1083 在现在
只是一个梦而已,秦天连没有深究,许问也无法告诉他更多。
不过秦天连也就是那么一问,没有细问更多。
他最近沉迷的事情,还是仓库里那些待修复的东西。
许问满腹心思,继续检视了一下正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除了许宅的修复以外,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中。
万物归宗游戏的进展非常顺利,怀恩渠修筑这个资料片吸引了比想象中还要多的玩家,这让易讯那边的一些策划人员非常吃惊——在此之前,他们中的一部分其实不太看好这个资料片,觉得没有前面的那些内容吸引人。
结果没想到,这部分确实让他们流失了一些玩家,但剩下的这些凝聚力相当惊人,活跃度非常高,最关键的是口碑极好,还拿了好几个奖。
这让常思危非常高兴,好长一段时间里都笑得合不拢嘴,他说了好几次,他做这个游戏其实没奔着赚钱去,主要就是为了名气和口碑,以及在其他方面的一些关系以及好处。
现在万物归宗超水平发挥,完成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真没想到,这么多人喜欢这个。”他曾经在电话里,真心实意地这样对许问说。
除了游戏本体以外,当初常思危想要与许问达成的其他合作,也在顺利进展中。
当然,不只是许问一个人,通过许问,易讯公司联系上了文传会以及班门等多个机构,与他们达成了深度的合作。
文化、推广、vi、慈善……文化与商业结合,同样达到了比预想中还要完美的效果,易讯公司为此被点名表扬了很多次。
毕竟宣传推广传统文化,也是整个国家近来一直以来都极为关注的重点项目。
这一亿二,花得太值了,常思危常常这么觉得,他甚至想投资许宅,被许问婉言谢绝了。
这毕竟不是一个商业项目。
文传会的发展也非常顺利,最近一直门庭若市,一扫许问初见时灰尘漫天的寥落景象。
通过万物归宗,以及近年来越来越丰富的各种相关直播,关注传统文化的人越来越多,有很多年轻人真的把这个作为了未来职业规划的一部分。
但要进入这一行有门槛,需要很多学习。
文传会就是
为保存传承传统技艺而建立的,最乐见这种情况。
正好在之前那段时间里,他们把以前收集到的那些内容数字化、现代化,做了大量的工作。
现在他们正好把相对基础的一部分拿出来,用各种方式供给这些新入行的年轻人学习。
许问和马玉山他们曾经想做的事情也做到了——高端的部分会被工厂和企业购买,作为全新的技术储备。
这让许问他们的荷包都鼓了起来,马玉山和百里启非常高兴,有了这个钱,他们以前想做的很多事情现在都可以着手了。
最近,班门的名气越来越响亮,频频出面在很多场合。
随着内部考级成功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已经顺利成为二级资质的建筑公司,正在冲刺一级。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名气彻底打响了,他们古老的传承与故事传播了出去,成为了他们最好的宣传。
许问最后一次联系到陆立海的时候,他表示自己正在筹划一件事情——开放五岛,作为普通人旅游参观的地点。
当然,这件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开放哪些部分、怎么管理、后续怎么维护等等,都需要完善的计划。
不过令他惊喜的是,他在内部提出这件事情的时候,遭遇的阻力比他想象中的小很多。
只有少数几个人表示反对,陆立海还没发话,就遭到了其他人的反驳。
——到现在,根本不需要他力排众议了,他所代表的,就是众议!
陆立海很感慨,许问也很感慨。
想起最初认识的时候,陆立海只是一个灰扑扑的中年包工头。
他是真没有想到,他背后有这么古老的历史,也没有想到,他本人竟然有这样的魄力。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别人或者自己想象不到的那一面。
还有正在刻苦努力学习的陆远、荣显、高小树等人……
陆远自不用说,他天赋极强,本来就是作为班门下一任继承人培养的。
他缺的不是老的那些东西,而是将其与当前时代相结合的那种灵性。
这方面,他恐怕连他爸陆立海都不如。
但这几年来,他明显有了转变,现在正在夜大上学,已经快毕业了。
许问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面,他正在跟百里启辩论——虽然还是百里启说得多,陆远说得少,但他会去跟百里启辩论这些事本身,就已经挺不可思议的了。
荣显已经出国。
他还是对华夏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学了很多,也非常认真。
但他不想只把眼光局限在这里,他想去看看更多的、不一样的世界。
“看看那些蛮夷,跟咱们泱泱大国有什么区别!”走的时候,他笑着说。嘴上在调笑,他的表情却非常认真,也很期待。
离开之后,他果然走了很多地方,常常给许问写信。
各地的建筑、器物、服饰……他拍了大量照片,看了很多书,进行了很多询问与调查。
时代的变迁、地理与气候的限制、人文的聚集……
物与人,一花与一世界,都不是独立存在的,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华夏是这样,其他地方也是这样。
照片里偶尔会有荣显自己的,看得出来,少年正在渐渐变成年轻人。
下次回来的时候,说不定都认不出来了。
许问每次看到他照片的时候,都会这么觉得。
高小树也很惊人。
单就天赋来说,他不逊于陆远,甚至犹有过之。
要知道,陆远可是班门倾尽全力、悉心培养出来的,高小树几乎没有任何基础。
不过开始进入这一行之后,他就走上了正道,文化和技艺并重,两方面互相滋养、各自补充。
三年时间,他十八巧已经全部学完,熟悉并掌握。
这让他已然可以出师、独挡一面,但他还是以学徒的姿态,兢兢业业地学习着。
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走在正轨上,比许问预想中还要好。
许问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只是一点火星,风一吹,就燎起了原火。
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吗?
并不可能。
这个世界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开启那道门而已。
许问回到四时堂前,凝望着它。
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你想要什么?
自始至终的一成不变吗?
1084 你没有
一行五人走进了白狼林。
三个大人和两个孩子。
大人自不用说,孩子们的身上也力所能及地背上了小包裹。
这种时候,他们肯定也是要出自己的一份力的。
来此之前,他们商量了一下,要不要继续带上这两个孩子,还是把他们放在安全的地方。
白狼林、无名雪原、五老山,未来会怎么样没人知道,但肉眼可见会有危险。
景叶和景重都没有说话,他们比想象中还要懂事。
他们跟上许问和连林林,一直走到这里来,是因为母亲的遗言,让他们去找他们的父亲。
但走到这里,他们跟许问和连林林的感情都非常深了,他们很清楚,再走下去,他们很有可能成为师父和姐姐的拖累。
所以他们什么也没说,只等着大人们决定。
令人意外的,最后是连林林主动提出,要带上他俩的。
“可能会比较辛苦,但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她有些抱歉地对许问和左腾说。
她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把孩子们带上,最辛苦的不是她,必然是这两个成年男性。
“那就带上吧,多注意一点就行了。”左腾笑着说。
“嗯,世界临近末日的话,谁也逃不掉。”许问说道。
一路走来,情况更加明显。
这个世界确实越发的不正常,仿佛真有阴云步步临近,越来越厚、压得越来越低。
他们在卓樵夫家里呆了一夜,半夜冻得不行,往外一看,竟然飘起了片片雪花,到早晨时,草木山石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空气生冷,寒气四溢。
卓樵夫头天晚上就有预感,这时眉头皱得紧紧的,说今年比去年冷得更早,下雪时间提前了小半个月。
他烧柴卖炭,这样的天气生意确实会更好,但没人会觉得这是好事。
这个月份就下雪,烧不起炭、穿不起衣的那些穷人,一整个冬天真不知道要冻死多少。
许问单独写了封信,盖上自己的金印,让卓樵夫去送给衙门。
但短时间内他能做的事情也其实有限。
大周东南西北,疆域广阔,以他一人之力,如何面面俱到?
倒是这群人,七劫将至、大周
将亡的事情是写在青诺神话里的,他们每个人嘴上也都在说。
这种时候,他们不想着积极求生自救,在这里修什么圣城?
还是说,在他们眼里,这就是拯救大周、拯救这个世界的唯一道路?
许问他们进了白狼林,左腾在前,许问在最后,连林林带着两个孩子走在中间,人人手上都有武器,就连两个孩子也带了棍棒,被教了几招,关键时候能稍微阻挡一下。
“害怕吗?”连林林小声问他们。
“不怕!”
“有点怕……”
两个孩子异口不同声地回答,脸上又是好奇,又有些畏惧,但总地来说还算镇定。
森林与他们习惯的高山平原完全不同,树木高大,树影幢幢,四周飘荡着**与危险的气息,好像随时都会有猛兽无声无息地在此处死去、腐烂。
抬头看不见天空,低头看不见地面,整个世界被树木所覆盖,浓郁的生机到了极致,竟然混入了一些死气。
远处近处都有各种声音,大部分都是各种各样的动物传来的,野兽、禽鸟、虫豖……还有另一些无以名状的,仿佛是某种嗡鸣,由森林内部发出,将要把它所接触的所有人都席卷进去。
“听说经常会有人走进林子里,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尸体都没有。”左腾举着火把走在最前,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恐吓他们。
“被森林里的野兽吃掉了吧。”景叶牵着妹妹,非常冷静地说。
“也可能是被森林本身吞噬了。”许问突然说。
他倒不是想吓唬孩子们,纯粹就是此刻内心真实的感受。
人取木以用,木以人为滋养,世事循环,仿佛也是挺理所当然的事。
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孩子们听,两个孩子都听呆了。
这时他们刚好路过一棵大树,树根粗大,从地底拱了出来,横在他们面前,几乎有兄妹俩的个子那么高。
他们费劲地翻过去,翻的时候,两个孩子趴在树根顶端,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摸了摸树根的木质表面。
刚进森林时有不少人的痕迹,砍伐挖掘,人尽情地利用着森林的资源。
越往里走,人类的痕迹越少,到最后完全消失。
卓樵夫担心他们会迷失方向
,曾经提议自己来给他们带路,被许问婉言谢绝。
现在他们果然不需要担心这个,许问虽然走在最后,但一直在指路。
左腾等人丝毫不怀疑他的判断,他说怎么走,他们毫不犹豫地跟从。
中间有几次许问停顿了一下,给出了新的方向,左腾抬脚就换。
每当这种时候,他们走出一段距离之后,都会听到身后野兽的隐约声音,恰好跟他们擦肩而过,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又一次成功避险之后,左腾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它们告诉我的。”许问随手摸了一把旁边的树,手法轻柔,几乎是爱怜的。
“说得我也想去学学手艺了。”左腾笑着说。
他其实也是木匠家庭出身的,粗通一点手艺,但没多久就走了另一条路,技艺水平别说跟许问比,比普通学徒也不如。
“你要学到这一步,你想的就不是你现在在做的这些事情了。”许问说。
“那是什么?说起来我也觉得挺有意思的,看你们抱着一块木头就会完全沉迷进去,真的那么有意思吗?”左腾好奇很久了,终于有个机会问出来。
不过还没等许问回答,他又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道,“算了,问你也没什么意思,你整天忙来忙去的,真没怎么见你沉迷过。连爷身上倒是挺常见,当然是在他失踪之前。”
许问一愣,抬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问:“……没怎么见过我沉迷?”
“专注是有的,但跟连爷那种比还是不太一样。要说的话,那都有点疯魔了,还是你现在这样好。”左腾漫不经心地说。
“瞎说,小许做起活来,也是很专注的!”连林林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出言反驳。
专注和沉迷,以及疯魔来比……
许问看向连林林,发现她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这就是我跟师父之间的差别吗?
许问深思良久,将目光投向前方。
森林**深沉的气息里渐渐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那是清冽而冰冷的寒气。
林间的光线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幽暗,氤氲朦胧的白光混杂了进来。
前方就是雪原,他们马上就要走出去了。
1085 雪原上的笑声
天与地无止境地延伸出去,在远处交汇成重叠的山影,亦非常模糊,只是一些苍白的影子。
没有风,雪原平静,但亮得惊人,耀人眼目。
许问同样做好了准备,他提前拿出了一些涂成黑色的镜片让各人戴上,尤其向两个孩子强调,让他们不许取下来。
雪地强光,可是有可能致盲的。
左腾当时在做其他事情,没看见许问提前做的这些工作,此时又嘀咕着赞了一句他实在准备得太充分了。
确实,一个想得足够周全的工匠,是旅行的最佳良伴。
对物性足够了解,就仿佛万物都在与你同行。
他们带着笑声,一路掠过雪原,留在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两个孩子哪经历过这样的环境,玩得开心极了,小脸冻得都红,问起来都还说一点也不冷。
一路走过来,他们都显得非常的稳重,也只有这个时候,真正像一个符合他们年纪的孩子了。
走着走着,许问转头看了连林林一眼。
连林林正看着那两个孩子,嘴角上翘,看不清眼神,许问却仿佛透过墨镜,看见了她晶晶亮亮的眼神。
“想玩的话就去,我也准备了你的一份。”许问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又拎出来一套滑板。
“这不太好吧……”连林林嘴上这样说,手上已经把滑板接过去了。
许问闷笑了两声,连林林永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可爱。
连林林后天生病,平衡感出了问题,学习滑板其实还不如两个孩子,但许问对她从来都是十万分的耐心,仔细教了一阵子之后,她也能摇摇摆摆地滑上好一段了。
这时候,左腾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有我的份吗?”
…………
雪原洒落笑声,许问稍微有些低落的心情因此飞扬了起来。
他们以极快的速度通过雪原,这里一路都很安静,带着北地特有的寥落无声。
渐渐的,笑声停歇了下来,一方面是累了,另一方面,也仿佛被周围的气氛所影响,所感染。
雪山越来越近,原本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子,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
凝实,云层一样从天边升起,伫立在他们眼前。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在群山之前抬起了头,也闭上了嘴。
“这山好大。”连林林说。
确实,这山的规模,同样也超过了许问的想象。
它巍峨挺拔,直入云霄,山的上半部分是苍白、冷漠、仿若俯视一切的冰雪,下半部分是青黑色的岩石,直上直下,毫无植被,感觉坚不可摧。
这就是五老山吗?
这就是郭.平、栖凤以及那些失踪的工匠,宁愿抛弃一切也要来此建设所谓圣地的地点吗?
这就是秦天连梦到的那个地方吗?
师傅……连天青,你确实就在这里,在山巅俯视着我们吗?
一行五人不约而同地抬头,静静地看着这座山。
过了好一会儿,许问才低下头,说道:“走吧,注意安全,前面就可能有人了。”
前面雪原一片平坦,就算有坡度也是极缓,不靠滑板增减的速度,几乎感觉不出来。
到这里,地势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不时会有连绵的小雪包,下去还好,上来的时候真有点难。
一小段距离,两个孩子就走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两个男性伸手把他们抱了起来,又走了一阵,看见了前面的火光。
他们听过卓樵夫的话,心里是有准备的,但此时,看见雪原上的那一点火光,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惊,对视了一眼。
今天也是晴天,天空一直碧蓝,阳光虽不带温度仍一直炽烈。此时已近傍晚,天色稍微黯淡了下来,夕阳盛大的余光笼罩在四周,那点火光在余光中完全不减色彩,同样熠熠生辉。
那是这一片死寂中唯一的鲜活。
许问把景重放下来,左腾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连林林立刻会意,把两个孩子拢在了自己身后,在山包后面的视线死角躲了起来。
许问当先上前,左腾跟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距离,警惕地打量四周。
许问走了过去,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山脚下,这里山势还比较低矮,有一段平缓的范围,但岩石料峭,同样青黑得不近人情。
雪原尽头、岩山
的底部怪石林立,有一处向外伸出一处幔檐,看上去像半个山洞。
“山洞”的前方是一幢雪屋,圆顶,一半石、一半雪地建成,前方是两扇同样圆形的对开木门,挂着铜灯,散发着经久不灭的幽幽光芒。
雪屋上方是岩石,上面挂下来一串串蓝绿色的树叶,正好垂在圆形的屋顶上,仿佛在发光。
圆形可爱的雪屋、铜灯、树叶,竟然营造出了一种童话般可爱的感觉。
他们所看到的光芒不仅来自于铜灯,更显眼的是屋前的篝火,明明无人,却一直这样燃着,同样经久不灭一般。
“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左腾同样注视着那边,轻声问许问。
他眼力很好,观察力也足够敏锐,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篝火下方空无一物,竟然是没有柴火的!
“是油。”许问也注意到了,笃定地说道。
而且不是粗糙的原油,而是经过提炼的精炼油!
现在能应用原油的许问只知道有两方,一个是岳云罗那边,另一个就是血曼教了……
眼前看见的这个,很有可能就是在说明,他们确实没有找错地方。
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许问抬头,听见身后的左腾向后撤了一步,明显做出了提防的姿态。
那是一个老人,身材非常矮小,比连林林还要矮。他肤色黝黑,像是被炭烧过一样,许问很清楚,这是长期在这雪原之上,被过强的紫外线晒出来的。
他看上去非常老了,皱纹叠着皱纹,眼睛几乎被眼皮子挡住,但偶尔眼皮子掀动,瞬间就像是有寒光闪过,令人心中一凛。
这人……不简单啊!
许问心里这样想着,人已经迎了上去,很有礼貌地跟对方打招呼:“您好,请问您是住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老人打量了他一眼,向他招了招手,转身向“山洞”里面走,明显是在示意他跟过去。
他知道我是谁?在这里等着我的?
许问心中一动,回头向左腾点点头,跟了上去。
左腾向前走了两步,但没有直接跟上,目送许问走了进去。
1086 有山
许问环视四周,头顶是山石,四周是一根根没有连成一片的山石,全部都是沉积岩,石缝间透出混合的天光和火光,既能看见外面,又像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山石上也挂着铜灯,并不显幽暗。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外面的雪屋尤其显得莹润可爱。
就在他到处看的时候,老人走到了“山洞”的一边,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道:“来画幅画。”
许问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发现那是一张石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
笔是上好的湖笔,羊毫柔软洁白,根根不乱;纸是同样优质的宣纸,生宣,细腻柔和得像云一样。
墨已经研好,温柔荡漾在石砚中,不需许问准备,同样看得出是极佳的徽墨端砚。
在这寂寥无言的雪原之上,童话一般的雪屋跟前,竟然准备了这样的东西,老人还直接就让他画幅画,这让许问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一时间竟然有点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他的目光突然聚集在了那张石案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谁雕的?”
石案用的材料正是眼前最常见的那种青黑坚石,形制很简单,两尺左右高度,两端向上卷起云纹一样的弧度,中间有卷草纹,下方的足座同样饰有云纹,线条优雅,用最简单的方式表现出了最极致的美!
光这石案,就生生地露出了一手,展现出了最极致的工艺水平。
“我雕的。”老人目光浑浊,整个人几乎完全被皱纹堆满,四肢无力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能拿得动锤子的。
但他说的话无疑是真的,许问信。
“请问尊姓大名?”许问向他行了一礼,问道。
“无名。”老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无名,那也应该有什么。”许问说道。
老人微微一怔,思考片刻,目光悠远地看向前方,答道:“无名,那便有山吧。”
“这山很美,很壮观。”许问也向往外看了一会儿,说道,然后他看向桌上的文房四宝,问道:“画什么?”
“随便,想到什么画什么,都可以。”有山老人说。
这世上最难的题目,就是不限定范围,让你随便答题。
这样,你既不知道老师的出题范围,也不知道他的考核标准,是最麻烦的一种情况。
譬如现在在眼前,许问同样也不知道这老人究竟为什么要让他画画,画来做什么,画完了以后会怎么样。
难不成这就是上山的考题,画好了可以上山,画不好就得滚回去?
许问笑了笑
,拿起笔,收束心神。
画什么呢?
许问垂眸思考。
现在这个时候,当然是画他最想画的东西,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事物。
在提起笔之前,他想到的是从雪原上一路滑行过来的那些笑声以及笑容,以及闪闪亮亮的阳光,但笔尖抬至胸前的那一刻,他的想法却突然变了。
可能是受到老人回答的影响,他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些山峰,青黑色的、有着灰白色层纹的、阔大无垠的……它们无声无息、无边无际地向四周扩展,向天空扩展。
临到近处,山的威严甚至超过了头顶的天空,半山的冰雪,让这份威严更加冷漠不近人情,更加高高在上。
这山独自伫立在这里,已经多少年了?
山河变迁,世事变幻,外界纷纷扰扰,它始终如一。
它静观着这世间的一切,一切也对它没有任何影响。
假使真的七劫接连而至,大周,或者说整个人类因此而灭绝,这山会怎么样?
恐怕还是如一吧?
此刻,许问身处于幽暗的半室之中,被并不明亮的灯光照耀,面前仅有一案一纸一笔,他的思绪却没有限制地发散着,想着这山,却又不局限于这山,还想了更多更多。
他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信息爆炸的世界。
他知道地球的五十亿年历史是怎么回事,知道这山是怎么形成的,知道它对周围的影响,知道山上可能会有什么样植被与动物,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灾难,怎么设法避免。
人类无法对抗自然,但也一直在尽力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而当你站在这里,位于大山的脚下,看着山上的冰雪云雾,用心去体会思考的时候,你又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那些纷纷杂杂的知识会沉淀、会消失,只留下最纯粹最真实的感受,就像人类于最初的最初,生于群山脚下、立于群山之前,仰望山峰的那种感受一样。
而如今,它充斥于许问心中,随着他的血液、神经流淌着,即将凝于笔端。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落笔。
…………
“在画画。”
左腾透过石缝往里看了半天,走回来对连林林说。
他啃着一个饼,手里还拿着一个,本来是准备拿过去给许问的。
现在他把饼还给了连林林,摇头道,“挺专心的,看来是没心思吃了。”
连林林正忙着给两个孩子熬蔬菜肉汤,用的就是雪屋前生的那堆火。
左腾看着这无柴之火,总觉得有点不太靠谱,
担心地提醒了一句。
“没事的。”连林林笑着说,“火就是火,柴烧的是火,油烧的也是,一样能暖人、能做饭。”
她一边说,一边往小铁锅里放肉干和一些粮食之类,没过多久,诱人的香味伴随着热气冒了出来,左腾也忍不住耸了耸鼻子。
“小小姐手艺就是好,做出来的东西比大厨的还要香!”左腾夸奖。
“哪有,这种地方因陋就简,怎么比得上大厨的精心烹制?你闻着特别香,一方面是你饿了,另一方面是因为这种地方,你对美食的要求也变低了。”连林林忙碌着,絮絮叨叨地说。
伴随着这热气,她的絮叨也格外多了许多温情。
“不过我这也是小许出的主意。平时准备一些胶状的汤块,旅行的时候随身带着,要用的时候加水放进去就能速食。他管这种东西叫浓汤宝,我觉得挺合适的。”连林林笑眯眯地说着,说到一半,忍不住往许问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全是如丝一般的眷恋。
这时,汤滚烫了,连林林用木碗先给左腾盛了一碗,里面放了些干饼,说,“趁热吃,小心烫。”
“我又不是毛头小孩……省得的。”左腾笑着接过,尝了一口,说,“还是不一样。老实说我也吃过不少大厨名厨做的东西,你这……还是不一样。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就是更好吃了。”
左腾能感受到,形容不出来,连用了三个“不一样”,表示区别。
连林林继续给孩子们张罗,听见左腾的话,她笑得眯起了眼睛,说:“那可能是因为……我很喜欢你们吧。左叔、景叶景重,还有小许,我都好喜欢的。”
她直言不讳,也不说喜欢和做东西好吃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时代流行含蓄,很少这种直球,左腾听得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抠了抠自己的脸,嘴角却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向上翘。
他清了清嗓子,又把脸埋进了碗里。
这时,有山老人从雪屋旁边的山洞里出来,正好听见了连林林的话。
连林林一直分出了一半心思留意着那边,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出来了。
她的目光立刻投向他身后,发现空无一人,表情微微有些失望。
但很快,她又露出了轻快的笑容,把碗伸向老人,问道:“要来点吗?”
有山老人一出来,左腾就警惕地盯着他。
这老人独自一人住在雪原,怪僻冷漠,他以为他不会响应连林林的。
没想到老人停顿了一下,向连林林点点头,道:“行啊,那就来点吧。多谢你了。”
1087 技不裹艺
许问这幅画画了比预想中更久。
他投入进去之后,就仿佛不知疲倦,整个人完全沉浸。
他画的是这座山,同时又不是。
两个世界,他看过很多山。
在他自己的世界,他大学的时候经常趁暑假出去旅游。
没什么钱,只能穷游,靠着步行、靠着最简单的方式走了很多地方。
有山,也有水。
其实关于这些地方,有很多图像资料,视频纪录片,但实际看到,跟单看资料永远都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来到大周,他看过江南的秀丽山水,走过了晋中的沉厚大山,眺望了西漠边缘有如刀斫斧砍、宛如神迹的山峰,更来到了这里,看见了远超以前一切的五老山。
秀丽的是山,雄伟的是山,陡峭的是山,连绵起伏的也是山。
山是大地的一部分,是地壳深处变化的表现,是世界绵延了亿万年的历史……
他位于狭室之中,火光之下,心却飘荡到了现时过往、此处彼方的所有地方。
它们相异、而又相同,延伸,而又凝炼,最后变成了点与线、面与块,由笔端出现,展示于纸上。
羊毫柔软、生宣的浸润性强,擅于表现灵动丰沛的事物,画山会嫌不够坚硬。
但许问完全不受此限制,毛笔在他手上仿佛具有了灵魂,提、压、划、收,每一笔都从心而发,恰到好处。
身边的有山老人出去了一次又进来,一直坐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每一笔,再无任何动作。
最后,许问终于画完了,他提着笔,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然后把笔放到一边,说道:“我完成了。”
有山老人还在看画,目光迷茫,身体仍停留在这里,心却仿佛已经到了远方。
许问也没有马上说话,同样盯着自己的画看了一阵子,然后才渐渐回神,清清嗓子,又把自己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有山老人终于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到一边,拿了一个纸卷给他,道:“你可以去了。”
许问当着他的面把纸卷打开,发现是一张地图,原形是面前的这座山,同时又勾出来一条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上方,有些地方做了标记。
果然是入门考核吗……
许问扬了扬眉,心想,是不是每一个到这里来的“失踪工匠”,都要像这样画一幅画,画得好才许上去?
那幸好张小山没来,要是有山老人看见他的画,不得拼了老命抡捧子把他赶出去?
不过那也说不定,没准有山老人能从他鸡爪子抓出来一样的作品里看出画的灵魂呢,那就是真正的灵魂画作了。
想到这里,他好奇地问:“我能欣赏一下其他人的画作吗?”
“嗯。”出人意料的是,有山老人并没有拒绝,他走到刚才那个角落,光线比较暗,许问这才发现那里摆着几个木箱子,个头都不小。
有山老人弯下腰,提起一个箱子,看上去非常沉的样子。
许问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帮忙。结果他还没到,有山老人就已经把它提了起来,走过来放到了石案上,看上去还挺轻松的样子。
真的看不出来,这么大年纪了……
许问咋了下舌,心思随即收回,放到了箱盖打开,露出的一卷卷画纸上。
这些画理所当然是没有裱过的,全部都是最原始的纸卷,看上去非常简陋。
但是刚才打开第一张,许问就睁大了眼睛,表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有山老人出的考题是随便画,也就是不限制题材,理论上来说,画的一定是第一时间浮现在他脑海中、最令他印象深刻、最让他有表达**的画面。
放在最面上这个画轴画的也是山,一看就知道,同样是眼前这座五老山。
显然他初来到这里,就被它震慑了,景象留在脑海中迟迟不去,最后化为画面,涌现于笔端。
这位不是什么书画大师,严格来说笔法笔触并不出众,构图之类的也没感觉有多巧妙之类。
但奇异的是,画面中自有一股气,简简单单,就勾勒出了青黑雪山的庄严与巍峨,如云如天一样的充斥感与震撼感——正是许问初到此处时,打从心底升起的真实感受!
技法一般,但真正描绘出了这座山的神髓……
许问注视着这幅画,不由自主地就看了好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收回心神,正要去拿下一幅,就听见有山老人说:“画得不错,但还是不如你。”
许问抬头看他。
“他画的只是这一座山,太直接了点。而你的……”有山老人又拿起了许问那幅,简直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你的这是天下所有的山,是山之精魂,妙极。”
“能够表达出来,我也挺满意的。”许问笑了一笑,没有过度谦虚。
老人稍微掀了下眼皮子,看了他一眼,道:“就是这笔法稍微差了点,倒是从心而发了,但仍不够圆熟。”
对他的画的评价,倒跟他看那无名匠人的差不多。
“是,稍嫌匠气了些。”许问也承认。
“有此心此灵,就已经不匠气了!”有山老人倒不赞同。
有山老人还在盯着他的画看,许问也继续翻看起了箱子里剩下的画卷。
一幅,一幅,接一幅。
他依次看过去,越看越是吃惊。
后面的画画的不再是山了,什么内容都有。
譬如他现在拿着的这幅,画的是一棵树。
画面描绘得很细致,许问认出来那是一颗樟子松,仿佛已经不受侵扰地生长了很多年,树干粗得惊人,树枝虬结。
许问觉得这棵树看上去有些眼熟,不久前穿过白狼林的时候,他看到过不少它的同类。
仔细看的话,画上这一棵的下半部分似乎还有野兽的爪印,确实像是狼的。
画上这棵树给许问的感觉,是爱。
画上没有署名,又是一个无名匠人,他细细勾勒了这棵树的每一个细节。他每落下的一笔,里面都好像包含着爱意,他爱这树皮、这树枝、树根、每一根松针、每一棵松果,甚至爱屋及乌地包括了上面只露出尾巴的松鼠、树皮间来回窜动的冬虫……
好像那是他的情人一样,他曾经用双手、用自己的整颗心探视过它,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刻在灵魂里,现在表现在了UU小说。
不过,就像之前看见的那座山一样,这幅画虽然画得细,但严格来说笔法也很一般,并不是书画大家那种数十年手不辍笔,早已笔随意动的娴熟。
但技不裹艺,这丝毫也不能掩盖这位匠人的心意、情绪以及艺术表达。
箱子里的其他画也是类似,无论画的是什么,都无比的真切动人,直抒胸臆。
这些画的笔法技法并非全不纯熟,也有相当不错的,但不管如何,画中之心、画中之意,全部呼之欲出,变成了这幅画最突出、最令人震撼的那一部分!
“这些人都上了山吗?”许问看了很长时间,突然问道。
“嗯。”有山老人似乎很喜欢他的画,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友善了不少。
这就是那些失踪工匠的共性吗……
这样一群人建出来的“圣城”,会是什么样的?
当然,他们画技笔法不好,不代表工匠技艺不行,毕竟术业有专攻,他们没有专精绘画,但必是工匠大师。
只是从他们的画里,可以充分看出他们的取向。
“我现在也可以上山了?”许问又问。
有山老人瞟他一眼,觉得他说的废话。
“那我的家人呢?也可以一起去吗?”许问的重点其实是这个。
“拖家带口过来的,我真只看见过你一个……你叫他们进来,也画幅画。”有山老人似乎早有准备,回答道。
“大人小孩都要?”许问问道。
“大人小孩都要。”有山老人非常肯定地说。
1088 一个圆
连林林他们来到雪原之后,本来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所以现在有山老人出的这道题他们也没有预料到,对于画什么内容,一时间都没有头绪。
“想到什么就画什么,随便都可以。”许问也没有更多的提示,把自己最真心的想法告诉给了他们。
四个人都要画,两大两小,景叶景重也包括在内。
有山老人没让他们依次进行,而是四人一字排开,同时开工。
许问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并不走近打扰。
连林林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提着笔,看着远方,陷入了沉思;景叶景重只想了一会儿就认真开始作画;左腾只想了一会儿就动手了,而且画得很快,迅速完成,然后左顾右盼,去看周围其他人。
有山老人挑了下眉头,走过去看,只一眼,表情就变成非常古怪,但是其他人没有画完,他就没有开口。
许问留意到了他的表情,有些好奇,过去看了一眼,表情也变了。
不过他同样也什么都没说,跟左腾对视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
其余三人也没有多费时间,接下来景叶最先画完,然后是景重,最后是连林林。
四幅画排在他们面前,他们按照先后顺序一幅幅地看。
最先是左腾的,景家兄妹对他一直有点敬畏,这时凑过去看,一看就睁大了眼睛,小声说:“这是什么啊?”
只见上好的柔白宣纸上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形状——一个圆!
这圆还不是特别圆,稍微有点异形,有个部分略有点扁。
这很正常,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大部分人是没办法画得跟圆规一样的。
左腾看了景重一眼,摸摸女孩的小脑袋,笑嘻嘻地说:“这是个月亮。”
“圆月吗?但也不太圆啊。”景重真信了,皱着眉头纳闷地说。
“旁边有云,被云挡住了!”左腾毫不犹豫地解释。
“哦……”景重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信没信。
“当然了,你也可以把这当成是个月饼,这里是被挤坏了。”左腾又笑嘻嘻地对他说。
“那是不是还可以当成是个轮子,走太久路,这里被压平了!”景叶觉得他是在欺负妹妹不懂事,有点不高兴地说。
“可以啊,还可以是个湖,我们路上经过一个的
,是不是有点像?”左腾一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
“那还可以是天!姐姐才教过我们,天圆地方,对不对?”景重信任地看着连林林,问。
“嗯,对!你记得很清楚。”连林林看见这个圆也有点吃惊,但接着听见他们对话,微笑起来,这时对着景重点了点头,肯定了她的话。
“可以是好多东西啊……”景重羡慕地看着这个圆,对左腾说,“左伯伯你画得真好!”
左腾有点不忍心欺负小孩子了,正准备表示自己退出这项“考试”,不跟他们一起上山——这本来也是他动笔开始就有的打算。
现在已经知道地方了,他们一群人一起明牌上山肯定没有他化明为暗,潜在外围来得更灵活。
结果他话还没出口,有山老人已经先一步点了点头,对左腾说:“过。”
“啊?”左腾所有将出未出的话全部化成了这一个字,目瞪口呆地看着有山老人,傻了眼。
这也可以?
“心意圆融,可为万物。略有残损,在圆满之外又多了一些想象,亦是天道的不足之处。虽然只是一个圆,但已经近乎道,可以加入。”有山老人缓缓说道。
左腾完全傻眼,半天回不过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跟许问对视一眼,同样在对方脸上看见了那四个字——
这也可以?
许问有点啼笑皆非,他突然想起了网上流传的一个笑话。
一个作家写了一个故事,被纳入考题,要求做阅读理解。
看见答案的时候,他到网上无奈地表示:跟我无关,我不是这样想的……
但最后考试的答案和结果,已然跟他的真实想法无关了。
左腾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他画这个圆其实是在变相弃考,结果被有山老人做了阅读理解……
他笑着拍了拍左腾的肩膀,没有多说。
侧面潜入有侧面潜入的好处,有正式资格一起上山,当然也有不一样的玩法,不必介意。
接下来有山老人又看了两个孩子以及连林林的作品。
景叶画了一块石头,石头上有一朵花,阳光倾泻而下,隐约间可见光感。
他笔法稚嫩,但那光线的明暗感觉已然隐约可见,不是刻意用技法完成的,纯粹是个人的天赋。
“画得好。花很漂亮。”有山老人对他说。
景叶露出了天
真纯粹的笑容,有山老人也笑了,同样给他断了个过。
景重画的根本不是画,而是一张图,一个燕尾榫的结构图。
“师父教我哒!我才学会,还可以做给你看!”小姑娘信心满满地对有山老人说。
只一张图纸,已经能看出很多东西。
燕尾榫是榫卯里最简单最常用的一种,初学者上来学这个非常正常。
不过以景重的年纪,将这个燕尾榫画得如此之准确,每一部分的尺寸都严格按照标准、分毫不错,已然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有山老人让他们画的是画,不是图纸,所以根本没有准备尺矩。
也就是说,景重是在完全没有标准的情况下,把线条画到这么准确的!
这个年纪、这个天赋……
有山老人的目光从“画”上移开,看向两个孩子,左看看,然后右看看。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对景重道:“你也可以上山了。”
“太好啦!”景重露出灿烂得惊人的笑容,大叫一声,跟哥哥用力击了个掌。
“喂,放这么小的孩子上山,你不觉得他们能帮你们做些什么吧?”左腾好奇地问。
“这两个孩子……天赋的方向完全不同,都真的惊人。他们现在当然做不了什么,但我真的很想看看,到了山上,看见我们在做的那些事情,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真是想想就令人激动。”
此时的有山老人,跟初见时的感觉几乎全然不同。
“现在只剩我了。”连林林微微而笑,把有山老人往自己的方向让。
“你就不用看了。过吧。”有山老人摇了摇头,说道。
“啊?”所有人都是一愣,这也太特殊待遇了吗?难道他已经看出来连林林是谁的女儿了?
“只凭那一碗汤,你就足够上山了。”有山老人说道,“善厨,也是艺。”
连林林回过神,笑了起来,向有山老人行了一礼道:“那就多谢啦!”
一行五人全部通过,也不需要准备额外的地图,有山老人挥了挥手,就让他们走了。
许问等人也没打算停留,直接动身,离开了这里。
有山老人目送他们离开,正准备起身收拾东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道:“那女孩画的什么?拿来我看看。”
有山老人转身,看向来人。
1089 一轮月
来人看见连林林的画,先是目光有些错愕,但紧接着,他的目光就凝住了,拿着画的手不再坚若磐石,甚至有了些微微的颤抖。
有山老人看他一眼,走过去看,看见就皱起了眉头。
在他看来,这幅画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扇窗、一轮月、月下有竹、竹上有光。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舒展了开来,在这幅画里,他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温馨与宁和,甚至有一种想要就此睡下去的安祥感觉。
“画得好,仿佛是在母亲怀抱中看见的场景。”有山老人看了一会儿,沉吟着道。
“不是母亲,是父亲。”那人的眼睛还在盯着画看,嘴里却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知道她是……”有山老人话说到一半,突然收了回去,表情变得微微有些异样,“你的意思是,这是真实场景?她亲眼看见过的?记忆犹新,于是将它画下来了?”
“是。”那人回答。
突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风,火光摇曳,把那人的五官照得更加清晰。
要是许问和连林林在这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这张脸,赫然就是连天青的,而不仅眉目五官,包括他的身形、他独特的气质——这就是连天青,失踪的人又再次在此出现了!
连天青看着女儿的画,满目都是温情,轻声道:“虽然这景色没什么特殊的,但我也记得。这是她五岁的时候,生了病,躺在榻上,我抱着被子把她裹住让她发汗,给她喂水,给她喂药,心里非常着急。那晚月亮又大又亮,隔着窗户照进来,照在我们身上。”
他轻轻吐了口气,继续道,“我指着月亮对她说,你看它多美,你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把它摘下来。我当时心里着急,几乎就是在胡言乱语了。林林抬起头来看我。这孩子,那么小,又那么弱,还生着病,却还在向我笑。”
连天青声音悠远,很轻,完美地掩饰了其中极其轻微的那一丝颤抖。
有山老人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回答。
“后来她退了烧,终于好起来了,不过忘记了很多事情,我趁机把摘月亮这
件事糊弄了过去。不过……原来她还记得那晚的那轮月亮。”
“很美的月亮。”有山老人说。
连天青注视着那幅画,又过了好一会儿,把它卷了起来,放进一个有盖子的竹筒里,塞进了怀里。
这意思是要没收这幅画了,有山老人扬了扬眉,没有阻止。
接下来连天青又看了剩下几个人的画,他先看的是左腾的,看见那个圆,表情顿时有点古怪。
“这让他过了?”他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解释得非常完美。”有山老人认真地说,把当时左腾和孩子们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确实,能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跟你打赌,他这纯粹是糊弄人的。”连天青微微笑着说。
“那又怎么样。”有山老人并不以为意,“作品画出来了,东西做完了,难道还由得着自己来解释?”
连天青沉默了一下,最后轻声喟叹:“确实。”
…………
许问等人当然不知道他们刚走,连天青就出现了。
要是知道,他们绝对会留在原地等他过来的,当然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再出现就不好说了。
至少到现在为止,连天青还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意思。
许问他们正在爬山。
老实说,如果有山老人给的那张地图,他们就算知道圣城在此处,也很难找路上山。
五老山是一座雪山,虽然下半段没有雪,但全是青黑色的坚石,连植被都没多少,几乎找不到可以攀援的地方。
当然,许问和左腾勉强可以找到一些突起的地方,用攀岩的方式往上爬一段,但这种方式对体力的消耗太大,很难坚持到山顶,抗风险能力几乎趋近于无,根本没法选。
毕竟这不是一个武侠世界,他们的体力也就比普通人稍微好一点而已。
有山老人给的地图,直接指出了上山的道路。
许问一边走一边在看。
这道路一半是天然的,一边是在原有的基础上经过修建的。
修建的技法非常高,对石性有着极其充分的了解,许问甚至在很多地方能看见石头自然的纹理
,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光是这条路,水平就高得惊人了,许问直接想到了两个字——“天工”。
毫无疑问,这条路的修建者拥有天工的水平,不然不可能这么浑然天成,宛如真的通识了天地!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么难的一座山,天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修这样一条通向山顶的路?
虽然有路,但还是很难走,有些地方路很陡,需要抓着什么东西爬上去;有些地方则非常狭窄,需要人抠着石壁的缝隙,一点一点的往前挪。
这种时候,他们头顶是皑皑白雪,身边是呼啸而过的深渊之风,看着就很让人心惊胆战。
许问和左腾照应着两个孩子,连林林倒是可以独自行走,好像对这种环境并不陌生,也很习惯了。
许问原以为孩子们会害怕,准备安慰他们一下,没想到他们好奇地看着周围的环境,东张西望,眼中全是惊喜。
胆子很大啊……
或者说,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探索**,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天然的畏惧。
中间他们休息了一阵。
那时候他们正好路过一个比较空阔的地方,右边是天然石洞,洞前有个石头平台,左边同样是深渊。
洞前有一棵松树,很大,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一半的根在地上,一半扎进了石壁里,形成一种天然倾斜的优美姿态。
“这树真漂亮!”景叶抬着小脑袋,看得双眼发光,景重却在看对面的石头,“你看那个,像不像只小兔子?”
“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生个火,做点东西吃。”连林林心疼地看着许问,掏出手帕给他擦汗。
大家都没有意见,于是在此处停了下来。
左腾没有歇着,过去检查旁边的石洞,许问也跟了过去。
石洞的地形有点复杂,分为里洞和外洞。
许问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了“叮叮叮”的声音。
这声音很轻,但非常清晰,他第一时间听出来了,那是用锤凿敲打石头的声音。
这声音在此处响起,来得非常突兀,一瞬间,许问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1090 黑暗中的奇观
深山锤凿,突然而来,听上去非常突兀,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从背后生起一阵寒意。
而且他们现在还未到半山,甚至都没有接近雪线的位置,离地图上标志的目的地离得还很远,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左腾转过身,一只手竖在嘴唇前面,对许问摆出了一个“嘘”的姿势,蹑手蹑脚地向前走。
许问也跟他一样,小心跟在他身后,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警惕地张望着四周。
外面有雪,光线比较亮,但一到洞里,四周就陡然阴暗了下来,高大的树影投在洞口,又遮住了大半的光线。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转过一个弯之后,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左腾行动起来像猫一样,听不见一点脚步声。他就着仅剩的一点光线,摸索向前,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
锤凿声一直持续,越来越清晰,他们正在渐渐靠近。
又走了一段,左腾的脚步突然一顿,呼吸的拍子变化了一下,许问立刻警觉地停步,手指在左腾的胳膊上轻点了两下,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左腾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引到前面,让他伸手去摸自己刚刚摸到的地方。
触指凸凹不平,许问摸了两下,在心里“咦”了一声。
这种触感,不是天然的石壁纹理,仿佛是某种花纹,具有规律——是人手工刻上去的!
这是什么?
是前面那锤凿的主人刻的吗?
不,不太像,这触感不是很生,不是新刻上去的,有些年头了。
有些地方甚至有点冰冷的滑腻感,那是潮湿的环境里长出来的苔藓或者无光藻之类,长到这种程度,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许问犹豫了一下,继续摸索。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几乎只是用指尖一扫而过,遇到危险可以随时撤回。
但就算如此,清晰的画面也渐渐在黑暗中展开,仿佛另一种视觉般浮现在他脑海中。
很短的时间里,他屏住了呼吸,被“看见”的画面震住了。
在摸出来这是什么之前,他进行了一番猜测。
他猜这是什么符号文字,有人被关在这里了,用这种方式在求救;也有可能不是求救,而是用
这种方式记录下自己的生平;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在黑暗中进行忏悔,表达虔诚。
实际摸到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这些猜测都猜对了,但同时又没对。
这人确实被困住,但并不是**被困,而是精神被锁进了囚笼,迫切地想要求得解脱。
所以,他把自己生平中所知道的、所能想象到的、所信仰的全部画在了这里,形成了一方世界。
是的,这是一方世界,瑰丽奇诡,气象万千。
它是诸天神佛、它是森罗万象,它是种种不可名状的奇异生物与非生物,它是一个人所能想象的极限!
是的,一个人。
所有的这些画面风格虽然有所变化,但有所延袭、大致统一,明显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许问越摸越是震惊。
他突然有些急不可耐了,这人是谁?他真的很想快点见到他!
这是他见过的内心最丰富、想象力最不可思议的人。
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怎样的思考,才能做到现在这样,才能设计出这样足以惊世的作品!
这一刻,许问都有些遗憾了。
为什么这石刻会在这样偏远深山的一个黑暗深洞里,不能被更多人看见?
这样一位思路清奇、天才洋溢的雕刻大师,应当现于世间,被所有人看见!
是里面现在还在敲打着锤凿的那个人吗?
他还在不断持续着自己的创作吗?
他现在雕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奇迹?
“我们进去看看。”许问突然出声,对左腾道。
前面两人一直小心潜行,惟恐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许问意外开口,声音突兀,把左腾吓了一跳。
而紧接下来,许问还拿出一个火折子,啪地一声点燃,照亮了这一方空间——突然间,他好像什么也不怕了。
“不要紧的。这里如果真有人,必然也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顾不了我们。”许问看出左腾的疑惑,轻声解释了一句。
说着,许问一指前方洞壁,道,“你看。”
左腾看见了他刚才摸到的地方。
许问清晰听见,一瞬间,他的呼吸屏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又重新开始呼吸,目光从左移到右,缓慢而轻柔。好像只是目光,他也生怕惊扰了这个梦境。
左腾绝不是那种对艺术很敏感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过于务实了一点。
但极致的艺术带来的极致感染力总是一贯的,不言自明,你只要看见它,就会被它冲击。
而这样的艺术,必然也需要创作者付出极致的心血与专注力才能做到,许问越发想见这个人了。
左腾显然也有同感,良久之后,他收回心神,开始跟许问一起循着声音继续往前走。
果然,他们这次并没有刻意掩饰行踪,但前方声音连带持续性和节奏都没有变过,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存在了。
火光掠过石壁,满壁的石雕不断向前延展,上接顶下接地,连绵不断,强大气势令人窒息。
许问和左腾走得很慢,一直盯着石壁在看,目光完全舍不得离开。
终于,走到一处时,他们一起站定了脚步。
前面石洞有些变形,有一处凹下去的地方。凹槽里坐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挤在那里,正斜着身体,在槽中的石壁上刻着什么。
许问他们稍微走近了一点,透过火光,看见流丽的线条与形状从他的凿尖下面不断出现,将乏味的山石变成了奇幻的绮丽。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雕出了外面那么惊人的作品!
这人歪着坐在槽里,光线很暗,看不清具体形貌。
许问没有马上上前打扰,而是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等到他把手上这片雕完,稍微停了一会儿,这才上前一步,对那人道:“您好,请问……”
才说了四个字,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人好像没听见许问说的话一样,又拿起工具开始干活了。
许问怔了一下,左腾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一样,轻声对许问说:“不对。”
他走到许问前面,手极轻地在那人面前晃了一下。
许问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那人。
左腾又接连做了几个尝试,然后,许问已经彻底明白了过来,内心无以伦比的震惊。
这人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
他是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中,独自一人持续着这样的巨作的!
1091 一人
许问和左腾默然站在那人身后,火光映在他身上,两人看着他一凿一锤地在崎岖不平的石壁上勾出轮廓、打出粗胚、一步步细化。
他的动作不算太快,但极具韵律感与节奏感,中间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一切都早已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心胸之中,存在于他独立构建的世界之中,通过他的手、他手中的工具,将其引导出来,具现化在他们面前。
从这个角度去看他,可以看得出来,这人的身高本不是特别矮小,但长期生活劳作在这样的空间里,他的骨骼发生了明显的扭曲,整个人仿佛就是为这样的空间量身打量的,让他虽然畸形、却能以一个比较舒服的姿态在此处工作。
所以,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个。
这里是哪里?
是偏远北疆的五老山,白狼林外,雪原边缘。
这是什么地方?
是五老山上面极其不远眼的一个山洞的深处,黑暗幽僻,没有人迹。
如果不是他们恰好到达此处,恰好进洞探一下,恰好听见锤凿敲击的声音被吸引了过来,是不可能看见这一片奇迹的。
当然了,人总是要吃饭喝水,这个人可能还有同伴,但看这样子,这位同伴也仅仅只是维持着他基本的生理需求,再没做更多别的事了。
所以,这个人雕刻出来的惊世之作,究竟是给谁看的?
它真的是给人看的吗?
还只是简单地为了满足这个人内心表达的需求,在此处没有拘束地释放?
此时,许问转头,看向由凿尖延伸出来的那一大片奇迹——于黑暗中,无拘无束,充斥着这一小片空间与一整个世界的奇迹,内心被某种更大而广阔的东西淹没了。
不在乎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不在乎整个工作的过程中自己有多辛苦,不在乎要花多少时间,不在乎自己雕刻出来的作品能不能被人看见。
他只是想要去做而已。
但没人看见,就代表这幅惊人的石雕不存在了吗?
不,即使往后推进一千年、两千年、一万年,山河变迁、重山为海,这些石雕被淹没、被风化,从此消失无踪,它们确实也是曾经存在过的。
这山曾经怀抱过,这黑暗曾经凝视过,他们闪耀出来的这点火花曾经照亮过,这处石雕、一个人曾经拥有过的全部宏大幻想
与喷涌而出的艺术之泉,都在此处存在过。
惊鸿一闪,却抛出了一个至高的极点。
过了一会儿,左腾又去试探了一下这个人,对方还是毫无反应。
这不光是因为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不然就算没碰到他,左腾手带起的风、手掌的温度,他也还是能感受得到的。
他只是全身心地沉浸了进去,他的世界里,真的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
左腾还想去拍他的肩膀,许问轻轻一拉他,摇摇头,阻止了他。然后,他和左腾一起从这山洞的深处退了出去。
临走时,他又盯着那壁画看了很长时间。
其实他心中涌动着很多想法,他有很多东西想问这个人,他的来历、他的想法、他所表达的内容,等等等等。
但突然之间,他什么也不想问了。
那人想说的一切,都已经完整地表达在了这些石雕壁画里——纵使它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被人看见。
…………
“你们怎么进去这么久?”
许问一出来就看见了连林林,脸上掩饰不了的焦急,坐立不安。
但她身边有两个孩子,不方便进去找他们,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许问任由她检查了一下自己,听着她难得略带抱怨的话,笑着说:“没事,里面……”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下来了,觉得在里面看到的场景真的难以形容。
连林林敏锐地感觉到了,抬头看他,些微的抱怨迅速消失,问道:“里面是什么?”
许问的情绪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平复,一时间有点无法回答。
“那就先不说了,坐一会儿。”连林林看着他,把他拉到旁边的石头上坐下,自己则转身去了另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做了点汤,还热着,你们喝一点暖暖身子填填肚子。孩子们已经吃过了,小叶很喜欢,小重觉得有点淡……”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也顾不上旁边人的眼光,一把拉住了连林林的手,对她说:“我现在不想吃,陪我坐一会儿。”
连林林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只拉着他的手把自己的体温传达给他,别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左腾看了这边一眼,会意地把两个孩子带到一边去了。
“左伯伯,里面有什么啊?师父怎么变成这样了?”走开到听不见声音的地方后,景叶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问道。
“是一些石雕,雕得非常的……”左腾琢磨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石雕吗?很漂亮吗?我也想去看!”景重一听见,眼睛立刻就亮了。
“确实很壮观,挺惊人的。不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师父是不是因为这个变成这样的。石像是挺了不起,但是,但是……”
左腾说到一半,有点说不太下去了。
他很想像一贯的那样非常随意地说句什么话,但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之前在石洞里看到的情景,半句话立刻塞在喉咙里,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这次看见的画面以及雕刻石像的这个人,确实跟他以前看到的绝大多数东西都不太一样,他说不出来,但确实能感受得到。
“想去看看……”景重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唔,还是算了吧。”左腾琢磨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里面总还是觉得有点古怪,我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你们两个人,万一出事,我可惹不得你们师父。回头有机会再说吧。”
两个孩子都很失望,不过他们还是很乖的,并没有耍赖强求。
“而且你们放心,这山古怪得很,山上的东西,也必不会让你们失望。”左腾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入云的雪山,说道。
…………
连林林安静地坐在许问身边陪着他,通常来说这种时候许问会把自己不久前的见闻一一分享给她听,这几乎就是他们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但这一次许问确实比较反常,他就只是坐在那里,望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茫茫雪原,看着山顶上的雪帽,看着旁边这棵扎在岩石中的青黑色的树,静默不语。
但连林林太熟悉他了,对他的情绪与情感有着足够的敏锐与了解。
她能感觉到,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有着极其汹涌的山与海,奔腾不休,翻滚不止。
她不知道所为何来,只知道在这种时候,许问最需要的是什么。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许问终于开口,带着深深地困惑,问道:“林林,你觉得一个人,能跟这世界上的所有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吗?”
1092 “恶作剧”
连林林茫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问这个问题。
一时间,无数的思绪从她的脑海中飘了过去,浮光掠影一般,还未成形就过去了。
她还没回过神来,许问已经怔了一下,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没事,不用多想,我瞎说的。”
说完,他又转头去看身后,“他们人呢?离天黑还有段时间,我们再走一段再歇息吧。”
连林林咬了咬嘴唇,看着他的背影。
这是许问第一次切断了跟她的话题,没有告诉她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也许是他也还没有想好吧……
“我去找他们!”一如即往的,连林林露出了轻快的笑容,对许问说道。
…………
他们继续登山,路上左腾把洞里看见的情景讲给了连林林听,连林林听得张大了嘴巴。
“听不见,也看不见?你确定?”
“对,非常确定。不仅是他对我的试探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更关键的是,他雕刻石像时的眼神、动作……他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纯粹是靠手上的感觉在做事的。而且很离谱,他手指肌肤轻轻一点就知道了各种变化,能做出最恰当的反应,简直不像人。”左腾观察力非常强,也确实观察得非常仔细。
“也许这就是给他眼睛和耳朵的补偿吧……”连林林想着,轻声说道,“也是他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训练出来的。”
她忍不住再次转头,又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走在最前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偶尔看一眼外面弥漫的云海与冻结起来了一般的山峰,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但也许只有连林林,能从其中察觉出一丝异样。轻微而内敛,但确实存在。
她想起了许问之前的那个问题。
人能脱离其他人独立存在吗?
许问为什么这么问?
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问出这个问题的?
不知为何,连林林心里有些隐约的不安。
五老山比他们看上去的还要高一点,路很不好走。有些地方修了路,更多的地方还是要设法爬上去。
他们这里还有女人和孩子,本来就没打算一
天登顶,天色微黑时,他们开始到处找地方,准备先歇一晚,第二天再继续往上爬。
“那边小山坳好像有几个山洞,可以去看一下。”左腾背着景叶,眼尖地第一个看见。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打量了一下四周,说:“看上去确实不错,检查一下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不久前经过的那个山洞,外面看上去也跟这个一样不起眼,里面比想象中的深得多。
两人分工,左腾检查周边,许问检查洞里。
许问带着些小心地往那边走去,山洞跟前有许多杂草,有几根被踩倒了,仿佛有其他人也在这里停留过。
许问走到山洞门口,就要往里走。
将要迈进山洞时,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事到临头地停住了脚步。
他又看了看四周,没看出什么,但潜意识里确实有一些东西在告诉他有什么不对。
他谨慎地停了一下脚步,从旁边捡了一根树枝,当成手杖?往前探路。
他刚往前探出一下,杆尖就被挡住了,许问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不对在哪里了——这个洞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是被人用巧妙的石雕等各种工艺做出来的!
许问震惊了,不可思议地伸手去摸。
果然是假的,竟然连他也没有看出来,一点也没有!
刚才他要是没停下来,直接撞上去,脸多半会正面撞在石头上,撞个满脸鼻血。
这究竟是谁干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坑别人一把吗?
对了,前面有几个脚印,看上去好像还真坑到过人,那只有跟他们一样去圣城的工匠们了。
不过在他们前面去圣城的,不都是有着同样目的的同伴吗?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就算没发现直接撞上去,也只会撞个请上,不会有什么大事,这么逼真到不可思议的作品,仿佛只是一个恶作剧……
“假的?!”左腾发现不对,也过来看了。
他同样震惊了,连林林和孩子们也是。
他们所有人都真的没有看出来!
“嘻嘻嘻,好好玩哦。”景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兴奋极了,“我跟哥哥以前也这样干过
。”
她跑到连林林身边,非常可爱地小声跟她说,“以前阿牛和大黄欺负我们,我们就偷偷地在他们要走的地方挖坑,埋得他们一点也看不出来。然后他们一走,扑通!”
小姑娘笑弯了腰,其他人也被她逗笑了。
许问又看了一眼这几个假山洞,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确实,这些石雕的目的,除了这个也想不出别的了。
在这样的山上出现这样的东西,感觉有点离谱,但联想到一路走过来看到的事情,又仿佛有点正常了。
这些人、这些事里,透着一股相似的味道。
“洞是假的,没法住了,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怎么说?”左腾没许问那么多想法,很快回过神来,问他道。
“还是往前再走一段吧,这里感觉不太安全。”许问说。
左腾也这么觉得,于是他们继续前行。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左腾突然笑了两声,说:“还好那人只是想搞怪一下,要是换了其它地方,譬如眼前这个石桥,把它做成假的,那误踩上去,可是会死人的。”
左腾话音未落,就看见许问的脸色变了,变得非常严肃。
现在,他们眼前确实横着一座石桥,全天然,看不出一点人工的痕迹。
这样的石桥他们之前也路过过,确实就是大自然的奇迹。
所以走到这里,许问本来没有别的想法,但左腾这样一说,他刚才那种玄妙的感觉又来了。
他没看出什么不对,但潜意识里就是有一种感觉,告诉他这东西有点不大对劲。
他伸出手,让大家先停下,自己一个人非常小心地走了过去。
走到一处,他突然驻足,低头往下看。
他所站的地方看上去是一条实心的山路,完全可以安心地走上去,甚至可以看得见前人留下的脚印。
但这一低头,他看见的不是路,而是一个极深极长的沟壑,这掉下去,可是有可能死人的!
这也是恶作剧?到这种程度,太过分了吧?
“哈哈哈哈哈!”突然间,许问对面探出一个人的头来,哈哈大笑。
1093 行为艺术?
这人出现得太突然,所在位置是石缝间的一个死角,这样看上去就是一个脑袋非常突兀地冒出来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脑袋非常大,两颊鼓鼓的,看上去有点像年画里的大头娃娃,但头发胡子都没有梳理,蓬草一样堆了一头一脸,感觉更怪异了。
他大笑着看了许问他们一眼,蹦跳着跑开,转眼就消失在山石枯草中。
“难道……”左腾目瞪口呆地看着,迟疑地问,“这都是他弄出来的?”
这人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工匠,但出现在这里,有这样的表现,自然而然地让他们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就是他。”这是从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在此之前就有脚步声响起,许问和左腾都听见了,但此地避无可避,听上去也没什么恶意,于是就正面碰上了。
后面山路上来的一行三人,都是四五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子,全身上下从相貌到衣着全是满满的工匠气味,许问一看就感到了亲切,但一想到来这里的工匠都是抛弃了什么的,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走过来的三人看见他们,表情都有些惊讶。
刚才出声的是最左边的那个,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斑。他打量着他们,扬声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没人带吗?怎么把女人孩子也带来了?”
几个人的目光在许问和左腾身上游移,最后落在了许问的身上。
左腾年纪更大,威势内蕴,看上去绝不是一般人。
但是许问带给他们另一种感觉,那是同类的味道。
“我叫许问,在江南和西漠都待过,这是我的家人朋友。我们在下面遇到了那位老人,他出题考了我们,送我们地图,让我们上来,没有安排人引导。”
许问如实回答,说完还扬了扬手上的地图。
黑斑汉子看见地图,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对旁边两人说:“山叔觉得他们可以,那肯定没问题。”
说着他又非常稀奇地看了看两个孩子,“这么小也能通过山叔的考试,厉害啊。”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山下那位老人叫什么名字?我们虽然跟他聊了一阵子,但到现在也还
是不知道姓名。”许问问道。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文绉绉的,跟咱们不一样……他叫有山,姓什么不知道,咱们都叫他山叔。”黑斑汉子说。
许问有些意外,他以为有山老人只是一个代称,结果却是本名吗?
这也真够误打误撞的。
接下来他们互相通了名字,黑斑汉子叫黑窝,大家都叫他老黑,他三年前就到这里来了,在现在来的这些人里算得上是地头蛇,所以最近人来得多,经常派他下山接人。
事实上,有人从外面来的时候,山上都会派人去接,所以他看见许问他们这样单独上来的还有些惊讶。
可能因为对老黑来说,凡是经过有山老人认证上山的都是同伴,所以他对许问他们虽然算不上太过热情,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没有什么保留。
他也给许问他们介绍了刚才那个人。
讲起这件事时,他们已经再度开始动身,经过了刚才那个地方。
许问猜得没错,那石桥也是假的,是通过巧妙的雕刻与伪装做出来的视觉效果,其实他们面对的是一条深沟,假如真被骗了当成石桥走过去,绝对会一脚跌进沟里,到时候头破血流都是轻的,摔死摔伤都有可能。
他们接人上山,一个重点就是要带着新人避开这些地方,以免引起伤亡。
左腾猜得没错,这道假石桥,还有前面那个假山洞都是他们刚才看见那个人做的。
那人名叫傻狗,无人知他真名,都这么叫他,他也乐呵呵地答应。
傻狗有一手绝顶的好手艺,各项俱全,犹擅石雕,技艺水平即使在五老山顶也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但他……
老黑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子有点问题。有这种手艺,做什么不好,专爱坑人。闲暇的时候,就在自己设的陷阱周围逛来逛去,坑到了人了就乐得不行。”
这行为……确实又傻又狗,不负他的名字。
“我们上来的时候,就专要注意这种地方,提醒人家不要中招,你们自己上来的,那就只好自求多福了。还好你们运气不错。”老黑说。
“但是,为什么只能提醒呢?不能给这些地方做些标志示一下警,或者直接把它破坏掉……”
连林林忍不住问,话说到一半,看见其他人投来的目光,有点不知所措地闭上了嘴。
老黑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移开目光,说道:“那哪行。这么好的东西,咋能说毁就毁。”
“但是可能会伤到人啊?”连林林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不住说。
老黑等三人不吭声了,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一起上翘。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妇人之仁……果然女人就是麻烦。”
许问眉头一皱,正想说话,连林林先一步伸手,拉了拉他的手肘,制止了他。
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当然还是不要跟别人起冲突比较好。
最关键的是,连林林非常清楚自己确实是问了傻话。
来这里的人,谁不是抛弃了一切的身外之物?
对他们来说,他们追求的东西远比那些重要,一条或几条人命又算得上什么?
他们觉得傻狗脑子有问题,前提基础是认同他的技艺水平,只是觉得他的手艺可以用在更符合他们想象的地方。
而从根本来说,他们未必真的觉得傻狗的做法不对,没准还很认同他的这种随心所欲……
许问看了那三人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倒不是怕事,主要还是要顾及连林林的人身安全。
不过刚才老黑他们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小声念叨了出来:“行为艺术……”
这个词长期以来被污名化的非常严重,但极致的有目的的行为,为何不是艺术?
老黑他们对傻狗潜意识里的认同,其实也就来自于此。
许问仰着头,看向上方。
乌云沉沉,仿佛要压到头顶,雪白的山峰直立于乌云之中,鲜明得几近刺眼。
他伸出手,道:“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了下来,左腾皱眉道:“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
“不。”老黑也看着天皱眉,却出人意料地道,“得抓紧时间上山了!”
1094 末日将临
这么大雪,要冒雪上山?
这个时候,不仅是许问他们,老黑带上来的两个工匠也在用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这个时候,所有的灾祸都预示着将至末日。这雪是催促,表示我们要加速了!”老黑望着天空,表情严肃地说。
那两人对视一眼,紧了紧身上的包袱,也没再多话,只是道:“那就走吧。”
好像老黑这一句话,就足够解释一切问题了。
末日将至?
许问也与左腾对视一眼,然后轻声问连林林:“你能走吗?”
“放心。”连林林对着他一笑。
许问当然放心,他知道连林林并不是在逞强。她在平地上走路会打滑,平衡感和方向感都有问题,但在竖直的平面上平衡感却非常好。
这使得她非常擅于爬山,也是她当初去西部旅行的一大倚仗。
于是他们也一起跟上,许问和左腾一人背了一个孩子。
背上的时候,老黑转头看他们,说:“不行的时候就说,我们也可以搭把手。”
许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老黑对他们虽然有问必答,言无不尽,但其实表现得并不算太热情,好像只是职责所在而已。
这时候主动说可以帮忙,真的让人有点意外。
“我也可以。你们先背着,一会儿累了换手。”另一个先前自我介绍叫符规的工匠说。
“我们无所谓,不能让孩子出问题。”第三个人道。
“更何况还是通过山叔考试,资质这么出众的孩子。”老黑补充。
符规点头,伸手摸了摸景重的小脑袋。
景重其实是那种有点生人勿近式的小孩,除了她认定的人,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
但这时,她睁大着懵懂的眼睛看着老黑他们,没有挣扎。
借着孩子这个话题,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聊了起来。
老黑从事的行业非常特殊,他是个校时匠。
人类总是需要掌握时间的,也找了各种各样的办法计时。
日晷、滴漏、铜壶……
从古至今,很多种计时方法。
但无论什么样的方式,在计时器制作的时候都需要有人来校正,让它的行动方式符合相应的时间。有的在使
用过程中也要按时修理,进行调整。
老黑做的就是这个。这是一个很冷门,但确实非常重要的工作。
“咱们定这个时间其实有很多法子。”说到自己的老本行,老黑终于一扫之前那种略微冷淡的模样,眼睛里像是燃起了火焰一样。
“日升日落,都是有固定的变化的。毕竟咱们所处的世界,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球。天空不是覆在地面上的,而是像蛋清包裹着蛋黄一样,包在这个球周围的。”
他们路过的这一段刚才比较平,老黑一边说一边比划手势 ,声音在无风的雪里格外清晰。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符规说。
“不是有这样的说法,事情就是这样的!”老黑突然间有点急了,抬高了声音说道。
“你怎么知道?”符规不是杠,是天生就有这样一种较真的劲儿。
“很多种法子。其中一种就是计算时间。”老黑说道,然后一连串地跟他们说了一大堆理论,全是以数字为主,告诉他们他是怎样推论以及计算的,头头是道,乍听上去逻辑非常严密。
左腾听得一头雾水,跟听天书一样。他转头,正准备找许问得点共鸣,就看见许问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偶尔还在微微点头。
这是听懂了?
他再看连林林和另两个同行人,他们也在听,表情时而迷茫,时而恍然大悟。
最后,左腾只能把目光投向许问背在背后的景重,这小姑娘脸上的表情才是跟他一模一样的。
左腾松了口气,总算这里不是他一个人听不懂,虽然另一个刚才五岁。
“左叔叔你放心,我也没听懂。”突然,左腾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被他背着的景叶。这小孩看出了他的想法,真心实意地安慰他。
“……你闭嘴!”左腾郁闷地回应。
通过最简单的日常规律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它最真实的模样……
耳边飘过的数字迅速在许问心里成形,在脑海里构建、分析。
他用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所知所得与之进行对应,发现里面固然有不少囿于见识与条件缺失出现的谬误,但也有很多真知灼见。
最关键的是,他走的这条路确实是正确的,与现代的发展极其相合。
他貌不惊人,却
在凝视着时间,仰望日月星辰,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整体脉络与运行规律。
他外表有些冷漠,其实把所有的热情全部投注在了这件事里面。
“听说你三年前就已经到这里来了?”老黑的话告一段落的时候,许问突然问道。
“对!我是最早上来的一批。”老黑有些骄傲地说。
“那时候上来是为什么?”许问问道。
“因为这里离星星近啊。这里是我知道的,离星星最近的地方!”老黑仰望山顶,无限向往地说。
接下来一段比较难走,必须得攀爬上去,于是他们暂时闭上了嘴,安静地努力往上爬。
许问一边爬,不时抬一下头,斜上方的老黑。
他人如其名,肤色黝黑,还很粗糙,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起眼。
看着他的外表,完全想不到刚才那一瞬间由他心底绽放出来的璀璨光华。
刚才他还注意到了旁边符规等两个人,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跟老黑讨论了两句。
当时他们那表情,好像也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值得关注探讨的事情。
许问再一次认识到,来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傻子,是疯子!
这时开始起风,风夹着雪一起扑过来,所有人手上心里都是一紧。
他们当然不是空手白刃爬山的,事先准备了工具,手上有铁木混合可以钉进石头里面的铁器,腰间系着连在一起的绳索,保证了一定的安全性。
不过他们事先也说好了,谁要是真的失足,一定要第一时间切断绳索,以免带累他人。
风雪之下,他们埋着头,奋力前行,许问忍不住再次疑惑起来。
为什么要把圣城的地址放在这种地方?
不说人爬上去危不危险,工匠做东西是要材料和工具的,家什怎么运上去?
这山上,究竟有什么?
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被聚起来的?
为了什么?
末日将临,为了抵抗末日?
突然间,许问的眼前一花,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眼前覆着冰雪的石头变得透明了起来,然后,他的手一空,挥手钉下的铁钉失去了目标!
坏了,要掉下去了!
1095 树叶贴画
许问感到了强烈的跌落感,他向下坠去,耳畔风起,眼前雾生,整个世界仿佛都颠倒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眼前突然先是幽暗,然后变得明亮,再接下来,他所处的环境变了,他不再位于雪山之上,而是来到了一间教室里。
小学教室,非常熟悉,正是他曾经在这里度过童年的那个。
许问怔了一下,环视四周,当前的记忆突然间像是褪色的油画一样,迅速淡去,远没有之前那么清晰而强烈了。
这里是一楼,光线不算太明亮,幢幢树影被夕阳斜照,投进教室里、桌椅上、同学们的身体上,铺出大幅优美的抽象画。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沐浴在阳光中,整个人非常明亮。
这是一位令许问印象非常深刻的老师,长着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月牙一样总是在微笑的眼睛。当时许问尤其注意的是她的手,修长却不纤细,皮肤粗糙,有些渗进肌理深处再也清洗不掉的颜料颜色。
小孩子不懂事,有些会指着她的手叫老师好脏,这位老师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说老师不好,给同学们做了错误示范了,大家可不要像老师这样哦。
但许问觉得她的手很美,关节突出,强韧而有力。
许问看见过她做东西,各种工具在她手上灵活地摆弄,像变魔术一样。
他们小学很小,很多老师带一门主课,同时还要再带一门副课。
这老师带他们数学和美术,美术课,有一半的内容是手工。
这是许问每周最期待也最不期待的时候。
他很喜欢这门课,非常喜欢。
他喜欢学着老师的样子,做出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很有趣、很美,每次都还能得到她的表扬。
“今天我们要做的是树叶拼贴画。”圆脸老师站在讲台上,笑眯眯地对他们说。
许问低头一看,果然发现自己变小了,坐在课桌旁边,手边摆着一大堆各色各样的树叶——旁边小姑娘正羡慕地小声对自己说:“你捡的叶子好棒哦。”
许问转头去看她的,她倒是也提前准备了,但很明显是临到要上课了,胡乱在外面抓的一把。
其实大部分同学都是这样,手工课对他
们来说就是游戏课,根本不值得好好准备,课前随便弄弄就行了。
“现在大家可以拿起自己的树叶,在纸上进行拼贴了。让我们看看,今天做得最棒的同学是谁,老师还是会评出最优秀的那位同学,把这个奖励给他。”
圆脸老师拿出一样东西,放在脸颊旁边晃了晃。
那是一个纸绣球,彩纸做的,五颜六色,精美而瑰丽。它用编织好的丝线串起,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流苏,在夕阳中尤其显得光彩夺目。
下面同学们看见这个纸绣球,几乎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旁边女同学又来偷偷央求许问:“你的树叶子能分给我一半吗?”
“行啊。”小小的许问自己回答起了对方,“你把你的胶水借我用,我分你一半树叶。”
“好!”女同学立马答应,很不客气地伸手,想去抓许问的树叶。
“不行,我来分。”小许问拦住了她,自己把叶子非常公平地分成了两份,给了她一份,然后,看看自己只剩两厘米不到的固体胶,接过了女同学信守承诺递过来的一管胶。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埋头苦干,只能听见树叶与纸张摩擦的细微沙沙声。
成年的许问从一个奇妙的视角看着年幼的自己。
这个时候,他知道他可以接管自己的身体,完成这项课堂作业,但他却没有动手,只是俯视着自己极其认真地切割、拼接、粘贴。
他跟别人不一样,用的不是剪刀,而是一把生锈的小刀,削铅笔的那种。近刀柄的部分生锈了,但刀刃磨得光亮,许问记得,是他自己磨的,他从小就很擅长做这些事情。
他的动作熟练而快速,早已胸有成竹。
这些树叶都是他挑选过的,颜色不一样,枯萎程度也不同。
年幼的他非常巧妙的利用它设计出不同的层次、不同的渲染方式,在现在的他看起来当然有很多笨拙与缺陷,但那时候的他,不仅年纪小,也没受过半点相关的训练与教育,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件事许问其实已经记得不太清楚,现在他静静旁观,片刻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小许问的水平比同学们高得多,认真程度更是不可同一日而语
,最后做出来的作品当然也不是一个水平的。
就算是他的同桌小女生,分去了他的一半树叶,最后完成的作业一样也是乱七八糟,简陋粗糙得惊人。
当然,这才是小学中低年级学生应有的水平。
许问拼贴的就是他们学校,绿树掩映着红楼,青藤蔓爬,阳光温柔洒落。
整幅作品构图水平只算平平,但颜色运用得非常巧妙,光影安排尤其突出,不出所料,被老师评为了第一名,拿到了那个漂亮的纸绣球。
“又是他。”许问听见一些同学在这样说,而年幼的他,却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把那管还剩一大半的固体胶还给了同桌女生。
光影转换,画面切到了另一个时候。
那是在自己家里,四周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小许问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下节手工课的的课堂要求,比上次复杂多了,油画棒什么的,家里不可能有。
许问走到书桌旁边,拉开抽屉。
里面有一些纸币和少量的零钱,跟上次他看见的时候一模一样。
爸妈临走的时候,又忘记把钱给补进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拿起钱,放了回去,过一会儿又拿了起来。
小许问站在抽屉旁边,犹豫万分,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把钱放了回去。
他把那张纸放在柜子上,一阵风吹过,把它吹进了垃圾筒里。
许问看着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的自己,轻声自言自语:“我都忘了……”
画面再次切换,这次很快,一点点地唤醒了许问尘封已久的回忆。
从那次之后,他在手工课和美术课上就开始摆烂了,圆脸老师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失望,最后移开目光,再也不会关注他了。
而渐渐的,许问专注学习,完全忘记了自己小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爱好与能力。
直到十多年后,他收到那份遗嘱。
原来我还喜欢过这个啊……
如今,有了另一段经历的他看着过去的自己,心中一些惘然,一些恍然,而一转眼间,光线又发生了变化,一个巴掌重重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1096 无欲无求
许问脸一侧,好像那一巴掌真的抽过来,直接抽到了他的脸上一样。
然而下一刻,许问就意识到了,这只是错觉,更准确地来说,是回忆。
那是他已经上初中的时候。
他逐渐想起了更多。
他上小学的时候,是标准的留守儿童,父母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出门在外,主要安排了邻居和亲戚来照顾他。
但人家也有人家的家庭人家的事情,所以大部分时候,都是许问一个人留在家里,面对空无一人的居室,自己给自己做饭吃,自己收拾整理自己以及整个家庭。
大部分时候父母都会给他留钱,学费也好、生活费也好,不会少了他的。
但有时候走得太匆忙,也会忘记。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许问就学会了尽量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钱攒起来,留作备用。
初中开始,父母留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相继而来的,他们的争吵也越来越多。
他们一点儿也不避讳许问,就当着他的面吵,有时候还会把他扯起来,让他评理什么的。
许问从痛苦到麻木,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最烦的是他们有时候会迁怒自己,拎着一点很小的由头大发雷霆。
于是许问学会了尽量收敛自己的情绪和需求,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在他那对父母面前,不存在就是最好的。
不知为何,当初的情景如今又再次复现于他的面前,许问冷静地看着。
眼前发生的这件事他已经不太记得了,但其实也多少记得一点。
这样的事情太多,他没办法分辨是哪一次。
总而言之,是学校要统一校服,要每个学生出一笔钱,购买冬夏各一套。
很简单很常见的要求,许问听见老师说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回去碰见母亲,许问如实告之,结果母亲正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心烦,劈头盖脸就给了他一巴掌。
“钱钱钱,成天要钱,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没有来由的怒火全部倾泄在许问的身上,他低着头,很想说自己不买校服了,但一想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眼光,就还是咬着嘴唇,一声也不吭。
“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过。”许问注视着少年的自己,耳边突然响起这样一句话。
他转头,看见连林林的影子浮起,正在对自己说话。
连林林的声音很轻,声音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似乎是埋怨,又似乎是怜悯,非常温柔,直说进了他的心底。
许问眼眶陡然一热,情绪涌了上来,在喉间哽咽不去。
连林林说得对,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不止是在她面前,在任何人面前、自己私下一个人时都是。
哭有什么用?
起不到任何作用,不会有人看,不会有人听,只会显示自己的软弱。
笑也是、生气也是,他不需要展露自己真实的心情,他只需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就是了。
“小许!”
眼前昏暗的画面陡然间全部破裂,许问身边的声音突然变大变响,所有的知觉全部都变得真切起来。
他又回到了那座风雪呼啸的山壁上,身体仍然好好地钉在山石之间,并没有钉空,也没有下坠。
他刚才突然停了下来,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担忧地看着他,连林林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许问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连林林笑笑:“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走了下神。”
他的声音在风雪里传出去,自然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感觉,旁边的人齐齐松了口气。
符规看了他一眼,顶着风大声说:“有什么念头了先存在心里,到安全地方再说。我这里有板子,回头你可以画出来!”
许问知道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突发了灵感——这可真是太工匠大师式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解释,只是笑笑,继续挥手向上爬。
连林林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只有她,看出了许问确实是有些异样的。
“再往上面有一点,有个山洞,到那里咱们歇一下再走。”老黑终于发话。
风雪越来越大,眼看着不是用意志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他们是赶时间,但也没必要赶得命都没了。
在老黑的带领下,他们又往上爬了一段,登上了这一座山峰的山顶。
山后还有山,不过两山之间确实有一个山洞,角落非常巧妙地挡住了风雪,而且可以完美地容纳他们所有人。
大家一起进去,顿时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齐齐松了口气。
这山洞以前也有人住过,正中央有个石头砌成的火塘,老黑去角落里扒拉出来一些柴火和生炭,一群人开始生火。
这里所有人都是做事的好
手,没一会儿,火光就腾起在山洞四壁,暖意扑面而来,左腾首先长舒一口气,张罗着招呼孩子们把衣服鞋子脱下来,放到火上烤一烤。
不然雪气透过衣物渗进骨头缝里,容易得风寒。
连林林看着左腾忙碌的样子笑了笑,看了许问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道:“我来弄点东西给大家吃。”
很快,食物的香气也升腾了起来,每个人手里捧上了一碗热汤。
“还是得要个女人。”符规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汤,对许问说,“运气好啊,有这么一个贤惠媳妇。”
谁也不是傻的,当然看得出来他俩之间的关系。
“我确实运气好,不过还没有成亲呢,而且她这次上来,是想看看她爹在不在这里。”许问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老黑。
老黑果然看了过来,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姓连,叫连天青。他在山上吗?”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连林林如实相告,有点紧张地问。
“连大爷?!”老黑倒吸一口凉气,直起身子,面对连林林的表情已经全变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连林林,嘀咕道,“确实长得挺像的,我先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他这态度再明显不过了,许问和连林林同时一喜,异口同声地问道:“他真在山上?”
许问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什么时候来的?”
“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在我之后,也不算太晚,可能一年不到吧。”老黑回想了一下,回答道。
这个时间……感觉是自从连天青消失之后,就出现在了这里!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们?甚至也不托人去跟他们打声招呼?
他明明知道他们会非常非常担心他……
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说,他被禁锢在了这里,有无法离开的原因?
“他现在也在山上吗?”连林林忘记了其他一切事情,急切地追问。
“那可不知道,天工大人的踪迹,岂是我们这种人可以随意过问的?”说起连天青的时候,老黑眼里有着一种掩饰不了的狂热与向往。
天工?
许问和连林林对视一眼,在对方脸上看见了同样的惊讶。
也就是说,连天青果然晋升成功了吗?
1097 祖传拓片
一瞬间,许问和连林林都有一种冲动,不休息了,现在就上山,赶紧去山顶,跟连天青见面!
不过很快他们还是忍住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想法不现实,外面的风雪太大,走起来太危险。最关键的是,已经知道连天青确实就在这里了,不需要再急,他们总会上山的。
紧接着,老黑又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景叶景重两个孩子,好像很介意的样子。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问:“这两个孩子是谁,怎么看着也觉得挺眼熟的?”
“他们也是来找自己父亲的,他们的父亲叫郭.平,你认识吗?”许问说道。
一瞬间,老黑的眼睛瞪得巨大,不可思议一般打量着他们,半晌后,怪笑了起来:“郭大的孩子?他有媳妇?还有孩子?还是两个?厉害啊郭大,看不出来啊。”
一听就知道,他跟郭.平非常熟悉。
“说起来,你认识郭大,郭二呢?怎么把孩子带过来了,郭二不帮他带孩子?”老黑问道。
“郭安死了。”许问停顿了一下,说道。
老黑的表情微微一变,问道:“怎么死的?”
“算是……自尽的。”许问看得出来,老黑跟他们兄弟关系应该确实非常不错,他的表情里是真的关心。
“自尽?”老黑睁大了眼睛,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许问把前因后果跟他讲了一遍,语气平淡,但该说的都说了,没有什么隐瞒。
“没办法干活了啊,那也难怪。”听完,老黑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
许问抬头看他。
那也难怪?
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
他死了,你就留下这样一句话,好像他确实应该死的感觉?
不过许问什么也没说,他看见另一边,左腾对着他耸了耸肩。
他知道左腾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郭安是,郭.平是,老黑也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现在山上是什么样一个情况,给我们说说吧。我们上了山,马上就能开工吗?”
“你们来得晚,这个当然没问题。”老黑略有些骄傲地说,“我们刚来的时候,那还是有点困难的。要什么什么没有,还得想办法把东西运上山。现在一切初具规模,你们
去了完全可以立即上手。”
他非常简洁地给他们说了一下山上的情况,许问听得非常认真。
首先,严格意义上来说,圣城不是他们建的,一早就已经存在。
它非常古老,没人知道它究竟存在了多久,仿佛从天地开始之时,它就一直存在。
不过这么多年,它一直没有修完,他们的目标,就是在末日降临之前,把它彻底完成。
是的,末日。
这不光是血曼经的记载与传播,同样也存在于流觞园的明家典籍中,而五老山顶的某一些工匠大师的家传记载,也同样说明了末日的存在。
他们追根溯源,发现它们其实来源于同一个地方,就是五老山的圣城石碑。
他们也是因此来到这里,发现这座奇妙的“圣城”的。
“当初他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不信。”老黑有些感慨地说。
他家就有这样的记载,是一幅画,更准确地来说,是一幅拓片。拓片上面有一部分古怪的物品结构,还有一些文字和符号,非常深奥,很难看懂。
他家里世世代代都有人研究上面的内容,很多家传观星计时的办法都是从这上面得到启发的,但一直没能看懂上面那些像是记载一样的文字符号。
直到明弗如出现。
明弗如拿出青诺神话的拓片记载,跟老黑家祖传的这幅画进行对照,能够很轻易地看出两者确实同源。
然后,他指着那些符号,一一指出来每个符号对应的是什么意思,还分析给老黑听,思路非常清晰。
借着他的分析,老黑也看懂了,但还是半信半疑。
他家早就分析过了,这拓片原物存在的年代非常之久,至少也在千年之前,很有可能出自那个神秘的“唐”。
那个时候,怎么会预言千年以后的事情,说有大灾将生,末日将至?
他不信!
面对他的质疑,明弗如一点也不急,只说自己已经找到了原物在哪里,问他要不要去看。
老黑心动了。
不是因为所谓的末日传说,而是因为那些奇妙的物品结构,也就是他家一直以来观星计时的灵感来源。
拓片上面的都是照着实物描绘出来的,老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原物。
于是他跟着明弗如派来的人,
第一次登上了五老山。
他看见了圣城,那些物品都是圣城的一部分。
他也看见了圣城石碑,末日预言便是记载于其上的。
然后,他就留了下来,两年多之后,西漠一带地震发生,再之后,雨水不断,洪水肆虐——一一映证了石碑上的预言。
末日,确实要来了!
“所以,你们建设圣城,是为了抵御末日,或者说,让人们在末日之时,有个归处吗?”连林林安静地听着,突然问道。
“那也没有。”老黑摇头,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没有建圣城,这个跟我没有关系。我呆在五老峰的原因很简单。”
他仰望天空,眯缝着的眼睛中仿佛有星芒闪过,“五老峰,是我知道的离星星最近的地方。晴朗的时候,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美极了,难以想象的美。你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每一颗星星都在动,有的快、有的慢;它们的光也不一样,有的亮,有的暗——那就是时间。”
这一路上,老黑三句话不离其宗,现在外面风雪正大,天空阴云密布,山洞里全是厚厚的坚石,看不到半颗星星。但是所有的星光,仿佛都落在了老黑的眼睛里。
“圣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符规也在听,突然问老黑,“给我们讲讲呗。”
“……不好说。”老黑想了一会儿,还是对他摇了摇头,“你看到就知道了。”
“看给我的那张图就很绝了,真想不出实物……”符规向往地说。
许问想起张小山说的话,郭.平展示给他的,就是这个?
圣城的图景,直接吸引他们抛妻弃子、背离家人、前往五老山的真正原因?
光是图像就这么惊人,实物会是什么样子的?
许问轻吐口气,突然也有些向往了。
接着,他想起了刚才疑似失足时,看见的那一段“幻觉”。
一切皆有预兆,一切皆有意义,那么那一阵恍惚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这山峰……这山顶的所谓圣城展示给他看的吗?
它代表着什么?
许问皱起了眉,没注意连林林正看着他,目光担忧。
这时,外面的风声小了一点,老黑出去看了看,紧紧腰带,回来说:“上路吧,要抓紧了。”
他强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