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8 异世解惑
他们继续往山上爬,许问那边再没出现之前那样的异状,不过上山的路越来越难,他们爬得也越来越辛苦。
符规出现了比较明显的高原反应,还好老黑带人上山的经验足够丰富,准备了一些东西。
他们发现山下的空气能有效缓解这样的症状,提前准备了气囊,给符规吸了满满一袋。
符规稍微有些缓解,但还是走不动了。老黑硬生生地把他系在自己背后,背了上去。
许问这边几个人倒无一人出状况,都还挺正常的,没给队伍添什么麻烦。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黑气喘如牛,说道:“到了。”
许问攀上最后一块岩石,抬起头,眯了眯眼睛。
山顶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湖,非常巨大的湖。
湖水冻结,倒映着天空厚厚的云层,森然冷漠。
湖边是起伏的岩山,黄色与蓝色交错,仿佛也冻结了一样,冰冷地指向天空。
“这是山顶?”许问往前方看了一眼,问道。
“说了半天的圣城,在哪里呢?”左腾也到了,东张西望,除了山和湖和天空,他什么也没看见。
老黑气喘吁吁地把符规放到旁边,一边察看他情况,一边回答许问:“对,就是这里。前面那些,你们再仔细看看。”
许问照着他的说法,眯眼细看。
岩石在湖泊对面,巨大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相映生辉。
今天是阴天,虽然没有什么风,蒙蒙的雨雪一直无声飘落,要是天气晴好,天、湖与水交错,一定会更加动人心魄。
渐渐的,隔着阻碍视线的雨雪,许问看出来了,对面山上的那些黑点全是人!
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的数量,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他知道栖凤等人从大周各地搜罗了许多工匠,前来建设这个圣城,但他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可想而知,栖凤他们的行动规模有多大,准备以及行动的时间比他知道的更长!
老黑终于喘匀了气,扶起符规,对他们说道,“我带你们到营地,让他好好休养休养。”
“拖,拖累你们了。”符规全身无力,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喘着气感激地对老黑说。
“也不是你想这样的。我们上来的时候还有好些人这样,我们琢磨了很长时间,想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后来发现,完全碰运气,体健如牛的人上山一样有可能变成这样。最麻烦的是山下看不出来,爬得不够高也看不出来,上到一定的高度,突然就发作了。”老黑安慰符规说。
“这是因为山太高了,气压会变低,空气里的氧气也会变少,身体快速进入这种环境的时候,就会产生剧烈的反应。也是我们走得比较急,身体没有适应的机会,用几天的时间慢慢上来的话,符师傅会感觉好很多。”许问说道。
“原来你也知道!”老黑眼睛一亮,笑着说。
“……也?”许问留意到他的关键词。
“对!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连师上来,给我们解释了原因。老实说,一开始我们完全听不懂,气压是什么,氧气又是什么。连师细细给我们解释。到那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世界还有这么奇妙的原理——原来天工无惑,竟是真的!”老黑大声说道。
“你说的连师,是指我爹?”连林林的眼睛也亮了,又是欣喜又是骄傲地问道。
“对,正是连天青连大师。不过原来许兄弟也知道,看来世间早有这样的定理,是我孤陋寡闻了。”老黑说道。
师父他……记得在另一个世界经历的事情?
这个时候,许问也激动极了,心里有些意外,又有些理所当然的感觉。
连天青以灵体的方式去了他所在的世界,见识了许多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东西,认真学习了一番,当时还打算以现代的方式进行一些考试。
不过那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完全失去了消息,也并没有在那个世界存在过的痕迹。
许问有时候还会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一个错觉。
但现在,他确定了,这果然不是假的,连天青真的有过那个世界的经历,还把当时学到的东西带到了这里来!
那之后他去了哪里?是直接出现在了这里,还是又去了其他世界和其他时代,学了更多的东西?
天工无惑,指的其实是这个吗?
天工在晋升的那个时期,可以拥有一个机会去更多的世界,看尽一切机关
,解答自己的疑惑?
不过,世界如此之大,真的能“无惑”吗?
“我知道的这些,也是我师父教我的。”许问毫不犹豫地甩锅连天青。
“连师是你师父?难怪,难怪……”老黑先前只知道连林林是连天青的女儿,还不知道许问和他的师徒关系,这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接着又问,“说起来,他说的这个气压,当时解释了一下,我没太听懂,你……”
他非常虚心地向许问请教起来。
这方面的内容,许问是经历过从初中到高中的系统教学的,比连天青的浅尝辄止了解得深处多了,这时候他一路走一路给老黑讲解,讲得非常透彻。
老黑之前一些半懂不懂的地方,现在全部被许问讲得清清楚楚,他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还向许问翘起了大拇指:“你这讲课水平,比你师父还高明!你说的这个高山烧不开水的事,我们也发现了,原来可以这么解决……”
他若有所思,这时营地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它位于前方石山下方,是一片接一片的房屋,各式各样,有帐篷,有草屋,有木屋,有石砌的矮屋,前方山壁上还有一些明显的窑洞,各色各样什么样的都有。
这些房屋极尽巧思,但又像是随意搭建而成的,可以说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石头,都用得恰到好处。
到达这里,许问终于有了一种实感,他来到的,确实是顶级大师的聚集之地,这感觉甚至比当时流觞园以及逢春城的时候还要更加强烈!
“营地里东西比较多,我们先去暖暖身子、吃点东西。”到来跟前,老黑终于打断思绪,对他们说道,接着又跟许问说,“气压这个东西我是懂了,但回头我还有些东西,想向你请教一下……”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营地门口,许问当前闻到了一股异香,那是某种食物的味道,是多种食物香气的混合,他闻不太出来,但在它飘进鼻端的那一瞬间,他的嘴里就分泌出了口水,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前方一个人正拿着勺子在锅里搅动,他仿佛听见了老黑的话,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望着他道:“什么气压,那是歪门邪路。连天青研究这个,什么天工,都让人觉得无趣了。”
1099 天之大道,存乎一心
对于大部分工匠来说,天工是他们的至高点,也是他们神。
这人说出这话,旁边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只有他跟他周围围在石灶旁边的一群人,表情正常,笑嘻嘻地点着头,好像很认同他这话的样子。
许问倒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觉得有些稀奇,打量了对方一下。
这人三十出头年纪,在这些人里算是比较年轻的,长得也很俊秀,穿着厚皮袄,戴着毡帽,仍然看上去有些文秀。虽然坐着,但身量看着不算太高,他周围那些人,很明显是以他为中心的。
这个年纪、这个外表,在这种以实力至上的地方能有这样的位置,肯定有自己的一套本事。
“陈一程,你还不是天工呢,等你到了再来说这话吧,不然真像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老黑瞥了他一眼,讥笑着说道。
“我确实还不是天工,不过我真看不出你讨教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说得明白一点,你讨教的这些东西,都只是个屁,一点用也没有。”叫陈一程的这个人慢条斯理地说着,一点也不气不急。
他不急,老黑反倒急了:“谁说没用,天之大道,就藏在这些规律里!”
“胡说。”陈一程慢吞吞地说,“天之大道,存乎一心。”
他抬了下眼睛,带着一丝淡笑地看老黑,“不信,你来试试?”
老黑抿着嘴,瞪着他不说话,许问却有些好奇。
试,怎么试?
“试就试!”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样,老黑一咬牙,提声道,“上次我输给了你,但今天的我,也并非昨天的我!”
“不错。那还是老办法?”陈一程不慌不忙地问。
“行,老办法!”老黑大声说。
“那你先划道。”陈一程说。
旁边人围了过来,人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
但是也很明显,他们并没有把这事当成一个玩笑,大部分人的表情都有些认真,甚至仿佛隐约分成了两派,分别站在了双方的背后。
许问环视四周,心中微微一
动。
“行,我先来。”老黑说道,他略微思索了一下,问道,“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三,七七数之余二。问物几何?”
许问听完,抬头看他。
这题目很有点难啊,在现代,它叫一次同余问题,有特定的解答方法,但在这个时代,要解出它非常困难。
陈一程也看着老黑,对方话音刚落,他就已经开口,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二十三。”
老黑瞬间卡壳,过了一会儿,有些结巴地问道:“你,你怎么算出来的?”
“我没有算。”陈一程轻描淡写地说,“你说完,我的脑子里就有这个数字冒出来了,这肯定是答案,不会错。”
说着,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老黑瞪着他,又是半晌没说话。
“确实是对的吧?那么现在,轮到我给你出题了。”陈一程说。
“……不用了。”老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艰涩地道,“你赢了。”
他仿佛有些怔忡,道,“这道题,我是从一本古书上面找到的,算了很久……近一年时间,才勉强找到答案。你……你……”
他抬眼看陈一程,问道,“你真的就是脑子里一闪念,就知道了?”
“嗯。”陈一程说道。
“你以前真的没看过这道题?”老黑仿佛不甘心一样,继续追问。
“没看过。”陈一程坦然说,他姿态虽然有点傲慢,但眼神清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说的确实是真的。
老黑再一次呆滞了,在嘴里喃喃念道:“天之大道,存乎一心……”
他念出这八个字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颓了下去,那是世界观遭受冲击的巨大失落。
许问看了老黑一眼,突然道:“我也有个问题,想请你帮忙解答一下。”
陈一程打量着他,问道:“你是谁?乳臭未干,也配上山?”
他的话和表情里都带着明显的瞧不上,许问也不生气,平静地自我介绍:“我姓许,名叫许问,是连天青的徒弟,今年十八岁,学艺五年,承修
逢春城与天启宫,监修怀恩渠,如今天工二境。”
旁边的人片刻的安静,下一瞬,全体哗然。
许问这个身份和这个履历,拿出来可真是太惊人了!
天工的徒弟,今年才十八岁,学艺才五年。
也就是说,他是十三岁的正常学徒年龄拜师,拜入连天青门下的。
然后,他在五年的时间里升至天工二境,修了逢春城、天启宫两项大型建筑与工程,以及正在修建中的怀恩渠。
这个来历,这个天赋,陈一程在他面前也只能自愧不如。
毕竟他天赋再高,现在三十岁了,也还只是个墨工,没有窥到天工的门槛呢!
说句实在话,单论天赋,陈一程实打实地输了。
毕竟,天赋不能兑现成成就,那就是空口白话。
陈一程三十岁墨工,不能算没有兑现,但跟许问就没法比了……
老黑看着许问,也吃惊了。
他知道许问的名字,毕竟上山的时候就介绍过,也知道他是连天青的徒弟。
但是,他完全没把他跟“那个”许问对上号过!
“逢春城……他竟然就是那个建逢春城的许问……”他喃喃念叨。
“逢春城,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符规在他身后小声说。
“就是西漠那个逢春城!七劫的源头,地动就是从那里发起来的!”老黑有些激动地说。
“哦?就是那个伪圣城?”符规问。
“引你来的那个人,是这样跟你说的?”老黑顿了一下,问道。
“是啊,我又没去过。不过我还挺感兴趣的,听说流觞会的大师去了不少,天启宫美仑美奂,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符规说着。
在老黑和符规说话的时候,这边的动静也吸引了一些人,其中一些的目光落到了许问身上,露出了各异的表情,默默地站到了后面。
围观的人比之前更多,陈一程丝毫也不惧,听见许问的履历,他反而好像兴奋了起来,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大笑着说:“有趣,那就来吧。”
1100 黎曼猜想
山上很冷,营地位于冰湖旁边,天与冰交织,视野极其开阔,但也显得更冷。
陈一程坐在高高的火堆旁边,许问盯着那火焰看了一会儿。
那是一个巨大的铁皮桶,有点油罐的感觉,里面腾腾燃烧着近乎于透明的火焰,上方是淡而清晰的黑色烟雾。
许问不用走过去看,光看这火以及周围飘散的气味也知道,这里面点燃的是提炼过的原油,可能没有内物府提炼得那么好,但明显也是很不错的。
许问停顿了一会儿,陈一程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提问。
过了一会儿,许问才开口道:“有一种数字,我们叫质数,又叫素数。它所指的是不能成为两个整数乘积的数字,譬如2、3、5、7……”
这个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工匠们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但几乎所有人一瞬间就听懂了,陈一程眼睛一亮,跟着数了下去:“11、13、17……”
“对,就是这些数字。有一种说法,这样的数字分布并没有规律,纯粹随机。也有一种说法,它的频率紧密相关于一个规律。你觉得会是这两种答案中的那一种?”许问问道。
陈一程停住了。
他看着许问,目光仿佛落在他的身上,又仿佛并没有在看着他。
这一刻,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星芒在转动,快速而令人眩晕,迟迟无法停息。
不仅是他,旁边很多人也都在盯着许问,脸上表情各异。
素数确实非常奇妙,在数学里,它有一种独特的美感,一种不对称而独立的美。
很多时候,让你随意报上一个数字,你都会情不自禁地报上一个素数,确实就是打从心底体会到了这种异样的美。
素数究竟有没有规律,这看似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其实非常复杂,令人难以想象的复杂。
陈一程目光闪烁,一时间无法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是旁边的人先窃窃私语地讨论了起来。
“感觉没什么规律啊。”
“感觉跟3、7这样的数字相关的比较多,但两个3,两个7这样的不行……”
“你这看得浅了。两位数、三位数的还好说,千、万、亿、兆,这样的怎么说?数无止境,
这样的排列组合会越来越麻烦,规律越来越难找。”
“许问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意思,真有规律吗?”
老黑看着许问,不知不觉间,又抬起了头看向天空。
现在天还没黑,他们头顶是密布的云层,看不见一点星光。
但他从小到大,观星的次数实在太多,星星的分布、轨迹,他熟知于心,隔着云层仿佛也能看见。
密布的繁星在他脑中、心中闪烁、旋转、运行不休。
对他来说,这就是天之大道,而许问说的这个问题,毫无疑问就是大道的一部分。
他望着星辰的轨迹,仿佛看出了一些东西。
这时,陈一程收敛起涣散的目光,看向许问,语气非常肯定地说:“是有规律的。”
许问扬眉,还没等他问出下一句话,陈一程已经先摆了摆手,抢先一步说道,“不过这个比试我认输,我只看出来有规律,具体什么规律,我半点也不知道。”
他认输得非常爽快,又紧盯着许问,有些迫切地问道,“你知道吗?能告诉我吗?”
“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位姓黎的前辈的推导。”许问并不居功,说到这位前辈姓黎的时候,心里微微觉得有些好笑。
“姓黎的前辈,是黎耕郎吗?”陈一程追问。
“不是,他在这里并不出名。”许问摇头。
“他是怎么说的?”陈一程继续追问。
“他有一个猜想,说起来有些复杂……”
许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一程打断,“没关系,说给我听听!”
“他有一个假设……”许问终于还是讲了起来。
这个假设当然就是千禧难题之一,黎曼猜想。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数学问题,相关素数分布,至今仍然没有得到证明。
许问大学的时候出现了一部电视剧,就是关于黎曼假设的,当时包括他在内的很多同学,都对千禧难题这个话题津津乐道,很是研究了一阵。
当然,他不是数学系的,没能力做什么深处研究,就是了解了一些皮毛。
而现在,他发现这些“皮毛”他至今也能记得非常清楚,甚至能摸索着把它讲给眼前这些古代的工匠
听。
这些工匠不愧是费尽心力搜罗来的,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这样一个完全缺乏数学体系的世界,许问缓缓讲起来,他们竟然听得非常专注,有些人一脸迷惑,也有些人微微点头,好像听懂了一些的样子。
讲到最后,许问说道:“这个假设至今也只是假设,还没有得到证实。有一些人试图进行推断,逐渐靠近,但离最终的结果还远。”
就眼前这些人的常理来说,没有得到证实的假设跟做梦一样,不具备任何价值。
但此时,没人想到这些。
在许问的讲述中,黎曼的猜想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脉络,仿佛与星空中、天地间某种无形的脉动相合,震荡着他们的心灵。
“这个比试我输了。”陈一程出了一会儿神,坦然承认,“不过我不是输给了你,而是输给了这位黎大师。这黎大师究竟是哪里人?想必也是位天工吧?他能提出这个假设,却不能证实,看来他的心之大道已臻至化境,我大有不如!”
“你说得确实也没错,但你没注意到另一些事情吗?”许问问道。
“什么?”陈一程皱眉。
“所谓素数,并非黎曼提出来的,对它们的思考,也由来有之,持续不断。除此以外,黎曼用以假设的符号与函数,他人进行的推导与证明方法……黎曼是一个人,但也不止是一个人。他位于的是,一整个体系。这体系由许多人搭建而成,步步升高,步步接近,逐渐逼近世界的真理,也就是你所说的天之大道。”
许问认真地说着,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并不是想要用另一个世界的先进思想、一个未证明的假设来对陈一程进行降维打击。
他是不认同他“天之大道,存乎一心”的说法,他是要跟陈一程论道!
世界的真相,不止存在于一心之间,更需要无数人世世代代的耕耘与累积。
坐在原处故步自封,就能得到“天之大道”吗?
许问并不这么认为!
陈一程的目光聚集到了许问身上,渐渐变得凝重。
片刻后,他洒然一笑,道:“你错了。”
许问不急不躁,缓缓应道:“愿闻其详。”
1101 你选哪个
“没什么详不详的。”陈一程干脆利落地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第一,如果天道不从于心,为什么只有这位黎大师做出了这样的猜想,其他人都没有?”
他平静而自然,理所当然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道,“第二,还是那句话,如果天道不从于心,为什么只有猜想,没有证明?”
“你稍等一下。”他说了这句话,突然站起来走开,走到旁边帐篷,拿出两个盒子,递到许问面前,示意他打开。
许问正在等他下文,愣了一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两个石像。
这两个石像有点类似,雕的明显是同一种东西,就是一匹奔马。
左边盒子里的石马极为精致,技法极其高明,里面包含了许多许问认识的技法,还有一些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
在这样高超的手艺下,雕刻出来的成品真切细致,仿佛每一根毛都飘动起来了一样,拥有着强烈的流动感与奔跑感。
只是,但凡你看到了右边盒子里的马,目光就会被完全吸引住,丝毫也不能移开。
这匹马粗糙笨拙,你仔细看的话,甚至会觉得形态有些失调,仿佛不太像。
最令人惊异的事情就是这个,这马不像,但又极像。
你看见它,就仿佛看见了风、看见了路、看见了“奔跑”。
这马可以说不像,但是谁看了它,不会深深从心里赞一句——“好马!”
“这两匹石马,你觉得哪匹更好?”陈一程问他。
“这一匹。”许问叹了口气,举起了右边那个盒子,道,“这匹更好。”
他隐约明白了陈一程的意思,但他也不能不承认。
精工细做的这一匹,确实就是不如粗糙为之的这个,那是真的本质上的差别。
“你觉得好在哪里?”陈一程继续追问。
“好在这匹马发生于心,这匹,只是刻板的制作与模仿,也不是不好,就是相比起那个,差得太多了。”许问诚实说出了他想听的答案。
“所以,大道至简,大道发诸于心,也回归于心,你同不同意?”陈一程郑重其事
地问道。
许问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抬起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单就这两匹马来说,确实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世界,并不是这么简单。”许问说道。
“怎么个不简单法,说出来听听?”陈一程问道。
“技艺技法,确实不是越多越好。从古至今,技艺技法不断推陈出新,也有许多旧的东西不合时宜、失去了生命力,渐渐被淘汰。”
许问说这些话的时候,想起了文传会,想起了那些尘封的光影与飞舞的浮尘,想起了百里启和马玉山电脑里那些标绿和标红的记号。
这是他们登记总结一段时间之后决定的新标记,绿色代表选取率与实用率最多的技术,红色代表无人关注的技术,颜色随关注度的提升与降低进行渐变。
同样是文传会登记的技术,有一些通过他们的解析与改进,焕发出了全新的光彩,应用到了很多工厂以及设计师手里,重新发扬光大。
而有一些,试用过两三次之后就再也无人关注,再过一段时间,它就将彻底消失了。
不是所有的技术都拥有足够的生命力能够存活下来的,有些是因为太过复杂,有些是因为应用范围太狭窄,有些是因为有了可替代的技术,原因很多。
存活下来的那些技术,几乎可以算是觉醒,重新存在、重新运用,有的被大面积使用,有的定点使用,完成了许多相当不错的作品。
当然了,就当前许问看到的这些来说,它们主要还是应用在实用领域内,没有出现类似这匹马这般优秀的艺术作品——这本来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因这些技艺而出现的作品,不仅是工艺本身,整体风格与气质也透出了浓浓的传统风格。
不是纯粹古代产品的复制,而是结合了时代新韵的、旧与新相结合的风格。
到许问看到的现在为止,它还不够完美,有许多可以改进的余地,但这种趋势与走向,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普及与推广的速度,确实让人极为惊喜,而且充满期待。
许问缓缓说着,他一边回忆,一边组织着语言,
试图把自己的体会用这个时代人能接受的方式讲给他们听。
他讲得很专注,旁边那些人听得也很专注。
最后,许问停顿了一下,道:“对于工匠来说,技术确实不是第一位的,但是是一切的基础,也是最好推广、普及的东西。它引导人从动物变成了人,也将引导着人一直向前行走下去。”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另一个世界,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复兴,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国力变强了,人们在精神上有了这样的需求。
而国力的增强,本身跟技术也息息相关。
一代代技术,一代代人,最终推进成为一个全新的世界……
天之大道,世界的真理,真的只是唯心而已吗?
陈一程安静地听着,完全没有打断许问的意思,一脸的若有所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到许问说完,陈一程点了点头,对许问说道,“你说的这个未来事真的有点美,好像你亲眼看见了一样。但是现在在我们眼前的,不是你说的这个未来,而是现在。”
他脸上一直隐约浮现着的骄傲与凌人的盛气消失了,变得稳重而谨慎。
“七劫将至,大周将亡。这是末日圣碑里写着的事情,现在也在一步步被验证。世界将要到达终末之时。”
他抬起手,再次把那两个盒子举到许问面前,平平静静地问他,“这个时候了,这两个盒子,你选哪个?”
许问低着头,看那两个盒子。
突然间,他明白了陈一程的意思。
他说的都是未来,但假如,没有未来,只有现在,他会选什么样的道路?
技艺的巅峰,还是从心而发的绝顶作品?
同时,他还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这些人聚集在这里建设圣城,并不是想用这种方式应对末日,为天下人留一个容身之地。
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在末日之前,竭尽自己的全力心力与热血,践行自己的工匠之道而已!
“你选哪个?”陈一程又问。
1102 难做的选择
许问最终还是没有回答,陈一程也没有再紧接着追问,他笑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许问,站起来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留下一句话:“半步距离,亦是天堑。”
他甚至没有拿走那两个盒子,就把它留在了许问的面前。
看得出来,他还是有点心疼的,但不知为何,他只是多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把它们带走。
人群渐渐散去,许问站在冒着青烟的铁桶旁边,那两个盒子摆在他面前的石头上,他怔怔地看着,发着呆。
陈一程让他选的只是这两件作品吗?
当然不是。
他让他选的,其实是两个概念。
第一,以技术为本,不断发展技术,让它朝着工业的方向进步,用技术,来造福更多的人。
第二,则是工匠的本心。
立足于现在,唯心而已,技艺只是工具,唯一追求的只有工匠的至上之道,也就是一件作品的艺术价值。
朝闻道,夕死可以,能在这个过程里完成自己的目标,那么死不死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这件作品能不能流传下去、成为所谓的“传世经典”也不重要,只要能够完成它、让它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成功。
那个黑暗中又瞎又聋的人,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路上遇到的那个傻狗,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的追求隐秘地相合了。
许问原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项,但到这个时候,他突然犹豫了。
跟陈一程展示给他看的石像有关,但又似乎不是绝对的关系,仿佛他心里早就有了这样的犹豫,只是这两个石像,以及陈一程的逼问把它诱发了出来而已。
陈一程走了,其他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开,许问身边只剩下了几个人。
栖凤和郭.平在事件中途的时候就出现了,站在不远处,看完了全过程。
这时栖凤叫了个人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又对郭.平说了两句话。
接着她深深看了许问一眼,转身离开了这里。
郭.平看着他们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景叶和景重仿佛有所感应一样地抬起头来,但是在那之前,郭.平已经先一步移开目光,走开了。
片刻后,一个人找上左
腾,跟他说了几句话。
左腾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找连林林。连林林一直安静地陪在许问身边,听见他的话,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时,却并没有说话。
许问仿佛对他身边发生的这件事情全然无知,他只是盯着那两个石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直起身子,把那两个石像收回盒子里,起身看见连林林,失笑道:“你怎么这个表情,放心,我没事……”
“你有事。”连林林打断了他,非常肯定地说,“你有个难题,现在也还没有想通。不过不要紧,我们慢慢来。”
她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脸上带着一如即往的、能够稳定人心情的微笑,道,“刚才这里的主人对我们说,欢迎我们到达,她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如果我们觉得不满意,也可以利用他们提供的材料自行制作。”
她的声音非常平稳,示意景重去牵许问的手,接着道,“她说,等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欢迎我们去看七劫碑。青诺传说也好,明家的典籍也好,老黑家的记载也好,所有的传说都是因此而来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原物,可以随意参详。”
许问猛地抬头。
他之前就从老黑的嘴里听过这个石碑的存在,知道它在山顶上。
当时他就跟连林林说过有机会的话,想看看这个石碑,只是不知道会让他们随便看。
没想到刚一上山,他就接到了这样的通知。
可以随意参详?
栖凤对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很有信心啊……
还是说,他们深信末日将至,这一切已经无所谓了?
许问当然是很想马上就去看的,但他看了看连林林和两个孩子,最终还是说道:“先去安顿下来吧。吃点东西,暖暖身体。”
他长舒一口气,道,“我也需要先定一下心,好好想想……”
连林林抬头看着他,信任而鼓励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个人从山下缓缓走了上来,一眼看见他们,非常平静地道:“你们已经上山了啊,速度挺快。我还在想会不会在路上追上你们呢。”
许问和连林林同时回头,同时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两人一起
叫出了声!
“师父!”
“阿爹!”
许问之前就知道了连天青在山上,他上山之后没有看见他,有些失望,心想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啊。
没想到才想不久,连天青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出现了!
许问和连林林不约而同地冲到了连天青的面前,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上下打量着他。
连天青看上去跟他消失时毫无差别,表情平静,脸上也没有风霜之色——这将近四年,对他来说好像不存在一样。
连林林盯着她爹看了半天,突然轻呼一声,跳了起来,扑进了连天青怀里,紧紧搂住了他。
连天青已经很久没有跟女儿这样亲近过了,他有些意外,又有些不适应,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许问也在盯着连天青,他仿佛有无数话语想要跟他说,但是这个时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微微有些哽咽。
连天青看了他一眼,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道:“走吧,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这个时候,许问和连林林哪里还管栖凤有没有安排住处什么的,只管点头,跟着他就要走。
左腾跟在他们后面,连天青对他点了点头,道:“这几年来,辛苦你了。”
左腾陡然睁大眼睛,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喜悦,这几乎不像是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这两个孩子……”连林林想要解释景叶和景重的身份,连天青却淡然自若地道,“郭.平的孩子,许问已经收他们为徒了?那就不用管他了。回头带他们去看看郭.平,不管他承不承认,都把他们带回来。”
他说得理所当然,摆明了没打算考虑郭.平的意见,甚至也没打算考虑孩子们的。
但两个孩子却同时松了口气,抿着嘴唇,有些高兴的样子,甜甜地叫了起来:“师祖爷爷!”
连天青微微一笑,对徒弟和女儿道:“接下来你们会见到几个天工,都叫师伯就好。”
许问和连林林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几个……天工?
一个时代,不是只能有一位天工存在吗?
这些天工是打哪儿来的?
1103 冰湖杏花
连天青围着冰湖往前走去,许问等人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都有人在看他们,望着连天青的目光充满了敬仰、向往、好奇。
他一路走过,吸引了无数目光,但他泰然自若,仿佛丝毫也不在意。
许问也没留意这些目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冰湖吸引了过去。
天空很阴,所以冰湖也不怎么蓝,空中片片飞雪落下,落在湖面上,因为湿气太大很快融化,进一步增厚了上方冰块的厚度。
冰湖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明明很光滑,但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每一片仿佛倒映着相同的景象,又仿佛各有不同,共同营造出一种极为奇妙的景观。
隐约间,许问在冰湖中间看到了什么东西,但裂纹和冰中的气泡阻碍了他的视线,他有点看不太清楚。
这时,连天青也往冰湖方向看了一眼,貌似随意地道:“七劫碑就在湖底,有点意思,一会儿带你们去看。”
许问愣了一下,追问道:“在湖底?”
“带我们去看?”连林林也跟着问出第二句。
这可是雪山之巅的冰湖!
他们现在站在这里,就已经能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了,恨不得赶紧找个温暖的地方暖一暖。连天青说七劫碑在湖底,还要带他们去看?
简直……听听都觉得要冻死了。
“嗯,湖底,到了你们就知道了。”连天青还是一如即往的言简意赅,并不多做解释。
冰湖旁边还有树,都是些松柏之间耐寒的树木,上面积满了厚厚的雪,偶尔有风吹过,就会簌簌地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声音。
他们穿过树林,离营地越来越远。
许问留意到,冰湖旁边也好,树林也好,都是有路的。
并不是太宽的路,但是足以行车,也确实留有车辙。
许问轻舒一口气。
人类的光辉,即使在这种地方,也焕发着独特的光彩,但这对这些工匠来说,只是末日前的余烬而已……
“所以,七劫碑显示,末日是真的要到了吗?”许问抬头看着连天青的背影,忍不住问道。
连天青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许问愣了一下。
连天青这是什么意思?他对末日是怎么看的?
还是说,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想等着许问自己去探究?
“就在前面。”连天青转过身,对着前方一指。
这时他们已经穿过了松林,许问顺着连天青所指的地方抬头看去,瞬间睁大了眼睛。
松林前方是一片雪地,再前面是山峰,旁边依旧是冰湖。
依山伴湖的,竟然有一片园林,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绿柳扶苏……竟是一片江南风景!
“这……”许问吃惊地说道。
“太美了!”连林林的眼睛也亮了。
她身边的两个孩子生长于西北一带,完全没有见过江南的园林,这时两个人的嘴巴都变成了一个o字形,眼睛更是眨巴眨巴的,完全看不过来。
“走,过去看看。”连天青宠爱地看了一眼女儿,牵着景叶的小手,指了指前方道。
园林被花墙所围,白色墙壁上有镂空的砖雕,远看就觉得极为精美。
墙头上有花枝探出,有红梅、有腊梅,堆雪砌冰,仿佛隐有暗香传来。
“那枝花……”连林林目光一转,看见了一枝红花,惊讶地认了出来,“那不是杏花吗?这里怎么会有杏花,还结了两枚青杏!”
这真的太不合常理了,许问也很惊讶。
“我就说这样不对。”连天青摇了摇头道,“我跟傅春年说,这样不对,不合时宜,他却说,春年怎能无杏花,非得在这里安排一株。看,露出破绽了吧?”
许问有点发愣,什么意思?说能安排就能安排?完全无视自然规律的吗?
这不可能……
他心中一动,眯起眼睛,又往那边看了两眼,接着恍然大悟,道:“这不是真的花,是人造的,是工艺品!”
“不对啊。真花还是假花,难道我分不出来?”连林林非常难得的反驳了他,走上前去,伸手去碰那树枝。
树枝轻轻一晃,一片娇红色的花瓣落了下来。
“看吧,花会落,是真的……”连林林话音未落,突然停住了。
她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片花瓣,把它举到了眼前,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轻呼道,
“真的是做出来的!但这感觉……”
许问也走了过去,从她手接过那片花瓣。
它微卷、新鲜、冰凉、生嫩,仿佛用手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甚至能从它上面摸出生命的脉动。
但触手可及,许问也意识到了,这确实是人造的,是烧制而成的薄瓷,花瓣的水色,其实是它的釉色。
烧成这个水平的瓷器……简直难以想象,如果不是就在眼前,许问也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
而它,只是立在这里,随意地探出矮墙的墙头,随意地落下,装饰着这个角落,好像是真的从土中生长出来、位于雪山之巅的一株杏花一样。
不用说许问也能想到,这位傅春年大师也是个天工,不然许问想象不到任何一个其他人能够拥有这样的水平。
他凝视着那片花瓣,然后抬起头来,看向整株杏花。
如真似幻……也许只有真正的创造万物的神,才能比这更高明了吧?
除了这株杏花,其他的梅花倒都是真的。
虽然梅花抗寒耐冻,但能生长在这么高寒高海拔的地方,也算是非常难得了。
不过这株杏花混迹其中,丝毫也不显逊色,反倒因为它春天般的娇艳明媚,另有一番显眼。
许问又盯着杏花看了半天,直到连天青招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工匠的本能,他当然是很想探究一下这是怎么做到的,但琢磨了半天,最多只能接近,不可能真正达到这效果。
别说他了,现代工艺水平和技术水平这么发达,他也没见过这样的作品,差得还远。
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工艺水平上的差别,事涉其他许多,许问现在没能力彻底搞清楚。
“半步之遥,亦是天堑。”他突然想起了不久前陈一程临走时丢下的那句话。
“进去吧。”连天青催了一句,“你们在山上就住在这里,大可以慢慢看。”
许问这才回神,跟着连天青往里走,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一眼。
园门是一道红色的木门,仿佛是整木制成,看不出丝毫拼接的痕迹。
木门打开,迎面而来一阵暖意,陡然之间,仿佛来到了春天一样!
1104 窗下鲁班
这感觉真有点不可思议,外面是冰冷严寒的深冬,雪山之巅,平静时尚且冷气直入骨髓,偶尔有风吹过,更像是钢刀剐骨,让人忍不住打从心底颤抖起来。
但一走进这里,明明墙面很低矮,最多就比一人高点,墙上还有镂空砖雕,四周更是空空荡荡,一幅半点也不遮风的样子,却油然让人觉得一阵浓浓的暖意,像是身边瞬间升起了好几个火炉,源源不断地给他们带来温暖似的。
“好舒服……”连林林幸福地叹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身体,好奇地张望四周,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给你个作业,你自己研究看看。”连天青笑着对她说,又看向许问,“这个作业也布置给你。”
许问正在四处打量,一听这话,立刻直起了背,应道:“是!”
这几年,他一直独挡一面,竟然有些忘了在师父面前当徒弟的感觉。
这时重温,感觉真的……非常好。
连天青带着几个人一起往里走,这里像是一个园子,小桥流水、绿柳依依、鲜花丛生,各种不同风格的房屋点缀其中,都与园景融合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不协调感。
许问对园林也是有研究的,在江南时耳濡目染,后来建天启宫的时候,又专门研究过,还在现代查询了不少相关的典籍,实地考察了不少经典园林。
现在,他用颇为专业的眼光看着这里,发现很多地方都是严格依照他所学的专业园林知识来的,但又用得不着痕迹,毫无匠气。
仿佛对这里的建造者来说,那些专业性都是融合在骨子里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多做考虑,全是信手拈来。
而整个园子,浑然有若天成,真的好像就不像是人造的,而是自然而然从这里长出来的一样。
“好漂亮的园子。我们住在哪里?”连林林目光涟涟,显然喜欢极了这个园子,问她爹道。
“你喜欢哪里?”连天青含笑问她。
“我喜欢哪里,就可以住在哪里吗?这里不是住了很多人?”连林林愣了一下,与连天青对视,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笑了起来,不再说话,而是一边走,一边到处看。
这里确实极美,动静皆景,方寸尽可入画。
每一处房屋,都有每一处的美丽,令人以难以割舍。
到达某处时,连林林突然站直了身体,笃定地指向一处说:“我想住那里!”
许问抬头看过去,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那是几间江南民居,位于一条小溪的旁边。
外面整座的冰湖都冻住了,这条五尺左右宽度的小溪却在流动,活泼泼的。它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些互相撞击的碎冰,发出风铃一样的清脆细碎声音,十分生动。
这几间民居粉墙黛瓦,是许问和连林林最熟悉,也最喜欢的样式。
初看上去,它并不显眼,整体也没什么比较出格的地方。
但是你一旦注意到它
,目光就很难从它身上移开,只会觉得它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好,每一分每一寸、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在最合适最完美的地方,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设计了。
返朴归真、大巧若拙……这简简单单的房子,就是最绝妙的作品!
“太漂亮了……”许问越看越觉得有趣,手指忍不住动了起来。如果是他的话,会怎么设计,跟这里比会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足……
最关键的是,这房屋的风格,给人带来的感觉,有一种浓浓的熟悉感。
他相信连林林也感受到了,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里。
是的,这铁定是连天青建的!
连天青笑了,看了女儿和徒弟一眼,说道:“走吧。”
他们踩着一条石子小路,走上木制的走廊,两边有石有树有花,错落相依,自然野趣之余,又不显一丝混乱,非常高明的造园手法。
许问一边走一边揣摩,路过一株茶花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
茶花虽然通常开在早春比较寒冷的时候,相对也是比较耐寒的花,但这里可是雪山之巅,没几种植物能在这里生存。
许问一开始以为这跟外面那枝杏花一样,是水平极高的以假乱真,没想到留心看过才发现,这是真的!
货真价实的茶花,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法培育起来,让它适应了这异常的海拔与天气。
洁白得近乎透明的玉质花瓣上,有一两根红色的血丝,越发显得娇艳,是俗名叫作“抓破美人脸”的茶花品种。它位于白墙之下,掩映于深绿色的叶片之中,就像这房屋一样,低调中带着无法隐藏的魅力。
“还是素了一点。”连天青也往那边看了一眼,说道,“本来想养两株牡丹的,但牡丹还是娇弱了些,对环境的要求比较高,还没完全成功。”
“阿爹你连这个也会啊!”连林林意外地问。
“植物养护,本来就是园林造景的一部分。许问也应该学一学。”连天青看了一眼许问,说道。
“我学了一些,不过还很粗浅,就是些皮毛。”许问连忙表态,跟着心中一动,意识到一件事。
连天青说话用词有些特别,不太像这个时代的风格,反而……
难不成,连天青他记得……
一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屋子。
进去看的时候,暖意更甚,熟悉感也更甚。
这房屋的整体格局与内在布局,全部都跟旧木场一模一样。
“啊!”连林林惊喜地叫了出来,小跑进去到处摸到处看,最后跳到连天青面前,欢天喜地地说,“我们回家啦!”
许问的感觉也非常奇妙。在这个世界,旧木场绝不是他呆得最久的地方,但一定是他感觉最亲切、最把它当家的地方。
他看见这里,瞬间感到了强烈的舒适。
“你们休息一会儿,房间还是跟以前一样。你们俩……”他看向景叶和景
重,问道,“可以自己住吧?”
两兄妹对连天青有一种莫明的敬畏,忙不迭地点头:“能能能。”
连天青点了点头,道:“我去做饭,你们可以先睡会儿。”
连林林愣了一下,连天青心情很好地含笑看了她一眼,说:“有什么可吃惊的,你忘记了最早你做饭的手艺是谁教的了吗?”
“当然没忘!不过,我跟你一起去吧。女儿好久不见爹爹,想陪陪你。”连林林眼中满是孺慕之情。
“行吧。”连天青笑着,带着连林林一起走了出去。
这时,左腾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去休息了。许问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点恋恋不舍,也有点想跟出去。
许问刚刚迈出一步,突然间停下,他从旁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目光。
他转过头去,看见明亮敞开的窗户旁边,摆着一尊鲁班像,佝偻着背,满脸皱纹,正眯着眼睛看着他。
看见它的时候,许问先是一愣,以为是最初拜师时敬香的那一尊。
仔细看过才发现不是,这尊鲁班像脸上没有笑容,目光既像是在紧盯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不知不觉中,许问靠近了它,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
“你好啊,小朋友。”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那尊鲁班像竟然开始说话了!
许问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才发现,说话的不是鲁班像,而是窗外一个人。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盯着许问看了半天,这时笑着跟他打招呼。
许问礼貌地回以招呼,接着觉得他有些眼熟。
到他这个时候,对人或者物的形体与特征已经非常敏感,在意识到见过的那一瞬间,他就认了出来。
“您是……”许问吃惊地道,“看着过山车的那位!”
是的,他第一次知道这人的存在,是在流觞园的天地冰洞里,那些冰雕之上。
后来看见他的长相,是在修复许宅的过程中,那些镜子一样的光与影之中。
他一副古人的模样,位于一个蒸汽时代的游乐园中,无比震惊且震撼地看着从头顶经过的巨大过山车,周围满是起伏的旋转木马、明暗闪烁的各色彩灯,鲜艳的古典长裙与蕾丝花伞,还有身装马甲跑来跑去的孩子与年轻人。
他在这些人里,违和却又协调,好像来自另一个时空,又好像本来就该属于此处。
那之后许问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位天工,或者说,准天工。
在临到晋升的时候,他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见到了与自己所生活那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以及技术。
这是晋升的一个过程,最终究竟能不能达到目标,谁也不知道。
但许问是真的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见他!
“接下来你们会见到几位天工。”许问想起了连天青说的话。
这就是其中一位吗?
1105 嘣!
许问正准备走出去,这位陌生的熟人就摆了摆手,自己走了进来。
他看着那尊鲁班像,眼中仿佛有异彩闪过,恭恭敬敬地对着它行了个礼。
然后,他走到鲁班像旁边的软榻前,一屁股坐下,舒适地长叹一口气,道:“我还是第一次过来……真看不出来,连天青这样的人,竟然这么贪图安逸,这房子也建得太舒服了。”
“房子是人住的,当然越舒服越好。”许问应道。
他确实是真心这么想的。
“有道理。那你的意思是,人把房子建得漂亮,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喽?”这人脸上皱纹很多,但相貌看上去非常慈和,此时笑眯眯地抬着头,看着许问问道。
“赏心悦目,也是一种舒服。”许问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譬如说,家中摆设,整洁当然是最舒服的,但是在没有仆役的情况下,一昧追求整洁,会给生活带来不便。可若是家中过于混乱,同样不便的同时,会让心情烦躁、思绪紊乱。所以,在设计布置的时候需要做好安排,方便整理,摆设也要注意。”
这人从出现开始就没有通名报姓,也没有问许问的。许问仍然极其自然地与其交流,完全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好像在此时此地,就是有一种极其自然的氛围,能让他们所有人都熟悉起来,在同一个基准线上进行交流。
许问这番话在这个时代非常少见,在这里,有钱人家都雇得起仆役,穷人家单是维生就已经很困难了,哪有闲心像这样去注意生活质量?
只有在现代,生活水准达到了一个基础水平,但人均可居住面积小、时间不充足的情况下,才会格外讲究许问所说的这些问题。
这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个好的例子,不知为何,许问在这人的面前很自然地把它举了出来。
说完他才想起来,这是连天青的居所,也算是他家了,基本的待客礼仪还是要有的。
客人来了,得上茶招待。
他一拍脑袋,环视了一圈四周,熟悉地走到某处,拿出了全套的茶具,以及上好的龙井。
虽然地方变了,但屋子的格局没变,放东西的地方也都是他熟悉的那些。
他的心里涌出一阵温馨的情绪,唇畔不知不
觉露出了微笑。
他动作熟练,红泥炉上本来也温着热水,没过一会儿,茶香溢了出来。
那人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的动作,许问把茶敬到他的跟前,恭敬地问道:“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姓令狐,名叫令狐一德,这个不重要。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你在另一个世界得到的经验?”那人若有所思,突然问许问道。
许问猛地抬头看他!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颤抖了一下,不过到了他这个程度,肢体尤其是手部的稳定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所以他手中的茶水一滴也没有溢出来,表面的涟漪也很快散去。
他稳稳地把茶杯放到令狐一德的面前,微微一笑,然后问道,“请问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在此之前,令狐一德连连天青的居所也没有来过,就算熟悉也是有限。
而且许问相信,以连天青的个性,就算是非常熟悉了,他也绝不会随便把许问的秘密讲给别人听。
所以,令狐一德绝不是从连天青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只可能是……
刹那间,许问的脑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个巨大的、挟带着无以伦比粗犷威势的过山车,心里稍微有了一些明了,接着又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呵呵,那当然是因为,我也去过啊。”令狐一德轻轻拍了一下大腿,笑呵呵地说,“我去的几个地方也很有意思,感觉跟你说的这个不太一样,不过多少也有共通之处。再根据你的来历来想,这一猜……不就猜到了吗?”
他说得非常轻松,好像再也顺理成章不过,许问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好几点异样。
去的几个地方?
联想到那个过山车,这必定指的是另一个时空。
那这几个地方,指的是同一个时空的不同位置,还是不同的时间线?
许问犹豫了一下,直接问了出来。
令狐一德一点也不意外,轻松地说:“是这样的。当你晋升到天工三境,也就是那个临界点的时候,如果你心存疑惑,你就会自然休眠,前往另一个世界以求解惑。假如你的疑惑没能在这里解开,便会送你去下一个地方,可能是一个新的世界,也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
他解释得非常
详细,许问认真地听着,趁机继续问:“最终,当到达天工境界时,真的就能全无疑惑吗?”
“那哪能呢?”令狐一德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世界如此之大,无边无际,怎能丝毫无惑?这顶多只能解你心中特定的疑惑——还是它认为你该被解答的疑问。”
“它?”许问不解地问。
“它。”令狐一德囫囵划了个圈,对着许问眨了眨眼睛。
是指……这个世界,这个班门世界吗?
它有意志?
这一切都是它的意志?
许问心里无数想法,一时间有点不知道从何问起。
令狐一德不催他,仿佛也没有问题想要问他,自己从旁边拿了一碟瓜子儿,自顾自地嗑了起来。
这感觉,好像他今天来这里,就是专程为许问解答疑问的。
过了好一阵子,许问终于抬起头来,问道:“所以,这些人聚集到这里,真的是因为这个世界末日将至?”
令狐一德嘴巴一停,意外地说:“我还以为你会继续问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问了,你就会告诉我?”许问反问他。
“呵呵。”令狐一德笑了两声,诚实地回答,“不会。”
他又嗑起了瓜子,“这种东西,当然是你自己的作业,得要你自己去打探。至于这个末日嘛……”
他停顿了一下,只能听见轻微的瓜子壳碎裂声持续不断,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睛,看着许问一笑道,“可以说确有此事,但究竟是不是末日,还得再看。”
“看什么?”许问追问。
“绝境之中,尚有一线生机。”令狐一德嗑瓜子的速度还挺快,这么一会儿工夫,一整盘瓜子全部变成了壳。他拍拍手,站了起来,轻轻一弹许问的胸口,道,“就看你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他把手揣进了袖子里,慢吞吞地就要向外走,许问眉头紧皱,跟在他后面问:“要看我?我若是把握不住,这个世界,还有你们……”
令狐一德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背对着许问,问道:“你看过烟花吗?”
许问一愣,答道:“看过……”
“嘣!”令狐一德的手比划了一下,嘴里同时发出一个声音。
1106 一巴掌
声音简单干脆,模仿得惟妙惟肖,许问眼前好像真有烟花绽开。
令狐一德这意思也非常简单干脆,许问瞬间会意。
是的,确实是会末日,整个世界会像烟花一样陡然爆开,再也不复存在!
他看上去轻松惬意,并不紧张,但就他的意思来看,在这个过程里,他自己也一样会跟随世界爆炸、消失。
许问瞬间凛然,情不自禁地看向外面。
他当然不会担心自己,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最差也不过是在最后关头离开这里回去自己的世界,但他在这里有牵挂的人,他走了,这些人怎么办?
一瞬间,许问以为他会想起的只有连林林和连天青,然而他很快发现,并不止这样。
西漠的那些,江南的那些,甚至他从未去过的京城的那些……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这么多的牵挂,不止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个世界!
令狐一德注视着他,突然笑了一笑,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向外走。
许问陡然回神,追上去问道:“我可以决定这个世界未来的走向?”
“对。只有你。”令狐一德非常肯定地说。
“为什么?”许问是真的不明白,忍不住问。
令狐一德仰头看天,笼着双手。片刻后,他回头一笑,施施然走了。
路过厨房的时候,他耸了耸鼻子,恋恋不舍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但并没有停留。
末日确实将至,跟我的选择有关,只有我?
许问怔然,刹那间,肩膀上像是压上了一副重担,那是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出门去,到了厨房外面。
炊烟袅袅,竹窗半敞,连天青和连林林两人正在里面忙碌。
就像他们之前说的那样,今天是连天青掌勺,连林林给他打下手。
连天青做饭炒菜起来也跟他平时那样,有一种充满余裕的悠闲感,一举一动间节奏感非常强,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连林林不愧是他从小带到大的,跟他配合得非常默契。
净菜、切菜、递刀、递铲,各种工序切入得恰到好处,与连天青衔接完美。
父女俩工作得非常轻松,一边做饭一边声音不大地聊天。
主要是连林林在说,在她爹面前,她突然变身成了小话唠,絮絮叨叨,轻柔甜美的声音飘浮在空气中,偶尔伴随着两声清脆的笑声,像空气中浮动的阳光一样。
连天青也一改在外人面前的严肃高冷,轻悦地笑着,低沉的声音与女儿的相和,宛如动听的乐曲。
许问最喜欢的声音。
他站在窗边,看得出神,刚才令狐一德说的话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徘徊不去。
分析令狐一德的话意,许问是需要做一个选择,某个决断,来确定世界未来的走向。
这个走向有可能是两种,第一,将末日拒之于门外,让它不要来了。第二,末
日还是会来,但是他们可以选一条路,死中求生。
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关键是,连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都不知道,许问怎么做选择,做决断?
师父也是天工,他也应该知道吧……
许问正在想着,突然间,他周围光影变动,等到定下神时,已经换了一个地方。
第一个瞬间,许问像是飘浮了起来,他身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周围漫天星辰,只有一束强光从下方传来,照亮了他的半边身体。
许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俯身往下看。
他首先看到的是许宅,那庭院、那池塘、那房屋,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好像手上的掌纹一样。
这种感觉他以前曾经有过,那时候,下一刻,他就会被吸到那边去,离许宅越来越近,看它看得越来越清楚。
这次也是一样,他被某个无以名状的引力吸住,向着光源投身而去。
许宅越来越近,但与此同时,在许宅的影子里,他仿佛看见了另一样东西……
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但还没等到他彻底看清,周围光影又再次变化,他从黑暗中脱身而出,进入了一个新的场景。
一个声音从他的头顶上传过来,非常严厉地说:“说,那个时间你在哪里?”
许问的心一紧,瞬间就想起来了。
这件事情,他可以说是刻骨铭心,一辈子也不可能忘掉。
而这件事,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甚至包括连林林在内都没有。
他没有操纵自己的身体,那身体自己发出了声音,有点公鸭嗓,正处于变声期:“我在图书馆打扫卫生。”
声音不大,非常倔强,带着一股隐约的较劲味道。
对面的中年男人仿佛看出来了,厌烦地皱眉,不屑地问道:“把谁当傻子呢,你又不是那边的值日生,怎么可能跑去那里搞卫生?”
“我去看书,发现那里积了垃圾好长时间没人管,想整理一下。”许问抿了抿嘴,说道。
“人家都说你会装,我看还真的是。你是不是要说就你一个人在,没人看见?大中午的不休息,一个人跑去图书馆做卫生,这借口找得好啊。然后你们宿舍就三个人都丢了钱……除了你,其他人都在教室,这个你怎么说?”中年男人一会儿疾言厉色,一会儿阴阳怪气,许问直直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脸上心里都火辣辣的,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紧盯着地面上的一株小草,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吭,再不为自己解释。
在他的身上,另一个世界的许问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这里是一幢红砖小楼,周围全是绿树,墙面上爬着爬山虎,光影摇曳,绿意逼人。
他站在一棵树下,对面的人四十来岁,戴着金丝眼镜,紧盯着许问的眼神咄咄逼人,薄得近乎尖刻的嘴唇翻动,不停地吐出伤人的话语。
许问无心去听,但那一句句话仍然从他心里翻涌而出,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了,但直到现在才知道,他
记得非常清楚。
这件事的全部经过他也是记得的。
那是他高中刚入学不久的时候,高中是住宿制,四人间。
那时候的许问有点孤僻,跟室友关系一般,准确地说是没什么来往。
他们高中是一所很老的公立学校,学校图书馆比初中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许问刚去的时候特别喜欢泡图书馆,上课以外的时间都在那里。
那天,他看见图书馆的后面有一堆垃圾,很长时间没有清理过了,他一方面是喜欢这间图书馆,另一方面是就空间而言觉得那堆东西非常碍眼,于是主动用了一中午的时间,把它收拾了个干净。
高中生像他这么喜欢泡图书馆的人并不多,那个地方连管理员也很少去,不然垃圾不会积那么久,所以那段时间里,大部分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只在最后有一个老人路过发现了他,给他递了杯泡好的热茶。
结果他一回去就出事了。
午休时间不长,那个年纪的学生精力充沛,很少有会回去睡觉的,大部分都在外面。
许问的舍友也是,三个人都在球场上打球,结果有一人下午上课前回去了一趟,发现锁好的门被打开了,他们三个人的东西都被翻过,值钱的东西全被偷了!
这种事情当然要开始查,很快就查到许问头上来了。
原因很简单,门锁是正常打开的,没有被撬的痕迹,首先会让人联想到的当然就是内鬼。
然后一核对时间就发现,当时找不到不在场证明的只有许问一个人。
当然,许问最后还是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其实这没多难,他并不是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的,那个老人完全可以给他当人证。
事实上,舍管也好,其他人也好,没一个人说他那时候回过宿舍。
但那时候,班主任不知道为什么非常讨厌他,那个老人,也就是图书馆馆长出去开会,一时间不在学校,许问有一段时间确实地陷入了孤立无援。
莫大的冤屈席卷了他,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妈恰好那时候没有出差,被叫来了学校,听说事情经过,不分青红皂白,先给了他一巴掌。
要说的话,委屈是最容易让人掉泪的,他一开始也很委屈,很想哭。但从那一巴掌开始,直到老人匆忙出现,为他做了证明,并强令班主任向他道歉——许问也一滴眼泪再没有掉过。
他的表情冷漠而平静,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把一切的情绪深深藏在了心里,极少——也可以说再没有,把自己的需求展现在别人面前过。
许问冷静地回顾着当年发生的事情,看着面前少年时的自己正在经历那一切。
他看着班主任给他妈打了电话,用严厉的、不给人留一丝面子的语气让她赶紧到学校来。
他看着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他妈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
少年的他抬起了脸,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母亲;如今年长的他也抬起了脸,等着那一巴掌。
1107 一个拥抱
办公室位于二楼最末端的那间屋子里,两面是窗,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大片大片地铺在窗棂上、墙上、办公桌上,照得那零乱的书本和考卷都显得幽雅了起来。
许问呆呆地站在旁边,凝视着这光与影,脑中漫不经心地想着许多事情。
不久前老师上课讲授的内容、之前在图书馆看的书、光中轻轻飞扬的浮尘、角落里一面镜子反射的光斑,还有窗外墙上路过的一只黑猫。
他东想西想,就是不去想班主任刚才对他的破口大骂,以及他的警告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思绪偶尔往那边一落,就像惊鸟一样飞开,许问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想。
光影移动,办公室绿色的木门突然一动,许问的肩膀一颤,下意识向那边看。
他的母亲走了进来,短短的卷发整齐裹着脸颊,微狭的眼睛总是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对面。其实她跟许问长得非常像,但是就这一双眼睛,让两人的气质天差地别,一个严厉,一个却看上去就很温和。
许问看见她走进来,心立刻悬了起来。
他看似站在原地没有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脚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想要向后退的趋势。
成年的许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这件事发生的两年之后,他的父母分别在车祸中去世,从此永远离开了他。
他记得很清楚,即使是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哭,没有掉一滴眼泪。
而这一次,他同样记得很清楚,当时他的母亲出现,他看似瑟缩,但心里还是怀抱着一丝轻微的期待。
毕竟,她能出现,对他来说就已经是非常罕见的事情了。这至少表示,她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一丝关心的。
结果她推门进屋,班主任起身上前,正要更加严厉地斥责,表示自己的威势。
结果还没等到他开口,许问的母亲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抡起手臂,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抽得非常重,许问当时就眼冒金星,耳朵嗡鸣了起来,可见她是真的没有留力。
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要不是办公桌撑住,估计会直接摔到地上。
这一巴掌甚至吓到了他们班主任,他呆住了,在许问母
亲要抽第二巴掌的时候,反过来安抚她,让她不要太激动。
许问母亲果然没有再动手,但她紧盯着自己的儿子,用极其轻蔑不屑的语气冷冰冰地吐出了两个字:“丢人。”
对于许问来说,这两个字是比那一巴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惩罚。
那个时候,他满脑子里回荡的只有一句话:你tm都没问我一句这是不是真的!
此时,成年许问脑中回想着当年的事,静候往事的重现。
结果,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的母亲快步走了过来,几乎是小跑着的。
她伸手摸了摸许问的脸,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他一遍,完全不顾旁边班主任察觉不对渐渐变化的脸色。
然后,她伸出双手,拥抱了许问。
怀抱温暖馨香,那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一种更加温暖、被太阳晒过青草的味道。
许问从来没有在母亲身上闻到过这样的味道,更准确地说,自从有记忆以来,他就几乎没有像这样接近过自己的母亲,根本不记得她是什么味道了。
她抱得很紧,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带着安慰与关切。
片刻后,她放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无比肯定地说:“这不可能是你做的,我相信你。所以,发生了什么事?”
许问仿佛遭受到了莫大的冲击,站在原地,彻底呆住了。
过去的许问、现在的许问,在这一刻像是重合在了一起,下一刻,他们又再次分开。
少年的许问在被母亲拥抱的那一个瞬间,眼泪就掉下来了,委屈像气泡一样,一层层地从他心里泛出来,把他整个人裹在了里面。
他哑着嗓子,委屈地说:“真不是我做的。我中午没回过宿舍,就在图书馆看书,然后……”
他一五一十地把当时的事情讲给他妈听,面对母亲认真聆听的表情与信任的目光,他更想哭了,但这一次,他心里涌动的,不再只有委屈,还有某种鼓动着的满足感。
而成年的许问也在看着这一切,他心里恍惚着,眼眶有点发热。
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对这个没什么期待了,但当事情发生在眼前,他才意识到,他不是不期待,只是不敢想
谁会不期待自己母亲的信任与爱呢?
如果当初,当年……
他旁观着这一切,既清醒又茫然。
他知道这是假的,真实的他没有得到拥抱,没有得到信任,只有一巴掌和那句“丢人”。
但如果,它是真的呢?
如果它真的发生过呢?
现在的他,会有什么不同?
他会哭吗?会毫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爱憎喜怒吗?
会在某些关键时候做出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选择吗?
选择……
许问又一阵恍惚,这时,他身边的景物突然又全变了,母亲和少年的他自己,还有不远处的班主任都化为光尘,消散在空气中。
他周围是寒暖混和的清新空气,不远处是正在做饭的连家父女二人。
轻微的笑声浮动在空气中,同时传来的还有诱人的饭菜香气。
连林林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回过头来,目光对上窗前许问的,然后,她脸上绽放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向他招手。
许问本能地回以笑容,然而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声音,有人在问他,简直不像是他自己在问的。
“假如当初,你真的得到了那个拥抱,得到了父母的爱,你还会像这样,视他们为唯一吗?”
听见这个声音,许问脑中的恍惚与迷雾却突然散去,他变得无比清醒而冷静,转过头,直视着另一边,问道:“荆承,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那声音确实不是他的自问,它来自不远处的荆承。
很久没见的他站在花丛的竹篱前面,正注视着他,问出了那个问题。
此时的他,身体凝实、相貌也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比当初许问第一次见到他还要更年轻一点。
他轻松地站在花丛间,跟这周围的一切无比相衬,好像天生就该是属于这里的。
听见许问的话,他笑了,轻轻一拱手,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想告诉你,别忙,多走走,多看看。”
说着,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动作,仿佛是在把许问心里的某个天平,往回拨了一下。
然后他就消失了,好像从不曾出现过。
1108 无异
“小许,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进来呀。”
隔着一道窗,连林林笑着向许问招手,她手里托着一个小碟子,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脸庞,让她的笑容显得更加柔和温暖。
在她看来我是发呆?她看不见荆承?
许问心里的念头一闪而逝,他推门走了进去,连林林笑眯眯地把手里的小碟子递给他,说道:“来尝尝看,这是阿爹刚刚教我的,跟我平时的做法不太一样……”
她直接把碟子递到了许问嘴边,许问依言尝了一下,微微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头脑一清。
“喜欢吗?”连林林问道。
“有点辣,但感觉可以接受。”许问回答。
“你觉得可以吗?”连林林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道,“我觉得有点辣,看来你的口味比我还是要重一些……”
她忙碌着,去思考以后做菜调味的方向了。
许问走进来,被热气一冲,才意识到,虽然这个园子做了特殊设计,天然自带一股暖意,但始终还是有点冷的,而真正进入这里,才让人感受到打从心底发出的温暖,让人忍不住就长舒一口气。
他含笑看着连林林忙碌的动作,心中却不期然想起了不久前荆承问的那句话。
“假如当初,你真的得到了那个拥抱,得到了父母的爱,你还会像这样,视他们为唯一吗?”
但是随即,他就把这个念头挥去了。
那个拥抱是假的,事实就是,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并没有享受到母爱,父爱也没有,所以他才会长期封闭自己的内心与需求,直到来到另一个世界,遇到连家父女,才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与爱情的滋味……
毫无疑问,对他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人;保护他们,就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这点,不可能变化,永远也不可能。
许问凝视连林林,心里这样想着,突然听见身边传来连天青的声音:“你在想什么?”
紧接着,连天青又问道,“刚才进来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许问的心微微悬了一下,但想了想,还是诚实回答了:“我看见了荆承……还有我的母亲。”
连林林猛地抬头看他。
一直以来,许问跟她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很多小时候私密的事情都在闲聊的时候开玩笑一样说了出来,但从来,他都很少提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如果不是偶
尔还是会提到,连林林几乎会以为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握住了许问的手,却没有说话。
许问抬起头,与连天青对视,接着深吸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他们说了一遍。
包括之前爬山的时候看见的那两段过去,以及来到厨房窗外时的补充。
连林林紧紧盯着他,听着他的话。
之前爬山时许问有些异样,其他人可能没太看出来,只以为他累了,但连林林对他是何等的熟悉,当时就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只是当时人太多,许问明显不想对外人说,所以她也就没有问。
现在听许问说起来,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了许问的过去。
她的手比之前握得更紧,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许问感受到了,向她笑了一笑,回以紧握。
然后,许问说到了荆承的出现,以及最关键的、荆承所说的那句话。
周围安静了下来,连天青和连林林都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连天青也吐出一口气,没对那句话做出任何评价,只平静问道:“然后呢,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就是让我多看看想想。”许问如实回答。
“嗯,那你就多看看,多想想吧。”连天青恢复了正常,淡淡地点了点头。
就这?
许问愣住了,连林林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突然也笑了起来,重新恢复了灵动,问道:“你是在这里帮忙,还是休息休息等开饭?”
言笑莞莞,与平常丝毫无异。
许问眨了眨眼睛,很想问她,荆承问的这个问题,难道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回,甚至也没像他平常会做的那样留下来帮忙,而是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那就去吧。”连林林非常痛快地说,笑着把他推了出去。
这反应确实出乎许问意料,他站在门外,看见里面连家父女平常的说笑对话,闻着里面传出来的家常气息,缓缓地走开了。
走出几步,连林林好像想起什么来了一样,走出来扶着门对他喊:“随便转转,早点回来,别误了饭点!”
许问应了一声,回头看过去的时候,连林林已经回去厨房了。
许问心中难得的迷
茫,他慢慢地向外走,想着荆承的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
到现在,他当然知道了,荆承的出现与消失都是有意义的,甚至他这个人的存在,仿佛也有一些别的什么寓意。
所以,他刚才那番话,除了带给许问的冲击以外,应该还包含了其他的一些寓意,值得细细深思。
许问踏上一座木桥,站在桥上,俯视下方的潺潺流水。
这山上极寒,外面偌大一个冰湖就全部冻住了,里面这小溪理论上来说也不可能这么活泼。
但这里住着的顶级工匠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不仅园子里暖意自生,这溪水也如初春时节一样,夹着些许冰块冰棱,活泼泼地向下流着。冰块在可见底的清澈水流中撞击,叮叮当当,如同乐曲。
水里有鱼,不是江南常见的那种,而是一种小白鱼,鳞片反射着银光,看上去就很耐寒的样子。
即使是天工或者准天工,也没办法在这种地方改变生态。
工匠能够造物,在这方面,天工与普通工匠有什么不同?
只是手艺更加高超、所造之物更加精妙吗?
天工的天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许问一边走,一边想着,思绪浮浮沉沉,始终落不下来。
走了半天,他没完全理清自己的思绪,但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山上物资确实不够丰富,所以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仿出来的,只是仿得惟妙惟肖,看上去跟真的一样而已。
譬如这片竹篱围起来的花圃,看上去生机盎然,精心搭配的色彩与花形既充满野趣,又内含一套自己的逻辑,许问在现代看见的最好的花境,与之相比也有所不如。
但只要你仔细看就会发现,这竹篱以及鲜花,其实全是假的,全是仿制出来的。
就像之前在墙外看见的那枝杏花一样,以假乱真,跟真的几乎没什么差别。
当然,确实还是有差别的,假是始终是假的,没有生命。
生命、感情、自然、万物……
不知不觉中,许问走到了园子的另一头,那里有一座小悬崖,做成了平台形状。
站在崖上,隔着一片空谷,可以看见正对面的冰湖,以及湖后的那座山。
许问眯起眼睛,山上隐隐约约有些人影,然后,他看见那座山好像动了一下,仿佛向上拔了一截!
1109 一段经历
对了,他险些忘了,这雪山之上,正在建设圣城,而那座山,就是所谓圣城的所在地!
这个台子,就是天工们用来远观圣城的吗?
他们有没有参与建设?还是只是在这里旁观而已?
还有最关键的,刚才这山怎么回事?
许问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山峰确实向上拔了一截,好像陡然间向上成长了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是活的?
还是这些强大工匠们透过某种方式,造成了的视觉错觉?
许问下意识就想往那边走,走没两步,听见另一边连林林的召唤,声音不大,但仿佛能直接进入他的耳朵里。
许问脚步一顿,又往那边看了一眼,还是转身回去了。
他们果然已经做好饭了,在厨房一边支起了餐桌,左腾和两个孩子都已经出来,坐在了餐桌的一端。
热气腾腾,饭菜飘香,还有大家的笑容以及两个孩子的笑闹声,许问由衷地感到了舒适。
这次午饭是连天青主厨,确实跟连林林的手艺风格不太一样,稍微重口一些,好几道菜都比较辣。
“也有不那么辣的,不适应的话可以换个口味。”连天青拿着筷子,对其他几个人说。
连林林一开始确实很不习惯,吃得直吐舌头,脸颊嘴唇都是红通通的,眼眶都有点泛湿了。
但很明显,她就是越菜越爱的那种典型,明明被辣得不行,但还是一直在吃。
连天青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闲聊一样介绍说:“在这里,很少有这么正宗的辣。后来我有一项奇妙的旅程——”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许问,许问瞬间明白,这指的是他去现代世界!
他果然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
“——那里跟这边很不一样,有一样叫火锅的东西,人人都爱吃。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回来找类似的味道,总算是找到了。”
连林林一开始专心在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她爹的话,突然听见“火锅”两个字,筷子一停,愣住了。她抬头看了许问一眼,看见许问肯定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低头一笑,心里突然有些高兴。
这个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好像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秘密一样。
不过,她的笑容很快敛去,困惑地看着连天青问道:“这意思是,阿爹你其实早就回来了?”
连天青
低头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们?害得我们一直担心!”连林林控诉他。
“很难说……当时我处于一个很奇妙的状态,当时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总算是清楚了,但也来到了这里。那时,距离你们过来已经不久。”连天青道。
“什么状态?”许问忍不住问。
之前令狐一德语焉不详地说了半天,其实他还有一个最好的询问对象在眼前啊。
听到这里,左腾主动放下碗站起来,想要招呼两个孩子出去。
结果连天青淡淡抬了一下手,阻止了他们,道:“都这个时候了,听一听也无妨。”
“当时我跟着你一起,去了你原本的世界。”连天青开场就这样说,连林林是知道的,相比较而言,她更好奇连天青的视角,以及他与许问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而左腾瞬间就听呆了,他迷惑地看看许问,又看回连天青。
你原本的世界,这是什么意思?
这听上去像是……许问本不是他们世界的人?
左腾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阅历之丰富、脑子之灵活,绝不逊于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
更关键的是,他跟许问以及连林林同行了这么久,帮了他这么多忙,对他的了解已经非常深了。
刹那间,许问过往表现出的无数异常浮光掠影一般掠过他的脑海,他的表情渐渐变成了恍然大悟。
这个世界确实没有穿越小说之类的东西,但这样的概念在这里其实也不算陌生。
尤其是他不管是真是假,确实接触过一段时间的佛教经义,须弥芥子、三千世界、大乘小乘……这样的概念迅速与连天青这六个字结合了起来,他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我是说这少年也太天才了一点,甚至很多东西都不单只是天才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原来如此……
左腾心里产生的强烈的奇妙感,而这时,连天青其实也没给他留出消化的时间,还在继续往下说。
开始一段时间,连天青的灵魂去了许问所在的世界,看见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奇妙,看见了一整个未来。
他很快就判断这是真的,一方面跟左腾一样,是感受到了许问的不同寻常,另一个方面,这个世界实在太细节了,历史清晰,逻辑自洽,这不可能是任何一个人能够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
他好奇而又迷茫,以全
新的眼光看待着这个世界,如饥似渴地接受着新的事物,在这个过程里,这个世界的相貌由浅入深地逐渐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对它慢慢有了概念。
不过,他始终不属于那个世界,他渐渐发现,他开始变得虚弱,仿佛在被这个世界所排斥。
听到这里,许问和连林林一起变得紧张起来,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没事吧?”
不过下一刻,他们同时松了口气,都觉得自己有点傻。
连天青现在都在这里了,当然是没事的。
连天青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确实没事,但是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意识一直有点模糊,自己也不完全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事情,大量的信息涌入进来,化成了他的知识,但具体过程,却都不太清楚了。
“大概是什么样的呢?”许问思考着问,“有没有残留的印象?”
“很多,也很复杂,像在梦里一样,只有很少的零零星星的感觉,没什么完整的画面。”连天青回答。
在“梦”里,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本来就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学了很多东西。
他干的还是老本行,实力不错,修复了很多东西,很受人尊敬。
他的变化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的,一开始稍微清晰一点,大致还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时间越久,记忆越模糊,到最后,他感觉自己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不过最后,他还是“醒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这个世界。
他确实回到了这里,但并没有完全恢复正常。
“我的身体与我的灵魂仿佛并没有融合在一起,各种纷繁复杂的信息充斥在我身体的每一处,用你们的话来说,是在每一个细胞里。我消化吸收着这一切,每吸收一点,身体与灵魂就融合一点。
“在那段时间里,就像我在你的世界里一样,我能看见周围的一切,但所有人都视我于无物。
“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好像在自由行动,仿佛它们自有主意,自有去向。
“我自然而然地来到了这里,看见了方碑。”
连天青注视着许问,道,“那一刻,我知道了天工无惑的意思。
“并非真正无惑,而是解开了最大的疑惑——
“也就是,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1110 材料
天工如何无惑,这是许问一直以来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世界这么大,宇宙如此无穷,人真的可能没有疑惑吗?
许问每次一想到就觉得,这怎么可能?
所以他也是思考过的,有没有一种可能,天工无惑并不是那么绝对夸张的概念,而是有针对性的?
这个惑,指的其实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班门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
譬如那个神秘出现然后又消失的唐,感觉就是不同时代的各大名家杂糅在一起,完全不符合逻辑。
而它确实也在那之后消失了,整个过程都像是笼罩在一团重重的迷雾里,没有一项细节是清楚的。
倒是在它之后渐渐发展起来的世界,扭曲勉强地维持着自己的发展与逻辑,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真实。
但总地来说,班门世界都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尤其是他的进入与离开、它与许宅若有若无的联系,都让它显得非常奇妙,有诸多不可解释的地方。
现在,连天青终于解答了他的疑问,这个世界果然是有自己的真相的,只要成为天工,就可以知道这个真相!
“是什么?”许问倾身上前,有点急切地问。
连天青正要开口,厨房窗户突然被敲了两下,紧接着,一个人探头进来,笑眯眯地说:“好香啊,怎么这么刺激,这是辣椒吗?不错啊,你竟然弄出辣椒了啊,还不请我进来尝尝?”
好话唠……许问抬头,看见那是一个中年人,跟连天青差不多岁数,身量特别高,腰弯得很低,头几乎伸进了窗子里。
这语气……也是一个去过现代的天工?
许问敏锐地察觉到了,看见连天青抬头看他,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略带嗔怪地道:“难道还要我请?”
“那还是要的,你应该在开始做饭的时候,就抓紧时间派人去请我过来。”那人一看就跟连天青关系很好,笑眯眯地从门口转过来,一步迈进门槛,施施然在桌边空位坐下。
连林林笑着站了起来,主动去厨下盛了饭,给这人拿了筷子。
那人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抬眼看她,问连天青道:“这是你女儿?”
“嗯,对,我叫连林林,请问伯伯尊姓大名?”连林林清脆地笑着说。
“我叫黄桅,是个造船匠。哎呀,你叫我这一声伯伯,我是不是得给你件见面礼?”他筷子一停,突然开始发愁。
连林林眼睛一亮,连声说:“好啊好啊,我还没去过海上呢,黄伯伯你给我讲一讲海边是什么样的吧?”
黄桅刚把手伸进兜里摸了样东西出来,正准备递给连林林,一听她这话,手卡在桌子边缘出不来了。
许问看见了那样东西,那是一串东珠项链,每一颗东珠都比手指头还大,浑圆无比,淡淡的珠光几乎能映亮那一方天地。
东珠是最极品的珍珠,在清代是皇宫的专利,非皇帝许可不能使用。
在大周许问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规矩,但不管怎么说,东珠非常珍贵是肯定的。
黄桅伸手就是一串极品东珠,底蕴十足。
不过恐怕他也没有想到,连林林好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苦笑一声,手往回缩了一下,连天青眼光看见,用手指点了点他:“你干嘛呢?东西拿都拿出来了,还想往回收?”
黄桅一愣,没好气地伸手把东珠递给连林林,说:“小心眼!难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
“那可不好说,当初我找你要那个珊瑚,你可也没给。”连天青说。
“跟你说过了,那珊瑚我是有用的,怎么可能给你?”黄桅没有好气地说。
“嘿,当时我可是说过了,就你这水平,拿着那么好的珊瑚也是浪费。我可以跟你比拼一下设计,谁的好谁得到那个珊瑚。但是你敢吗?你不敢!”
连天青一边说话,一边用筷子尖点着黄桅。
他很少会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也极少用这种语气,显然确实是跟黄桅非常熟了。
“什么不敢,我最后做出的那个摆件你知道卖了多少钱吗?九千八百两银子!你一生之中,可有一件作品卖到这个价格?”黄桅冷笑一声,说。
“我确实没有。”连天青不以为意地说,“我的作品怎么办,纯粹只看眼缘。而且,如果你相信你的设计一定比我好,那为什么当初不敢正面跟我比呢?”
“比什么比,这么主观的事情,当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分得出高下?”黄桅摇了摇头。
“你怂了。”连天青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只回了这三个字。
“放屁!不然现在再比一下?”黄桅瞪眼睛看他。
“现在比的话,那不是跟我比了……”连天青拿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笋丝,慢悠悠地说。
黄桅声音一顿,目光落在了许问身上。
许问正一边吃菜,一边听得津津有味——他从来没见过连天青这一面,听两位天工互怼,也是非常难得的体验——结果没想到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愣了一下,心想这跟我什么关系,接着突然想到了不久前,令狐一德对他说的那些话。
别说一次比试了,这个世界,这个末日似乎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有意思。担任这样一个角色,好像也挺有趣的。”黄桅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说道。
担任这样一个角色?
什么角色?
许问正在想,就看见黄桅笑吟吟地转头,看着他问:“正好我又得了一样好材料,不如我们就来比试比试?”
他边说边吃,跟连林林一样又菜又爱。这辣味明明还算适度,他却已经吃得满头大汗。
许问安
静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材料,怎么比?”
这意思,是接下黄桅的挑战了,一个天工的挑战!
“吃完再说。”黄桅摆了摆手说。
他津津有味地吃完,站起来向许问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许问这时候早就已经吃完了,看见连天青点头,站起来跟在了黄桅后面。
“你们先去,我们一会儿过来。”
黄桅一副悠闲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停下来看看园子里的花草造景,还对许问说:“我来得晚了一点,没赶得上他们建这园子。可惜了,不然也能让你看看我的水平。”
“现在不也可以看见吗?”许问心里其实还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好奇,但这时只是附和着黄桅说话。
想了想,他又问,“你跟我师父他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那倒也不算太久。”黄桅出人意料地回答,“你没看出来,我们本来不是一个时代的吗?”
许问不能说心里完全没有预料,但听见这话,还是愣住了。
说着,黄桅已经走到了一处,向前一指道:“就那个,咱们俩来试试手吧?”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看见,那里围满了人,一个个正在比手划脚,好像发生了争执。
黄桅也是一愣,笑着对许问说:“好东西总是不缺人关注,看来有眼光的,不止我们两个啊。”
“有眼光的是您,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呢。”许问实话实说。
黄桅挠了挠头,说:“也对,哈哈。”
接着他走了过去,客气礼貌地说:“各位有礼了,这东西是我先看中的,可否先把它让给我?”
“你谁你?”一个人皱着眉头看他,就没那么客气了,“你说你先就你先?”
“甭说了。不管你是谁,咱们的规矩都一样。想要东西,就先比划比划!”另一人大声说道。
这时,黄桅已经靠得比较近了,看清了他们讨论的焦点。
他的表情微微一变,突然笑了起来,摆手道:“你们争吧,我不插手了。”
那人古怪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黄桅回到许问身边,对他说:“我们先不急,等等再过来。我先带你去看方尖碑吧。”
说完他果然不再留恋,带着许问转身就走。
这时许问已经看清人堆里面围着的是什么了。
是一块石头,里面包裹着一块极大的汉白玉,只从露出石质的部分就可以看出来,它洁白无瑕,没有半点杂质。
果然是上好的材料,难怪这么多人争成这样。
对于工匠来说,优质的材料,比自己的命/根子还重要。
黄桅却头也不回,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他突然问许问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材料,是更好的材料呢?”
1111 双性之神
对于工匠来说,材料是至关重要的世界,一件好的材料确实足以引起无数工匠的争抢。
有时候他们甚至不需要这材料的归属权,只要能让他们制作,他们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但是,什么样才是最好的材料呢?
品质上佳、形态特异、最好有足够的大小来支撑制作的空间……
高明的工匠可以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用自己的想象力,尽情发挥材料原本的属性。
但是就算是他们,也想要品质更好的材料,能够更好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黄桅指的就是这个吗?
许问下意识想要回答,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黄桅瞥他一眼,笑了两声,没有催促他的答案。
他们离开了那些人群,黄桅非常熟练地踏上一条小路,往前方山峰的方向走。
他一边走一边给许问介绍:“这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就地取材,能取到什么样的材料,全看你的见识和本事。说起来这地方本身也很有趣,它可能经过特殊的地质和地壳变化,情况非常复杂,各个不同的地层,有不同的材料种类。”
他介绍得非常熟练,许问见他一身古装,嘴里却在说着地质地壳这样的现代名词,所讲的内容也是非常现代的,总觉得非常奇妙。
他忍不住问:“黄大师也去过现代吗?”
“呵呵,是啊,有意思的地方,非常新奇,有自己的逻辑体系,很多东西值得学习。”黄桅眯着眼睛,有些怀念地说。
“是去的什么时候,哪一年?”许问又问。
之前他在许宅的光与影之中看见过很多人,现在回想起来其中不少应该都是天工。
他从开始见到黄桅就觉得有点眼熟,应该是当时在其中见到的天工之一。
不过那幕情景具体是什么样的,位于什么时代,他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2016到2021,在那里呆了五年。我还在那里见过你,怎么样,是不是没印象了?”黄桅笑着问他。
“啊?”许问呆住了。黄桅说的这个年份,正是他所处的时代!
但他真的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了……
难道初见时的熟悉感不是来自于许宅的光影之中,而是走在路上的惊鸿一瞥?
“在平镇上。”黄桅笑呵呵地提醒他,问道,“你不会不记得了吧?你在那里参加了一个活动,亮眼得很哪!”
许问当然不可能不记
得,平镇那次展销会,从各方面带给他巨大的收益,许宅的修复也是从那之后正式开始的。
黄桅也参加了那次展销会?他在路上看见的行人里,就有他一个?
许问想了半天,完全记不起来,最后还是只能摇了摇头。
“咦,不对,天工去往别的时代的时候不是类似灵体一样吗?其他人是看不到你们的,我就算碰到你了,也应该看不见啊?”许问突然想起一件事。
“看阶段的。最初的阶段,确实跟你说的一样,游荡天地,遍览万物。但那只是浮光掠影,到下一个阶段,你将……”黄桅边说边走。
这一路上,不止他们两个人,来来往往的还有很多其他工匠。
他们大多目不斜视,脚步也非常快,目的性极强,好像眼里除了他们要做正在做的事情,别的什么也不重要一样。
他们有的抱着东西在快步走,有的三五成群,一边走一边大声讨论或者争执,黄桅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路过后面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声音太大,把黄桅的后半句话也压了下去。
“什么?”许问没听清楚,追问道。
黄桅却不重复了,笑着向前一指,道:“你看。”
许问本来在专心听黄桅说话,这时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前看。
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眯起眼睛,站定了脚步。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惊人了!
在现代,许问去过一些场景非常壮观的地方,龙门石窟、乐山大佛、峨眉山顶的普陀像。
而眼前这些,巨大壮观,简直是他以前所见那些东西的总和。
它是一座山,又不止是一座山。
山的正面,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女神像,圣洁宏大,俯视众生,表情慈悲而威严。
许问本能一般地估出了它的高度,从顶到足,一共九十九米,也就是三十三丈,比乐山大佛还要高上二十多米。
而且它的雕刻比乐山大佛精细得多,女神像头上有钗环,衣袂飞舞,六只手两大四小,分别握着不同的工具,最大的两只一手持规,一手持矩,其他四只也都是不同的工匠工具,意韵十足。
缥缈的云雾丝絮一般浮在神像四周,越发把它衬托得不像人间凡物。
好像这真的就是一尊神,真的就这样存在于天地之间,凝视着世间万物一样。
巨大的造物,本身就有一种超常的震慑力,这尊神像带给人的感
觉,又远不止于此。
许问的目光一触及到它,就被它震住了,整个人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神像的目光如清冷的月辉一样洒落下来,冷漠理性,却又蕴含着执着与狂热。
这眼神、这神情,跟他在路上看见的那些工匠几乎一模一样!
许问呆了半天,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略微冷静了下来。
在这个过程里,黄桅站在他身边,一样抬头注视着神像,表情严肃,完全没有提醒催促的意思。
许问转回头,重新打量着这尊神像。
仔细观察过后,他突然发现,它不是初见时那样以为的女神像。
它的女性特质确实非常突出,但同时,它也具备了很多男性的特质,譬如喉结以及一些肌肉,以及某些特殊的特征——他因此判断,这尊神像其实兼具双性,同时代表了男性和女性这两方面!
这尊神像虽然看上去拿了很多工匠的工具,但核心只有两件,圆规和尺矩。
同时,它位于一个圆形的神座里面,周围有很多方形的石窟,直接让人联想到了“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句话。
这个规矩,显然指的不仅是工匠,而是整个天地世界共有的规则。
这形态让许问想起了伏羲和女娲,这样说起来的话,它也不仅是工匠之神……
“这是青诺神像?”许问注视着神像,问黄桅道。
“对,青诺神的完整神像,据说它蕴含了世界的规则,真正的道理。”黄桅道。
“世界的规则,真正的道理……”许问重复着这两个词,陷入深思。
他的目光落到神像旁边的石窟上。
石窟大大小小,围绕在巨型青诺像周围。
这样的布局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见过,石窟里的多半是佛像或者菩萨像,代表了人们深浓的虔诚与信仰。
但在这里,什么都有,每一个石窟里的东西都完全不同。它极尽奇妙,极尽丰富,每一项都是工匠们呕心沥血的精心之作。
各种工艺、各种设计、各种创意,许问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爬上去再靠近一点,细细欣赏。
看着看着,许问突然意识到那些工匠在五老山造的东西放在哪里了,正是这露天中,石窟里!
这就是他们在末日之前,赶着建出来的圣城?
不能住人,不能避难,一座纯粹的——
艺术之城?
1112 烟花
“走,上去看看吧。”
黄桅指了指上方,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顺便给许问介绍,“这后面有一条路可以上去,去方尖碑也要走这里,我们可以顺便看一看。”
“七劫石碑?是一个方尖碑?”许问想起之前听到的事情。
“对,非常典型的方尖碑,黑色的,一共四面。具体的,你过去就可以看见了。”黄桅没有多做介绍。
说话间,他俩一起走进了对面山峰下面的一个山洞,那里有一道暗梯,可以沿着爬上去。
楼梯弯弯曲曲,一直向上延伸,它有一定的宽度,两边都有缓坡,可以供给工匠行走。
这个梯级看着有些莫明的熟悉,许问细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它很像天云山后山的那处暗道,不,是非常像,简直像是一个人设计的!
楼梯两边有长明灯,火焰在铜罩中,向两边投下巨大的阴影。它偶尔摇晃一下,阴影也随之摇动,好像有无数鬼魂的影子藏匿于其中,能让人打从心底产生一种源自本源的恐惧感。
走出十几级台阶之后,会看见一道门,向外开启。
这道门会向内投来天光,明亮纯净,几乎有一种神圣感。
循着光看过去,会看见一件工匠的作品,正摆在光源出口的平台上。
许问一瞬间感觉,这就是无尽原始的恐惧中,带给人类的那一道光。
越往上走,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山腹中这条路虽然不是无光,但火焰只会给人带来恐惧。
在这种恐惧中,能够解救人类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这一道道门,一件件奇妙的作品。
“想看可以随便去看。”走在路上,黄桅提醒道。
“嗯。”许问若有所思,应了一声。
这时他们正好经过一道转角,许问又看见了一道门,带给他无比伦比强烈的感觉,他顺势走了过去。黄
黄桅往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扬了扬眉,跟了上去。
许问走到石窟跟前,先往外看了一眼。
这神像实在太大了,他们走了半天,现在还只在神像的小腿位置。
神像穿着一条满是璎珞的裙子,各色各样的宝石垂落在腿旁,许问同时发现了三件事情——
第一,神像雕刻得非常细致,几乎每一处肌肉纹理都有所表现,功力深厚得惊人。
要知道,这难度可是非同一般的高,这
神像实在太巨大了,越大,具体形态就越难把握。
第二,衣裙柔软,好像还有风,它裹在神像的小腿上,褶皱分明,甚至连衣物的那种丝质感都有所表现。
这种手法许问看着微微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应该出自某位大师之手,许问不能完全确定。
第三,也是最让人震惊的一点——
这些璎珞上的宝石,全部都是真的!
各有不同,但都是货真价实的宝石,颜色纯净、质感通透,其中不少都拥有着极佳的品质,剩下一些可能是找不到合适的,用了其他一些宝石进行拼接,结果形成了更加奇异的效果。
许问看见其中一颗,是由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巧妙拼成,它们的光辉相互映射,形成了极其绚烂的彩虹一般的效果,美得惊人。
这手笔,实在太大了……
黄桅刚才说,这里所有使用的材料全是就地取材,出自五老山不同的地层?
这样看起来,这五老山是货真价实的宝山啊……
许问看了半天,这才将目光收回来,落到身边放置于石窟平台表面的艺术作品上。
那是一个山水盆景,很有意思,做的正是这座雪山。
雪山、雪原、前方的白狼林……
所有的一切他都使用各种办法,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
但它最难得的不是这个,而是其中包含着的那种感觉。
许问注视着它,仿佛感受到了掠过雪原的呼啸风声、无处不在仿佛要渗进骨子里的寒冷,还有人心在看向这片纯净大地时,由心而发的敬畏感。
许问甚至觉得,这盆景的作者初到这里时,看见雪原前方的高山,一定曾经跪了下去,匍匐在雪地上,宛如面对神迹。
这一切的心情,他都透过这座盆景,表达了出来。
许问凝视了它好一会儿,低下头来,在它周围转了个圈。
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他没有看见任何一处有工匠的署名。
好像在这里,他的名字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有他的想法、他的作品,他那一刻铭刻入骨的心情。
许问沉默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对黄桅说:“走吧。”
他在看这座盆景的时候,黄桅也在看,这时点了点头,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继续向上走,偶尔出去石窟看看。
就像前面的那座盆景一样,每一件作品都没有署
名,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但每一件都极为强大,极其强烈地体现了创作者的情感与心意。
仿佛他们来这里、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在这一刻,将自己最深的体验与感受全然地展现出来,就此定格。
越往上走,许问的心情波动就越大。
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作品越来越精彩——好像没那个水平,就不配放在这个位置一样。
另一方面,这条通道明显经过设计,越往上走,山腹通道本身的光线就越暗、越压抑。
这种黑暗与压抑直接让人联想到了人心,想起了孩提时的那些恶梦。
它并非来自什么心理阴影,而是孩子们最原始的敏锐与对未知的恐惧,你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你不知道世界的尽头会面对什么。
山腹越阴暗,石窟带来的光明越强烈。
一个个石窟,宛如一扇扇窗户,照进了人心。
许问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一扇“窗户”旁边,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外面,久久没有动弹。
黄桅一直跟在他后面,许问走,他就走;许问停,他就停。
他可不是连天青,这样一位天工这样一直陪着许问,一点不耐烦的感觉也没有,好像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许问突然张了张嘴,若有所悟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话没出口,他又闭上了嘴。
这一刻,他好像想清楚了什么东西,但或者是不想,或者是不能,他最终还是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
许问继续往上走,黄桅一笑,继续跟在后面。
许问沉默着,深思着,在黑暗中行走。
他还是偶尔会走出去看看,越往上,那些作品越令人惊心。
人类最极端的思想、情感,在此刻、在此地化为了现实,尽情地、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了许问面前。
按照此地的说法,末日将至,它们将在不久之后,就将随着这个世界一起消失,再也不复存在。
但没人在乎这个。
所有工匠都竭尽了自己的全力去表现。
好像对于他们来说,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刹那即是永恒。
人类的光辉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如烟花、如流星一般爆发出至高的光彩。
对此处的工匠来说,这,就够了。
朝闻道,夕死可以!
这就是他们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