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3 白日星河
许问沉默着登上了山顶。
他不说话,黄桅也不说,他始终面带微笑,甚至还有些轻松悠闲的样子。
许问一路从青诺神像的足部,走到了祂的头顶,祂的每一处都雕刻得那么精美,你真的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地方会有这样的作品,更难想象的是工匠们在完成它的时候,心里怀抱着怎样的寄托与祈愿。
相比之下,安置在石窟中央的那些作品就非常纯粹了。
蕴含其中的只有一个情绪,那就是表达。
所有的工匠都在竭尽自己的全力,表达一生中最强烈、最深刻的情绪以及思想,真的就像即将步入黑暗的人一样,在此时此刻,把他们的所有像烟花一样璀璨绽放,即使只有刹那间的光华,也在所不惜。
走着走着,眼前的黑暗突然开始变得稀薄,越来越多的天光投入了进来。
许问抬头往上看,前方梯级所剩不多,将要到达山顶了。
天光如云如雾,黑暗彻底被驱逐,许问踏上最后一级梯级,站到了五老山的顶端。
他抬头看去,陡然间再次屏住了呼吸。
山顶一片平坦,又是一个湖,比下方那个冰湖略小一点,四周一片光滑,没有树林。
一件很奇特的事情,这个冰湖所在的海拔比下面那个更高,下面冰湖几乎全部结冰了,这个却没有。
它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宛如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纯净无比。
镜子旁边就是青诺神像的头,神像实在太大了,以致于这片并不太大的湖宛如祂发间的一个饰物,美得恰到好处。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神像越发不可方物,俯视下方的姿态神圣而悲悯,就像是在看着整个人世间。
冰湖旁边或坐或站着一些人,姿态很随意,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一样。
许问眼睛一眯,立刻在里面看见了熟悉的人影,有些意外。
连天青和连林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上来了,比他们还早地到达了这里,这时看见他们上来,正伸手招呼。
他们身边不远处有景叶和景重,被好几个穿着皮袄的工匠围着,好像在问这问那,倒是没看见左腾的人影。
许问看见连天青和连林林,情不自禁就露出了笑容,快步往那边走过去。
才走了两步,他就有些意外。
气中一扫先前的冰冷,竟然带了一些微微的暖意,甚至连吹过来的风也非常柔和,好像情人的手一样。
这气候,感觉真的有点特殊啊。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温度与体感确实让人舒服多了。
许问走过去,景叶和景重立刻也发现他到了,双胞胎齐齐转头,齐齐站起来,迎过来行礼。
初见时,这两个都是乡野小孩,这么一段时间,被连林林教得懂了不少规矩。
最关键的,他们对许问都是真心实意的敬爱,这就是改变了他们命运的人。
那些穿着皮袄,仿佛是工匠的人纷纷转头看向许问,他们也都站了起来,注视着他,接连停下了话。
山顶湖畔,陡然间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安静。
许问迎着无数人的目光,稍微有些不自在,但脚步一顿之后,还是走了过去,到达连天青的面前。
连天青伸手,止住了他的行礼,又顺势向另一边一指,道:“你过去看看那个。”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人群自动自觉地散开,让开一条道路,也让出了后方的空间。
许问看见了,稍远的地方有一座黑色的方尖碑,它幽暗无光,位于天空之下,冰湖旁边,仿佛一道黑色的裂缝,凭空撕开了这一处的空间。
许问迅速联想到了之前听到的那些事情——
这就是七劫碑?
圣城的源头,一切的发源之处?
许问看连天青,连天青对他点点头。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掠过了无数念头,以前许许多多的所见所闻在这一刻都浮现在了他的心中,被串联了起来。
他意识到了什么,向前走去。
周围的人都在看他,都在给他让路,在这其中,许问看见了不少熟面孔。
有的只是眼熟,记不起来是谁;有的却伴随着场景,让他瞬间记起了他们是谁。
是他曾经在许宅光与影中看见的人物,据他判断,这些全是天工,事实从令狐一德那里,他几乎也确定了这一点。
令狐一德也在,站在连天青身后不远处。
站在这里的人不算特别多,全是天工,并不包括栖凤和郭.平,也不包括他们一路追寻而来的那些工匠。
在天工们静默的围观中,许问走过湖边,向着方尖碑走去。
湖边是一条天然形成的路,主要由砂石组成,其中混杂着很多或晶亮或黯沉的东西。
许问认出了其中不少。
那些晶亮的,是珍珠、玛瑙、翡翠、红绿蓝黄等各色宝石,甚至还有狗头金等天然形成的纯金金块。
那些黯沉的,有石英石、玄武岩、铜铁矿石、紫檀酸枝等各色木材的碎块。
几乎一个工匠日常会用到的所有材料,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端倪。
这些东西在天光之下,显得灿烂夺目,宛如一条白日的星河,也是工匠们的梦想之河。
许问就踩着这条白日星河,走向七劫碑。
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他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不久之前,黄桅问他的那句话。
什么样的材料,才是最好的材料?
脚下这些全是上好的材料,难道不是吗?
不过这条路并不长,许问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黑色方尖碑的面前。
它真的非常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表面几乎不反射光芒,真的像一条黑色的裂缝,极其突然在这片空间里展开。
向它走过去,就像走向一道时空之门,不知道会通向何方。
走到跟前,许问发现,它不完全是印象中的那种方尖碑,其实是一个棱柱型,一头扎进了地上的那些砂石里,深埋其中。
它周围也有很多材料,比前面的更大、更完整。
但在这里,没人会注意到它们,许问的眼里只有这座石碑。
在远处看,石碑表面光滑,好像除了黑色什么也没有。
走到近处他才看见,黑色的表面其实有很多细细的纹路,它们共同组成了很多符号和画面。
太奇妙了,这么大、足有十米高度的一座石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这样了,完全不像天然生成的,怎么看都是人工制作的!
那么问题来了,谁会在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一个石碑?
谁能做到,谁会去做?
一个时代只有一位天工,这么多天工聚集在这里,以自己为焦点。
这代表了什么?
来此之前,许问只以为自己看到的只会是七劫的源头,但到了此处,他才意识到,它包含的秘密,远不止于此!
而它,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1114 一个梦
许问站在不远处,端详了一会儿方尖碑的整体,估算了一下它的尺寸。
现在他已经离得比较近了,但还是看不见方尖碑上的光芒,反倒感觉它把周围的一切光线全部吸入了进去一样,感觉非常奇妙。
但是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它的表面确实有很多花纹,从上到大,遍布整体。
花纹整体来看,呈现左右分布,左右各有十二个板块,上有引文,下有总结,加起来共二十六个。
每个板块都由许多细小的图文组成,看见上面文字的时候,许问的瞳孔突然紧缩,忍不住回头看了连天青一眼。
石碑上的那些文字,赫然就是中文!简体中文!
许问看见这些自己最熟悉的文字,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难怪栖凤之前说它需要破译,但仿佛并不算太难地就了解了它的全部内容。
简体中文和繁体中文虽然属于一个体系,但是简化是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在的,删去了很多不必要部分的同时,还合并了一些文字,让原本不同的文字同形同音。
这在理解上必然会造成一些障碍,但应该不大,稍微分析一下,就能通盘理解。
不过,这就很奇妙了。
在现代普及使用的简体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代表了什么?
相比之下,其他一些图形就很好理解了。
这些图画虽然是协助理解之用,但画得非常好,笔力遒劲,构图巧妙,功底极深。
最让许问无语的是,它摆明采用了一些漫画里常见的特效,同样现代感非常强,来历极其可疑。
许问本能地研究了一下碑上图文的技法技巧,然后才定下神来,进一步去关注起了上面的内容。
最上面的是一段引导性的文字,竟然也是白话文,讲的的不是别的,而是一段工匠的历史。
“公元四千年到五千年之间,人类出现了第二次社会大分工,手工业从农业分离了出来。出现了专门从事手工业生产的人,称之为匠,也叫工匠。”
这百度百科一样的文字看得许问有些无语,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好长时间。
同时他又有点好奇,天工们经历过其他时代,大多可能能知
道公元之类的词是什么意思。
但是其他那些人呢?栖凤、明弗如之类的,他们仿佛完全属于这个世界,他们看得懂这样的词吗?会怀疑它的来历吗?
当然,也有可能,他们会觉得这是神明国度的产物。
那么,神究竟从何而来?
引文尚未结束,后面还有很多内容,甚至配上了很多图片,协助理解。
它讲述的就是工匠史,从原始工匠,到工匠以及工业的发展,家庭作坊到官坊的出现,到手工业联合作坊,将传统手工业从出现到发展到壮大的整个过程都简单讲述了出来,看上去十分欣欣向荣,仿佛对于工匠来说,一切都在向着非常美好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下面的二十四个板块,讲述了手工业最常见的十个大类,以及两个比较稀有的杂类。左边是它们刚刚出现时的状态,右边是手工业蓬勃发展之后它们将要达到的状态。
许问在这个时代也算呆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了,对整个大周的工业发展状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在他看来,大周的整体工业体系在这个“鼎盛”稍前一点的阶段,也就是将要到顶,但还没有到达的最美好阶段。
在这种情况下,方尖碑上讲述的内容,应该是这时代人们相对比较好理解的,而且看过之后,应该很振奋,干劲更足。
那为什么它会被叫作七劫碑呢?
劫在哪里?
二十四个板块最下面是一段总结文字,整体氛围从昂扬发生了转变,变得有些低落与疑惑。
“欲壑难填,人类的**永无止境。物上有物,生活之上有更好的生活。现代工业的出现、更快节奏的生活、更多丰富的物质、人心的焦躁……
“吃更好的食物,赚更多的钱,买更多的东西,追求生活上的享受,失去心灵上的平静。这是对的吗?
“这就是你们要的吗?
“你还记得,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
许问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原地坐了下来,不知道坐了多久。
这里不是很冷,席地而坐也没有感到寒意,倒是屁股下面都是各种大大小小的材料,坐着有点硌人。
问挪了下屁股,目光从七劫碑上移开,看向周围。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连天青和连林林他们倒是还在,坐在离他稍远的地方,正在说话,仿佛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
许问有点懒洋洋的,脑子里仿佛充塞着很多东西,不太想过去找他们。
他重新看向七劫碑。
石碑一共四个面,他刚才只看了其中一个面,剩下还有三个。
但他暂时不想起身,只是坐在这里,凝视着正面二十六个板块,陷入沉思。
其实这里说的是现代经常讨论的一个问题,并不深奥,也不稀奇。
许问以前其实也思考过,但前前后后经历了那么多铺垫,现在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出现在这座奇妙的石碑上,仿佛突然间拥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力量,带给了许问巨大的震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深思。
一时间,在班门世界、尤其是这段时间见过的很多人、很多事被他慢慢回忆了起来,仿佛都在为碑上的问题进行注解。
不过这时候冷静下来了,他进入了另一个层面的深思。
传统哲学三问,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将往何处去。
换到这个时候,许问也要问了,我究竟是谁,我来自现代世界,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扩大来说,这个世界为什么存在?它究竟是真的真实存在的吗?
许问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但是在这里过得越久,体验过的细节越丰富,与这里人的感情越深,这个问题也就变得越淡。
这世界怎么可能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的脑海中吗?
那怎么可能,他的想象力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知识面也不可能有这么广!
但这个时候,这样的猜疑又一次出现了。
他一个人的想象力当然不可能有这么丰富,但如果是很多人的呢?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梦呢?
是人类从古至今,无数工匠共同做的一个梦呢?
那么他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含义?
1115 望星
这种时候,这些天工的一举一动都必有深意。
黄桅提出比试就很奇怪了,其实还有点以大欺小的嫌疑。
然后连天青不仅不阻止,还推波助澜……
他们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问心里泛起了很多想法,若有所思。
黄桅指定的材料在他们过来的地方,所以现在他们要原路返回。
将要离开七劫碑的时候,许问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它无遮无挡地伫立于天地之间,倒影映于湖中,好像此时此地,除了它别无他物。
数千年工匠的历史、手工业的巅峰与将亡。
“稍等一下。”他突然在七劫碑旁边看见一个人,对黄桅说道。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就知道黄桅不会拒绝。果然,黄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许问看见的是老黑,带他们上山的那位工匠。
老黑的言谈举止跟他在这里看见的其他人差不太多,但许问总觉得他有些不同,尤其是他研究的方向……
此时他正站在另一个人身边,那人高高瘦瘦,一头长发没有束起,非常飘逸。
这人他没有见过不认识,但摆在他们身边架子上的那个东西他可是认识的……
那东西呈圆柱形,一头大一头小,大头指向天空——分明就是一架望远镜!
老黑家世世代代研究的都是时间,制作各种计时方式。而时间与季节、星象等等事物密切相关,他之前在路上也跟许问他们说过,他来五老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高,离星空够近,可以更好地观星。
这样一想,他们在这里设置一架巨型望远镜,似乎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只是这东西确实跟这里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引起了许问的好奇,他突然很想过去跟他们说说话。
许问到达附近,听见那个长发高瘦的人士正在跟老黑说话,声音里带笑,很高兴的样子。
“你也可以看看,这个镜头是我专门托关系在内物阁订做的,他们很花了点工夫才做出来。你可以看看,倍数非常高,可以看到很远。有些东西放在眼前,自然不言自明了。”
老黑连连点头,照着他的指示,把眼睛凑到望远镜旁边,弯腰下去看。
长发人一边给他调试,一边教他怎么在内部自己调。
没一会儿,老黑就发出一声轻轻的低呼,声音又惊又喜。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个……”他轻声嘀咕了几句,头也不抬,整个人仿佛已经沉迷了进去。
长发人微微而笑,站在他旁边,也抬着头望着天空。
现在的天色比许问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暗了一些,天边出现了几颗星子,并不明亮。
长发人并不介意,仍然凝望着那边,仿佛在他目光之内,整片星空皆在眼前。
许问突然站定了脚步,他有点不太想上前了。
只是看着这人的表情,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很多东西不需要再问也能理解。
许问转身往回走,背后又传来了两人的声音。
这里的星辰排布跟另一个世界是差不多,这个望远镜倍数其实还是有限,最多只能看到太阳系的范围。
老黑问太阳之外是什么情况,长发人有些知道,又有些不太清楚,就着自己的理解给他解释。
老黑似懂非懂,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观测到。长发人摇头,说现在这已经是极限,想要看到更远,只能等技术进一步发展进步。
许问脚步没停,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回到黄桅面前,发现他身边又多了几个人。
连林林他们上来的时候走的不是山腹小道,而是另一条路。现在他们看见神像和石窟,也想跟着一起去看看。
许问当然不会拒绝,于是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一起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两个孩子非常兴奋,跑跑跳跳,几乎每个石窟都想进去看看。
这拖慢了许问他们的脚步,但正是许问需要的。
他也跟着看了更多的石窟,欣赏了更多的顶级作品,还遇见了不少人。
上来的时候他们遇到的不多,现在走得细了,发现石窟里其实还有很多人,工蚁一样忙忙碌碌,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
他们年纪不同,身材形貌不同,擅长的门类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
惊人的专注。明明知道有外人来了,但头也不回,眼睛也不移一下,眼中仿佛只有自己的工作与作品,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这也正常,他们都到这里来了,所为的不过是践行自己的“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
不过,他们的作品也确实精彩,几乎每一件都堪称惊世之作,放到许问的时代可以放到某家博物馆作为镇馆之宝的水平。
但令人感叹的是,这些创作者没一个是奔着传世而去的。
他们都接受了血曼教的说法,认为末日将至,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在末日降临前“抓紧时间”而已。
也许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与水平吧。
单就这些作品来说,已经不逊于真正的天工之作了。
石窟里并不安静,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山腹中间回响,敲敲打打,割割锯锯。
这声音放在很多普通人耳朵里是噪音,但走在这山道中间的人,哪个不是对它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它美妙动听?
走进一处石窟,声音突然变小了,这里一片安静,跟没有人一样。
是已经完工了?
许问好奇地第一个走了进去,先是一眼看见了摆在中间的一段木头,接着看见了坐在旁边,凝视着那段木头的人。
他非常熟悉的脸,却是完全不熟悉的人。
许问的脚步顿住,表情也微微起了变化。
两个孩子跟着进来,他们全程都很兴奋,唧唧呱呱地讨论,看见这人,他们的声音陡然停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那人抬头,目光扫过许问,落在两个孩子的脸上。
但只一瞬间,他就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那段木头,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非常淡然,好像面前站着的,只是几个陌生人,不是可以传承自己血脉的子女,也不是一直追着想要破坏他们计划的敌人。
这人当然就是郭.平,跟郭安长得一模一样,但至少是现在,没人会认错他们两个人。
“郭安已经死了,这件事,你知道吗?”许问深吸口气,问他道。
1116 缺失
“我知道。”郭.平回答。 他仍然凝视着那块木头,表情和声音都非常淡然,全身上下一丝多余颤抖也没有。 这其实在许问的预料之内 ,但实际听见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有点不太淡定。 “双生兄弟,一直在一起工作,再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你知道把他留在降神谷,他会努力戒除忘忧花,也知道受到忘忧花严重影响的他,必然只有死路一条!”许问紧盯郭.平,声音缓慢,压抑着很多东西。 “不对。”听到这里,郭.平突然抬起眼睛,扫了许问一眼,摇了摇头。 “郭安性子很软,喜欢好茶好菜,爱吃评书,喜欢享受。我临走的时候让栖凤给人打了招呼,郭安想要忘忧花的话,随他取用,让他安安心心地过完最后一段日子,人能舒服快活一点,那就足够了。”郭.平平平淡淡地说,甚至有些理所当然的样子。 许问脑海中掠过那张看上去与郭.平一模一样的面孔,无名的怒火突然间从心底烧了起来。 他咬了下牙,轻声道:“所以,你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 “用了忘忧花,到他那种剂量的,最后只有一个死字,只是早晚而已。忘忧花,本来就是毒花。”郭.平说着,想起许问之前的话,皱了皱眉,“不对,听你的意思,郭安努力戒了毒?是因为别的原因死的?” 许问突然想起件事,也有点疑惑了。 “是。他意识到忘忧花毒瘾给他带来的危害之后,他就一直努力控制自己,让自己不要再继续服食。但是,毒瘾给肢体带来的损伤不可逆转,他无法再完美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完美完成自己理想中的作品。他因此绝望,在把一身技艺全部传授给我之后,烧毁了忘忧花田,也烧死了他自己。他,是自杀的。” 许问深吸口气,问道,“当时栖凤与他里应外合,借着火灾带着族人遁去,来到五老山。不然,郭安根本不可能得到原油,也不可能把它带进降神谷。这件事,栖凤没跟你说过吗?” 郭.平 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他嗤笑一声,斜了许问一眼,“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是个聪明女人,她知道我不会关心,所以压根儿也没跟我讲。再说了,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她知道,我当初把郭安送进降神谷,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出来。他求仁得仁,已经圆满。” 他说得理所当然,包括许问在内,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听呆了。只有站在最后面的黄桅与连天青,相互对视一眼,非常现代地耸了耸肩膀,好像这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一点也不奇怪。 许问呆怔了一会儿,听见了身后连林林的声音:“可是,他是你的兄弟!亲兄弟!你怎么能这么不管他的死活?” “我没有不管他的死活。”郭.平似乎有点懒得理她,但停顿了一下之后,还是叹了口气,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做错了什么?救了郭安的命?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最后也是他想怎么死,我就随便让他怎么死?” 连林林语塞,竟然有点无法反驳,郭.平冷冷地道,“他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要我给他把屎把尿,操办后事?” 连林林咬着嘴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许问拉了一下她的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把目光转移到了郭.平面前的那段木头上。 这是一段非常好的木头,正宗的楠木,直径大约有两尺五,高度约有一丈,上好的材料。 许问只扫了一眼,就看向郭.平,问道:“你打算用这个做什么?” 说到这个,郭.平明显兴奋了起来。 他的眼中有了热度,很积极地反过来问许问:“有了点打算,还没完全想好。在你看来,你觉得做什么比较好?” 许问走过去,从头到下把这块楠木全部摸了一遍,停顿片刻后,脸上露出了一些惊异的表情。 “这段木头,很特别啊。”他又确认了一下,说道。 “不愧是天工三境,离天工只有一步之遥的天才。竟然这么快就看出来了,天人合一已臻化境。”郭.平跟之前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对着许问大肆夸奖。许问夸了这段木料,对他来说比夸了他自己还开心。 许问也点了点头,说:“它生长的时候遇到了很多灾害,但这反倒给它带来了不少好处,让它内部的生长结构变得与众不同。它内部有一些裂痕与结疤……” 他一边说,郭.平一边点头,一脸欣赏与赞同。 连林林非常讨厌郭.平,看见这种情况心里很不舒服,但她看了许问一眼,什么也没说。 郭.平跟许问讨论了一阵子,主动把自己的设计图拿出来给他看。 跟他兄弟郭安一样,他的设计图也是画在木板上的,一大叠。 看得出来,木板上的内容经过反复修复,刨过很多次,有的已经很薄了。 许问接过来翻看,发现他的画风与设计风格都跟郭安有些类似。 这两兄弟几十年时间一直呆在一起,相互浸染,有些东西早已不可分割。 许问认真专注地看了一阵子,郭.平一直盯着他,脸上带着一些笑容,满眼都是期待。 许问没有说话,一张张木板全部看完,把它放到一边,然后解下自己的背包,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了郭.平。 那是一叠纸,钉在一起,形成了一本册子。 郭.平疑惑地翻开,看见第一页,脸上的表情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嘴唇抿起,笑容消失,瞬间又恢复成了之前的冷淡。 一页页翻下去,郭.平的表情再次变化。 惊疑不定,兴奋,喜爱,羡慕,嫉妒…… 无数的表情接连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脸上,层次分明,每一种都非常清晰。 许问给他的是郭安的遗作,他没能完成的那个。 郭安也正是因为失去了完成它的能力,才绝望自杀的。 很明显,同样是基于材料本身的木雕设计,郭安完败了郭.平。 这不是所选材料的不同,也不是个人能力的差别,而是从根本上,郭.平就比郭安少了些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但确实存在!
1117 比不上
郭.平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手上这叠纸。 这当然不是郭安的原作,是许问重新誊画在新纸上的。 他尽力保留了原作所有的细节与感觉,把它原模原样地搬到了纸上。 在临摹过程中,他竭力体会郭安的想法,得到了很多收获。 他体会到的最关键一点,就是这幅作品的主题。 当时,摆在郭安面前作为材料的是一棵老树,它已经非常衰老了,将近死亡。 它身体上大部分枝条都已经枯萎,上面片叶不生。 但同时,它的身上又披覆着一些寄生的藤蔓。它们正开着花,鲜黄的花朵,与漏进枝缝间的阳光相互辉映,明丽得惊人。那强烈的生命力透体而出,让人一时间无法判断它究竟来自哪里,是那株老树,还是寄生在它上面,靠汲取它的生命为生的树蔓。 许问越是临摹,感受就越强烈。 郭安很明显是把自己投射进了这幅作品里。 他曾经濒死,重又死里求生,活了过来。但此时的生中又蕴含着死志…… 在他临死前的那一段时间里,生与死纠纠缠缠,你中有我,我中又有你,密不可分。 而真正对他来说,所谓的生是什么,活着又是什么? 许问渐渐地理解了,郭安为什么会一把火烧掉那些忘忧花,同时又烧掉自己。 他可以坐拥无数的忘忧花,尽情地满足自己。也可以戒除毒瘾,到达一个无人知晓它是什么的地方,静静地生存下去——在他临死前,他已经渡过了戒毒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后面会更松快一些。 但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死。 因为对他来说,足以支撑他灵魂的东西消失了,从此不可能再回来。 失去了那些,死亡是他更好的归宿。 死亡之前,郭安把自己所有的纠结、思考、感悟、决定全部投射在了这幅作品里,让它拥有了惊人强大的力量。 这在最初见时直接震撼了许问,而在他深入了解之后,让他更加地爱上了它,对于郭安也产生了无比深刻的尊敬与理解。 这样一件作品,岂是郭.平可以比较的? 郭.平当然也知道,所以这个时候,他直接呆住了,他脸上挫败、 遗憾、后悔等情绪一一闪过,最后定格成了麻木。 郭安死了,但这一辈子,但郭.平也输了。 他很清楚,这一辈子,他不可能再赢得过这个兄弟了。 郭.平僵了很久,许问深深地看他,起身道:“这个送给你了,就当是郭师傅的遗作吧。” 他转过身,轻声对连林林等人说:“我们走吧。” 快走到洞口时,郭.平的声音突然传来,他轻声问道:“郭安临死时,曾经提过我吗?” “没有。”许问毫不犹豫地回答。 郭.平安静了下来,不说话了。 他瘫坐在地上,那叠纸从他手中滑落下去,在旁边洒了一地。但紧接着,他就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张张拣起来,抚平。 许问没有回头,他走到景叶和景重的身边,那两个孩子正在看着郭.平的背影,紧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双胞胎的表情一模一样,在此刻显出了惊人的相似。 他们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从头到尾,郭.平完全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好像他们只是身边的一块石头,没有生命,随时可以踢开一样。 许问摸摸景叶的头,景重突然抬起头来,冲着许问一笑。 她主动拉起许问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脑袋上,用头顶蹭了蹭。然后依偎到了他的身边,揪着他的衣角,再不看郭.平。 景叶倒是又深深向洞内看了一眼,然后也转过了头,拉住了许问的另一只手。 接着,两个孩子跟着许问一起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看自己这位血脉上的父亲。 “他不行。”走出这间石窟之后,许问摇了摇头,对景叶和景重说,“他这一生,也不可能超过郭安师傅了。” “嗯。”两个孩子似懂非懂,许问则看向黄桅,笑着说,“现在,就让我来请教一下前辈了。” 黄桅看着他,突而也是一笑,道:“虽然我有点觉得不太必要了……但还是,来吧。” ………… 接下来,他们并没有在后面的石窟上停留太长时间。 他们沿着山腹密道,匆匆走了下去。 一路上,他们看见有人运材料上面,用的是许问曾经在天云山山腹看见过的那种滚轮车,看 来果然是出自同一个体系。 不过这里的山势比天云山更陡,即使有车也比较费力。 但推车的那几个工匠埋头苦干,心无旁鹜,好像全天下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了这个。 他们侧身让过,许问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闪过,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疑惑与好奇。 他们走出山洞,来到下方的神像脚下。 跟上去时不同,神像足前多了些人,他们正在跳舞,熟悉而又陌生的舞姿,时而起身,时而匍匐下去,沉闷而有节奏的鼓声配合着他们的舞姿,回响在神像之前,山谷之中,让这里的天与石、神像与人群都凭空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也许这就是神性吧。 许问的目光落在最前面那个人的身上。 她身姿曼妙,动作果断有力,在人群中最为显眼。 很明显,其他人都是随着她的姿态而行动的。 是栖凤,以及她的村民们。 她们在神像前起舞,目不斜视,专注投入。 相比之前在降神谷看见的那一次,他们此时的舞蹈更复杂,更完整。 许问原以为栖凤烧毁忘忧花,带着村民们出走,是为了在末日中寻求一个新的未来。 现在看起来,这就是他们的未来。 朝圣之旅,神明面前,他们安然迎接末日,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们……看上去好平静。”连林林在许问身边轻声说。 “对,心情的平静和满足,就是他们最后的追求。”连天青点了点头,解释给女儿听。 连林林突然停下了脚步,凝视着那群人,道:“小许,我就在这里等着,不跟你一起过去了。” 许问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连林林表情微妙,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从许问手上接过两个孩子,微笑着说:“你去吧。” 按惯例,她会加一句“我在这里等你”,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连天青也停下了脚步,对着许问挥了挥手。 鼓声阵阵,舞姿曼妙,他们好像就要留在这里看舞了。 许问没有多说什么,一点头,跟着黄桅一起离开了这里。
1118 不走了
黄桅带着许问原路返回,重新来到之前那片地方。 这里人群已经散开,显然被挖过,地上冻土被砸开,少了一大块东西。 不过这些工匠还是很有道理的,做了复原,看上去不是那么狼藉。 “嘿。”黄桅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但许问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被挖出来搬走的果然是那块巨大的汉白玉,看残留下来的痕迹,它在地下还有很大的部分,如果下面这部分也有许问之前在上面看到的那样的品质,这块材料绝对是稀世珍品,用它能轻而易举完成上等的佳作。 但是听黄桅先前的意思,他很明显不是奔着那块汉白玉来的,那是什么? “我来考考你。你觉得这里还有什么好材料?”黄桅笑着,向许问挤了挤眼睛。 许问想起了之前黄桅问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你觉得什么样的才是更好的材料? 这是在要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这一趟路走上去走下来,许问进行了很多观察,也认真想过了黄桅的问题。 石窟里很多顶尖作品,它们出自最牛逼最强大的工匠之手,由各种材料制成。 黄桅说它们基本都是就地取材,全都出自五老山的不同地层与不同地点,由此可见,这地方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宝山。除了石料和金属以外,这里也有很多种类的木材,有些甚至不应该出现这种海拔的山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 这些材料几乎都很优秀,刚才那块巨型汉白玉就是其中的典型。 但材料再多再丰富,也是有限的,这里离神像和石窟不算太远,很多地方都有挖掘的痕迹,好材料几乎都已经被取走了。 现在这里看上去有点荒芜,到处都是坑,剩下的都是些灰扑扑的东西,看不出有什么好的。 许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这一刻,他凝视前方,知觉向外延伸。 雪峰之上,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寒气浸入他的呼吸,带来一种异样洁净的清爽感。 泥土的气息、石头的气息、风的气息、冰雪的气息充盈在他的四周,为他所感知。 这感觉跟以前天人合一的时候有些相似,但又不太一样。 那时候,他的感知主要针对某一样物品,是对细节与灵感的全面体会。 而这一次,他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针对的是这片天地,是整个世界! 这一刻的感觉非常奇妙,他站在这一隅之地,却像是凌驾于世界之上。 他“感到了”站在他不远处的黄桅,仍然面带微笑,轻松悠闲,毫无催促他的意思。 他“感到了”更远处的人群,忙忙碌碌,在神像与材料产地之地来来回回,像蚂蚁一样。 他“感到了”神像前起舞的栖凤与村民,尽情忘我,充满虔诚,好像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他“感到了”坐在不远处的连林林,微有愁绪,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感到了”石窟上方站着一人, 情绪波动极其强烈,因此存在感非常鲜明。 刹那间,那人突然一个纵身,从石壁上一跃而下。 他的身体划过一条有些平直的弧线,像一块被从上方扔下的石块,砸在了地上,正砸在了栖凤的面前。 许问的知觉猛地收回,他转过头,往神像和石窟的方向看了半天。 “怎么?”黄桅问道。 “郭.平死了。”许问简短回答。 “哦……”黄桅也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不奇怪,我走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他嘴角一勾,道,“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晚了一点。我还以为我们刚下来,他的尸体就会砸在我们面前呢。” 许问没有说话。他对郭.平当然谈不上什么好感,但他就这样死了,多少还跟自己有关—— 好吧,基本上就是自己导致的——许问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怪怪的。 他很快挥去了这点情绪,对黄桅说:“我找到了。” 他走到被挖掉那块汉白玉的旁边,蹲下身,摸了摸一个灰扑扑黑乎乎的东西,道,“这块石头不错。” “嗯。”黄桅一看就笑了,也蹲了下去,问道,“你打算拿它做什么?” “不是说先分头画设计图,比较一下吗?”许问反问他。 “对!”黄桅连连点头,变魔法一样从旁边拿出木板,递给了许问一块。 “不定个时间吧。”许问问他。 “不用,随你。多久都可以。”黄桅说。 许问一点也不意外,点了点头,在那块石头旁边坐了下来,把木板放到了膝盖上。 他拿着一支炭笔,伸手去摸那块石头,它半埋在土里,触手冰凉,甚至有点寒冷,许问的脑海中浮现出它的全貌,连被埋住的部分也不例外。 这块石头没被之前那些工匠看中,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它实在太普通了,就是一块最普通的青石,形状不平整,一道裂纹贯穿其上,几乎把它劈成了两半。 这种青石遍布大江南北,大周的几乎每一个角落,用在很多地方。 田间地头、井畔路上,到处都是。 它也用来做很多东西,磨盘、水井、修桥、铺路……甚至连茅厕的压坑石,通常也是这一种。 这种石头,被工匠们忽视太正常了。 许问摸了它一会儿,提起炭笔,悬至木板上方。 这时候,他周围的景色又变了。 他再次回到那幢小红楼里,位于老师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快步走在走廊上,推开办公室的门。从母亲的视角,他看见了那时的自己。 还是个孩子的“他”抬起了头,眼中又惊又慌,但比这更强烈的是委屈,是期待。 那一刻,他确实是把所有期望与情绪都寄托在母亲身上的,还有一些“我妈知道真相一定会帮我撑腰”的赌气感。 但母亲化为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这其实只是件小事,但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学会了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知道了你想要得到什么,只能用自己的手去抓,甚至在那之后,也不需要去过多地期待什么。 他学会了不要暴露自己的内心,不要坦露自己的软弱,这个世界如此匆忙,没人愿意停下来听你抱怨。 所以,他变成了一个处处周全的人,处事滴水不漏,万事以他人的想法为优先。 我的喜好感受不重要,让别人舒服满意才是最重要的。 连天青显然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一早就给许问选了未来的道路,觉得他更适合做一个古物修复师,而非创作者。 创作者,当然是要更任性一点的,要更会顺心意。 许问不甘心,想要一起来,连天青顺从了他,想要他看更广阔的世界、看更多的人。 许问在尽力照着他说的做了,但始终缺了点什么。说得清楚直观一点就是:保持这种状态,他永远不可能晋升天工。 连天青肯定意识到了,只是没说。连林林凭着对许问的关心与了解,也有所感受,所以那次才会悄然抱怨,说许问从不在她面前哭。 她说的确实没错,从少年时代开始,许问就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 现在,许问来到了这里,尘封的往事被打开,好像在强迫他面对,还有那步步逼近的“末日”,如同在催促他,尽快做出选择,做出变化。 许问眨了眨眼睛,小红楼、办公室和年幼的自己都消失了,消失前,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他的脸上,时隔多年,还是那么火辣辣的。 毕竟,拥抱什么的都是假的,当年他妈确实没听他解释,上来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把他后面的话也全部打了回去。 后来他一直咬着牙不说,所以他妈直到意外身故,也还是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偷了东西。 为了赌口气,被冤枉到最后,想想也挺怪的。但事情再来一遍,许问仍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这样做。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许问的炭笔悬在木板之上,迟迟未落。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收起笔,就这样当着旁边黄桅的面,向着虚空叫道:“荆承。” 一道身影应声而出,许问认真端详着他。 其实要说的话,他跟荆承见面的时候并不算多,他一直若隐若现,存在似乎毫无目的,也毫无意义。 但每次见面,许问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陌生感,反而一次比一次熟悉,好像这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从来都形影不离一样。 许问之前就很疑惑,然后现在,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许问看着荆承,对他说道:“抱歉,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个许宅,我没法修啦。不过也没关系,你当初是吓唬我不修完就走不了,现在我想好了,留在这里,不走了。” 许问声音笃定,再不犹豫。 很明显,他所谓的“这里”,指的是班门世界。 所谓的“不走了”,是指留在这里,再不回去自己出生、生长、生活的现代世界了!
1119 就在前方
“你已经……决定了?” 荆承刚出现的时候,身形僵凝,好像一样机器人一样。 听完许问的话,他才缓缓“活”过来,动作重新变得流畅,凝视着他,问道。 “对,决定了。”许问很爽快地说。 说话的时候,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不,不仅是他,整个世界都在发生变化,在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刹那,他就真的断绝了回去另一个世界的可能。 这原来其实就有征兆,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边时间的流逝就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他去哪一边,另一边就停滞了。 他回去自己世界的时候,班门世界的时间仍会流动,虽然时间比例不同,但这个比例确实在渐渐加快。 当时许问就有预感,他总有一天,必须要在两个世界里做出选择。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选择来得这么快,而且做出它来,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接着,许问放下笔,站了起来,同样有些抱歉地对黄桅说,“对不起,这个比试还是取消吧。我想了想,时间挺紧的,耽搁不起了。” 黄桅一直盯着荆承在看,这时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行,那你就去吧。” 他站起来,把膝盖上的木板放到旁边——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上面空空如也,他也一样一笔都没画。 许问转过身,正准备走,突然又停下脚步,问黄桅道:“黄大师,你其实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哈哈。”黄桅笑了两声,爽快地说,“确实不是。我到这个地方来,就是来看你的。果然,挺有意思。” “我的选择,让你失望了吗?”许问问道。 “怎么会?”黄桅摇头,“各人皆有自己的天工之道,你只是选择了自己的路而已。” 他的说法越发让许问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这个世界……确实是为天工而存在的吧。相当于是一个——天工的试炼场?当我踏进许宅,我就走进了自己的天工之路?” 他转向荆承,说,“其实你也并不是真人,而是千百年以来,无数工匠的精神集合。我总觉得这个人像你,那个人像你,其实也没错,他们都是你。” 许问说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这确实也解答了他一直以来心里的很多疑问。 黄桅微笑着,脸上没有惊异,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一样。 许问看见他的脸色,立刻意识到,他猜对了,事情就是这样没错。 原来是这样……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虽然他其实已经猜到了,但还是感觉挺惊奇的。 一个不是人的人? 众多意识的集合,却能跟自己正常交流,如常对话?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不过,这样也让他明白了那段时间荆承为什么会变得苍老衰弱,一副随时都要死掉的样子。 因为在那个世界,传统技艺日渐衰退,而在这个时间,他又开始发展一些基础工业的原因吧…… 但现在,他站在这里,看上去跟最初见面时没什么两样。 这代表什么? 一切都好起来了,还是事情重新回到了最初那个未知的混沌状态? 想到自己所在世界的现状,又想到班门世界的情况,许问心里渐渐有所确定了。 自己那个世界,当然是好起来了,去芜存菁,很多没有生命力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但也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留了下来,发生了变革,融入了新的时代。 对于“荆承”来说,这未必是他想看见的,但无疑是一条新的出路。 而现在这个世界……看上去是要看他了? 不过他已经做出选择了。 不知道荆承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了。”许问往出走出两步,突然脚步一顿,转身问荆承道:“别的也就算了,球球它……你帮我去问一下,它要不要跟我一起过来吧?”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一只黑猫凭空从空气中勾勒出来,落到地上,“喵”了一声。 接着,球球好像感觉到冷了一下,又叫了一声,轻盈地跳进他的怀里,主动把自己窝了进去。 许问笑了,挠了一把它的下巴,说:“从今天起,你要跟我一起在这里过日子了。” 球球没有回答,只是往他的怀里钻了一钻。 “变胖了啊……他们也太喜欢喂你了吧?”许问掂了掂它的屁股,说道。 他说的“他们”,指的是来修复许宅的那些人。 文物局的也好,班门的也好,后面陆续补进来的其他人也好,都很喜欢球球,特别喜欢投喂它。 在那边的时候,许问经常看见球球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啃东西,全是人家喂的吃的。 后来还有一个妹子的书画修复师非常严重地跟其他人说,猫要少吃带油带盐的东西,然后给球球买了贵价的猫粮猫罐头,用干净的食器放好了,定时投喂。 不过很明显,球球对这些食物不太感兴趣,饿了才去吃,更喜欢人吃的那些东西。 所以许问还是经常看见它偷偷地在角落里啃,偶尔还会有人在旁边叨叨,让它快吃,别被妹子发现了。 想起这些事情,许问唇边露出微笑,心里又有些遗憾。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已经跟那个世界断开了连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这些回忆,如同珍珠一样,只能放起来好好珍藏了。 假如那边时间还在动的话,许宅……就交给他们去修复吧。 许问揣着球球,往连天青他们的方向走。 球球蹲在他怀里,半个脑袋伸出他的肩膀,金色的眼睛倒映出他背后的人。 黄桅跟荆承说了两句话,然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出两步。 行走间,他的身形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荆承则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许问的背影,直到他最后也从球球的瞳孔中彻底消失了。 许问完全没回头,一直向前走,路上他突然看见一个人,有些意外地抬了下头。 这个人他只见过一次,但留下的印象非 常深刻,在这里碰见也算正好。 许问停下脚步,跟对方打了个招呼:“陈师傅。” 陈一程看见他,停下脚步,扬了扬眉。 许问一只手搂着猫,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递给陈一程。 他微笑着对对方说:“我已经选好了。” 陈一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的两匹马只剩下了一匹,许问还给陈一程的,是那匹雕工粗糙,但更具神魂的。 “另一匹,就请你割爱,送我当礼物吧。”许问笑着说,也不问人家同不同意,就继续抱着猫,走开了。 陈一程愣愣地看着许问走开,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许问一步一步,突然想起件事,自言自语一样地对球球说:“说起来,荆承之前那个样子,是觉得我会留在这里吧?他以为我打开了自己的内心,会选择‘我真的想要的?’” 许问抬起头来,面带笑意地看向前方,“那只能说,他太不了解我了。我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心意。” 也许童年时发生的事情给他的性格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但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你不能假装什么也没有。 人的性格其实是由很多方面共同塑造而成的,一个创伤,只是一次影响而已。 也许现在的他,有时候是太过照顾别人的想法,忽略了自己的。 但重要的是,他并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而且,他现在极其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明白了自己未来要走的道路。 全心全意沉迷创造是挺好的,无止境地逼近自己的极限,逼近世界的终极,在末日降临前完成它,达到内心最深层次的满足。 这挺好的,想想就觉得很美妙。 但不是他想要的。 他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以及这个世界本身。 它最初的出现可能只是一场幻梦,无数经典作品以及它们所属背景的虚幻的杂糅。 但那之后呢? 失落的“唐”之后,那一个接一个的时代,乃至于现在的大周,对这个世界来说全部都是真实的。 从江南到西漠到晋中,那些竭尽全力生存并不断尝试改变这个世界的那些人全部都是真的。 许问原以为他在这个世界的羁绊只有连家父女,但仔细回想起来他才意识到,他舍不得的人原来有那么多。 他舍不得离开他们,他舍不得让他们死在末日。 那没办法了,他只有再多做一点努力。 他已经修了逢春城和怀恩渠,那他未来要做的事情,还可以再多一点。 七劫是天灾没错,那就以人类的力量,尽力去抵御吧。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总可以让他重视的这些人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另一个世界其实也有很多他割舍不下的人,但是没办法,看上去这里更需要他。 许问叹了口气,摸了摸球球的头。 他一步步走着,微笑着抬头,看着那两个熟悉的人影,已经就在前方。
1120 这个世界真美啊
“你已经决定了?”连天青凝视着他,问道。 “是。”许问平稳回答,不疾不徐,确实是已经做出选择的姿态。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连天青说。 “我知道。”许问点了点头,唇边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 他扳起手指头,数给他师父听,“第一,我可能再也回不了现代世界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当这里的人。” “第二,我暂时成为不了天工,未来也遥遥无期。这条路,我知道要做什么,要怎么走。但怎么让自己得到提升,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不过这也没关系,我走这边,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第三,我回不去那边,代表我没办法再从那边接受帮助。所以未来我更多的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思考,这很难,非常难。” “第四,七劫渐来,末日将至,未来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在现代,人类尚且拿天灾没什么办法,更何况在现在。也许最后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带着沮丧和挫败死去,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许问言语坦然,思路清晰。 明明说的都是些困难,是些让人不太高兴的事情,但他却说得轻松自若,好像这样也没关系,是在他的考虑之中,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他的手一重又一暖,转头一看,连林林拉住了他,手指紧紧纠缠着他的,眼光潋滟,仿佛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加心怀恋慕。 许问反手握住了她的,对她笑笑。 老实说,他也觉得做出这样决定的自己挺酷的。 “不错,想得很清楚。”连天青缓缓说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你已经了解清楚了?” “嗯。”许问点头。 他握着连林林的手,那只手非常温暖,手指和手掌不算太细腻,皮肤稍微有些粗糙,却带给他无以伦比的安心感与真实感。 他望着连天青,非常笃定地说:“这个世界本不存在,是依附在另一些世界之上,由工匠们,也可能是天工们最强烈作品以及意念汇聚而成。它们像一团云,形成了混沌,也就是最初的那个失落的‘唐’。” 这些事情,连林林可能多少有所预感,但显然并不清楚,她睁大眼睛,凝视着许问,听得聚精会神。 她们身边没多少人,只有那两个孩子,他们眼神懵懂地看着大人们,听着许问的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隐约可见栖凤与村民们的身影,他们仍在舞蹈,不知疲倦一般。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郭.平横尸于地,筋断骨折,皮开肉绽,但那群舞蹈着的人,满眼虔诚、满脸欢喜,竟无人多看他一眼。 许问刚回来的时候,连林林就迎了上来,想要告诉他这件事。 但只一抬头,她就闭了嘴,她知道许问已经知道了。 此时,许问的声音在这片天地之间,伴随着风,继续响了起来。 “混沌中,生命自然延续,世界拥有了自己的规则、自己的道理。它们顺流而下,生出一个个朝代,直至如今的大周。原初的那些人,可能只是另一些世界形影的复制,但一代代延续下来的这些生命,都是独立的、真实的,不存在于任何时候,只在这里。” “天工无惑有多层含义,第一层,确实就是了解此事的真相,了解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第一?”连天青重复问道。 “对,这只是最表层的无惑。而更进一步的,是了解自己。我有什么,我缺什么,我想要什么。有意思的是,事情发生到了这一步,你常常会发现,你真正想要的,跟你以为你想要的,并不是同一个东西。而且你也常常会发现,你想要的,其实早就已经在自己手中。” 许问握紧连林林的手,低下头,向着她一笑。 连林林正专心地听着,突然对上他的眼神,愣了一下。 她先是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但下一刻,她的眼睛抑制不住地亮了起来,满脸俱是欢喜。 许问很少在人前这样剖析自己,还有点不太习惯。不过不管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个第一次的。 所以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我回想了起来,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对动手做什么东西很感兴趣了,只是后面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行。我误入许宅,重新拾回最心底的热爱。他们……这个世界的意志,也许觉得我会渐渐打开自己,专注技艺,成为……” 歌舞渐休,鼓声稍止,许问抬头,看向栖凤他们所在的方向,看见他们对着神像匍匐了下去,全身心贴在地面上,迟迟没有起身。 许问的目光掠过他们,投向他们身后的神像,以及满布山壁的石窟。 石窟之上,山峰之巅,他仿佛看见了七劫石碑,荆承凝立于碑前,身形凝固。 许问 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叹口气,摇摇头。 “其实他指的这条路也挺不错的,我很喜欢。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许问说着,突然问道,“对了,师父,你听说过墨则这个人吗?” 连天青正听他说话,听见这个问题,点了点头:“听过,一个跟你选了一样路的人。” 许问扬了扬眉。 “那他后来成为天工了吗?” “不知道,下落不明,行无所踪。我只见过他的遗迹,没见过他的人。” “只见遗迹不见人……”许问轻声道,“感觉也挺好的。” “走吧。”许问说道,“末日要来了,时间不等人。” 他拉着连林林的手,转身往山下走,好像对此再没有什么留恋。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两个人匆匆跑过来,叫住了许问。 其中一个人非常熟悉,正是带他们上山来的老黑。 老黑张嘴就问许问:“你要走了?” 许问一愣:“你怎么知道?” “嗐,都知道了!你要走的话,也带我走吧!”老黑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好像是匆匆扎成的,有点乱。 “啊?”许问纳闷了。 “你不是跟内物阁关系好吗?回头你帮我问问,能不能造更大的望远镜,看得更远,最好能看出太阳系!”老黑的眼睛闪闪发亮,满眼都是期待。 “现在不行的话,也可以慢慢来。我可以帮忙!我想看得更远,如果有一天,有可能的话,我是说有可能啊,我想到月亮上去看看!” 老黑大声地说着,声音惊动了后面来的一个人。 那人长得有点古怪,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好像正准备把那样东西扔出去吓唬他们。 他听见了老黑的话,有点发愣,犹豫了半天,看看自己的手,把那东西揣了回去。 不过他也没跟上去,而是悄咪咪跟在了他们后面,生怕被发现的样子。 连天青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许问则没有留意,他顺着老黑的话,抬头看向了天空。 然后他笑着,对老黑说:“行,一起走吧。” ………… 许问下了山。 一路上,他们又“拣”了几个人,到达山下的时候,已经是一支队伍了。 路上他们还看见了另一些人,他们只是站在路边,微笑着目送他们,并没有上前。 他们的年龄身高胖瘦都不一样,但身上有着某种统一的气质,许问一看见他们就意识到了,这些都是天工,之前连天青说要介绍给他的那些。 但这时,他们没有上前,连天青也没有介绍,他们只是目送许问等人远去,以着一副熟悉而亲切的姿态。 几句窃窃私语飘进许问的耳中。 “来早了。” “没想到他会选更难的那条路。” “挺好的,人各有自己的选择。” “不过那就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来不了呢?” “哈哈,谁知道呢。有时候你以为你选对了想要的路,结果走起来会发现它比想象中还要难得多。” 许问突然看了连天青一眼,叫道:“师父。” “嗯?”连天青面无表情地回应。 “每个时代只有一位天工的意思是,每位天工都有自己所试炼的世界吧?譬如我的是这个……”许问问道。 黄桅之前的话也说明了这一点,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过来看许问的。 “嗯,我不一样。”连天青说。 他就说了这四个字,具体哪里不一样,似乎没再打算说下去。 “唔……”许问也没再问了,心里有点高兴。这至少代表连天青不会离开。 他们下了山,发现山下的雪屋空空如也,有山老人已经不见了。 山洞里的那些画也都消失,好像被他全部一起带走了。 许问心里早有预料,这山上山下的其实还有很多奇妙不可解的事情,譬如七劫碑究竟是谁留下的,最初这个世界是因为什么生成的……但现在,这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 有时候,我们需要问一句为什么,但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赶紧去做才是最关键的。 许问离开五老山,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怀恩渠还在修建中,他要去的地方很多,要做的事情更多。 他渐渐发现,他在这方面还真的挺有本事的。 怀恩渠的建设,推行的是逢春城式的管理方法。 这个方法虽然在万流会议上得到了统一,但要贯彻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每个时代是有每个时代的特征的,许问这些太过超前了。 所以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各地其实出现了很多问题。 但许问每到一处,都能以最快速度找到问题的关键点,让它迎刃而解。 他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来理顺了怀恩渠所有的关节,让一切变得运转自如。 当然,要建成它不是一两年的事情,而是非常长期的工作,即使主干道完成了,进一步将它细化、应用也是相当大的工程。 但有了这样的基础,一切将会进展得更加顺利,新生的人工渠,将变成大周国计民生的一部分。 在这种情况下,京城召唤了他,给他派来了一支卫队,将要护送他前往。 许问看了发来的密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动身。 东南沿海被巨大的台风席卷,引发海啸,吞噬村庄,死了很多人。 那边台风每年都有,但像这么大的并不多。 这进一步预示了许问之前的告诫,七劫将至,末日将临。 许问当即赶赴前往京城,在那里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人——在五老山上看到过的熟面孔。 他顿时意识到,朝廷其实早就已经意识到了那股势力的存在,早已派人潜入。 一年过去,五老山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世间每发生一次劫难,七劫碑上就会泛过一抹光芒。 这无疑也是对许问的话的一次佐证,朝廷终于下定了决心,发动全民备战抗灾。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他们发动全国之力,进行全民部署,防治已有的以及可能到来的灾祸。 他们布下了一道道战线,灾难随之接踵而来,总是像逢春城的地震一样,被他们恰到好处地拦住。 民众一开始是紧张惶恐的,但渐渐的,他们习惯了这样与灾难同行同止的日子,反过来在中间看到了更美好的未来。 水灾过后,淤积的泥土会成为更肥沃的农田;防治虫灾的时候,抵抗蝗虫的同时也解决了其他的很多虫害问题。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和福总是如影随形,互相包含,很难完全分割。 在许问以前的世界,很多民生科技在普及之前都是军用的,而现在,他们同样处于迫切严苛的战争之中—— 许问从留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向整个世界宣了战。 而现在,整个大周在他的手下剧烈地变化着,对抗着那个被宣称已经注定的未来。 在这个过程里,他做了无数的事情,他的声望日益威隆,他跟连林林成婚了—— 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婚礼的很多内容都更偏向现代,譬如请贴,大多都是他们自己写的。 连林林写的时候,许问凑过去看,当时就愣住了。 “你这个林字,不是不喜欢这样写吗?”他问道。 连林林最早学认字是他教的,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很有个性地把林的两个木字写成了独立的。 但现在,她的林左边那个木字又写成了一点,倚靠在右边那个木的旁边。 “我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人和人之间,本来也可以互相依靠。”连林林看着自己的字,微微笑着说。 许问联想到了一件事情,愣住了。 “嗯?我说的不对吗?”连林林没听见他的声音,惊讶地回头。 “不,对,很对!”许问笑了,把她搂进了怀中。 他们结婚的时候来的人比想象中还多,很多没接到请柬的也来了,带了不菲的贺礼。 但婚礼的规模其实不算大,持续的时间也不长,许问实在太忙了。 连林林也忙。 这些年以来,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抛头露面,外出工作。 而在此之前,连林林就已经在这个全新的世界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她发生了一些变化,越来越像许问熟悉的那个世界的人了,但她的本质里,仍有很多东西没有变过。 每当许问看见她,与她的目光相对,看见她的笑容,仍然会打从心底微笑起来,如同归乡。 不知不觉中,许问在这个世界渡过了漫长的时间。 一年年过去,他的皱纹开始变多,头发开始变白,精力再不如以前那样充沛。 但他仍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仍然全力以赴,不知疲倦。 然后,有一天,他位于一座城的城墙上,看着下方道路四通八达,上面的人车川流不息。 河水从道路旁边平稳流过,河面船行如织,码头人流如蚁。 绞索、滑轮、正在修建的只有龙骨的船只、上上下下从不停歇的笼式电梯…… 近处,屋栋林立,日光洒金。 远方,重山如影,风过长空。 许问望着这一切,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这个世界真美啊。” 此时,他听见了天边传来的声音。
完结感言
这本书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未来可能有几个番外,但现在还没想好从哪里切入,感觉要交待的事情很多,但又像一切尽在不言中,接下来慢慢更新吧。 主体剧情已经结束了,番外相当于是对世界观以及人物剧情的一些补充,不对剧情产生关键性影响。 这是我写得很艰难的一本书,想法有点太大,能力有点太小,越写越觉得,自己不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我曾经跟朋友说,写文就是一个不断挑战自己极限的过程,知识也好,思想也好,都是在其中不断变化不断思考着的,不断触及自己的能力极限。 这本书最开头其实想写的是一个快穿文,许问到处学习技术,回来修复许宅。 但一来是,搭建起这个新的世界之后,就忍不住想要慢慢地完善它,不知不觉就写大了。 另一个更关键的,修复一座宅子绝对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独立工作,一旦涉及到更多,就有点收不住了。 然后中途重新规划了好几次大纲,最后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仿佛是它自己的选择。 不过,最后的最后,会拥有这样一个浮士德这样的结局,我自己真是完全没想到。 最早的时候看浮士德,我对它的结局是不满意的。 见识了天堂地狱、无限风光,最后就这? 怎么就世界真美了? 然而当经过反复思量,最后发展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想让许问发自心底地感叹一句:世界真美啊! 执迷于道很美,人间的烟火气同样也很美。 我不想质疑五老山那些人的选择,最后郭.平的死是因为一辈子也无法超过自己的兄弟,而非抛弃了他和自己其他的亲人。 月亮,一直都是最美、最令人向往的。 但凡间,俯身去拣六便士的人,就应该零落凡尘吗? 我其实一直都很喜欢我所谓疯狂科学家类型的人物,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殒身。 但这一次,许问选择的是另一条路,我觉得他的选择很好,我很喜欢。 总之,这篇文就结束在这里了,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大家番外见。
番外01 好起来了
荣显背着包下了飞机。 刚从海外归来,他仍然显得轻装简行,轻松惬意,好像只是刚刚去同城看了次展览,满足地回来了一样。 闻着并没有多清新,但让人充满亲切与怀念的空气,荣显长吁一口气,迈开了步伐。 他没像他母亲纪女士再三强调的那样,回来就第一时间去帝都,拜见他的亲爷爷荣老爷子,而是买了直达万园市的机票,回国就直接到这里来了。 他刚下飞机就打了个电话出去,音乐声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荣显皱了皱眉头,但也没觉得太奇怪,那个人忙起来,手机经常是不带在身边的。 有时候他记得,会把手机放到别人那里让帮忙代接一下,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会忘,这种时候打给他绝对找不到人。 荣显又打了两个电话出去,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不过也都说他昨天还在这里,应该没有外出。 荣显放了心,把背包往肩膀上面一甩,顺着人流走出机场,抬眼就看见一人站在出口处等他。 对方的目光正在四处逡巡,很快落到他身上,意外地扬起了眉。 李秀秀走过来,目光从他的下颌上缓缓往上抬,最后对上他的视线。 她比划了一下,说:“你也长得太快了。不错,变帅了,怎么样,在外面交过女朋友了吗?” “秀秀姐,你还年轻,怎么就跟好几十岁的大妈一样,净关心这种问题。”荣显撇了撇嘴说。 “不好意思,无三不成几,我早就过三十了,确实就是好几十岁的大妈。”李秀秀挑着眉毛,挑衅地看着他。 “你这样让我怎么说话嘛……没有交过女朋友,太忙了哪有空。”荣显嘀嘀咕咕地说着,气势一下子软弱了下去,“对了,我不是说不用过来接我的吗?怎么还是过来了?” 为了不让人接,他连航班号都没说,结果还是被捉住了。 “那你说说看,我不来接的话,你准备去哪里?”李秀秀问。 “嗯……”荣显不说话了。 “去许宅是吧?你在外面天天看直播,回来了想马上看看现场?”李秀秀仿佛对一切了然于心,笃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国外天天看直播。”荣显弱气地说。 “别 卖傻了,账单能看出多少东西,你会不知道?”李秀秀翻了个白眼。 她一把抓住荣显的手腕,说,“做人做事还是得有个规矩,你母亲等你很久了,你既然直接回了万园,总该先去看看她。” “你怎么知道她在等我?她根本不想让我回万园,她只想让我去京城,讨好老爷子。”荣显的手轻轻一摆,就挣脱了李秀秀。 他说得很平静,声音里也没有怨气,这对他来说就是个事实,没什么好分辩的,也没什么值得不满的。 “她今天生日。”李秀秀只说了五个字。 荣显放到背包带子上的手一顿,过了一会儿,他略微有些迟疑地说:“是今天吗?我……” “既然今天到这里来了,总该回去看看。”李秀秀说。 “行吧。”荣显终于屈服了,“谁让正好赶上了呢。” 态度很勉强,但总算还是答应了。 李秀秀也不过多要求,轻轻拍了他一下,带着他往停车的地方去。 路上,荣显又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有打通。 “打给谁呢?需要我帮忙吗?”李秀秀随口问道。 “打给我哥,怎么回事,手机还是没拿上吗?”荣显嘴里嘀嘀咕咕,想了想,熟练地打开了一直在看的那个直播间。 直播间确实处于开播状态,不过当值的主播不是他想看的那个,而是另一个人。 荣显叹了口气,李秀秀已经明白他在找谁了,笑着说:“急什么,他一直在万园,活动范围就这么大,回头去了就找到了。” “我论文还没写完,有几个点想跟他讨论一下,没准还需要他帮忙做个演示。老实说,真挺急的。”荣显说。 李秀秀问他道:“你论文写完就要毕业了吧?后面打算怎么办?是回来还是继续深造?” “还没全想好,得跟我哥商量商量。”荣显一边说,一边盯着直播画面看。 荣显满嘴都是他哥,李秀秀又翻了个白眼,不过想起那个人,她什么也没说,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真的不在。”荣显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通,失望地说。 “总会在的。”李秀秀倒不在意,她也一直非常关注那边,知道那边最近有点不太顺利,那个人一直在忙着解决各种问题,完 全没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咦,好像好起来了。”荣显也没换台,继续看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地说。 这时他们已经上了车,李秀秀发动引擎,把车开出停车场,随口问道:“什么好起来了?” “许宅那边,之前那边不是老有各种问题吗,找不出原因,就说是古宅神秘事件什么的。今天上午,水塘的问题找到了。是地下有一个隐藏的泉眼,连通一条地下河,太隐蔽了,先前都没有发现。地下河涨水,造成了水塘的涌水现象。”荣显说着就笑了,“弹幕都在说无聊,都想看神秘事件。” 不过弹幕的声音只是一时的,文物局专家认真科普,图文并茂地讲解这件事情,以及历史上其他古迹修复事件中出现的同类事件。 看似不可理解,神秘莫测,其实都是有原因的。 弹幕狂刷“走近科学”,但看得出来,基本上都听信了专家的说法。 紧接着,老鼠咬毁电线的原因也找到了。 一个是因为五味斋等许宅的食堂最近加强了安全卫生和食物管理工作,原来的老鼠找不到吃的,饿极了;另一个是因为附近新建的配电箱发出的声音给鼠群造成了刺激,两方面结合,使得鼠群造成了暴动。 又一项走近科学,但不管怎么说,找到了原因,就可以进行相应的防治了。 理由靠不靠谱,关键还是看后续还会不会出问题。 总地来说,许宅修复的问题正在解决,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之前联系我哥,说到这件事情,我哥打了个比方,我觉得很形象。”荣显听着直播里的讲解,微笑着说。明明不是亲哥,但他叫起来格外亲热,比真的兄长还要尊敬。 “什么比方?”李秀秀很配合地问。 “他说出问题的都是新事物,好像这座老宅子自有生命,在自发排斥这些东西一样。”回想起来,当时对方的声音语气仿佛都还在耳边。说完这个,那人就有点后悔,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一样。 不过荣显倒是觉得非常形象,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一切突然变了,那是不是这宅子已经认清了现实,决定接受这一切了?”荣显笑着说,“真想快点见到我哥,听听他怎么说。”
番外02 消失与没消失
荣显坐在餐桌旁边,跟母亲纪女士对面而坐,两人都没有出声,只有静默的咀嚼声和轻微的餐具碰撞声回响在这片空旷的空间里。 过了一会儿,荣显抬眼看了一眼母亲,终于吐了口气,先开了口:“我给你带了礼物,一会儿拿给你看。” 他的话像是打破了什么平衡一样,顿时让纪女士松了口气,微微一笑,以着一种习惯接受礼物的轻松问道:“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吗?是什么?” “是个帽饰,我看到了不错的原材料,然后自己做的。感觉很适合你。”荣显说。 “自己做的……”纪女士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她本来就保养得非常好,脸上也没什么皱纹,这一刻她荣光焕发,简直像回归了少女时代。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是什么样的?做了多久?” “样子你看到就知道了,做了一段时间,一个月左右吧。”荣显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回答。 “那很久啊,多谢你了。”纪女士一脸喜悦,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最后只能最简单地道谢。 两人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再次陷入了沉默。 纪女士不想破坏这难得的略微亲近的感觉,找了个话题,问道:“你们这个专业,有很多手工的课程吗?” “那还是理论课程更多,不过确实也有不少实践课,经常要自己做模型。”说到这个,荣显略微有些骄傲地说,“这方面我学校是最厉害的一个,还有很多同学来找我帮忙,让我协助他们完成一些作业。我靠这个挣了不少,生活费基本上都能自理了。” “你这样不太好,给同学帮忙,怎么能收钱?”纪女士微蹙眉头,说道。 “为什么不能收?收钱才是最好的,谁都知道,最难欠的就是人情债。”荣显的笑容微微冷淡了一些,说道。 以往这种告诫一样的话,都是由她来对儿子说的…… 纪女士听得眯了眯眼睛,有些不适应,点点头道:“也有道理,大家有这样的共识就好。说起来,你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还在写。”荣显只回答了三个字。 “选的什么题目,有需要我帮忙的吗?”纪女士抿了抿嘴,问。 “历史文化与现代建筑与器物设计之间的关系……挺常见的一个选题, 想写点新的东西出来。现在有个地方卡住了,这次回来也算求助。” “哦?找到人帮忙了?是谁?” “就是许问,你之前见过他的。” “他啊……你爷爷好像挺看重他,他在万园的那个项目,是你爷爷专门过问落实下来的。” “嗯,这个我知道。爷爷有他的用意,这是一个双向的选择,对爷爷那边的决策也有很大的助力。” 荣显擦了擦嘴,简单地对纪女士说,不出所料的看见她露出了一些迷惑的表情,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页面,递到纪女士面前。 纪女士有些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去看。 “我都不知道……”她轻声说道。 “不知道爷爷这么喜欢聊天是吧?”荣显笑了一声,问她道。 确实是这样。 其实纪女士看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但她可以看到,简洁的微信页面里,大段的语音来去以及长时间的视频对话,基本上都是老爷子主动发起,发给荣显的。 老爷子很少打字,基本上都是语音,荣显则不同,还是会经常回以文字信息。 纪女士发现,他俩聊天的内容非常专业,她几乎完全看不懂,只能从这大段的来往里看出,荣老爷子跟荣显的关系比她想象中要好得多,简直比真正的祖孙还要亲密。 而这,建立在荣显所学的专业上,建立在他的兴趣上,说得夸张一点,建立在他未来的“事业”上。 她的目光凝注在最后两段交流上,它来自于今天,荣显“到家”之前。 显然,荣显已经把自己到达万园市的消息告诉给了老爷子,对方对此表现得非常积极。 “你这是在让我放心吗?”纪女士微微一笑,抬头起来问他。 “嗯……你本来就不需要操心那么多。我爸他虽然不怎么来找你了,但你不缺钱又漂亮,还有我这个儿子,也没啥可担心的。”荣显不看她,自顾自地说着。 纪女士注视着他的侧脸,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最后又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你爸他最近有来找过我……不过现在我也要想一想,他是真心来找我,还是听说了你爷爷跟你的事情。” “嗯。”荣显淡淡地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他态度很明确,他一直都懒得管他俩之间的事情。 吃完饭,荣显陪了纪女士一会儿,中途又打了个电话出去。 还是没打通,这一次,他的眉头真正皱了起来。 “怎么了?”纪女士正在泡茶,留意到儿子的表情,问道。 她极其擅长这些项目,泡茶的时候身姿优雅,娴静动人,几乎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美的。 这种时候,她问话的姿态也极其自然,犹如清风拂面一样,让人忍不住就把自己的心事倾诉给她。 “我哥他一直没接电话,也没打回来,真的不大对劲。他对手机的依赖性确实很低,但从来没有这么久不接电话的……不对劲!” “你是说许问吗?那你要不要直接过去看看?” “嗯,我现在就去!” 荣显毫不犹豫,当即起身,没一会儿,纪女士就听见外面有车出去了。 她看着面前泡好的茶,闻着茶香,端起杯子,缓缓缓缓地喝了一口。 ………… 荣显没叫司机,自己开车出去。 才出门不久,他就接到了李秀秀的电话:“你怎么就走了,我刚准备把蛋糕拿上来!” 糟,我忘记我回去干嘛的了…… 荣显一拍额头,就着耳机说:“你去看我箱子,里面有一个木头镶了玳瑁八宝的盒子,你帮我拿出来给纪女士,告诉她这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另外还有一个玛瑙盒子,里面是个胸针,也是我自己做的,是送你的。你生日也快到了,提前跟你说声快乐……” 李秀秀正想说自己不打算代劳,让荣显自己把礼物送给他母亲,听到这里,心却突然软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说道:“礼物我可以帮你送,但这声祝福,终究还是要你自己来道的。” “那就希望我回去的时候她还在吧。”荣显有点心不在焉地说,这时有电话进来,荣显挂断这边,接了过去。 “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人?对,我知道那边一些不明的原因都找到了,一切都好起来了……从好起来开始,就不见他人了?咦,什么,他出现了?” 电话那头一片混乱,过会儿就挂断了。荣显一脸莫明其妙,最终还是一脚油门,向着许宅的方向去了。
番外03 不对劲
荣显把车停在了许宅附近的公共停车场,这里几乎已经变成了许宅工地专用停车的位置,上面一大半的车看上去都很眼熟。 荣显找到了位置停好了车,下来正准备往那边去,突然看见停车场前面的路上徐徐走过来一个人,高瘦料峭,天然就带着点让人畏惧的感觉。 但是荣显看见他,立刻笑了起来,亲切地叫道:“秦老师!” 秦天连走得比平时慢,一边走一边看着旁边流淌而过的曲河,表面微微有些迷茫,好像正在想着什么一样。 听见荣显的叫声,他转过头来,好像停了一会儿才认出他来,漫不经心地叫道:“哦,荣显啊。” 荣显愣了一下,感觉到一些不对,问道:“我打扰你了吗?” “嗯……”秦天连的反应比平时迟钝得多,停了一会儿才说,“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走点走神。” 荣显对秦天连这样的人天然有点畏惧,就像学生见到了老师一样。而且,今天的秦天连相比起之前,好像又多了一层淡漠与疏离感。换了别人,就着这个问题,荣显可能还要再多问两句什么事情有没有可以帮忙的,但这时候,他缩头缩脑,只敢偷偷打量。 他不说话,秦天连也没有吭声,他明显也是在往许宅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 他的目光在周围的所有事物上掠过,仿佛对一切都有着新奇感,但又不显陌生。 “如果不是知道秦老师你一直呆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刚才从远处回来呢。”荣显终究还是胆大,安静了一会儿,就笑着跟秦天连搭话。 “哦?”秦天连听见了,他淡而从容地一笑,道,“也许是真的这样没错。” “啊?”荣显微微有些迷惑。 他虽然在国外,但也是天天看维修直播的,还经常跟这边联系。 无论是在直播的画面里,还是联系的只言片语里,他都得知秦天连一直在这里,一直都在用他极其高超的技艺修复原本放在许宅的各种文物。 说起来,镜头里他人出现得不多,修完的东西出现得倒不少。 通常这些器物会配上一位专家和各种道具,来给大众展示修完之后的成品有多美、美在哪里、怎么修复的、修复它的难度在哪里。 荣显以前就很喜欢这个环节, 每期必看,就算错过也会去找回放。 他因此知道了这位连他哥也尊敬为老师的人物有多强,也因此知道了他确实都是一直非常专注地留在这里修东西的。 那他现在这话是什么意思? 荣显心里全是好奇,但又有点不太敢问。 原来我也有这么怂的时候啊…… 他在心里琢磨,觉得还挺有趣的。 秦天连领先半步,往许宅的方向走,荣显紧紧跟在他后面。 停车场离许宅工地不是很远,才到附近,他就感觉到了明显的喧闹。 大门敞开,好些人进进出出,有熟面孔,也有不少陌生的。 “小田姐!”他眼疾手快看见一个熟人,连忙叫住了她,问道,“这边怎么了?” “小荣少,你回来了呀。”田小田意外地扬眉,接着摆了摆手,说,“没时间跟你多说,我还有事要忙!” 说着她就往另一边走,临走时往里一指,扬声道,“你哥在里面,你直接去找他吧。” 荣显一听这话,顿时咧开了嘴,也不急了,抬腿就往里走。 秦天连仍然是那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荣显身后。 进去之后,里面的情况更加混乱,对这里非常了解的荣显越发感到了不对。 这里已经修了好几年了,一切早就已经走上了正轨,忙一直是很忙,但一直不会显得很乱。 今天这……是出了什么突发情况吗? 不过一想到田小田刚才说的他哥在里面,荣显的心就定了下来,不慌也不张了。 他环视四周,发现这个变动仿佛是涉及全部的,每个角落都在变。 他看见一些材料,联想到之前看到的直播内容,心里慢慢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穿过两进院子,他来到了四时堂之前,一眼看见堂前那个人。 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他站定了脚步,没有上前。 这个时候,他心里掠过的第一个想法是—— 这真的是那个人吗? 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吗?荣显看见对方,立刻感到了不对。 首先是一种浓重的陌生感,这一刻他觉得,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人又不是。 他记得他哥的年纪,二 十八岁已经过了,二十九岁没到,怎么说也还是一个年轻人。 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第一眼的感觉就是非常苍老,不,或者用沧桑来形容可能更准确,总地来说就是好像渡过过无数岁月、经历过无数事情、到达过足够的高度,以致于他只是站在这里,就有如渊停岳峙一般,令人高山仰止。 荣显的目光很快速地向四周扫了一圈,显然,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个人,周围全是。 因此,明明外面还是比较喧闹的,此处却明显安静了不少。 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到他跟前,接受安排,然后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 中间就算有问答,也非常简略,完全没有多余的话。 整个地方处于一种非常奇异的氛围里,荣显一时间觉得有一束光照在正中央,但仔细一看其实没有,只是他的错觉。 这真的是他哥吗? 是许问吗? 怎么跟上次见面的时候感觉完全不同? 荣显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而是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听许问布置任务。 许问虽然变了个样子,但事情确实跟之前荣显猜测的差不多。 之前许宅一直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就是现代化的东西进不来,总会被种种意外所阻拦。 但不久前荣显就听说,意外的原因纷纷出现,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造成的了。 既然知道了原因,那就能解决,原先进不来的东西现在都可以进来了。 许问现在在指挥的就是这个,他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安排,把一项项工作落实下去。什么人在什么阶段该做什么,他全部都安排得非常妥当,思路清晰得惊人。 荣显有一半也算是学这个的,许问说的他基本上都听得懂。他站在旁边,单是旁听感觉都学到了很多东西,比老师讲的清晰多了。 一段时间不见,我哥比以前又厉害多了啊…… 没多久,许问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向着这边看了过来。 他微微一笑,荣显心里不对劲的感觉更浓了。 而这时,一直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秦天连开口了。 他沉稳地叫道:“许问。”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荣显觉得秦天连的语调也有点不大对劲了。
番外04 不是不让吗
荣显看着秦天连迎着许问走过去。 在这个过程里,许问一直用一种奇异的、仿佛不可确定一样的眼神盯着秦天连看。其实仔细看的话,不止是对秦天连,他对自己的存在也是如此。 荣显有一种感觉,许问在这一刻如同置身梦中,脚踩不到地面上一样,好像都不知道自己正身处在哪里,之前做的一切事情全部都是本能反应,不需要靠脑子去想,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 秦天连走到许问面前,两人对视。 片刻后,秦天连抬手指了一下旁边,许问紧紧地盯着他看,他点了一下头,跟着秦天连一起离开人群,走到了旁边角落。 两人开始对话。 荣显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荣显听起来感觉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他没有靠近,只是端详着许问。 他看起来……真的很不一样。 要说的话,他的长相一点也没变,跟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上次见他也没多久,那时候荣显在国外,是用视频跟他聊天的,算一算,可能一个星期还不到。 这么短的时间,许问的变化却不可忽视。 他长相没变,但气质全变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见识了无数的事情,所有的光华内蕴其中,化为无尽的深海,看似平静无波,但拥有着顷刻之间就能掀起巨浪的力量。 这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荣显的脑海里掠过无数念头,黄梁一梦庄周梦蝶什么的,都是类似的事情。 总之,这种奇妙的变化感确实令人难以忽视,荣显也找不到理由。 许问和秦天连还在说话,荣显的目光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咦,秦老师跟之前见面的时候也不一样了。 当然他跟秦天连没那么熟,体会没那么深刻,但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一点。 秦天连还是那么深沉,有点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真的就跟学生见到老师一样。 但相比以前,他的气质还是柔和了许多,怎么说呢,更人性化、更接地气了不少。 在荣显的眼里,就是亲切了,敢让人开玩笑了。 他俩都变 了,只有我没有,那按相对论来说,变的其实是我,不是他们? 荣显摸摸自己的脸,叹了口气。 哎,一年大过一年,老啦! 至今不到二十岁的他,心酸地想着。 许问和秦天连终于聊完了,秦天连没有多做停留,转过身,向着许宅外面匆匆走去。 他确实走得非常急,好像在忙着去做什么事情,或找什么人,一刻也等不及了一样。 荣显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转头一看,许问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荣显。”许问凝视了他一会儿,叫出了他的名字。 “哎!”荣显被他叫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说,“你这语气,怎么感觉好久没见过我了?说起来也确实好久没见了,之前都是视频联系……” 他话没说完,许问走上前来,按了按他的肩膀。 他按得很重,手掌带着许多温度与足够的力度,按得荣显的心莫明其妙有点热热的,眼眶突然也有点发热。 “这怎么回事……”荣显擦了下眼角,心里很莫明。 不过刚才他一刻,他是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情绪,好像是从许问那边传来的。这情绪,到现在也还留存了不少在他心里,像水流一样反复激荡,不可名状。 许问没再说话,他转过身,看向前方的四时堂。 四时堂还没正式启动修复,但已经开始做一些清理方面的工作了。 许问走了进去,荣显压下心里古怪的感受,连忙跟在了后面。 许问走向连接四时堂一层二层之间的楼梯。 荣显站在那里,抬头看着,非常怀念地说:“哥你还记得不,我们刚来的时候,就是到这里来。你派给我们的第一项工作就是量这个楼梯,算它有多少梯级。” 荣显上前,试着往上走,楼梯还没有修复,看着不太安全,荣显随便试了下就退了回来。 “后来我们做方案的时候,也有采用你们的数据,作为基础对比。当然最后能不能用,还要看新测量出来的数据。”许问停了一会儿,说道。 “是吗!”荣显眼睛一亮,沾沾自喜地说,“太棒了!不过哥你这语气,好像想半天才想起来。怎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吗?” “确实有点。”许问竟然自己承认了, 还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我开玩笑的啊,你这么年轻!”荣显嚷了起来,又眯着眼睛往楼上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楼上啥样呢,这可以上去吗?” “当然可以。当初做修复方案的时候,必然也是要包括这上面的内容的。”许问站在他后面,跟他看着同样的方向。 “没楼梯怎么上?”荣显问。 “当时是从外墙上爬上去的,上面墙壁和走廊的板材都基本完整,可以正常行走。”许问还是用那种好像是在回忆一样的语气回答。 接着他顿了一下,好像才想起来一样地说,“后来专门在外面做了临时的木梯,随时都可以上去。” 荣显盯着上面看了一会儿,楼梯残破而阴暗,仿佛被笼罩在完全的黑影中。 然而极目延伸,可以看见蒙蒙的微光,云雾雨水一样漂浮在黑暗之上,什么也无法照亮,但鲜明美丽,仿佛梦的彼端。 荣显突然鬼使神差地说:“那能上吗,我想上去看看是什么样的。” “能。”许问回答,领着他走到四时堂的另一边,这里果然有三架木梯,外观很粗糙,但一看就很结实,完全经得起成年男性和一些中小型机械上上下下。 “从这里上去。”许问指了下上面,而像是在响应他的动作一样,一只黑猫探头探脑地出现在木梯上,嘴里叼着一只老鼠,警惕的金眼睛盯着他们看。 “球球!”荣显马上就认出来了,笑着说,“你还会捉老鼠啊,太厉害了!” 球球盯着许问,那感觉就像小孩做坏事被大人逮住了,许问张了张嘴,轻声道:“她不是不让你捉老鼠吗……” 他的声音极轻,几乎是耳语,但荣显耳朵非常尖,不仅听见了,还捕捉到了关键字与其中隐约的缱绻:“她,是她吧?我有嫂子了?” 许问对他笑笑,没有回答。 这时球球像是生怕被抓住一样,叼着老鼠从另一边跑掉了,黑色的影子蹦跳几下就消失在草丛中。 许问没去追,也没回答荣显的问题,对他说道:“走,上去吧。” 他当先爬上了木梯,荣显在他身后眯了眯眼睛,感觉有点古怪。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许问这样子,像是自己也不知道二楼有什么,想亲眼去看看一样!
番外05 风过
上了二楼,荣显环视一圈四周,顿时有点失望。 他没上来过这里,爬梯之前有很多想象的,结果探头一看:就这? 四时堂二楼并不是人迹罕至,而是已经有不少人上来过,看上去乱糟糟的。 它的地上铺着很多报纸,姑且对下面的木制地板进行着保护,纸上印着很多脚印,沾泥带水后又干涸,弄得报纸也皱巴巴的。 这种情况在工地太常见了,荣显顿时有点失望,忍不住多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的表情有些异样,他微微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有些意外,又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荣显一愣,左右看看,心想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他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踩上那些报纸,仔细去看保护层之下以及露出来的一些部分,片刻后,轻呼了一声,道:“好厉害!” 四时堂不愧是许宅的核心建筑物,下面没修复的部分看上去已经很惊人了,上面虽然大部分被保护了起来,但还是可以看出原先的不少内容。 荣显经过长时间专业学习,眼光跟以前已经完全不同。 他看着经历了岁月仍然温润如玉的木料,看着上面精美至极、没有一分疏忽的雕刻,看着那被完美分割、投射下来的光影结构,看看与砖瓦檐廊完美结合的树影与爬藤…… 木构建筑优雅而古老的美,在他眼前完美呈现,是这些保护材质完全无法覆盖的。 而地上铺着这些报纸、梁柱上包裹的那些泡沫等保护材料,又给这栋古老的建筑增添了不少全新的色彩。 它将保护这些古老的意韵,将它传承下去,托付往后世。 荣显伸手,非常轻地摸了一下露出在外面的一个云纹雕刻,那云纹柔和洒脱,旁边还飘浮着几绺云絮,既宛如真实,又充溢着浓浓的装饰感。 荣显琢磨了一会儿,完全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处理方法。 而同时,四时堂二层的这个状态突然让他想起了他的论文,激发了他的一些灵感,让他忍不住深思起来。 在他思考的时候,许问迈步向前,好像准备去看看里面的房间。 荣显脑子里在想着自己的论文,下意识地跟在了后面。 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见许问说:“当心。” 荣显 非常听话,一听到这两个字马上停步,左脚悬在半空中,不敢往下踩。 “那里没事,再前面一步,木板有些朽烂,可能会踩空。你往右边过来。”许问温和地说。 荣显小心翼翼放下脚,掀开那张报纸,轻“咦”了一声。 下面的木板虽然老旧,但看上去非常完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里面被虫蛀了,外表看不出来,多踩两次会被踩穿。”许问说。 “咦,那你怎么知道的?”荣显左看右看,还摸了摸,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好奇地问。 要知道,刚才许问提醒的时候,上面还盖着报纸呢!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其实二层地板不少需要修葺的地方,这些地方都裸露在了外面,还做了标记。 这块木板不仅铺着报纸,还没有做任何标记,感觉检查的人也没有发现里面有问题。 荣显敲了两下,确实隐约听出了不对,但非常轻微,越发好奇起许问是怎么知道的了。 “只是一种感觉,不过应该没错。”许问笑笑,说,“也可以说是经验的累积吧。” “不愧是大神,太厉害了!”荣显把报纸掀到一边,找东西在木板上做了危险的标记,接着问许问,“然后要怎么走?” “跟着我的步子。”许问示意,然后继续往前。 荣显站起来,老老实实照着许问说的话,他踩在哪里,他就照着踩在哪里。 接下来,许问又指了两个地方,都是像刚才那样,肉眼看不出来,但内部确实出了问题的。 荣显一个个做上标记,接着问道:“这边的维修计划是什么样的?是全部翻新,还是用旧木修补?” “后者。”许问边走边说,大致把这里的修复规划给荣显讲了一遍。 荣显听着又想起了自己的论文,先在嗯嗯嗯地应答,过会儿没了声。 “你在想什么?”许问留意到了,转头问道。 “是这样的……”荣显回来第一个想找许问,一大原因就是自己的论文。 他大致把自己的选题、现在的进程以及遇到的难点跟许问介绍了一下,许问一边听,一边走进四时堂二层的各个房间,像是简单地看看情况,又有点像是在寻找什么。 荣显也在边说边看,不 时停下说话,被这里的设计吸引住。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荣显自从开始进入这行以来,有意去过不少地方,欣赏了无数古典或者现代的建筑,但没有一处能带给他这么强烈的感受与震撼。 不过也可以看出来,这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大部分家具也被搬下去了,只有透过树影的光线,跳跃着在空气中与地板上留下光斑。 不久,他们走到了最后一间屋子,许问走了进去,荣显也跟着往里面看了两眼。 他的声音突然一停,愣住了,然后眨了眨眼睛,使劲地盯着窗口的方向。 “刚,刚才那里有个人!你看见了吗!”荣显吃惊地指着那边,大声说道。 “是谁?”许问问道。 “看着有点眼熟……像秦老师,不对,又有点像你,还有点像陆师傅……”荣显回忆着刚才那一瞬间看到的情况,有点不大能确定,“是我看花眼了吗?” “也许是这里的氛围,给你的心灵造成了投射与暗示,让你把某些具有相同特质的人揉合在了一起,造成了错觉。”许问说道。 “奇怪的理论……不过说起来,你们仨倒确实有一些一样的感觉……”荣显似信非信,但他观察了半天,这里确实没有人,光线这么明亮,连暗影都不多。 不过他一转头,发现许问正看着窗边,正是他刚才看见人影的方向,而且那目光,仿佛确实是有焦点的。 荣显怔了一下,正要发问,许问已经移开了目光,唇畔带着一丝微笑,对他说:“你刚才说的那个,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这边确实有些数据可以提供给你……” “是吗!”荣显顿时兴奋了起来,对着许问追问细节,转眼就把刚才的“错觉”忘在了脑后。 许问领着荣显下去,荣显跟在他后面,嘴里跟他讨论。 他没留意到,许问离开前,又往之前那个地方看了一眼。 他目光落处,那里再次出现了一道影子,转瞬之间,它化成了无数的光点,向四周扩散而去,融入了四时堂以及许宅的各个角落。 再下一刻,整个许宅吹过了一阵风,树叶哗啦啦作响。 刚刚走到某个角落的球球一只爪子按着老鼠,抬起头来,金色的眼睛明亮而澄澈。
番外06 传承
许问带着荣显下了四时堂二层,在附近转了一圈。 荣显两年里回来的次数并不多,很久没有这样系统完整地浏览许宅当前的状态,他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来问许问,许问一一耐心解答,非常详尽。 荣显早就习惯了许问的无所不知,对此并没有觉得奇怪。但听着听着,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 许问什么都知道这是正常的,但是回答问题的方式、语气、视角都变得有些陌生。那种感觉,他站的位置好像更高、但身段放得更低,看问题比以前更加透彻,讲得比以前更加好懂。 荣显很惊讶,许问又变强了,但在他的理解里,这种变化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理应经历更漫长的时间与积累。 也就两年啊?算上中间视频通话之类的联系,实际间隔远没有那么久。 我哥这水平…… 荣显在国外学习,在国内也参与了不少学术交流,眼界怎么也不能说不开阔。 在他的认知里,许问的水平已经凌然于无数他所认知的大师之上,这个“无数”,甚至可以用“所有”来替代! 荣显心里对许问的崇敬,无形中又升高了一大截,可以称之为崇拜了。 他把很多学习考察以及撰写论文过程中产生的疑惑都拿出来问许问,许问言简意赅,总能以最简单的话语进行最精妙最到位的回答。 荣显正一边在心里叫好,一边问问题,突然一个人兴致冲冲地沿着白石小道,走到了许问面前。 荣显认识他,国家文物局来的宋继开,以前主要负责对外交涉,近两年一头扎根许宅修复以及江南民居的考察研究,最近升了职,升成副局长了。 宋继开也认识荣显,跟他打了个招呼,立刻转向许问,满脸兴奋地说:“刚刚档案局那边来了消息,他们找到大工巷以及许宅这里的历史记载了!还有你那个曾祖父,连墨,可能也有些消息了!咦,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的样子?” 荣显一听宋继开的话就激动了。 许宅以及它所在的这个大工巷非常奇怪。许宅这 座宅子,虽然占地面积虽然不是很大,但集成了大量的古代传统建筑方法以及特殊技艺,完美融合了历史上许多经典建筑风格,达到了极高的艺术造诣。 这种水平的古代建筑,放到哪里都不可能被埋没,但硬生生地在这里藏了几十上百年,完全没被提起过。 它所在的大工巷也是,这么好一个地段,竟然放给在古代地位极低的工匠聚集居住…… 它究竟是什么来历?这许宅最初的主人是谁? 无数秘密湮没在时光中,一直有露出端倪,但宋继开等人也没有放弃,一直在到处去查,试图从位于各个角落的各种只言片语中发掘真相! 这么长时间没有结果,就连荣显的好奇心也累积到了一个高度,结果身为当事人的许问现在听见了,却好像一点惊喜奇怪的意思也没有? “嗯,刚才我已经接到消息了,有一些心理准备。”许问平静地说道。 “啊?我也是才拿到手,你哪里接到的消息?难不成他们在跟我说之前,还先通知你了?”宋继开奇怪。 “我是别的渠道,只跟我说有消息了。你那边是怎么说的?”许问含糊带过,接着反问。 “简单点说,就是在一个还没有搞清楚年代的时候,按逻辑来说,可能是明朝,技术时代变革的一个阶段,出了一个相当厉害的工匠。他不仅个人技术非常高明,对当时整个时代的技术推进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宋继开说他得到的资料混合了纸面信息和口头的传闻,并不完整,里面还有很多相互矛盾的地方,是经过摘录与精选得到的大致结论。 “最关键的是,当时世道不好,眼看着要发展起来了,结果连年的出了很多灾害。这位工匠大师东奔西走,用一生的时间投付修筑工程、拯救万民上,受到了大范围内广泛的敬仰。朝廷特地恩赐此大工巷给予当时做出卓越贡献的工匠们居住,这座许宅,是那位大师自建来居住的,不过当时很多工匠都自发前来帮忙,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可能是顶尖大师亲手铺就的。” 听着宋继开的话,荣显环顾四周,突然叫道:“不对啊,这种 人物,又是修大型工程,又是对技术改革做出贡献的,其他历史记载里也应该有啊,怎么在你找到这些记载之前,就好像没存在过一样?” “一方面是新出现的这些记载里,没有明确的时代,我们现在还没跟真实年代对应上;另一方面,根据连续的灾害以及相应的工程等等,我们在历史上确实找到了一些端倪,现在正在一一查证。希望新得到的这些内容,能够填补一些空白。”宋继开感慨地说,“历史这个东西,说详细也详细,但也有很多空缺的部分,尤其是灾害与战乱的年代,残缺更多。新发现的这些记载内容不多,只是少数几个人的视角,接下来还要跟历史上的其他内容对应,最后实际会变成什么样子还不清楚。” “也就是说个人的视角可能会有偏颇?”荣显问。 “对,就是这样的。对了,说起来,班门应该跟这位大师也有关系!唔,许问你在笑什么?”宋继开扫了许问一眼,问道。 荣显立刻转头,许问唇边确实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这个工匠最后怎么了,记载里有没有说?还有这许宅,是怎么落到我……曾祖父手里的?” “记载里这位大师有一位妻子,两人感情非常和睦,扶持一生,一直非常恩爱。不过大师一生投付在工作之中,两人无儿无女,只收了两个徒弟。大师过世之后,这许宅由陪伴协助他们一生的徒弟继承,再后面就没有明确的传承记录了。你这座宅子,你的曾祖父,有可能是那两个徒弟的后人,也可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那信念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了而已。” 说到这里,宋继开突然笑笑,看了看许问,说道,“你现在走上这条道路,干了这一行,也算是这信念的传承了。” 许问抬着头,眯着眼睛,四时堂屋檐的影子笼罩下来,遮住他的半边面孔。 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时,许问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对面那人异常简洁地说道:“我找到她了。” 霎时间,许问的脸上绽放出了异常惊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