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 一个炭翁
许问看着林谢的名字,有点不明所以。
在他的推测里,这信息应该是连天青留的,为了对他进行进一步的教学与指导。
但是现在加上林谢,就让人有点不太明白了。
对于林谢的身份,许问是有一些猜测的,但是不管怎么说都跟连天青扯不上关系。
现在为什么信息里会加上他的内容?
还是说,他之前想得岔了,留下纸条的其实另有其人,跟连天青没关系?
这个想法让许问微微有些失落,他轻声叹了口气,取下树皮,转身往外走,刚刚走出门就险些撞上一个人。
“你在找我?”林谢正好走过来,看着他问。
这段时间他一直默默跟着队伍长途跋涉,没叫过苦没叫过累,最多就是在实在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让同伴帮忙拿一下身上的行李。
就这,还不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基本上都是狄林他们留心到了,自发地伸手帮忙。
同时许问发现,狄林他们其实也不清楚林谢的身份,跟他一样只是有些模糊的猜测,不过就是这些猜测,也足够让他们额外重视,对他尊敬照顾有加了。
几天时间,林谢的肤色比刚见面的时候黑了不少也粗糙了不少,就这还是因为山上风大,他常常用头巾裹住头脸的结果。不过他的表情也沉稳了不少,被风霜改变了很多东西。
“你怎么知道?”许问有些惊讶。
“阎大人跟我说的,让我过来找你。”林谢说。
他的回答让许问精神又是一振。
这表示阎箕知道有人留了这样的信息,而他跟连天青有关系是不用说的,难道这树皮真的还是他师父让人刻的?
“对。我刚刚收到这样一个信息。”许问顿时有些轻松,把手上的树皮递给他林谢。
“什么东西?”林谢接了过去,看见上面的信息就皱起了眉,“谁刻的?让我们去做什么?”
“不知道。”许问诚实地说。
“那你怎么敢去!”林谢震惊。
“阎大人先一步叫你过来找我,显然是知道这事,也默许了的。”许问指出。
“嗯……”林谢同意了这个说法,又对着树皮看了一阵,问道,“这上面说的地方会是在哪里?”
“不清楚,可能有点远,就算能赶回来,今晚也未
必能睡觉。”许问说。
“但明天还是要继续赶路?”林谢问。
“对。”许问点头。
“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出去吧?”林谢敏锐地问。
“是,之前有过一次。据我猜测是个长辈留下的指引,但他应该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上面。”许问直言道。
“唔……有意思。那我就跟你们一起去吧。”林谢突然兴致勃勃地笑了起来,这一刻,他终于有点像许问刚见面时看见的那个少年了。
年轻人,都是喜欢冒险的。
他们很快悄悄找到了许三,三人一起离开了这座废窑上了路。
接下来就像上次一样,他们一路前行,在不能确认位置的地方总能找到指路的提示。
就像上次一样,他们在山上上上下下,走着各种不指示绝对找不着的小路,衣服都被挂破了几个口子。
“这人一定对这里很熟,不然肯定找不到路。”林谢抹了把汗,说道。
“不会像上次一样,又把咱们引到土匪窝里去了吧?”许三笑着说。
“土匪窝?”林谢纳闷地问。
“是啊。”已经是同伴了,许三也没有避讳,直接把上次遇到的情况说了一遍。
听到他们走到贼窝门口就被围住,结果一群山贼奴颜卑膝地给他们讲解窑洞的情况时,林谢又惊又笑:“难怪那天咱们守了一夜也没见到贼,原来一早就已经被人给收拾了!”
说到这里他又陷入了深思,自语道,“那天之后,山明县县衙门口被扔了几个人,鼻青脸肿,被人指出正是五窑寨的寨主镇山虎和他的几个亲近手下。山明县大惊,将他们收监,正在拟定罪状上报。”
“还有这事?”许问和许三一起震惊。
“是。山明县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把人五花大绑抓过来的,对方没留下任何痕迹。是你们那位长辈干的吗……”林谢沉思。
“只是猜测,还不能完全确定,老实说我们也无法想象他会有这样的手段。”许问说。
许三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说错话了,心里有点紧张。许问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肘。
“也不知道今天会把我们引去哪里。”林谢没留意他俩的小动作,有点向往地道。
中间觑了个空子,许三把许问拉到一边,有点
担心又有点惭愧地说:“都怪我,没事跟他提什么前两天的事情?万一他对师父起了别的想法怎么办?”
这几天林谢明明跟他们走在一起,但山明县发生的事情他还是了若指掌。只这一件事,就看得出他的本事。
万一把他们叫出来的真是连天青,万一他对连天青的手段或者势力起了戒心,那他们可罪过大了!
“没事。”许问一句话就安抚住了他,“也是‘那个人’让我们也带上他的。”
“那人”专门提到林谢,会不知道他的背景?既然他这样做了,那肯定是有准备的。
“那就好。”许三想想也对,松了口气。
他跟林谢关系挺好,但再怎么好,肯定也是比不上连天青的。
又走了一段,他们来到一处山半腰的石台上。
跟别处不同,这个石台不像是自然生成的,倒像是人工修造出来的。
黑暗的台上插着一支火把,照出旁边一个坐着的人影,火光微微勾勒出他的边缘,只隐约看得出是一个男性。
三人用目光交流了一下,小心走了过去。
“来了啊。”听见动静,那人抬起头,抹了把脸,又打了个呵欠,非常熟络地招呼。
许问一愣,就着火光仔细打量了一下,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但同时又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略一思索,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们今天在路上遇见过的那个炭翁吗?
“这是您留的?”许问举起最早的那块树皮问道。
“呵呵。”炭翁笑了两声,没有正面回答。他站起身,道,“走。”
“去哪里?”难道这还不是终点吗?许问迷茫地问。
“那里。”炭翁随手一指。
他们现在正在半山腰上,他指的是山的对面。那里一片黑暗,隐约可以听见几声狗叫,应该是有一个沉睡中的村庄。
“去干什么?”许问往那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又问。
“盖个房子。”炭翁说。
盖房子?
原来他不是炭翁,其实是个匠人吗?
这一带的房子,那不就是窑洞?
而且慢着,他们这不是在赶路去西漠的路上吗?
哪来这么多时间停下来挖窑洞盖房子?
402 拦路者
史月娥站在路边,抱着一个包袱,焦虑而又忧虑地看着前方。
她有点紧张,很想打退堂鼓,但想起婆婆忧心的目光和那姑娘的叮嘱,又站定了脚步。
怎么还不来……她忧心地想着,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没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明显是好几个人的。史月娥的精神陡然间振奋了起来,听到声音靠近的时候,迅速冲了出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对方面前。
那姑娘其实就是让她好好说话,姿态放软一点,但她脑子一抽,就跪下了。
“哎呀呀。”她低着头,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有点沙哑,但非常温和。
史月娥略略有些安心,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
光线黯淡,但也能看清面前人的长相。
一共四个人,一个年长的,三个小后生,正跟那姑娘说的一样。
年长的满脸皱纹,正眯着眼睛看她,后面三个小后生有点惊讶又有点好奇,但表情也都是温和的。
“这是在干什么呢,快起来。”中年人想伸手扶她,但手刚伸出来就缩了回去。
“请问大爷是不是姓罗!是去阳宁村挖窑盖房的吗?”史月娥没有起身,重新低下了头,大声问道。
“咦,小嫂子你怎么知道?”对方有些惊讶,但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
找对人了!史月娥松了口气,抬起头,紧张地说:“果然是罗大爷,我有一件事情,想请大爷帮个忙。”
“什么事?”罗大爷眯着眼睛问。
史月娥没有马上回答,一张脸瞬间变得通红,好像即将说出的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大事一样。
罗大爷抬了抬眉毛,好像看见她这样子就猜到是什么事了。
“我,我是十里村人,叫史月娥,嫁,嫁人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肚子,肚子一直一点消息也没有!”史月娥沉默了半天,好像正在酝酿,过了一阵,她终于壮着胆子,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说完,她的脸更红了,匆匆抬头看了上方一眼,果然看见罗大爷背后那三个年轻人全部都在盯着自己看。
她再次低下了头,眼圈也有点发红,再次觉得今天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但是,我,我也没办法了啊!
她在心里想。
…………………
史月娥碰到的当然就是许问他们。
他们在半山腰遇到了罗大爷,很快就跟着他一起继
续前进。
很明显,今天他们被指来见的就是这位老匠人,要做的就是跟他一起前往阳宁村挖窑洞。
罗大爷明显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轻描淡写地表示不会耽搁他们的正经事的。
考虑到阎箕的默认和这些信息背后的人,许问他们虽然心有重重疑虑,但还是决定相信一下对方。
而且无论许问还是许三,对一个窑洞究竟是怎么挖成的还是很有兴趣的,林谢没有意见,他很好奇这件事背后的主事者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专门带上自己。
他们原以为就会这样赶路到阳宁村,没想到半路会被史月娥拦住,听她说这样一番话!
三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你生不出孩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能帮上什么忙?难不成……
三个人的表情突然都变得有点古怪。
“有点麻烦。”罗大爷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皱着眉毛说,“你也知道,这件事有点犯忌讳,要是被发现了,老头子我也讨不了好。”
“我知道!但是罗大爷,我也是走投无路了!他老陈家三代单传,只剩下岁安他一根独苗,我要是生不出孩子,那就得被千夫所指了!”史月娥激动又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但各村各乡都很忌讳这事,我罗大是没事,但也要为别人考虑考虑。”罗大爷摇着头说。
在旁边听着他们对话,许问大概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本地应该是有某种风俗,妇女上没有建好的窑可以求子,但同时,建窑过程中又是很忌讳有女性在场的。这就形成了矛盾,也是史月娥今天到这里来找罗大爷的原因。
但问题来了,阳宁村要找人建窑应该是公开的,不难打听到,但由于有他们的加入,罗老大此时此刻从此地过应该是个秘密,史月娥是怎么知道,然后刚好守在这里的?
林谢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表情有点紧张。他身份特殊,更防备这种事。
这时,已经起身的史月娥突然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把手里的包袱高高举起:“求求大爷了,您开开恩!我偷偷地上去,您可以提前走开,就当不知道!要是被人发现,我就说是我偷偷躲在旁边,自己上去的,绝不会牵连到您!”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两件衣服和两双鞋,应该是史月娥手制的,用了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布料,既齐整又美观。
衣物鞋履下面垫着一块
红布,在火把的光芒下依然显得非常鲜艳。
“红布能辟邪,回头您把它带在身上,就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了!”史月娥殷殷切切,想得的确非常周全。
罗大爷看着她,叹了口气,单把包袱里的红布抽了出来,攥在手上:“行了,有这个就行了。你跟着一起走吧,回头躲在旁边不要露面,我瞅个机会走开,你就偷偷地爬,别叫人看见。”
史月娥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夺目的光芒,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她果然跟着一起上路了,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罗大爷状若无意地问道:“说起来,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们?”
史月娥对这个问题很警惕,竖起眉毛犹豫了一会才道:“是,是人家告诉我的。”
“谁啊?”罗大爷问得很和善。
“我不能说!”史月娥马上回答。接下来果然不管罗大爷怎么旁敲侧击,她都紧闭嘴巴坚决不肯透露。
其实她还是很担心她拒绝了罗大爷就不带她了,但还好,罗大爷问归问,并没有舍弃她不理的意思。
“你觉得是谁告诉她的?”这时林谢悄悄凑近许问,小声问道。
许问也正在打量着史月娥,摇摇头道:“信息太少,想不出来。不过真要是对咱们心怀歹意,也不会先派她来打草惊蛇。”
“有道理。”林谢想想也对,松了口气。
“她在偷看你。”说话间,许三突然也凑了过来,小声对许问示意了一下。
许问一愣,看向史月娥,正好触到她的目光。
史月娥似乎没想到许问会突然看过来,愣了一下,迅速把视线移开了。
“有点厉害啊,有夫之妇都逃不过你的魅力。”林谢才放下心,就开始取笑许问。
“不是的,你别瞎说。”许问摇头,阻止了林谢。
“的确不是,这种感觉像是她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十四,终于确定了是他一样。”许三的观察力向来不错。
“知道这里又认识十四的……会不会也是你们那个长辈告诉她的?”林谢问。
“不可能,他不是会管这种事情的人。”许问摇头。
反驳的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连天青的确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但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是有可能会做的!
会是她吗?
想到这里,许问的心突然加速了一点跳动。
403 十里连窑
“爹,该走了!”
少女听见马车停下的声音,一声轻唤,自己则已经噔噔噔地跑到门口,把包袱甩到车上,笑眯眯地说:“左叔, 你好啊!”
少女的笑颜如阳光,语声又轻又软,云絮一样。
现在天色还未通明,厚厚的云层压在天空中,预计是个阴天。但少女这一笑,却像是太阳提前升起了一样,在寒风中让人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车辕上坐着一个长脸汉子,一腿屈起,一手拎着缰绳,意态十分悠闲。
他看着少女,愉悦地笑问:“你爹呢?”
“还坐在那里,看那边送过来的东西。”少女往屋里努了努嘴。
“那我们等他一会儿。”长脸汉子说。
他断眉鹰目,纵然大部分时间都面含春风,但略一冷下脸来就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森寒之意,戾气十足。
但此时,他坐定了说等一会儿的样子却非常温驯,好像屋子里的主人不出来,他就可以一直等下去一样。
少女透过土窗,看向屋内,她的父亲正盘膝坐在土炕上,凝神看手里的一卷东西。
他眉心紧凝,像是在疑惑,又像是在深思。
看完这部分,他的手放松了一下,移到了下一部分。
于是这部分的卷轴垂落下来,在少女面前露出了写在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卷图纸,不知是从哪里临摹下来的,看着是一个长卷,其实是很多张图纸整合了连续起来的。
少女以前也见过不少图纸,甚至在父亲的指导下绘制过一些,但这个卷轴上的内容跟她常见的那些截然不同。
它们更简明、更系统,最关键的是,少女曾经在这些图形的旁边看到了一些更具体的说明。
少女仔细阅读过这些说明,她能感觉到,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些更本质的东西,这些东西,才是真正跟她习惯的那些截然不同的。这些东西她以前想都没有想过,但却能隐约感觉到它的价值,只是尚不能完整地表达出来。
她父亲当然也看出来了,这几天他几乎手不释卷,她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投入过了。
有一天,她父亲暂时掩卷,若有所思地自语
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难不成真有生而知之者?难不成……一切兼有定数?”
她听懂了前半句话,听不懂后半句。但既使这样,仍有某种隐秘的骄傲从她心里升了起来,偶尔会忍不住透露在言语中。
又过了一会儿,她父亲终于记起今天马上就要出发的事情,收好东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很快马车启动,开始离开这座山村,往远处进发。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现在天色将明,薄蓝色的雾气充盈在村庄中,窑洞上方摇晃着白色的炊烟,宁静中带着一丝生气。
这里的窑洞与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它往里陷入,三面山壁如同三面墙,每面都有三到四层的弧形洞门。上层洞门外有条步道,步道外面花砖砌成半人高的护墙,墙上有砖/制的方盆,两边可以搭架种葡萄,中间可以种些小菜,非常方便。
“真是个好地方。”少女喃喃道。
“当初史光明可是五连山这一带最好的窑匠之一,十里村是他最终定居之地,也是他的巅峰之作。你以为十里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父亲问她。
“不知道。”少女摇头。
“十里村窑洞洞洞相连,连续一共十里,故此得名。十里村建成第二年,有土匪进攻村庄,村民匿入洞中,山匪索而不可得。”父亲缓缓道。
“啊,真的没找到吗?一个也没有?”少女听故事听得眼睛发亮,追问道。
父亲颔首。
“住村子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呢,那我也可以进洞里去看看啊。”少女埋怨了一句,接着又是好奇,“土匪都找不到,那洞里肯定是曲里拐弯的,村里人自己不会迷路吗?”
“史光明留有详图,洞中暗处也自有指示。但十里村真正的隐秘之处,其实并不在此。”父亲说。
“那是什么?”少女好奇地问。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一笑。
“这是要考我了?”少女也跟着一笑,食指点着下巴开始思考。
想了一会儿,她突然眼睛一亮,右拳砸在了左掌的掌心:“我知道了!三层窑洞,大洞和小洞还是连在一起的,那支撑的地方肯定变少了!
十里村真正了不起的,不是这十里的连洞……不对,不应该这么说,十里村了不起的,是这十里的连洞究竟是怎么撑住的!”
“无错。”女儿这么快就想到了关键,父亲露出了欣悦的笑容,“此中秘密是史光明的绝技,我始终未能得知。此次我特地来此,没想到他已经故去多年……”
父亲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
“十里村,姓史?”
史月娥跟着他们一起上路,罗大爷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道。
“对。”史月娥小心翼翼地回答。
“史光明跟你什么关系?”罗大爷问。
“是我爹,七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史月娥很快回答。
“七年?可惜了。早就听说他的大名了,本来想着总会有机会见面的,没想到……”罗大爷有点遗憾。
“这片大山叫五连山,史光明是五连山出了名的匠工,最擅连窑,有一手绝活。他建的连窑能十里连环,十里村就是因为这个得的名字。”他头也不回地介绍,明显是讲给许问他们听的。
“连窑,十里连环?是指窑洞相连,超过十里吗?”许问先有点不明白,但想到胡镇山随口跟他提过的窑洞基本常识,突然意识到了。
“是。”罗大爷点头。
“窑窑相连,那墙壁的受力面积就会变小,受力情况会变得特别复杂,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许问瞬间想到了关键。
“呵呵,这个就是史光明真正的绝活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许问的话里有很多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语,罗大爷却奇异地听懂了,呵呵笑着说。
除了他谁也不知道?那他的女儿史月娥呢?
许问三人一起看向史月娥,女子连忙摇头:“我爹说了,这些东西传男不传女,不能留给我!”
“我记得你爹他不是只有一个闺女?”罗大爷诧异。
“嗯。”史月娥轻轻回答,没有多说。
罗大爷仰头望天,半晌后叹了口气。
许问没有说话,他看着旁边连绵土地和偶尔陡峭升起的石头,若有所思。
404 坎
一路急行,他们很快翻过半个山,到达了阳宁村。
路上罗大爷又对着史月娥旁敲侧击了一下,发现史月娥的确没有接受她爹史光明的传承——在这方面,史光明态度很坚决,他很疼爱女儿,但从没教过她相关的事情。
不过许问他们也因此知道了不少史月娥家里的事情。
十里村以陈姓为主,史家算是外来户。但因为史光明修了十里村,又因此抵抗了盗匪的进攻,保护了村里人,所以在十里村还是挺有地位的。
史光明七年前就因病去世,留下史月娥母女相依为命。
一开始村里人还算照顾他们,但不久就传出了一些闲话。史母削发明志,以后再不改嫁,谣言总算是平息了一些。
陈岁安是她家邻居,陈母跟史母关系非常好,基本上就是闺蜜,史光明去世之后一直很照顾她家。
她跟陈岁安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后来婚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成亲之后,史母看她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终于放下一切担子,随着先夫去了。
她悲痛欲绝,婚后第一年没有喜信,周围人同情她戴孝在身,没有什么表示。
第二年,她从悲痛中走出来,决定不负母亲的厚望,过好自己的日子,为陈家添丁生子。
结果还是没有消息。
然后,第三年也匆匆过去了,史月娥从年头盼到年尾,肚子里一点消息也没有。
其实对此事,陈岁安和陈母的态度都很良好,都曾经表示过,十里村家陈家人这么多,陈姓怎么都不会断绝了。再说了,实在不行,从旁支抱一个回来,不一样可以承欢膝下,将来奉养双亲?
但史月娥自己过不去这个坎。
陈家开明,别人可不一定。她真的见不得别人对丈夫和婆婆指指点点。
而且,她现在是个孤女,要不是陈家对她好,她的日子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和美。
她是真的真的想要为陈家尽一份力量……
其实史月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明,但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她话里的未尽之意真的太明显了,不可能听不出来。
许问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只是默默地走着。
人家家的事情,他当然不能置喙。不过他的心里也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
一来,他觉得史月娥家里的人都不在意了,她又何必让这件事成为心里的负担,顺其自然也许更好。
二来,他却也能体会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史光明是一个如此出名的窑
工,满身技艺却宁可失传也不教给自己的女儿,可见史月娥从小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家庭和孩子,也许就是她的全部寄托。
所以,为了这个寄托,她宁可冒险。
听着听着,许问的心思突然飘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心中突然微微一动。
换了是她的话,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选择呢?
但很快,他就强令自己不许再想。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多惹思虑?
其他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他们到了阳宁村。
进村之前,史月娥就先行避开了,她当然不能跟他们一起进去。
这里位于对山的半腰上,山壁在这里微微呈现包围之势,但不像之前见过的几个村庄那样处于山坳里,三面环抱,三面都能挖窑。
村口有棵槐树,在五连山算是大树了,但树干畸斜,基本上没法用材。
树下有简陋的石桌石凳,几个老者正坐在桌边闲聊,一转眼就看见了刚刚进村的几个人。
“来了来了!”他们当然是知道修窑这事的,马上就全部站了起来,围向这边。
“罗师傅,今天就要辛苦你了!”一个老者扬声道。
立刻有人递上旱烟,给他点着火。
“我先看看地,还不定能找到好地儿。”罗大爷接过旱烟袋,把丑话说到了前头。
“那哪能,咱们阳宁村也是几百年的老村子了,这么大的村子都修起来了,屈屈几眼小窑,会有什么问题?”一个老者笑着说。
有老者让出了凳子,罗大爷当仁不让地坐了过去,许问三人像最普通的小徒弟一样站在他背后。
“这几位是您新收的徒弟?真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有老者立刻注意到了他们,开始没口子夸赞。
“魏老说话还是这么一套一套的。”旁边几人一起笑。
这时,许问的目光从这几人身上移开,看向一边。
昨天晚上,他们在半山腰往这个方向,看见了夜色中的阳宁村,现在他们所在的方向是个平崖,则正好可以看见昨晚所站的地方。
夜晚在山里有点不辨方向,这时候许问才发现阳宁村正对的是东边,此时太阳刚刚升起,刚在对面山巅露了一点缝隙,从厚重的云层后面探了一只眼睛出来。
接下来,朝日与云层相互纠缠,后者想要束缚住前者,前者却拼尽全力挣脱。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在一瞬间,云开雾霁,阳光从顶端照射了下来,在天地间形成一道道光柱,与山间的晨雾混
和在一起,迷离而奇幻。
许问着迷地看着,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周围安排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看着跟他同样的方向。林谢在他身后轻缓而悠长地吐了口气,意味十分复杂。
“漂亮。”罗大爷简单说了两个字,站起身来,“开工。”
“等等!”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许问转头,看见一个裹着红头巾的小嫂子端着红漆托盘走过来,盘上放着几个粗瓷碗。
小嫂子脸上带着被风吹出来的红晕,把托盘放到他们面前的石桌上,说着讨彩话:“请匠工吃蛋。双黄蛋,团圆圆!”
四个碗,一个碗里窝着两个蛋,另三个每碗一个。
在这样的村庄里,鸡蛋不算难得,但还是很珍贵,这是给修窑匠工的优惠待遇。
修窑这种大事不可能一个人完成,匠工带徒弟来是常事,多的鸡蛋的确也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四个人把蛋吃了,果然全是双黄蛋,意头极好。
现代盖个房子都要讲究风水,更别提古代,那当然是只有更看重的。
罗大站着吃的,吃完一抹嘴,问道:“往哪里建?”
阳宁村添丁加口,原有的房子住不下了,得要扩建。最近有一对小夫妻将要成亲,先给他俩建个新房,也就是三间窑洞。
但只三间肯定不够,得提前预备好再之后扩建的余地。
其实这在罗大来之前就已经讲好了,罗大又特地问了一次,明摆着是讲给许问他们听的。
他这不是站定了听,而是一边在村子里走,一边边问边听。
直到把细节全部问清楚,也看清了阳宁村窑洞的全貌,他才点头道:“行,我来看看料势。”
“料势?”许问适时发问。
“你看成黄土挖成的窑洞,为啥能久住不塌?”罗大反问。
许问对窑洞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细节一概不知。罗大这话只是引子,他只要跟着问为什么,罗大就会回答。
但许问却没有马上问,而是顿了一下,先行观察并思考了起来。
片刻后,他眼睛一亮,问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往那边走?”
罗大扬眉,接着缓缓点了点头,表情是欣赏的。
接下来,他们顺着许问所指的方向走去,那个扎红头巾的小嫂子收好盘碗,端着它往回走。
才走到一个地方,她突然看见树后有一个人,只有一个背影,有些熟悉。
她皱眉看了又看,小声叫道:“月娥?”
405 阳宁左右
“料,指的就是料姜石。”
罗大知道这三个少年不懂这些细节,耐心地教导。
他随手从旁边掰下一块,放在手里捻了捻,递给旁边林谢。
林谢站得离罗大最近,但他真没到罗大会把东西递给自己,愣了一下才慢吞吞接过来。
那东西弯弯曲曲,由硬块和不规则的圆柱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很多沙子粘在一起形成的凝结体,但往里看又很有层次感,明显不是土块,但跟林谢熟悉的石头也不太一样。
“这就是料姜石?感觉不像石头啊?”林谢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有点好奇地问。
“这就是石头,是咱们这里最常见的石头。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生姜?它的名字就是因为这个来的。”罗大说。
林谢的表情登时变得有点奇怪,许问在旁边看见,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
这小子肯定不知道生姜是什么!
“真挺像的,就像石头做成的姜。”还好许三没有注意,及时把话和料姜石一起接了过去。
“这是这一带最常见的石头,它的质地比土硬得多,喜欢成片地生长,所以挖窑的时候就要借石势,把窑给撑起来。”罗大也没注意,旁边的料姜石从土里露出来了一部分,他摸着石层给旁边的几个小孩解释。
许三听得兴致盎然,顺着他摸的方向一直看,看到一个地方,他突然皱眉,问道:“万一石层被土遮住了怎么办?”
“这就是‘势’的意思了。势就是势头,总是有个方向的。这里被遮住了,别的地方又没有,就顺着一直往前继续找。”罗大拿着旱烟杆说。
这时候阳宁村的人都已经避开了。
寻找料势是每一个窑工的绝活,教徒弟归教徒弟,别人轻易不能听的。
“那最后怎么定下来一个地方能不能成窑呢?石层厚就可以了吗?”许问问道。
“石头长在土里面,怎么看厚薄?有时候外面看着厚,里面说不定。断错了,盖窑盖到一半窑塌了,那怎么办?”
说着罗大还举了个例子,“前年响锣村就出了这遭事。一个新手匠工,断错了石层,盖到第三眼窑的时候哗啦!把他和徒弟的手脚全压折了,还好人没事。但就算人没事,以后还有谁敢请他做活?这一辈子名声就毁了!”
“是啊……”许问和许三一起叹气,尤其是许三,几乎有点感同身受了。
“我们这一门有几个绝活,一个就是断这石层。有几句口诀,我念给你们听。”罗大/抽完了一袋烟,敲敲烟锅,把它提在了手上。
他深吸一口气,念出了十六句口诀,每句七个字,句尾押韵,琅琅上口,非常好听。
但关键是,他一句句念完,旁边三个人都无声地盯着他,没一个人说话。
这十六句口诀他们一句也听不懂——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是哪里的话啊?”等到罗大念完,许问终于找了个空隙问道。
“是我老家安红的土话,距离这里不太远,但的确有点难懂。当初我师父教我的就是这样,后来我琢磨了好长时间,也琢磨不出来怎么改。”罗大回味了片刻,说道。
接下来,他一句句把这些话讲解给他们听,对着旁边的土石,讲解得非常详细。
这口诀难懂是因为十里不同音,本身的意思其实是非常明确的。
现在罗大就着实际情况和眼前的示范,一点点掰碎了给他们讲,讲得非常明确。
最后,当罗大全部讲完,问他们听懂了没有时,就连林谢都点起了头,毫不犹豫地说听懂了。
“那行,现在你们去给我把地方圈出来。”罗大听他们答着干脆,也挺高兴地给他们布置了个作业。
三人答应了一声,不约而同地走向了西边——
料姜石的石势是确定的,他们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
与此同时,在阳宁村的另一边,史月娥刚刚跟着祝红一起进了她家的大门。
“谁啊?”祝红的婆婆年纪已经很大了,听见动静,扯着嗓子喊。
“隔壁家的小春!”祝红同样扯着嗓子喊回去,接着回头叮咛史月娥,“快点。”
两人避开婆婆住的次窑,偷偷溜进了主窑另一边那间,这是祝红和她丈夫的卧室,收拣得很干净,墙上还刷着白灰。
“对了。”祝红刚刚坐下又站起来,“正好你过来了,家里的灶老漏烟, 你帮我看看?”
“好。”史月娥正有些坐立难安,听见这话,连忙答应,跟着她走到厨房。
这里也是一个窑洞,位于旁边,比较小,靠墙一个土灶,烟囱伸向外面。
史月娥走到灶边,问道:“烟气是从哪里飘出来的?”
“就是不知道,一直就没找到来路,不知不觉就一屋子烟了,呛气个人!”祝红回答。
“哦。”史月娥老实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倒了些黄色的块状物出来,又问祝红要了几样东西,放到一起碾成粉,搅成泥,裹在柴上,塞进灶里。
她这一连串动作做得非常熟练,最罕见的是她的表情,毫无之前的畏缩,非常自信而且笃定。
祝红坐在旁边的门槛上,托着腮看她,目光从她的脸一直往下,移到了她的小腹上。
“你还没有消息呢?”她问。
“……没有。”一瞬间,光芒从史月娥脸上消失,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回答。
“那你告诉我,今天你到咱村来,是不是冲着马上要开挖的窑来的?”祝红直接问道。
“不是!”史月娥大惊,立刻否认。
“真不是?”祝红眯起了眼睛。
“绝对不是!”这种事情史月娥怎么可能认,她慌张地摇头,手上活计却一点也没慢。
“不是的话,那你是来找我玩的?”祝红眼睛一转,笑盈盈地问。
“对……对!”史月娥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就太巧了,我正想找你呢,我家的灶就麻烦你啦。”祝红一边说,一边搬了把椅子坐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那里视野特别开阔,出去进来马上就能看见。
“……嗯!交给我!”史月娥脸上掠过一抹焦急,又迅速掩饰了起来。
祝红笑把头上的红头巾取了下来,又进去拿了把篦子慢慢篦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似的。
406 土上绘
许问三人走到一处,突然一起停下了脚步。
三人对视,林谢扬了扬眉,弯腰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各画各的?”
“行。”许问笑了一笑,答应了。
“地方就这么大,一个人画了,第二个人马上就能看见,各画各的有什么用?”许三也笑着说。
“当然有用!”林谢一时间没想到这辙,被许三挤兑了,恼羞成怒。
不过他眼睛一转,马上想出了办法,“那就不画圈,做标记,一个人做的时候,另外两个人退到那边拐角不许看。大家各用各的标记,做得不起眼一点,画完回来把自己标记的样子告诉罗师傅,回头由他来断咱们谁对谁错!”
“这倒是个好法子。”许三也同意了,他看向许问,“怎么样?”
“行。”许问笑着点头,干脆地答应。
“谁先来?”许三问。
“我先我先!”林谢一点也不客气。
“行。”两个姓许的一起答应,照着林谢先前说的,退到了另一边拐角的地方,那里被一块石壁遮住,的确看不清他们先前所看的位置。
罗大并不反对他们这小小的竞争,去了另一边,重新点燃了一锅烟抽了起来。
许三盯着面前的黄土看了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捻了捻土屑:“这黄土真不错,适合种庄稼。”
在这时代人的观念里,黄土是最好的耕作土地,他们很少能见到真正肥沃的黑土,对黄土有着不一般的情感。许三出身农民家庭,自然也是如此。
“那你在这里娶个媳妇,定居下来,种地过日子?”许问取笑他。
“那可不行,我还想看着你跟小师姐成亲,生个大胖小子呢!”许三可一点也不怵,反过来拿许问开起了玩笑。
许问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了下来。
“你不喜欢林林?没打算娶她?”许三的脸色也跟着一变,笑容消失。
“不是,我……”许问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她的。而她……”许三表情有点严肃地说。
“她怎么样?”人类的劣根性,即使许问知道自己跟连林林没可能,也忍不住多问一句。
姑娘家的心思我可猜不出来,我只看得出来,她对你跟对我们完全不同。”许三说。
只有对他是不一样的。
这一点许问看不出来吗?
当然不可能。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最早的时候他才会怦然心动,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现在才会如此怅然失落……
石壁后方一阵沉默,还好这段时间持续得并不长,没过多久,林谢的声音就清亮地传了过来:“我标好啦,接下来谁来?”
“我吧?”许三看了许问一眼,迎了上去。
林谢先跑到罗大旁边,悄悄把自己做的标记的样式画给他看,然后回到许问身边,有点高兴地说:“我断得肯定没错!”
许问被他得意的样子感染了,蒙在心上的灰雾消散了一些。
“那可得藏好了别让我发现。”许问说。
“放心,隐蔽着呢。”林谢笑得非常开心。
许三比林谢更快,再加上之前就已经看好了地方,才过去就马上回来了。
许问直接从他手上接过树枝,走去石壁后面,没去找他们画在哪里,自顾自地画了几个地方,圈定了自己看好的地方,也就回来了。
“小林的标记是小鱼,小许的是万字形,十四的是铜钱?”罗大先把他们各自的标记重复了一遍,以作确认。
“铜钱?”林谢先笑了起来,“看不出你这么铜臭啊。”
“做人应外圆内方,做事应如是。”许问认真地说。
“……你说得对。”林谢敛了笑容,思考了一会儿,同样认真地说。
他们来到方才择定的地点附近,罗大扭头问:“在哪?”
“这里。”林谢走到一个地方,把树叶扒开,露出下面两根手指大小的一条小鱼。用树枝勾的,只有简单的几根线条,但活灵活现,生动得像是要游出来一样。
“画工不错啊。”罗大眼睛一亮,抬头看着他说。
“……谢谢。”林谢似乎没想到会被表扬,愣了一下,不自然地道了个谢。
林谢把他所有的鱼全部翻了出来,每条都是近似的简单图形,但每条都不一样,随性发挥,却都鲜活无比。
罗大明显很喜欢,笑容满面地
一一验过去,最后把范围全部圈定了出来。
接下来是许三,罗大眼睛又是一亮:“万字不断头,很正啊。”
万字是传统图形里的典型图案之一,传自佛教,意思是吉祥海云,吉祥喜旋,为右旋,也就是逆时针方向。
万字不断头是指万字四端向外延伸,组成各种连锁的图案,寓意绵长不断和万福万寿不断头,许三画的就是其中一种。
万字不断头图形简单,但要画正并不容易,需要很强的图形判断与控制能力。
许三这一段图案标志同样也是用树枝简单绘成的,一共四格,每格的长短胖瘦都一模一样,线条清晰,转折果断,功力非常深厚。
罗大欣赏了一会儿,开始根据标记画圈。
“有意思。”划完之后,他直起身子,笑起来看向林许二人。
这两人对视一眼,也笑了。
他俩标记的位置不一样,但圈出来的范围却几乎一模一样,达到了高度的一致!
“看看十四的。”许三说。
罗大点点头,很快在许问的指引下,把他做的标记也全部找出来了。
看完之后,罗大的笑容消失,沉吟片刻,深深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的标记样式很简单,位置跟他们差不多,数量上至少比他们少四个,但是定位得极其精准,每一个都刚好卡在最边缘的极限,十几个标记完美圈出了料姜石层的全貌,毫无疑问,阳宁村的新窑就会顺着这个来建了。
只定标记这一项,就显示出了许问的实力,在这三人里,绝对位列第一!
“不错,看来都已经弄懂了。搞清楚了地方这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要搞清楚窑应该往哪开怎么挖,这也有几句口诀,我来念给你们听……”
罗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耐心细致地教着他们。
另一边,史月娥检查着土灶和烟囱,眼睛不时瞥向地上的影子。
祝红的影子长长地伸进来,随着日光不断偏移角度,非常细微,但她还是能看出来。
她越来越焦急,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咬一咬。
祝红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嘴里哼着小曲儿,还在细细篦着头发。
407 可惜了
今天的天气一直阴晴不定,云层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云影在地面上不断移动,日光时隐时现。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得出来太阳在不断偏斜它的角度,时间在不断流逝。
不知受到了什么样的嘱咐,罗大完全不是这时代工匠的习惯作风,对他们堪称倾囊相授。
一座窑洞应在什么地方选址,挖成什么样的形状,什么地方能挖什么地方不能挖,怎样结合使用土与石……非常详细,具体到每一个细节。
这其中许问最感兴趣的就是黄土的支撑力,料姜石层是一方面,但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有些地方没有石层,土石互相托举,也能把窑洞撑起来。
罗大说不出其中原因,只说是经验带来的直觉,这样的窑洞同样可以长久存在,供人居住,并不会特别不安全。
不过要像十里村那样洞洞相连,直至十里之长,这样的法子又有些支撑不住了。
罗大又遗憾了一次史光明的技艺失传,言下对史光明的固执和闭塞有点不以为然。
“就算不教,把它写下来留给闺女压箱底也好嘛。”他抱怨说。
“我听说好多地方讲究个口口相传,不留纸面?”林谢问。
“所以才容易出错嘛!没有师父手把手地教,光留个口信儿算什么?别的不说,我辨石那十六句,我不讲给你们,你们能听得懂?”罗大呸了一声,举起了例子。
“真听不懂!”这个例子太具有实效性了,三个人一起摇头。
“就是嘛!”罗大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叮嘱他们,“你们以后可别这样,该教就得教,教到会为止!好东西传下去才是正经事!不然好好的绝活,就失传了,这算什么事嘛……”
三个人一起点头,许问骨子里是现代人,许三是他跟连天青教出来的,林谢跟这行更是无关。他们三个人当然都不会有藏私的想法,尤其是许问,这一路过来,都已经教了别人多少东西了……
不过其实,他也能理解这时代人藏私的意图。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就是这八个字。
这时代生产力低下,总体需求非常有限。所以相应的,需要的技艺也就减少了。
一个地方只需要一个人有这个手艺,出现了第二个人就会有被抢饭碗饿死的风险,这是社会的问题,不是单个人的。
环境决定人的思维,工匠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口头上的痛斥可能能改变一个人,但不可能改变全部。
最关键的还是要改变整个社会环境,扩大市场的需求量。
但是,就在他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的情况而言,工业的发展严重挤压了传统技艺的生存空间,使得大量技艺陆续失传。
虽然说没有生命力的东西,消亡也是正常的,但总还是让人觉得非常可惜……
当然,在这个时代,能摆脱这样的思想,从个人利益的局限扩展到整个大局的,又是不同一般的了不起了。
罗大感叹了几句,摇了摇头,继续就着眼前的情况给许问他们讲。
边教边做,罗大很快做好了全部准备工作,规划出了窑洞的地点规模大小以及构建方式,开始顺着路往回走。
这种规模的工作不是几个人能完成的,除了罗大和他的徒弟,阳宁村的人也要来帮忙做些粗活。再说了,窑洞的位置和主要形式虽然主要由窑工负责,但也还是要主家看过确定的。
很快他们回到了阳宁村,槐树下正有一群人围在那里抽烟,看见他们就一起围了上来。
“怎么样?定了吗?”一个中年人问道。
“差不多。现在去看?”罗大问。
“就等着您这句话呢!”中年人放下烟袋嗑了嗑,笑着说。
一群人向那边涌,中间一老二少是主家,其余的全是去看热闹兼帮忙的。
这地方——准确地说这年头大部分人都是一家住在一起,这家两个儿子,要成亲的是小儿子。
罗大很快把他们带到了地方,用事先准备好的粉砖,当着他们的面把地方圈出来,道:“地方呢就是这一片,这片料姜石不错,可以挖两层,下面一层六个,上面一层五个,一共十一个窑洞。不过这次你们就是一家娶亲生子,只需要三间,依我看位置就定在这里,以后也好扩建。”
他胸有成竹,说得有条有理,非常清楚。
“我看中。”当家的点
头说,又去问儿子们,“你觉得呢?”
“我觉得行。”小儿子很满意。
“我也觉得好。”大儿子脸上有点犹豫,“但我琢磨着,是不是要跟柳儿她娘商量一下……”
“没出息,尽想着你媳妇,没点一家之主的气派!行,你去跟她商量商量,快一点!”当家的不耐烦地挥手,还是答应了。
大儿子飞奔而去,当家的陪着笑脸跟罗大道歉,让他再多等一会儿。
罗大习惯了,表示这是常有的事,该等就得等,一切以主家住得满意为主。
没过多久,大儿子又飞奔而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他们身边,搓着手问:“柳儿她娘说,想上这儿来看看,不知行与不行。”
“说什么屁话!”当家的脸色一变,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上,“这种时候哪能让女人来!我看你是被灌多了**汤了!”
“就是,没修好的窑头哪能让女人上,太不吉利了。”
“我看这媳妇是欠揍了。”
“我看也是!”
旁边的人一边附和一边起哄。
许问皱了皱眉,看主家的大儿子。那人缩着头,赔着笑,看上去软而怂,还好不太像会打老婆的样子。
“就这么定了!”当家的挥手,不再犹豫。
“稍等一下。”小儿子又发话了,他指着面前的黄土壁,犹豫道,“别的都没问题,就是这个地方,可不可以再挖个小一点的窑,大半个人那么高的,平常放放农具啥的,也好收拣?”
“唔……不行。”罗大看过去,摇了摇头,“这里的料姜石层不够,挖不了窑,除非……”
“除非什么?”小儿子耳尖听见了,连忙追问。
“……没什么。”罗大摇摇头,语意非常遗憾。
这一瞬间,许问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除非史光明还活着,用他的独门绝活来扩建。
可惜斯人已逝,唯一的后人又没有得到传承,这门技艺终究还是失传了。
不过……
许问深思地盯着那个位置,好像有了一些想法,又好像还有什么关窍尚未想通。
408 本份
听着外面悠悠的小曲儿不断传来,史月娥心急如焚。
她是偷偷跑出来的,错过这次机会,完全不知道下次可能会在哪里。
不过,就算那样也比被发现好。
被发现了,影响的不只是她这个人,还有她丈夫和婆婆,还有整个十里村!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面前的活计上。
祝红家的灶是某个地方裂了个口子,不大,但是很隐蔽,所以刚开始烧火的时候烟雾不太明显,慢慢就积累起了一屋子,非常呛人。
要解决这种情况,肯定是第一时间寻找裂口在哪里。
面对这种情况,史月娥很有经验。
她调了两种秘方,第一种敷在灶和烟囱表面,第二种裹在柴火上,第二种被点燃后与第一种混合,就会产生特殊的反应。
第一种秘方她不是一开始就全部涂遍的,而是分区域一部分一部分地来。
第二种药物裹住柴火之后,燃烧出来的气体无色无味,所以祝红一开始都没有发现史月娥已经生火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转身冲到厨房门口:“哎呀败家媳妇儿,你把什么东西烧着了?这一屋子黑烟,你烧了什么东西了?”
史月娥聚精会神盯着灶后的某个区域,听见祝红的叫声如梦初醒:“找到了。”
她拉着祝红回到那里,讲解道,“你看见没有?那里有个很细的小口子,烟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这烟被上了色,但呛鼻程度跟普通柴烟差不多。祝红捂着嘴,皱着脸往那边看,果然看见一缕一缕的浓黑色烟雾从那里渗了出来,渐渐扩散,刚才她看到的黑烟就是这个。
“太好了,找到地方就可以补了。”祝红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欣悦地说。
“嗯。”史月娥应了一声,抽出一根柴,熄掉上面的火,用炭灰在那个部分做了个记号。
“等烟散了我来给你补,你要准备一些东西。米浆、沙子……”她一样样念出来,自信而笃定,微光在眼中闪烁,整张脸庞仿佛都在发光。
“我可算知道,为什么你家岁安把你当个宝了。”祝红凝视着她的面孔,突然掩嘴笑了起来。
“什么……什么嘛!跟你说正事呢!”史月娥一愣,脸跟着红了起来,用力拍了祝红一下。
“记下了记下了,我回头就去准备!不过说真的,你可别胡思乱想了。岁安都没把你那事当回事,你婆婆也是个好人。实在不行就抱一个呗,陈家的香火又不怕没人传?”祝红认真地说。
“再说了,你爹是谁?那可是史师傅!你有这个手艺,还怕吃不上饭?”祝红一边说,一边拍了拍灶台。她说得太激动,一缕烟飘起
肺里,呛得她咳嗽起来。
“爹是爹,我是我。他过身了这么多年,我可一点东西也没学到……”史月娥被她拉到外面,轻声说道。
“什么也没学到?那这是什么?”祝红指着厨房里面说。
“我……”史月娥往里看,张张了嘴,但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
“不要跟我说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啊?”祝红说。
的确不是。
史月娥很小的时候像个假小子,成天跑跑跳跳地惹事。为了不让她瞎跑出事,史光明就常常在做活的时候把她带着。
小孩不辨性别,人家也只以为史光明生的是个小子。
在史月娥的印象里,她爹后来比较沉默,但是更年轻的时候其实话很多。
他常常一边做活,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话,讲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中间的门道是什么。
那时候史月娥真是听了很多,只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听了也没记下来什么。
修灶补灶什么的,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记忆,她自己后来又做了一点修改……
“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女人有女人的本份。”史月娥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很陌生,但非常清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听见了记住的。
“你去准备准备东西,我给你把灶修好。”史月娥不再多说,这时候里面的烟小了一点,她返身走过去,对祝红说道。
“……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祝红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返身离开了这里,准备东西去了。
等她回来时,厨房里果然空无一人,灶上那一片已经补好了,旁边画了三个圈,祝红知道这意思是三天内不要开火。
她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摸摸那片还带着湿迹的补丁,叹了口气。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她婆婆的大喊:“刚才谁出去了?!”
“没有人你听错了!”祝红同样大声地喊了回去。
……………………
“可惜了,这一片山壁只能空着。”
此时,罗老大已经带着人开始施工,两层的窑洞,他们要先挖个模子出来,再往里深挖。
几个老者抄着手站在旁边,对着指定位置旁边的山壁指指点点。
“十一间只能说勉强,村里马上又有四个小子要娶媳妇了,到时候只能挤挤。”一个老者说。
“谁说娶媳妇就必须得有新房的?娇气!”另一个老者斥道。
“正清想得也没错,现在是可以挤挤,再往后呢?一代两代三代,人越来越多,到时候怎么住?圣上英明,年景也好,人肯定是越来越多的。”又一个老者说道。
他们安静下来,有点发愁。
“实在不行,只
能往远处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最后他们只能这样叹气。
另一头,许问一边拿着锄头刨地干活,一边抹汗回头,也看了那片山壁一眼。
“我寻思着,那块地方也不是不能用。”突然,林谢凑到他身边,小声说了这么一句。
他体能不错,这段时间又经过了锻炼得到了加强,但干活是全身运动,需要的发力点与平时赶路和练武都不一样。干了这么一会儿,他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即使如此,他也在观察着另一边,得到了自己的判断。
“你怎么看?”许问有些意外,问道。
“你们在江南盖房的时候,也不是要用整块木板把屋顶全盖起来吧?还是用屋梁和其他木头横横竖竖地搭起来的架子。”林谢拄着锄头喘了几口气,慢吞吞地说,“那个地方也不是没有料姜石层,就是有厚有薄,怎么就不能把它当成梁架了?”
“石头跟木头不一样,木头软,但是韧,石头太脆了,容易断裂。”许三也听见了,摇头说。
“那另外想办法把它撑一下呢?”林谢是完全的外行,他只管大胆假设。
“我也在想这个。”许三刚想继续小心求证,许问开口,他马上闭了嘴。
许问把手里的锄头交给他,蹲下身去,清理出一片空地,开始用石头在上面画图。
他先画了一棵歪脖子树,正是那些老者附近的那棵,寥寥几笔,惟妙惟肖,这当然就是定位了。
树比较小,上方有大块留白,是他们所指的山壁。
他对尺寸把握得非常精准,比例尺拉得非常精准,罗大回头看见,眼睛一亮,叫了声“好”,走过来看。
其他阳宁村年轻汉子注意到了,想来围观,被罗大叫住:“偷什么懒,继续干活!”
人家停手画画就没事,我们想看一看就是偷懒,这也太不公平了……
但建窑的时候,匠工就是最大的那个,他们委委屈屈,只能继续。
他们都是干活的熟手,动作还是快的,半天时间,预备建第二层窑洞的山壁已经向后退了不少,做出了一个狭窄的平台,可以容一个人通行。
他们还要继续往后挖,按照规矩,这个平台至少要有八尺宽,这样才好走人上下东西。
平台的左端,许问蹲在地上,还在继续画。
那片山壁上其实也是有料姜石层的,只是石势到此变得不稳定起来,有厚有薄,时有断裂。
许问直接用虚线把这些石层标了出来。
它们其实是隐藏在土里的,对外只露出了少许痕迹。
但许问画得清清楚楚,好像长了一双透/视眼一样。
“好!”罗大又叫了一声,等着他继续。
409 模糊的记忆
许问还在继续。
他先画出了这片山壁之后的料姜石层,这相当于新设窑洞的梁架。
在这个梁架的基础上,他开始设计房屋。
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最近所学的一切像雪片一样在他脑海中飞舞,供他选择最合适的内容。
正常来说,梁架不是单独存在地,肯定还要有柱子,再往下是础石和地基。
这样一个整体,才足以形成整个屋子的结构,将一切支撑起来。
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来设计的话,这种新型窑洞的柱子是什么?地基又是什么?
得全部考虑进去。
还有最关键的,中间这部分的料姜石层几乎是完全断绝的一个状态,等于是连梁架也没有了。无视这一点的话,会给窑洞带来巨大的缺陷,很有可能由此处发生塌陷。
要住人的屋子,坚固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这个问题又要怎么解决呢?
许问一边琢磨一边设计,不时卡壳,有时候能解决,有时候只能画个圈暂时空着。
罗大大概明白了他的思路,拿起锄头一边回去干活,一边沉默思考着。
最后,许问也还是卡在了断层的这个地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了锄头。
“怎么样?能挖吗?”
他先前的动作引起了旁边很多村民的注意,看他画的图也大概猜到他在做什么——许问没有赶人,他们也乐得留下来围观。
这年轻人是在为他们着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挖出更多的窑洞啊!
而且看罗大爷的样子,好像还很可行的样子!
“差一点。”许问摇头。
能就能,不能就不能,差一点是什么意思?
村民一脸不解。
“差了个史光明。现在最缺的这一段,就是史光明的本事。可惜他人没了,手艺也没了。”罗大叹气。
“他还有个闺女!”金向东叫了起来,他是祝红的丈夫,祝红跟史月娥一直是有来往的。
“他闺女也不会,又是个女人家。”罗大一边说,一边瞥向那些村民。
他们的表情果然讪讪的,还有点纠结。
女人上新窑当然不好,但住宅数量不够又是困扰他们的现实问题。要图个吉利,还是关注现实问题,是个难题。
“本来也不会嘛……”最后他们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平衡,小声嘀咕着说。
而这时,他们话题中焦点人物,已经悄悄潜到了附近,趴在了一棵树的树枝上。
史月娥小时候就是个假小子,成天上窜下跳,上山爬树,下水摸鱼,什么事都干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安静了下来,后来嫁了人,更是几乎忘记以前的自己了。
现在为了偷偷摸摸上新窑,她重拾以前的技能,竟然没什么生疏感。
好多人……
她找的这个位置很好,树上有一些半黄半绿的树叶可以完美挡住她的身体,透过树叶又能看清那边的情况。
她皱着眉观察了好一会儿,没找到进去的空隙。
只有等了。
她一边思索,?一边观察那边的情况。
她正好看见许问蹲在地上不知道做什么,旁边很多人围观的样子。
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画什么东西,好像是阳宁村这些人想要的,大家都很期待。但怎么又失望了,没有成功?
不过这跟她没有关系,她只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潜进去就行了。
她看了看天色,快中午了,快到要吃饭的时候了。
按理来说,阳宁村的媳妇们会送饭到工地上来,让汉子们将就着吃了。
但一来女人不好到这里来,二来罗大爷答应了她帮忙,就会想办法。所以,中午对她来说应该是个最好的机会。
再等等。她心想。
天上云层聚散不定,寒风沁骨,吹得她有点瑟瑟。
终于到了中午,那边隐约传来一些声音,有人招呼。
窑上的阳宁村汉子纷纷扛着手中工具下到地面,吆喝着往回走。
工具是他们的宝贝,万万不可落在原地,弄丢了怎么办。
罗大等人被他们簇拥在中间,旁边有个酒糟鼻的中年汉子在说着什么,罗大连连摇头,旁边的人笑着起哄,声音听着就渐渐远了。
周围安静下来,史月娥又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爬下树,悄悄潜到新窑的附近。
她有点紧张,心跳得很快,一方面是怕被发现了,另一方面也怕传说是真的。
万一女人真的不吉利,好好的房子被她给克塌了,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但突然间,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候她虽然是个孩子,但也是上过窑头的,还不止一个。那时候都从来没出过事,现在怎么会有问题
难道她从孩子变成妇人,就不是女人了?
想到这里,史月娥一咬牙,确认了四周的确无人,快步往窑上走。
但正要踏步上去,她又有些犹豫,心想这边不好走,还是从另一边上吧。
她迈过工地,到了它的另一边。她记得刚才那个叫言十四的小后生就是蹲在那里画画的。
史月娥之前就有些好奇,这时路过,她侧头看了一眼。
她认识这个,以前常常看她爹画过。
窑工在挖窑前需要做到胸有成竹,他们常常会画这样的图来帮忙思考,有时候还会搭建一些模型。很小的时候,史光明做模子,史月娥就在旁边玩泥巴,玩得一脸泥,还让她爹笑着给她擦。擦也擦不干净,回家两人一起挨娘的骂……
史月娥眼神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她摇头摆脱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继续往前走。
地上的画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里,长驻不去,她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来,重新回头看向那边。
没时间耽搁了!趁着没人赶紧从窑上过去,她就可以完成任务,回去十里村家里等着怀上孩子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愿,带着她重新回到地上那幅图案的旁边,开始陷入深思。
某些极其久远,陈旧到她以为自己早就忘光了的回忆出现在脑海里,完美地与眼前的一些东西契合。
她弯下腰,拣起一块石头,开始画上填补。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赞道:“漂亮!”
史月娥刚刚画完最后一笔,被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她猛地回头,看见后面的人,叫道:“言!言兄弟……”
接着她看见言十四身后一个人也没有,松了口气,站起来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吃好了吗?”
许问紧盯着她刚才在自己的图上补充的内容,目不转睛地道歉:“抱歉吓到你了……你画了多久了?”
“没,没多久!”史月娥非常紧张,扔开石头,转身就想走。
“稍等!”许问毫不犹豫地叫住了她,指着画面上一处,问道,“我想请问一下,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他满脸诚挚,任谁也看得出来,的确是真心实意在求教!
410 你很厉害
史月娥手足无措,许问看出了她的无措,定了定神,说:“你别紧张,咱们慢慢讲。”
他就是心里惦记着这事,才在刚吃完饭后就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自己一个人先过来的。
他之前卡了壳,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卡在哪里。
他的设计里缺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也就是关于黄土支撑力的运用。这不是不可以实现的,十里村就是完美的示范。
按照他的想法,这些通过精密的计算与设计就可以完成,但这其中包含的变数实在太多了,他的实力不够,处理不了这么大的数据。
也不知道在这时代土生土长的史光明是怎么做到的……
许问正一边琢磨,一边打算再过来试试,就看见了史月娥趴在地上正写着什么。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史月娥正在填充他欠缺的那一部分。她画得很慢,有点犹豫,也还没有画完,但许问却清晰地看出了她的思路。
那是一种非常奇妙而且直观的思路,在她这样画出来之前,许问完全没想过部分内容还可以这样画!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许问看得眼睛发直,完全忘记对面是谁,忍不住出声问了起来。
“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史月娥看见只有他一个人,总算淡定了点儿。
她看了一眼自己刚才画出来的东西,解释道,“就是以前看人家画过,记下来了。”
她的声音很低,但许问还是听清楚了,他心中一动,问道:“以前你爹做活的时候,你在旁边?”
“那不可能!”史月娥下意识反驳,“我爹做活都在窑上,他怎么可能带女人上窑!”
“是我问错了。”许问安抚。
史月娥没有说话,四周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许问只好又去看地上的图。
“嗯……你……你是江南桐和人?”过了一会儿,史月娥突然小声问道。
许问一愣,转头看她。
他的口音跟本地不同,很容易分辨。但按理来说,这种住在深山里的嫂子能听出不同,但很难听得出他的来历,更别提是具体到府的精准。
史月娥这不可能是听出来的,必定有其他了解的渠道。
“……是。有人跟你说起过我吧?”许问心里咯噔一下,问道。
“嗯。”史月娥承认。
“是个四十多岁、方正脸庞的中年人?”许问又问。
“不是。”史月娥突然笑了
两声,又抬眼看他,“答应了她不说的。”
她明明是在拒绝,许问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别的意思,心里又是微微一动。
“那是个十六七岁,圆脸蛋儿,杏眼桃腮的姑娘吗?”许问又问,脑中不自禁地浮现出那张面孔。
“不告诉你。”史月娥笑了,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刹那间,许问的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瞬间松快了起来。
史月娥虽然一句也没承认,但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一直跟着他们,不断安排这些事情的正是连天青。
而知道这件事情,引导史月娥来找他们的,不用说就是连林林了。
这个心软的姑娘啊……
许问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听史月娥诉说苦衷时的表情。
“其实你说得对,这些东西是以前我爹带我上窑的时候,我看见了,记下来的。”史月娥的声音幽幽传来,打断了许问的思绪,让他的注意力顿时集中了过去。
提到两人共同认识的人,史月娥彻底放松了下来,虽然声音还是很小,但已经对许问放下了戒心,开始说以前的事情。
“我小时候,经常跟着爹爹一起上窑。他把我打扮成一个男孩子,让我在他旁边跑着玩。偶尔闲下来,我会看见他在画这些东西,凑过去看,他就给我讲。”史月娥怀恋地说着。
许问有些意外。
先前他听说史光明传男不传女,宁可绝技失传也不把它传给自己的女儿,还以为他是个固守传统、重男轻女的人。
但史月娥小时候,他其实是会无视传统,带她上窑的,还给她讲解工匠技艺的?
那他后来为什么变了?以致于留下这样的遗憾?
“不过那时候我不太记事,教我的东西也记不太清楚。”她说着看了许问一眼,有点抱歉,“这种窑我记得我爹以前也碰到过,当时他就是这样画的。为什么这么画,我真记不得了。”
“你那时候大概多少岁?”许问点点头,问道。
“四五岁,我印象里是。”史月娥说。
那种年纪,对世界的认识也就是一片断断续续的画面,她能记得这么多已经很厉害了。
她又拿起笔开始继续画,可能因为两种窑洞毕竟是不一样的,她的速度比之前更慢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落下一笔。
“啊,我想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停笔轻喊,回到刚才许问指的那个位置。
“这里我爹跟我讲过,我有点印象!他当时是说,这里的关键是这个夹角,宽窄一定要做对,这样才能让上面和两边的土层一起用力,把这个位置给顶住。”她盯着那个位置,有点不太确定自己的角度有没有做对。
果然是利用土的应力……许问了然。他也拣了块石头,在另一边计算了半天,过来给史月娥修改了一下:“应该是这样。”
“我果然画错了吗?”史月娥顿时有点紧张。
“是有点问题。不过没关系,我看着呢。”许问并不替她回避,轻松笃定地说。
“……嗯!”这态度反而让史月娥放心了,她埋头继续,一边画,一边不时开句口,把回忆起的一星半点她爹的话说给许问听。
“你真的很厉害。”许问一边听一边想,不时帮她补充修改一些不妥的地方,这样好一会儿,他突然赞了一句。
“啊?这些都是我爹想的,我只是照葫芦画瓢而已!”史月娥连忙解释,一点也不敢居功。
“想想,你那时候只有四五岁,能记下这么多东西真的很厉害。而且,这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也不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窑洞。咱们现在画的这个跟你爹当年挖的那个其实不完全一样,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做的修改。”许问的手在图上点了点,指出了其中几个位置。
史月娥照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瞬间恍然大悟。
没错,这些地方的确跟她爹当年那个窑洞不一样,是她不自觉地改过来的,而且十四兄弟没有进一步修改,表示她改对了!
“我,我有这本事?”史月娥有点不敢置信地问。
“是的,很了不起。”许问说。
史月娥沉默了。
中午时间有限,他们并没有多做耽搁,而是很快继续投入工作,把这片窑洞的设计图画完。
后面还是一样,史月娥在许问原图的基础上进行补充,许问经过计算后,进行确认或者再修改。
午时刚过,他们完成了全部的工作,一起直起了身子。恰好也就在此时,他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
——村民们稍微打了个盹,要回来继续上工了。
“我得走了。”史月娥往那边看了一眼,拍拍手上的黄土,转身准备走。
“等一下。”许问叫住了她,指指窑上,“现在上去,还来得及。”
史月娥怔了一怔,举步走了上去,站到了窑边坡上。
411 血缘之亲
史月娥走到了二层的边缘。
她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踏上窑头,完成她到这里来的愿望。
她抬起头,发现前面的黄土地上放着一块红布,布很新,在阳光下鲜红如血。
这块布的大小颜色她都很熟悉,正是她送给罗大的那块。
红色辟邪,她当初把它交给罗大的时候,是图个吉利,也是图个心安。
结果罗大把它铺在了这里,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吧……
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场景,那是还很小的时候的她,穿着一身男孩子的衣服,在窑上跑来跑去。
有临时请来的帮工看见就说,窑还没修好,小心给踩坏了。
她爹抽着旱烟,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好窑能过大车,踩坏了表示他窑修得有问题,早塌早好。
那时候,他吐出一口烟雾,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若有所指地说,窑塌了,不是山崩地动之类的大事,一定是窑工的问题,跟别的都没关系。
对了,当时史光明修的,正是那个跟这个很像的窑洞,他坐的位置,相当于现在她所在位置的对面。
那一眼,仿佛跨越了时空,远行而来。
史月娥怔住了。
许问在下面看着她,心情很平静。
生长在唯物主义的光辉下,他当然不信女人上窑不吉利之类的事情,同样的,他也不信爬个窑就能生子这样的迷信。
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征,现在的人有这样的祈愿,许问也不会强行制止,要求人家一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不过这一路下来,他已经看出来了,史月娥的心结其实并非在此,但这个,同样是要她自己解决的问题……
史月娥爬到窑边就停下,看着前方没了动作。
远处的声音越来越近,渐渐有些响亮了,许问不知道史月娥在想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催促。
过了一会儿,史月娥突然跳了起来,动作非常轻快,像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孩一样。
她轻快地踩过黄土地面,在某些地方用力跺了跺脚,好像在试探它结不结实似的。路过那块红布的时候,她把它拣起来,拍了拍灰,提在了手上。
她在窑头上来回跑了两圈,最后回到原先的位置,跳到许问面前,满面笑容,心情非常之好。
“太久没上窑了,感觉还是那么好。”她笑着对许问说。
“恭喜你得偿所愿。”许问说。
“没,我就是上去玩玩。怀念一下小时候的感觉。”史月娥出人意料地说。
“你……”许问有些意外。
“多谢你的帮忙,我已经想通啦。能生孩子当然是很好,但不能生就不能生吧。除了生孩子,我也还有别的用。”她语气轻快,眼中焕发着光彩,比当初的唯唯诺诺漂亮多了。
许问看了地上的图一眼,史月娥也正好与他看向同样的方向。
透过这张图,许问理解了史光明的思路,填上了这个设定的最后一环。
而史月娥也渐渐回忆起了父亲当初对她的教导,如果她能将其进一步消化,那会是足以受用终身的一笔财富。
“你爹真是个了不起的匠工。”许问说。
他的思路别出机杼,完全出人意料,但细细琢磨起来的确非常巧妙而且实用。许问感觉,进一步研究下去,他还能把它跟以前学到的其他东西进行融合,发挥出它更大的功用。
“对!而且,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生下来的是个闺女,所以什么也不教我。但其实,他已经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了。”对于史月娥来说,这其实是更重要的事情。
史光明对待女儿的态度可以说前后巨变,这其中肯定有过别的故事。
五连山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史月娥只要有心,肯定能查出过去的事。
不过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知道有过这样的过去就已经非常足够了。
远方声音越来越近,史月娥不想跟那些人打照面,省得麻烦。她走过来,把那块红布交到许问手上,向他挥手道别,转身向另一边走。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许问笑着眨眼:“不愧是她一直在夸的人,你也很厉害!”
余音袅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许问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时回来上工的人纷纷出现,林谢一眼看见地上完整的图形,意外地问道:“你画完了?”
许问徐徐回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看向了罗大的方向。
罗大正盯着他手里的红布,然后与他对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与一位朋友经过商议,共同得出来的结果。请罗师傅鉴定一下是否可行。”许问说。
“咦,有人来过?”林谢惊讶。
“对,现在已经走了。”许问一边回答林谢,一边让开地方
,让罗大过来。
这时,林谢目光一落,突然也看见了许问手上的红布。他微微睁大眼睛,显然也认了出来。
罗大没有马上过来,而是先去安排了阳宁村青壮年村民的工作,然后才了袋旱烟,踱了过来蹲下。
上午阳宁村的那些老者大部分留在了村里,只有一个跟了过来,正是主家的当家的。
他很清楚这地上的图形代表着什么,眼睛一亮,紧紧跟在了罗大身边:“罗师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片山壁也可以建窑洞?”
“差不离。”罗大回答得含糊不清,但当家的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知道他这样说了,就表示这事成的可能性非常大,就等他看完了!
罗大蹲下,当家的也蹲下,不看地上的图,就看他的脸。
罗大的眉头一开始是拧着的,嘴里念念有词。渐渐的,他嘴里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拧着的眉头却展得越来越开。最后他眉心平展,脸上的皱纹也换了一个方向延展,最后露出一个笑容,对着许问翘起了大拇指:“牛!”
当家的马上跳了起来:“妙极!”
他一把抓住罗大的手,喜笑颜开,“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咱们阳宁村下两代的房子就靠你了!回头我得给你包个大红包!”
“不是我做的,是他。”罗大一指许问,撇着眼皮子说,“你也看见的啊。”
“是……”当家的一愣。这年头徒弟的成果无条件归师父所有,他的确是看着许问画出来的,但完全没想过去感谢他。
“多谢你啊小兄弟,你太厉害了,年少有为!”他从善如流,转向许问夸奖。
许问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的主干部分的确是我画的,但有一个关键环节依靠了别人的帮助。”
“哦?是哪位,放心,红包一个也不会少!”当家的大包大揽。
“是十里村史光明史大匠的传人,继承了他的衣钵。他失去联系了很长一段时间,出现在这里也是机缘凑巧。”许问说。
“史师傅还有传人?”十里村的窑洞格局安全可靠,危急时能躲避土匪,安全时能拓展生活和储藏空间,阳宁村羡慕很久了。当家的现在一听这话,非常高兴,连忙追问,“那怎么能联系到他?”
“血缘之亲,不可侵害。那当然是要联系史大匠的独女了。”许问微笑着说。
412 雾中歌
金向东回了家。
刚进家门,就听见老妇人扯着嗓子在喊:“谁回来了!”
“娘,是我!”金向东扯着喉咙喊了回去。
他满头大汗地回房,此时天色已黑,烛光已经燃起,桌上摆着饭菜,只剩下了袅袅几许热气。
“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他媳妇祝红站在桌边笑,给他递上一条毛巾,“歇口气吃个饭吧。”
她给金向东盛汤,语气有点抱歉,“没想到你们回来这么晚,饭菜隔着温着的,有点冷了。我找人把灶修了,三天内不能用,不方便热,你将就着吃吧。”
“没事,有口热气就好,你费心了。”金向东随便抹了把汗,坐到桌边。他的确是饿了,抓起桌上粗面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本来没打算做这么晚的,主要是临时出了点变动。”
听到变动,祝红心里一紧,但看着丈夫的表情就笑了起来:“我猜是好事?”
“当然,大好事!”金向东呵呵笑着,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给老婆讲了一遍。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那少年很不一样,长得好看,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没想到这么厉害,罗大匠搞不定的事情,他花了半天就捣腾出来了!红妹,这一下,咱们孙子住的地方也不用愁啦!”
说到这里,他问道,“孩子们呢,睡了吗?”
他有一儿一女,在村里是个有福之人,也是因为这个,祝红今天才被选中过去送福,讨个吉利。
“早睡了,在外面疯了一天。丫头也不像个丫头,两个一起皮,头疼。”祝红似嗔实喜地说。
“哈哈。”金向东也很高兴,继续讲今天的事情,“还有一件事情很稀奇。今天那图样拿出来,姓言的少年说不是他一个人画的,还有人帮忙。你猜是谁?”
“谁啊?”祝红没有多想,配合地捧哏。
“史光明的传人!史匠工竟然还有传人在世,说是只有他闺女才能联系得上。喂,你跟月娥这么熟,听她说过没?”金向东一边咬着馒头,一边问她。
传人?祝红的心里突然一跳,表情有点不自然了:“没,没听说过。”
“哦,那也难怪。说是以前一直在外面,最近才回来,还没正式露面。不过这是真没想到,我还以为史匠工没了,他的手艺也失传了呢。”金向东埋头吃饭,没有留意。
祝红却突然想起了史月娥今
天补灶时的情景,微光下面闪耀的女人的脸庞和眼睛。她轻轻捂住嘴巴,有点不可思议地想着:不可能吧!
“你们见到史匠工的徒弟了吗?他长什么样子?”祝红佯装无事地问。
“没见到,中午的时候咱们不是吃饭歇气去了吗?他过来了一趟,跟言十四一起把样子掏鼓出来了。据说他有事情,来去匆匆的,真没看见长什么样。”金向东老老实实地说。
“中午……”祝红喃喃自语。
史月娥补完锅离开的时间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正好能跟金向东的说法对上。
很有可能,这个所谓的史光明传人不是他收的徒弟,而是史月娥本人!
如果真是的话……
“村里商量出道道了吗?以后打算怎么办?会找他做事吗?”祝红问。
“如果找到他的话,那肯定会。你妇道人家不懂,史光明这手绝活太厉害了,真有人还会的话,咱们五连山人还用怕什么强盗?强盗来了,往地洞里一躲就行了!”金向东兴奋地说,对着史光明的手艺大夸特夸。
“什么妇道人家不懂,我看我们妇道人家,懂得可不比人少!”祝红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丈夫说的那个人就是史月娥,但这并不妨碍她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种隐秘的骄傲,尤其是在听见他这样说之后。
她得意地说着,拿起空碗去给丈夫盛汤。背过身时,她露出了笑容,心想,月娥真是遇到好人了。
依照祝红对她的了解,假使那个人真是她,她绝对没想那么多,就是那样做了。
但言十四的说法却给她留出了充足的余地,这样一来,如果她愿意,就可以以史光明传人的身份去外面接活挣钱。如果她不愿意,也可以假称那人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总之,史月娥因此有了更多的选择,就算没了孩子,也不怕没有立足之地了。
真好。
她这样想着。
………………
许问的确就是这样打算的。
史月娥跟他一起设计那个图样的时候,许问就看出来了,她在这方面极有天赋,心里其实也很喜欢这项工作。
这样的人,值得再多一个选择,这跟她的性别没有关系。
所以他迂回了一下说法,给史月娥留了条路,具体今后要怎么做,还是看她自己。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许问继续跟着罗大一起
干活,真实地感受这片黄土,理解窑洞与当地人的关系。
许问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制作木器也好、学习泥水也好,之前这对他来说都是独立的工作,他这是第一次身为制作者,与使用者交流。
工匠不是艺术家,他们的创作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
他们做出来的东西需要美感,但更需要的还是实用性。
所以,他们需要了解使用者在想什么、他们需要些什么、甚至于,他们对住宅、或者是用品的想象是什么样的。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自己的体会。
就像他之前曾经感受过的那样,住宅、或者说所有的实用品,都跟当地的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
譬如说江南,多水多木,富饶安宁,所以当地常见木结构建筑,其他各种材料如砖瓦土石等使用得也很不少,建筑形式清雅秀丽,还有全天下都闻名向往的园林。
晋中一带的物产相对比较单一,多山多土却不多木,更重要的是交通非常不发达,所以依山而建的窑洞成为了主流建筑。这与当地环境是统一的。
有意思的是,这种整体的环境不仅仅只会影响具像的东西,如住宅、用具等等,也会影响很多抽象的东西,如当地的文化、气质等等。
譬如这里的人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对着山头另一边唱,歌声嘹亮悠长,配上山谷间袅袅的回声,好像天上的云层都会被它打开一样。
阳宁村的汉子性格开朗,说着就给许问来了一段。
乡音浓厚,许问只能听懂中间的几句,但的确非常动听。
那汉子唱完一段,有点没劲地说:“哎,没有姑娘对歌,唱得都不得劲了。”
话音未落,山对面传来清亮的回应,绵长中带着爽利,正是之前那段的下半段。
所有人一起往那边看,但都遗憾地发现,山烟袅袅,只能听见对面的声音,看不见人。
先前唱歌那汉子却还是来了劲,扬起嗓门,力求更漂亮地唱了回去。
接下来,两边一唱一和,连绵不绝的声音起起伏伏地回荡在山中,搅动着山烟薄雾,粗犷原始,但美。
许问侧耳倾听,不知不觉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享受的笑容,他身边不远处的许三和林谢两人也正在小声说话。
“真好听。”
“嗯。”
413 交换
天黑了,这一天的活将要收工,许问看了看天色,预感到这一次的行程也将要就此结束了。
他们毕竟还在去西漠的路上,来阳宁村算是路上插的一脚,一天时间,足以罗大用实际的例子,告诉他们窑洞究竟是怎么回事。
窑洞的建设当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何况多添了这一堵山壁之后,又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许问的收获非常大。
他再一次切实感受到了连天青对他的良苦用心。
窑洞是与他以前所见所学完全不同的建筑,但并非完全没有关系。
同样是建筑,土结构也好,木结构也好,都是容纳人居住的地方,必定有相通之处。
而地方的水土与民情,会反过来影响它,形成完全不同的流派与风格。
建筑是属于人的艺术,匠作是属于人的工作。
除此之外,史月娥回忆起的史光明那些东西也带给许问很大的帮助。
那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解题模式,就像打开了许问的新大门,让他直接感觉:原来还可以这样想的!
他能感觉得到,这种思路帮助的不仅仅只是窑洞相关,这种对支撑力别具一格的理解与思考,还可以用在其他很多方面,有待他慢慢整理。
他现在感觉非常充实,脑子和心都塞得满满的。
“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罗大看了一眼天色,拄着锄头说。
他头发花白,年纪已经不轻了,体力跟年轻人肯定没法比。但这一天下来,他干的活不比他们少,看上去也不比他们更累的样子。
许问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经验实在太丰富了,对土层的了解比他们强得多。
有时候遇到土石混杂比较坚硬的部分,他们只知道对着它瞎使劲,他就能分辨出其中不同的地方,用更省劲的方式处理。
这一点,许问也做不到,还差得远。
传统匠作是经验的艺术,在这个缺乏系统理论和先进工具的时代尤甚。
阳宁村的人乱哄哄地停手,主家当家的也来了,热情邀请他们回家吃饭。
按照惯例,匠工上家里做活,还要包吃住。
“今天就不了,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晚上不在家住了, 明早再过来。”罗大摇摇头,拒绝了主家的邀请。
“别啊,今天村里特地杀了头猪,准备了大宴!就是为了你们准备的!”主家连忙拉住他说。
“真有事,肉就留给孩子们吃吧。”罗大最后还是拒绝了,在主家遗憾的目光里离开了阳宁村,带着许问他们往山下走。
走了两步,他们突然又被叫住,主家看着许问,抱拳问道:“之前只知道小兄弟排行十四,请问你的大名是?”
许问一愣,报的还是化名:“我姓言,就叫我言十四吧。”
“言小兄弟。”主家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念了两遍,把它牢牢记了下来。他笑着拱手道,“我相信,将来在别的地方,我们一定还会听见言兄弟的大名的!”
林谢笑了,拍拍许问的肩膀,道:“肯定。一定是响当当的!”
四人别了主家,离开了阳宁村,当然明天早上罗大还会再过来,直到完成这两片山壁的全部窑洞为止。
他们来到山下,这里有一条小河从山涧流过,现在是枯水季节,河底的卵石清晰可见。
河边一道大道,黄土路,但是很平整,可以通行马车。
罗大一路没有说话,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直到这时他才抬了下头,往远处看了一眼,说:“饿了吧?先随便吃点喝点,车一会儿就来了。”
许问猜到了,他们昨天走了一夜才到这里,今天过了一天,西漠队的不可能停在原地等他们,肯定又往前走了好大一段。这距离走路肯定是赶不上的,必须得赶车。
他们的确是带了干粮的,这时纷纷解下行李,把东西拿出来吃。
忙了一天,他们的确是饿了,一个个吃得狼吞虎咽,林谢还被噎住了,连打几个嗝,许问伸手给他拍了几下背。
“你跟我过来一下。”罗大吃得比他们这些年轻人还快,他三两口把那个看着就很硬的馒头塞进嘴里,咬碎了咽进去,然后站起来对许问说。
许问有点疑惑,站起来跟着他走出一段距离,到了一丛灌木后面。
罗大蹲在一块石头上,掏摸出了旱烟袋,却没有点着。
“今天
史光明他闺女那个东西,你是怎么想的?”他直截了当地问,完全没跟许问做确认。
罗大没有说得很明白,但许问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挺有意思的,原型应该还是出自于她父亲,但我感觉,之后又经过了她自己的一些思考与变化。”
“哦?这是怎么看出来的?”罗大问。
“史大匠教她这些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记住的只是一个感觉。她在这方面其实很有天赋,抓住这些感觉进行了一些思考,总结出来了一些东西。有些地方有些想当然,有些地方灵感十足,很不稳定。”许问说。
史光明五连山一带出了名的窑匠,经验非常丰富,但史月娥补充出来的东西理论大过实践,许问也是从这方面看出这中间不少是史月娥自己的创意的。
“难怪,我是说有点像史光明的手笔,又有点不太像。史光竟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姑娘……可惜了。”罗大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天这东西,我只看出了它是对是错,大概怎么回事,还有些东西不大明白,你能给我讲讲吗?我也不让你白教,我这里还有个东西,可以交换给你。”
罗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羊皮卷轴,递给许问。
“您今天已经教我很多了,不用再……”
许问话说到一半,被罗大打断:“打开看看。”
许问微愣,这时羊皮卷轴已经被塞到了他的手上,他好奇地打开,发现是一份图纸长卷,。
图纸的主体部分是一座大殿,旁边很多细节,注明了大殿的各个部分。
可以看得出来,这份图纸年代已经很久远了,虽然羊皮纸相对来说是比较容易保存的,但也免不了遭受一些破坏。
图纸上的一部分内容残缺不全,连大殿的主体部分都有不少缺损。但有一点很容易看出来,这座大殿没有用一根木头,是完全用砖砌成的!
这么大一个建筑,东西五间,南北三间,长近二十丈,宽十余丈,全用砖石,不用木头,表示它没有一根梁柱!
这种建筑许问在这个时代完全没有见过,但在另一个世界是听说过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梁殿!
414 车上的星光
“这是……无梁殿?”
许问诧异地问。
“倒有见识,不愧是他的弟子。”罗大看他一眼,赞许地道。
许问发现了,不管他表现出什么样的不一般,知道什么普通人不应该知道的东西,都会被归因到他师父头上去,非常简单方便。
也不知道我师父在他们眼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这些东西他真的都知道吗?
如果是真的话,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羊皮卷是很早的时候,我师父的师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的。他到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很多地方看不太清楚,就想找个人修修。结果一直没修好,但这消息也就传出去了。
“多年以后,你师父循讯而来,到了此事。阴差阳错,我们架了点梁子……”说到这里,罗大笑了一声,有点得意的样子。
“后来我一直有点记恨当时的事情,我知道你师父是冲着这个来的,我就不给他看。他千方百计,想让我欠他人情,嘿嘿,我总能还上。这么多年,硬是没给他看。结果……”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看着许问说,“结果没想到,又欠了他徒弟人情。”
他站起来,点点许问手上的羊皮卷,说,“这个就给你了。其实放在我手上,也没啥大用,远不如史家父女那套东西。就是……”
他没再说话,又叹了口气,眼睛里包含着许多极其复杂的情绪。
就是总有点遗憾,想要离开这座大山,去往更加广阔的天地吧……
“我来说一下我对连洞的理解吧。”许问说。
罗大的眼神瞬间就变了,盯着许问,期待地说:“快说快说!”
许问的思路始终是偏向理论方向的,系统清晰,跟罗大习惯的思考方式不太一样,但非常好理解。
要说建筑窑洞的经验,许问跟罗大没法比,所以现在,罗大基本上是一点就透。
许问蹲在地上,连写带画,没费什么力就让罗大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马车声响起的时候,罗大就已经学会了连窑的建筑方法了。
车轮声越来越近,罗大缓缓站了起来,一脸若有所思。
过了一
会儿,他突然笑了起来,摇头道:“你师父竟然收了你这样一个徒弟,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他说的是“收了”而不是“教出”,语气里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师父收我教导我,是我的幸运。”许问真心实意地说。
“嘿嘿,这我当然知道。不过教出来的徒弟竟然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那家伙经常也会很郁闷吧。”罗大不怀好意地笑着。
“但师父还是用人情换了您来教我。”许问说。
“是啊……”罗大敛了笑容,感慨地说。
来接他们的是一辆破旧的无棚车,两匹瘦马拉着。车夫说是有人雇了他这时候来这里接人的。
他心里还在狐疑,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上车,提心吊胆地来了,没想到真有人。
许问三人上了车,坐在车斗的稻草上,向罗大道别。
罗大非常随意地摆了摆手,一句交待也没有,但直到许问他们走出老远,他的身影仍然披着月光站在路边没有离开。
“大半夜的,你们睡会儿吧,明早就能到南华镇了。”车夫驾着车,头也不回地交待。
“南华镇?”许三小声问。
“是往西漠路上的一个小镇,就在这前面。按照正常行程,是咱们今天中午要途经的地方。”林谢说。
“你怎么知道?”许三不怀疑他说的话,但还是很惊讶。
“唔……我看了一下地图。”林谢含糊不清地说。
“哦……”许三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许问向后一仰,贴着车壁躺在了草堆上,嘴角翘了一翘。
林谢还是太少一个人出门,缺了点经验。
这年头,地图是重要的军事战略物资,普通人根本碰不到,他随口就说出来,已经露了行迹。
不过许问自从认识他开始就没打算探究,现在也是一样。
“休息一会儿吧。”他对另外两人说。
许三点点头,马上就躺下了,林谢还有点担心的样子,似乎是觉得这一晚上的事情莫明其妙,这辆车也来得太突然不知底细。
不过他想了一想,也慢慢躺了下来
许问思维缜密,远超他的同龄人,他现在这样放心,肯定是有原因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一路,应当是平安无事。
底下的稻草好像是不久前才铺好的,柔软蓬松,虽然因为天气太冷,刚躺上去的时候有点凉,但睡一会儿就渐渐暖起来了。
稻草清香,林谢以前从没闻过这样的味道,但现在他习惯了不说,还觉得这味道非常好闻,远甚他以前闻过的所有薰香。
干了一天活,他已经很累了,现在抱着头躺在草堆上,只觉得全身轻松,身体的疲倦正一点点消失,被注入新的活力。
其实这么累的感觉他不是没有过,以前练功习武,比这累的时候多的是。但那时候一天累下来,总会有专人负责给他按摩放松,消除一天的疲劳。
不会像现在这样,就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稻草上,仰望着漫天星光。
“星星真漂亮。”林谢说。
“是啊。”许问迅速回答,显然正在跟他看着同样的方向。
林谢笑了,他没再说话,不知不觉中,他哼起了今天在阳宁村听过的小曲,又在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
马车走了一天又一上午,第二天中午,他们到达了南华镇。
他们来得刚好,到镇口的时候正好碰到西漠队,直接混进了队伍里。
不然没有路引,他们要进城还真有点麻烦。
一天不见,江望枫他们看见许问,还挺亲热的,不过没人问他们这一天不见去哪里了,也不知道阎箕那边是怎么吩咐的。
阎箕看见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让他们归队,按下来一切按流程进行,好像他们这两天从没离开过,一直在队伍里一样。
他们在南华镇落了个脚就走了,午时刚过,他们就离开了继续赶路,接下来又进入了许问熟悉的白天赶路,晚上上课的步调。
当天晚上休息下来,许问没有马上睡觉。
昨晚到今天上午那辆车虽然非常颠簸,但他休息得非常充分,现在也精神奕奕。
他坐在火堆旁边,摊开了那份无梁殿的图纸。
415 三合土
无梁殿,就是不用一根木制梁柱,纯用砖石建成的大型建筑。
现在的人看起来可能会觉得这种建筑没什么稀奇的,现代建筑很多都不会使用木材。
但那个时代,没有钢筋混凝土,没有高强度水泥,砖石建筑是真正靠砖和石头堆垒起来的。
砖石质量大、坚硬而缺乏韧性,大小有限,难以结合,这都是巨大的缺陷。
而且别的不说,屋顶怎么办?
砖石的重量比木材大得多,在没有屋梁的情况下,四周墙壁怎么承重?
这种种限制,小型建筑还好说,大型到这图纸上的这种建筑,建造起来的确是非常困难的……
这卷轴的破损情况相当严重,而且很多地方就是直接缺失了,不是像上次泡了水的纸那样还有一点残留。
这种地方需要修复,就跟当初他修孙博然的那尊雀替一样,只能靠修复师自己摸索出缺失部分的情况,将其填补进去。
就算连天青来修,这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所以,对于这份图纸来说,要修复它,就要搞清楚这么大一座无梁殿究竟是怎么修成的……
许问就着火堆的光芒,仔细研究着卷轴上的内容。
就外型来看,这座无梁殿虽然不是木结构的,甚至跟木头没关系,但它还是依循了木结构建筑应有的外形,做成了重檐歇山顶的样子,甚至还假模假样地在旁边做了斗拱。
但这都只是装饰,是这个时代人们对建筑的一种礼仪方面的认知。
它真正的屋顶是歇山顶下方的弧形砖石顶,厚重巨大,向下一直延伸到墙体,浑然如同一体。
“好厚的墙。”许问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为了承重,屋顶和墙壁,尤其是两者相互连接的地方做得非常之厚,以至于整个屋子其实就像是从方石头上挖出的一个圆洞,看上去扎实过头。
也正是因为如此,它的墙上除了必须要有的门洞以外,少许几个窗户也非常小,可想而知,这座无梁殿的内部一定非常阴暗,通风也不会太好。
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许问脑筋稍微一转就能想到。
屋顶跨度太大,结构必须要达到足够的厚度才能承住。但只要墙上开洞,结构的稳定性肯定就会降低。
这本身就是一对矛盾点,无梁殿的设计者肯
定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做这样的处理的……
突然间,许问心中一动。
这样看来,无梁殿跟窑洞岂不是很像?
而墙壁和门窗的这对矛盾,也很像窑洞与连窑的矛盾?
史光明用独特的手法重组了窑洞墙壁的结构,加强了土石之间的支撑力,从而使连窑成为可能。
这种手法,能不能用在无梁殿上?
当然,无梁殿与窑洞只是有些相似而已,窑洞本身是人居,规模比较小。
这横跨五十多米、纵越近四十米的大殿,本身也是窑洞没法比的。
柴火燃烧,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火光摇曳,跳跃在卷轴的表面,跳跃在许问的身上和眼睛里。不知不觉中,他身边的地上已经被他画满了线条与符号,并不断向外扩展。
这是在夜晚的学习之后,大部分人这时候都已经睡着了,窝棚里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南华镇本来就在山缝里,离开南华,他们又再次进了山,走的全是山路。
因地制宜,他们夜晚在山间休息时盖的窝棚也发生了变化。
他们有山洞的直接利用山洞,没洞的也会挖一个到半个,然后再在外面用藤或草或灌木枝盖起来,用以挡风。
他们不像许问他们三个一样去学了窑洞的挖掘与制作,纯粹就是路过看到,又自己想到,自然而然做成这样的。
许问回来看见的时候,也觉得很有意思。
这时一个山洞的草帘一动,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睡眼惺忪,手按在裤带上,明显是出来起夜的。
结果他走了两步,一眼看见火堆旁边的许问,愣住了。
半夜起床,他没有带头巾,露出了比普通人短得多的头发。
他似乎想要靠过去,又有点不太好意思,就在原地站了半天,一直盯着许问看。
过了好一会儿,他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悄悄走过去,往火堆里加了点柴,又拨了一下,让开始有些黯淡的火光变得更加明亮。
许问全身心沉浸在手上的建筑里,完全没留意周围的动静。
那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憋得实在受不了,才默默地走开,解完手,回去重新睡觉。
至于睡不睡得着,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许问也不至于熬个通宵,后半
夜他睡了近两个时辰,抹去了少许疲倦,再次神清气爽地上了路。
路上,他一边欣赏沿路的风景,一边跟西漠队同伴交流学习心得,脑子里还一心多用地思考着无梁殿的事情。
昨天后半夜,他又拿出了秦连楹的手札,与无梁殿卷轴对照着看。
被引去跟罗大见面之前,许问一直在学习手札上的内容。
手札是根据秦连楹从学徒成为工匠的年份来的,由浅入深,循序渐进。
秦连楹进入京营府前,就因役来往过多地,见过许多不同的建筑。
他不是个保守的人,这些见闻也不时体现在他手札的记录里。
秦连楹主要擅长的门类就是泥水砖石,许问后来才发现,其实他手札里也有关于窑洞的内容,还提过一两句无梁殿。
不过窑洞的地理限制很大,无梁殿这种纯砖石结构的建筑从来没成为过主流,所以他的手札里记录得不是很详细,倒是一些由此而来的思考引起了许问的注意。
秦连楹提到砖石的粘合问题。
众所周知,现代最常见的砖石粘合剂是水泥砂浆。
但在中国古代,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水泥,也就是现代水泥,比较常见的是一种叫作“三合土”的东西。
三合土顾名思义,就是三种成分混合起来的土,不同的时代,三合土的成分不太一样。
明朝主要是石灰、陶粉和碎石,清代有石灰、黏土和细砂,也有石灰、炉渣和砂子。
根据需要,三合土里还会混合其他的成分,譬如红糖、糯米浆、鹅卵石等等。
秦连楹手札里没有时代之分,但也写到了很多种不同的三合土,它们的详细配比方案,以及适用的范围。
秦连楹有些遗憾地在手札里表示,三合土能极大地增强砖石的牢固性与稳定性,唯一的缺陷就是太贵。这极大地限制了它的应用范围。
如果能找到更便宜更好用的替代品,砖石材料也许能在建筑上得到更多更好的应用。
手札的最后,秦连楹还提到,最近听说胡人有一种好用的方子,相传内物阁正在设法从他们手中购买。
这个地方的笔迹比较新,感觉是近期发生的事情。
看到这里,许问突然想到了那两盏拥有透明无瑕玻璃的煤油灯,心中突然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