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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87 新的东西

    “问得好。”

    秦连楹徐徐点头,道,“复核当然是有专人负责,由他亲自一个个验看出来的。”

    “一个人?”狄林愣住了。

    “正是。”秦连楹点头,指向阎箕,“阎大人天赋异禀,目视长短厚薄分毫无差,素有‘神眼阎王’的称呼。今天由他单独一个个验证复核,也算得上是你们两队的幸运。”

    阎箕没有笑容,只是点了点头。

    许问脑中掠过之前阎箕跟他们相处时一系列的表现,突然恍然大悟。包括第一天晚上的定线戏,他几乎没有看那把最后核定用的尺子,轻而易举地就断出了他们的正误,算出了他们的结果。

    这不光是对尺寸敏感能一眼断之了,对数字的各种组合计算也有先天的强大能力!

    神眼阎王……许问深深看了阎箕一眼。这种人竟然被派来给他们领队,朝廷,或者说内物阁对他们寄予的厚望,真的不是一般二般的啊……

    狄林是听过神眼阎王名号的,这时也没什么话说了,向匠官恭敬行礼,感谢他们的解答之后就退了下去。

    至此双方分数已成定局,京营府那边仍有些隐约不平,但慑于匠官权威,没人再敢多说什么。

    许问这时也拧着眉,毫无获胜之后的喜悦。

    江望枫悄悄靠近他,小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匠官们的做法,还是有些不妥的地方,不利于以后。”许问先是想否认,但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悄悄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江望枫听。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想,但现在可别说。匠官们是挺喜欢你的,但当着这么多人落他们面子,肯定还是不好。”江望枫悄悄地说。

    许问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感觉没啥好意啊。”江望枫嘟起嘴看他。

    “……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许问说。

    “你什么意思你?好歹我娘也是从小教我很多东西的好不。”江望枫不满地哼哼。

    “你说得对。”许问笑着说。

    这时匠官们正式宣布了胜负,西漠队一片欢呼,极其兴奋,京营府表情各异,怨怒、羞愤、担忧……各种各样,总之都很不好看。

    但这时,西漠队的完全无心去管别人在想什么。

    匠官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今天的分数会全部算成工分,不计入个人服役积分里,但会折算成工钱,发给他们。

    他们今天完成的任务数、拿到的分数比想象中的多得多,就算一个工分只有十个铜钱,对他们来说也是不小的一笔钱了。

    至少,他们可以添置过冬的衣服了!

    其中表现最夸张的应该是乔脊,他紧盯着木板上的分数,手指在胸前不停地屈伸,嘴里念念有词。

    靠近他就能听见,他正在算自己的分数,每个工分折成不同的钱数的话,自己能拿到多少。

    他身边不远处就是方觉明。

    匠官们刚刚宣布结果,方觉明的眼睛就亮了。他高高昂起头,睨视了另一边京营府各人一眼,抿了抿嘴唇,扬起了嘴角。

    但很快,这点笑意就消失了,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悄悄拉了拉旁边的徐

    西怀,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徐西怀听完就震惊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巴无声地描摹口型,向他确认。

    方觉明说的时候还有些犹豫,但说完就下定了决心,直视徐西怀。

    徐西怀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两人同时一点头,同时转头,去跟旁边的其他人说。

    方觉明旁边的最近的就是乔脊,乔脊一听这话就张大了嘴,连连摇头。

    方觉明也不勉强,拍拍他的肩膀,就准备转去找其他人。

    结果他刚刚转身,乔脊就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犹犹豫豫,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方觉明笑了,没过多久,他跟徐西怀就联系完了队里的所有人,意见统一。

    这时,京营府的已经由匠官带队退下,牌楼下方已经只剩下了西漠队的人。许问留意到,那两盏煤油灯并没有被秦连楹带走,而是留了下来,橙黄的光芒稳定地照耀着周围。

    他盯着灯光看了一会儿,就听见阎箕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些笑意:“今天大家辛苦了,表现不错。”

    他脸上有几道竖纹,平时看起来非常严厉,但这时一笑起来,纹路瞬间软化,看起来极为和煦可亲。

    受到他这表情的影响,有人大着胆子笑道:“有分数有钱就不辛苦!”

    “说得对。”阎箕没有生气,反而也笑了,“咱们不闹那些虚的,先把实在的事情讲清楚。首先,我昨天晚上就说过了,今天赢过京营府的小组,每组赏六两银子,由组内平分。今天我们的确赢过了他们,先来看看是谁赢的。”

    “京一组和京二组!”受到他的鼓励,大家放开多了,马上就有人叫出来了。

    “十四哥他们组和方觉明他们组!”又有人跟着补充。

    一支队伍里谁主导,谁说了算,大家都是看得出来的,这支队伍里不免也会打上这个人深深的烙印,从名字到风格都是。

    “不错,这次方觉明组一共完成四个高难度任务,全部准确无误,分数排名第一,为我西漠队争光。这六两银子,你们名至实归。”阎箕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包,递了一个给方觉明,接着又去看板上分数,“你们总共得分六百七十五,每分折算价钱为一百铜,共六万七千五百铜钱。铜钱携带不易,回头会用鸿丰行小额银票发给你们,一千折一,共计六十七两五钱。鸿丰在西漠亦有分行,可随时兑换支取,银票本身也可直接支付使用,非常方便。”

    阎箕语气温和,他知道西漠队这些人对这些东西都不懂,解释得非常详细。

    许问其实也不了解,他认真听着,突然想起来,当初朱甘棠为了全分法奖励他的那两百两银子,上面也有鸿丰两个字的篆体字样,使用起来的确像纸币一样方便。

    这家钱庄银行,开得真的是挺大的。

    而这时,西漠队已经炸开了锅。

    不是所有人都像许问一样对钱这么淡定的,之前他们想得再美,最多也只敢想一分十个铜板。

    结果一分一百?直接发银票?

    他们有生之年竟然可以拿到银票了?

    相比起这个钱,阎箕的赏钱都真的只是赏钱,基本不值一提了……

    但明明,一两银子也是大钱,小户人

    家精打细算一点,都能过大半个月了。

    所有人喜出望外,开始算按这个标准,自己可以拿到多少钱。

    结果这时,方觉明高高举起了手,想要提问。

    阎箕声音一顿,向他点了点头:“你说。”

    “刚才我们组的六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有个提议。”方觉明的话声不疾不徐,但是非常坚定。

    “嗯。”阎箕示意了一下,让他继续。

    “我们想把现在得到的工钱以及赏钱中的一半转予给言十四,以偿他在过程中所做的工作。没有他,这些任务我们不可能完成到这种程度——差得太远。所以这些分数我们也不应该独占,不分出去于心难安。”方觉明说。

    方觉明口齿清晰,没有人会听不清楚。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但伴随着他的话语,大家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许问当然也听见了,他转过头,吃惊地看着方觉明。

    沉默中,阎箕注视着京二组其他人,问道:“你们都同意了他的提议?”

    “嗯!”

    “嗯。”

    “同意了。”

    “嗯……嗯!”

    京二组剩下五人七嘴八舌,语气各不一样。其中最心疼的是乔脊,但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最后答应得比谁都大声。

    许问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他对乔脊最大的印象,就是这个人是钻在钱眼里的。

    从最早的时候卖鞋给他们,到后面的一举一动,他的脑子里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赚钱。

    他赚了钱也不花,就偷偷摸摸攒起来,还天天担心有人偷他的,小心吝啬得要命,很不讨人喜欢。

    结果今天,他也答应了把分数分出来?

    要知道,分数就是钱,一半的分数,是一大笔钱!

    这简直都不像他了……

    “好。”阎箕笑了,“那便依你们所议。”他说。

    他转过身,左手提灯,右手提笔,直接在板上给许问单开了一行,把京二组一半的分数添到了他的名下。

    他最后一笔刚刚落下,又有人举起了手。

    “我们的分数也应该分一半给他!”

    同时有七八个声音响起,那七八个人同时一愣,面面相觑,接着全都笑了。

    他们的声音仿佛提醒了更多的人,迅速就有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们也……”

    “我们也应该!”

    “我们也要!”

    “没有十四哥,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分数!”

    一呼百应,龙神庙牌楼下方响起了无数的声音,仿佛夜晚的江潮般席卷四周。

    许问环视四周,橙黄的光芒倒映在那一双双眼睛里,亮晶晶的。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亮的,如同无数从未有过的焰光燃了起来。

    他心里各种情绪来回激荡,好像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些人一样。

    “谢谢……谢谢。”他迎着那些目光,低声说着,没有拒绝,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

    秦连楹正带着几人出来,正好迎面撞进了这个声音里。

388 意外的同伴

    西漠队各人既然已经提出了要求,阎箕当然也不会不满足他们的要求,再说他们说得也没错,这些任务他们没有许问就是很难完成,有些任务可能连怎么入手都不清楚。

    不过就算有许问全局统筹,这些新手能把任务完成得这么快这么好,也大大出乎了阎箕的预料。

    而他们主动要求归还分数这种行为,更是让阎箕出其不意,心情大好。

    他和颜悦色,让黄无忧带着大家回去,又单独叫住了许问,对他说:“你稍留一下,迟点回去。”

    许问点了点头。这时西漠队有点混乱,许问看见黄无忧走过来,熟练地点了几个名字,一分钟不到就把队伍重新组好了。

    黄匠官这手本事,真的也是挺厉害的……他这种能力,就算到了现代,也一样到处都能吃香。

    许问在心里想。

    而这时,他看见黄匠官转过头来,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犹豫,带着怀疑,忧心忡忡地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一脸不解。

    “言十四。”阎箕叫道。

    “在。”许问收回眼神,走了过去。

    秦连楹带着一些人再度从龙神庙出来,正站在一边,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许问身上。

    显然,刚才西漠队这三百人的异口同声的表示也震到了他们,现在这些人都在用探究的眼神看他,想看看他与别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面对这样齐聚的视线,许问依旧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他走过去,先向匠官行礼,再向其他人致意,从容自若,层次分明。

    然后,他抬起眼来,目光扫过面前的人。

    秦连楹旁边站着的是那个中年人和那个八字胡,这还是许问第一次看见他们一起出现。

    而在他们两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与之前见面时完全不同地穿着素净的青衫,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而只是这样稍微修整了一下,就能感受到他与众不同的仪态。

    芝兰映秀,玉树临风,那是一种粗衣布服掩饰不住、积年累月培养训练出来的风度。

    林谢!

    许问早就知道他跟这些人有关,但也同样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一起出现。

    林谢好奇地看着许问,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但

    没有有意上来打招呼。

    他身后还站着五个人,有几张熟面孔,都是不久前跟他们打对台的京营府里的人物,许问记得是表现更加出众的几个,其中就有方脸狄林和长得像猴子的侯昊。

    他们此时有点拘谨,也同样有些震惊地看着许问,显然是因为刚才西漠队三百人的齐声呼吁。

    许问留意到,他们中有几人正若有所思,显然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了一些触动。

    这些人一起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许问心里有了一些预感,但并没有说话。

    “这个给你。”秦连楹开门见山地说。他手里拿着一个木盒,非常随意地把它递了过来。

    许问一看这木盒的大小厚度就知道里面放着的是什么,忍不住转头看了阎箕一眼。

    阎箕之前也有一个跟这个差不多的木盒要给他,结果上次说着说着话就忘了,许问至今还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过大概也猜得到……

    “之前我跟一个人打赌,约定今天要是输了就把这东西给你。这是我这么多年到处打杂的一点心得,也难得他能看得上眼。既然输了,你就拿去吧。”秦连楹非常随意地说。

    已经整理好了的多年心得?跟人打赌要给他?

    是谁?

    能跟秦连楹打赌能赌赢,还只想着要给好处给他?

    许问心里顿时浮起了一个名字,眼睛同时一亮。

    “你们是在哪里打的赌?”他难得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就在此处。”秦连楹爽快回答,眉毛挑得高高的,很有一种“你不想让他知道我非得告诉他”的使坏劲儿。

    许问的眼睛更亮了,强忍着没有问那人是谁,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郑重地道了谢,接过那个木盒。

    这是秦连楹的,一个皇家一级工匠的毕生心得,放到任何一个工匠世家,都会被当成是传家宝一样的东西。

    尤其此时工匠常常把自己的经验记忆视作机密,轻易绝不外传。

    秦连楹会就这样把它拿出来,一来是他大度,二来也可以看出跟他打赌那人在背后使了什么样的心机手段……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他的用心。

    原来并没有就这样天各一方,他……他们心里还是想着我的。

    许问心里某个飘摇不定的地

    方突然安定了下来,他摸了摸盒子表面,非常珍重的样子,然后郑重其事地向秦连楹道谢。

    “第二件事。”秦连楹又道,一如即往的利落干脆。

    “这六个人接下来会跟你们一起出发前往西漠,不占你们的名额,相当于一个编外的小组,与你们同吃同住同行。你每天晚上的学生,要多添几个了。”秦连楹一边说,一边随手划拉了一下,把身边身后所有人全部划拉了进去。

    许问愣住了。

    这六个人?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指狄林他们,但这哪里有六个人,不是只有五个吗?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恍然大悟,看向了林谢。

    毫无疑问,林谢也被包括了在内,成为了将要一起前往西漠的六个人之一!

    之前他跟林谢打的交道不多,但短暂的相处也看得出来,林谢出身绝对不凡,很有可能是京城某个大人物家的孩子。

    这种孩子,学的通常都是四书五经,对工匠相关的事情能知其然就不错了,绝不可能知其所以然。

    最关键的是,在传统观念里,这些事情都是“下等人”才需要学习的杂役,深入了解都是有**份的。

    而现在,林谢要跟他们这些工匠一起前往西漠服役?

    而且听秦连楹的意思,在这个过程里他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待遇,一切跟他们都是一样的?

    同吃同住同行,他们的日子可真不是一般的艰苦啊,林谢他受得了吗?

    他看向林谢,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向着他点了点头。显然,他对这些并非没有概念,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心理准备归心理准备,很多事情没有亲身经历,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不过这事轮不到许问发表意见。到时候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他对林谢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在心里这样想着。

    “你们也听见了,月龄这些人有这么大本事,都是言十四教的。你们想学这个,那就给你们这个机会。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们的半个师父。对师父应该怎么做,你们都知道。”秦连楹淡淡地说。

    “是!”狄林几人齐声应和,甚至连林谢也应了一声。

    许问瞬间紧张,但马上就放松了。

    补习班老师也是老师嘛……

389 当初

    “早点回去,别错过宵禁。”

    此时车夫把藤车驾到了阎箕的身边,阎箕叮嘱了许问一句,转身就要上车。

    许问下意识看了身边的林谢一眼。

    林谢一动也不动,毫无上车的意思。

    这是说,林谢要跟他们一起走回梓义公所,不会坐阎箕的车?

    明天上路也要这样走吗?

    这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们几个的匠籍资料,明日会送至公所,不会耽误上路。”秦连楹跟中年人以及八字胡说了几句话,转头对阎箕说。

    “麻烦尽快,没了这个,我们可是走不了的。”阎箕说。

    “我自然省得。”秦连楹点了点头,深深看了林谢一眼,却什么话也没交待,只是对旁边的人道,“两位大人,时间已经不早,先回去休息吧。”

    “……嗯。”这两人也在看林谢,也有些犹豫,但也什么都没说,转身要进去龙神庙。

    “稍等。”眼看着大家就要散了,许问突然出声,叫住了他们。

    “秦大人请稍留步,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对您说一下。”许问道。

    “哦?”秦连楹停步,扬眉问道,“关于京营府?”

    “正是。”许问点头。

    “嗯。”秦连楹对旁边的人小声说了两句话,向许问一点头,提起那盏煤油灯,当先往外走。

    许问连忙跟了上去。

    他其实本来只是打算“借一步说话”,走出去两步就足够了,没想到秦连楹脚步未停,一直走到了牌楼前方,汾水边上。

    夜晚安静,汾河的流水声因此显得格外响亮,一**地拍打着河岸,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韵律。

    许问在岸边停步,脚边有一堆灰泥,是龙神祭后草木龙神被焚烧后留下的残渣,混着涨上来的河水,只留些许痕迹。

    秦连楹显然也看见了,并且意识到了它是什么。他盯着这堆残渣看了一阵,冷笑一声:“嘿,龙神。”

    接着,他转过身来,问许问道,“你知道当年汾河年年泛滥,为什么近几十年来却很少见了吗?”

    那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修了龙神庙龙神显灵,联想到秦连楹的身份和说话时的情绪背景,许问很容易就猜到了:“因为治理过了?有京营府的参与?”

    “……适当地装傻,不是坏事。”秦连楹瞪着他说。

    “是,下次就知道了。”许问从善如流。

    显然他猜的是对的,秦连楹的郁闷也被许问的“不解风情”打消了一大半。他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汾水泛滥,流害数百里,死伤万余人。朝野

    震动,祖宗皇帝责令各部为此事收场。工部率初建的京营府负责治理之事。

    “京营府在汾水之南另修了一条运河,并挖掘五分湖以作调节。挖掘运河时,曾有一块巨石拦于河中,重逾万斤。京营府有一位姓李的普通工匠,曾经是个石农。他擅长启重之术,分段立架,推土填石,将那块巨石挖了出来,最终拖曳运至晋城附近,立为城标。”

    讲到这里时,他抬头看了许问一眼,道,“你明日随队出城时,或许还可以看到。”

    许问立刻点头。

    他真的很感兴趣,这个时代,没有起重机,没有大型设备,普通工匠靠自己的一双手,是怎么处理那种超出人力极限的天然巨/物的?

    明天路过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看。

    想想也很有意思,百姓建龙神庙,举行仪式,想要借神力镇压龙神。

    但真正镇压龙神的,是身为工匠的百姓自己。而这,又与这座龙神庙、每月的龙神祭微妙地契合了起来。

    “当年的京营府,真正是聚天下英杰,号称‘天下无物不可制’。口气很大吧?但当初的京营府,就的确是有这样的气魄!”秦连楹感怀地说。

    “当初?”许问敏感地听出了关键词。

    “近百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已经变了。”秦连楹叹了口气。

    “所以才会分出一个内物阁来?”许问灵机一动,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你很敏锐。”秦连楹有些意外地说。

    “这盏灯,也是内物阁出品?”许问的目光落在了散发着橙黄光芒的煤油灯上。

    “对。”秦连楹说。

    “玻璃很美。”许问说。

    “你眼光倒好,是听你师父说的?古虽已有药玉,但能做到如此晶莹透亮的地步极为难得。内物阁从海外引进良方,数次改革之后方能稳定制成。因此特定名为玻璃,与琉璃以作区隔。”秦连楹有点意外许问会知道这个,还知道它现在的名字,但想一想就脑补出了理由。

    “也就是说,这种玻璃现在可以批量生产了?”许问听他提起自己的师父,心中一动,很想继续追问,但心念一动,还是决定先放一放。

    “宫里已经全换上了玻璃窗,明年京城约摸能普及开,不过传到江南估计还得再过两年。”可能是老友交情,秦连楹几乎无所不答。

    “已经很快了……以前宫里用不上吗?”许问凭着脑子里的一点印象问道。

    “部分殿里能用,主殿能用,多为舶来品,远不如现在如此。”秦连楹说。

    这跟他记忆里的差不多……许问若有所思地点了

    点头。

    京营府曾经很辉煌,但现在因为各种原因有些过时了,内物阁的诞生肯定不会少了争权夺利相关的事情,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京营府已经不适应当前的发展,就是跟不上趟了。

    所以阎箕去了内物阁,而就之前狄林他们对话里的内容来看,秦连楹在理智上是倾向内物阁的,但由于情感或者情怀方面一些的缘故留了下来。

    他想要京营府更好,但又明显有些恨铁不成钢,这次龙神庙的“比试”也因此而来。

    西漠队的胜利本来就在他的期待当中,但最后结果真的变成了这样,老秦又有点意难平了。

    “多谢秦大人的解答,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大人。”许问说。

    “你说。”秦连楹微微颔首。

    “我想请问一下,如果今天阎大人不在,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他这样值得信任的人,京营府是怎样处理这样的事情的?”许问问道。

    “京营府集天才英杰,神眼阎王这样的人虽然少见,但也并非独一无二。”秦连楹说。

    “可毕竟也是少见。要是万一哪天没有了呢?或者说,这样的人全部都被内物阁收集去了呢?”许问追问。

    秦连楹看着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有什么别的办法?”

    “三个臭皮匠,赛一个……聪明人。我只是觉得,把宝押在一个人的身上,总之是不太靠谱的。”

    许问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不知道有没有诸葛亮呢,强行刹车,顾不得押韵了。不过这也是他真心的想法。他无意告诉京营府应该怎么做,只是觉得他们似乎钻了牛角尖,想要提醒一下而已。

    秦连楹再次沉默了。

    许问说完,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向秦连楹告辞,拿着那个木盒准备离开。

    这时离宵禁大约只有半个多时辰,龙神庙距离梓义公所十四五里路,时间还是有点紧张的。

    才走了两步,许问突然停步,接着转身,有些迟疑地问道:“我师父他们……行程跟我们是一样的吗?”

    “嗯。”秦连楹微微颔首。

    一瞬间,许问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再次行礼,然后转身走了。他的脚步都透着明显的轻快,这种时候才真正像是个少年人了。

    秦连楹没有留他,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提着油灯往回走。

    走了两步,他又停了下来,凝视着油灯在地上投下的光斑,喃喃道:“三个臭皮匠……是说以多人之力,将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进行拆分?全分法?”

390 自愿

    许问带着那个木盒,跟京营府几个人一起步行回梓义公所。

    不,现在他们也是西漠队的人了,编外成员。

    不过许问现在没去多想这个,他抓着手里的盒子,强抑着现在把它打开来看看的冲动。

    他其实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秦连楹说得谦虚,但所谓“一点心得”就应该已经包括了“毕生所学”了。

    一位皇家一级工匠的毕生所学,无疑是极其珍贵的秘笈,但许问更在意的,是隐藏在背后的那些东西,隐藏在背后的“那个人”。

    师父并没有因为出师了,又被迫离开了小横村就切断了与我之间的联系,他还是挂念着我的……

    并且,就这样说起来的话,他们去往的方向跟我也是一样的,就是说等到了西漠,就能再次相遇?

    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不需要到西漠,半路上就能遇见了?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古代人睡得早,晋城很多灯光已经熄灭。

    但总也有睡得晚的,那从纸窗或者木窗中透出的一点隐隐摇曳的灯光,仿佛带上了许多暖意一样,让许问由内至外地舒服了起来。

    冬天快到了,但感觉也不是那么冷嘛。

    他盯着纸窗上一点晕开的灯光,微笑着想着。

    “你怎么突然挺高兴的样子?”林谢突然转头看许问。

    “看得出来吗?”许问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上翘的嘴角。

    “太明显了。笑得这么喜孜孜的,是想到了心爱的姑娘?”林谢挑着眉问。

    “不是。”许问否认,但与此同时,脑中突然掠过了一道略有些纤细的影子。他把这感觉强行压下去,摇头道,“不是,是想起我师父了。我不是出师了嘛,先前因为一些事情,师父他们也离开了原籍,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以为以后要就这样失联了,没想到其实他们也是要去西漠,回头到那边了没准还会遇上!”

    其实这些话他没必要跟林谢说,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说的时候,喜悦几乎要从眼睛里跳跃出来。

    “也是去服役的吧。”林谢看他一眼,忍不住给他泼了盆冷水。

    “不是!”许问笑容一敛,立刻反驳。

    “大周各人自有籍贯,出入均得路引,不可随时迁移。尤其是匠户,朝廷管理严格,一入匠籍终身不可脱,没有经过允许,他们是不可能从原籍离开去到其他地方的。而匠户能去外地的机会,只有服役了。”林谢冷静地说,并不是有意在杠,只是在告诉许问这件事而已。

    “不是的,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许问摇头反驳。

    连天青是脱了匠籍的,匠户管理制度对他无法生效,他只要通过别的

    手段拿到路引就可以四处自由通行。

    而就现在看来,连天青绝不是龟缩在小山村里的那种普通工匠,他的身份不明,来历不清,但认识的人比许问想象中还多,本事比他想象中还大。

    离开江南路也许是因为他要避开谁,但目的地是西漠,肯定是他自行选择的。

    不过结合林谢的话,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问道:“入了匠户,是很难脱籍的吗?”

    “不是很难,是根本不可能。”林谢毫不犹豫地说,非常肯定。

    林谢没有解释,但许问也算是被提醒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户籍制度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制度,除非由下至下的改革,否则很难出现特例变化。

    据许问所知,大周朝的匠户制度在近年来的确有过一些改革,现在看来还有更进一步改革的趋势,但废除匠藉之类的情况在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出现。

    没有大范围的改革,小规模、或者说个人的特例是如何出现的?

    这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朝廷为什么会给连天青这样一个特殊待遇?

    许问突然有些好奇了。

    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只打算记下来到时候问他师父,没打算跟林谢讨论这件事。

    “走了这么久了,你累不累,要休息一会吗?”许问收回心神,关心了一下林谢。

    “这点路,现在还好。”林谢说。

    许问看向周围其他人,所有人都在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这次京营府来的人里,除了林谢还有五个,刚才许问没有说话,他们也都安静着没有吭声。

    许问这时才发现刚才太高兴,都没来得及介绍,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太忘形了……

    “你是狄林狄大哥?”许问看着其中一个方脸问。

    先前在祈水殿的时候,狄林他们组的对他不是特别客气,但许问对狄林本人还是很有好感的。

    西漠队很多人都不识字,刚开始接任务的时候有点不知所措。当时狄林站在旁边,一个个帮他们读,偶尔还讲解两句,面无表情但非常耐心。

    那时候开始,许问对他的印象就非常好了。

    “对。”狄林简洁回答。

    不到半天两人身份就变了,他的表情有些不太自在。不过他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就开始主动介绍:“我是京营府样式司的,京城本地人。蒋东辰泥水司,南粤人。猴子彩画司,西漠秦城人。韩疯子也西漠秦城人,瓦作司。齐坎大木司,跟你们一样是江南来的。”

    三言两语,介绍得非常细致。

    “你们不是一个地方的?”许问有些意外。

    他说的不是一个地方指的当然不是籍贯,而是他们在京营府所属的部门。

    像这样的机构,多部门协作当然是常事,但是他们这次被派出来不是为了盖房子,是来进行实地测绘的。听这些部门名字,由狄林所在的样式司负责很正常,为什么会派这么多各个部门的来?

    “我们现在还在预备司,出来之前最后一次考核,我们全部过关,被分配到以上各司。如果我们这次顺利完成了任务,正常回去的话,就会分开到各处去了。”狄林意识到了身份的变化,有问必答。

    许问马上就懂了,这意思就是他们还在试用期,马上就要转正了。

    “一般要在预备司呆多久?”许问问。

    “三年到五年不等,最久的一位至今十年也还没有转正。”狄林说。

    十年没转正,估计这辈子也难得转正了吧。

    其实这就相当于没通过,只是用边缘化代替了开除而已。

    不过同时他也有点意外,虽然这次京营府的人输掉了比赛,但还是看得出来,他们每个人的实力都非常强,超过西漠队不止一筹。而且这次西漠队能赢,还主要是因为之前他们狠狠地集中训练过一阵,而京营府各人擅长的地方并不是在这里。

    结果他们还不算正式军,只是预备队吗?

    “进了京营府之后,各人开始评级,到达三级方可进入各司。三级的考核一共三百六十五项,完成这些项目,本身就是需要时间的。”狄林说。

    “三百六十五项!”许问吃了一惊,接着问,“完成这么多项目,你们用了多长时间?”

    在这里的几个在这方面比较一致,基本上都是三年左右,只在月份和天数上有点差别。

    许问看他们的岁数,多半都在三十左右,正值壮年。这两点足以可见,他们绝对是新生代里的佼佼者,留在京营府一定前途无量。

    结果……

    “你们都是自愿去西漠的?”许问问道。

    “是。”狄林与其他几个对视一眼,点头回答。

    “现在看起来,西漠这支队伍与内物阁关系密不可分,你们就不怕到时候回去之后,去不了各司,转不了正了吗?”许问郑重地问。

    “我们已经想好了。”狄林并没有犹豫,很快回答。

    他的表情同样郑重,神情间十分坚定。其他几人跟着点头,显然都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决定的。

    许问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河畔向阳而生、挺拔生长的一排白杨。

    “走吧。”他笑了起来,说道。

    林谢不知为何有些惊讶的样子。他跟在后面,迟了两步才跟上,一脸的若有所思。

391 甜蜜的负担

    许问他们赶在宵禁之前回到了梓义公所。

    之前他最担心的其实是林谢,他看上去就是一副养尊处优、从没吃过苦的样子,十几里路换算成步数就是**千步,要在一小时出头的时间里走完还是有点费劲的,许问很怕他跟不上。

    结果林谢跟得轻轻松松,从头到尾也没落后,就是快到公所的时候额角上微微沁出了一些汗珠,仅此而已。

    这体能不错啊……

    许问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暗暗点了点头,放心了不少。

    不过明天上路的强度又远非今天能比,具体怎么样还不好说。

    路上狄林他们又回答了他一些关于京营府的问题。

    狄林大致上是有问必答,但一开始还有点小心,担心言十四会提出一些他不方便回答的问题。

    结果没想到言十四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没有一个问题会让他为难。

    狄林心里一边庆幸,一边也有些震惊。这种分寸,?可不是一般两般的见识能把握得好的。

    这个言十四,是真的有点东西。

    后半部分,狄林回答问题的时候,林谢也会加入话题,在旁边进行一些补充。

    看得出来,他对相关事情不是没有了解,仿佛有人专门教导过一样。但这些内容他知道得都很“生”,完全没有切身体会。

    他被人提醒过这一点,会有意回避这方面的发言,但一个见识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总会从字里行间透出来。

    许问很容易就听出来了,狄林他们也发现了,不过顾忌林谢的身份,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这就是他被放进这支队伍里,跟着他们一起到西漠的原因吗?

    吃这样的苦头,必定是要获得相应的回报的。

    安排这件事的长辈必定对林谢寄予厚望,同时也异样地看好他们这支队伍……

    到达梓义公所的时候,一群人正喜气洋洋,到处都是笑声。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当然就是发饷了。

    阎匠官动作很快,他是坐车回来的,到的时候比他们早一些,大部队一回来就直接被他叫到了公所的货场上。

    他已经把钱都算好了,这时候一份份报出来,挨个发下去。

    许问他们回来的时候刚巧,正好赶上最后一波,一群人看见他就笑闹了起来:“十四哥回来了,给十四哥发钱!”

    “好,轮到我了。”许问看见就笑了,他一点也不客气地迎上去,来到阎箕面前。

    阎箕明显也很高兴,笑吟吟地抬头看他一眼,笑着说:“你这次可赚大了。”

    说着直接从桌子下面拎了一个布袋出来,甩在他的面前。

    非常沉非常大的一个布袋,砸在木桌上,咚的一声,连桌子都晃了几下。

    许问怔住了,盯着那个布袋看了半天,慢吞吞地伸手把它打开。

    绳结松开,粗糙却柔软的布料瞬间垮了下去,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两。

    是的,全部都是银锭,翻过来的部分还能看见打在上面的官印,崭新光亮,就像是刚从库房里拿出来的一样。

    这还没完,阎箕接着又从底下拿出一个钱袋,同样的巨大,同样的沉重。

    接着又是一个。

    如此五次之后,他终于意犹未尽地收手,拍了拍最上面那个袋子,抬头对许问说:“一共四百七十二两,你要自己称一下吗?”

    这时,旁边所有人全部安静了下来,眼睛发直,看着那些袋子,以及袋子口露出的银子,张大了嘴。

    过了一会儿,好几个人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强行把目光移开。

    四百七十二两!

    不管放到哪里,这都是一笔横财,现在这么多钱就这样兑给了许问,还全部换成银锭堆在了他面前?

    这效果真的太震撼了。

    就连许问也没有想到四百多两银子堆出来会是这种效果。桌子堆着的袋子一共五个,每袋一百两,大周朝全面实行十进制,相当于每袋十斤左右。

    四百多两,四十多斤,这拿着要怎么带啊?

    “不是说会发鸿丰行的小额银票吗?”许问往旁边看了一眼,看见其他人手里拿着的都是银票,只有自己面前堆着的是白银。

    “有人跟我说,某人最近不太老实,该做的早课都没做,得受点教训。背着一大笔银子上路,听上去还挺美的。”阎箕心情极好,笑吟吟地说。

    一听这话,许问就愣住了。

    他每天的早课有两项,一项是战五禽,全身的协调与力量训练;另一项则是手部的,配合某种药膏,用来去除手部的死皮,保持指掌的灵活与敏感。

    最近情况特殊,许问每天只完成了后面一项,找不到合适的空间来练战五禽,于是停了几天。

    结果被人

    发现了吗……

    这个“有人”是指谁,不用说也知道。

    许问呆了一会儿,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错了,我认罚。明天我就背着它们上路。”

    “那可得小心点儿,别在路上挣断了带子掉出来了。”阎箕提醒。

    “嗯,我知道的。”许问提起一袋银子,掂了掂份量。

    近五十斤重物,再加他原本的沉重行李,那可真不是一般两般的费劲。

    这个罚,可真是有点重,但就像阎箕说的一样,这不是石头,而是四百多两银子,普通人想要这么费劲,还未必拿得到呢。

    许问忙了一天,晚上也没有闲着。

    小五十斤重物带在身上,普通的皮袋布袋可承不住。用扁担挑两个箩筐是比较适合的选择,但许问还有更好的办法。

    幸好这是在梓义公所,各种材料和工具非常齐全。他请求阎箕,借用了公所的资源,给自己做了个木背篓。

    这个背篓是扣在一个木架上的,木架可以绑缚在腰背上,让力量均匀地分布到身体的每个部分。

    这样既可以解放双手,背篓也能够很方便地拿取,还能分配受力位置,更好地起到补充锻炼的作用,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最重要的是,除了这些银子,他还有很重的行李,得留出位置把这些东西也带上。

    事情很多,身心都很疲惫,但许问自己都没留意到,他忙碌着这些的时候,唇畔一直是挂着笑容的。

    第二天早上,许问起得特别早,专门找了一个僻静地方做完了早课。

    昨晚睡得很晚,但睡得非常踏实。今天清早起来,他深吸了一口已有寒意的空气,只觉得身心舒畅。

    练完战五禽后,他出了一身薄汗,精神却更加振奋。

    这里栽了好几棵马尾松,松下有石桌,许问拿起桌上的木盒,拂去上面枯黄的修长松针,将它打开。

    这正是昨天晚上秦连楹给他的那个书盒,昨天回来事情太多,又很快熄灯睡觉了,许问没来得及看。现在他就着晨光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书盒里放的当然是书册,简洁的蓝色布面,一共四册。

    许问拿起最上面一本,随手翻开。

    里面的内容是手写的,整齐的小楷端正秀丽,不时还有配图,非常详细清晰。

    许问才看了几行,目光突然定住了。

392 花与石

    秦连楹说得也没错,盒子里装着的是他多年工作的心得,只不过不是“一点”,而是“毕生”。

    木盒里册子一共八本,厚薄不等,墨色不均,纸质各异,笔迹也有明显的变化,显然不是出自同一年,而是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累积起来的。

    册子按时间摆放,年份早的在下面,年份新的在上面,甚至有一点日记的感觉。

    许问发现这一点之后,先把最下面的一本取了出来。

    这本用的全是草纸,最便宜最粗糙的那种,上面草屑筋络纵横分布,要写字都很不容易。

    而这个时期,秦连楹的字也写得很难看,狗刨不说,错别字还非常多,经常一个句子过去七八个错字,再配上古文的语法、工匠的地方专用语,要看懂非常困难。

    还好他还有配图。跟他写字不一样,他画起图来准确精妙,一看即明。

    配上这些在纸上磕磕绊绊、时有断笔的小图,许问总算能看懂旁边的那些文字了。

    但纸质差、字写得差、年代久远就能磨灭它的价值吗?

    绝不!

    看得出来,那时候秦连楹还只是个学徒,主学的就是大木和泥水。

    大木以体力活和打杂为主,泥水才是主练的手艺。

    当时他才刚开始学,很多东西都不懂,只能一点点地摸索。

    但他摸得非常认真,经常竖起耳朵听师傅师兄们说话,然后把听来的东西记在纸上,当然也记在了心里。

    正是因为他这种精神,他学得奇快无比,越来越能帮得上师傅的忙,也越来越受师傅看重。

    中间有一次,许问看到他兴高采烈地写了一句:“师父说,我可以叫师父啦!”

    这是这本格式很像日记的册子里,非常少有的带着他个人情绪的发言。

    而看了这么多页,许问也看出来了,秦连楹这个师父就是一个经验比较丰富的普通工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

    但秦连楹的本事,也就是跟着这样的师父,从重复不断的实践中,逐渐逐渐地累积起来的。

    很了不起,对许问的帮助也异乎寻常的大。

    首先,秦连楹后期涉及的门类很多,但是前期主学的是泥水,辅修大木,总体以居民建筑为主。

    然后,他的知识和技能主要来自于实践,实操中的细节非常丰富。

    这两项,都是许问极其缺少但又急需的。

    他出身在旧木场这样的地方,从细木开始,前期由于师传学习的偏向主要是修复方面,还是比较小的物件。而且他从拜师开始总共也就学了三年,大部分时间还是应试去的,虽然很精华很高端,但不得不说的确很有限。

    因此,秦连楹的这几本册子对许问来说,的确是一项极佳的补充,是他当前最需要的东西!

    而且,除了前期的这些基础,后期秦连楹得到了一些机会,眼界开拓得极快,实力提升得也非常快,最后成为了京营府的一级工匠。

    这个过程里,他的所见所学所想,也能带给许问极大的启发,让他完整看到一个普通工匠的前进道路。

    总之,这就是他当前阶段最需要的东西,连天青也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特地找到秦连楹,跟他打了这个赌的吧……

    许问盯着粗糙书页上拙劣的字迹,有一些出神。

    晨光越来越明亮,带着一些雾气充盈在四周,树叶草叶上细密的露珠反射着光芒,宝石一般。

    “你起得真早!”一个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活泼泼的,打断了许问的思绪。

    许问回过神来,回头去看,视线马上就放低了。

    江望枫说话的时候明显还是站着面朝他的,这一会儿他就蹲了下去,正在看路边的一样东西。

    许问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一朵孤零零的黄色野菊花。

    现在已经入冬,野菊花的季节早过,大部分都谢掉了,连草叶也渐渐开始变得枯黄。

    但这一朵却落下了大部队,延迟到现在才开放。

    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格外的鲜艳夺目,衬托着花瓣上的露珠,娇嫩得像是要开始流动。

    “真美。”江望枫长长吐出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赞叹。

    “的确美。”许问点头。

    两人盯着这朵小花看了一阵,周围的声音渐渐嘈杂,大部队起床了。

    江望枫突然不声不响地跑开,找了一些碎木头,叮哩咣啷敲了一阵,做了一个简洁却不乏美感的小篱笆。接着他把这个篱笆钉在地上,绕着这朵小花围了一圈,把它护了起来。

    “这样就不会被踩到了。”他美滋滋地说。

    “嗯。”许问笑了起来。

    周围人越来越多,这么多人起床洗漱过早,人多事杂,到处都是脚。

    篱笆不大,一开始被踢歪了一次,江望枫叼着粗粮馒头就

    冲了过来,用手扶着它,小狗一样对旁边的人嚷嚷。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江望枫的宝贝了。

    令人意外的是,没人嘲笑他,最多只是在路过的时候多看一眼,还有人帮着给不知道的人解释。

    最后直到他们离开,这朵小野花都还好好的,一片花瓣也没有受伤。

    时间有限,环境也不允许,许问重新把秦连楹的木盒收了起来,只把第一本揣在了怀里,准备路上看。

    今天又要负重上路,又要看书学习,事可真是太多了。

    许问在心里感叹,同时却觉得非常充实。

    他把东西全部收拾好,回到篱笆旁边,看见林谢正站在那里,同样盯着那朵花在看。

    他换了新衣服新鞋,还是一看就跟别人不一样。厚织棉衣,厚底鞋,做好了上路的准备,又不像许问他们的一样磨人。

    听见身后动静,他转过头来,注意到许问的目光,自嘲地笑道:“本来打算彻底跟你们一样的,但实在穿不了,只好不折腾自己了。”

    “也没那个必要。人和人出身本就不同,要尽力向上走,也要接受自己所在的位置。”许问说。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是他二十多年的切身感受。

    林谢猛地抬头看向他。片刻后,他转回头去,盯着那朵在凛冽风中灿烂盛放的小小野菊花,不引人注意地点了点头。

    一群人很快收拾好了,熟练地排好队伍,再次上路。

    出城时要再次验看路引,三百多人排着队伍一个个通过,很是花了一些时间。

    越过城墙,走出城门的砖洞,许问的目光从手中书册上移开,四面八方看了一圈。

    并没有看到他想看见的人,却看见了传说中的那块巨石。

    它位于汾河旁边的一块土坡上,高三丈两尺,宽九尺三寸,厚六尺五寸。

    它立在坡上,顶天立地,上面布满孔窍。河风带着晨雾从孔中穿过,巨石四周像是腾起了烟雾一样,传来悠长的“呜”声。

    它披着晨光,俯视着河水,也俯视着晋城。

    它是自然的伟力,但又是无数比它渺小得多的人从百里之外挖掘出来,立在此处的。

    一瞬间,许问心里涌上了极其奇妙的感受,如潮涌一般拍打着他。

    良久之后,他握紧手中的书卷,挺直沉重的脊背,阔步前行。

393 进山

    转眼间从龙神庙出发已经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许问一直背着那个木架赶路,上午稍微还好一点,吃过午饭休息一阵后,反而越来越觉得疲倦。到晚上正式歇脚的时候,他全身上下跟水洗过一样,没一块干的地方,累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种状态他还要继续讲课,真的有点撑不太住。

    但阎箕一点也没有把他换下来的意思,许问知道这同时也代表着另一个人的意思,也必须咬牙继续坚持。

    值得庆幸的是,这具身体足够年轻,休息一晚疲劳就消得差不多了,第二天还可以继续咬牙坚持。

    而且他发现,早上练完战五禽之后,身体由于过度疲劳带来的一些隐患会全部消失,变得更加精力充沛。

    这就像前一天的锻炼被彻底消化成身体的一部分了一样……

    有点奇妙。

    师父就是因为这个才这样罚他的吗?

    以连天青的性格,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即使如此,每天晚上停下来讲课的时候,也是他一天里最精疲力竭的时候。

    即使这样,他讲得却不坏。

    一方面,这种对体力的极度压榨似乎并没有影响他的头脑,反而让它变得更加活跃,思路与想法越来越多。

    另一方面,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在争分夺秒抽空看秦连楹给他的“秘笈”。

    那几本册子说是秘笈,其实是今人写的特定门类普及教材,由浅入深,层次非常好。

    它是许问在当前阶段最好的补充,现在他知道斗拱的每一根木头叫什么名字了,也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为什么放在这个位置,修建的时候有什么讲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讲究。

    年轻时候的秦连楹,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然后从中间总结出自己一套看法。

    也正是在这样不厌其烦的深究里,他飞速地进步着,同时也把它教给了现在看它的许问。

    非常巧,许问也是一个喜欢问个究竟的人,知其所以然之后,他才会放心地接受这个“其然”。秦连楹探究工艺和技巧的思路与许问不谋而合。

    说起来也很有趣,几天前他们在龙神庙的时候,除了最后那一席深谈,并没有打太多交道。

    然而在离开那个地方之后,许问反而从更加认识了秦连楹这个人,甚至跟他有了一些默契的感觉。

    也许身为工匠,本就该用这样的方式来互相认识。

    不过这三天天气变化也很剧烈。

    离开晋城之前,总体来说还算是深秋,有点冷,但他们皮糙肉厚的,穿件夹衣就过去了。

    但才离开一天,气温就骤然降了下来,按许问的体感至少降了十度。

    随后两天,每天都大概降个一到两度,三天下来,直接从深秋进入了寒冬,寒露不在,霜雪隐现,肉眼可见的后面还会越来越冷。

    这一下,西漠队可就有点糟糕了。

    “好冷好冷。”孙四打着哆嗦,接着又愁眉苦脸,“才十一月就这么冷了,进了腊月怎么办啊?”

    “对啊,之前在晋城的时候,没钱买冬装,现在有钱了结果没空买……”田极丰叹气。

    陈万年默不吭声,直接挪到了孙四和田极丰旁边,三个人像寒号鸟一样挤在一起,靠着互相的体温取暖。

    许问许三和江望枫稍微好一点,他们三个人出门前准备得比较充分,包袱里都带了冬衣,但也没有多的,顾得了自己就顾不了别人。

    其实他们白天赶路热火朝天,并不会觉得太冷,晚上坐下来上课以及睡觉,才开始真正难受。尤其晚上睡觉,不挤在一起取暖根本受不了。

    他们要一直这样到西漠吗?

    “这气温有点反常啊。”现在是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队伍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抽了两口旱烟,说道。

    西漠队以年轻人为主,但也有三四十个壮年工匠。他们以前都服过役,这个叫袁泉的去过西漠。

    “怎么说?”江望枫问。

    “上次去西漠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这个季节没这么冷的。今年有点反常,感觉要下雪了。”袁泉眯着眼看天。

    “不过我记得,今天晚上能好过点儿。”另一个同样有西漠经验的中年工匠说道。

    “为啥?”江望枫很好奇地问。

    “要进窑了。”袁泉点头。

    “进窑?像砖一样给人烧吗?那倒是真不会冷,哈哈。”江望枫笑着说。

    “怎么可能?”袁泉又抽了口烟,冲胡说八道的江望枫瞪了瞪眼珠子。

    “是窑洞?”许问问。

    “不愧是十四哥,什么都懂!”袁泉也管许问叫哥,对他的态度跟对江望枫完全不同,江望枫翻了翻眼皮子,已然习惯了。

    古代人很少迁移,对故乡以外的地方所知不多,但江望枫其实还是知道的,只是在跟袁泉开玩笑。

    不过对于许问,窑洞又有着格外不一样的记忆。

    新中国的建立,可以说

    有一半与窑洞相关。那些陈旧的照片以及记录,处处书写着这样的背景。

    关于窑洞,许问是有情怀的。

    “窑洞好啊,方便好使,还冬暖夏凉。按这个路程,今晚能睡窑洞里,那就不冷了。不过接下来几天都是山,可真不好走。”袁泉边啪答啪答地抽烟边给他们介绍。

    “前面也都是山,还不是走过来了?”江望枫抬杠。

    “前面的山跟后面的可没法比。咱们江南人,水乡出来的,好好见识见识吧,不一样的。”袁泉摇头说。

    许问抬头,看向远方,其实不用说也看得出来,那些巨大的影子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天边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林谢,对方正抹了把汗,长吐一口气,跟他看向同样的地方。

    这摆明了是个公子的年轻人情况比他预想的好得多。

    他全程没有上阎箕的车,从头到尾都是跟着他们一起步行的,就连行李大部分时候也都是自己背,只偶尔让狄林他们搭把手。

    他以前肯定练过,不然体能也不可能这么强,走完一天,晚上还能继续跟着他们一起听课,听得还非常认真。

    不过即使是他,此时看着远方巍峨的大山,也有了一些畏惧的表情,然而畏惧中还带着一丝向往,显然这个全新的世界让他非常兴奋。

    这时,那辆藤车慢悠悠地停在了许问身边。

    “你那些银子,不想背的话,可以放到车上了。”阎箕探出头来对许问说。

    接下来都是真正的山路,本来就比日常行走消耗大得多,许问再这样负重四五十斤恐怕会出问题。

    “行。”许问也不勉强,走过去把木架卸到了车上,伸手摸了摸前面大青马的马背,“辛苦了。不过明天就好了。”

    明天?接下来的山路可是还有五六天的,他是打算一路背过去吗?

    阎箕没有问,许问也没有解释。

    接下来山路果然难走,不过傍晚时,他们果然也来到了一个山坳,看见了一排排的窑洞。

    窑洞跟前有个土场,本来是空着的,现在却停满了马车,压得枯草倒了一地。

    马上所有的车辕上都插着旗,旗上有着标志。

    西漠队几乎全是江南出来的,对这标志绝不陌生。

    一时间,好些人气喘吁吁地叫出了声。

    “悦木轩?”

    “悦木轩的车为什么会停到这里?”

394 口与心

    别人注意到的是马车,许问注意到的也是马车。

    不过别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马车的旗帜上,注意的是它的来历,许问关注的焦点则是它的样式和拉车的马。

    相比起他在江南地带看见的,悦木轩的这一批马车明显有些不同。

    它们更加简洁厚重,底盘比较低,就连拉车的马的腿也明显比普通的短不少。

    显然,这批车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在山地运货行走的。

    这么短的时间能调这样一批专用的车出来,悦木轩的生意在西漠做得也挺大的啊……

    他们在建造的实力上或许远不如天作阁这样的一级工坊,但论到影响力,未必会比后者弱了。

    但商人惠及一时,高等级匠艺流芳百世,高低上下又有一番不同。

    许问在心里拉拉杂杂地想着,自己则已经迎了上去。

    悦木轩的车队突然出现在这里,大部分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看见许问的举动,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陆陆续续跟了上去。

    第一辆马车前站着一个人,正在跟车夫说着什么,看见许问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露出了笑容,迎上来招呼道:“言老板,你们终于到了,辛苦了。我姓陆,名叫陆问乡。齐老板叮嘱过了,您是我们的大主顾,得招呼好了。”

    陆问乡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皮肤有些微黑,五官其实有些平凡,一双单眼皮小眼睛总是眯起来,眼角带着深深的纹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非常引人好感。

    “那是齐老板客气,悦木轩做的都是千万两银子的生意,我算什么大主顾。这次麻烦陆掌柜进山送货,你们才是辛苦了。”许问微笑着说。

    陆问乡面带笑容,一边寒暄,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问。

    他其实也是江南人,但很早就来了西漠,替悦木轩负责这边的生意。他八面玲珑,眼界开阔,可以说悦木轩在西漠的江山,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

    不久前,悦木轩江南本部发来信函,提醒陆问乡,说最近会有一个叫言十四的少年工匠前往西漠服役,将会途经晋城、山原一带。

    此少年对悦木轩有大恩,持有悦木轩的天字令牌。若他执令对悦木轩提出要求,万两银子以内任他调度,万两银子以上也不得拒绝,只是需要飞书提交本部通过许可。

    万两银子什么概念?

    悦木轩现在如日中天,一年的营收总额也不过堪堪超过此数。

    这少年就算是齐正则的私生子,也没本事动用这么大数额的金钱!

    自那时起,陆问乡对这个叫言十四的少年非常好奇了。

    在他看来,万两银子任凭调度,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报恩就可以承诺的,只可能是悦木轩对这少年的巨额投资。

    他究竟何德何能,能得到齐正则这样的看

    重?

    陆问乡不怀疑齐正则的眼光,但的确很想见一见对方。

    接到信之后,他一直在等言十四的令牌。

    一个少年初来乍到西漠,人生地不熟,必定有很多事情需要求助。从求助的内容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很多东西。

    言十四第一次求助,会是什么内容?

    果不其然,那支队伍刚进晋城不久,他就收到了令牌。然而看到随机的那封信,他却彻底地沉默了……

    “东西都在这里,先点一下吧?”陆问乡主动指了指马车,说道。

    “嗯。”许问没有拒绝,直接走到第一辆马车旁边。陆问乡招呼了一声,立刻有一个蹲在旁边的年轻人站起来走近,打开马车上的东西给他看。

    马车上堆着的一个个的麻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

    悦木轩的麻袋制作得非常巧妙,两边都有系带,解开之后很轻松地能把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袋子里装着是一件件厚衣服,麻料的表面,粗糙但结实,中间夹着厚厚的棉花,看上去就很保暖。

    许问摸了摸表面,又捏了一下内里,非常满意:“比我想的还要好。这么快就能准备这么多出来,真是麻烦了。”

    他是到晋城的第二天给悦木轩送去信件的。这信要从晋城送到负责人陆问乡的手上,再调货备货,送到指定的地点……

    所有的这一切,总共只用了三天的时间,悦木轩在这里的能量真的是有点惊人。

    “哈哈,也是凑巧,最近天冷得快,西悦木本来也在给下面的人准备冬衣。言老板的要求正好跟咱们一样,我就直接挪用了一部分送了过来。”陆问乡笑着说。

    “这样吗?”许问微微一怔,“那悦木轩自己的人,不就穿不上冬衣了?”

    “晚两天而已,不妨事。我出来的时候,经纬坊的织娘正在加班赶工,补上这一批新货。”陆问乡说。

    这时阎箕从后面走了过来,问道:“什么事情?为何这许多马车堆在这里?”

    许问和陆问乡一起回头,接着又一起转身向阎箕行礼。

    陆问乡面对这位京城内物阁的大官,一样不卑不亢,郑重可亲但又不会让是谄媚,分寸感非常好。

    “接下来山路比较多,我听说山里有山匪,又听说老道的劫匪能从行道的迹象里看出队伍里有没有携带大额金银。我担心这些银子会引来匪徒,就寻思着进山之前把它用出去,于是请了悦木轩的掌柜帮忙,赶制了三百来套冬衣,每人发一套,也正好解大家燃眉之急。”许问有条有理地解释了一遍。

    匪徒……阎箕表情一凛,瞬间警醒了过来。

    他是走南闯北过的,经验见识其实比许问多多了。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进了一个盲区。

    他当然知道山里有强盗寨,

    甚至还知道那寨子叫什么名字。若是他自己赶路,他一定会格外提防,找一个带镖师的商队跟在一起进山之类。

    但这次是带着三百个年轻力壮的青壮年劳动力一起走,这些人还是去西漠服役的,是最不可能有钱的那种人,正常来说,强盗抢谁都不可能抢他们。

    阎箕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脑子都没往那边转。

    于是他就疏忽了,许问身上还有四百多两银子呢,这对那群穷疯了的山匪来说,是一笔惊人的巨款,足以他们鸟为食亡了!

    当然三百多青壮劳力也是很强的战斗力,但基本上都是老实巴交没见过血的,真要被山匪趁乱做了什么事……

    “你做得对,是我没考虑周全。”阎箕也不勉强,有问题该认就认。

    他沉吟一下,摇头道,“不过西漠队的冬衣本来就该发的,只是天气变化过快推迟了而已。这钱不能让你来付,先记在帐上,回头过了山到了城里,再换成银票拿给你。”

    他说得非常果断,已然做出了决定。

    许问的目的是解决西漠队的问题,现在自费变成了公款,他当然不会拒绝。

    阎箕做完决定,又轻轻拍了拍许问的肩膀,温和地道:“你对兄弟们有这番心意,我很感动。现在先把冬衣发下去,叫大家高兴高兴吧。”

    许问点头,正要招呼悦木轩的人一起帮忙,突然灵光一闪,叫住阎箕,小声问道:“那些钱,能不直接给我银票吗?我想托阎大人的关系,订做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阎箕扬眉问道。

    “从秦大师的手札里看来的,约有十几样。”许问说。

    “这样……”阎箕点点头,“那你回头列个单子给我,我替你去办。”

    阎箕这次显然是真的非常满意了,毫不犹豫,一口答应。

    这时,很多人都已经围到了他们旁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后,脸上渐渐绽放出笑容,嘴也情不自禁地咧开了。

    在他们朴实的心里,那钱是十四哥赚的,那就是十四哥的了。吃香的喝辣的,讨房媳妇,做什么不好?

    结果十四哥竟然拿出来给他们每人添了一套冬衣?

    就算阎大人刚才说这钱算在公帐上,但许问也是想着他们的,还做出了这样的行动!

    还不等他们表示一些什么,许问就已经回过头来,稳定而寻常地对身边的人说:“各组领头的过来领一下每组的衣服,发给自己的组员吧。师兄你来登记一下,让领了的人签字。”

    许三应了一声,找来纸笔,忙碌起来。

    没一会儿,窑洞前一群人领物取物,一片嘈杂的声音。

    大家来不及向许问道谢,但那一刻心里的强烈震动,无疑被所有人记在了心里。

395 匪

    “大王,我看见了!的确有好多马车进了龙头村!”

    一个人冲进山头的寨子里,大声嚷嚷着说。

    这里说是寨子,其实也是一个山坳,山壁上挖着窑洞。

    这窑洞明显比许问他们刚进那个村落的精美得多,正面一排五个弧形拱顶大门,中间稍大,两边的稍小对称。墙为砖砌,门为木门,看着就很气派。

    不过相比之下,窑洞门口坐着的那些人就很不气派了。

    他们衣衫褴褛,几不蔽体,比普通的村民更加面黄肌瘦,病怏怏像是随时要倒下去起不来的样子。然而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所有人一起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看着他,样子看上去有点渗人。

    报信那人浑若无睹,直接冲到最中间那个窑洞的大门口,叫道:“大王!”

    窑洞门口挂着一道布帘,很骚气的桃粉色,很长时间没洗过,上面布满污垢。这时帘子一掀,走出来一个人,同样面黄肌瘦,一脸络腮胡子,斜着眼睛看那人,问道:“哪来的马车?不会是官兵的吧?”

    “不是!我打听过了,是一个大商行的,送货到这里来!”那人兴奋地说。

    “送货!多少货物?”胡子大王问。

    “十几辆车!好长一大串, 上面堆得满满的全是货,我亲眼看见了!”那人大声说着,一时间,寨子里所有的人全部都站了起来,向着这边围了过来。

    许问想到了山里可能会有劫匪,但绝没有想到这些劫匪会这样“饥不择食”。

    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大额银钱根本不重要,只要是货物就足够让他们心生觊觎了!

    胡子老大之所以能当老大,比自己那些手下还是更有脑子一点的。

    接着他抓着报信的人又打听了一些事情。

    一大群服役的工匠路过这里,那些货物都是准备给他们的冬衣?

    那些冬衣质量非常好,远远看过去就能看到非常厚实保暖,而且还很宽大,既可以白天当衣服穿,也可以晚上当被子盖,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时,一阵寒风吹来,所有人一起打了个寒颤,眼睛里放出了光芒。

    这些衣服,一半用来穿,一半用来换吃的,也得值上不少钱了!

    “干他娘的!”老大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但是……我从旁边看了一下那些人,三百多,壮实得很,万一咱们干不过,反倒被他们干了,怎么办?”报信者愁眉苦脸地问,很没有信心。

    “你懂个屁!”老大的唾沫喷了他一脸,“那帮家伙看着厉害,全是没见过血的!杀一个两个,别的就全部都吓住了。而且咱们也不需要抢那么多东西,杀完人之后,牵一两辆车走,出来再把车扔了东西拿走,就齐活了!”

    老大瘦骨嶙峋,面有菜色,但说起杀人越货却面不改色,表情里带着残忍与血腥,唯独没有犹豫。

    他稍微鼓动了一下,所有人都全部动心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操起家伙!”老大一声吆喝,寨子里的人四散而去,从各个角落掏出各种各样的“兵器”,有柴刀,有铁铲,有石斧,全部都是锈迹斑斑、残缺不全,但不少“兵器”上都沾着血污,显然不是第一次使用了。

    一群人拿着武器来到寨子门口,乱糟糟的准备出发。

    这里说是门口,其实是一个坳口,外面是一条土路直通向外。寨子后面是山,土路两边都是树,灌木丛生,完全不能行人,于是只有这条土路可以进来,算是一道安全措施。

    他们当然不可能有车,只能步行,山贼们正要上路,突然听见一阵铃响。

    铃声清脆,随风飘了进来,清晰而闻。

    在这样的深山里,突然响起这样的铃声,本身就是一件有点诡异可怕的事。

    就算不是山精鬼怪而是大活人,他们寨子这么隐蔽,对方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要是官兵也能这样轻易发现,那他们不是很容易就被剿了?

    山贼们瞬间站住脚步,东张西望,脸上有点惶恐。

    “别瞎慌!”老大还算沉稳,一声沉喝,把手下们全都叫住,“听不出来吗?声音从外面进来的!”

    有了主心骨,山贼们总算定神,抓紧手里的兵器,一起向路上看去。

    山路出寨转弯,不能直看到底。一群人紧张地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辆马车慢悠悠地从那里转了出来,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辆马车朴实无华,毫无装饰,但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走起来轻巧平稳,毫无颠簸。前面两匹马看上去又矮又瘦,但拉车的样子看上去非常轻松,看上去也很不一般。

    这样一车一马,陡然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越发诡异了。

    山贼和他们的老大都感受到了氛围的不对,不仅没有上前,反而更退后了一步,越发有点紧张。

    车上挂着铜铃,风吹铃响,非常动听。

    伴着这样的声音,马车驶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所有人又全部后退了一步。

    车上传来一些响动,片刻后, 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一人。

    只有一人。

    这人长得不是很好看,一张鞋拔子脸,细眉细眼,左眉的眉梢有一颗痦子。

    他眼睛弯起,笑意盈盈,扫过他们的目光却清晰分明,犹带一丝凉意。

    “这里就是五窑寨了?”他扫了一眼他们身后的窑洞,慢悠悠地问。

    “是……是又怎么样!”山贼老大刚下意识想回答,立刻觉得不对,硬生生转口。

    “是就好。”长脸笑着说。

    ………………

    西漠队的人很快就领到了自己的衣服,龙头村一片喜气洋洋。

    许问没想到悦木轩恰好是把东西送到这里来的,没特地给村民准备东西,现在看见一群面黄肌瘦的村民挤在一边,有点不太好意思。

    还好陆问乡经验非常丰富,额外准备了一些米粮当作赠品送给村长,马上就把所有村民安抚下来了,同样喜笑颜开,不再看着那些厚实的衣物眼红。

    “多谢陆掌柜。”许问连忙道谢。

    “应该的。”陆问乡含笑回礼。

    这次他本来就是为了看一看许问才来的,只是匆匆见了一面,但可以说是不虚此行。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他们当然不可能这时候就走,都准备留下来歇一晚。

    陆问乡对许问非常好奇,正打算找个由头坐下来跟许问好好聊聊,一个村民突然过去跟村长说了几句话,然后村长又一脸惊慌地快步走了过来,对陆问乡说:“大爷,不好了,今晚土匪们可能会进村!”

396 怎么还不来

    “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被迅速汇报给了阎箕,他从人群里走出来,笑容完全消失,皱着眉问道。

    他板起脸来的时候有点吓人,那个村民不敢说话,村长代为转答:“他说刚才二黑在旁边偷看,还东问西问的,问完就走了。看他走的方向,就是往五窑寨去了。”

    “二黑是……”阎箕问。

    “是他外甥,早就进了五窑寨,也是个土匪!”村长说。

    阎箕往那边看了一眼,那人缩头缩脑,一脸畏惧,但很明显怕的是他这个“当官的”,而不是自家亲戚里出了一个强盗。

    阎箕知道这是这种地方的常事,因此只是皱了皱眉,问明了时间地点,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再抬头时,那人哧溜一下,已经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要怎么办?”许三问道。

    他有点担忧,但还算镇定,不怎么慌乱。说着他转头看了许问一眼,许问眉头紧皱,脸色非常难看。

    毕竟还年轻,还没有出过远门……

    许三有点怜惜地想着,正要伸手安抚师弟一下,就听见他说:“不太妙,咱们这么多人,他们还敢来,那是下了狠心的。多半是要趁乱搞事,能杀几个人杀几个人,能抢多少东西抢多少东西。但他杀得起人,我们死不起!我们的,一个也少不起!”

    有道理!

    许三的表情登时也变了。此时阎箕脸色微和,向许问点了点头,显然跟他有一样的想法。

    其实现在他的压力比许问更大。

    西漠队这三百人情况特殊,普通服役队伍在前往服役的路上,出现损耗是正常的,但这支队伍就像许问说的,少一个人都不行。

    更何况,这次是他的疏忽,临时安排了龙神庙的任务,让这些人手上有了一大笔钱,后续又没有安排好,引起了山贼的觊觎。

    更何况的何况,他们队伍里还有一个大宝贝,他少了一根寒毛,他阎箕都得提头来见。要是他没了性命……阎箕想都不敢想!

    “那要怎么办?”许三下意识地问许问,习惯性地让他拿主意。

    不过问完他就后悔了,许问在手艺上本事再大再有天赋,眼前这种事情,岂是他拿得了主意的?

    果然许问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抬起头,冷静地看向四周,仿佛已经陷入思考。

    这种事情,没有经历过,思考也没用……

    许三叹了口气,又看向阎箕,却发现这位大人也陷入了沉思,显然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咱们有三百多人,人数上肯定胜过他们。”过了一会儿,阎箕还是没有吭声,许问却先一步回过头来,开始分析,“这三百人全部都年轻力壮,在体力上也不会输给他们。”

    他环视四周,这件事还没有传开,西漠队大部分人都没听见村长的话,还在喜笑颜开地端详自己的新衣服,尚不知道危机即将到来。

    “也就是说,正面交战,我们不落下风,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遇到受伤流血之类的情况容易惊慌,慌了就容易出事。”许问说。

    “是

    这样的。而且就算他们嘴上说着不慌,等到事情发生的时候,身体比脑子可动得快,只怕见到刀子就吓得呆了。”阎箕摇头。

    “慌是因为没底气,能让他们有底气的话就没事了。”许问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有底气?”阎箕问。

    “能交给我来处理吗?”许问沉吟片刻,问道。

    阎箕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头。

    这种时候,他心里也没谱。许问不是那种乱说话的人,他敢这时候站出来,肯定是有点想法的。

    “那也请阎大人帮一下忙,向村长打听一下五窑寨的情况。包括寨里的人数实力、头目习惯的犯案手法等等。知己知彼,方好应对。”许问说。

    竟然连大人都敢支使了……许三忍不住多看了许问一眼。

    “行。”但阎箕只是又点了点头,就转向村长那边打探去了。

    “你……”许三面对许问,欲言又止。他有心跟许问说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要出头,别把担子往自己身上揽,不然出了事肯定要负责。但想到同行这么多天的同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么多人,他也是重感情的,也一个人都不想看见少。

    “有什么要我来做的?”最后他只是这样问许问。

    “师兄帮我把各组的组长找过来吧。”许问仿佛看出了他想说的话,对着他一笑。

    “行。”许三叹了口气,转头就去办事了。

    趁着这个时间,许问则问过了村里人,把附近的情况非常彻底地看了一遍,也进去窑洞里面看了看。

    村子里人少,有一些空窑洞,本来就是准备给他们过来住的。

    许问一走进去,周身寒气顿时完全消失,感觉暖洋洋的。他估计,窑洞里面的温度至少比外面高十度。

    真的是冬暖夏凉啊……不过不会湿气太大不利于身体吗?

    他突然有点走神。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起了想法,开始检查窑洞里外的情况。

    这窑洞是就着山挖出来的,一半在地下,为了透气透光,侧墙上有开窗户对着外面,可以容得下一人钻进钻出。

    有点危险……最关键的是,他对窑洞建筑一窍不通,不知它是怎么挖的,不知它的屋顶墙壁怎样,很难利用……

    时间再多点就好了。

    这时外面渐渐嘈杂,许问走出去,看见五十个组长已经全部聚了过来,显然都听说这件事了。

    他们明显有点慌,许问稍微安抚了一下他们的情绪,这时阎箕那边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五窑寨的窑洞造型非常特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后来被山匪占去。

    这群盗匪一共七八十人,人数不算太多,不过他们装备了一些武器,有刀有剑,各种利器钝器都有。

    他们的老大不知姓名,只有一个外号,叫镇山虎。

    五窑寨的山贼主要来自于十里八村,各家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以及实在过不下去没饭吃的单户。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消息非常灵通。官兵曾经进山剿过一次匪,他们及时逃走,只留了个

    空窑洞下来。等到官兵走了,他们去占回了窑洞,依旧当他们的土匪。

    当然,他们从不对太岳山本地的村子下手,只劫过往行商,还是很清楚自己的立身之本在哪里的。

    “有亲戚关系?那有没有可能这里的人跟五窑寨的里应外合,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方觉明听完,突然问道。

    “这样做过的话,?他们也留不到现在了。”阎箕淡淡地说。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是以自保为主。我们先准备一些东西……”许问点头,一一交待下去。

    他们这里都是手艺人,别的不会,做东西一定是最拿手的。

    他们抓紧时间,做一些拒马、捕兽夹、陷阱之类的东西,密布在村口必经之地,务必让土匪们来的时候踩上几个,产生混乱。

    他们本来就是以逸待劳,对方乱了,就是他们的机会。他们以小组的形式出击,以多敌少,互相支援,先行解除对方的武装,将对方打倒。

    对方踩中陷阱的时候本来就会少些人,这样人员不断减少,很容易被他们控制住局势。

    “可以试试。”听完许问的话,阎箕道。

    “总比坐以待毙好!”方觉明毫不犹豫地支持许问。

    其他人也没有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大家纷纷忙碌起来。

    各人有条不紊,照着许问说的把该准备的全部都准备好了,甚至还自我发挥多做了一些出来,全部设定在了该在的地方。

    许问说得没错,这是他们最熟悉的事情,在做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平静了下来,心里最后的慌乱也消失了。

    “其实就跟打狗一样。”突然有人这么说了一句。

    旁边的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渐渐觉得真的就是这样了。

    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就开始等。

    阎箕打听到了,五窑寨离这里得翻个山头,大约一个时辰路程。

    时间很紧,所以西漠队的一开始都是拿赶工的态度在做活的。

    结果做完了人还没来,又等了半天,人还是没来。

    他们到这里的时候是傍晚,等到月上中天了还是没人。

    各人一开始还精神奕奕,结果越来越困,最后有人打起了呵欠,就一个呵欠接一个呵欠,很多人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是不是要等到我们最困的时候才突然冲过来,打我们个屁滚尿流啊?”有人这样猜测。

    “没准哦……再等一会!”有人强行振作精神。

    此时,许问也警惕了起来。如果真是如他们猜测,对方故意拖住他们,以逸待劳的话,他们还真会有点危险……

    要怎么办呢,轮班值夜吗?

    他正准备叫齐各组组长,重新安排一下,就看见乔脊走了过来,有点莫名其妙地递给他一封信,说:“十四哥,人家给你的信。”

    “谁?”许问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过来。

    “不认识的……指名道姓给你。”乔脊挠了挠头。

    指名道姓给我?

    我在这里还有认识的人?

396 诱惑

    瞬间的迷茫过后,许问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接着心里一阵喜悦。

    他强行镇定下来,去看手里的信件,目光触到字迹,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不是连天青的字,也不是连林林的。

    连天青很擅长变幻字体,许问看到过他的笔迹,就不下十种之多。

    但看得久了,许问于这些不同之中,又能看出一些相同了。

    字如其人,连天青在没有刻意掩饰的情况下,笔锋笔触间总会透出一些狷介不羁的气质。

    所以自由创作时,连天青最擅长的是行草,酣畅淋漓,流水不断,真正的大家风范。

    不过连天青很少这样写字,只有一次不知为何心情非常不好,闷在房里写了很长时间的字。也就是那一次,许问彻底看清了连天青的字,再也不会弄错。

    所以他现在能非常确定,这封信肯定不是连天青写的。

    那会是谁?

    信上的字是标准的馆阁体,最没有个性的那种,内容也非常简短。

    “子时龙头村第一个三叉路口。一个人。”

    没有落款。

    许三在旁边看见了,眉头顿时紧皱,道:“没头没脑,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安排,这不能去!”

    相对的,许问却没有说话。

    许三是很了解他的,顿时警惕起来:“你不会要去吧?”

    “这信是指名道姓给我的?递信的人是谁?”许问沉吟片刻,突然去问乔脊。

    “是个本村的孩子,两岁多,话都说不太利索。不过言十四三个字说得很清楚,感觉是谁特地教过的。对了还有这个。”乔脊突然想起件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许问,“这是那孩子送信的报酬,一颗桂花糖。糖他吃掉了,糖纸我抢过来了。”

    “这是仁本斋的桂花糖!”许问看见糖纸上的花纹就睁大了眼睛。

    仁本斋是于水县的一家糖铺,以桂花糖最为出名。当初许问到于水考县试,除了给连林林带了一车纸以外,还带了其他一些首饰糖果等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其中就有仁本斋的桂花糖。

    带回去之后,连林林果然很喜欢,吃的时候总会非常幸福地眯起眼睛,让旁边看她吃的人也会觉得享受。

    她这种女孩子是绝不会吃独食的,觉得好吃,就会分给师兄弟们。有时候许问活干得好好的,突然连林林会跑过来,对着他张嘴“啊”

    一下。

    这种时候,许问一定会跟着一起“啊”,那样嘴里就会被塞进一颗糖。香甜柔润,吃的时候会从舌根处泛上一抹花香,那甜味仿佛会一直渗进心里去。

    有时候许问也会不小心看见连天青被投喂。这种时候,表情严肃的中年人尽量想保持姿态,但好几次许问都发现,他刚刚背过身嘴角就翘起来了,显然也被甜到了。

    想起那段日子,许问忍不住露出笑意,小心翼翼地把那片糖纸展平,摊在了手上。

    “到子时还没有动静的话,我就过去一趟。”许问对许三说。

    许三看见那片糖纸也沉默了,当初他当然也是吃过小师姐的糖的。他点点头,郑重地对许问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小心。”

    “嗯!”许问用力点了点头。

    收到信的时候他们就有了预感,果然到了子时,村外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那群山贼全部都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一样。

    许问没有掉以轻心,跟许三一起给西漠队各人安排了轮班值夜,这才看准了时间起身,独自一人往村外走。

    许三在后面看着他,突然又赶了几步,赶到许问身边:“我跟你一起去,真没有危险的话,你再一个人上前。”他不容置疑地说。

    “嗯。”许问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拒绝。

    村里人多,非常热闹,走出村口,周围刹那间就冷清下来了。

    山里很冷,一阵阵山风呼啸而过,吹得许问和许三一起缩了缩脖子——他们穿得不少,并不是冷,而是条件反射。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山。”许三说。

    “我在画上见过,但进来在这山里走,也真是第一次。”许问说。

    “画的话我也在师父那里看过。”他这一提,许三也意识到了。

    两人一起抬头,看着面前乌压压的黑影,不知不觉一起停住了脚步。

    “只看画的话,我真没想到大山其实是这样的。但是看了大山,我又觉得,山的确就应该是画上那样的。”许三抬头仰望,感慨地说。

    许问听见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许三问。

    “就觉得你把我的话抢了。”许问说。

    “哈哈哈哈。”许三爽朗地大笑起来。

    “好久没看你笑得这么开心了。我还以为你一直不太高兴。”许问说。

    “嗯,一开始多少是有点。”许三也不否认,“考不了徒工试还是挺可惜的吧,但没多久就好了,能进这个队也是运气,而且越走越觉得,考不考徒工试都是那么回事,什么都不懂,考过了又怎么样。”

    他再次抬起头来,仰望大山,轻声道,“更何况,我现在觉得,留在江南考徒工试而错过这样的风景,其实也挺遗憾的。”

    几句话间,两人已经看见了前方的三岔路口。

    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在黄土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惨白的光线里,地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两人一起停下脚步,对视一眼,再次往前看。

    路口有棵歪脖子树,一缕月光投下来,照在树干的正面上。

    “树皮上好像有字?”许三眯着眼睛看。

    “过去看看。”许问确定了周围无人,当先往那边走,很快两人就看见了树皮上刻着的字。

    “沿此路走五十八丈。”还是写信那人的笔迹,同时配有一个指向的箭头。

    “走吗?”许三问道。

    “走。”许问往那方向看了一会儿,点头道,““你先回去跟匠官说……”

    许问话没说完,已经被许三打断,“我跟你一起。我看见你给匠官留了字条。”

    许三语气坚决,许问也没有再拒绝。两人顺着树皮继续往前走,那人算得很准,果然在五十八丈的位置又看见了一条岔路——说是岔路,其实并没有人铺过,只是走过的人很多,踩出了一些痕迹而已。

    岔路口又有留言,指出了他们下一步要走的方向。

    两人悬着心,如此一步步向前,几次想打退堂鼓,许问和许三都想到了那张糖纸,决定再坚持一会儿。

    如此走了很长时间,衣服也被树枝挂出了一些口子,他们终于翻过了一个山头,看见了一个新的山坳和一些灯火。

    这里有人住!

    师兄弟两人一起打起了精神,加快了脚步。

    两人来到坳口,抬起头,看见了灯火掩映下来的一排五个窑口,虽然光线极暗,也看得出比龙头村的精美许多。

    这造型让两人心里同时浮现浮现出一个名称,身体瞬间僵住,脚步一顿。

    不会吧?他们被引到山贼的大本营——五窑寨来了?

    正当他们犹豫不定的时候,五窑寨门口涌出来一批人,嘈杂的叫声从那边清晰地传了过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397 奇妙的夜晚

    一群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人从寨子里冲出来,争先恐后地往这边跑,脸上的笑容甚至是感激涕零的:“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一见这些人,许三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把许问拉到自己背后护住。

    然后看到这些人的形象和表情,他有点发愣,觉得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其实他们来的并不是五窑寨?

    “我们还没有露形迹,他们是怎么看见我们的?”许问突然轻声问道。

    他说得没错,他们现在才刚到坳口,离那里还有一点距离,理论上来说应该处于这些人的视野盲区,怎么能这么快就看见他们然后迎出来?

    这明显是在外面安了眼睛的!

    “你说得对!”许三顿时凛然,又拉着许问往后退了一步。

    那群人跑得比他们想象中还快,转眼之间就到了他们面前。对方人太多,还很有经验,把他们从四面八方堵得结结实实,这一下,他们想跑也跑不掉了。

    “大意了。”许三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不妙。

    很明显他们是被引到这里来的,而这些人也的确做足了准备,就在这里等他们入瓮。现在可麻烦了,被堵在这里,他们直接陷入了危机!

    但是,对方是怎么知道那张糖纸的?要不是它,他们肯定不会上当。

    “别紧张。”这时,许问抓了一下他的手肘,轻声说道。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声音仍然稳定清晰,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接着,他上前一步,抬头问道:“请问这里是五窑寨吗?”

    “对对,就是五窑寨!”一个洪亮的声音抢先道。

    许三看向他,只见这人身材高大,络腮胡子,铜铃眼睛,看上去还有点威猛。不过因为太瘦了,身体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破烂衣服在身上晃晃荡荡的。

    许三的脑海中顿时浮出一个名字,但又有点不敢相信。

    这个人看上去跟周围那些一样穷一样瘦,怎么可能是强盗头子?而且身为强盗,他的表情是不是太谄媚了点?

    “阁下如何称呼?”许问问道。

    “我姓胡,叫胡震山,你叫我老/胡就行了!”络腮胡笑呵呵地说,非常和气。

    老/胡?老虎?

    胡震山?倒过来不就是镇山虎?

    许三有点不敢相信。

    “五窑寨的寨主?”许问立刻跟着问。

    “对对,啊,不对不对,哪是什么寨主,就是个村长,对村长!”胡震山满脸都是笑容,一副脾气非常好的样子。

    然而笑到一半,他突然捂住了嘴,光线实在太暗了,被他这一提醒,许三才留意到他的下巴有点肿,有一只眼睛周围的颜色也有点黯淡。

    许三看向他身后那些人,这才发现不仅是胡镇山,他后面这二十多个人,每一个身上多少都带了点伤,重的甚至有胳膊上捆着树枝,明显被打折了骨头的。

    这是怎么回事?在龙头村的时候没听说有人要对他们动手啊?

    然而联想到那封把他们一路引过来的信,联想到眼前这些人的异常举动,许三忍不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有没有什么信要给我们的?”这时许问扫了他们一眼,突然问道。

    “有有有!”胡震山明显有些意外许问怎么会知道信的事,但还是很快答应,从怀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小心翼翼递到他的面前。

    许问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递到许三手上,许三打开来看,上面的内容非常简洁,只有一个字。

    “看。”

    这没头没脑的究竟什么意思……

    看,看什么?

    许三一阵迷惑,却看见许问已经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道:“那带我们过去吧。”

    “是!”胡镇山大声应了声是,道,“有点暗,请小心脚下!”

    的确是有点暗,但今晚的月光格外明亮,洒落周围一片银色,并不影响他们的视野,感觉用不上特别提醒。

    许问却再次点头,问道:“有灯吗?”

    胡镇山爽朗地笑了,大声道:“早就备好了!”

    这时,一个人从后面小跑过来,递上了一支火把。

    这火把明显是特制的,火把头缠着油布,火焰因此燃烧得格外热烈,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人和景。

    这样一来,许三看得更清楚了,在场所有人都鼻青脸肿,而且是新伤,明显是刚挨揍不久。但是也非常奇怪,他们脸上的笑容却光辉灿烂,没一丝虚假!

    被打了还这么高兴,这太诡异了……许三打了个寒噤,许问却非常平静地示意道:“多谢,那请再麻烦带下路。”

    “没问题!”胡镇山爽快答应,接过火把,转身往寨子里面走。

    许问立刻跟上,许三有点想要阻止,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咱们寨子名叫五窑寨,是因为正面这五个连在一起的窑洞,一主四副,吉祥如意。”

    胡镇山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竟然就这样一边照着路,一边给他们介绍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许三有点懵,许问似乎也有点惊讶,但还是非常镇定地点了点头,问道:“这窑洞看上去已经非常久了,大概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那就不知道了。”胡镇山带着他们走到正面的洞口,摇头道,“我爷爷的爷爷还在的时候,这洞就在了。那时候这里叫五窑村,前面不知道谁挖了这洞,后面的人一代代传下来,在这洞旁边又挖了新洞,小村子扩大成了一个大村子。”

    许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两侧的山壁上同样也有窑洞,上下层叠两排,大小平均,挖得非常整齐。

    都住了人家的话,这以前也是个大村子啊……

    “后来这五窑村为什么会变成五窑寨,是你干的吗?”许问淡淡问道,但不知为何许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是不是不是!咱胡老虎出了名的不对自家人动手!”胡镇山明显也有同样感觉,连忙摆手,火光跟着一晃一晃,“咱年轻的时候出了远门,十年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村子就没了,听说是生了疫病。咱爹咱娘咱奶奶咱妹子,全没了。”

    许三记得龙头村的人说胡镇山是带了小弟回来的,那对他来说也算衣锦荣归。结果回来一看,全家都没了……还是因为疫病,怨不着别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许三知道他手里沾满了鲜血,但还是有点感同身受,心里一阵恻然。

    “是什么病?”许问问道。

    “疫病就是疫病,还有什么病吗?”胡镇山茫然。

    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他脸上的些许伤感很快消失,重新带上了那种讨好的笑容,对许问说,“前面有梯阶,慢点走,上面是正窑,靠着山挖的,上面砌的全是青石,好多年了,一点裂缝也不见……”

    他絮絮叨叨,十分殷勤,许三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妙。

    这真的是真实的吗?

    深更半夜,在一个因为疫病消亡,而变成山贼窝的地方,听一个山贼头子给他们讲解窑洞的情况?

    而且这山贼明显还是被打服的……

    他看了一眼许问,许问一边听一边看,非常认真,好像并不为这件事感到奇怪。

    他知道是谁干的?

    这反应让许三想到了一个人,于是他更加不可思议了——

    不可能吧!

398 山中窑

    胡镇山是个非常尽职的导游,更兼在五窑寨长大,对这片窑洞非常了解。

    五窑寨本身位于山坳里面,三面环山,只有一道狭路通向外界,对于山寨来说的确是易守难攻,非常安全,但对于普通村庄来说,就会显得太过闭塞、交通不便了。

    再联想到他们进来五窑寨所走的路的长短和难度,这样一个地方发生疫病,还真的很难求医问药、进行疏散。

    但就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挖出了这么多窑洞,建起了这么大一座村落……

    人力有的时候是真的很可怕。

    “主窑的这门,你看看,是两块大木拼出来的,钉木的是货真价实的铜钉,纯铜的。现在是有点锈,但我记得我小时候这铜被擦得闪闪发光,可好看了。”

    胡镇山一只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抚摸着正面主窑的大门,表情有点骄傲。

    火光映在黑色的门上,深厚裂纹几成沟壑,铜钉将两块巨大木板拼合在一起,深深地嵌入其中。

    就如胡镇山所说,现在铜钉上面绿锈斑斑,没有锈的地方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铜膜,与黑木搭配在一起,沉凝古朴,别有一番美感。

    许问看着这两扇一共四块木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上山以来,他看到的全是小树和灌木,没看到什么大树。他很快就恍然,明白这是因为这边降水比较少,树很难长大的缘故。

    这也是窑洞成为这边主要建筑的原因之一。

    这样就可以不用整木来做梁柱了,可以更好地因地制宜,取长补短。

    所以胡镇山这时候才会特别炫耀这两扇木门,他是出过远门的,当然见识过更多的东西,但木材的珍贵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就表现了出来。

    真有意思,建筑是为了居住,它与它周围的环境密切相关,相互渗透、相互融合。

    许问之前就在现代的一些书上看到过这方面的阐述,但还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啊……

    许三说得没错,出这样的远门是对的。

    他拍了拍那扇木门,抬头往里看:“里面什么样的。”

    “咱们五窑村的窑洞跟别的地方的可不一样。”胡镇山骄傲地说。旁边有同伙马上咳了两声,提醒他这是五窑寨不是五窑村。

    胡镇山立刻讪讪然,声音也比之前小了一些。他举起火把,指向上方。

    “两位请看,这拱门是在挖出来之后,又用石板砌平了的。这么多年了,石板一点裂缝也没有,看这手工!”火光摇晃着,在他们脚下投入浓重的阴影,却越发显出了上方石板的状态。

    两尺五寸长、一尺宽的

    整块石板,微微磨砂的表面显出了它的历史,然而过了这么多年了,还仍然非常完整,上面没有一丝裂纹。

    “石头不是很结实的材料吗?没有裂缝有什么奇怪的?”许三一直以来主要学习的是木工,对石匠方面的事情不是很了解。

    “石材也是自然材料,但凡自然材料,都有自己的性质与纹理。木匠处理木材的时候,需要依照它的纹理徐徐图之,石材也是同理。而且相对来说,木材性质柔和,但有韧性,纤维会互相拉扯,处理不当也不容易损坏。石板硬脆,处理的时候施力过度就容易裂开。有时候裂纹出自内部,一时间不会显示出来,时间长了慢慢扩展到表面,就非常明显了。”

    许问这段时间一直在看秦连楹的手札,秦连楹最早学的就是泥水。

    泥水匠其实就是砖瓦匠,与建筑的关键更加密切,主要处理砖、瓦、石、沙等建筑中的石质材料。

    从一开始,石材处理就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环节。

    秦连楹最早学习的内容之一,就是辨别各种不同的石材,熟知它们的石性。

    许问根据这个,了解了不少相关的内容。

    他学得很快,发现石与木之间其实有相当的共通之处。

    就像他说的一样,石也好,木也好,都是天然产物,是自然的化身。

    它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肌理,有属于自己的规律,摸清这个规律就能降低处理它的难度。

    同时,作为自然产物,它们又都是不完美的,内部有着各种各样的瑕疵。

    譬如,木头可能会有疤结、腐朽、虫蛀,石头有可能会有杂质、裂纹。进行处理的时候,这样的瑕疵是格外需要注意的地方,有的需要避开,又有的需要利用这些瑕疵的地方,把它们化为材质所拥有的特点。

    可能是一通百通,许问现在在木工上已经臻至化境,理解起石材也相当顺利,进展得非常快。

    现在他有条有理地讲出来,不仅许三马上就听懂了,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胡镇山也瞬间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

    他在心里把许问的话重复了几遍,准备到时候再讲给别人炫耀。同时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继续按照那个神秘人的吩咐,讲解自己所知的窑洞知识给许问听。

    五窑寨的这五个窑洞不知从何时建起,跟周围各村的都不太一样。

    除了整块的木门以及石板铺成的拱顶以外,窑内地板并不与地面平齐,窑洞有三分之一的部分是下沉的。

    与之相对的,窑洞门口有三级石阶,坡度相对比较高,这样可以防止下雨的时候水漫进来。

    “我见过的窑洞一共三种,五窑寨算是比较特殊的一种。你们住龙头村是

    吧,龙头村的就很常见,靠着山挖出来的,咱们叫靠山式。再往里走,云秀村的就很特别,他们那里比较平,于是他们往下挖了四四方方的一层,再在旁边挖洞,就像个围着天井的院子一样,只不过是挖下去的。”

    胡镇山毕竟是山贼,这四里八村都走了个遍,介绍起各种类型的窑洞来一点也不含糊。

    如此他讲了大半夜,让许问和许三里里外外看清了五窑寨所有的建筑,又把肚子里所有的货倒了个干净,琢磨了很久实在没啥可说的了,这才吐了口气,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两位是再看看,还是我兄弟们送你们回去?”

    许问没有说话,向他伸了伸手,胡镇山会意,连忙把手里的火把递了过去。

    许问举着火把,又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还像在龙头村的时候一样,抓着窑边的野草爬到窑顶上去看了看。

    他往上爬的时候,胡镇山和几个山贼在下面护着,好像生怕他会从上面摔下来,不小心摔着了自己。

    ——真比当妈的护孩子还谨慎。

    许问当然不会摔伤,他看完自己想看的,向胡镇山点点头,道:“可以了,麻烦送我们回去吧。”

    “好嘞!”胡镇山立刻兴奋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块比较干净的青布,谄媚地笑着说,“小兄弟,能帮忙给我写个字吗?”

    “写什么?”许问一愣。

    “就说你很满意可以放了我啥的……”胡镇山讨好地说。

    简直像售后好评……许问无言地接过那块青布——五窑寨当然是不可能有纸的——问道:“笔呢?”

    胡镇山瞬间僵住,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也没带吗?”

    许问的确没带,但五窑寨当然也不可能有,胡镇山正在抓耳挠腮的时候,许问吐了口气,走到外面剥了块树皮,掏出刻刀在上面刻了个字留了个名:“可。十四。”

    顷刻而就,干净利落。

    现在许问用刀简直比用笔还要顺畅爽利了。

    胡镇山感激涕零地接过树皮,许问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对许三道:“走吧。”

    许问记得路,没让胡镇山派人送。

    走出去路上之后,许三回头看了一眼,道:“我还以为山贼有多凶恶呢,原来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这是因为他们被打服了,不然,他们手上还是沾过血的。”许问冷静地说。

    “是!”许三被他一提醒,顿时凛然。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连官方都没剿下来的山贼,竟然被人打服成这样……最奇怪的是,他打服他们,就是为了给我们……给你介绍一下窑洞?许问,你觉得会是谁?”

399 观一隅,观天下

    “多半是师父。”

    听见许三的问题,许问很快回答。

    许三瞬间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问道:“真的吗?”

    “我也不确定,但他的确有这样的背景,也有这样的手段。”许问说。

    “对你也有这样的用心。”许三看了许问一眼,笑着说。

    许问没有说话,但此时他心里的情绪,却远非这么简单。

    其实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要与连天青父女就此分离,除了物理上的原因,还有心理上的。

    就这个时代的伦理来说,学徒出师,就是在身份上脱离了师父的家庭,独立了出去。

    这之后,徒弟当然还要孝敬师父,但师父对徒弟已经没有了义务。

    就感情上来说,许问跟连天青父女之间的关联当然更深,但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许问一直有点放不下心。

    当初连天青收许问为徒,是要让他当亲传弟子,继承他的手艺,也继承他的身份的。

    连天青以修复师自居,教许问的也是修复。

    十八巧也好,流水面也好,其他的木匠技艺也好,只是让他了解木工方面的基本常识。连天青一直认为,会做,才真正会修。

    所以,在理念上,他要求许问在揣摩前辈创作思路的同时,要尽量减少自己的想法。

    感受、体会,然后模拟、修复。

    但考完三场徒工试,许问的想法却变了。

    他是为修复许宅而来的,但他的想法却不愿仅仅只局限在修复上,他还要创作。

    他想要继承过去的,他还想要创造未来的。

    然而有一点很明显,这不是连天青想要的,甚至来说,他还有点忌讳这个。

    身处这个时代,他在修复方面的想法却非常先进,甚至微妙地契合了现代的威尼斯宪章。

    许问并不反对他的想法,只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对连天青说明自己的想法之后, 连天青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很快他们就确定了去西漠的事,同时也确定了连天青要离开江南路另居地方隐居——甚至来说,他被迫移居,也是因为许问暴露了他的身份,让他不得不离开小横村。

    连天青帮许问联系了去西漠的事情,并没有

    告诉他自己要去哪里。许问因为之前的事情有点怂,也没敢多问。

    然后就是许问离开了,进了这支队伍,每天白天赶路、晚上给人上课,过得无比充实——充实过头,都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许问知道连天青的目的地很有可能也是西漠,一直在跟着他关注着他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会那么激动、那么复杂。

    原来师父没有生他的气,他还是关心着他、照顾着他的!

    而今天,当他发现安排他来看这个窑洞那个人有可能是连天青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加难以言喻了。

    他清楚地记得,连天青曾经跟他说过,那些真正成为大匠的人物,除了极少数绝顶的天才,天生就将万物藏纳于心的以外,基本上都走遍过天下,看见过无数山水民情。

    所以,现在他被带来看窑洞也是因为这个吧?要让他看到更多不一样的世界,更深入地理解这个世界?

    许问突然站定脚步,看向上方。

    临走的时候,胡镇山虽然没有送,但把火把给他们了。许三举着火把走在微微靠前一点的地方带路。这时他走出几步才发现许问没有跟上来,停步转头,有些疑惑地看他。

    冬日凋零,蝉虫俱已深入土中,只有夜鸟偶尔惊飞,发出凄冷的号叫。

    风过林中,枝叶瑟瑟,巨大的山影在这无数细碎的声音里耸然高立,仿佛随时都会扑下来将他们吞没一样。

    许三不知不觉中打了个寒噤,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与许问看着同样的方向。

    但跟他不一样,许问的表情宁静而向往,好像这铺天盖地的黑影并不可怕,反而非常迷人似的。

    许三一直知道许问跟他们都不一样,但这一刻,他莫明地又加深了一次这样的认识。

    “走吧。”又看了一会儿,许问说道。

    “嗯。”许三什么也问,只是再次举起火把,重新走上了回去的路。

    去的时候他们是一路被各种标记引过去的,回来的时候许问也把路记得很清楚,各种拐弯、各种从岔路走上大路小路,最后到后半夜的时候,他们顺利地看见了龙头村的影子。

    “回来了啊。”村头一个人正在等他们,看见两人身影,非常平静地打了个呵欠,转头招呼道。

    “阎大人!”许三

    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许问面前。

    “回来了就赶紧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路,走困了摔了跟头可是没人管的。”阎箕懒洋洋地说。

    “多谢阎叔。”许问向阎箕行礼。

    “哟。”阎箕转头看他,扬起了眉,“你这家伙,还挺狡猾。行了,不会罚你们的,该干嘛赶紧干嘛去。”

    他似乎有点冷,耸着肩膀,脊背蜷成了一个虾。

    “我们离开之前,阎叔您接到过通知吗?”许问突然问。

    “当然,呵呵,你不是给我留了个条/子的吗?”阎箕好像突然就高兴起来了,笑眯了眼睛,揣着手就走了。

    “你是想再确认一下?”许三小声问师弟。

    “是啊。”许问有点不好意思。遇到真正关心的事,他也有点患得患失了。

    两人随便找了个床铺的角落挤进去睡了,没睡多久,龙头村鸡鸣四起,天亮了。

    睡得太少,这一天许问的确有点犯困,但还不至于影响他的行动。

    三百多套冬衣不足以花完四百多两银子,陆问乡走的时候把剩下的银子换成了银票,但许问另外又定做了一些简易的沙袋,准备继续负重行军。

    但这天他还没来得及把它往身上背,阎箕就叫他把东西放到车上,没让他继续背着走。

    许问真正上路的时候就明白为什么了。

    为了赶时间,他们这一段没走要绕弯的官道,而是直接翻山。

    山路非常难走,很多地方都没路,需要他们开出来。

    这种情况,他们背的行李都是巨大的负担了,哪还有力气额外负重。

    不过等到走到一处悬崖边缘,许问抓着树枝往下看的时候,所有的疲劳突然在一瞬间消失了。

    白云悠悠,层峦叠幛,一条银带穿山而过,尾端直连天际。

    无数山水画在许问脑海中闪过,这一刻,它们仿佛全部都落在了实处。

    “看,那里有个村子!”身后传来小小的喧哗声,惊奇与喜悦仿佛要满溢出来 。

    炊烟袅袅,那座村庄座落在山腰处,仿佛画龙点睛一般,让整个画面越发生动。

    “真好啊。”有人心满意足地说。

    “是的,真好啊。”许问与他们发出了同样的心声。

400 山中人

    自此以后,许问仿佛进入了另一种境界。

    每天赶路,累当然还是累的,但累中又别有乐趣。

    他们渐渐离开冀地,取道晋城前往陕地。

    这一路都是山,非常大的山。

    其实对于最大的那几座他们只是途经,就是这样也很累了,但同时,他们也是一直被笼罩在这样浓厚而庄重的山势里,沿着它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许问从小生活在中部,那里是从丘陵到平原的过渡区域,有山也有水,但都很小巧,蕴含的是一种秀丽的美。

    再往里走有一道世界名峡,山水流丽,美不胜收。从峡中经过,不时能看见高大的山峰,几无人烟,只有猿猴上下攀爬,偶尔留下悠长的啼鸣。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居住的是江南水乡。那里水多舟多,偶尔也有山,在平地里也会显得高大,但总体来说还是雅致有余,雄浑不足。

    这里的山就不一样了,它们没完没了地向上攀升着,没有止境一样。偶尔你会觉得眼前看到的这座山已经够高的了,但爬上去一看,后面远处还有越发高耸的巨影,有的顶端浮着云,好像已经接到了天一样。

    然而就在这样的大山里,不时还会有人烟,有或大或小的村庄。

    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种田种树,养鸡养鸭,与周围要走几天几夜的村庄通婚交流。

    一开始,西漠队的人还会为看见新的村庄感到惊讶,指着跟人说原来这里也有人住,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再不会像开始那样没见过世面地乱叫了。

    不过有时候,他们也会抬起头来,望向更远的地方,有些向往地问:“你们说,再远的地方,会不会也有人住?”

    “我先前以为不太可能,但现在觉得……没准真会有。”有人这样回答。

    这种时候,总会有人抬头,跟他们看向同样的地方。然后陷入无限的遐想。

    “在这种地方也能挖窑造房子,真的太厉害了。”有人想起路上偶尔经过的窑洞,这样说道。

    “这个我知道,昨天晚上在盘坨村住的时候我问了一下,他们其实也是找窑工修的。窑工有很多讲究,什么地方能挖什么地方不能挖,挖之前要干嘛,挖之后要干嘛,事特别多。而且窑工一般也不教

    人,这都是他们的绝活。”说话的是江望枫,他的确是个自来熟,特别喜欢到了一个地方就拉着人叨嗑,因此知道了不少事情。

    “我也听说了一点,挖窑的时候不能有女人,土里不能沾血,说是不吉利。”另外也有人打听了一点细节。

    “女人嘛……的确是的。咱老家盖房子也不能有女人在,一样的。”陈万年表示赞同。

    “为什么?”许问脑中掠过一张面孔,突然问了一句。

    他的威信自然不同,一开口,旁边的人就都安静了,面面相觑。

    “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炼五色石补天。女人与土地本来就密不可分,建窑是挖土而成,在这种事上把女人排除在外面,本来就挺没有道理的。”许问说。

    “但老祖宗一直都是这么做的……”陈万年弱弱地反驳。

    “老祖宗做的也不一定全对,再说了,这么多年一代代传下来,老祖宗也许一开始不是那个意思,很多话说着说着被误传了也说不定。”考虑到这个时代人的接受能力,许问把话说得婉转了一些。

    女娲造人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说过,许问拿这个作伐子,很容易能让人听进去。

    不过在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歧视与偏见是深入骨髓的,想要用一两句话就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许问没再借题发挥继续多说,他要做的,只是给这些深具潜力的同伴种下一颗种子而已。

    山上并不是没人,他们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偶尔会跟一些村民樵夫之类的人擦肩而过。

    这时正好有一个人刚刚从山上下来,把背上成捆的粗枝卸到旁边,跟他们一样借了半山腰的这块平地歇脚。

    这人满脸皱纹,每一根皱纹里都夹着尘灰,是一个炭翁。他听见了许问的话,抬头看了他一眼,眯起了眼睛。

    歇完脚,他们继续上路。

    这一天他们没能到达村落之类有人烟的地方落脚,只找到了几个山洞。

    说起来这也不是山洞,是曾经挖好的几孔窑,但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已经废弃了。

    窑洞里有一些破烂的厨具之类,还有柴火烟熏的痕迹,并不太旧,应该是不时会有其他人跟他们一样,在这里借宿。

    烧火做饭,就着火光围坐上课,

    是他们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每个人都已经习惯了。

    龙神庙一战充分说明了他们所学的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样的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对他们这些没钱没背景的普通工匠来说,其价值或许不会次于徒工试。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们每天晚上不管多累,都会坐下来坐得笔直,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课。

    现在他们晚上的课,不光是许问一个人来上了。

    狄林他们加入的时候,西漠队的人对他们很陌生,也有些隔阂。

    京城皇家工匠,这名头实在太响亮了,他们可是不会管他们其实还在试用期还没正式转正什么的。

    面对这种状况,狄林他们表现得非常主动。他们本来就知道这些人里面识字的不多,发现他们非常想要学识字的时候,就在路上找了各种机会,抽空教他们识字。

    按照阎箕预先准备的教学进程,识字本来也是被列在里面的,他一看到这种情况,索性把它提前,把这部分的工作交给了狄林他们来办。

    对此,狄林等人表现得非常认真,许问甚至发现他们不是随随便便就教了的,每次上课前还会备课!

    这一下,他们更放心了,狄林等人也以极快的速度融入了进来。最近有一次,许问听见蒋东辰不小心说了“我们西漠队”几个字。

    蒋东辰一向都有一点口无遮拦,但这的确表明,他,或者说他们,是把这些人当同伴了。

    今天晚上的课也是狄林他们上,许问因此闲了下来。

    于是,他没有跟在上课的这些人在一起,而是走到里面去敲敲打打,观察起了这几孔废窑。

    这窑不知道多少年岁了,明明早就已经没人住没人维修,但是仍然非常坚挺,一点塌方的痕迹也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边琢磨一边里里外外地观察,突然目光一凝,从墙上摘下了一块木牌——崭新的木牌,上面刻着字,木色很新,饱含水份,明显是才从树上取下来的。

    牌上字迹清晰,上面写着:跟我来,带上许三和林谢。

    又来?

    这字迹明显跟上次不是一个人啊?

    而且,为什么还要带上林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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