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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2 由高到低

    “嗯?”几个人一起转头看他,然后又一起转头,看向蒋东辰刚刚量完的地方。

    接着,蒋东辰看向许问的手,以及他所站的位置。

    他的手上空空如也,什么工具也没有,这也罢了,有些人就是天生对距离长短什么的特别敏感,人家需要用尺子量的,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才进京营府不久,就蒙受皇恩直升工部侍郎的王一丁王大人,就是这样的一位天才。

    能肉眼鉴长短不是问题,但关键是,许问现在站的那位置,刚好卡住了视野,他是怎么看见这一段距离的?

    “你不要瞎说啊,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肆无忌惮了。你那位置,怎么知道距离是六尺七不是六尺八的?”

    许问停了一下,微微一笑:“算出来的。”

    江望枫他们西一队接了任务,许问帮着去看了一眼,发现的确不需要自己动手,就在队友的热情欢送下离开了那里,一个人在龙神庙“闲逛”。

    许问在现代是学了制图以及建模方面的技能的。学的时间不长,但非常系统而完整,配上现代化的各种工具,他在理论上的认识已经完全不是问题。

    在龙神庙外,他突然拥有了一种新能力——“所见即所得”。

    他看到的一切建筑,都能在他眼前变成完整的建模图纸,他甚至只需要伸手, 就能把它在纸上画下来,结构准确、细节齐全。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京营府和“月龄队”联合下发的这些任务,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能够好好完成赢过那边,顶多就是拿到点钱,面子上更有光一点,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都不是他现在急需的东西。

    他现在急需的,是与这些理论相匹配的实际测绘经验,以及全面系统的大木相关的知识。

    他对狄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连天青完整教给他的东西就只有细木方面的,从基础的十八巧到高阶的应用技巧流水面等等,连天青什么都教了,这也是许问能够这么快通过徒工三试的核心原因。

    但相关大木,他也就是教了一些雀替、部分斗拱等位于两边临界点上的东西,更深入的几乎提都没提。

    相关这方面的知识,许问的大部分了解还是来自于现代呢。

    下次回去,是不是应该到图书馆去找一些建筑学方面的资料来看?

    许问之前还专门有这样考虑过。

    而眼前的龙神庙,对许问来说是一次绝好的观摩实习的机会。

    浮现在他大脑里的建模图与眼前的实景结合了起来,他可以在这些僵硬的数字与线条之外,亲眼看见那些木头是怎么搭起来的,各种结构是怎么交互的。

    他突然有了一些灵感。

    他突然觉得,连天青没马上教他相关的东西也许是件好事。

    斗拱上每一根木头的名字、每一种斗拱特有的名称非常重要吗?

    也许是,但它终究只是代号而已。

    代号存在的意义,是更好地与别人交流。

    但撇开交流这层意义,只是自己观察学习的话,名称就没什么用了,有用的是更本质的一些东西,譬如木

    材承力的方式,架构拓展空间的方式……

    这才是建筑的本质。

    建筑本身是功能性的,是为了住人、祭祀,或者其他的一些作用,总之就是有用的。

    这个“用处”,就是许问可以理解分析的余地,也是眼前建模图能表达的核心关键。

    所以,刚才许问看上去只是在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其实他的每一眼,看到的都是这个建筑的逻辑,各个构件存在的原因以及交互的关系。

    越看他就越觉得,古人的智慧何其巧妙,这里每一个设计都是有用的,前后左右就没有一个用不上的环节,没有一个不跟周围产生联系的孤岛设计。而各种结构之间、距离之间、角度之间产生的数字与对称的美,令许问深深着迷,完全的沉浸了进去。

    也正是因为数字上有这样的关系,许问才第一时间发现了蒋东辰所犯的错误,下意识就脱口说出来了。

    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去看建模上标出来的数字,出口之后才又看了一眼,算是一个对照。

    “算出来的?”蒋东辰语气不善。他看了半天,确定了许问的角度绝对看不见刚才他量的那段距离。

    “别说多的,再去量一次。”狄林一伸手就阻止了他,他看了许问一眼,对蒋东辰说。

    “老狄……”蒋东辰刚想抗议,触到狄林的眼神,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再次拿起了手里的绳子。

    这种测量,他们都不是直接用尺子,而会用一种特殊制作的绳子。

    这绳子经由京营府一种特殊药水的反复浸泡,没有了弹性,反复拉直测量长度也不会发生变化。

    绳子上每一尺的地方打了一个结,用作标记,这样看上去非常直观,拉起绳子就能基本上判断出来长度到底有多少。寸许的长度,有经验的匠人大多能一眼看出来,只要经验,并不需要太高的天赋。

    ——不过蒋东辰自己也忘了,刚才六尺过后,剩下的长度究竟多少了。

    他把绳子拴在第一根顺栿上,在脚手架上爬到靠墙的位置,同时也把绳子扯了过去。

    绳子一节节放开,所有人都在看着。

    一节一尺,二节二尺、三节三尺……

    不知不觉中,蒋东辰有点紧张了起来。

    真是我搞错了吗?那就有点丢人了,这错误也太低级了。

    但想想许问刚才所处的位置,他又有点安心。

    那位置是绝对看不到他正在量的这段距离的,至于他说的算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蒋东辰在京营府呆了三年,从来没有听说过!

    四节四尺、五节五尺,六节六尺。

    终于,在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剩下的距离已经不到一尺。

    这时,蒋东辰的手僵住了。

    他盯着剩下的这不到一尺的距离,迟迟没有动作。

    狄林吐了口气,对蒋东辰说:“继续。”

    “嗯。”蒋东辰闷闷地应了一声,把绳子扯了过去,用另一根皮绳扎住,记录下了最终的长度。

    然后,他回到原位,解下这根没有弹性的绳子,把它拉到身边用尺子量。

    蒋东辰身边的气氛有点沉闷,但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却做得有条有理,非常沉稳。

    最后,他看了尺子呈现的长度,坦然道:“六尺七,是我错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许问,想了想,又从上面爬下来,行了一礼,道:“是我错了,多谢你指出来,不然只能等到复验了。”

    “复验?你们会再重新测量一次?”许问问道。

    “对,互相交换位置重测,有对不上的交由匠官处理,他再派第三人进行核对。”蒋东辰老实交待。

    这种低级错误要是被匠官知道,那就太丢人了……

    当然,他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还有个错误出现在了图纸上,已经被匠官知道了。

    “其实一寸两寸的,用不着那么精确。”一直没有吭声的京一组组员里,有个叫孔乡的开口了。

    他不以为然地看了许问一眼,说,“龙神庙在晋城这个小地方看着挺了不得的了,放到其他一些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工部的大人派我们来量这个,是为了要寸寸精准好把它在京城再复制一份吗?怎么可能?也就是留个样式做些参考,搞那么精确干嘛?”

    这就是你们频频出错的原因吗?

    许问对京营府有些失望。

    测量计算长度是工匠的基本功,西漠队上路第一课就是玩定线戏确定各人在这方面的能力,之后对数字的精确度也强调得很多。

    一支新组建起来的、以才出师学徒为主体的队伍都这样,京营府是皇家工匠,是大周第一工匠组织,结果就这个水平?

    但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了,态度决定结果,京营府这帮人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些任务当成真正值得一丝不苟的大事。

    也许对他们来说,拿到更多分数超过西漠队这帮新人,也许来得还更重要一点。

    龙神庙的确很牛,但跟皇宫什么的当然还是没法比,就制度来看,京营府规定得已经很周全。不过许问觉得,一支职业的施工勘测队伍,还是不应该就这个样子……

    “错了就是错了,不要胡乱找些借口!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到时候皇上考较起来,你也跟陛下说龙神庙不重要不需要一样样都搞对了?只怕到时候皇上还没发话,秦师先收拾你了!”狄林严肃地说,一点也没给同伴面子。

    听见秦师两个字,孔乡秒怂闭嘴,但他还是撇了撇嘴,显然,慑服他的并不是职业道德,而是对皇权和上司的畏惧。

    狄林当然看出来了,他欲言又止,看看一脸无所谓的孔乡,又看了看姿态挺拔的许问,最后只能叹气。

    “谢谢你。”狄林转过身来,不知为何对待许问的态度比之前更加亲切。

    接下来,他却并没有再问许问是怎么算出来的,只是对着蒋东辰他们提醒了一句,“仔细点!”就组织着他们继续忙碌起来——依旧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并没有问许问是怎么算出来的。

    许问也不在意,继续看完整座祈水殿,转身离开了这里。

    狄林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他转头看了一眼许问的背影,心想:秦师,也许你是对的……

373 大匠

    许问的故乡在中部地区的一个四五线小城市,交通普通便利,城市不算发达,没什么老建筑,基本上都是七八十年代修的七层民房。

    这些房子到现在已经非常破旧,有的政府出资给重整了一遍外墙,有的丧丧地等待着拆迁,总之看上去都差不多,没什么明显的特色。

    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对传统建筑是没什么概念的。

    刚从京城辞职来到万园的时候,他被万园惊了一下。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城市。

    后建的工业园等新修区域且不说,它的老城区禁止高楼,尽其可能地保持着原有的传统特色。

    在那里,白墙林立,黑瓦成片,到处可见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墙下绿藤白花,幽竹丛生,很难想象这是在城市的正中央。

    当时坐车路过的时候,许问盯着车窗,着迷地看着,第一次感受到这著名城市的美妙之处。

    就是美,再怎么对这一窍不通的人也能感受到。

    那是他第一次对传统建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后来的许宅因为太破了,失望大过惊喜,反倒没什么好印象。

    后来他在荣显家的私人图书馆里专门看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对各地不同的建筑风格流派有了一些基本的概念。

    万园城内吸引他的那些属于著名的徽式民居,它是皖派建筑的一个分支,以精致、优雅为主要风格,黑瓦白墙马头墙是其主要特征。

    许宅理论上来说应该属于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苏式建筑,也就是苏式园林。这也是享誉世界的一种建筑流派、建筑风格。

    许宅现在即使是破败成这个样子了,还是能经常在抬头回眸之间,窥见它独特的美丽。

    即使到了现在这个世界,许问还不时会梦见四时堂的那一扇窗户。它仿佛凝固在了他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一样,带来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感受。

    那是他踏上这条路最初的起点。

    眼前的龙神庙,粗看跟他以前在其他地方看过的其他寺庙比较相似,但对比起在万园市和晋城城内的那些建筑就会发现,它其实是这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结合体。

    这里瓦仍是黑瓦,檐仍是重檐,墙面刷着白灰,但红柱描金,檐下有彩绘垂板,整体风格庄重沉凝,深邃中带着一抹富丽。

    许问脑中的那些线条和数字渐渐消失,画面再度变得凝实起来。

    建筑的确是功能性的,但又远远不止是功能性的。

    它既为人们遮风蔽雨、祭祀咏唱,又包含着人们寄予它的情怀与审美,是所有工艺的至高结合。

    微薄的阳光照在黑色的瓦面上,倒映出淡金色的光芒。

    这光芒映入了他的眼中,也仿佛映入了他的

    心中。

    真美啊。

    他在心里感叹。

    他走了这么一圈,发现龙神庙一共五进。它像普通的楼阁一样建有步廊,左右两边从步廊到后一进。

    第一进叫纯阳殿,听上去是道教的名字,但供的还是佛像,文殊菩萨。

    第二进叫祈水殿,这一殿供的才是龙神。

    第三进叫月光殿,供的神佛比较特色,是文殊菩萨的化身月光童子。

    三进到四进之间的门是锁着的,没办法过去,他们今天的任务也就限制在前三殿,没有后面的事。

    三四进之间是镂空的花墙,许问凑到窗户跟前,去看后面的建筑。这里的建筑风格独具魅力,的确还是很吸引他的。

    “请问施主有何贵干?”一个声音突然从许问背后传来,许问回头,看见一个身着灰袍的老和尚,正双手合十,温和地看着他。

    偷看被发现,许问顿时有些尴尬,他停顿了一下,回以行礼道:“问大师父好。请问这后面可以开放参观一下吗?”

    老和尚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在许问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后面两进的建筑风格跟前面的好像不太一样。”

    他转过身,准备走开,去前面看看兄弟们任务做得怎么样了,没留意老和尚先一步抬头,扬眉看着他。

    “有何不同?”老和尚温和询问。

    “很多不同。屋顶瓦片的材料、颜色,砖墙的颜色,二楼是明层不是暗层……草草看过去,整体的梁架结构也应该都不一样。”许问只看了一眼,此时却如数家珍。

    “后面是出家人起居之所,不对外开放,本来进去看看也无妨。但不久前有贵人自京师来,暂居本寺后院,他们带有女眷,越发禁止了外人进入,还请见谅。”老和尚说。

    “哦……”许问表示明白。

    他想起了林谢,他应该也是住这后面的吧。

    今天外面这么热闹,却没见到他的人影,这是被禁足了?

    “不过施主看得不错,小庙前三进和后两进并非为一人所建,前后相隔约有百年。”老和尚的声音不疾不徐,把龙神庙建庙的经过大略地给许问讲了一遍。

    龙神庙原址其实两三百年前就有了,是一位善心居士自五台山请来了文殊菩萨像,并召集乡邻建庙供奉,取名叫五吉寺。

    那时的五吉寺只有前后两进,一进供佛,一进给出家人住,用的是晋城本地的传统建筑风格,也就是许问透过院墙看见的那种。

    当时建庙的大师是那位居士去附近最大的城市平阳找来的,是魏州一带最出名的一位,名叫陈天缘。

    老和尚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非常慎重,三个字念得非常清晰。

    许问脑海中一瞬间掠过了刚才看到的那幢古朴沉凝,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般建筑的形态,下意识地把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记在了心里。

    老和尚微微一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一百余年前,汾河洪水泛滥,晋城平阳一带损失惨重,死伤无数。

    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又无力又惶恐的,他们只能向天祈祷,把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

    龙神的传说因此而来,但又有人从佛经中得到启示,化身月光童子的文殊菩萨曾经警告过人们洪水的事情。

    他们因此扩建了五吉寺,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修了三进,前文殊,后月光,中间龙神,也是想要借着菩萨镇一镇龙神的意思。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老百姓对龙神已经不怀好意了啊。难怪后面的民间祭礼会变成那个样子,原来是一脉相承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许问忍不住心想。

    前三进龙神庙的修筑时间在一百多年前,那时候陈天缘早就过世了一两百年了,当然不可能再找他来修。

    那个时候最出名的工匠大师名叫黄愚,他出身晋城本地,但是有幸去江南路服过很长时间的役——去江南路服役,对无论哪个地方的工匠来说都是一份上好的美差。

    他的建筑风格受到皖派和苏派很大的影响,渐渐将它们与晋派建筑结合了起来,风格仍然以沉凝庄严为主体,但又带上了一些优美与灵动,共同组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跟单一的某个派别都不一样了。

    许问恍然。

    这就是整体与个人的差别。

    大部分工匠,他们的工作其实是延续性的。

    他们有自己的审美,会给雇主提一些建议,但那大部分都是“人家都是这么做的”,或者“这么做在功能性上会更好”,不是自己独有的创造与发现。

    但也有一些人,他们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思考总结出了自己的东西。

    就譬如黄愚,结合三个派别不同的风格,融合并实现成为眼前的龙神庙,这就是普通工匠和工匠大师的区别。

    在这个时代,这种人通常被称之为“大匠”。

    同样的,武七娘将民间工坊引入全新的管理与规范制作流程,阎箕阎匠官将古老的建筑手艺与一些更进步的科学手段相结合,不也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大匠风范?

    这样说起来的话,他师父连天青,又是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呢?

    许问有点出神,但唯独没有去想的,只有他自己。

    这段时间他也许做了一些事情,但那是因为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积累了上千年的经验与见识。

    至于他自己,才刚开始学习,只算入了一点门而已。

374 任务难解

    他们现在正坐在月光殿的后方,这里古柏遮天,在地上投下斑斓的阴影。

    老和尚声音不紧不慢,但相关龙神庙的前因后果都讲得非常详细。

    月光殿是龙神庙的第三进,之前他们接的任务主要集中在前两进,第三进来的人不多,因此这里也非常安静。

    老和尚刚刚讲完黄愚修庙,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略微嘈杂的声音。

    老和尚听见人声,收住话语,站了起来。

    “陈大师逝去已有两百多年,黄大师后来销声匿迹,墓葬也不知落于何方。”

    他抬眼环视四周,声音里有着微微的喟叹。

    “但他们修建的作品,还是留了下来,一直留到了今天。”许问与他看向同样的地方,自然而然说出了他的未竟之言。

    “正是。”老和尚深深点头,绽开一抹笑容。

    许问跟着站了起来,正要向他道谢,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对话声,声音非常熟悉。

    “这活真的做不了。”一个人有些懊恼地说。

    咦,这声音……是乔脊?

    乔脊是方觉明他们队的,在数学上的天赋非常强,还在孙四之上。但他每天漫不经心,做完功课就消失不见人影,不停地做东西去卖。感觉对他来说,卖东西挣钱比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重要多了。

    这家伙实在太“专注”了,对周围的事情都不关心,许问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情绪。

    他们接的是什么任务来着?

    对了,测量并绘制纯阳殿某一处的斗拱的拆解图。

    这任务全成三百分,分数非常之高,但从这分数也看得出其中难度。

    西漠队的基本上都是新出师的学徒和不出名的工匠,要完成这种难度的工作简直不可能。

    一开始就抽到这个任务,方觉明组是真的挺倒霉。

    “来这里干嘛?”另一个声音说,也是方觉明他们组的,实力也很强——他们组的全是强手,要不是因为有许问这个bug在,他们肯定才是西漠的第一队。

    “找人。”方觉明简单地说。

    “都这种时候了还找什么人?按我说,还不如回去把能搞的部分搞一搞,赶紧去交了任务。全分三百,又没说一定要拿到全分才能

    交。我就不信了,咱们第二个任务还能这么霉!”那人的声音里也有些抱怨,但提出的解决办法还算不错。

    “让觉明试试呗。没准还有更好的办法,拿到更多的分数。反正再耽搁也就这么点时间。”徐西怀的声音总是那么懒洋洋的。

    这么点时间……

    许问看了看天色。

    现在已经接近午时,也就是说,他们在这个任务上已经耗了两个时辰,是真的花了很多心力,想了很多办法,竭尽全力了才想着要试试其他出路。

    让方觉明试试?

    在这种地方,他能有什么办法?

    徐西怀刚才叫方觉明名字的时候省掉了姓,只喊了后面两个字。这让许问心中微微一动,接着又想起了他一直戴在头上的方巾。

    他突然转身,对老和尚行礼,小声道:“大师父,我有点事,先走一步。”

    老师父有礼点头,许问转身,迅速消失在了柏树后。

    没过多久,方觉明一行人走了过来,看见老和尚,顿时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长老好。”方觉明竖起单掌行礼。

    “小师父好。”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同样回礼。

    这称呼明显跟刚才他对许问的不一样,但旁边几个人都很理所当然,没人有异样表现。

    “请问长老,寺中方丈可在,可否引见一下?”方觉明问。

    “大师正在陪同贵客**,恐怕无暇分身。”老和尚摇头道。

    方觉明脸上出现明显的失望表情,叹了口气,有点不死心地问:“长老,那请问您知道庙中藏经阁所在吗?可否带我们去一下?”

    “方丈大师陪同贵客**所在地正是藏经阁,老衲恐怕无能为力。”老和尚继续摇头。

    方觉明叹了口气,更失望了。

    此时许问正在一边看着,恍然大悟。

    跟他想的一样,方觉明果然是和尚出身,只是不知道现在是还俗了还是继续出着家。觉明这个名字应该就是他的道号。

    他的目的也很明确,想要借由自己的身份看看龙神庙的藏经阁,找找里面有没有当初建筑工匠们留下来的图纸或者数据。

    这是很有可能的,备份这样一份数据之后,之后维护修葺有据可依,能省不

    少事。

    当然,那份数据就算有也很可能不太详细,不然京营府也不需要自己辛辛苦苦地测量绘图了,但只要有,就是一份参考,至少能搞清楚斗拱的大致结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着手。

    思路不错,但刚出门就碰了钉子,方觉明他们今天的运气是真的不好。

    “喂!”许问正在看着,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跟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许问被吓了一跳,猛地转头。

    人是真的不能干坏事,今天他两次偷看,就两次被抓住,运气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过他马上就松了口气,小声说:“是你啊。”

    站在他后面的是林谢,受到许问影响,他也探头探脑地往外面看,压低了声音问:“在看什么呢?”

    “一起来的同事。”许问说。

    “那在这看个啥,直接出去打招呼啊。”话虽这样说,林谢的声音还是很小。

    “也算是竞争对手吧。”许问说。

    “什么意思?”林谢皱眉问。

    许问给他介绍了一下西漠队当前的情况,尤其是方觉明他们组跟自己组的关系。

    自从许问转换身份成为“讲师”之后,每天的测试他的这一部分都是满分。

    这对方觉明组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影响。

    他们组总也能拿到一个两个满分,与许问的相抵消。

    最麻烦的还是许问组的其他人。

    有了许问的“言传身教”,田极丰他们成长的速度极快,肉眼可见的分数一次比一次更高。

    这样综合起来,许问组就没了短板,不久他们的总分就再次超过方觉明组,正式成为了西漠队的第一组,包括这一次,他们组的代号也是“西一组”,方觉明他们是“西二组”。

    “强者与强者之间,总有碰撞。”林谢迅速明白了过来,“那这次他们这么倒霉,你不是很高兴?”

    “不。”许问摇摇头,回忆着刚才去纯阳殿的时候,留心观察过的各个斗拱。

    “既然是一个队的,那我们就是一起的。”他一边说,一边向着方觉明那边走了过去。

    林谢睁大眼睛,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375 可以试试

    方觉明叹了口气。

    他们的运气真的不好,这次抽的任务实在太难,借助自己的身份联系一下本地的大师父是他最后的办法,现在看来也行不通了。

    方觉明有点心理准备,但还是挺失望,转身说道:“算了,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整理一下,照阿朴说的办法办吧。希望下个任务能好点……”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言十四从一棵古柏背后转了出来,背后还跟着一个人。

    生面孔,细皮嫩肉,穿着普通的布衣,但昂首挺胸,仍像如同身着华服。

    看上去像是哪家的少爷……

    方觉明的目光在那面生的少爷脸上一落,回到了言十四身上。

    “你在偷听。”他皱着眉说。

    “是我不对,下意识就避开了。”许问很干脆地认错。

    “嗯……”许问太干脆了,方觉明都不知道该说啥了,一时沉默了下来。

    “你们那个任务需要帮忙吗?”许问不做迂回,直接问道。

    方觉明抿了抿嘴,看了同组的其他人一眼。

    许问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当然也知道了他们没办法完成任务,正准备半途而废这件事。

    这事刚刚发生的时候感觉有点尴尬,但没过一会儿方觉明就平静了下来。

    他们的这个任务的确难得过分了,他们组的六个人都是刚出师不久、第一次参加服役的新手工匠,没办法完成这样的任务非常正常,没什么好羞愧的。

    想到这里,他打量了一下许问,问道:“你对斗拱有研究?”

    “只算普通,但可以试试。”许问说得平静,但口气并不算小。

    “那就试试。”徐西怀先笑了起来,生怕方觉明反悔一样,一拉许问, 往前面纯阳殿方向走。

    其他人看了方觉明一眼,默不吭声地跟在了这两人后面。

    方觉明张了张嘴,似乎对什么有些不满,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事本来跟林谢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不知为何,他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紧走几步,到了许问身边。

    “这位是……?”徐西怀瞥了林谢一眼,有点好奇地问。

    “这是林谢,我昨天来龙神庙游玩的时候,在外面遇见的朋友。”许问说。

    徐西怀向林谢打了个招呼,又一搂许问肩膀,凑到他旁边小声说:“咱们老方性格耿直,不会说话。其实他心里对你是很服气的,但就是犟着不愿意说。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见谅见谅。”

    徐西怀语气有点讨好,但并不谄媚,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在为方觉明打算。

    许问实力强大, 这实力还得到了匠

    官的重视与认同,现在已经被重用,未来肯定还会继续被委以重任。跟许问作对,肯定没好果子吃。

    徐西怀帮方觉明打个圆场,以后有什么好机会,方觉明也不会因此就错过了。

    能交到这样的好朋友,方觉明看来也的确很有过人之处啊。

    “我知道的。从没怪过他。”许问微微一笑。

    方觉明十七八岁,放到他那个时代不过是个高中生。他一个社会人,跟高中生计较个什么?

    再说了,方觉明为人聪明认真,该他做的事情从不推诿,许问教的东西从来都第一时间学会。在许问看来,这才是一个人的核心品质。

    “那就好那就好,十四哥大度!”徐西怀咧嘴一笑,光速拍起了许问的马屁。

    林谢在旁边只听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群人穿过月光殿,穿过祈水殿,往纯阳殿方向走。一路上,好多人看见了他们。

    京营府的人还没觉得什么,西漠队好多人都瞪大了眼睛。

    方觉明心高气傲,不服十四哥,这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十四哥为人很公道,上课教学的时候该怎样就怎样,从来都不会给方觉明他们穿小鞋,但当然也不会主动跟他们打交道——没必要嘛。

    今天这两边的人竟然走到一起去了?这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吗?

    徐西怀和许问都一脸无所谓,方觉明就很不自在了。他的头越来越低,好像地上随时会出现一条缝,让他消失在这里一样。

    好在龙神庙各殿之间距离不算太远,走没多久,一行八个人就到了纯阳殿。

    纯阳殿是龙神庙的主殿,这里人更多,几乎一半的人都聚在这里。一时间,看过来的视线更多了。

    “在那里。”徐西怀视若无睹,指着一个方向说。

    京营府之前画了草图,给殿宇结构的各个部分都归了类编了号,那里就是他们先前抽到的“甲六斗拱”的所在。

    斗拱肯定在上面,需要从脚手架爬上去。

    “你们是怎么分工的?”许问问道。

    “嗯……”方觉明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有点尴尬。

    “我们本来分好了谁负责画,谁负责量之类的,结果还没开始就发现不行。斗拱的结构我们都还没弄清楚,后面的工作根本都没法做。”徐西怀无奈地说。

    “刚才听你们说你们可以完成一部分的内容,是哪一部分?”许问问道。

    “我们画了一个大概的草图,测量了一些露在外面的部分,把这部分数据标在了旁边。”这时,方觉明也冷静了下来——速度其实还是挺快的。他是这一组的组长,很多工作由他来主导进行

    ,他也就接过了徐西怀的话,解释得很清楚。

    他一直对许问有点淡淡的不服,但还是认真上课了的,一些用语习惯也都是跟着他来的。

    “嗯。”许问点了点头,思考片刻,问道,“所以,你们现在最大的难点就是这个斗拱的具体结构?”

    “的确是,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就是一些藏在暗处的一些比较角落的部分,不知道该怎么量。”方觉明诚实地说。

    “唔……上去看看先。”许问说。

    一说上去,两人一起摘下了绑在腰上的安全绳,开始往身上系。

    不远处传来了两声嗤笑,不用看就知道又是京营府的在笑他们怂。

    两人充耳不闻,接着又对视了一眼。

    在惜命这种事情上,两人竟然非常一致……

    两人闷不吭声地套好安全绳,一步步从脚手架上爬了上去,剩下的人全部站在下面,仰着头看着。

    这是他们搞不定这个任务,请十四哥来帮忙了?

    周围很多人眼睛一亮,迅速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许问爬到上面,看见那个斗拱上挂了个牌子,写了“甲六作”三个字。

    斗拱又叫铺作,看来京营府还是更习惯这个称呼。

    “就这个了。”方觉明坐在横梁上,又给许问指了一下。

    “嗯。”许问点头,倾身上前仔细去看。

    其实他随时可以切出完整的模型图来,上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齐全的,结构和数据都是,直接誊出来就是完整的任务图纸。

    但许问没有马上切,而是先用自己的肉眼进行观察。

    斗拱看似复杂,但其实仍然是一种固定的结构,用一层层的木头堆叠而成,规律非常明显。

    它的用途非常明确,首先,它能承托屋檐,让屋檐能出得足够深、足够安全。这样除了美观,还能让雨水排得更远一点,更有利于屋内的采光。

    然后,它作为柱子和屋架之间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部分,它能承载梁架和屋顶的重量,把它一层层地分摊,传递到柱子上。

    据说每个斗拱的每一根木头都是有名字的,许问没学过这方面的内容,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他看出它们的作用,并且理解。

    “你们之前画了草图?我看看。”许问转过头对方觉明说。

    方觉明把它带上来了,直接从腰间的小包里摸出来,递到了他的手上。

    许问展开来看。

    方觉明紧盯着他,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这种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担心许问也做不出来,还是做出来之后,会对他们有些轻视……

376 有办法

    许问这时候完全没去猜测方觉明的想法,他就是在很认真地看他们画出来的草图,对照眼前的实物,估量他们是在哪个地方遇见了难题。

    这个困难显而易见。

    一方面是从他们的角度很难看清楚这个斗拱的结构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斗拱有凹槽和交叠的部分,这部分不进行拆分的话,他们很难判断出这部分的深度和厚度。

    当然,这点对许问来说完全不是难度,在他眼前的那个建模图里,这个结构本身就是可以拆分的……

    “嗯,我知道了。这个斗拱其实是这样的一个形式。”许问点点头,直接开始在那张图上进行修改。

    方觉明他们很谨慎,宁可不做,也不乱来。

    所以这张虽然是草图,但只有缺少的部分,没有错误的部分,许问要改,只需要在原有的部分上进行添加就可以了。

    许问先把整个图全部重新画了一遍——方觉明画的是斜侧面,他补全的也是斜侧面。

    “嗯?”方觉明提出了疑问,“这个翘的厚度,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听见“翘”这个字,许问看了方觉明一眼。他记得不久前狄林他们说到斗拱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个字。

    “你学过大木?”许问问道。

    “嗯……学过一点皮毛,只能说是蹭的。”方觉明抿了抿嘴,说。

    “学到什么程度?”许问问。

    “大概知道它是什么,做什么用,各部分可能叫什么名字。”方觉明说。

    这正是许问欠缺的。

    “那好,我都不知道,你正好可以教我。”许问说得理所当然,完全不把各家族各帮派的隐秘当回事儿。当然,这种也算不上隐秘什么的就是。

    “这个翘的厚度其实我没有测出来。”接着许问又回答起了方觉明先前的疑问,“从这个角度的确没法测量,所以你看,我在这部分画的是虚线,做一个暂定的意思。”

    方觉明恍然点头。

    “现在我重画一遍,你来告诉我我画的部分叫什么名字。”许问说。

    方觉明紧盯他的手,只见他先把纸翻过来,露出背面。

    京营府提供的纸是特制的,厚而粗糙,用炭笔在上面画线,有点像素描纸的感觉。所以翻过背面来一片空白,并不透墨。

    许问先横竖画了两条直线,在上面打上格子,定下了尺寸。

    方觉明看得清楚,瞳孔微微一缩,暗暗地握了握拳。

    许问没有用尺子,就是凭空画了两条直线,在上面打了一些点。

    先不说这两条线画得极直,真的就像是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一样,他那些点也打得刚刚好,每寸一隔,也真的就像是尺子比着标出来的一样。

    方觉明对尺寸也很敏感,也是定线戏好手

    ,但他扪心自问,要像许问这样轻描淡写不带一丝烟火气,还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许问自己则完全没把这个当回事,一边画线一边解释:“我记得你们这个任务要求的是十一的比例,我们先把这个框架定出来,后面可以直接拿这个当标尺,在上面绘制详图。”

    “嗯。”方觉明闷闷地应了一声。

    接着,许问把整个斗拱的轮廓线画了出来,全部都是虚线,但只这一下,就让方觉明眼睛一亮。

    许问画得非常准确,完整斗拱的基本形态已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之前他们没画出来的一些细节也包括在内,而且让方觉明感觉的确就是这样没错。

    “这是大斗的侧面全形。”

    方觉明想起许问之前对他讲的话,知道许问能画出来是因为对结构和数字的敏感,也就是每天晚上教他们的那些东西,其实对斗拱本身是不懂的。

    他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优越感,反而越发有些“敬畏”。

    许问什么都不懂,还能画出这样的东西来,他多少是学过的,却只能拿着任务去“走后门”。

    他定了定神,开始依着许问之前的话给他解释。

    “京营府的老人们把这个叫铺作,其实在咱们江南路那边都是叫斗拱的。斗指的是那个垫块,看,就是斗的形状,因名而生义。拱指的是弓形的短木。你现在画的这个叫昂,当时师父说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部分,但为什么关键,他也没说。”

    方觉明的声音轻而稳,其中的热忱切切实实,失望也实实在在,许问没有转头,却突然有点好奇,他这样一个人,当初为什么会去当和尚,又为什么会加入去西漠服役的队伍。

    “那位大师傅是怎么认为的我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个昂起到的是一个杠杆的作用。它利用里面这部分屋顶的作用来平衡外面这部分屋顶的重量。它的确非常关键,设计极为巧妙,也不知道最早的大师傅是怎么想出来的。”许问说。

    “杠杆什么意思?”方觉明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词。

    许问直接拿起手上的炭笔,用手指做了一个演示。

    这个原理非常基础,在日常生活中用得非常多,方觉明一看就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方觉明恍然大悟,把杠杆这个词在嘴里重复了两遍,觉得的确巧妙极了。

    接下来,许问继续画,方觉明继续讲解。

    他能够告诉许问的主要就是各部位的名称,以及当初那个师傅提到的只言片语。

    许问越听越觉得不满足。

    古代人民的智慧真的非同小可,他们在某些部分可能欠缺了一些, 但在另一些部分却凝结着更多值得学习的东西。

    可惜师父不在,不然就算他不擅大木,知道的肯定也比方觉明多多了。

    许问有些

    遗憾地想着。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嫌弃方觉明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托方觉明的福,他还是搞清楚了斗拱常见的各个部分叫什么名字,据说不同的地方这些名字会有一些不一样,但那只是名称上的不同,用法还是一致的。

    伴随着方觉明的讲解,许问把斗拱侧面的结构图完整地画了出来,同时把尺寸标在了上面。

    有一部分是之前方觉明他们量好了的,有一部分是他目测暂定,这部分他打上了括号以作区别,方觉明没有问这是什么,显然已经清楚他的习惯了。

    “暂定的部分要怎么确定?”方觉明问。

    “两种办法,第一种,这里不方便量的话,就换个地方量。”许问说。

    “我们已经换了很多地方试过了!”许问这句话无疑是在置疑方觉明他的努力,方觉明眉头一拧,直截了当表示不满。

    “那边那个斗拱呢?”许问也不生气,指向了他们右前侧的另一套斗拱。

    “那个……”方觉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到一半的质疑停了下来。

    很明显,许问指的那个斗拱跟他们要测的这个造型是一样的,至少在他这里看不出什么差别来。

    “那个也可以吗?要是万一它们并不一样呢?”方觉明还是有点不甘心。

    “不可能不一样。这种斗拱都是按类型归类的,批量制作,定点安装。这样在建筑的时候也比较好管理。不然,这种规模的大殿,难不成是大匠一个人动手完成的吗?”

    那当然不可能,普通的盖房子也得师父带着徒弟一起干呢,更大的房子,还得一个工头带着好多师傅一起来,这种大殿,必然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统一标准批量制作。

    “是我想岔了。”方觉明不好意思地说,他瞬间想通了,接着又找到了一个证明,“那边的斗拱没有挂牌子,可见量一个就相当于量全部了。”

    “对。”许问肯定了这个想法。

    “第二种办法呢?”方觉明找到了新路子,很想马上动手,但还是记挂着许问之前说的话,接着又问。

    “第二种,就像昂一样,斗拱的每部分都会有各自的作用,不会有完全无用的部分。我们根据它的功用,算出能产生作用的区间,取个均值就可以了。”

    “这不是猜吗?跟原本的不一样怎么办?”方觉明皱着眉头问。

    “不会不一样的,斗拱制作出来,毕竟为了使用。我们现在测量绘制它的图形,也是为未来使用提供参考。在这方面,建筑这里的那位大匠的想法跟我们也应该是一样的。”许问说。

    “……这也是你每晚教我们的东西?”方觉明突然问。

    “是。”许问简略地回答。

    “嗯。”方觉明轻轻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377 内物阁

    许问一边跟方觉明说话,一边把斗拱侧面的结构图全部画了出来。

    画完之后,他换了个位置,向方觉明要了另一张纸,开始绘制它正面的图形。

    任务要求的是拆解图,画完这两个部分,全部量完,拆解后的图形基本上也就出来了。

    方觉明再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唯一所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给许问讲解,告诉他这个叫什么,那个又叫什么。

    许问画完之后,方觉明接过来认真地看了一遍,向许问点点头,侧过身爬了下去。

    他没有道谢,这种时候只说一声谢谢肯定是不够的。

    他落到地面上,一边指着许问一边给其他人讲解他所理解的思路与测量办法。所有人都是一脸的又惊又喜,最后看向许问时心悦诚服,纷纷向他点头致意。

    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各自行动起来,按照之前分配的任务测量的测量,绘图的绘图去了。

    许问其实可以直接把数据给他们,但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有些东西,还是必须要让他们自己完成才行。

    就像黄愚可能能一个人盖完房子,他也绝不会也不可能这样做一样。

    工匠也许会让个别人成为代表,但群体才是他们真正的色彩。

    这样想起来,当初荆承叫住他,他表示说他不可能一个人修完这么大的宅子,真是天真幼稚又纯朴。

    许宅的修复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作,这么想已经很奇怪了。

    既然如此,要我怎么做呢?

    许问坐在甲六斗拱旁的一根横梁上,突然想起了千年之后、另一个空间的事情。

    狭窄的光线里浮动着灰尘,集成一束从斗拱间穿过,在他身上投下结构鲜明的花纹,这时,一个声音洪亮地响起,从外一直往里穿透过来。

    “午时已至,饭后稍歇片刻再行继续!”

    许问一晃神,这才意识到一个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从上面下来,林谢走到他身边,对着他挑了挑眉毛:“原来你这么厉害。”

    “你在下面呆得闷吗?看懂我们在做什么了?”许问后面一句话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当真。

    这时代,阶级之间有着严格的分野,对于林谢的出身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测,照理说他学的应该是四书五经,对这些“

    奇技淫巧”应该没什么概念。

    “嗯,知道一点。”令人意外的是,林谢却点了头,很是寻常地说,“京营府就是为这个到这里来的。黄愚大人游历多地,糅百家之长,自成一派。京营府和内物阁俱觉其风格特异,可作参考。除图纸外,京营府还要制作烫样,留存于墨艺殿。”

    京营府许问是知道的,于是他问道:“内物阁?”

    “内廷新设的一个机构,主营内廷相关的一些建筑及制造事务,由荆南海荆大人主管。”林谢随口就解释了一下。

    “新设的?那不是跟工部有冲突?”许问脱口而出,下意识问道。

    “是有一些,但也还好,内廷经营的一些东西,工部本来也不太好管,也算是甩掉了麻烦吧。”林谢意外地看了许问一眼,“你对这些事情挺敏锐的嘛。”

    毕竟在网上也算得看得挺多的了……

    许问笑了两声,认真思考着这件事情,想起了不久前狄林对蒋东辰他们说的话。

    当时听起来完全不明白,听完林谢的这个补充说明,他渐渐弄懂了一些事情。

    京营府跟内物阁当然是有矛盾的,这个基本上没法避免,从建立开始就注定了两者的竞争关系。

    荆南海荆大人——这个姓让许问略微有些介意——背后好像另外还有别人,这个别人才是京营府真正忌惮的人物。

    当时他们只提了一个“桂”字,总之是之类的发音,但许问对京师的事没什么了解,单一个字也猜不出来。

    他有心想问一下林谢,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狄林的话是跟蒋东辰他们说的,很谨慎的样子。若是林谢问起这情报的来路,他说了对不起狄林,不说对不起林谢,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八卦比较好。

    说起来,墨艺殿他也听说过,还有那个传奇一样的新工部侍郎王一丁……

    “墨艺殿要收集天下的建筑图纸烫样,进行汇总?”许问又问。

    “是有这个意思。不过当前首当其冲的,还是三年后的事情……”林谢说。

    又是三年后,究竟是什么事?

    许问正要细问,就看见林谢抬头看见一个人,立刻表情紧张,匆匆忙忙地对许问说:“我先走了,吃完饭再来找你!”

    说完就溜之大吉,转眼不见人影了。

    许问跟着抬头,看见昨天那个中年人正远远地向这边走来,很快来到他的身边。

    他没有马上看许问,而是盯着林谢离开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温言道:“他是专门来找你的吗?”

    这个许问还真的不能确定,但他顿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当时我正在靠近后院的地方和一位老师父说话,他应该是正好出来,偶然遇上。”

    说到这里,许问灵机一动,问道,“难道他是听大师**讲到一半,偷偷溜出来的?”

    听见这话,中年人表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嘛,但他仍然只是微微一笑,点点头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六公子年纪还小,尚未婚配,性子也还没定下来,给你添了麻烦了。”

    这时,方觉明他们整理好了东西,正准备过来,猛地看见了这个中年人。

    他们昨天没来,并不知道这个中年人其实才是今天这场比赛的始作俑者,也并不知道他是谁。

    但他那通体的文人气度和上位者气派,表现得还是非常明显的。

    方觉明表情有些凝重,伸手止住了同伴,静静地守候在一边。

    中年人往那边看了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不过他来找你,我也比较放心。你到时候见了他就跟他说,听经也好,出来监察京营府工作也好,都由他自行安排,无需完全依照我等的安排,也无需刻意避开我等。”

    这话是对晚辈说的,还是对上司说的,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许问在心里猜测着,但表面上只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中年人没再多说什么,远远地向方觉明等人致了一下意就走了。青衣长袖,风度翩翩。

    方觉明走了过来,很是尊敬地对许问说:“走,吃了饭再来。”很有分寸,并没有问中年人相关的事情。

    许问对着他一笑,一起走出了纯阳殿。

    吃饭的地方在祈水殿左侧回廊后面的侧殿,是和尚们的食堂,现在和尚们避到后面,这里留出来专门给京营府的人提供膳食。

    许问他们刚刚靠近就听见了闹哄哄的声音,走过去一看,西漠队和京营府泾渭分明,各据一端。

    之前摆在牌楼后面的那个登录分数的木牌,也被搬到这里来了。

378 让你们占便宜

    这时还没正式开饭,食物的香气从木门后面飘了过来,但红门还是紧闭着的。

    “还没好,要再等一会儿!”很多人这样吵吵嚷嚷着,?更多的人围在木牌旁边看今天上半天的结果。

    木牌很薄,两个角穿了洞,挂在树枝上,自然地被垂下来,被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

    上面炭笔字色被透过树枝的斑驳光芒照得明暗相间,非常清晰。

    许问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方觉明也想要去,但又觉得这样太直接了有点不太好意思,看见许问的举动,连忙跟上,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又隐约有些惭愧。

    许问没留意旁边人的想法,两边的成绩到底会有什么差别,他是真的很感兴趣。

    板子上的条理列得很清楚,一边是京营府六个组,一边是西漠队五十个组。后者的数量非常多,列得密密麻麻。

    每个组后面跟着分数,直接是数字的相加,没写总数,这部分字写得比较小,明显还为下午的任务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许问留意到,其中一部分数字上被画了一个圈,西漠队这边圈多一点,京营府那边的圈少一点,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意思。

    “京营府还是强。”方觉明小声说。

    “是啊,同样的时间,他们完成的任务数比咱们多多了。”徐西怀今天倒很有精神,听完立刻点点头,接着说道。

    “都咱们上了啊。”乔脊笑了一声,略带取笑地说。

    “那是,平时再怎么咬,也是狗窝里面的事。到了外面,当然是一起去咬人家家的狗了。”徐西怀理所当然地说。

    “哈哈哈,说得对。”旁边几个人都笑了。

    方觉明说得也没错,京营府实力的确明显更强。一上午时间,他们完成的任务数普遍要多过西漠队。

    最多的京一组一共完成了五个任务,其他普遍也都在四个左右,最低的不少于三个。

    西漠队这边完成任务数最多的是西一组,也就是江望枫他们组,一共四个。

    单他们的话,可能跟京营府差不多,但别的组相差就比较悬殊了。

    最多的是西四组,完成了三个任务,其余的全部都是两个一个,还有不少像方觉明他们京二组一样,一个任务也没完成,名字后面空空如也的。

    昨天晚上西漠队很多人都踌躇满志,为荣誉也为现实的利益,结果今天才半天就把他们的雄心壮志几乎完全打消掉了。

    十天时间根本不够提升,更别提是跟有皇家工匠之称的京营府比。

    两边的现实差距就是这么大,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差得太远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每一次的分数普遍比我们都低一点?”方觉明突然又发现了一件事情。

    “对。”徐西怀扫了一眼,肯定地说。

    西漠队这边也有低分的项目,譬如西一队的第一项任务,测绘石狮全图得分就只有六分,因为这任务简单 ,相对比较难的部分也就是要把石狮的细节部分比较精细准确地描绘出来。

    总体来说,它无论是位置还是形态还是测量方式都是比较简单的,分数也不可能高上去了。

    但除此之外,

    西漠队不乏七八十乃至上百分的任务,除此之外还有西二方觉明队这样三百分的大任务。当然,接到这样任务的队伍一上午顶多就只能完成一项,甚至也有一项没完成的。不过总地来说,他们难度高的任务分数就是高,完成一个任务就翻盘的可能性非常大。

    相比之下,京营府那边的分数就明显低得多了。

    他们最高的得分也就五十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更高的分数。

    要说这是不是因为他们任务难度低,那肯定也不是。

    光是西一组的第一个任务,绘制纯阳殿侧面剖面图,这个任务换成是被他们抽到,他们大概率是完不成的。

    就这任务的难度来说,绝不逊于方觉明他们这个,甚至犹有过之。但这两个任务,一个五十分,一个三百分,相差之悬殊,已经有些惊人了。

    “这是明摆着给我们占便宜啊。”徐西怀小声嘀咕。

    “但是都是从一个箱子里抽出来的啊。”另一个人反对。

    “肯定是做了手脚的。”乔脊舔了舔嘴唇,非常肯定地说,“不过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咱们就趁这个机会搞倒他们,把赏金拿到手上!”

    “这么明显的吃亏,那边为啥要答应?”方觉明还是不解。

    “为啥不答应?”徐西怀和乔脊异口同声地说。

    两人对视一眼,徐西怀接着说了下去,“他们是什么人?京营府!咱们是什么人?要么是刚出师的愣头青,要么是苦哈哈没名气的草帮子。不让咱们占便宜,咱们觉得合适,他们没准还觉得丢人呢。让咱们占了便宜还把咱们打死了,这才是他们的威风!”

    徐西怀侃侃而谈,旁边几个人都沉默了。

    最后,方觉明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有道理。”说完,他转过身,又郑重其事地向许问行了一礼,道,“多谢。”

    许问知道他在谢什么。

    本来他们这三百分基本上是没希望的,京营府要居高临下地赢,也只能让他们赢了。

    但现在有了许问,他们的确是占了便宜,但也的确是有可能赢下来了!

    许问在一边看着分数,一边听他们说话。这时,他转过头来,笑了笑说:“不用,而且我在想,也许我们还能赢得再漂亮一点。”

    方觉明一愣,问道:“什么?”

    正在此时,轻快的铃声响了起来,红门洞开,饭菜飘香。

    开饭了。

    “吃完饭后再说。”许问拍了拍方觉明的肩膀,当先走了过去。

    方觉明感受着肩膀上的触感,表情非常微妙。他挑了挑嘴角,又强行把它压了下去,快步跟了上去。

    龙神庙准备的饭食很简单,但对西漠队来说已经足够丰盛。

    混了一点白面的杂粮馒头,随便吃管饱,加了一点盐的青菜粥随便喝。

    当然跟自助餐一样,只许吃不许拿,有戴着僧帽的大和尚在那里守着。

    理所当然,吃馒头的多,喝粥的少。

    测量绘图也是要跑出跑进爬上爬下,很费力气的,粥不顶饿,两泡尿就下去了,当然不受青睐。

    也只有实在吃渴了,大家才会过去随便舀两勺喝两口,非

    常节制,绝不多喝。

    “汪哥跟我说,他们以前在外面做活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吃,就是把青菜粥换成了肉粥。”

    许问找到了许三他们,走过去就听见江望枫正兴致勃勃地说着。

    这个汪哥没听说过,听上去像是京营府的什么人。

    江望枫阳光活泼自来熟,跟京营府的搭上话也不奇怪。

    “肉粥!”旁边的人一边大口咬着馒头,一边发出惊叹。

    “说这次本来也是这个安排的,结果事到临头匠官一拍脑袋,发现忘了件事。”江望枫说。

    “什么事?”一群捧哏的配合非常到位。

    “这里是和尚庙啊!和尚庙怎么能吃肉了?于是就换成了青菜粥,没油水,每天晚上肚子饿得直叫唤。”江望枫说。

    “油水是什么?”田极丰冷不丁问了一句。

    “……”周围人沉默了一会儿,陡然间哈哈大笑。

    对于他们来说,没肉才是正常,油水什么的,那几乎就是不存在的词语。也许春天抓点蟋蟀夏天抓点蝉烤一烤,还能难得感受一下油满嘴唇的滋味。

    “可惜了。不是在龙神庙的话,也许咱们还能蹭顿肉粥喝。”陈万年说。

    “是啊是啊。”大家纷纷附和。

    “能赚到阎匠官的赏金的话,没准还能有顿肉吃。”乔脊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了,突然插了句嘴。

    “阎匠官的赏金……六两银子!”所有人记起了这件事,眼睛一起亮了起来。

    “嗐,想这个有什么用,没希望了。光一上午,京营府第一组完成五个任务,一共拿了两百二十二分。咱们第一是十四哥他们组,四个任务,一百五十六分。我还听说,京营府那边还有些任务做得差不多了,下午上来就能交。咱们拿什么跟他们比啊。”一个人说。

    大家眼中的亮光迅速消失,瞬间沮丧了下去。

    一个上午,他们清晰地看到了两边之间的差别,积累起来的心气都消得差不多了。

    “要是我们能赢呢?”许问突然说。

    刹那之间,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一起,震惊中带着期盼。

    这种时候,换了别人说这句话,没人会当回事。

    但这是言十四,现在的他就是这有这样的威信!

    “吃完饭以后,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咱们开个会吧。”许问一边抓起一个馒头,一边说道。

    在现代的时候,他其实没太吃过这么粗的馒头,但到现在这个世界,他的肠胃都已经非常适应了。

    不过他也没有田极丰他们那么缺少油水。

    连天青并不太缺钱,也不苛待他们这些徒弟,饭桌上经常可见肉蛋。

    就算没肉的时候,连林林也会变着花样抓鱼捉虾,给他们加餐。

    刚来的时候许问对这种事情没概念,现在回想起来,心里突然微微一动,唇边露出了柔软的笑容。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许三的表情跟他一模一样,他正好也抬头,两人相视一笑。

    其他人想问许问有什么打算,又想着马上就会知道了,正在一边吃饭一边兴奋地讨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379 特别的午休

    吃饭时间也是通知时间,江望枫向许问确定了“大家”指的是西漠队所有人之后,一群人迅速把事情通知了下去。

    一听是会议是言十四召集的,跟下午的任务有关,可能能让他们赢过京营府,所有人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还有人试图多拿两个带着吃,被守着笸篓的和尚面无表情地果断阻止了。

    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多呆,看见其他人开始离开,他们也毫不犹豫地跟上。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又恋恋不舍地多看了那些灰黄色的面团几眼。

    许问召集的地方在祈水殿后,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

    这里同样古柏遮天,树影蔽地,枝叶间可见白墙飞檐,淡淡的佛香萦绕而来。

    三百人全到了,在这里密密麻麻坐了一地。

    坐得很整齐,十天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规矩。

    许问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块木板,就跟外面秦连楹拿出来的那种一样,上面遗留着曾经写过字的痕迹,只是现在已经被擦掉了,空白一片。

    许问站在木板前,目光扫过面前所有人。

    鸦雀无声。

    这么多人,连个咳嗽的都没有。

    “中午时间有限,我们讲快一点,速战速决。”许问说着,语速比平时略快。

    下方目光灼灼,所有人紧盯着他,注意力比之前更集中了一些。

    “上午我们做了一些任务,总体来说成绩还不错,但要跟京营府比还差了不少。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下午我们想胜过他们,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许问开门见山,直接说起了大家最关心的事情。

    “想要赢过他们很不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希望。”许问环视四周,继续道,“上午我参与了两个任务,又用一些时间走了三座大殿,大致了解了一下每队的任务种类和各自的完成情况,总结了一下。现在我提出一些点,你们照着我说的去做。”

    他说得不容置疑,西漠队其他人也没有置疑的意思,纷纷点头。

    “首先,我这里有一些网格图,定下了所绘图纸的基本比例和尺寸,你们下午接到相关任务的时候,可以直接在上面画,用网格进行定位。阿年,你来讲一下这个网

    格图怎么用。”许问转向陈万年。

    上午西一组在完成自己任务的同时,还抽空多画了一些空白的网格图,现在由陈万年分给大家,并且进行讲解。

    这个网格图其实就有点像绘图软件的坐标轴,网格用轻浅的虚线替代,更方便定位。

    这些网格图有一大半是陈万年用空闲的时间画的,其余许三他们也帮着画了不少。

    之前完成任务后总结的时候许问就给他讲了很多东西,包括它有什么用怎么用,现在陈万年照着讲出来,气息平稳,清晰镇定。

    许问在旁边听着,突然想到了刚认识陈万年的时候。

    他的名字挺大气,但无论形象还是气质在这几个人里都属于比较差的一个。他的眼睛老是骨碌碌地转,小动作特别多,随时都在盘算着什么的样子,让人提防。

    短短十天,他看上去沉稳多了,目光不再躲闪,这时讲解起来有板有眼,有条有理,听上去令人信服。

    不过十天……

    许问突然有些感慨。

    他自己的确是在里面做了一些工作,但除此以外,朝廷选的人也的确都是些好苗子。

    只要多给一点机会,就能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许问正在想,突然心中一动,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秦连楹和阎箕的身影出现在了那里,他们大半的身体正隐在墙后,悄悄地看着这边。

    许问一抬头,正好与他们对上目光。

    许问略微点头致意,并没有走过去打招呼。

    他用来演示的那块板子就是找阎匠官借的,所以也不奇怪他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阎箕向来就很支持许问,知道他要做的事情也很高兴,就是不知道秦连楹会怎么想了。

    不过阎箕会把秦连楹带来这里,肯定是不用担心他把内容泄露给京营府的。

    网格图的用法并不复杂,陈万年很快就讲完了。

    许问收回目光,重新走到队伍前端。

    “综合今天上午的任务来看,我们接到的任务主要分以下三个类型。第一,测量;第二,测量并绘制图纸;第三,制作模型样板。第二项里,目前已出现的比例一共四种

    ,已经全部体现在了网格图中……”

    接着,许问开始给他们归类讲解今天接到的任务类型,每种任务的处理流程和应当注意的细节。

    这些内容综合了他在另一个世界学到的东西和在这个世界实践以及观察的结果,俨然一本简洁的测绘应用指南,能够迅速帮助应对京营府布置给龙神庙的各项测绘任务。

    再进一步完善一下的话,用到其他地方也是可以的。

    这个思路跟许问一直以来教给西漠队的是一致的,他们接受起来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偶尔有一些疑问,在许问讲完之后他们会举手提出来,许问当即就会解答。

    许问开始说话不久,秦连楹就微微睁大了眼睛,非常惊讶。接着,他的惊讶渐渐消失,转而变成了深思。

    最后,他轻轻笑了一声,喃喃道:“竟然教出这样的徒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

    阎箕在旁边听见了,没有转头,却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秦连楹又听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阎箕有些意外,问道:“你去哪?不听了吗?”

    “赌输了,自然要准备罚金。”秦连楹头也不回地说,“再说了,这些东西你回头也会整理给我的,对不对?”

    “内物阁和京营府可是在打对台的!”阎箕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嚷嚷。

    秦连楹两声清笑,依旧没有回头,甩着两只手扬长而去。

    阎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摇摇头,继续听许问说话。

    “稳了。”他在心里想。

    也不知指的是今天下午,还是更久远的将来。

    “好了,就是这样。”许问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讲的了,说出了结语。

    其实也不是真的没有可讲。

    很多东西,是你越深入学习,越会觉得自己不懂的更多的。

    传统手艺如此,建筑更是如此。

    不过,就当前来说,许问懂的就是这么多,他竭尽自己所能地把消化了的东西整理出来讲给他们听,就他们的反向提问来看,各人掌握程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大部分人还是听懂了的。

    “现在就去试试吧。”他说。

380 “外行人”

    黄无忧坐在食堂旁边一棵树下,捧着茶,闻着香,看着一群人匆匆忙忙地把木牌和案几拿过来,重新架了起来摆好。

    他靠坐在一张小圈椅上,仰头看着木牌上面的组别和分数,同时想起的是每组对应的不同人的名字和长相。

    周围忙忙碌碌,显得他特别悠闲。

    他自来在手艺上并无长才,水平在当初一起学习的师兄弟们中间排名只有中游,虽不垫底但也从不突出。但他从小就擅于识人,见过的人听过的名字马上就能对上号记起来。

    靠着这一手本事,他在梓义公所里如鱼得水。

    梓义公所是个民间组织,徒工试开始前几年,朝廷就开始试探公所,看他们能不能为己所用。

    黄无忧运气不错,从一开始就成为了联系人,不知不觉,竟然还混了个匠官当。

    当上匠官之后,他的这个本事更加突出,好像他天生下来就应该做这样的事情似的。

    渐渐的他有点觉得,天无绝人之路,这里不行,别的地方有本事,一样能有出息。

    这次朝廷精挑细选组了支队伍去西漠,黄无忧打从一开始就被提醒这是一支新式的队伍,与以前的不太一般,让他依令行事,好好对待。

    他知道内物阁最近想要有些动作,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但心里还是有点迷茫。

    教他们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阎大人为什么这么看重许问?

    他们搞的这些东西跟他以前学的完全不一样,这些老老少少再有潜质,一个月就能脱胎换骨?

    不,还不是一个月,短短十天,就要跟京营府的人一较高下?

    虽然就他微薄的见识看来,这些人在京营府也就是三到五级,远不是最强的那批人……

    但这还是京营府!

    天下工匠精英的汇聚之地!

    咱们这支队伍,真的有赢的可能?

    真的不是去送菜的?

    他抬起头,看着木牌上两边数量悬殊的小组,与更加悬殊的分数,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阎匠官和秦大师也来了,分别在空着的两张圈椅上坐下。

    黄无忧坐在椅子上微微欠身,以示礼节。

    阎箕是他上司的上司,黄无忧最早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绝想不到会是跟他一起上路。而现在他也想不到,还能跟秦连楹坐在一起……

    我有一天,也能到他们这个位置

    吗?

    “咦,来了。”黄无忧正思绪纷乱,阎箕突然微微倾身,目视前方。

    什么来了?有人来交任务了?这么快?

    黄无忧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上午有一些任务其实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下午略收一下尾就可以来交了。

    就是不知道来的是哪边的……

    黄无忧有些期待地倾身,但才一看清就靠了回去,轻声叹了口气。

    黄色布衣,又是京营府的。

    这些人人人都能独挡一面,效率当然很不一般。

    来交任务的还是那个身材精瘦、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家伙,他脚程很快地走在了最前头,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京四组又来交任务了!”

    他喜气洋洋,非常明显地在“又”这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这是咱们做好的大样,请师傅们验收!”

    他一挥手,后面两个同伴把手里抬着的木板放在了匠官们面前的木案上。

    黄无忧的注意力全部被它吸引了过去。

    板上架着一个木制的烫样,是月光殿的屋顶,任务要求二十比一等比例缩小。月光殿横长约有近二十米,于是这个烫样的横长也足有一米,看起来非常巨大。

    但一米看似很大,要完整呈现出月光殿的屋檐、屋顶、屋瓦等全部细节,也是非常费工的事。

    任务说明提前表示了不需要上漆,少了一道工序,但剩下的所有部分都需要完成。

    而且这样一个屋顶不是只要外形就可以的,所有的步骤结构都需要跟原本的屋顶一模一样。所以,屋顶的木架要一条条地搭好,瓦沟要一道道地挖出来,瓦片要一片片地铺上去。

    更别提脊角的飞檐,檐上的角兽,全部都要模拟出来,一分也不能差。

    制作烫样通常在房屋建筑开工前也要完成,难度相当高,最难的就是比例的控制。

    现在猴子脸他们做的这个样品,仿佛就是直接把月光殿的屋顶直接缩小搬了下来,黄无忧盯着看了半天,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怎么样,能拿个五十分吧?”猴子也是一脸的得意,搓着手盯着秦连楹看。

    “唔,阎师觉得呢?”秦连楹站起来,围着月光殿屋顶的烫样转了几圈,转头问阎箕。

    猴子的目光刷地一下移到了阎箕身上,灼灼生辉。

    “这样可看不出来。”阎箕

    笑着说。

    “我以为你可以呢。”秦连楹笑着说,黄无忧有点不明其意,又有点隐约感想。

    阎箕笑而不语,拿着尺子走了过去。

    不过是测量而已,没什么可看的。黄无忧随便扫了两眼,就移开了目光。结果他又看见了猴子,接着又是一愣?。

    猴子正紧盯着阎箕的动作,视线跟着他不停地移动,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不仅是他,他后面京营府其他人也一样,盯着阎箕目不转睛,仿佛多看一眼就能多占不少便宜。

    这很了不得吗?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黄无忧深深困惑。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只会看热闹的外行人。

    但我明明也是学这个出身的……

    他莫明的有些委屈。

    没过多久,阎箕就全部量完了,对着秦连楹点了点头。

    秦连楹满意地一笑,对着猴子他们赞许地说了一句“不错”,然后转过身,执着炭笔,在木牌上京四组后面添了一个“五十”的字样。这也是他们这个任务的满分最高分。

    “嘿嘿嘿。”猴子得意地笑了,但马上又发现一件事,警惕地问,“那个圈什么意思?为什么有的上面有圈,有的没有?咱们这个也没有。”

    “与你无关。”秦连楹轻描淡写地说,接着又意味深长地一笑。

    “您这样让我心里有点慌啊……”猴子嘀咕了两声,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走了。

    刚一离开,他的笑容就消失了,轻声对旁边的人说:“内物阁还真是有点东西的。”

    “嗯。”他旁边那人轻声应答。

    这话恰好被黄无忧听见了,他的心情突然有些微妙……

    接下来来交任务的两拨人还是京营府的,都是满分过关,没有例外。

    未时刚过,情况发生了变化。

    一群穿着灰麻色衣服的西漠队工匠回来了,一起七嘴八舌地叫着:“我们组的任务做完了,请大人验收!”

    黄无忧被这突然响起的嘈杂声音惊得坐了起来,目光一扫,发现这次回来的足有三组!

    恰好一起做完的?

    太巧了吧?

    他的念头刚才掠过,嘈杂声突然更大了,他抬头向后看,发现又有两组跟在后面回来了!

381 验收

    新回来的这两组也是西漠队的,三十来人凑在一起,有点浩浩荡荡的感觉。

    黄无忧打量着他们,发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自信的笑容,正在激烈交流着方才在做的事情。

    他们明显很兴奋,也对刚才做完的事情很有把握,嗓门不知不觉就放大了。

    “噤声!”一声沉喝从木牌前方传来,阎匠官紧盯着他们,表情严肃,一只手比在了嘴唇跟前。

    “佛门清净之地,何许如此喧哗!”

    他很有威信,西漠队所有人一起闭嘴,周围迅速就安静了。

    “交任务?把东西拿上来。”阎匠官扫了他们一眼,淡淡地道。

    “我先我先,我得快点,兄弟们还在等我呢。”一个人从人群里跑了出来,讨好地对旁边兄弟拱手。

    “什么等你?你们组怎么就你一个人?”另一人叫了起来。

    “嘿嘿。”那人憨笑了两声,这才解释,“这不是节约时间吗?咱一个人回来交任务,其他兄弟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多做点事情。”

    多做点事情……不用他说,其他人心里也想了好几件可以趁着这个时间做的事情。

    “太狡猾了!”一帮人吵吵着,但还是让了他先。

    黄无忧震惊,目光扫过这一群人。

    这三十来人,并不只是五组的?这一次究竟回来了多少?完成质量如何,能拿到分数吗?

    “西十七组,完成一七八号任务,请匠官验收!”这人中气十足地大喊。

    任务上是有编号的,能够很方便地对号入座。

    秦连楹接过他手里的图纸,认真验看。片刻后,他无言点头,转手把图纸交给阎箕。

    “不错。”阎箕看完一遍,满意地点头,而这时,秦连楹已经把分数用炭笔写在了板上。

    这是一个二十分的任务,难度中等偏低,这一组拿到了满分。

    那人咧着嘴笑出了声,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抽取了下个任务,转身就跑。那样子,好像晚一步就会误了大事一样。

    他这态度无形中影响到了其他人,他刚刚走开,下一个人马上上前,大声叫道:“西二十二组,完成二一三号任务,请匠官验收!”

    黄无忧的目光从前面那人的背影上离开,下意识地看向木板。

    西二十二组,听这组的编号就知道,它在西漠队属于比较靠后、实力比较弱的一组。之前一整个上午,他们一分未得,现在终于也有所突破,完成任务了?

    “不错,十五分。”秦连楹登记上了新的分数。

    分数刚一上板,那个人连忙抽任务——他们这组也很聪明,也是只派了一个人回来的——抽完任务,他也转身就跑,转眼就消失了。

    “西七组,完成一八八号任务,请匠官验收!”

    “二十五分。”

    “西十三组

    ,完成二零三号任务,请匠官验收!”

    “四十三分。”

    “西十七组,完成一六六号任务,请匠官验收!”

    “十五分。”

    一组组的人上前,每个人都昂首阔步,语音铿锵。

    他们脸上满是自信,而这样的自信的确也得到了极好的回报,每个组都拿到了相应的分数,几乎全是满分。

    一声声呼喊在龙神庙前方、古柏下方响起,中气十足,气势昂扬。这一次,阎箕却并没有让他们小声一点。他们这样的声音,又何尝不是一种虔诚?

    任务交接到一半,又两个人跑着来了。

    还是西漠队的,他们像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再不会全组一起出入,而是就派个代表过来。

    黄无忧一惊,接着意识到,这代表了两件事情,第一,这些组看似独立工作,相互之间其实是有联系的。

    他们互通有无,像是竞争者,又像是合作者。

    第二,又有两组完成了任务,这不像是上午积累下来的了,效率好像是真的提高了!

    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到现在为止,他们的任务没有失败的,全部都成功了!

    这表示,提高的不止是效率,还有实实在在的工作成果!

    “……竟然真的挺有效果。”交接评分间,秦连楹转头对阎箕说。

    黄无忧耳尖地听见了,一阵疑惑。挺有效果?什么东西有效果?

    他隐约想起了中午时听到的一些消息,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一批密集交任务的过去之后,龙神庙门口再次安静下来。

    木板上新增了一批数字,黄无忧盯着看了半天,默默地算了一下各队现在的分数。

    最顶尖的离京营府还有一段距离,平均分也还有一段距离,但这一次的增幅还是挺大的。

    如果最后算的不是单队的分数,而是两边各自的总分的话,他们没准还能凭队伍数量的优势获胜。

    但真要这样算的话,感觉就有点不要脸了。

    但是单就现在这样的话,也很难赢啊……

    黄无忧正在寻思,旁边阎箕和秦连楹突然同时一抬头,笑着说:“来了!”

    什么?

    他跟着抬头,与他们看向同样的地方,一眼认出了正在往这边走的那个人。

    徐西怀!

    京二组的!

    接着黄无忧又想起了他们抽中的那个任务。

    测量纯阳殿的一个斗拱,是一个相当难的任务,价值三百分!

    从他们抽到这个任务开始,徐西怀就很为他们遗憾了一下,觉得他们根本没可能完成。

    他很清楚所有学员的来历,唯一有可能接触过这方面学识的,可能只有天作阁的江望枫。

    但就算江望枫,要测量隐在屋檐与椽梁之间的斗拱也不是那么容易

    的事。里面的沟槽怎么看?交叉的部分怎么测?这都是难度。

    京二组抽到这样一个任务,真的是运气不好,但万一有幸能够完成,那就能一举跃居第一,甚至超过京营府!

    现在徐西怀回来了,难道表示他们真的超出他的想象,完成了这个任务吗?

    黄无忧紧盯徐西怀,看着他走到匠官们面前,恭敬拱手。

    这家伙平时懒懒散散,随时要瘫成一滩烂泥的样子,但正经起来,还是有一点样子的。

    “各位大人,京二组完成任务,敬请验收。”

    说完,他上前两步,将手中卷轴展开,奉到阎箕的面前。

    阎箕轻轻一笑,接了过来,没有马上看,而是递到了秦连楹的手上。

    “交叉查阅,你先来。”他说。

    但他明显也很满意徐西怀的里外分明,满意地向他点点头。

    这卷纸厚度可观,秦连楹一张张展开来看,目光专注,表情非常认真。他并没有全部看完再交给阎箕,而是看完一张,就递给他一张。

    黄无忧突然心中一动,问阎箕道:“大人,可否也借我一观?”

    阎箕微一挑眉,侧头看他一眼:“你也是匠官一员,当然可以。”

    不知为何,黄无忧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接过阎箕随后递过来的图纸,认真地看了起来。

    看第一张还不觉得怎么样,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

    黄无忧越看越是专注。

    他记得很清楚,他们这个任务要求的是拆解图。但除此之外,方觉明他们还画了全图。

    从全图到拆解,每一个部分都是那么清晰,好像这个斗拱就在他眼前被拆开了一样。

    它每一部分的数据也标注得非常清晰,实线与虚线运用得非常巧妙。

    黄无忧在专业上的技能点点得不算太高,但就算这样他也看得出来,这份图纸跟他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方觉明组有点厉害啊……不仅完全测出了相应斗拱的数据,还完成得这么好!

    这可是三百分的大任务!

    三百分!

    这一下就能超过西一组,直接冲到第一了!

    黄无忧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徐西怀向这边抱了抱拳,冷静有礼地问道:“各位大人,小的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说。”这时,阎箕和秦连楹已经达成了一致,秦连楹提起炭笔,已经准备往木板上写字。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能得到满分的成品。

    “请问匠官,我们这个任务的分数,能分一半给京一组——十四哥他们组吗?”徐西怀朗声问道。

    “什么?”三个匠官的目光一起集中了过去。

382 失望

    “哦,为什么?”秦连楹扬眉问道。

    “因为这个任务不是我们独立完成的,十四哥给了我们很多指导和帮助。没有他,我们做不到这种程度——差得远呢。”徐西怀声音清亮,一点儿也不介意别人听见。

    “我想任务发放的时候并没有说明不许其他组的成员帮助,但既然的确收到了帮助,也应该把这部分分数分出去,这才公平。”徐西怀脊背挺直,目光十分明亮。

    “如果说这分数只能扣不能加呢?”秦连楹嘴角一挑,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任务的确不是你们独立完成的,你们不应该拿到全部分数。但我也没说过,这分数可以分给他人啊?”

    “啊?”分不出去还要扣分,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徐西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他吐了口气,坦然说,“既然这样,那也没办法,该扣就扣吧。就是有点对不起十四哥。”

    “哈哈哈。”秦连楹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出了声,“哪些部分是言十四指导的,你指出来给我看。”

    这是有戏啊!一瞬间,徐西怀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他小跑到秦连楹身边,就着他手上的图纸开始指点。

    “大体结构是十四哥带着我们一起理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十四哥教我们量的。具体的测量他没有动手,图纸也是我们自己画的,但最重要的工作全部都有他参与。”

    徐西怀毫无保留,对许问的参与度判断得非常清晰准确。

    “这样啊……的确应该是五五之数。”秦连楹点头,重新拿起手上的炭笔,转过了身。

    他先在西二组后面写了个一百五十分,接着笔端移到西一组后面,显然就要如徐西怀所说,分一半的分数过去了。

    但他的笔还没有落下,身后一个声音先响了起来:“慢着!”

    语气非常急促,秦连楹皱眉回头,看见来人,笑容瞬间消失,脸色沉了下去。

    来者身穿灰黄色衣服,很明显是京营府的。

    “王向东,你有什么话说?”秦连楹语气淡淡。

    王向东触到他眼神,瞬间明白自己语气不太恰当。他马上低头,接着又迅速看了木板上的分数一眼,道:“秦师,小的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秦连楹淡淡地问。

    “这位兄弟的确诚实守信,将任务的酬劳分给施予帮助的人无可厚非。但这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任务,也是我们两方之间的竞争。这样就给了某一组一个将分数集中在一起的机会,这不公平!”王向东说。

    “嗯。阎大人觉得呢?”秦连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头问。

    “不无道理。那就这样算了吧。”阎箕仿佛对此并不在意。

    “这位……”秦连楹面向徐西怀,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黄无忧顿时会意,立刻给他补上:“徐西怀。”

    “小徐,你觉得呢。”

    王向东听秦连楹竟然还要问徐西怀的意思,还问得这么和气,表情马上有点不满,但什么也不敢说。

    “的确有道理,这样对京营府的大哥们不公平。不然就分两次算,咱们的工分还是算在十四哥头上,回头一起折成钱。但是这部分分数不参与跟京营府的较量?”徐西怀脑瓜子转得很快,马上提出了新的办法。

    这样一来,这部分分数跟京营府没关系,也轮不着他们反对了。

    王向东松了口气,连连点头说:“如此甚好。”

    “你真的觉得好?”秦连楹淡淡扫他一眼,问道。

    “挺公平的。”王向东满意地说。

    “你们呢?”秦连楹又问。

    王向东不是一个人回来交任务的,跟他一起的还有他们组的其他人。

    这些人刚才没有说话,但也都在跟着点头。这时听秦连楹问起,里面三个人继续点头,两个人略微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秦连楹把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全部收起了眼里,微微向后一仰,淡淡地道。

    他也不想再写什么东西了,把笔递给阎箕道:“你来吧。”

    阎箕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提笔在西二组的一百五十后面打了个括号,又加了一百五十分,接着用虚线在西一组后面写了一个淡淡的一百五十字样。

    如此一来,西二队现在总分三百,暂时位列第一。

    “继续抽任务吧。”阎箕说。

    “哦!”徐西怀过去,老实抽了一份,大声汇报,“测量绘

    制祈水殿乙十六号角梁构架图!全分一百!”

    角梁是指正面屋顶与侧面屋顶相交部分的梁,通常由多根梁相叠而成。跟斗拱一样,它也是有特定结构的,需要搞清楚结构才能测量。

    不过相比斗拱,它的结构比较明了,测量难度比较大,综合起来分数不如上个任务,但分数同样比较高。

    徐西怀的一张脸先是迅速皱了起来,但很快又展开了,信心满满地握了握拳。

    他的心思几乎是写在脸上的。

    一开始他觉得运气不好,抽到的任务又是很难完成的。但马上又想起了他们有个靠谱的外援,有他帮忙,高分难题就变成了抢分的机会!

    他用力向匠官们行了个礼,小跑着离开了这里。

    他顾及着礼仪,步伐迈得不算太大,但频率很高,跑得非常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几名匠官一起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离开,秦连楹才转头对王向东他们说:“交任务吧。”

    王向东诚惶诚恐,把手里的图纸交了上去。

    这个任务难度不高,他们拿到全分,抽完任务,同样快步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王向东看了木板上那三百分一眼,撇了撇嘴。

    等到周围所有人全部离开之后,秦连楹深深叹了口气,目光从王向东他们消失的地方移开,转向阎箕,问道:“你说,我当初拒绝‘那一位’,坚持留在京营府……是不是做错了?”

    阎箕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道:“要是你这话是对‘那位’说的,回话我想也想得到。”

    “废话,不听老子的,现在后悔了吧!”他横眉倒竖,明显是在模仿。

    黄无忧完全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位”是谁,觉得这人也太粗鲁了吧?但这一瞬间,秦连楹却笑了起来。

    阎箕也笑了,他的表情恢复了宁和,平静地说:“但是,我觉得你选择的也没错。凡事不可操之过急,那边——还有机会。”

    秦连楹沉默了。

    这时,又一组回来交任务,又是京一组,狄林带队,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什么,很认真的样子。

    “你说得对。”秦连楹看着他们,缓缓对阎箕说。

383 有幸

    古柏投下树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木板上不断移动着位置。

    手掌不断扶住木边,离开,再扶住,再离开。

    木板很薄,相比起来更像是张厚一点的木皮。它悬吊在树枝上,被风吹得不停地摇晃,写字的时候必须要用手稳住才行。

    板上的字不断在增加,从上到下,密密麻麻。

    板上左边是西漠队,右边是京营府。

    左边小组更多,一共拉了三列才能摆下,右边就只有一列,一组到六组,整整齐齐。

    一开始,右边小组虽少,但组后的数字却更多,这表示他们完成的任务数是胜过另一边的。

    但是从下午开始,左边的数字也开始持续增加,渐渐与右边相持不下。

    伴随着这些新增数字的,是不断回响在古柏下方的声音。

    “西二十六组,完成八十二号任务,请匠官验收!”

    “西二十六组领取一二三号任务,任务内容为……现立刻去完成!”

    “西四十七组,完成二五二号任务,请匠官验收!”

    “西四十七线领取……”

    人员来来去去,几乎全部都是跑着的。

    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只有少部分年纪比较大,但无论年龄如何,资历如何,出身如何,所有人都昂着头、挺着背,出声中气十足,跑起来精神勃发。

    一次又一次成功完成任务让他们充满了自信,充满了成就感。而当一个人的天赋得以发挥、工作马上就能得到反馈的时候,很容易沉迷进去,对此投以更大的热情。

    秦连楹和阎箕是看着这一切变化的。

    阎箕偶尔还会离开一下,去忙一些别的事情,秦连楹则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他们来来去去,检验他们的工作,给出不同的分数。

    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目光却非常深邃,带着明显的深思。

    最后,日光渐渐偏移,树影几乎横斜时,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想通了什么,眼神跟着明亮了起来。

    “时间已至,到此为止,去把你的队友叫回来吧。”

    又一人回来交任务了,他们组再次拿了满分,正要兴致勃勃地继续抽新任务的时候,秦连楹站起来,阻止了他。

    “啊?这就完了啊?”这人也是西漠队的,他一听这话,顿时张大嘴巴,有点恋恋不舍。

    “天还没黑呢,我们还能再做两个任务,让我们做吧。“他央求起了秦连楹。

    “你们明天还要上路,回去好好休息。只要你们肯努力,等到了西漠,这样的机会不会少。”秦连楹嘴角微挑,摇了摇头。

    肯努力……这人咀嚼着秦连楹的话,品出了其他的一些意思。

    首先,西漠还有大事等着他们去做。

    然后,这大事的难度肯定不低,以他们现在的实力可能没办法完成。

    但现在的他们还不是完成体,他们离到达西漠还有二十天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进行学习。

    十天时间让他们变成这样,等到了西漠呢?

    他们是不是能够完成更大的工作,获得更好的机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急行军之后,疲累交加中的强迫学习,竟然变成了他们乐趣与未来的源泉。

    他们竟然开始期待起它来了。

    他立刻咧开了嘴,用力点头:“行,我赶紧去通知大家!”

    说完,他转身就跑,速度很快,转眼就消失在秦连楹面前。

    忙了一天,他还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累。或者说,对这项工作的强烈兴趣,足以抵消所有疲劳。

    不仅是他,下午见到的西漠队所有人几乎都是这样。

    纪律严明,乐观积极,对未来充满希望……

    这支队伍的确是内物阁通过各种办法挑选出来的没错,但短短十天时间,就让变成了现在这样,阎簸箕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而且听他说,上路后不久,开始主导这件事的就已经变成了那个人。

    想到这个,秦连楹有点无法判断谁的运气比较好。

    不,这其实就是我大周之幸!

    他突然豁然开朗,觉得天地都宽广了起来。

    通知下发得很快,陆续的,一组组的人都完成手上的任务回来了。

    又等了一会儿,匠官们看看时间,又招呼了人去通知还没有完成手上任务的几组,让他们回来交接。

    酉正左右,两边所有人全部回来,聚到了龙神庙前方。

    此时天色有些昏暗,只余一抹薄薄的紫光充萦在天地间,随时都会逝去。汾水哗啦啦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比白日里更加响亮一些。

    木板上的字有点看不太清楚了,但两盏煤油灯已经搁在了桌子上,灯芯燃起了光亮,照得四周亮莹莹一片橙黄。

    许问也回来了,正站在人群里,悄悄地打了个呵欠。

    他这一下午可真是没有闲着。

    上午他通看了龙神庙前三进所有的部分,对本次安排的所有任务、以及己方同伴所能达到的能力极限有了一个通盘的了解。

    下午,他就应用这些了解,开始全面指导所有组的工作。

    所有任务在接过来之后,都会先到他这里来汇个总。

    许问根据匠官们的总体需求,提出任务的完成方向以及要点,由各组分别去实践。

    完成之后,成品同样会汇总到他这里来,由他指出其中错误或不妥的地方,让各组进行修正与补充。

    这时候,西漠队每

    个组都是一个零件,他就是控制这些零件的总控开关。

    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由全身进行反馈,让他对龙神庙的整体把握得更加准确。

    以前,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的,无论古代的徒工试还是现代的家具修复都是。

    唯一跟同伴组队完成的,恐怕只有当初县试的那张架子床。

    当时,他还由此总结出了整分法,由朱甘棠呈了上去,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起到了一些作用。

    这是他第二次进行团队工作,更加明确了由他主导,其他各组分组完成的模式。

    这让他想起了不久前出现的一个想法。

    偌大许宅,他是不可能一个人完成它的全部修复工作的。

    别的不说,屋顶的大梁是要一根根架起来的,枋木也是要一根根排起来的。

    他又不是超人,怎么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把它们架起来、排起来?

    现代有现代的工作方法,现代的那些工具、那些机械他可以用,现代的那些人他也可以用。

    之前他把陆远带进许宅,证明那座神秘的宅子其实是可以为人所知的。

    那么这是不是也说明,宅子默许了更多人的加入?

    只要弄清楚了它“神秘”的边界,就可以把不可能化成可能了……

    这也算是为了修复许宅锻炼能力的一次练兵吧。

    下午坐在古柏下方,被秋风轻轻吹过的时候,许问突然这么想着。

    测量绘图打样相对来说是比较单一的工作,将来到了西漠,肯定还有更复杂的工作在等待着他们。

    这样一想,还挺让人期待的。

    许问又打了个呵欠,笑了一笑。

    “咦?那灯外面透明的是什么东西?你以前说过的玻璃吗?”

    许三盯着桌上那两盏煤油灯看了一会儿,突然侧过头,悄悄地问许问。

    许问没太留意,听见这话才注意去看,这一看他立刻发现了不对,惊讶地直起了身子。

    摆在那里的,是最标准的那种煤油灯,灯罩是透明玻璃的,外面拦着铜制的栏杆,下面是鼓起的油壶,上面有个提手,方便提着它到处走。

    这灯铜面洁净,没有油污;玻璃透亮,里面的光芒无遮无挡地散发了出来,明显是一盏很新的灯,没怎么用过。

    这种灯在许问小时候经常见到,他家里就有一盏,烧的是柴油,通常在停电的时候拿出来用,比手电筒方便。

    正因为太常见了所以他完全没当回事,现在许三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这煤油灯的玻璃也太透亮了,这样被光直照,竟然仍然看不出什么瑕疵!

384 玻璃之后

    古代并非没有玻璃。

    现存最古老的真正玻璃,是越王勾践剑上镶嵌的。它仅余两块,呈现一种很纯粹的蓝色,几乎完全不透明。

    那时候的玻璃所含化学成分与西方玻璃完全不同,证明它是独立起源而非接受外界传承而来的。

    但之后的古代玻璃,还是以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为主,国产玻璃无论质量还是受重视程度,都远不如西方的舶来品。

    国产玻璃在隋唐时期发展至一个高峰,出现了烧制的高铅玻璃,也就是传说中的人造水晶。

    高铅玻璃透明度高、杂质少、器型稳定,质量相当优良。

    但之后,宋元明清时代,这项技术并没有得到有利发展,国产玻璃的烧制倾向依旧以对玉的仿制为主,高透明玻璃进口的多国产的少,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而且,无色高透明玻璃对生产条件的要求非常苛刻,就算是隋唐时期的那种,通常也是有颜色的。

    据许问所知,这个名叫大周的朝代不属于他所知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此地的工匠文化非常特别,很不符合历史规律。它缺少流动性,糅合了各个不同朝代的特征,好像是把来自于不同时代的东西硬生生地拼在一起,杂糅成了混乱的没有规律的现状。

    但就现在看来,所有的这些特征与古代历史上出现的那些东西非常一致,大约截止到清中期为止,并没有他完全不知道的新事物存在。

    也就是说,它的历史上,可能也曾出现过高铅玻璃,但最多应该只到隋唐的程度,这样无色高透明的灯罩,按理来说应该是舶来品。

    但它现在就这样出现在了这里,不是一盏,而是两盏。

    看匠官以及旁边的杂役拎起它放下它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昂贵物品,非常随意,就像许问小时候拎着它到处走的感觉一样。

    不是舶来的而是自制的?而且已经达到了量产,使得它的价格大大降低,在某个范围内达到普及了?

    这种程度的高透明无色玻璃,如果真的能够普及生产的话,代表大周当前的工业发展水平比他想象中的领先得多!

    许问盯着那两盏灯,一瞬间想了无数的事情。他跟许三的议论也引起了旁边一些人的注意,更多的人留意到了它们。

    “太漂亮了,这是水晶灯吧?”有人惊叹地说。

    “这么大块的水晶,磨得这么薄,那得多少钱啊!”一件东西的价格,始终是它被关注的焦点之一。

    “这不是水晶,是一种叫玻璃的物事。”出身一品工坊的江望枫毕竟见多识广一点,迅速摇摇头,纠正了大家的说法。

    这时他也紧盯着那两盏油灯,拧着眉头,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解的事情。

    “玻璃我知道,就是琉璃对吧?”旁边有人接话。

    “对也不对。玻璃的

    确经常被叫成琉璃,但咱们常说的那种用来用琉璃瓦琉璃砖的琉璃,跟玻璃又不是一种东西,制作的法子不太一样。”江望枫摇头解释。

    许问看他一眼,确定他跟自己想的是一样的。

    从一品坊这里已经能看出来一些现代工业的萌芽,江望枫受其熏陶,当然也是看得出来这两盏煤油灯里的技术含量的……

    回头也要记得找人问问。

    上午林谢话说了一半就走了,下午一直没出现。可惜了,平时不太能了解这些东西,难得有个机会打听一下的。

    变化往往蕴藏在所有的层面,但通常都是由上而下发起的。

    能了解更多的上层信息,对自己周围的情况也能把握得更准确一点。

    此时,前方匠官已经议定了一些事情,转过身来。

    两支队伍的议论声瞬间全部消失,纪律一样的严明。

    秦连楹提起桌上一盏灯,拎到木板跟前,缓声道:“任务时间到此结束,分数已经全部出来。”

    马灯昏黄的灯光照在木板上,将周围的字迹清晰地照亮出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眯眼,专心致志地看。

    首先,他们看见的是组名之后,数字最多最长的几组。

    京一组、京四组,西一组,西三组和西二十二组。

    这五组后面的数字明显比别的组长得多,一排还写不下,写了两排半的样子。毫无疑问这表示,他们完成的任务数也是最多的。

    不过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五组的差别还是非常明显。

    西二十二组后面的数字是很多,但全部都是小数字,一看就知道,他们这是运气好,抽到的全部都是容易完成的小任务。这样数量的确是多,但累积起来的数字未必有人家一个大任务来得多。

    相比之下,另外四组则完全不同。

    他们的数字也未必全部都是大数字,但有大有小,京一组更是开头连续几个都是五十分。而现在大家已经知道了,京营府队伍的分数是有上限的,最难的任务也只有五十分。

    京一组连拿几个大任务,最后竟然还完成了这么多任务,真不愧是京营府!

    秦连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到狄林他们身上,赞许地点点头。

    蒋东辰首先接到了这个信号,顿时轻松地一笑,悄悄捅了捅旁边的狄林,结果狄林转过头来,表情非常凝重。这样子,完全不是像刚才被上官表扬了,反倒像是被狠狠责骂了一顿一样。

    “怎么?”蒋东辰轻声问。

    狄林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比了个手势。

    蒋东辰一愣,重新看向木板方向。

    之前他跟其他人一样,看的是最长的几组。而现在,他看的西漠队的整体,每一组的综合得分。

    然后,他轻轻倒吸了一口气,表

    情变得如狄林一般凝重。

    西漠队一共三十队,完成任务数量最多的十三个,最低的四个,平均下来超过了七个。

    京营府一共六队,完成任务数量最多的同样是十三个,最低的四个,平均约六个,在数量上是低于被认为是新手的西漠队的。

    当然,这中间可能会有任务难度的差别之类。但除开这个因素,京营府有什么资格在别人面前拿架子?

    接着,蒋东辰又快速心算了一下各队的总分,立刻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京一组当前总分五百七十七分,在京营府六组里位列第一。

    西一组当前总分五百八十一分,刚好比他们多四分,稍微超出了一点。

    而最令人震惊的是西二组,他们一共只完成了四个任务,是西漠队三十个小组里最少的一个,但他们的总分却达到了六百七十五分,比他们高出了将近一百分!

    这表示,他们抽到的四个任务应该都比较难,但他们都顺利完成了,完成得应该还相当圆满,不然也拿不到这么高的分数。

    京营府基本的算术都是没问题的,一瞬间,他们所有人都没了声音,紧盯着那两组的分数,无法成言。

    这表示他们输了。

    他们竟然输了!

    换了其他场合,西漠队这帮毫无身份背景的普通工匠,面对他们这些京师来的,由工部直管的京营府皇家工匠,可能连上前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今天,两者面对面地比了一场,他们竟然输了!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丢人两个字都未必能表达他们内心的耻辱。

    “他们任务的分数高,咱们的分数低。他们本来就占了便宜,有什么可说的?”过了好一会儿,龙奇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

    “可别说了,丢不丢人。”蒋东辰斜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不耐烦地说。

    分数有差距,与其说是他们输的理由,不如说是他们挽尊的理由!

    两边的起点差得太多了,不管附加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不应该输。

    龙奇也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听着另一边传来的低低欢笑声,非常心塞。

    而这时,秦连楹抬起头来,目光再度扫过他们。

    他微微一笑,没有提灯的另一只手在木板上轻轻一点,问道:“看到这个圈了吗?”

    这正是之前猴子问过的那个,当时秦连楹没有回答,这时却又专门提了出来。

    “这表示复核的结果。所有没有用圆圈勾出的,即为没有通过复核的,不应得分。”

    “!!!!”所有京营府成员全部震惊了。

    肉眼可见的,他们分数上的圆圈比对面的少多了!

385 谁错了

    “只有……六个。”

    狄林快速浏览了一遍本组的分数,数出了上面圆圈的数量,轻声说道。

    这表示,他们组完成的十三个任务里,只有六个通过了复核,分数是算数的。

    这样一来,他们的分数折半都不止,一共只剩下了两百五十二分!

    而另一边,别的组且不说,西一组和西二组,所有的十三个和四个任务上,全部勾满了圆圈,所有分数全部作数。

    也就是说,京营府不仅输了,输得还非常惨烈,简直不成体统!

    京营府队伍骚动起来,几乎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然而在秦连楹的目光下,没人敢随便说话,片刻后,人群里一个人高高举起了手。

    “狄林,你说。”秦连楹看向那人,淡淡地说。

    “我想请问一下各位大人,这里复核的标准是什么?”狄林的声音清晰而礼貌,只是正常询问,不带半点不服和怨怼。

    “准确性。凡所标数字出现错误的,一律不得通过。”秦连楹简短解释。

    “……秦师的意思是,我们犯了很多错?”狄林一愣,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是。”秦连楹回答得非常干脆。

    “怎么……”蒋东辰瞪大眼睛,瞬间就想大叫,但话还没彻底出口就想到了什么,张口结舌地闭了嘴。

    “怎么可能!”然而与此同时,更多的人控制不住地叫了起来。

    西漠队的圈多,他们的圈少,这岂不是说,那帮乡下新手的准确性比他们强多了?

    秦连楹没有说话,看他们一眼,走到木牌旁的几案旁边。

    橙黄色的光芒跟着移了过去,照亮了案上整齐叠放的纸张。

    纸一共四叠,有厚有薄,纸角在风中呼啦啦地扇着,但黑色的石镇纸沉重地压在正中央,压得它们不得动弹。

    秦连楹提起最左边那方镇纸,随手取出下面的一叠纸,灯光随着照亮了那一片区域。

    “京四组。”秦连楹看了一眼,念出上面标注的字样。

    猴子等几个人瞬间直起了腰,表情肃然。

    京四组,正是他们那组。而这一刻,他们也看见了,秦连楹拿起的是他们上午交来的第一份图纸,上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石狮子的正面图。

    那是他们接的第一个任务,绘制牌楼下方右边石狮子的全图,要求十一等比。

    他们也记得很清楚,西一组第一个任务也是这个,不过要求的是左边那头狮子。

    猴子的目光顿时扫向另一边的木板。

    煤油灯移开了,那里一片晦暗,但他的眼神很好,仍然可以看见,西一组的那个任务上有圈,表示他们通过了复核!

    猴子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西一组就在他们旁边,他们是两人一组,一个负责量,一个负责画,慢慢腾腾,说是细致其实明显就是生疏。

    他们六个人每人负责一个面,一会儿就熟练地画完了,效率不知道比他们高了多少。

    结果现在秦师说,他们其实搞错了,对方才是正确的?

    这不可能!

    秦连楹手一伸,把那叠图纸递给他们:“自己看吧,红色用朱砂勾出来的地方,就是有问题的。”

    他语气淡淡,不辨喜怒。猴子等人对视一眼,默不吭声地上去把图纸接了过来。

    “哇擦。”猴子刚看一眼就小声感叹了一声,左右看看问,“正面是谁画的?”

    “你。”其他人无言看他。

    “忘了忘了。”猴子讪讪地说,“我错了这么多啊……”

    “不对。”旁边一个人突然皱起了眉头,指着图上一个地方说,“这个高度为什么不对?我记得我的数字也是这个。”

    他负责的是背面。一个石狮无论哪面,数据应该是一致的,不会有太大差别。

    “我的也差不多啊。”负责侧面的也出声了。

    他们面面相觑,猴子快速地翻过图纸,看后面几张。

    一共五张图纸,有四张的高度这一项上用朱砂勾出了错误,只有一张是对的!

    但猴子他们越发不能理解了:“这,这不是一样的吗?”

    五个数字有尺有寸有分,他们的尺寸全部都是一样的,就是在“分”上有点不同。而对于他们来说,这点差别根本算不上差别!

    最让人奇怪的是,猴子和负责背面的那个人标出的高度上,连分都是一样的,但猴子的被勾错了,另一人却是唯一在这项过关的那个!

    这太奇怪了,太不符合他们所认知的常理了!

    六人一起沉默,过了一会儿,一个人问道:“去问问?”

    所有人一起看秦连楹,有点怂。

    “别。先去量量。”猴子小声说。

    一群人同时点头,摸出了自己的工具。所幸那个石狮离得不远,他们迅速过去,重新量了一遍高度。

    这时,所有人都是在看着他们的。

    光线黯淡,但他们的动作依旧清楚。

    很明显,他们过去量完了高度,背马上就直起来了,脑袋也抬了起来。显然,他们量出来的数据跟原先一致,他们认为是匠官这边出了错!

    真是这样吗?

    所有人又一起看向匠官。

    秦连楹脸上不见笑容,表情非常严肃,似乎还有些失望。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看着猴子他们又量了几个数字,从石狮子旁边离开,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的表情有点犹豫,有点畏缩,但是很明显,那是出自他秦连楹的权威,而并非他们觉得自己出了错。

    “结果如何?”他问。

    “我,我们……”顶着他的目光,马上就有人怂得不敢说话了。

    “我们没错,是不是秦师您搞错啦?”猴子之前也很怂,但这时验完了数字,马上理直气壮起来了。

    “您看就这石狮高度,我量的是七尺五寸,十一等比是七寸五分,结果您判我错了。后面刘威也是量的七尺五寸,画的是七寸五分,结果您判他对了!一个狮子,前后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对我不对,最后还把分数全部扣完了?”

    “一样的?”秦连楹挑起了眉毛,轻声询问。

    “当然!”猴子声音很大,全无怀疑。

    “来。”秦连楹拎起煤油灯,往石狮方向走,橙黄的灯光一路移动。

    他言行间有一种无形的威严,猴子缩了缩脖子,有点畏惧地跟了上去。

    “言十四,你也来。”秦连楹走了两步,突然停步回身,盯住许问,指着他道。

    刷!一堆目光聚集在许问身上,京营府的几乎全部带着不善。

    许三眉头一皱,有点担忧。

    秦连楹这个时候把许问单独拎出来,这不是有意拉京营府的仇恨,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你小心。”他拉了一下许问,小声提醒。

    “放心。”许问拍拍许三的肩膀,安抚了他一下,快步跟了上去。

    今天他在龙神庙想通了一些事情。

    许宅的修复,绝非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情,势必要联络沟通很多人。

    每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思路不一样,想法不一样。

    这些都可能在共同工作中临时发生,需要他去处理。

    普通人家装修房子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是许宅这么大一座园林房屋。

    眼前,就是他最好的一个实践机会。

386 朝令夕改

    许问迎着京营府成员不善的目光,走到猴子跟前。

    “各位前辈好,晚辈言十四。”他自我介绍。

    “早知道你是谁了……”猴子嘀咕了一句,有秦连楹在旁边,没敢怼得太大声。

    许问耳聪目明,听得很清楚,但既然猴子声音压得很低,正常人这个距离都是听不见的,他也就假装没有听见。

    “我叫侯日天……不对,呸,我叫侯昊!”猴子说到一半又改口,狠狠地瞪了其他同伴一眼。

    跟猴子一个组的其他人噗地一下笑出了声,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原来猴子大名叫侯昊,但他的字写得非常丑,这个时代大部分时候字又是竖着写的,好好的侯昊两个字就被他写成了侯日天。

    其他人硬说这个名字比侯昊好记多了,强行这样叫他,渐渐的,侯昊自己都觉得这才是自己的名字了。

    不过至少这也说明,京营府里识字是常例,他们再多/毛病,基本素质的确是比西漠队强多了。

    几句话功夫,他们已经跟着秦连楹走到了那尊石狮子的面前。

    秦连楹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他们,正要说话,许问先抢一步开口。

    “秦大人,我有一件事情想提前确认一下。”

    不得不说,在这个世界,许问的立场始终是有些超然的,这表现出来的就是不管面对谁,他的态度始终不卑不亢,思路清晰稳定得惊人——即使在威严内蕴如秦连楹面前也是一样。

    “你说。”秦连楹淡淡地说。

    “无标准无对错,在复核确定双方测量结果之前,我想请问这个正误的标准是什么?”许问朗声问道。

    “标准?”秦连楹反问。

    “数据的精确是没有极限的,有丈有尺有寸有分还有厘,继续往下还可以继续细分。我们的测量需要精确到什么程度,误差范围在哪里?还有就是,我们的标准和京营府的是不是一样的?确定了这个,我们才真正确定谁对谁错,大家也才好心服口服。”许问条理清晰地说。

    秦连楹不置可否地点头,问道:“你们西漠队的标准是什么?”

    许问他们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一帮被组织起来前往西漠服役的普通工匠,之前官面上对他们没有一个整体性的

    称呼,西漠队是他们不成文的自称。

    不久前,许问听说他们有个文雅但不明其义的队名,叫做月龄。但后来就各方面来看,这是他们经过培训真正成形之后才能拥有的名称,从秦连楹现在的称呼里也听得出来。

    “测量精确到分,等比例精确到厘。测量左右相差不得超过三分,绘图左右相差不得超过三厘。”许问流畅地回答。

    “咱们京营府的标准呢?”秦连楹一转头,又去问猴子。

    猴子愣住了,有点结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咱们京营府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吗?”秦连楹皱起了眉,面带不善。

    “当,当然不是!”猴子求生欲爆棚,否认的话冲口而出,但有些事情真的有点记不太清楚。

    “咱们京营府也是,测量要到分,绘图打样要到厘。左右差距……左右差距……左右差距……”他绞尽脑汁,连续重复几遍,但真的有点不太记得了。

    “京营府于今年六月颁布《营造则例》,要求京营府上下所有人全部诵记于心。其中规定,测绘双项同样是左右相差不得过三。”后面狄林把前面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叹了一口气,道。

    “哦,我还真以为我们京营府不成体统,没有规矩呢。”秦连楹冷笑一声。

    猴子缩着脑袋,闷不吭声,偷偷摸摸地给同伴使了个眼色,拿着工具摸到石狮子旁边,快手快脚地又把它给量了一遍。

    这一次不需要秦连楹解释他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他们量得的确大致没错,但问题也就是这个“大致”。

    按照《营造则例》的标准,他们的误差绝对是超出了的。言十四一语中的,他们被扣分的真正原因就是他所说的“标准”!

    “今年二月改了一次,六月又改一次,去年七月也改了一次……改来改去的,谁记得这么多嘛。”

    离许问极近的地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非常小,有意避开了更远一点的秦连楹不让他听见,但是很明显,现在他周围这些人全是京营府的,话肯定也是他们说的。

    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连续改了三次,每次的标准都不一样?

    那难怪京营府这些人记不太清楚,甚至可以说没有放在心上了。

    朝令夕改,就是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过他也大概猜得出来为什么会这样。

    就这两天各方面的消息也听得出来,京城关于手工业发展方面正处于一个变革期,人员也好、思路也好、势力也好,各方面都乱得很,甚至可以说是处于一个搏奕期。

    上面的混乱肯定会影响到下面,从这个角度来说,京营府的工匠们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能全部归因于他们自己。

    相比之下,他教给西漠队其他人的标准是按照阎箕给他的教材里来的,这份教材出自六月以后,肯定是跟京营府那边统一了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就当前来说,京营府是有规矩的,猴子他们没按规矩办事犯了错,就应该扣分。

    “我们没有问题了,是我们错了。”侯昊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吐了口气,抬头说道。

    他前面不服的时候质疑得很大声,现在知错了认得也很爽快。

    “那你们也是认了这次输给人家了?”秦连楹问。

    “认……”

    “我还有一个问题。”

    侯昊话还没说完,后面狄林突然又出了声。

    他走了过来,向着秦连楹拱手行礼道:“我们今天五十六支队伍,总共做了三百六十八个任务,每个任务都包含十个以上的数据。我想确认一下,这三千多个数据,是如何复核出来的?”

    他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旁边猴子他们全部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千多个数据,一个个地量,就算量一个只需要十秒钟,马不停蹄地量,那也得要十小时时间。

    但正常来说,量一个数据,何止十秒钟,十分钟一个也未必可能!

    京营府和西漠队的人力物力狄林都是清楚的,他们哪来的人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复核这么多数据?

    既然做不到,那就是有问题!

    他这才是真正的质疑,质疑的不是别人,而是在京营府拥有极高权威的秦连楹!

    猴子他们简直想一想,都觉得腿肚子要打鼓。

    但这句话问出来,秦连楹不仅没有发怒,反而笑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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