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 祭龙神
“山栖魈兮,欲夺吾身。水栖鬼兮,欲食吾魂。饲以吾心,哺于神兮。成兮,成兮,归太虚兮。”
远远传来歌声,反复吟唱,重重叠叠,仿佛山水都跟着一起共鸣了起来。
许问侧耳倾听,转头听见了少年惊疑不定的声音,看向了他。
“对,我们就是到龙神庙来办事,有什么不对吗?”阎匠官含笑问他。
“没,没什么不对。”少年有点紧张地说,在垫子上挪了挪屁股,“我能不下车,在这里等你们回来吗?”
阎匠官沉吟片刻,竟然点了点头:“嗯,也好。十四贤侄你在这里陪着他,我去去就回。”
许问有些意外。
阎匠官特地叫他一起过来,他以为是有事情的,结果现在要把他留在车上?
不过他还是马上点头,应道:“是。”
阎匠官对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起身下了车,少年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阎匠官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远方的歌声依旧在天地之间来回飘荡,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这缥缈的歌声。
“这是祭龙神的歌?”听了半天,少年突然问。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许问回答。
“听着不像啊……像是祭山精野怪的。”少年说。
两人又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少年说得没错,这歌翻来覆去这四句,主要内容就是在描绘与咏叹山魈水鬼,跟龙神一点关系也没有。在龙神庙这里唱,有点奇怪。
许问越听越感兴趣,对少年说:“我下去问问。”说着下了车。
“咦,我也去……”少年愣了一下,跟在了他后面。
许问对车夫交待了两句,让他把马车停在原地等他们,自己则跟少年一起沿着河岸往前走。
龙神庙建在汾水旁边,四周没有民居,只有一片稀疏的树林。
现在已经入冬,树叶基本上已经掉完了,树枝上光秃秃的,越发显得萧索。
今天是个晴天,惨白的冬日挂在天空,并没有带来什么暖意。一阵河风吹过来,树上叶子又掉了几片,许问心想,回去要把薄袄换上了。跟着他侧头看了那少年一眼,他穿得也没有多厚,但精神奕奕,好像也没觉得有多冷。
龙神庙面朝汾水,距离河岸大概五六百米距离。庙前有一个巨大的木牌坊,四柱三楼,黑瓦红柱,白日下显得格外鲜明。
牌坊后面庙门紧闭,门前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正在扫地,牌坊前面有一些村民正在烧着香烛祭拜,唱歌的也是他们。
“龙神庙没开门?”许问到了晋城就跟着阎匠官一起走了,没听见当地人的话。他看了少年一眼,问道。
“看,看我干嘛?我,我也不知道!”少年紧张地说。
“只是问一下,你不必心虚。”许问说。
“谁心虚了!”少年简直要
炸毛了。
“没有,是我说错了。”许问安抚他。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两人一起往牌坊方向走,少年突然问。
“言十四。”许问当然报的是化名。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少年等了一会儿,突然问。
“正常情况下,你在问我名字之前,应该先自我介绍。”许问语气平和地说。
“是,是这样的吗?”少年挠了挠头, 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另外有一个名字,但我不喜欢。然后云娘取了个名字,我觉得挺不错的,所以我现在就叫林谢了。”
这年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人的存在也属于他的宗族。
名字是父母所赐,上了族谱之后代表着你这个人的来历,是轻易不能修改的。
但林谢说起来很自然,许问听着也很寻常。
他以前有个同学,姐弟两个人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跟家里打了声招呼,连名带姓都改了。家里人很轻松地就认可了,完全没有反对。
许问跟那个同学关系不错, 久而久之,觉得这事太正常了。
“云娘是谁?”他随口问道。
“是我……继母?”林谢想了一会儿才给对方的身份下了定义。
“这名字的确不错,她很有眼光。”许问认可地说。
“是吧!”林谢顿时咧开了嘴笑得有点傻,显然跟继母关系非常好。
几句话功夫,两人就已经走到了牌坊下面,这时祭祀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一个身穿红裙的人被四个人用木轿抬起来,往河岸方向抬。
木轿上缠着红绸,扎着红色的纸花,看上去很粗糙,但也很喜庆。
轿子旁边有人敲锣打鼓吹唢呐,旁边还跟着一个头上缠着红布的喜娘模样的人。
“这是要河神迎亲?”林谢惊讶地问。
“有点像。”许问说。
“那怎么行!那不是害人吗!”传统的嫁河神最后要把女子推进河里淹死,是真正的坏人性命。林谢显然是看过这样的记录的,马上就义愤填膺起来了,一挽袖子就要往前冲。
“等等,再看看。”许问拉了他一下。
“性命大事,怎么能等!”林谢非常生气,一甩手要挣脱许问。
他看着养尊处优的,但力气还挺大,许问一下子险些没拉住他。他紧了紧手,扣住林谢的手腕,强调道:“再看看。”
他这一用力,手指像是夹紧的钳子一样,林谢甩了两次都没甩开。
他眉头一皱,突然一扬手,使了个巧劲,腿同时跟着向下扫了出去。
这明显是功夫的招式,许问要是没提防的话,多半就要被他跘倒甩脱了。
但许问也是练过战五禽的,他之前留心观察林谢的举动,早就发现了一些事。,这时
他手劲放松,跟着林谢一退再一进,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完全没被挣脱。
“你!”林谢又惊又怒,使劲瞪许问。
“看那边。”许问摇摇头,另一只手往河岸的方向一指。
林谢下意识看过去,突然“咦”了一声,眼神定住了。
“迎亲”的队伍到河岸旁边就停下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还在继续,但越来越急促,听上去不太像娶亲了,反倒有点像要打仗。
轿子一停,“新娘”从轿上下来,继续往河岸方向走。
这“新娘”尽量走得步履娇柔,款款生姿,但林谢还是马上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壮汉男扮女装的。
自古河神娶亲,还没有听说过以男代女的啊。
林谢停止了挣扎,惊讶地看。
“新娘”走到河岸旁边,那里的地上放着一样东西,长条状,从他们的角度看不清楚是什么。
接着,“新娘”抓起那东西,跟它搏斗起来。
那东西是草扎的,是个死物,根本就不能活动。但“新娘”动作很大,跟它斗得还挺逼真的。
最后,“新娘”把它高高抛起,又重重踩到了地上。
这时林谢才看清楚,那是一条草扎的长龙,比较粗糙,但还是能看得出原型。
也就是说,这个祭龙神,其实是假装娶亲把龙神骗出来然后干掉的故事?
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林谢张大了嘴,旁边许问也笑了起来。
“这是龙神庙的月祭,每月初一都有。今天龙神庙来了大人物封庙,月祭也没停。祭祀过程基本上就是这样,以假娶亲为主。”
没过多久,许问去打听了完了,回来讲给林谢听。
“这哪是祭龙神啊,是恐吓吧……”林谢喃喃道。
“差不多吧。据说是实际发生过的真事。”许问说。
“真事?真有龙神?”林谢下意识地问。
“以前这里的河神娶亲,就是拿女子的性命去填。结果有一次一个女子被投进河里后活着回来了,她带着一只异兽的尸体,说这是龙神分身,她不愿殉婚,拼死杀死。龙神并不可怕,是可以被降伏的。”许问缓缓道。
“然后呢?”林谢追问。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方士,方士教人怎么应付龙神。建堤种树,旱期清沙拓宽河道……那之后,龙神真的再没有出现过,渐渐的,龙神娶亲的仪式也就变成了这样。”许问说。
“后来,那女子嫁给了方士为妻,两人在龙神庙附近留住了下来,和睦终生,得享高寿。”
这时龙神已经被降伏,祭礼进入了终段。
缥缈重叠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在汾水河面上来回飘荡,直入天空。
“山栖魈兮,欲夺吾身。水栖鬼兮,欲食吾魂。饲以吾心,哺于神兮。成兮,成兮,归太虚兮。”
358 你是谁
“干得漂亮!”
悠悠飘散的歌声中,突然传来一声低呼,非常清晰。
正宗的吴音,跟晋城话差别很大,当地人都没听懂。
但许问当然听懂了,他下意识地往那边看,果然看见了几张熟面孔。
江望枫他们也来了,二十来个人一大群,跟他们隔着参加祭礼的人群,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
出声的是江望枫, 刚一开口就被人七手八脚捂住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在这种场合这样说话不太合适,用讨好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人,让他们放手。
许问笑了,林谢迷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江望枫他们:“认识的?”
“对,一起要去西漠服役的朋友。”许问点头。
“哦。”林谢摸了摸自己的脑壳,询问许问,“那我是不是该过去打个招呼?”
“……行啊。”许问有点诧异,但还是爽快地点了点头。
“咦,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被大人叫出去有事吗?这位是……”江望枫一看见许问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连珠炮一样问。
“大人进龙神庙有事,让我在这里等一下,他是林谢,刚刚在路上认识的朋友。”当面说人碰瓷好像不太好,许问也不太知道该怎么介绍林谢,把他的来历含糊了过去。
“十四哥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了!林兄弟,你好啊!”江望枫爽快地说。
江望枫就是个自来熟,林谢也没什么架子,两边很快自我介绍,迅速热络起来,开始热议刚才的祭礼。
他们听说龙神庙关门,本来没打算来的,但问了一圈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又听说汾河边有龙神祭,还是决定过来这里玩。
“我就说嘛,凭什么龙神要啥就给啥,就该狠狠地干他!”江望枫小声叨叨。
他这话是用官话说的,林谢也能听懂。他非常赞同地点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说:“是不是真的有龙神还不知道呢,凭什么平白无故把人命给他们。那可是——人命!”
林谢握了握拳头,表情严肃。
江望枫啪的一下握住他的拳头,用一种看知己的目光看着他,用力地说:“你说得太对了!”
“是吧十四哥?”他同时抬头征
询许问的意见。
“说得对。”许问对他们说话的内容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快点头同意, 非常坚定。
江望枫立刻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认可一样,咧嘴笑了。
这时跟着一起来的其他人也纷纷过来跟许问打招呼,不管是老是少,全部都叫他十四哥,态度非常尊贵。
林谢看懵了,连看了许问好几眼。是我看错了吗?他其实比看上去年纪要大不少?
但不管怎么看,许问都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甚至还有可能小一点。
这个“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正在纳闷,目光一转,突然看见一个小孩正往他这边跑,他脸色顿时一变,找了个借口离开人群,迎了上去。
许问一直在注意他,留意看了看那小孩。
他大概**岁,穿着灰色僧袍,脑袋光秃秃的,是个小沙弥。
他拽着林谢的袖子,急匆匆地说着什么,林谢的表情不断变化,最后极为复杂地直起身子,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
小沙弥跑走了,林谢在原地站了一会,缓缓走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他把许问拉到一边,低声问他。
“刚见面的时候。你肤白牙洁,虽然穿着麻衣,但皮肤被衣服磨损得很厉害,边缘发红,你时不时会挠一下痒,显然很不适应。你穿的这件衣服虽然是匠人常服,但并非本地的样式,也非吴服。最关键的是,它洗得太干净了。虽然咱们也不是没有勤快人,但衣服洗多了真的更容易坏。”许问说。
“可是真的很臭……”林谢嘀咕了一声。
“你说的官话非常标准,几乎不带乡音,除非特地练过,不然一般只有京城来人才会标准到这种程度。阎大人从一开始就知道龙神庙封庙,有大人物借居,因此推测你是其中之一。当然,前面都只是猜测,但你对龙神庙反应太大,最后让我们确定了。”许问有条有理,并不隐瞒。
“这么多破绽。”林谢自嘲地说。
“而且你记得你的名字叫林谢,记得它是怎么来的,也没认真装失忆。”许问说。
“……我要是说我忘了这茬了,你信吗?”林谢愣了一下,对自己无语了。
还是没有认真。”许问笑笑。
林谢没说小沙弥对他说了什么,但许问基本上也猜到了。
阎匠官把他留在这里,让许问守着他,多半自己去庙里问了是不是丢了孩子。
林谢一个人偷偷逃出来,多半也派了人在庙里守着看。那人发现不对,马上就叫人出来通知他了。
不过这会儿通知,基本上也没啥用了,龙神庙里的人多半已经做好了准备,林谢注定要被捉回去了。
林谢吐了口气,有些沮丧,但他还是很温和地对许问说:“这次出来,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许问敛了笑容,说得认真。
林谢明显只是个化名,他到现在也没有问他的真名是什么。
但一个人为人如何,跟他的名字和身份都没有关系。
他的身份明显不凡,但面对工匠这种社会底层,态度平和,毫不歧视。误以为龙神祭是真的要献祭女性的时候,毫不犹豫准备前往阻止,正义感十足。
不管他本来是什么身份,他都是个好人,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只可惜以后恐怕是真的比较难见面了。
林谢摆摆手,准备跟小沙弥一起回去,结果刚刚转身,就听见江望枫那边吵起来了。
“这牌楼总高肯定是两丈三尺五寸!”
“你算没算最顶上的檐兽?没算的话再给你一次机会,算了的话那你肯定就错了!”
“你别听他的他在忽悠你,瞎子也看得出来,两丈三尺五怎么可能没算檐兽?”
“哈哈哈,就是,别听他的!”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起哄,林谢纳闷地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在赌着玩,看谁说得准吧。”许问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很随意地解释道。
这些家伙,平时上课叫苦连天,结果难得出门还是在玩这个。
“这个怎么说得准?不是,就算猜对了,又怎么能断出来谁说得对?”林谢不解地问。
“肯定有人带了家伙的,现场能量。”许问解释。
“这么高的门,要怎么量?还能精确到寸?”林谢更迷惑了。
“量完之后,计算出来。”许问说。
359 没意思有意思
两人讨论的时候,那边已经嘻嘻哈哈地定下了结论,开始验证结果了。
江望枫他们一起来的二十多个人,总共得出了三个结论,每个结论各自有支持者。
三个结论全是目测得来的,其实非常近似,只有最后的尾数有稍许的差异。
这种大数字只有这点差别,证明他们的判断其实非常接近。
他们各自推选出一个人来测量牌楼,其他人监督测量计算的结果。
一群人笑笑闹闹地拿出工具,开始忙活,许问和林谢站在一边看。
出来玩,他们当然不会把工具带齐了,身上只有一些最简单的皮尺和绳子之类的东西。
这么点工具,就能把这个牌楼的高度给精确测量出来?
林谢又是疑惑又是好奇,下意识地往那边走了一步。
许问看了他一眼,跟在了他旁边,并不插手。
最先被测量的当然是牌楼影子的长度。
今天阳光虽然惨淡,但好歹是个晴天,牌楼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一直到达树林边缘才勉强停止。
江望枫他们七手八脚地接连测出影子的总长,一个人用树枝把它记在地上——用的当然是他们最近天天在学的东西。
林谢好奇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眯着眼睛问道:“胡数?”
“你知道?”许问有些意外。
“云娘派人教过我。”林谢说。
给他取林谢这个名字的云娘?听上去像是他的一个长辈,还会专门教这个吗……
“胡数比汉数写法简单一些,筹算起来更加简便。她说她想试试看……”
林谢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许问没留意,随口问道:“试试看什么?”
“……我不能说。”林谢有些抱歉地说。
“不能说?”许问迷惑地想了想,没觉得刚才的对话里有什么需要避忌的地方啊,顶多就是这位云娘的计划……
这不能说?
“那你学得怎么样?”他只稍微想了一下,就干脆地转移了话题。
“不怎么样……又不是有用的道理,学起来有什么用?没什么意思。”林谢说。
“你不喜欢这个?”许问问道。
“没太大兴趣。”林谢老实承认。他表情有点讪讪的,显然因为这个有过一些不太高兴的往事。
许问正要说话,抬头看见牌坊对面走出了几个人。他们先是看见了林谢,准备往这边走,但才走了两步就注意到江望枫他们。
其中一人抬了抬手,几人一起停步,看向了那边。
量完影子,他们拿出一根竿子,开始测量竿子与竿影的比例。
正常测量到这里就结束了,等比例乘除就可以得出牌楼的高度。
但单这样是
不够精确的,出入就跟三组的波动差不多,肯定分不出胜负。
所以江望枫他们也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测量,计算日影角度等各种数据。
他们玩得兴起,泥地上的数字越写越多,各种阿拉伯数字和符号交汇在一起,复杂中带着一种规律的美感。
刚来的这些人基本上看不懂,其中一人侧着头,不停地讲解。
伴随着这絮絮叨叨的讲解声,这帮年轻人们终于得出了答案。
江望枫难得输了,他目测的数字多了半寸。
他测的其实没错,但漏算了檐兽突出来的一个角……
那个角受到光线的影响,远远看过去就有点不太显眼,但在影子上却表现得很明确。
江望枫看见影子上的那个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输了,懊恼地挥了挥拳头。
相比之下,反倒是另外两组争了一下。
争的是纯粹的数学问题,对于某个角度和长度的计算方式产生了冲突。
其实还是很简单的数学问题,但这些人毕竟都是初学者,困惑一下讨论一下是正常的。
少年人意气风发,多少也有点旁若无人,他们讨论得非常激烈,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旁边会有什么人在看。
“各位小兄弟幸会。”他们刚刚得出结论,旁边就传来了声音,温文谦和,非常友好。
许问抬头一看,第一个看见的是阎匠官。他站在说话那人的右边,面带赞许的笑容,隐约还有点得意。
说话那人是个中年人,四十来岁,文士打扮,温和中带着一丝锐利。
社会阶层完全不同,年轻工匠们看见他就有点紧张,除了站在一边的许问,只有江望枫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见过先生。”
“方才冒昧在旁边听了一下,小兄弟们学过筹算?”中年人问。
“是,才学不久。”江望枫看了阎匠官一眼,平静地回答。
“大概多久?”中年人追问。
“我以前在家里学过,他们的话……”江望枫看了旁边的田极丰一眼,后者已经冷静下来了,回答道,“到今天刚好十天。”
“十天……”中年人沉吟片刻,问道,“我这里有几道题目,还没有得出答案,不知可否请你们帮我算一下。”说着他掏出一个钱袋,道,“作为答谢,我愿意支付一些钱财。”
江望枫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转头看了一眼许问。
中年人敏感地注意到了,跟着转头,正好看见许问点了点头。
“那行,就多谢先生给我们这个机会了。”江望枫爽快答应,后面那些人表情本来也有些犹豫的,瞬间全部放松,等着中年人出题。
中年人愣了一下,但没有多问,只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今
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中年人沉吟片刻,出了第一道题。
“哈哈哈哈!”一听这题目,江望枫后面的人都笑了。
中年人被笑得有点懵逼,下意识地去看阎匠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结果阎匠官也面带微笑,轻轻摇头。
“给你做。”江望枫指着田极丰说。刚才目测牌楼高度,算对的那个人就是他。
“我才不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这道题做了,后面的就没我的份了!”田极丰呸他。
“喂喂喂,不识好人心,给你便宜挣钱的机会你不要……”江望枫说。
“那你做!”田极丰毫不犹豫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题目太简单没意思吗?
中年人更加懵逼。
“一道题十个铜钱!”他说。
“我来做吧。”许三笑吟吟地说,打破了僵局。
论年龄他其实也不比他们大多少,但在旧木场当师兄当惯了,真的有一种老大哥的气质。
“鸡数二十三,兔数一十二。”他瞬间秒答,接着又解释道,“这题我们之前就做过,数字也一模一样,没有差别。”
鸡兔同笼,从古至今都是数学名题,用最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就可以解,许问不久前才讲过。
原来是这样。不过,连这题也讲过了吗……中年人再次沉吟片刻,出了第二道题。
还是类似这样的应用题,在传统筹算里属于比较出名的题目。
一群年轻工匠不约而同地蹲下,开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算算。
片刻后,三个人一起举手,一起叫道:“二十七!”
都答对了怎么办?
中年人又有点懵,这时许问随手一指,道:“胡奇第一,他最快。”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中年人知道,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最好胜,最不好管。在他看来,这三个人报数的时间都差不多,被人在中间硬指一个赢了,肯定会不服,肯定会闹矛盾。
结果没想到三个人互相盯了一眼,另两个人一人给了胡奇一拳,就这样揭过去认可了。
“再来再来。”其他人一起紧盯中年人,等着他继续出题。
从他们的眼睛里中年人能轻易看出来,他们是真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些数字和组合它们的方式,喜欢进行运算并得出准确答案的过程。
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太有意思了!
这种对知识渴求的感觉,让人完全忘记了,他们是一帮处于社会最底层,完全没接受过教育,经常会被上层人士捂着鼻子路过的泥腿子……
“第三道题。”中年人突然平静了下来,再次开口。
360 临时工作
许问没有参与这场新游戏。
全程他只是在旁边看着,留心听这个中年人提出的问题,冷静地进行评估。
老实说他有点吃惊。
这个中年人提出的问题一看就不是提前准备好的,是他即兴发挥,随想随提的。
第一道鸡兔同笼的确是孙子算法的原题——这个还是他前几天出完这道题之后,阎匠官告诉他的。而后面的题目,每一道都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其中涵盖了从加减乘除到一元一次方程到勾股定理等全部内容,正好就是许问最近教他们的东西。
当然,许问不是凭空教学的,他用了基础教材,就是阎匠官当初拿给他看的那一套。
中年人的提问完美契合这套东西,一则表示他非常清楚这是什么,很可能是其中的深度参与者,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他有这方面的专长。
根据教学大纲出卷子考人,也是要点功夫的。
在这种地方,恰好碰到这样的人物,肯定不是巧合。更何况阎匠官一开始带着自己要拜访的应该就有他。
一瞬间,许问想到了西漠的三百人计划,想到了龙神庙,想到了林谢,甚至想到了林谢口中的云娘。
林谢是跟这中年人一起来的,看上去是个“关系户”。那位“云娘”有意让他学习这个,并且把他塞进队伍里跟着一起来,是看好这方面的发展,想为他谋个出路?
这是深闺女子的片面判断,还是高瞻远瞩的真心谋划?
透过这一点点片面的信息,许问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许问已经想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旁边林谢毫无所觉,仍然紧盯着江望枫他们提问抢答,非常专注。
江望枫一开始打算谁答对了问题谁就出局的,结果从第二轮开始就歪了,游戏彻底变成了抢答,比的就是谁答得快答得准。
江望枫、田极丰、孙四、陈万年等所有西漠队的年轻工匠全部都表现得非常积极,那些实力明显比较弱一点、抢不到头筹的也是一样。
而且很明显,他们都不是为了中年人手里的钱袋来的——他们紧盯的一直都是中年人的嘴,而不是他的手。
他们就是见猎心喜,喜欢这样做题答题的过程!
“真的……这么有意思吗?”林谢喃喃自语,困惑不解。
“是的。”许问突然回神,点了点头,“道理什么的,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发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是这个说法。但数学……筹算,答案只有一个,是唯一的。”
“唯一的。”林谢重复了一遍,仿佛理解了什么,又仿佛仍有困惑。
西漠队年轻工匠的表现非常出色,中年人出的题目就没有能真正难住他们的。就算最后两道题目有点难,他们多算了一会儿,但最后也成功地得出了正确答案,拿到了中年人的两个十铜板。
二十多个人里,江望枫和田极丰答对的问题最多,理论上来说他们俩拿的钱也应该最多。
但两个人都没在乎这个,把所有钱都扔给了许三让他保管,并且当众宣布:“一会儿回去我们请客,请大家吃顿好的!”
一百多个铜板,二十多个人,其实不够吃什么好东西,但大家还是一阵欢呼,高高兴兴热热闹闹。
“感情真好。”林谢轻声说道,有点羡慕地感觉。
“穷有穷快活。”许问笑了笑。
中年人也在看着他们,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返过身去,跟旁边另一个修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和阎匠官说了几句话,阎匠官露出诧异的表情,点了点头。
“看来你们明天是走不了了。”林谢看着那边,对许问说。
“什么?”许问不解地看他,突然觉得这个人跟刚见面的时候相比,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林谢没有解释,向他摆摆手,主动走向中年人那边。
中年人和八字胡很不显眼地欠了一下身,许问留意到了,扬了扬眉。
阎匠官又跟那两人说了几句话,向着他们走了过来。
“表现不错。”他心情非常好地表扬了他们一句,又向许问点了点头,“多亏了你。”
非常干脆地认可了许问在这件事里的功劳,这本来就是很难得的事。许问心中微动,回过去了一个致意。
“同时也恭喜各位,你们用表现挣得了一个机会。明天咱们不用马上上路了,樊大人让咱们在这里多逗留一天,跟他们一起做个活。”阎匠官中气十足地对他们宣布。
“你们运气很好,这个活计本来应该算在役差里的,但樊大人心慈,让你们到西漠再正式服役,这次就算是他请你们。明天的活计先按工分计,工分不计在总分里,折算成银钱给你们。你们不是没钱置办过冬的东西吗?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挣几个铜板,买点东西。”阎匠官笑吟吟地说着,环视他们所有人。
竟然有人请他们做活,还有钱?
年轻工匠们顿时大喜,好些人当时就笑出声了。
许问想了想,举起了手。
阎匠官注视着他,对着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了。
“我有几个问题。第一,明天过来干活的是我们现在在场的这些人,还是全部所有人?”他问。
“全部。”阎匠官
毫不犹豫地说。
三百个人一起,是个大活啊。
“我们要提前做什么准备吗?明天带什么工具?”许问又问。
“今晚我会集合所有人,一起通知的。”阎匠官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回去,转身又回去了龙神庙。
“现在怎么说?回去等消息吗?”江望枫他们聚在了许问身边等他决定,非常信任地看着他。
“嗯……”许问看了看天色,现在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离天黑还早。
“现在时间还早,你们有别的事情可以先去做。如果没有的话,我建议你们留下来,再多看看这座龙神庙。我猜,明天的活会跟这个有关系。”许问说。
“那会不会跟我们这段时间学的东西有关系?”江望枫眼睛一亮,问道。
“我觉得会。”许问向着他点了点头。
然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你真的觉得你们的队伍能赢?”
与此同时,龙神宫后院,樊正高表情严肃地问着阎匠官。
“最早娘娘决定筹建这支队伍的时候,也没人看好咱们这群泥腿子。现在,上路才十天。”阎匠官慢悠悠地说。
樊正高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龙神宫另一边,一个壮年工匠手一顿,眉头拧得几乎打成了结。
“什么?让我们跟一帮刚出师的小毛头赌输赢?!”
“也有有经验的老人, 就是少一点。”来报信的那个人补充。
“刚路过晋城,准备去西漠服役的小家伙们嘛……”这个壮年工匠直起身子,气度端凝,自然而然显出了一股宗师气派。
“我记得,你新收的那个徒弟也在里面?”片刻后,他转过身,问道。
那人正端着一碗茶慢慢在喝,粗糙的大叶子茶,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却喝得非常认真,眯着眼睛好像还有点享受。他半个身体隐在屋檐的影子里,只能隐约看见一点轮廓。
“怎么样,要不要再加个注?你要是输了,就把我要的那东西给我。”那人掀了掀眼皮子,漫不经心地说。
“我那东西,你竟然也看得上眼了……不对,你是替你徒弟要的?”壮年工匠眯了眯眼睛,突然间明白了过来。
那人不语。
“……行,赌了!我不敢跟你赌,难道还不敢跟你徒弟赌了?!行,明天他赢了的话,我就把那东西给他。他要是输了,你就把木工真传的那一卷给我!”壮年工匠说。
“早跟你说了,那玩意儿早不在我手上了。不过……”那人笑笑,“行,跟你赌了。”
361 一定要赢
晚上所有外出工匠按时归队,无一迟漏。
许问旁边有个比较年长的工匠,对着旁边同伴略带轻嘲地道:“也就是这些小子们运气不错,不然这种好机会,哪可能回来得这么齐全?”
许问听见了,诧异地小声问:“什么意思?”
“过不下去,就跑了呗。”这人没有说话,他的同伴满不在乎地说。
“怎么会过不下去?”江望枫也听见了,惊讶地问。
那一瞬间,许问却想起了一张鞋拔子脸。
左谦和他那些手下,之前不也是逃亡的工匠?因为逃亡失去了身份,这才托庇于寺庙,表面是和尚,其实是浪人……
“怎么都过不下去。钱本来就少,工头还克扣,没日没夜地做活,但还是吃不起饭穿不起衣。不想饿死,只能逃跑。”年长工匠说。
“还有这种事……”江望枫张大嘴巴,不可思议。
“那得看被分到哪里。咱们江南路、京师都能凑和着过,西漠南疆还有极北的一些地方……嘿嘿。”年长工匠笑了两声,旁边同伴附和着点头。
“我上次留的江南路,这次去西漠以为完蛋了,结果没想到进的是这支队。你们运气好啊……”年长工匠又感叹了一次,非常庆幸。
“现在还不好说,不知道到了那边会怎么样。”他的同伴摇头。
“也是。”年长工匠嘀咕了一句,笑容消失了。
“这么可怕吗……”江望枫轻声说。
“嗯。”许问应了一声。
他当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在自己的那个世界翻阅资料的时候,看到过不少关于这方面的记述。
两个世界不太一样,许问一直拿不太准这个世界的工匠制度发展到了哪一步,所以只把它当成参考了解了一下。
现在亲眼听见,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同样的事情果然在不断发生吗……
只闲聊了几句,阎匠官就出现在了队伍前面。
他环视前方,面带微笑,心情非常之好。
“今天的事情我想大家也应该知道了,咱们有几个兄弟在龙神庙门口为咱们争了光,也为咱们争取了一个挣外快的机会。”
同行十天,阎匠官跟大家的关系亲近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像最早时那样一板一眼,时时刻刻都端着架子了。
下面的工匠们在“规矩”上本来就比较自由,上面一放松,他们马上就跟着松懈了下来。
此时阎匠官刚说完话, 就有人拍起了巴掌,还有人拍打江望枫他们的肩膀后背,表示庆祝。
“明天早上卯初,所有人带齐工具,到此处集合,步行前往龙神庙。到时候,咱们听从安排,要做的活计跟这段时间学的东西有关,每个活计都有不同的分数,就像我今天说的一样,分数到时候会折算成银钱,算到每个人头上。”阎匠官不疾不徐地说着,看着下面一张张激动的面孔。
“要留意的有两点,第一,明天的活计仍然按小队来,小队得到的银钱总数均分给每个人。第二,龙神庙本地也有队伍,他们会跟咱们一起干活,一起算分,也会一起拿钱。”
说到这里,阎匠官嘴角一翘,带了一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到时候,如果咱们队伍的分数排在第一,我阎某人个人再掏五两……不,六两银子补贴给这支队伍。如果让人家拿到了头名,不好意思,这钱那肯定是没有了的。”
西漠队工匠们的笑容顿时一敛,目光同时变得火热起来,许问的目光也是一凝。
还有竞争?
让他们这些才学了十天的新手跟人家竞争?
六两银子,相当于这支队伍里每人能有一两,对于这些社会底层的工匠来说,已经是一笔比较丰厚的外快了。
更别提,这是额外的奖励,真正的薪资还没算在里面!
龙神庙有什么工作要安排?
跟他们最近所学的内容有关,那不会是修复或者建设,可能是计算?勘测?绘图?
阎匠官今天从回来之后心情就很好,显然是因为今天龙神庙牌楼发生的事情给他长了脸,让他很满意。
他满意的,应该是西漠队这些年轻工匠的学习能力和学习效果。当然其中最关键的,应该是他们所学的东西,是全新的。
即将发生的工作与竞争因此而出现,阎匠官和今天那个中年人是想比较一下新旧的两种
方法的优劣吗?还有它的实用性?
毕竟今天中年人出的十道题只算理论考试,具体好不好用能不能用,还要落实到实践中去。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真是跟考试杠上了……
是因为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吗?
学习和考试,真是密不可分的双胞胎。
许问脑子转了一会儿,把这些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晚上回去窝棚之后,陈万年还在嚷嚷:“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
“没见过这么多钱是吧?”孙四取笑他。
“真没见过!”陈万年真的用力点起了头。
他全家都连一两银子也没有,更何况他自己。
以前逢年过节师父能给十个铜板的赏钱,对他来说都是一笔难得的巨财了。
“一定要赢!”陈万年握拳道。
第一什么的,换了以前他肯定是想都不敢想,但不知不觉中,他真的变了很多。
不管能不能行,想想总没事!
江望枫一直都在这么说,久而久之,陈万年也习惯了。
“一两银子!”直到睡着了开始打呼,陈万年都还在梦里咂吧嘴,不时嘀咕一句。
卯正是早上五点,十一月初的早上五点天还没亮,但驿站养的鸡已经开始叫了。
断断续续的鸡叫声中,工匠们打着呵欠起床,集合的时候基本上彻底清醒了。
今天黄匠官也跟着一起,两名匠官一起带队,三百人步行上路。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龙神庙外面,迎面就是那座牌楼。
晨光微熹,蒙蒙的白光浮在四周,牌楼周围没有遮挡物,在这样的光芒下显得犹为高大。
包括两位匠官在内,所有人呼吸都是一滞,被这一瞬间的壮美震住了。
过了一会儿,阎匠官才看见牌楼下方显得有些渺小的那个人,顿时惊讶地迎了上去,尊敬地道:“您……”
所有人回过神来,都注意到了阎匠官的态度。
然而那人马上就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掠过人群,问道:“谁是言十四?”
362 京营府
刷地一下,所有的目光落在了许问身上。
他淡定地站直身体,举起一只手道:“我是。”
气派如同宗师的工匠看了过来,注视了他一会儿,问道:“我听说这帮娃娃这几天都是你在教的?”
西漠队工匠固然是年轻人比较多,但年长的四十来岁的也有不少。但这位“大师”称呼他们为“娃娃”,感觉也很自然。
“阎大人和黄大人拟定了计划,我只是照着计划行事而已。”许问并不居功。
“但胡数和珠心算都是你教的。”那工匠肯定地说。
“是。”许问也不会刻意回避。
“很好。”工匠大师翘了翘嘴角,似乎很满意他这种态度。
“介绍一下,我叫秦连楹,是个老木匠,现在在为京营府做活,忝为一级大匠。”
秦大师一边说一边环视四方,大部分年轻工匠都是一脸茫然,但几乎所有的老匠人都一脸惊色,瞬间肃然进敬。
许问旁边,江望枫和田极丰同时轻轻“嘶”了一声,表示震惊。
前者身份特殊,后者消息非常灵通——至少比许问他们这种乡下人灵通多了。
“京营府长驻京城,是专为朝廷盖房子的。之前的天和殿,最近的墨艺殿都是他们修的。一级大匠,是京营府里最顶尖最厉害的一批,能进宫面圣的!”田极丰小声在许问耳边哔哔。
“不是,一级之上还有特级,皇上时时顾问。但一级大匠也是轻易不会出京的了……”江望枫摇摇头,小声补充。
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家工匠了。许问恍然大悟。
皇家工匠出京公干?还要跟他们这帮底层小手艺人竞争?
这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
许问昨天就猜到了今天这个外快的真正目的,但真没想到对手会是京师营的人。
一边是全大周的顶尖人物,另一边是江南路不出名的小底层,两边差距实在太巨大了,根本谈不到胜负。
许问看看秦连楹,又看了看不远处面带微笑的阎匠官,没有丧气,反而对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更期待了。
前面秦连楹的话还在继续。
“这次京营府一共三十六人,被派至晋城龙神庙公干。我们要对龙神庙进行
全面的勘测,制作此处的图纸与放样。现今你们阎师傅说你们新学了一套法子,比咱们京营府学了用了上百年的法子还要好,咱们京营府的师傅们就有点不服了……”
“不服个屁!”龙神庙门口,一群人正凑在门口看外面的情况。
看见牌楼后面那一堆乌压压的人头,他们没什么反应;听见秦连楹的话,一个人突然略微提高了嗓门,骂了起来。
“一帮小东西,输了丢人,赢了谁会当回事?谁要跟他们比了?”他不停地叨叨逼,但声音不大。
“在这说什么呢,有种去跟老秦说啊。老秦昨天跟咱们说的时候,你的屁呢,怎么不敢放出来?”旁边有人取笑他,同样很小声。
“哼……”这人想说什么,但张完了嘴,最后还是闭上了,一声也没吭。
“不过老韩说得也对,一会儿要输了真的丢人。昨晚秦师说了,一会儿六人小组,按组算分争胜负。咱们现在把组分一分,争取把前六全部拿到手上吧。”新开口这人一张方脸,说得淡然,但话里的意思就没把自己的对手放在眼里。
“怎么分?集中点还是平均点?”姓韩的问。
京营府的以住坐匠为主,这些人都认识很多年了,对各自的实力知根自底。他们各有擅长的方面,实力也有高有低,这个基本上大家都是清楚的,说起来也不避讳。
“平均点吧。”其中一人提议,“先不说京营府跟他们本来就有个高下,咱们来龙神庙也有五天了,对这里比他们熟得多。差距太大,不如平均点,把每个队都撵到前面去。”
“有道理。 ”好几个人在附和,其实多少还有点漫不经心,没把这个当回事。
“分五队平均点的,一队拔尖点的,老韩老蒋放进去,安个保险。”方脸想了想,说。
“打帮小兔崽子,还要保险!”有人嚷起来了。
但方脸很坚持,其他人也就从了。毕竟不是那么需要在乎的事情。
京营府工匠们分成了六组,最强的几个塞进了一个组里,方脸狄林也在其中。
同在六人里的蒋东辰跟他关系不错,瞥他一眼问道:“都依你的意思了,怎么还苦着一张脸呢。”
“你说,秦师为啥会让咱们跟他们比?他真觉得他
们跟咱们是一个水平线的?”狄林琢磨。
“谁知道,没准是秦师做的人情呢?”蒋东辰说。
“唔,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狄林缓缓点头。
京营府的总体来说还算比较淡定,就是有点不解又不满,西漠队这边就炸锅了。
他们这时候才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他们要跟传说中的皇家工匠比拼分胜负?
这是真的吗?
他们怎么比得过?
阎大人这钱,还真不是好赚的。
不过这算什么,今天玩了这一次,他们以后可以吹一辈子牛逼!
“皇家工匠……”方觉明喃喃自语,眼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徐西怀吐了口气,也难得地精神了起来。
秦连楹引进了正题。
“今天咱们各谋其道,你用你的张良计,我用我的过墙梯,各组分别择定任务完成。任务都在这里,由组长随机抽取,每个任务对应的分数各自不同。完成任务之后,过来交由主事的师傅验证。验完无误,拿到对应工分,可接下一个任务继续完成。”
“阎师傅应该跟你们说了,最后分数会折算成钱财,支付给你们。”
秦连楹一口气说完,伸手指了指旁边一个纸盒,里面放着很多折好的纸条,应该就是要分配给他们的任务了。
“来。”秦连楹说完,伸手向后招了一招,龙神庙的门哗的一声打开,一群三四十岁的壮年工匠走了出来,面容精悍,目光锐利,看上去就跟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截然不同。
西漠队工匠们纷纷被震慑了,表情敬畏,但大部分人觉得这是自己的运气,心情还算平静。
同时,他们也的确有点跃跃欲试。
上路的前几天,他们学的全是基础,但到了后面,他们做的题目以应用题为主,同时也开始涉及测量、绘图等应用实践方面的内容了。
他们每个人都学得很有兴趣,也很想知道这套东西用在实战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效果。
“我们能赢吗?”方觉明小声问徐西怀。
徐西怀没有说话,看向了许问的方向。
许问站在微熹的晨光下,目光微微侧向一边,看上去好像有些——惊讶?
363 新能力
知道竞争的对象是谁的时候,许问期待归期待,获胜的把握也是瞬间小了下去。
京营府,全大周最顶级工匠的聚集地。
他非常清楚顶级和学徒之间的区别。
这些工匠,莫说跟连天青一样,只需要有他的一半的功力,他们都没什么希望了。
天赋和经验的差别极为巨大,这不是仅仅技术和技巧就能弥补过来的。
不过阎匠官安排这样一场竞争肯定有他的用意,他现在是西漠队工匠们的话事人,他们的脸面也是他的脸面,他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就把他们扔出去丢人的。
所以,他是觉得他们会有获胜的希望,还是说他对他们的希望并不在胜负上?
但不管怎么说,就算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也至少要能学到一些东西,或者让对方见识到他们的一些东西……
许问正在思考,眼前的景色突然变了。
这时,他们正站在龙神庙前的牌楼前方,面对的是秦连楹和他的京营府队伍。
突然间,这些人全部都消失了,他的眼中只剩下他们背后的那座牌楼。
同时,牌楼的存在形式也变了,仍旧是立体的、富于色彩的,但中间很多模糊不清的东西都消失了,留下的是鲜明的点、线、以及面。
它们层层叠叠,用最简单的结构组合起了最复杂而庞大的形体,这一刻,这巨大而辉煌的牌楼在许问面前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许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但不管他怎么看,这结构都是清晰存在的,好像电脑上建成的模型直接出现在了他眼前一样。
有意思……
他定了定神,越发睁大眼睛去看,看到了一些更细节的部分。
他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第一,这张图是可以变化的,改变比例,放大、缩小,突出某部分的细节,去除色块只留线条等等,就跟他在电脑上进行的各种操作一样。
第二,这张图并不如他开头时想的那样清晰完整。
它不包括他“未知”的部分,只包括他“已知”的部分。
也就是说,他已经理解了的部分,这种新出现的能力能够以结构图的形式将它体现出来;他没搞清楚的部分,上面
就是一团模糊,像是打了厚厚的马赛克一样。
就拿这座牌楼来说,它的飞檐、瓦片、立柱……这些部分是一看就知道的,以许问的能力还能瞬间判断出它们的各项数据。这些结构就很清楚,细致入微,极其体贴。
而斗拱、梁柱、檐枋这些部分,他还没有仔细观察,也不了解其中结构,它们就是模糊的,想必要等到他真正搞清楚之后才会清楚起来。
其实这就是他已知内容的具现化表现形式嘛,只是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道以后,直接变成了完整的建模,省了电脑制作的这一道工序而已。
这个能力……有点奇怪啊。
首先,许问能确定一件事情,在二十五岁进入许宅之前,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他父母双亡,但还在的时候就早已离异,各自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就像游离于两个家庭之间的多余生物,以寄宿制学校为主要生活空间。
少了一点来自父母的关爱,但他还是长大了,身体健康,没有太多的心理问题,也绝对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
有句话说人是从认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开始成年的,许问的成年恐怕来得很早。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努力平凡地渡过一生,也一直在因此而努力。结果他进了许宅,所有的奇妙因此而来。
他进了这个被他称为班门世界的世界,学会了木匠手艺,对各种手艺都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
他学了战五禽,身体素质明显提高,拥有了一些格斗能力。
他能不经测量用肉眼判断出距离与尺寸的精确数据,就像一个资深的老匠人一样。
所有的这些能力,都基于他的刻苦练习和因此而来的一些奖励,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罕见但又不那么罕见。
但电脑建模,可是跟这个世界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但他这次在进入班门世界之前,在自己的世界跟百里启他们学了一些相关的技能。
难道说,许宅也在进化,他学的东西也会变成许宅的一部分,演化到这个世界来?
不过这个能力出现在现在,倒是挺及时的啊。
许问再次认真地看向龙神庙牌楼,体会了一下这项能力的优劣之处。
斗拱和梁枋等位置需要靠自己的观察理解才
能变得清晰,这正好也是他最感兴趣的部分。
晋城的建筑结构,跟江南路的会有什么不同?
他闭了闭眼睛,牌楼的样式切换了回来。
体会了它的结构之后,牌楼原本的壮美并没有在许问心里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而微,亲切了不少。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阎匠官走到秦连楹身边,向着他拱手行了一礼,叫道:“秦大人。”
“叫我秦师傅。你们的人都在这里了?”秦连楹问。
“是,已经分好了组,一共三百人,正好五十组。”阎匠官说。
“六人一组是吧,我们这里也正正好六组,你们刚才都听见了吧,准备好了吗?”这句话他是转头对自家的那些壮年工匠说的。
这些人在门后还在大小声地嚷嚷,现在站到秦连楹后面,一个个都变得表情沉凝,不苟言笑。
“好了。”狄林一拱手,简短地回答。
“很好。箱子就在那里,开始抽签吧。”秦连楹满意地点头,伸手一指那边。
“小兄弟们先来。”狄林退后一步,让西漠队先。
阎匠官也不推拒,向他们点了点头说:“你们就领了前辈的好意吧。”
还是没人动,西漠队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许问,一副他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的样子。
这威信也太高了……京营府工匠也一起看了过去,一时间所有目光全在他一个人身上。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叫言十四,我的组员是这几位……”许问把出列的五个人一起介绍了一下,当先走到木箱旁边,伸手去拿里面的纸条。
他没有多翻,直接拿了表面上的一张,把它打开。
“念出来。”秦连楹说。
“绘制龙神庙牌楼左一石狮全图,十一等比,尺寸注全。全成六十分。视完成程度分数递减。”
许问念完,抬头。
牌楼下方一左一右各有一个石狮子,一个蹲踞于地,一个仰天长啸,形态完全不同。
他们的任务,就是要按十比一的比例把左边那个狮子的结构图画出来,并且注明尺寸。
他眨了眨眼睛。
这个狮子的全部结构与层次,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364 你来
“你们可以去了。”许问抽完签,念出任务,秦连楹挥了挥手吩咐道。
“等一下再看看。”许问没有动身,仍然站在原地,他们组的其他人唯他马首是瞻,当然也不会动。
秦连楹看他一眼,也没有强行要求他一定马上开始,淡淡地道:“下一个。”
方觉明主动上前。
这十天他的队伍又落到了第二位,但也稳居第二位从来不会落后。现在他主动上去,当然不会有人跟他争。
方觉明抽了签,念出上面写的任务。
“绘制龙神庙纯阳宫甲六斗拱的拆解图,二十一等比,尺寸注全。全成三百分。视完成程度分数递减。”
方觉明念完,脸色微微一变,旁边徐西怀等人的脸色也全变了。
他们这组的题目也太难了吧!
虽然分数也高,是许问他们那组的五倍,但难度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斗拱位于屋檐下面,梁柱旁边,通常只有一部分露在外面。而通常来说,它是由多段木材以相当复杂的结构组合而成。
他们要画拆解图,首先要知道斗拱的结构是什么样的,还要想办法测出每一段木材的尺寸,难度相当大。
再说了,斗拱在屋檐下面,位置很高,难道要他们爬上去测量吗?
“请问秦大师,纯阳宫位于何处?甲六斗拱又是哪一个?”方觉明思索片刻,问了一个相对比较简单的问题。
“进去庙里,自然有人给你引路。”秦连楹随口道,招手让下个人过来,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回答他的问题。
方觉明捏着手里的纸条,转过身对徐西怀他们说:“抱歉……”
徐西怀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好道歉的,是咱们这组运气不好。走,进去看看,没准就是咱们认识的斗拱样式呢。”
一队人往里走了,背影仿佛笼着一层灰。
“太倒霉了……”江望枫小声说。
身为天作阁传人,他当然知道这个任务的难度。
上来抽到这么个任务,方觉明他们是真的有点倒霉。运气不好,这一天估计都完不成一个。
江望枫不爽方觉明,那是人民内部矛盾,现在有京营府这样一个共同的对手,江望枫也还是希望方觉明他们能拿到一个好分数的……
抽签还在继续。
接下
来出现的任务基本上都跟前面这两个一样,是龙神庙某处的勘测与绘图工作。
有牌楼的柱梁飞檐,有龙神庙里面某个大殿的花窗雕栏,基本上都是龙神庙的局部,难度各不一样,分数随难度而变化。
许问静静旁观,发现这些局部位于龙神庙的里外各处。
看来就跟秦匠官说的一样,京营府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绘制龙神庙的全貌。
皇家工匠为什么会千里迢迢组队来做这种事?
这座龙神庙有什么特殊的吗?
西漠队工匠完了就是京营府的,他们的任务也都是随机的,有难有易,跟许问他们差不多。
不过不管拿到什么样的任务,他们的态度都非常轻松。就连同样是测绘斗拱这种难度的,他们也就是淡淡瞥了一眼,嘻嘻哈哈,完全不当回事。
水准果然不一样,许问在心里暗叹了一句。
除此以外,许问还留意到一件事。
西漠队三十组人里,至少有一半组里一个人也不识,拿到纸条以为一脸为难,最后只能交给秦匠官身边那个方脸工匠,让他帮着认。
那个方脸工匠其实挺耐心的,没什么不耐烦的感觉,但有了这一遭,西漠队很多人脸上都讪讪的,很不好意思。
而京营府这边,所有人都是拿起纸条就读,读完随手递给旁边的组员看。
别的不说,光是识字率,两边都完全不一样了。
许问直到看完所有人抽签,才对江望枫他们说:“我们开始吧。”
江望枫他们也很耐心,点了点头,跟在了他身边。
许问走到牌楼下方,石狮子就在那里。
他到达的时候,另一组人也到了,礼貌地向他点头示意。
京营府的人。
许问抽到的是左边那只石狮,他们抽到的是右边那只。
两只石狮个头差不多,但一个蹲伏,一个长身直立,形态不一样,尺寸也就完全不同。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同等难度的任务,也就是许问他们跟京营府的一次直接正面对抗!
“有趣。”秦连楹说。
“的确有点意思。”阎匠官跟着点头。
这时第一轮签已经抽完,几名匠官踱到牌楼与龙神庙门之间的一株古柏下方。古柏森森,笼罩着几张椅子和一张几案,案上摆
了茶具。
一名侍女跪坐在旁边,已经把杯中斟上了茶水。
秦连楹当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阎匠官随手入座,姿态非常轻松。接着京营府两名匠官和黄匠官纷纷入座,隐然以秦阎两人为中心。
那个少了一层纸条的木箱被搬到他们身边,回头完成了任务的小组通过检测以后,还可以继续过来抽签,接下一个任务。
从他们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牌楼下面的石狮,和石狮旁边忙碌的两个小组。
“就看看你盛赞的这一位了。”秦连楹侧头看看阎匠官,态度轻松,明显以前就是认识的。
“那你可看好了。”阎匠官笑着抬了抬下巴。
这示意非常明显,秦连楹一愣,转头。
然后,他就睁大了眼睛。
“孙四,你来。”许问拿起一支炭笔,随口对孙四说。
他们自己带了工具,京营府也准备了一些,用箱子装好摆在一边,里面有炭笔和厚纸,质量都非常好。
孙四拿起纸笔,笔头在自己的头发上搔了搔,做好了准备。
“高七尺六寸,十一等比是——”许问说。
“七寸六分。”孙四毫不犹豫,直接在纸上划了一条线。他没有用尺子,但这道线条仍然细长笔直,没有一丝弯曲。
“宽三尺八寸,十一等比是——”许问再次报出一个数字。
“三寸八分。”孙四又画了一条横线,与之前那条相交,同样画得非常果断,非常笔直。
以秦连楹的水平,远远一眼,就能看出这一横一竖的两段线条,尺寸刚好是七寸六分和三寸八分,长短刚好合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以他的经验和能力,这样画图对他来说非常轻松,并不困难。
但画出它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小工匠,腿不直背不平,看上去还有点畏缩!
孙四画完,抬头对着许问嘿嘿一咧嘴:“画好了。”
“不错,长短刚好。现在把它做成网格图。”
网格图,那是什么?
秦连楹远远听见,一阵迷茫。
但孙四却没有犹豫,瞬间就用同样长短的线条画了一个方框,进一步分成了小的方格,给石狮的结构图打了一个等比例的框架。
“好了,然后呢?”他问。
365 网格图
前往西漠这群工匠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各有各的特长。
孙四的特长就是画图。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照猫画虎,对着一样东西把它临摹出来。
直线笔直,弧线圆滑平稳,小小一个孩子,手稳得惊人。
穷人家孩子是买不起纸笔的,他就用石头在土上画,画完擦掉,然后再来。
如此不断重复,乐此不疲。
他没有学过相关的技艺,就是天生有这样的天赋。
不过他先前是个很小的五级工坊的学徒,后来这个工坊被其他家兼并,他被分到了一个作坊下面,跟以前的师父师兄弟分开了,周围全是陌生人,并不清楚他的这项技能。
这次临近服役,他正常地报了名,正常地被分到了这里,要不是许问问得仔细,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本事了。
除了他之外,陈万年也有自己的一手绝活。
也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能力,许问才格外留意到,朝廷在这支队伍上花的心思可真是不小……
孙四很快画好了网格图,开始在许问的帮助下,进一步给石狮分区。
石狮下方有石台,头大身小,手里抱着一个像火焰又像云气的球体。
所有的这些都是有尺寸的,许问不停地报出尺寸,孙四根据他报出的数据拉出线条,同时在旁边标注数字,两人的配合非常默契。
“有十四哥和老孙,根本用不着我们啊。”田极丰在旁边有点无聊地说。
“说什么呢,那边要的可是全图,全图!”江望枫拍了一下他,笑着拿起炭笔和另一张纸,走到了石狮的侧面。
任务上布置的是“全图”,所谓的全图,当然不是指的一个面,包括是正中左右上一共五个面。
许问和孙四现在画的是正面,其他人当然也还是有事做的。
他们的行动非常一致,先打框架画网格图,定出目标各部分的尺寸与位置,然后再一步步细化,从整体到局部一步步拓展,训练非常有素。
江望枫能写会画,田极丰没办法一眼得数,但也能很熟练地使用工具进行测量。
秦连楹的屁股才沾椅子,背心就离开了椅背,身体前倾,专注地看着那边。
“这是你教的?”他头也不回,但谁都知道他问的是阎匠官。
“你觉得呢?”阎匠官不答反问,“做那套东西的时候,你也在旁边,也是参考过的。”
他说的是给许问看的那份计划书,秦连楹不算核心人员,但的确也有全部过目。
记得很清楚,里面的内容并不包括这个绘制网格图进行定位的过程,但准确地说,这个思路跟计划书体现出来的是一致的,可以说是完美契合。
“这是‘那一位’教他的吗?”过了好一会儿,秦连楹渐渐靠了回去,沉吟着问道。
“我觉得不是。我倒觉得,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一套东西。从整分法到符号数字到珠心算,他的体系很明确。说起来,跟‘那一位’倒不是一个路数。”阎匠官说。
“真没想到,他会收这样一个徒弟……”秦连楹的目光向某处飘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
“是啊,他那脾气,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阎匠官也笑了。
“有意思。”秦连楹悠悠地说,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有意思。”阎匠官跟着附和。
旁边黄匠官等全是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于此同时,京营府的那一组也走到了右边石狮的旁边,他们跟许问组隔得非常近,不可避免地看见了他们的动作。
秦连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们是怎么画网格图的,京营府这几个人注意到的则是许问的报数。
许问没用尺子,就拿了一支笔竖在眼前,随口就把数字报出来了。
“有点本事啊。”京营府队伍中一个人打量着许问说。
他长着一张长脸,下巴前凸,看上去有点像只猴子。
“没点本事,人家也不敢到我们面前来晃。”另一个人嗤笑着说。
“嘿嘿,那就他们看看厉害吧。”猴子眯着眼睛笑了两声。
六个人毫不犹豫地分成了五组,各自拿了纸笔,各自找了一个角度,开始画图。
他们的做法就没许问他们那么复杂,拿起笔来就开始画,从头开始,依次向下。
他们画得非常快,直线与曲线不断重叠交错,描绘出狮子的形态。
他们这头狮子的形态是仰天长啸,它的右前足踩着一团如火又如云的球体,后肢向后伸直,肌肉和毛发屈伸,十分自然而生动。
很快,这头狮子就这样自然而生动地出现在了他们UU小说,形态一模一样,结构一模一样,大小尺寸也是同比例完整缩小,清晰而鲜明,甚至还带着一丝神韵!
画完之后,他们直接在旁边注明各项数据,非常熟练,明显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而他们每个人,都能独挡一面!
他们标出来的数字也不是汉字,而是一种符号。
这符号并不是阿拉伯数字,比它要复杂一点,但相比汉字又简单多了。
正后左右上五张图纸,其中最难的是俯视那张,毕竟观察视角跟正常不太一样,就算石狮比人体要矮得多,要达到从上平视的效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搞掂。”猴子负责的就是俯视这张,他画完最后一笔,吹了吹纸,环视四周,表情非常轻松。
片刻之后,其他人也纷纷完成,把手上的画纸交到了猴子手上。
“漂亮。”猴子通看了一遍,满意地说,咨询其他人,“两刻钟?”
“还欠点儿。”一个人回答。
“可以,交任务去。”猴子越发满意了,六个人一起走到古柏下方,把五张纸交给了秦连楹。
临走之前,他瞥了左侧一眼。
那帮小子们速度倒也不慢,最快的已经画到了一半,但最慢的才画了半个头。
比起他们,就差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秦连楹接过那叠纸,随意翻看了一遍,递给阎匠官。
阎匠官看完没有说话,只是向猴子一竖大拇指。
“怎么说,头儿,能接下个任务了吗?”猴子美滋滋地看见旁边一人起身,在旁边的大块木板上用炭笔写下了“京五,六”三个字,接着问道。
全分六分,这表示他们全拿到了!
秦连楹指指旁边的箱子,猴子又一咧嘴,过去抽了一张。
“庙里的了,十五分大任务,兄弟们,走!”他吆喝一声,带着所有人一起往里走。
离开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牌楼那边,接了左狮任务的几个还在埋头苦画,其中一人抬起头,羡慕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猴子心里美极了,又有点恨恨地想:“哪来的小玩意儿,也配跟咱们比!太瞧不起人了!”
“他们好快啊……”陈万年艳羡地看着刚刚离开的京营府众人,小声说着。
相比起他们的速度,更触动他的是那种自信而笃定的态度,太气派了……
“没事,咱们是新手,慢慢熟悉一下。后面怎么样……还不好说呢。”许问微笑着说。
他同样自信而笃定,陈万年看着他,飘荡的心突然稳了下来。
嗐,咱们十四哥的气派,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孙四自从被许问发现这个天赋之后,只偶尔练习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参加实战。
他一开始手有点生,但渐渐的越画越熟练,速度也越来越快。
画完一张之后,许问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换种方式。师兄,阿年,你们俩再去拿几张纸,提前把格子在纸上打出来。”
366 磨刀
许问他们组用了大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多小时才完成石狮的全部图纸。
这个速度在西漠队里是最快的,但他交任务的时候,京营府的小组有一大半都已经交过了。
剩下两个没交的,还是因为抽的任务比较大,本身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当然,这种任务拿到的工分也会更多,不像许问这组花了一个小时才拿到区区六分。
“很漂亮。”秦连楹接过他们图纸的时候,态度却一点也不轻慢,反而非常慎重。
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轻吐一口气说道。
他把图纸递给阎匠官,阎匠官一张张翻看,比之前看猴子他们的认真严肃得多。
这时候,正好猴子他们组过来交第二个任务了,看见两名匠官的表情就高高扬起了眉。
他们对视了一眼,猴子主动上前去,把新画的图纸递给秦连楹,笑着说:“第二个任务也搞定了。”
靠近的时候,他的目光在许问组的图纸上扫过,一脸疑惑。
这很牛吗?
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啊?
线画得挺稳的,尺寸标出来了,用的符号弯弯曲曲,跟他们用的完全不一样,也看不出标对了没有。
但就算全对,那也就是跟他们一样,速度反倒比他们慢多了。
这有什么厉害的?值得两名匠官这个表情?
猴子满腹狐疑,他旁边一个人靠近了小声说:“他们怎么在背后打了这么多格子?”
“我知道新手有这样做的,打格子用来定位置。这也没什么稀罕的吧……”猴子迷惑不解。
几个人不得其解,只能判定是匠官对新手和对他们这种老手的标准不一样,但心里还是挺郁闷的。
凭什么……好几个人忿忿地想。
“算了,别理这个,等到时候全部任务做完,总分出来,头儿们就知道好歹了!”猴子小声对旁边同伴说,大家深以为然,交完任务,又盯着那边看了几眼,冷笑着走了。
“接下个任务吗?”秦连楹明明看见了猴子他们的表现,但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只笑吟吟地问许问。
“稍等一下再接。”许问礼貌地摇摇头,并不急着继续,而是叫了江望枫他们五个人一起,走到了一边。
“我们总结一下刚才画图的过程。”他说。
匠官身边的木板上,京营府的分数已经开始累积。
最高的是猴子他们京五组,现在已经拿到了二十一分,排名第一,其余四组也在十分到十五组的区间里。
西漠这边只有他们西一队拿到了分数,仅仅六分,与左边的京营府四组差别非常明显。
但江望枫他们一点也不焦躁,听见许问的话就点了点头,跟着他在一边坐下,六个人头碰头地说起了什么。
秦连楹远远地看着,侧过头想听他们说的内容。
但他们声音太小了,什么也听不清。
秦连楹心里痒痒的,小声问阎匠官阎箕:“过去听听?”
“不用。”阎箕含笑摇头,他跟许问相处更久,对他更为了解,“没用的东西,不需要去听;有用的东西,也不需要去听。”
他这话云山雾罩,秦连楹完全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一脸迷惑。
“你看着就知道了。”阎匠官微笑着说。
“嗯。”秦连楹也没有追问,只是又多看了许问那边一眼。
“我们来说一下怎么测量的问题。”许问对面前五个人说。
直到现在为止,那张建好的模型图仍然完整地呈现在他的大脑里,鲜明准确,能够自由缩放,每处的数据稍微留心一下就能直接浮现出来。
但他并没有因为有这个能力就满足了,他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个标准,继续认真地在实践中总结经验,并把这些经验教给田极丰他们。
“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形态与结构有不同的测量方式。我们运气不错,刚才抽到的石狮子位置和形态都刚刚好,位置比人矮,大小合适,形态相对也比较规整。”许问总结说。
“所以我们在开头绘制网络图的时候,采取了先整体再局部的方式,先确定石狮的整体,再确定石狮的基座、绣球、头部等局部。”
这是他们刚刚才经历过的事情,每个人都记忆犹新,许问一说他们
就听懂了,连连点头。
江望枫其实是学过测量与画图的,但他当初那个师父的教法跟许问的思路完全不同,他这时也听得眼睛发亮,好像被打开了一扇新大门一样。
许问这次总结一共花了一刻钟时间,从头到尾没有停过,讲完还又问了江望枫他们几个问题,确定他们的确听懂了。
一切结束之后,他才站了起来,对他们道:“我们继续吧。”
“嗯!”如果说孙四他们三个之前还有一点焦躁的话,这时的确是一点也没有了。
他们站了起来,由许问领着,走到匠官们身边,礼貌地说:“我们来抽第二个任务了。”
秦连楹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们一眼,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指指旁边的木箱。
江望枫小跑过去抽了一张,捧着过来跟许问他们商量一下,向匠官们行礼道别,往庙里走去了。
他们的背影才刚消失,秦连楹就跳了起来,问阎箕道:“你不说我们能知道吗,他们怎么什么也不说?”
“再等等。”阎箕呷了一口茶,仍然不紧不慢。
“装神弄鬼。”秦连楹瞥他一眼,嘀咕了一句,终于还是靠到了椅子上,再次拿起许问他们组刚刚交上来的图纸,认真地研究起了后面的网格图。
猴子之前认为的也没错,新手刚开始学画图的时候,也会用一些多余的线条来做辅助,让自己画得更准一点。
但以秦连楹的眼力当然看得出来,许问这些“格子”,跟新手画的那些线,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第二个任务了!测量纯阳殿十二根顺栿的尺寸。全数十六分!”江望枫迅速把新任务的内容念出来了。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
栿也是梁的意思,顺栿是指梁架结构最下方的竖梁。
这是基本屋宇结构的概念,但也不是所有普通学徒都能懂的。
但不知不觉中,在短短十天的朝夕相处里,许问身边这些同伴竟然都明白了。
“那不就是到我的拿手好戏了?”陈万年摩拳擦掌地说。
“没错,交给你了。”许问笑着说。
367 怂
研究着那个任务的同时,许问他们走进了龙神庙。
刚一走进院墙大门,重重阴影就笼了下来,把他们六个人全部笼在了里面。
六个人再次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了头顶上森森的古柏,每一棵都至少经历了百年之久。
柏树长青,现在正值深秋,其他树上的叶子都已经掉了一大半了,这些古树仍然是青色的,只是因为年岁过于古老染上了一抹深幽,看上去越发觉得庄严。
“一走进来,心都静下来了。”江望枫感慨地说。
“这木头,可以做大梁啊!”许三靠近一棵,摸着它的树皮说。
“喂!”江望枫不满地看他,“你这也太暴殄天物了。”
“暴……暴什么?什么文绉绉的,树不就是给人砍的?”田极丰这段时间跟许三关系很好,帮着他说话,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谁说的,这些大树完美地衬托龙神庙的气派,让人静心凝气。你们想想,这里要是光秃秃的只有房子,感觉就不对了吧?”江望枫争辩说,“这就像我们江南的园子,一定要跟山石树木花草配合在一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方面江望枫层次比他们都高,他们也没什么可争辩的。
不过看得出来,田极丰他们并没有完全被说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江望枫说了而已。
许问在旁边看着,轻轻摇了摇头。
站的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
江望枫家在这个年代算是比较前端的手工业者集团了,社会地位是略低了一点,但是有钱,完全不愁生活。
田极丰他们更加底层,衣食尚不能饱暖,对需求的判断也是最底层的,要求的是实用,从来不会涉及到欣赏与艺术的层面。
所以同样是看一棵树,一边看到的是美,一边看到的是好用。
事实上就是,站在不同的立场,看到的东西也不会一样,更别提基于这个进行的判断。
这个定理,放在什么时代都通用。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开了。
踩着狭小的石子路,穿过由古柏组成的这一片树林,掩映在背后的龙神庙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的目光全部都被吸引了过去。
古柏森森,从外面只能看见庙宇的一个部分,偶尔从枝桠间探出来的一角飞檐之类,让人无限向往它的全貌。
而当它的全貌正式出现在他们眼前,那种华美与森严彻底地震服了他们,让他们瞬间全部闭嘴,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许问也很震惊。他上前一步,眼中倒映着层层叠叠的重檐与屋宇,蜿蜒而去的回廊与亭台,简直有点不太敢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
这真的是真实存在在晋城的?
它跟晋城外面的反差未必也太大了!
外面的晋城,整体不能算破旧,但总像是蒙了一层灰一样,有着说不出的逼仄感。
建筑物以砖土为主材料,色调通常是灰色或者黄色,现在还是深秋,没什么绿色,看上去总有点灰
头土脸的感觉。
但这里,黑漆与红漆掩映交错,金色的琉璃瓦与红色的烧制瓦主次分明,庙宇高大耸立,偶尔还可以看见双层的飞檐。
这座龙神庙与外面的晋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完全不可想象是同处在一片区域里的。
这种时候,别说田极丰等几个土包子了,就连跟着家里见多识广的江望枫也惊呆了,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
“太壮观了……”他喃喃道。
“枫哥你说得对,这庙就是得配柏树,不然就没这种效果了。”田极丰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赞同起了江望枫之前的话。再怎么底层穷苦,他的基本审美是没问题的。
“这龙神庙究竟是谁建的?也太有钱了吧。”陈万年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不知道,按照之前的传闻,它建起来得有一百多年了吧?也不知道是一百多年前的哪个大人物……”田极丰眼睛发亮,很想去打听一下。
“说不定更久。这种程度的庙,都得好几代才能慢慢建起来。”江望枫说。
“难怪还能惊动皇家工匠过来测量。”陈万年说。
“是啊……”大家纷纷附和。
许问听着却还是有点疑虑。
第一,他也很好奇这庙是谁建的,毕竟它不像是佛道之类老资格的信仰,多年聚集了很多信徒,靠这个就能聚集大量钱财。
第二,龙神庙的确气派不凡,但跟皇宫内院还是没法比的。
一个一级工匠带队这么多人到这里来对龙神庙进行全面勘测,总结它的图样,肯定另有原因。
“走吧,先去完成任务再说。”这些东西干想也想不出来,许问甩开思绪,招呼同伴。
“嗯!”一群人迅速响应。
他们很快找到了纯阳殿,其实也就是龙神庙的正殿。
说起来,纯阳是道家的名字,龙神庙正殿取这个名字,也是挺有意思的。
靠近挂着纯阳二字牌匾的大殿,远远看见石阶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京营府统一的灰色粗布衣服。他看见他们就招呼:“来做任务的吧?什么任务,我看看。”
许问走过去把手上的纸卷交给他,那人展开就看——不用说,又是个识字的。
“纯阳殿十二顺栿的尺寸?这个任务有点难啊。”他读了出来,抬眉看了看他,伸手往里一指,“家伙都带好了吧?进去吧。”
六个人走进大殿,发现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
纯阳殿是龙神庙的主殿,也是这里的核心建筑,结构正统复杂,需要测量绘制的地方非常多。
外面接的很多任务,都是直接指向这里的。
殿内沿着墙壁搭了一座木架,是比较简陋的脚手架,架子上下爬着不少人。
看见许问他们进来,京营府的最多只是瞥过去一眼,有的甚至都偏下目光都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
西漠队的就不一样了,无论老少,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工具,非常尊敬地叫道:“十四哥!”
声音并不整齐,有点
此起彼伏,但京营府所有人还是被震惊得转过了头,盯着许问看了半天。
这么个小少年?全员肃敬招呼?
这也太气派了吧!
这时代师徒之分非常严格,许问教了他们很多东西,形同半师,到现在跟他的年龄已经没有关系了。
许问镇定点头,抬头问架子上的人:“绑带打好了吧?”
“好了,你放心!”大家纷纷应和,拍了拍腰间的系带。
这是许问带着他们做的“安全绳”,其实就是用麻绳做的,有个活扣,一方面很结实,另一方面也能在脚手架上左右移动,非常方便。
许问之前在赶路休息的时候结合现代的知识,跟他们一起摸索出来的,还编了不少绳子带上。他强调了很长时间的安全问题,这时看见他们都记住了,非常高兴。
“嗤,怂包。”
京营府一帮人冷眼旁观,总算找到机会嘲讽了起来。
“阿年,你也准备好了吧?”许问充耳不闻,转头问陈万年。
“好……好了。”陈万年听见嘲笑声,本来正在往那边看,听见许问的招呼,勉勉强强地回头。
“系上吧。”许问说。
“嗯……”陈万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拿出麻绳,按照许问教的手法绕过肩膀,系在了腰背上,扣紧。
许问检查了一下,把包拎起来给他固定在身上,说:“我在下面跟你说测什么,你照着做。”
“嗯!”陈万年下定决心就不犹豫了,很是坚决地说。
然后,他一溜烟,极其敏捷地爬到了架子上,系好绳结进行固定。
他现在的位置跟第一根顺栿平行,中间有点距离,属于可以量但又不太好量的范围。
“是圆栿。”陈万年看了一眼,对下面说。
顺袱方形的比较多,但圆形的也不是没有。
“截面直径。”许问紧盯他的动作,看见他准备好了,当即说出要求。
在他旁边,田极丰坐在地上,拿着木板和炭笔,准备记录。
陈万年从腰包里拿出一根棉绳,绳子两头各系着一块打孔的石头,扯着棉绳向下垂。
陈万年双手提起棉绳,俯身倾向第一根横梁。
他爬得快,坐得直,提得稳,这就是许问发现的他的特殊能力。他的柔韧性与平衡性都非常好,好得惊人,这能让他在一些特殊的姿势与环境里非常稳定地做出相应的动作。
他横提棉绳,让两端重物自然下垂,直绳与梁边相贴。等到重物静止的时候,他记住横绳的长度,光速拿出直尺来量出了结果。
接着,他扬声叫道:“直径一尺一寸九分!”
许问点点头,问旁边田极丰:“直径一尺一寸九分,圆周多少?”
旁边京营府工匠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此时面面相觑,全部一脸懵逼。
直径是什么?看上去似乎是顺栿横面的长度?
圆周是什么?是说这顺栿有多粗?
这怎么能算出来?!
368 此起彼伏
用直线计算圆周,当然就要涉及到圆周率。
中国出现圆周率的时间非常早。
汉代的《周髀算经》里和另一部算书里就已经提到了这个比值,不过只是笼统地把它计成了3,很不精确。
公元一世纪的头十年,王莽在位的时候,刘歆为主上制造标准量器时,直接使用了3.154这个值,但他就是把它当结果来使用的,没有详细说明自己得到它的过程。
公元3世纪的时候,刘徽把圆周率进展到3.14159;公元5世纪的时候,祖冲之和他的儿子给出了一个“盈数”3.1415927和一个“朒数”3.1415926,而直到公元十六世纪,欧洲的阿德里亚人安东尼宗才得到一个接近这个的数值。
圆周的计算在阎匠官给许问的那本计划书上就有提及,提到圆周率时就简单地说了个3.14。
许问对古代数学的发展一无所知,看到这个的时候还很惊讶。
后来他单独找到阎匠官打听了一下,才得知了过去的这些历史,与记忆里课本上的一些内容相互映证,除了人名不太一样,事件都是对得上的。
真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世界……当时许问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不过问到阎匠官的时候,他对这些东西了若指掌,也让许问有些惊讶。
这熟悉的程度,一看就是以前研究过的。
这种人才,竟然被放到了这里来……
不过他没有多问,直接把这部分内容梳理重整了一下,换成自己的方式教给了其他人。
他也没想到,这些内容这么快就能用上了。
田极丰数学天赋非常强,几乎瞬间就给出了结果,非常确定地把它写在了木板上。
然后,陈万年量完了第一根顺栿的长度,把它报出来让田极丰直接记上。
这根顺栿紧贴墙壁,量完之后,陈万年在脚手架上移动了一下位置,来到了第二根的地方。
这是根方形抹棱。
抹棱又叫抹角,就是本身方形的梁柱,在方角的位置锯掉了一个三角长条,形成了一个异形。
方形抹棱的梁栿比较麻烦一点,不仅要测量其高度、厚度,还要测量抹角的角度与尺寸。
这在这个世界相对是比较难一点的,因为古代数学里,对角的概念非常模糊,并没有完全成形。
这在西漠队的计划书里也体现出来了,这方面的概念基本上是缺失的,但在实际操作中其实非常重要。
许问和阎匠官聊了一下,把这部分的内容加了进去,并且讨论
制作了简易的量角器。
阎匠官听说这个的时候非常震惊,但听完之后,他只是深深看了许问一眼,什么也没有多问。
这反应老实说挺奇怪的,许问当时心中一动,心想,难道他认识他师父,以为这些东西都是连天青教的?
这很符合阎匠官之前的一些反应,许问估计自己猜对了。
唔,这样也挺好,有些不方便说的事情,人家自动会脑补到他师父身上去。
以连天青的个性,就算他知道,他多半也不会解释……
所以,现在陈万年非常熟练地进行了测量,流水一样报出各种数据,让下面的田极丰进行记录。
旁边京营府的刚刚回去做自己的事情,结果再次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些中间的一些是什么?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管了,做自己的事去。”京营府一个人看了一会儿,摇头道。
狄林也在这里,也看见了听见了许问他们的动静。
他蹙着眉,良久不语,把这些“莫明其妙”的东西记在了脑子里。
陈万年的确很麻利,对许问之前教的东西掌握得也很牢固。他在脚手架上爬来爬去,不停地报出各种数据,非常流畅。这其中花费的更多的时间,恐怕还是他换地方的时候,解下绳扣,重新绑上的这个过程。
“怂包……”京营府说了不看,但还是偶尔会关注一下,又有人这么嘀咕了一句。
“还是不够安全,重绑绳扣的时候还是有段空隙。”结果另一边,许问摇了摇头,出声这么说。他托着腮,好像还在想更安全的办法。
京营府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心里突然有点发毛。
这家伙这么重视这东西,难道这样爬上爬下的,真的非常危险?
许问他们第二个任务做得非常快,完成之后出去交了,拿到了完整的十六分。
其实任务原本要求的测量要求并没有包括角度,但许问他们还是额外注明了。秦连楹拿到这份单子的时候一脸疑惑,旁边阎箕倒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凑过去给他解释了起来。
“这分数少了。”听完之后,秦连楹思索片刻,对阎箕说。
这说的是许问的工分,也是给他的奖励。
他们原本设定的内容里并没有这一项,是许问额外加上的。而以秦连楹的经验与眼界,当然马上就看出来了这个新概念的重要性。
“我猜是那一位教他的。”阎箕说。
“但它是言十四拿出来的。”秦连楹道。
他思考片刻,
接过另一名匠官手里的炭笔, 在西一组,也就是许问他们组的后面又加了几个字。
“附:加二十。”
西一组他们第一个任务拿了六分,第二个任务拿了十六分,加起来一共二十二分。结果再加上这二十分,总分就达到了四十二分!
这时,猴子他们组正好赶回来交第三个任务,他们的这个任务比较简单,只有八分。加上先前的二十一分,当前总分二十九分,还落在了许问他们后面。
猴子目瞪口呆,直接指着许问他们的分数叫了出来:“这不公平!凭什么!这十分是哪里来的!”
“喂喂喂,这可是秦师!”旁边几个人脸都白了,拉住他提醒。
猴子秒怂,瞬间闭嘴,但脸上那淡淡的不服还是看得出来的。
“这是额外的贡献分。他提供了我们京营府也没听过,但非常有用的东西,做出了贡献,因此拿到了这个分数。你能提供的话,你也能加分。”秦连楹把笔放到一边,淡淡地说。
“什,什么贡献?”猴子还是有点怂,但坚持着问。
“角度的测量与使用。”秦连楹难得心情不错,猴子问了,他就解答了一下。
这概念跟猴子他们学的不是一个体系的,他一脸迷茫,旁边一个人道:“虽然没听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接下来我们要认真了。”猴子回过神来,认真地说。
这时,狄林那组做完任务返了回来。
他们这组集结了京营府实力最强的几个人,因此也是实力最强的一组。
狄林上前,把一叠厚厚的纸递到了秦连楹的手上。
秦连楹没有马上看,而是随手把它递给了旁边的阎箕,只留下了放在最表面的任务说明。
“哦?绘制纯阳殿剖面横切图?大任务啊,这就完成了?”他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
猴子他们还没走,听见这话,震惊地转头。
“完成得很好。”阎箕翻看了一遍,满意地点头。
“不错,全分五十。”秦连楹也检查了一遍,满意地把分数登记了上去,阎箕作为西漠队的代表毫无异议。
“牛啊!”猴子马上喜笑颜开,对着狄林他们挑起了大拇指。
“请抽下个任务。”狄林不骄不躁,向秦师行礼。
秦连楹对着旁边箱子示意了一下,狄林让蒋东辰抽,很快,一张新的纸条到了他们手上。
“绘制祈水殿正面平面全图,五十分。”狄林快速念了一遍,再次行礼。
“我们去了。”
369 不如
狄林他们交任务的时候,许问他们没在现场,也还没有接下一个任务。
他们在按之前的惯例进行总结。
这一场只有三个人加入工作,主要以陈万年为主。
许问认真旁观了陈万年测量的全过程,现场就对他做得不规范的一些地方进行了调整,现在当着其他四个人的面总结一些规律,以期更简化、更规范,后续能做得更好。
江望枫捏着笔,把他们讨论的结果一条条列了出来,许三主动接过去进行保管。
做完这些工作,他们才正式动身,回到匠官们身边,继续接下面的任务。
这时,狄林他们的成绩已经写在了木板上,五十分高居第一,十分鲜明。
许问抬头看了一眼。
“你不问他们完成的是什么任务?”秦连楹有意问他,留心观察着他的表情。
“还请大人指教。”许问的确有兴趣,礼貌地行礼问道。
秦连楹向旁边伸了伸手,已经完成了的任务的纸条放在旁边的石桌上,京一组的正是最上面一张。
许问拿起扫过,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任务五十分?”他有点不敢相信地问。
“怎么?”秦连楹问。
“少了。”许问认真地说。
“哦?”秦连楹饶有兴趣地挑眉。
“之前我们做的几个任务,测量或者绘制的都是龙神殿某处的局部,区域有限,要求也有限。这个剖面横切图,画的是纯阳殿侧面的整体,包括屋顶、梁柱、墙体、地面,甚至下方础基的所有部分。这太全面太复杂了,只给五十分,实在太少!”
许问还有些话其实没说出来。
正常来说,这样的全图肯定不是一小时两小时能画出来的,一天两天都未必够。
现在从正式做任务开始过了大约三小时左右,也就是说,京一组画这套图只用了三小时的时间。
这真的是能够完成的工作吗?
完成得真的足够标准吗?
许问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哈。”许问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又看,秦连楹仿佛看出了些什么,笑了一声,招招手,把卷在一起的那叠图纸递给了他。
许问接过,认真而快速地看了一遍。
墨迹犹新,充分说明
着图纸画成的时间。
纸是事先裁好的,大小有限,任务有比例要求,按照那个比例,不可能把整个纯阳殿全部画在上面。
所以,这里每张纸上画的也是局部,但单看局部就能看出来,要是把它们一张张拼在一起,就能形成完整的纯阳殿整体,比例稳定,线条统一,数字和说明统一标准在旁边,标识的是各种符号。
很奇怪的符号,有自己的一套规律,是工匠独有的计数以及专业术语的表述方法。
这在很多地方各有不同,但看上去皇家工匠们已经总结出了相对完整的一套,进行了全面应用。
这其中一部分许问以前在别的地方见过——多半是阎匠官那里,另一部分结合固定规律,连蒙带猜的也能琢磨出来。
真的很难想像,这是在三个小时之内完成的图纸……
许问的目光匆匆在上面扫过,冷静地评估着。
古代工匠在这方面的技能以及熟练度,其实已经极其高明了。
当然,相对现代的规范还远有不如,但已经极其接近许问在文传会看到的那份图纸,甚至犹有过之。
这就是这时代皇家工匠的实力,的确非同凡响。
“请问有纸笔吗?”许问突然问。
秦连楹没说话,只向旁边示意了一下,迅速有人全部递了上来。
许问把纸裁成小块,在上面写写画画,然后把它附到京一组那叠图纸的旁边。
“你写的什么东西?”阎箕仗着跟他熟,凑过来看。
“画了星号的这些,是提醒一下,他们可能出现计算错误了,需要重新确定一下。”许问随口说话。
一听这话,秦连楹也忍不住看过来了。
他正准备问许问是怎么看出来的,目光触到那些数学符号上,脸色已经阴了下去。
根本不需要讲解,狄林他们的这个错误犯得太低级了!
纯阳殿的总高一共由四段组成,分别是屋顶、墙体、台明和础基。不用说,总高的数字跟这四段加起来的数字肯定要是一样的。
但现在,这两个数字不一样了!
是哪边算错了?肯定是要重新确定一下的。
“……要挨鞭子了。”秦连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京营府这批来的人里最出色的几个
,可以说是堪当门面的几个,竟然犯了这种错误,竟然还被人家看出来了,真的是——太丢人了!
不狠狠地罚一下,真怕他们会忘了自己是谁!
阎箕微笑着看了老伙计一眼,没出声刺激他。这个时候再多嘴的话,老东西要翻脸的。
“同心圆这个标志呢?又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另一张纸条问。
“这个是我觉得有些模糊,可以再加些东西的地方。譬如这里的这个转角,这个台明的弧度……”许问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绝不藏私。
“看来五十分还是加多了。他们的图纸远没有到满分的程度。”秦连楹听完,提起笔准备把板子上的分数改一下。
“不,一点也不多!”许问一听就叫起来了,“哪有什么真正完美的东西,这么短的时间把图纸画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止五十分了。你要是扣他们的分数,这个建议我也不能放里面了。”
“他们可是你们的敌人。”秦连楹提醒。
“不是敌人,只是竞争对手。”许问摇头纠正。
秦连楹注视着他,点点头,没再修改京一组的分数,而是提着笔,又在许问他们西一组后面添了一个“附:加十分。”
许问在这里的建议比较零散,没有之前那个角的概念成体系,所以加的分数也没有之前那么多。
“你不如坐在这里,给人家的任务结果评价提建议,没准来分还更快!”江望枫看了就笑。
“亦可。”没想到秦连楹听完就点了头,还伸出手,要把已经交上来的的那一大叠图纸都递给他。
“你们……”许问愣了一下,看向江望枫和许三他们。
这五个人跟他一组,许三跟他同是旧木场出身,名义是师兄弟,但其实就他教出来的。
江望枫出身正统,从小接受工匠教育,虽然跟他不是一个体系,但也是有效的补充。
田极丰、孙四、陈万年各有各的天赋能力,这十天跟他们同出同进,吃饭睡觉走路都在一起,学了很多虽然不全面,但是很实用的能力。
他们综合起来,的确足够在这样的任务里独挡一面了。
许问思考片刻,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的任务主要交给你们来做,但我也还是跟你们一起去现场。”他说。
370 更美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蒋东辰突然问狄林。
他们的第二个任务相关祈水殿,祈水殿在纯阳殿后面,人相对比较少一点,但偶尔也会有一支队伍过来,做完一个局部的小任务,再匆匆忙忙跑开。
那多半都是西漠队的人,有老也有少,跟他们穿的不一样,面孔也很生。
有意思的是,他们抽到的基本上都是局部任务,相对比较简单,在他们可完成的范围内。
当然分数相对也会比较少,但总不至于不知从何处下手。
有点凑巧,想起秦师的习惯,蒋东辰判断他是在他们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做了一些手脚。
而蒋东辰他们现在接到的两个任务都比较复杂,但对他们来说难度并不大,他们一边做,一边统计并绘制,还一边有闲心去观察来来去去的其他人。
狄林则不一样,他一直非常专注。他负责的是整体的统筹与核心部分的绘制,现在他一边对照着数据,一边用尺子比着画出长长的直线,没有马上理会好友。
直到这根直线没有一丝抖动地完整画完,他才直起腰来,头也不回地问:“什么怎么样?”
“各种,你不是最擅长看人的吗?”蒋东辰笑着说。
“非常干净。”狄林仍然没有回头,但马上就回答了。
“啊?”蒋东辰没明白他的要点。
“衣服、头发、脸、手都比较干净,靠近的时候也没什么臭气。”狄林补充。
“咦?这我倒没注意。”蒋东辰睁大眼睛,回忆了一下,发现真的就是狄林说的这样。
他拎起自己的袖子闻了一下,浓浓的汗臭混合着很久没洗澡的一股酸味,把他呛了一下。
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这味道其实平常也有,但他们都闻习惯了不觉得了。现在额外留意了一下,真的让人有点难受。尤其狄林还说到了另一帮让他们都有点瞧不起的家伙……
“他们真的没什么味道?”蒋东辰不甘心的问。
“真的很少。我特别留意了一下。”狄林说。
“讲究人啊……”蒋东辰小声嘀咕。
“那他们可真够闲的,换了咱们,每天忙都忙不过来了,哪有时间打水洗澡啊?”旁边同队的龙奇开了一句嘲讽。
“就是就是。”蒋东辰连忙附和。
“先不说做活怎么样,他们用了十天的时间从江南路赶到这里,未来还要在一个月之内赶到甘布。”狄林一边说,一边不满地看了他们一眼,“别随便小看对手!”
他那张方脸一沉下来,还是很有威严的,蒋东辰和龙奇缩了缩脖子,秒怂。
“就是说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还记得洗脸洗脚洗头
发?这也太讲究过头了吧?”蒋东辰不可思议地说。
“不仅仅是这样呢,刚我去上茅厕,路过庙里的厨房,看见他们的一个匠官。那匠官求着帮工的厨嫂给烧几锅水,说是要给三百多号人喝。三百多号人,除了他们还有谁?”同是队里的韩猛突然补充了一句。
“他们是女人吗还喝热水?”蒋东辰和龙奇一起嚷了起来,
“不是热水,说是摊凉了喝。他说这样会把水里一种奇怪的小虫烫死,就不会有小虫钻进脑子里,把半个头都吃掉了。”韩猛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有点猎奇的故事吸引他藏在旁边把他们的话听完的。
“什么小虫?”韩东辰好奇地问,连狄林也转过了头。
“就是以前有个孩子,家里早早没了娘,爹忙着种地没人管他,他小小一个孩子渴了就随便喝河里的水。结果有一天,他爹带他去城里,难得上酒楼去吃饭……”
当时那个匠官把这个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厨嫂听,现在韩猛也如实转述了出来,在原有的基础上稍微添油加醋了一下,更惊悚了。
讲到小孩他爹嫌孩子不接话不理他,随手一巴掌打过去,打在小孩头上,把他整个脑袋全部都打下来了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全部都打了个寒颤,其中一个人正准备拿起旁边那碗水来喝,光速把碗放下了。
“真的假的!”蒋东辰嚷道。
“据说是真的,就是他们里面一个人家乡发生的事。”韩猛说。
“这生水……是真不能喝?”龙奇拿起旁边的水碗,好像想看清楚里面的小虫,但当然什么都不会看见。
“……这说明啊,家里还得有一个女人。要是这孩子他娘在,也不会脑袋里生了虫还没人发现。”蒋东辰突然说。
“对啊对啊。”好几个人纷纷附和。这年头,孩子就是女人的事,这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们接着就讨论起了娶媳妇什么的,强行把话题扯开,但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再没人碰一下旁边的水壶和水碗。
没过多久,他们重新回到了工作上,蒋东辰已经忘记之前要问什么了。
“讲究人啊……”狄林轻声说,“就是不知道做事的法子,是不是‘那套’讲究的法子。”
说完,他一转头,正好看见外面有一道颇为熟悉的人影。
俊秀如竹的少年,仿佛天生就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气质与风姿。他面容洁净,衣衫整齐,就算身处忙碌之中也让人感觉一丝不乱。
据狄林从各个渠道知道的,他也是这次“比试”的正主,这次看似荒谬的较量,一大半,不,几乎全部的原因,都是因他而来的。
“咦,言十四!”蒋东辰也第一时间看
见了他。这少年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吸引别人目光的能力。
“他在干什么?”狄林他们队正在祈水殿里,屋檐和梁柱的阴影遮住了他们,他们借着这阴影,偷偷地往外看。
“他不是也有队有任务要做吗?怎么就他一个人?”蒋东辰小声问。
没人说话,但所有人都在关注着那边。
“言十四”没留意他们,他到达祈水殿,就放慢脚步,抬起头,从上到下地开始看这幢建筑。
他手上什么也没有,除了用眼睛看也没有做其他的任何事情,好像到这里来就是观光的,任务什么的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他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整体,开始逐渐靠近,看它的各个部分。
重檐、斗拱、梁栿、台明、墙壁、窗棂、地面。
他还是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就用肉眼看,偶尔上手摸一下,好像这样就足够了一样。
慢慢的,他靠近了狄林这边,他抬着头看着上方迈步,完全没留意周围的人,险些都要撞上来了。
“喂!”蒋东辰突然出声。
许问吓了一跳,连忙低头,猛地向后退了两步。
“抱歉抱歉,没看见。”他连连道歉。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蒋东辰问。
“在看这斗拱,真是精美。”许问又抬起了头,有点着迷地说。
狄林和蒋东辰他们跟着一起抬头。
“斗拱……你说的是这铺作?”狄林问?
斗拱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代叫法也不一样,的确另外有个名字叫铺作,这个许问也是知道的。
“对。”他说。
“这很精美?”过了一会儿,蒋东辰低下头,有点无语地看许问,“不就是最普通的外檐翘昂铺作吗,三翘三昂三踩,有啥稀奇的。你以前没见过吗?”
“见过的。”许问指的是他以前在那个世界去一些名寺之类的地方参观,“那时候就是看它的外观,觉得精美巧妙,感触不是很深。现在知道了它的具体结构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要做成这个样子……这每一根木头、每一个交叉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突然就觉得更美了。”
风过檐下,带来一些烟火气。
许问嗓音悠悠,带着向往,带着喜爱,十分动人。
狄林他们也听呆了,跟着他再次看向同样的地方,眼神不知不觉也有些发直,手上的活计也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蒋东辰嗤笑一声,指着斗拱的一处说:“说得倒好听,我考考你,那根叫什么?”
“我不知道。”许问眯着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摇头说,态度极为坦然。
371 那些事那些人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蒋东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实说,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态度是有点轻慢,但其实也有几分认真。
言十四刚才那番话平平常常,但的确说到了他的心里去。
就像他说的一样,铺作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其实很寻常,祈水殿这个又是相对比较常见的一种,他早就已经看惯了。
但在言十四说完话的那一瞬间,这些比较常见的东西在他眼里仿佛焕发出了新的光彩,他也开始跟着他的话,琢磨起了背后的一些东西。
它为什么要设计成这个样子?
它的各个部分是怎么支撑的?
当初老祖宗是怎么想出这么奇妙的设计方法的?
所以他问出了那句话,内心深处很想听听许问是怎么说的,他会有什么比较独特的见解。
结果言十四开口就说他不知道!理直气壮,好像他不知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人该为这个感到奇怪。
“我之前学的是细木,徒工试考的也是这个,大木方面的东西只涉足了少许,还没有正式开始学。”许问解释。
“哦……”他这样一说,蒋东辰他们就明白了。
细木指的是门窗家具这些比较细小精巧的木工活,跟屋宇梁柱斗拱这样的大木类活计不是一个范畴的。
只学了细木的话,不懂大木非常正常。
“你学了几年细木?学完学精了吗?徒工三试考过了吗?这两个可不是一个东西,要兼顾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蒋东辰问。
“学了三年,考过了,知道很难,我会努力的。”许问一一回答,态度非常沉稳。
“学完了啊,那还不错……什么?才三年就学完了?还考完了徒工试?三轮都考完了?”蒋东辰不可置信地问。
“考完了。”许问平常地说。
他们这些皇家工匠都是出师多年的资深人士,看似离学徒时代非常遥远,但其实对这个新出来的徒工试和百工试都非常关心。
在这方面,他们的眼界远不是那些民间工匠能比的。
他们非常清楚这两项考试代表着什么,也非常清楚其中难度。
三年三试,相当于每年必定在该县该府该路的前三十位,前两试还好说,最后一试,当真是非常非常难的。
能这么快过关,不是大有天赋,就是大有背景,通常还得是两个一起兼具。
“果然不愧是月龄队的,凡入选者必有高妙之处。”狄林笑了一声。
“月龄队?那是什么?”许问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狄林也有点惊讶,“月龄队就是你们这支队伍的名字,估计是因为还没有正式确定,所以没跟你们说。回头你们就知道了。”
“特地组的一支队?干什么的?他们不是去西漠服役的吗?”
“月龄,这名字怎么这么娘?”
“我都没听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问还没开口,蒋东辰等人已经七嘴八舌地问了一堆问题出来。许问有点意外,狄林说的也是他一直在猜测的事情,皇家工匠会知道并不奇怪,但其他人怎么也像是第一次听说似的?
“我也是偶尔听说的。”周围没什么人,但狄林还是压低了声音。
“听说这事是荆大人出面主持的,就是为了三年后的那件事情。其实石大人的意思是由他领头在京营府调批人过去,但荆大人的意思是建一支新队伍。为这事吵了很久,但是你们知道荆大人后面是谁,不知道怎么回事鲁大人和咱们秦师态度又有点模糊。左左右右下来,最后还是现在这样了。”
狄林的口齿很清晰,表达能力不弱,但许问还是听得一头雾水。里面牵扯到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秦师”他一个也不认识。最关键的是,三年后的事情是什么?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这个而起的……
“三年后有什么事?”他忍不住问了这个他最关心的。
跟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蒋东辰的:“荆大人背后的人,难道是贵……”
接下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被狄林捂住了嘴。
许问只听见了一个字,心想:“桂?桂什么?”
“这事我就跟你们说了,你们听听就完了,别到处瞎嚷嚷
!”狄林压低声音警告,转过头来又恐吓许问,“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本来也不是你该知道的,回头没了性命,可不要怨人!”
关乎性命吗?看来涉及到的层面的确相当高了。
许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说的。”
“干活干活!别耽误时间了!”狄林吆喝了一声,强行收回话题,“三年通过徒工三试,你是很有本事,但也不要得意!大木论及精细复杂之处,要学的东西比细木多多了,别只管把事情扔给别人,自己偷懒!”
他把许问到这里来“参观”当成是偷懒了,许问也不解释,只认真地应了声是,但也没说听话去找自己的队伍,还是继续在原地徘徊,用眼睛一寸寸丈量这座祈水殿的每一个角落。
狄林冷淡地移开目光,觉得刚才跟他说那么多话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是狄林他们京一组的第二个任务,目标是测绘祈水殿的正面全图。
祈水殿是龙神庙的偏殿,形制与后者基本一致,但在各种规格上都次了一等。
京营府这批人个个都能独挡一面,因此他们都是各负责自己的一块,最后再把数据汇总到狄林这里,由他进行最后的整合工作。
同时,他们在工作中也会有一些相互交叉的部分,譬如量到了一些别人负责的数据什么的,他们会很大声地报给别人,避免重复工作。
在这个过程里,许问就一直徐徐观看着一切,目光偶尔在他们几个人身上掠过。
狄林还是注意到了许问,忍不住多想。
他究竟是在干什么?
看着也不像是完全的没有目的的,他其实是在……偷师吗?
但他这样随随便便地看点皮毛,又能学到什么东西?
这时,蒋东辰正爬在脚手架上,量从墙壁到第一根顺栿之间的距离,墙面附近同时也是韩猛负责的部分。
“墙面至一栿,六尺八寸。”蒋东辰大声报道。
他的声音很大,许问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他往那边看了一眼,目光突然定住。
“嗯?不是六尺七吗?”他疑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