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压力山大
又要分一次组?
从此固定下来同进同退?
人群骚动起来。
前两次“游戏”,谁实力强谁实力弱大概都能看出来了,各人的实力层次真的拉得特别开。
这种情况下,弱的当然想找强者抱大腿,强的也想强强联合保持优势,这个组究竟怎么分很成问题。
孙四和陈万年有点犹豫,两人凑到一起小声商量了一会儿,走到许问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十四哥,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找其他人组队……”
三天时间,足够他们看出谁是这几个人里的主心骨。
许问正在和许三说话,诧异地抬头,问道:“找其他人组?你们找好队友了吗?”
“没有。就是觉得我们实力太弱了,跟你们差太远,留下来也是拖后腿。”孙四摸了摸脑袋说。
“怎么会?我以为我们的队伍已经固定下来了呢……”许问思考了一会儿,直起身子,认真地问他们,“不过有件事情我也想跟你们再确认一下。我们——”他比划了一下自己和江望枫,“——还是想争一下比较靠前的名次的,跟我们组肯定会有比较大的压力。接下来一路都不轻松,要不要一直这么咬着牙坚持下去,要看你们自己的意愿。”
他说的是实话。
就昨天的“问卷”结果来看,这次西漠服役的人选朝廷是精挑细选过的,孙四和陈万年也各有各的天赋,只是还需要培养。
但就当前来看,他们俩,包括田极丰在内,跟许问他们的实力都有明显的差别。
要想不拖后腿,把队伍现有的优势一直保持下去,他们肯定需要付出大量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
他们现在白天急行军,晚上才能学东西,这样肯定会非常累。
是要咸鱼一样安心靠后省力不费心,还是付出更多的努力争取更多的东西,是需要做出选择的。
三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孙四抬头问道:“十四哥,你觉得我们这……真的可以努把力就做到?”
前两次“游戏”,定线戏他们的发挥都很一般,全靠许问六丈六获胜。算术十题,孙四和陈万年排名都垫底,十题对六道就能拿到一分,他们一分也没得。
这种情况下,许问还觉得他们能行?
“是。”许问只回答了一个字,简单干脆。
“那我就拼了!”孙四的眼睛亮了,大吼一声,毫不犹豫。
“那我也来试试!”陈万年一咬牙,
紧跟在他后面说。
不就是一个月吗?再累也就是一个月。
错过这次机会,他肯定肠子都会悔青!
田极丰跟着用力点头,表达自己的意见。现在的他们还不知道,这样的辛苦远远不止一个月的时间,当然,他们也从来就没有后悔过。
许问队就此成形,中间还有其他人想来约他们三个,许问他们都一一婉拒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两天来同样表现出色的方觉明队伍并没有来邀请他们。
他们大体上也保持了第一天的阵容,只换了一个人。
“不管拿第几,赢过那家伙就好!”江望枫瞥着方觉明,愤愤然说。
“……”方觉明这个人是不太讨人喜欢,但江望枫真的脾气很好,许问想不通他怎么就看方觉明这么不顺眼了。
要说的话,两边也并没有起冲突,只是正常的竞争关系。
只能说有些人就是天生很不对盘吧。
黄匠官给了他们两刻钟的时间来组队,两刻钟后,新的“游戏”开始。
其实就许问来看,这才不是什么游戏,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夜校”?
夜校今天晚上的课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抽背上次的课程内容九九乘法表,随机抽背十条,必须秒答。
六个人一组,每人十条就是六十条。六十条里对了五十条的,全组每人加一分。五十条以下的,所有人都没分。
第二阶段则是乘法的变化,在九九乘法表的基础上进行两位数的乘法。
这个进度比小学生可快多了,许问组也在上路以来第一次一分未得。
这两部分的题目对许问师兄弟和江望枫来说都没什么难度,但奈何这是团队作战。
抽背这一项,许问三人加田极丰都全对,但孙四和陈万年都没背下来,两人加一起就对了四题,加上许问他们的就是四十四条,离五十远着呢。
而第二阶段,他们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有记下来,又怎么做得对题?
这一轮,两人全军覆没,连带着许问他们组的排名直接往后走了十五位,没进前十,一分未得。
“夜校”的课程结束之后,许问他们的表情倒很正常,孙四和陈万年耸拉着脑袋,脸涨得通红。
回到窝棚,孙四一把拉住许问,咬牙道:“走,我们去找匠官,重新分组!”
“匠官不会同意的。”许问说。
“那也要试试!我俩真的不行,继续这样
搞,我俩,我俩都没脸见人了!”陈万年面红耳赤地说。
“丢人也就算了,我们这真是把你们拖得死死的,太对不起人了。”孙四都快哭出来了。
“随堂考试”的结果都是公开的,谁行谁不行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们这组强弱太悬殊,明摆着要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许问他们继续保持前列毫无问题。
越到后面,其他人看孙四他们的目光就越不同,嘲笑、轻蔑、幸灾乐祸,各种各样的都有。
相比这种感觉,拿不到分数都是次要的了……
“我先前说了你们接下来压力会很大,这其实也是其中一项。我们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你们真的不打算再试试吗?”许问问道。
两人愣了一下,沉默了。
“……那就再试试?”过了一会儿,两人对视一眼,小声说。
“行。”许问一身轻松。
第二天在路上,孙四和陈万年全程走神。
不,与其说走神,不如说他们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念念有词,背的全是九九乘法表。
跋山、涉水、休息、吃饭,他们都像木头人一样,一个指令一个动作,脑子里则全是各种各样的数字在跳动。
他们以前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背起来是真的有点吃力,进展非常缓慢。
一天下来,他们堪堪背完了全部的乘法表,进一步的应用和运算基本上还是做不到。
于是,这天晚上的夜校课程,许问组的课堂成绩再次被拉到了后排。
分数出来之后,有人偷偷给孙四他们竖大拇指,感谢他们拖累己方大敌。
“真他娘恶心,还不如直接骂我们呢!”陈万年回到窝棚,骂骂咧咧。
“那还要再试试吗?”许问问。
孙陈两人对视。
“是我们拖了你们的后腿,你们觉得不合适的话,我们马上就去找教官换组。”孙四说。
“这个无所谓,只看你们自己的打算。”许问说。
江望枫今天又被方觉明看了一眼,有点忿忿然。但这时,他理所当然地点头,毫无异议。
“那我……还是想再试试!”孙四想了想,咬牙说。
“我也是!”陈万年也不提丢人的事情了。
“那行。”许问笑了,看着他们两人说,“累了吗?不累的话,我来教你们一个新的算法。”
“不累!”两人的眼睛全亮了。
343 只卖不租
“姓江的这次又没拿到分数。”
方觉明说着,俯下身,把一行字写在了白纸上。
纸放在桌上,桌放在棚中。
他们也是住的窝棚,但宽敞通风,比其他人的豪华多了。
棚子里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床铺桌子,足够日常的生活起居。
他们每天都要往西边走,每天住的棚子都是临时搭的,就住一晚上,根本不需要建得这么好,家具什么的,更是一点也不必要。
但方觉明他们从第一天开始就这样做了,之后每天也都要这样建一次,第二天早上废弃。
他们不全是木匠,但都是一等一的熟手,干起活来非常麻利。
这样搭一个棚子并不需要多少时间,起居反而舒服多了。
方觉明随身还带着文房四宝,虽然是最简单的那种,但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工匠的日常所需了。
他把这几天“夜校”的分数全部登在了纸上,每天向上累积。
现在,方觉明组排名第一,方觉明个人总分35,徐西怀跟他一样。
然而现在,个人总分排名第一的却不是他,而是乔脊,就是第一天要卖鞋给孙四的那个人。
头天他紧跟在许问后面响应匠官召唤,拿了四分,方觉明慢了半拍,只拿了两分。
这两天只加分不扣分,增加的分数也相应减少,每天只有一天。
而乔脊不做声不做气的,每天都进了前三十,拿到了全部的加分。
当然,这也是因为第二次正式分组的时候,徐西怀就发现了这个人,主动跟方觉明讨论,把他拉进了队伍的缘故。
方觉明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乔脊一眼。他正一边数着自己卖剩下的草鞋,一边算着摊在面前的铜钱。
这全是他这几天卖鞋卖出来的。
其实他们每个人出门都是做足了准备的,但行路的强度比他们想象的大得多,鞋子磨损得非常厉害。但路又不能不走,逼不得己只能从乔脊这里买了。
乔脊算钱的样子很不好看,一脸贪婪,眼睛发着光,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方觉明皱了皱眉,目光回到了面前的白纸上。
他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江望枫那帮人的风度好看多了。
但他们风度越好,方觉明就越是不爽,越是想从每一个方面赢过他们。
直到现在,那个叫言十四的都比他还要多一分,江望枫跟他分数平齐。但他们自废武功,分组的时候选了两个明显实力不行的,已经两天没拿到分数了。
现在方觉明小组得分超了他们不少,个人分数明天就能全面超越,但不知道为什么,方觉明想到这个,更不爽了。
“你为啥老要盯着江望枫?”徐西怀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脸睡眼惺忪,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他听见方觉明的声音,转头瞥他一眼,打了个呵欠,“人这个搞法,摆明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分组全靠人情。你这么斤斤计较的,太不好看了。”
“不好看个……”方觉明突然就怒了,一拍桌子,上面的笔纸和砚台全部跳了一跳。
但很快,他就闭了闭眼睛,把心里突然爆炸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所有事,这种人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但我也可以‘斤斤计较’。总之,这个第一,我拿定了!”
他突然拍桌
子,除了徐西怀以外的几个队友都被他吓了一跳。
乔脊很快就淡定下来了,咧嘴一笑:“第一不第一什么的,我倒不在乎。不过你说的,回头到了西漠,第一肯定会有好处对吧?”
“当然。很明显,这一路上,匠官就在不停地考我们,不停地筛选。这就是要把我们分个三六九等出来。等到了西漠,排名靠前的多半会被安排更好的活,拿到更多的工钱。”
匠官们的目的,方觉明也看出来了,他缓缓说道,乔脊和另几个队友连连点头。
“那就拿个第一呗。”乔脊轻松地说。
方觉明郑重点头,屋子里有点闷热,他把蒙在脑袋上的黄色布巾扯了下来。
方巾下面,他非常稀有地留着一头短发,好像才长出来不久似的,毛茸茸的。
闷热的空气持续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下雨了。
瓢泼大雨,直接灌进了窝棚里。临时搭的窝棚防水性能肯定不会太好,营地里惨叫声一片,无数人嗷嗷叫着从草床上跳了起来。
“他娘的连包袱里的衣服都全湿透了,这怎么办?”陈万年愁眉苦脸地说。
“没办法,将就着穿吧。”孙四同样苦着脸,穿着湿透的衣服东张西望,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躲雨。
“衣服湿了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一会儿上路……有得麻烦了。”许问说。
“这种天气还要上路?”陈万年不可思议。
“只有一个月时间,赶到西漠挺紧张的。”许三说。
“惨……”陈万年和孙四一起悲叹。
“惨,忘记带蓑衣了。”田极丰说。
“要蓑衣吗?五十铜板一个,甩卖甩卖了!”雨打叶片的轰响中,一个声音活力四射地响起,同时窝棚里探进来一个头。
“又是你!”孙四叫道。
这张脸他们都不陌生,当然就是乔脊了。
“哟,是你们!原来你们住这里!”乔脊挤进了棚子里,乐呵呵地说,“我记得你的鞋子也不行了吧?我这里还剩了几双,便宜给你,八个铜板一双。连着蓑衣一起买的话,买一送一!怎么样,太划算了!”
“不买不买,再说我有鞋了!”孙四眉毛一扬,得意洋洋。
“咦,你哪来的鞋,还有人跟我抢生意吗?咦,你这鞋不太一样啊?”乔脊下意识去看他的脚,一看眼睛就亮了,弯下腰试图去扳孙四的脚把他的鞋子脱下来。
孙四当然不干,独脚在地上跳,一路跳出了窝棚。
“你别管我在哪里买的,总之跟你没关系!蓑衣也不买,走走走,这么点雨,要个屁的蓑衣!”孙四在雨地里大声嚷嚷,结果话音还没落,一声惊雷炸响,雨突然下得更大了。
雨点极大极密,被树林的枝叶挡了一下,哗啦啦向下流。往外看官道上雨帘如织,在黄土路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坑,官道对面的景物连看都看不见了。
这种天气没有蓑衣冒雨赶路,那是真的有点难受。
“你这蓑衣租吗?”许问突然问。
突降大雨,就算江望枫也有点狼狈,但许问明显气定神闲多了。他拂了拂头发上的雨水,指指棚外的孙四,道,“他那个鞋子不是买的,是我做的,不易磨损,能走长路。虽然没法像草鞋那样当成易耗品来卖,但一双能卖出更多价格,也不占包袱。怎么样,蓑衣能租的
话,我就把这鞋子的做法教给你。”
乔脊盯着许问,没有说话。
租的话是要还的,他租蓑衣给许问,回头东西还是他的,他白得租金和鞋子的做法,看着挺划算。
结果过了一会儿,他对着许问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摇头:“不,只卖,不租!”
说着,他把手里的蓑衣甩到背上,笑着出去了。出门后,他又盯着孙四的脚看了一眼,什么要求也没做,就这样扬长而去。
雨水打在他的黑发和背后的蓑衣上,别有一番洒脱。
“没忽悠住,只好冒雨赶路了。”许问回头,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一个月不可能天天下雨,蓑衣也不是必需品。租的话就用一次,剩下的时间让人家给你背着,当然是划算的好事。不过乔脊明明对那双鞋很感兴趣,却没有中招,出乎许问意料。
阴沉沉的天气里,一群人冒雨集合,继续上路。
只有少部分人带了蓑衣,其中包括江望枫。
武七娘给儿子准备的东西还是很齐全的,他非常慷慨地表示要跟许问他们轮流用。
其余还有几个人身上穿的蓑衣明显是乔脊先前背的,显然还是有人迫于大雨的压力出了血。
要说的话,黄土路面平时可能还好,下雨天就被柏油水泥路完爆了。
往西漠的第五天,雨只下了半天,但他们全天都艰苦得要命。
这天天黑得很早,匠官才一说可以休息,所有的人几乎全在地上地上趴下了。
太他妈累了,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后面雨停了,他们的脑子里还一直响着下雨的声音,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冷,把身体表面散发出来的热气包裹在里面,就连许问都觉得有点崩溃。
“搭不动棚子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吧……”
陈万年闭着眼睛瘫在地上,整个人几乎已经处于弥留状态。
“今晚不会再做什么游戏了吧?匠官们也要累瘫了吧……”孙四喃喃自语。
“怎么样,该买还是该租?”
这时,乔脊的声音突然在许问背后响起。他指指身上只剩一件的蓑衣,咧着嘴看他。
今天这一天,有蓑衣跟没有差别真的很大。
雨没有直接砸在身上,人就好受多了。
“你的鞋跟我的鞋走起路来,感觉也不一样吧。”许问挑了挑眉,反问道。
“哼……”乔脊正要说话,又一个声音中气十足地响起。
“各位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我们的游戏两刻钟后开始。今天的游戏……赢家可有重奖!”
“什么?”
“搞什么鬼?”
“他娘的真是……”
无数人瞬间爆出粗口,不约而同地回头。
今天他们没能赶到驿站,就是官道旁边的一处野地。那里停着几辆马车,刚刚有一个陌生匠官从车上下来,正是他说出的这句话。
他身材高大,手扶着车辕,手背上一块黑斑格外显眼。
方觉明组本来也累得要命,徐西怀摇摇晃晃找了棵树,一头栽在树根上,已经开始打呼了。
方觉明坐在地上,这时目光一闪,轻轻握拳:“单人分数第一,就看今天了!”
“重奖!”乔脊精神一振,眼睛灼灼发亮。
344 累
方觉明坐在队伍的最前面。
不管什么时代,很多事情都差不多。好学生总是坐在最前面,迫不及待想跟老师互动的那个。
他挺直腰板,笔挺地坐着——这很不容易,他后面大部分人都快瘫了,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勉强坐着,就这样还可能随时会倒下去。
方觉明用眼角余光扫视着他们,表情淡漠。
匠官们还在前面小声说话,像是在商量着什么。方觉明看了看那边,注意力落在另外几个人身上。
江望枫那帮人坐在他侧后面不远的地方,也在交头接耳。
不,准确地说,是其他几个人在听其中一个人说话。
不愧是一品工坊天作阁从小培养到大的继承人,在雨里湿地里走了一天,江望枫明显也累了,但仪表仍然不算太难看。
他的手托着下巴,紧盯着旁边那个叫言十四的,全神贯注。
而这个言十四,才真是让方觉明看不透的人。
第一天游戏那个六丈六,惊了西漠大队所有人,也惊了方觉明。
方觉明当时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太好,小队普遍掷的点数太大,没让他想到这一招。
但后来他自己又偷偷地去试了一下,发现三丈以内还好,三丈以上他就得照江望枫的那种法子,分段完成,主要在段落中间注意一下。
想起当初许问,可是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中间没有过半点停顿的……
输了。
方觉明默默地握了握拳。
这个言十四好像是天下掉下来的一样,他完全不知道这人的来历。但看他跟江望枫关系这么好,多半也是哪家大工坊的子弟。
有些人生下来就比别人高一头……
方觉明表情微微阴暗,再抬起头时,那个新来的匠官已经站到他们面前来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阎,你们叫我阎师傅就好。”
他一开腔,方觉明身后的声音就消失了。阎匠官面带微笑,但自有一种气派威严,大小工匠们看着就有点怂,瞬间就闭上了嘴。
“今天一天大家都辛苦了,所以我们的游戏就玩轻松点的。”阎匠官笑眯眯地说。
“知道我们累就放我们回去睡觉啊……”徐西怀坐在方觉明背后叨咕。他的声音非常小,阎匠官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真的听见了,向这边投来淡淡的一眼,徐西怀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
方觉明倒是很振奋。他也很累,但相比起来,他更想全面超过言十四那些人,?把他们远远地甩到后面去!
他紧盯阎匠官,等着后面的游戏规则。
这时,他突然发现,阎匠官目光掠过下方诸人的时候,额外在某个方向停了片刻。
方觉明脑补了一下各人所坐的位置,那个方向……坐的是言十四?
不过阎匠官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交待起了接下来的游戏规则。
正如之前黄匠官所说,当下所有的游戏都以组队形式进行,团队得分,单人才能得分。
今天,匠官会不断出题,一个个轮流点人回答。
他出完题就倒数,倒数十息内没有答出来或者答错的,马上就会被淘汰出局。
答对的可以继续留下去,还能再加一分。
游戏一共十轮,也就是说每个人最多能得十分,每组的满分是六十分。
十轮之后游戏结束,总分最高的队伍获胜,第一名每队每人加5工分,第二名加3工分,第三到第五名加1分公,后面的全部不加分也不扣分。
听完这个“游戏”规则,方觉明有点兴奋,又有点失望。
不用说,游戏的题目肯定跟前两天学的东西有关,算是对前两天内容的一个总结。
这方面他们队伍的六个人都很擅长,据他估算,总共至少可以拿到五十分以上,超过五十五分也不是没有希望。
不过同时他又有点失望。
江望枫他们队伍里有一半的人这方面其实也不弱,但奈何有两个拖后腿的……
可惜,胜之不武。
方觉明脊背挺直,淡淡地想。
“大家都明白了的话,那就现在开始吧。”阎匠官微笑着说,向旁边拱了拱手,“有请黄师傅帮帮忙。”
黄匠官一脸疲惫,强打精神微笑着回礼:“不敢。”
有人从车上搬下了两把折叠木椅,两名匠官分别坐下。
黄匠官手里拿着一本帐册,但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叫道:“刘成根。”
队伍里一个年轻工匠一凛,直起了腰。
“这种时候应该大声应到。”阎匠官看他一眼。
“是,到!”刘成根大声道。
“521+91。”阎匠官毫不犹豫地说,接着直接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刘成根脸上瞬间的空白,完全懵逼。
这么短的时间, 这两个数字还没有在他脑子里形成印象呢,阎匠官就已经开始倒数了,他马上就慌了。
阎匠官一声声倒数,像是催魂铃一样,刘成根努力回忆刚才听到的数字,但满脑子都是当前倒数的数字,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三、二、一!”阎匠官倒数完毕,刘成根仍然没有说话,他略侧了侧头,对黄匠官道,“淘汰。”
黄匠官面色凝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执笔在账册上勾了一下,又叫道:“胡英。”
“894+45。”英字刚落,阎匠官又报出了一个算式,接着又开始了十息倒数。
声声紧迫,干脆有力。
十息过后,同样没反应过来的胡英也被淘汰了出去,黄匠官再次做了记号,再次叫出了新的名字。
第一个第二个接连被淘汰,方觉明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这游戏中间的难度。
不仅是十息之内要记住数字算出来,还有这随机性和一声声倒数的紧迫性,很考验他们的心性,定性稍微不够就会被淘汰。
他正在想,黄匠官叫出了新的名字:“言十四!”
“到!”后面的应声毫不犹豫。
“546+58。”阎匠官秒报算式,紧接着就是倒数,“十、九、八……”
“604!”才数到八,后面的应答声已经响起。
“正确。”阎匠官对着方觉明的侧后方点了点头,黄匠官微微一笑,在账册上划了一横。
“王天护!”
“到!”
“465+56……十、九、八……三、二……”
“591!”
“错,淘汰。”
“方觉明!”
“……到!”
方觉明深吸一口气,放松了握紧的拳头。
你是真的有点厉害……不过我也不会输给你的!
345 珠心算
输了。
十息之前,方觉明回答正确了,但他足足拖到倒数三的时候才得出结果。
人脑处理信息本来就是有个过程的,记住阎匠官报出来的数字,在脑子里形成印象,进行计算得出结果,这个过程方觉明全部完成,大概需要五息左右的时间。
然而不到自己不知道,突然被叫出名字以及不断倒数的刺激感比想象中强多了。
即使是方觉明,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干什么。
言十四只用了三息……
他是怎么算的?
这速度也太快了!
方觉明本来不想回头的,结果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侧了一下,看了许问一眼。
他长得很严肃,眼角下垂,嘴角下撇,看上去有点凶,这一眼不免也有点恶狠狠的。
“他瞪你干嘛?”江望枫凑近许问小声问。
“嗯……”许问其实猜到了,但他没有说话,反而对着方觉明点了点头。
方觉明一愣,猛地把脑袋甩了回去。
许问笑了笑,看向自己的另一边。
孙四和陈万年又疲倦又紧张,盯着匠官,嘴里不断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背什么东西。
“乔脊!”
“到——”
“458+12。十……”
“470。”
“正确。”
一息!
这是真正的秒答。乔脊答对的时候,阎匠官那个“十”才说了一半,尾音都没有发出来呢!
这是到现在为止,速度最快的一个。虽然他这道题目相对比较简单,但这个反应速度也够快的了。
所有人一起看他,乔脊咧了咧嘴,向四周抱了个团团揖,笑得有点讨好。
“深藏不露啊。”徐西怀掀了掀眼皮子,不动声色地说。
“运气好运气好。”乔脊笑嘻嘻地说。
“给我们组挣面子了。”方觉明轻声说,心里还是有点遗憾这个人不是自己。
不要紧,后面还有九轮!
紧锣密鼓,倒数声声声催魂。
接下来又是一大波淘汰,也有少部分通过十息考验的。
徐西怀也通过了,刚好倒数到五,不如乔脊和许问,但又比方觉明强一点。
不知不觉中,倒数到几息回答完问题也变成了他们较劲的舞台。
“江望枫!”
“到!”
“895+48!十……”
“953!”
“正确。”
又是一个一息的!
完全不假思索,比乔脊还要快,好像答案本来就烙在他的脑子里了,他只需要把结果说出来一样。
这是真正的天赋,让人羡慕不来的天赋!
方觉明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握紧了拳头。
“田极丰!”
“到!”
“484+57!十、九……六、五……”
“541!”
“正确。”
“孙四!”
连续三个名字,叫到的竟然全是许问他们组的,尤其这一个,算术能力非常差,之前一直在言十四他们组拖后腿。轮到他了,言组的分数应该被拉下去了吧……
“到!”孙四大声回应,有点紧张,但口齿还算清晰。
“954+89!十、九、八、七……”
如果说这些算数题里有比较简单的,有比较难的,毫无疑问这是相当难的一道。
它的每两位数相加都超过了十,最后的总数更是达到了四位数!
按照前几天的惯例,这个叫孙四的给足时间都答不上来,十息倒数肯定没劲。
结果倒数到三的时候,孙四卡在中间出声了。
“1043?”
他尾音上扬,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自信,还有点结巴。
阎匠官的回应很快跟上:“正确。”
孙四自己先愣住了,接着,他咧开嘴,又惊又喜,仿佛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猛地转过头去看言十四,言十四向他点点头,回以一个鼓励的微笑,孙四笑得更开心了,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兴致勃勃地盯着匠官,恨不得下一个轮到的又是自己。
早在孙四说出答案的时候,方觉明就已经回头盯着他了。他看见了孙四的全部反应,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全是震惊。
这是言十四教他的?
昨天孙四还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教出这么好的效果?
的确是许问教的。
其实到现在为止,匠官们教的考的全部都是最基础的加减乘,连除都还没有。
这些东西在他那个时代小学生都会,准确点说的话,大部分孩子在上学之前就已经学会了,顶多就是没办法这么快心算而已。
但实际上,在他那个年代,也有很多心算的方法,譬如珠心算就是其中相当普及的一种。
许问教给孙四和陈万年的就是珠心算,田极
丰他们也跟着学了一手。
不过孙四和陈万年拿着珠心算的口诀,就能嗑嗑巴巴地把题目算出来,江望枫则非常失望地说:“还要用口诀吗?结果不是一看就知道吗?”
这话实在太拉仇恨了,许问和许三按着他就把他打了一顿。
田极丰本来想说他也是这种感觉,看见江望枫的下场,马上缩了缩脖子,怂了起来。
孙四和陈万年非常刻苦,昨天晚上背了一夜,今天走在路上都在背,这时果然也成功地算了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这是……言十四教出来的?他怎么做到的?”徐西怀也注意到了,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不知道。”方觉明说得有点僵硬。
他本来以为他们已经领先对方一截了,结果对方突然又追上来了。
凭什么,老天爷就这么看顾这些人吗?!
我不服!
按照这几天游戏的惯例,题目难度越到后面越难。我们的队员平均水平高多了,他们临时抱佛脚,不可能赢得过我们!
“游戏”还在继续,黄阎两名匠官,随机一名考生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节奏快得惊人。
很快,三百名工匠全部轮了一遍,最后留下了197人。
“比我想象中多。”许问直视前方,发现两名考官对视一眼,一方面是满意,一方面似乎这结果正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第二轮开始。”
“言十四!”
“到!”第一个就是许问了一下,他愣了一下,但还是马上回答。
“157+487+694!”阎匠官紧盯着他,表情严肃,报得很快。
三位数三次相加?
这是前天跟昨天都没有考过的。
而且, 黄匠官里手里还拿着一本账册,准备登记各人的成绩,阎匠官手上什么也没拿,所有这些数字全是他随口报出来的。
也就是说,后面的那些结果也都是他现场算出来的。
这种等级的心算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黄匠官过目不忘识人认名,阎匠官超强心算能力一心两用,这都不是普通的人才,结果被放在了这样一支送役的队伍里。
西漠究竟要建什么?
或者做什么事情?
需要这样一支队伍?
“十、九、八、七……”
“五、四、三……”
阎匠官还在一声声倒数,许问却有点走神了。
346 勾股玄实
言十四卡壳了?
所有人一起看他,方觉明首当其冲。
三位数和两位数相加在不断倒数的情况下已经很难了,淘汰一百多人就是证明,三位数三次相加肯定更难。
但会难到言十四都答不出来?
方觉明并没有觉得。
“……1338。”倒数到一的时候,许问突然回神了,抬头应道。
“正确,加一分。”阎匠官深深看他一眼,给出了评判。
方觉明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对手太弱了也没意思,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游戏继续,黄匠官叫出了新的名字,阎匠官出的题目仍然是三位数三次相加。
这一题的难度提升其实非常大,等于在十秒时间里要做两次加法运算,许问之后的第二个就卡壳了,后面第三个第四个全部都被淘汰了。
轮到了方觉明,他安全过关,用时六息,比许问更快,徐西怀这次跟他一样。
乔脊和江望枫继续秒答。他们拥有的是一种对数字的绝对直觉,具体加减几次在这种直觉下面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样的秒答大军在第二轮游戏里又加了几个,其中包括田极丰。
三百个人而已,野生的数学天才足有十人之多,可见这次远行西漠的人真的是精挑细选过的。
方觉明最关注的还是孙四和陈万年,这一轮他俩也跟上了,一个用了七息,一个用了九息。
难度增加了,但他们的成绩还跟上一轮差不多,大概是已经渐渐习惯倒数的压力了。
第二轮淘汰89人,剩下108人。
第三轮是三位数减两位数,第四轮是三位数三次相减,第五轮是三位数的混合加减。
难度有高有低,?但总地来说是不断往上走的。
这三轮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淘汰,108人完了还是108人。
第六轮开始就进行乘法运算了。
这一次没像前两天那样还抽背九九乘法表,上来就是两位数的乘法,然后是两位数剩三位数,以此类推。
乘法的难度比加减还是大多了的,从这一轮开始,又是一个接一个的人被淘汰了出去。
方觉明组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全员留存。
然而许问组也全员留存。
孙四和陈万年磕磕绊绊,但每次都卡到时
间结束前回答出来了。
而且全部正确,到第八轮为止,给言十四组稳定地加了十六分!
这时候,留意到他俩不同的也不止方觉明他们了,这两人的同乡、以前打过交道的都不停地看过来,要不是场合不对,多半会围过来问他们究竟吃错什么东西了,变化这么大。
第九轮,这一轮没像之前那样马不停蹄地马上开始,匠官们停顿了一下,凑到一起小声说了一些什么。
许问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在想接下来两轮的题目内容。
按理来说,接下来应该是四则混合运算,但许问感觉不像。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匠官们招呼了坐在最前面的几个工匠,让他们一起去车上搬下来了一块有支架的木牌。
木牌被立在地上,像一块白板一样。
阎匠官在上面画了一个图,一个最简单的直角三角形。
接着,阎匠官在直角三角形的第一条边上写上了“勾乘”,第二条边上写上了“股乘”,第三条长边上写上了“玄实”。
这六个字写在上面,工匠们认识字的都没几个,更别提知道这几个字的意思。
许问其实也不太知道,但他认识这个图形。图形和文字相结合,他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不用说,这就是勾股定理,这几个字应该就是这个定理在古代的表现形式。
勾是直角三角形的一条短边,勾乘就是它的平方;股是另一条短边,股乘是它的平方,玄实是两者相加的结果,也就是直角三角形的长边的长度。
“九章算术有言,勾股各自乘,并之为玄实。”阎匠官画完图写完字,转头看下面这些一脸懵逼的工匠,把其中意思解释了一下,并且举了两个例子。
他讲得深入浅出,例子也举得很明确,但许问左右看了一下,大部分人还是该怎么懵逼就怎么懵逼,一点也没听明白。
这的确是最简单的数学定理,勾三股四弦五早在商周时期就已经被提出来了,西方也是在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提出并证明的,但对于完全没接触过这方面概念的人来说,还是不太容易理解的。
“接下来我报出勾股的数字,你们给出玄实的数字。用时同样是十息。”阎匠官俯视下方, 不在多做解释,只简单地宣布了游戏规则。
到现在为止,三百人还剩四十五个。方觉
明组和言十四组占了十二个位置,另外还有一组留下了五个人。
一轮轮淘汰下来,这四十五个人算是尖子中的尖子,也是最有希望做出这道题的人。
而理论上来说,这道题其实也不难,就是两次乘法一次加法的小型混合运算,阎匠官没有把“玄实”进一步要求成“玄”,也就是要求一次开方——开方这种东西,他还没有教过他们呢。
但代数解释几何,用几何方式来表现,本身就会带来理解上的困难。
能不能算出来是一码事,能不能理解更是其中关键。
“言十四。”黄匠官点名。
“到!”又是我?许问一愣,但还是很快回答。
“勾为14,股为12,玄实几何?十、九……”阎匠官出题。
“340。”许问说。
两息!
方觉明猛地抬头。
他没接触过勾股定理,还在琢磨阎匠官刚才说的话呢,许问就已经给出了答案,速度比之前更快,好像早就胸有成竹一样。
他听懂了?做出来了?
这么快!
虽然许问开了个好头,但勾股定理的确是个新东西,虽然可能就是一个念头的问题,但不能理解就做不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又是一堆人被淘汰,留下五个人的那组被淘汰了三个,方觉明组全员通过——不愧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尖子里的尖子。
乔脊和江望枫还是秒答,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数字游戏,没什么难的。
最后只剩下孙四和陈万年两个人,方觉明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去看他们俩。
这一看他就扬起了眉。
这两人全部都一脸茫然,显然到现在为止都没搞清楚这套东西里的意思。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马上就是他们了!
这时,他看见许问略略侧身,对着他们比了几个手势。
对方觉明来说,这几个手势的意思非常明确——准确地说,对所有江南一带的工匠来说,这些手势都很好懂。
他瞬间明悟,内心无比震动。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而与此同时,阎匠官也看向了许问——他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一边。
他同样看见了许问的手势,挑了挑眉,表情意味深长。
347 输了
工匠做的很多活计都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多人配合的时候需要相互沟通。
所以,他们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话切口,用来简化交流,其中也包括手势。
这种行话切口通常跟方言相关,地域性非常强,手势相对比较通用一点,但也有这方面的性质。
好在这一票工匠不管老的少的,都是江南路出身,许问的手势方觉明也能轻易地看懂。
正是因为看懂了,他才感到了震惊。
之前他只是勉强搞懂了勾股定理的意思,把题目做了出来。他不知道匠官们为什么要教他们这个。
但许问这几个手势,却让他瞬间明白了过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定理,在平常做活的时候其实随处可见,经常都可以用到啊!
建筑也好,家具也好,本质都是各种几何图形的综合应用。
它们离不开尺寸,也就离不开运算。
老道的工匠能够凭经验、凭一些常用的口诀来算出需要的长短,其实本质就是这样的定理的运用。
譬如一些夹角部分,由于位置不同,或者尺寸特殊没办法用尺子来量的,套用这样的定理公式一算就算出来了。就算是有些地方可以测量,直接计算也会更简单明确。
匠官们相当于把成熟工匠们老道的经验,用一种非常简明的方式总结出来,教给了他们。
这一条定理, 本身就价值千金!
而许问迅速发现了其中的关键,用最贴合他们实际的方式展现了出来,一看就看明白了。
方觉明之前对每晚的“游戏”认真,其实主要是好强不服输,想从各个角度赢过江望枫他们。
但现在,许问只用几个手势就让他明白了这些“游戏”真正的价值所在,他一瞬间更认真了。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可能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
对许问来说,这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数学是一切实用科学的基础,建筑和工业制作也不例外。
中国古代数学家和科学家少吗?
并不少。
他们把科学理论与实践工作相结合,写了很多本相关的专著。
但还那句话,古代的两级分化非常严重,少部分精英份子一直走在人类的前列,但广大人民群众连字都不识,根本没法形成这样的认知。
许问留意到了,这次前往西漠的年轻工匠里,除了江望枫和他自己以外,基本上没有这次院试里成绩出色的,大多都是很有天赋,但出身真的不怎么好的人。
出身限制他们的文化层次和眼界,也许他们经过调教之后,能变得很有本事拥有很好的未来,但单就现阶段来说,他们的确局限很大。
他们这样的人,也许不点很难通,但只要有人点拨,点到了位置,让他们明白也不是难事。
本身他们的实干经验都很丰富,缺少的只是理论联系实际的习惯而已。
许问这时就是点了一下,用了最简单、最能让他们明白的法子。
一瞬间,孙四和陈万年恍然大悟,脸上的迷茫一扫而空。
“孙四。”
“到!”
“勾为21,股为15,玄实几何?十、九、八、七……”
孙四闭目凝思,倒数到一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666。”
孙四回答。他计算速度并不算太快,但语气非常笃定,对自己的答案没有丝毫怀疑。
“正确。”
阎匠官表情微妙,先是看了孙四一眼,接着又淡淡地扫了一眼许问。
“陈万年。”
“到!”
“勾为18,股为12,玄实几何?十、九……”
同样倒数到一时,陈万年也回答了:
“468。”
“正确。”
人群一阵默然,接着是压抑不住的骚动。
昨天他们还完全不行的,今天怎么什么都会了?
他们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游戏还未结束,稍安勿躁。”阎匠官淡淡地说,全场勉强安静了下来。
第十轮也是勾股定理的应用。
第九轮算是试探性质的,勾股数字都比较小,第十轮数字略大一点,难度相应也增加了一些。
这一轮里,方觉明组被淘汰了一个人,陈万年也因为疏忽错了一位数,被淘汰了出去。
最后方觉明组总分五十九,许问组跟他们一样也是五十九,算是打了个平手。
两边并列第一,各加五分,到现在为止,方组的小组总成绩仍然是超过许组的,但单人分数,方觉明仍然在许问后面。
游戏到此结束,阎匠官说了几句话就放他们去休息了,匠官们刚一离开,人群就哄地一声,一堆人挤到了孙四和陈万年的旁边。
许问先一步溜了出来,跟许三说话。
之前在旧木场的时候许问就教过他们这些东西,许三这几天的表现不算高调,但非常稳定。
许问有了一个想法,正在跟许三讨论。
过了一会儿,江望枫也过来了,站在旁边认真地听着。
刚刚说到一半,许问突然觉得旁边有人,转头一看,方觉明正在不远处徘徊,眼睛瞅着他们这边,好像想过来说什么,但又有点犹豫。
江望枫的表情马上就变得有点不太好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对盘,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许问拍了拍江望枫的肩膀,看向方觉明,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方觉明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来,面对他们三人。
又是一阵沉默,江望枫忍不住说:“挺晚的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输了!”方觉明突然抬头,看着许问,非常认真地说。
江望枫瞬间闭嘴,惊讶地看方觉明,好像第一次见这个人一样。
“小组成绩的话,你们还在我们上面的。单人成绩也就差一分,现在才刚上路,要一个月才能到西漠呢。”许问冷静地说。
“分数不重要,我的确输了。”方觉明已经开了口,后面就说得很顺畅了,“不是你提醒,我根本想不到勾股玄实有什么用。境界不同,我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语速很快,表情有点不甘心,又有点舒畅。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完全不给许问他们追问的机会,转眼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许问三人看着他离开,江望枫突然说:“娘的,输了。”
他咬着牙,有点恨恨的,也没解释自己怎么输了输在哪里了。
许问突然笑了,又拍了拍江望枫的肩膀。
“言小兄弟。”一个声音突然从三人背后传来,叫着许问的化名,很客气。
许问回头,看见阎匠官微微笑着,手里握着一个小木盒,盒子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
348 您想干嘛
“言小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阎匠官微笑着说,态度很友好。
许问盯着他手上的盒子看了一会儿,向许三和江望枫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到了旁边。
“冒昧问一下,言小兄弟教给孙陈两位同伴的,是一种心算之法吗?”阎匠官开门见山地问。
“是。”许问点头。
“我能知道这心算法的名字吗?”阎匠官又问。
“珠心算。是一种在脑子里模拟算盘的心算方法。”许问如实以告。
“模拟算盘……”阎匠官把这个字在心里咀嚼了一下,眼睛一亮,“没学过打算盘也可以学?”
“是,背熟口诀就可以了。”许问说。
“一天就能速成?”阎匠官问。
“是。”
“应用范围是什么?”
“加减乘除,位数不限。”
“最快能达到多快?”
“十位数加减两息完成。”
阎匠官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单加单减,是混合加减,五十次左右吧。”许问回忆着以前看到的新闻,补充道。
阎匠官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这种程度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得长期训练才行。”许问说。
“这也是言小兄弟的师门秘笈吗?”阎匠官问。
“不算是,是我从别的地方学到的。”许问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盒子,摇了摇头。
“那……”阎匠官犹豫一会儿,下定决心问道,“教你那人说过不可以外授他人吗?”
“没有。”许问再次摇头。
其实不用他说也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把珠心算教给孙四和陈万年了,这东西想也不会保密的。按照这时代的禁忌,阎匠官估计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个,才会这样问他。
“那再冒昧问一下,你能不能把它教给我?我可以花钱学!不愿收钱觉得太过铜臭的话,也可以用别的条件代替!”阎匠官瞬间兴奋起来,之前的淡定从容全部被丢到脑后去了。
这个时代,对许问这样才通过徒工试的普通年轻工匠说“钱太铜臭”,真的很不正常,不过这也从另一个方面
证实了许问之前的猜测。
他又看了一眼阎匠官手里的盒子,说:“钱挺好的,不过我现在的确更想要别的。我想知道,我们这次去西漠究竟要做什么?或者说,我们被选出来的这一部分人要做什么?”
阎匠官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专注地看他。
“不要钱而要情报,很聪明的选择。不愧是他的徒弟。”他缓缓地说。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样的道理不止可以用在兵法上,日常生活里其实也很实用。
你知道多少东西,就能做出多少判断。这些选择和判断才是真正能给你带来优势的东西,比钱重要多了。
许问会这样选,眼界的确高出普通工匠一筹,在阎匠官看来,肯定是“那个人”教的了。
“他”对这个徒弟很用心啊……
许问笑笑,没有说话。
阎匠官思考了一下,反问道:“对现在的情况,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
“我?现在看起来,这三百人全部都是有意挑选出来,具有某方面天赋的。他们没什么背景,很少接受过系统教育,可以说是一张白纸。匠官们这一路上想教他们一些东西,未来肯定是想让他们去做什么事情。我想知道是什么事。”许问把自己的想法徐徐道来,说得非常清楚。
“看出来不少嘛。”阎匠官诧异地看他一眼。上路才五天,大部分时间在高强度行路,许问也没有跟别人多交流,竟然就把他们的计划摸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这也看得出来,“那个人”并没有对自己的弟子多说什么,不然他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
他向许问招了招手,让许问跟他走。
片刻后,两人穿过人群,来到了一辆马车旁边。
许问以前也坐过马车,印象其实不算特别好。
车厢内部的空间一般都很狭小,摆了一些东西之后更小,几个人挤在里面是非常逼仄的。
很多马车的通风还不是很好,车厢里长年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经常感觉气都透不过来。
行走起来就更难受了,车厢颠簸,晕车是常事。
在此之前,许问坐过最好的马车是天作阁的,
宽敞舒适,里面铺着软垫,行走起来也很平稳。
当然,车稳不稳要看路,林萝是江南首府,路面状况本来就比其他地方强多了。
阎匠官这辆马车又有不同。
马车上常常会有装饰品,銮就是其中一种。
銮就是挂在车上的铃,车行的时候叮叮做响,非常好听。
天作阁那辆车一共挂了四个銮,声音高低错落,车辆行驶的时候,仿佛奏起了一首婉转清脆的乐曲。
阎匠官这辆车上一个銮也没挂,别的什么装饰也都没有,连条云纹都没刻。
但即使这样,整辆马车仍然一点也不显得简陋,反而有一种额外的古朴感觉,透着不一样的雅致,每一个细节都能唤起人心底的愉悦感。
能拥有一辆这样的马车,这位阎匠官的来头恐怕比许问想的更大。
“这辆车是我自己做的。”阎匠官留意到许问的眼神,拍拍车辕,微笑着说,“现在很多人喜欢坐轿车,我不太喜欢。为此,我专门研究了一年的《考工记》,做了这辆茵车。我参考了一些秦汉时期的古车,又花了一些新心思,自己还是很喜欢的。”
许问抬头看车厢四壁,发现它不是纯粹的木制,而是木框藤编、混合而成的。茵是指车厢里铺的车席,许问估计车名是因为这个而来的。
藤编轻巧透气,防火能力比较差,但车上一般也不会生明火,注意一下就行了。
两人上了车,车内空间明显比许问以前坐过的都宽敞,没有异味,所有的物品都被固定在车壁上,用现在的话来说收纳做得非常巧妙。
“坐。”阎匠官随手一指,随手把手里捧的木盒放到旁边案上,转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来了一样东西,递到许问面前。
“这是什么?”许问随口问道。
“是这次前往西漠的路上,每晚教学考核的全部计划。”阎匠官说。
许问的手一顿。
“这个可以给我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不可思议地问。
大型集训考试才刚开始不久,老师就对你说,我把题目全部透给你吧?
您想干嘛?
349 改变
“呵呵,那好。”
听见许问的话,阎匠官笑了两声,从他手中把那个卷轴拿了回来,轻轻一抖,展了开来。
“我考你一道题,你做给我看看。”
现在他也不说是游戏什么的了,直接就摆明了是考题。
许问看着他,点了点头。
阎匠官说是一道,其实连出了三道。
跟许问想的一样,全部都是简单的数学题,更准确地说,是几何题。
这些题比勾股定理当然难多了,涉及到角和弧度的计算,但仍然也就是初中水平。
许问解题毫无问题,反而是在理解题目的意思上花了一些功夫。
古代数学很多概念的表达方式跟现代数学完全不同,有些词的意思他还要问一下阎匠官才知道。
对古代数学来说,这都是基础中的基础,阎匠官很奇怪他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但还是耐心地一个个给他解释了个清楚。
搞清楚题目的意思,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许问找阎匠官要了张草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有意没有使用阿拉伯数字,但某些符号和最关键的解题思路,明显是不一样的。
阎匠官坐在旁边看着,越看越是吃惊,情不自禁地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许问的草稿纸不放。
此时天色已晚,烛光在纸面上摇曳,阎匠官拨了拨烛芯,让它更亮一点。
即使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许问的笔,看着那一串串墨迹落在纸上,向四周扩展开来。
“第一道题的隅数应该是一宣,第二道题这段线条的长度是七尺二,第三道题的线条长度是二尺三寸。”没一会儿,许问报出了答案。
隅和宣是古代的概念,许问才学会不久。隅就是角,一宣就是四十五度。
阎匠官注视着他,缓缓道:“正确。”
他把那份卷轴还到许问手上,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所以,这考题为什么不能给你看?上面的所有内容,对你来说都不是难度了。”
许问低头,看见他手指的地方位于卷轴的最末,很明显,这是这次“夜校”快结业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的题
目,也算是课程的结业考试吧。
同时,他在题目旁边看见了一行标注:“解题用时:一个时辰。”
一时辰两小时,也就是说,在匠官们的预期里,他们要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完成这三道题。当然,实际操作中,多半还会有前三十名额外加分的要求,但许问刚才做这三道题用了多久?
二十分钟有没有?
这中间还有至少十分钟的时间,他是在问阎匠官各名词的意思……
正式到了那一天的话,这些东西匠官们肯定都已经提前教给他们了。
这种答题的正确率,这种速度,许问的确没有再学这些东西的必要了……
许问看着手上的卷轴,问道:“我看了这个,就不能再参加每天的‘游戏’了是吧?”
“嗯?”他用的是“不能”,而不是“不用”。阎匠官留意到了,疑惑地挑眉。
有这种特权还不好?
“那我们组其他人怎么办,每天都只能少一人吗?”许问抬头问。
“这个……”阎匠官的确疏忽了,沉吟了一下,很快决定,“默认你满分,其他人的成绩在此基础上进行计算。”
“行。”许问想了想,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确也是每轮都拿的满分,偶尔还有六丈六这样的超常发挥。现在他连最末尾的题目也做出来了,满分免试也挺正常。
再说,他的确很好奇手上这份计划书,想要提前看看。
达成协议,许问拉开卷轴,开始从头开始看。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惊讶,接着又由惊讶变成了凝重。
这是一份很不一般的计划书,尤其联系到许问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更显出了它的份量。
许问在这个世界待了两年,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重经验、重感受,而轻理论、轻系统。
这跟他对“古代”的印象是一致的。
虽然凭着以前在学校的学习,他也知道古代其实也有一些理论专著,譬如九章算术、周髀算经、天工开物、梦溪笔谈等等。
但亲身体验告诉他,那是属于极少数极少数精英分子的游戏,跟广大人民群众一点关系也没有。
眼前这份“计划书”的系统性非常强,从开头的加减乘和略放在后面一点的除法,到以勾股定理为开始的几何代数,不断向上扩展,勾勒出了基础数学理论的概念。
“计划书”从中期开始,也逐渐写明了教导这些内容的原因。
所有的数学理论,全部都跟工匠的实际工作有关系。
利用这些理论进行指导,他们能更清晰而简便地规划自己的工作方式,这是老工匠们必须要用千百次的工作实践逐步累积起来的经验,匠官们直接把捷径指给了他们。
这可以说是一份成熟工匠的速成宝典,而其中最关键的是它的思路与工作方式,相当的现代化,让许问简直大开眼界。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几天晚上的经历已经告诉他了,这上面的东西全是免费教给他们的。
这不仅仅是授人以渔,简直可以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这是朝廷安排的?”他不思议地问。
阎匠官扬了扬眉。
朝廷的规划是一回事,许问能这么快从这份“计划书”上看出他们的目的,也真的非常难得了。
“是朝廷和梓义公所一起安排的。”他点头道。
朝廷是真正的官方,梓义公所相当于公会,是工匠们的社会性联合组织。
工匠地位不高,梓义公所的地位其实也是跟着这个来的。
当初刚到于水县参加徒工试的时候,许问入住梓义公所,后来到县衙考试,整体的流程和感受,他还以为梓义公所也是官府的组织呢。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不是,梓义公所跟官府合作的密切度深入度,让他吃了一惊。
现在阎匠官的话里也透了,公所的地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高。
这是因为朝廷想更深入透彻地管理工匠吗……
上面比他想象的还要关注这一块啊,就算时代在发展世界在变化,感觉也太急太迫切了一点。
许问稍微分了一下心,很快收住。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把你会的东西教给他们。”阎匠官简洁有力地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向我们提出来。”
350 胡数
教给他们……
而不是教给阎匠官本人。
许问迅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不假思索地点了头:“行。”
阎匠官愣住了。
他本来以为许问不会这么快答应,再准备再多说几句开开条件的,没想到许问几乎秒答。而且看这样子, 就算他没有说会给他报酬,他也会答应把这些东西免费教给别人一样。
当然,阎匠官说出去的话不会反悔,说给还是会给,只是他对许问的态度又跟之前不一样了。
“很好。什么时候能够开始?”创意顺。
许问看了看手里的卷轴,沉吟道:“我要想一想,怎么把我要教给他们的内容,跟这上面的课程融合在一起。大概……后天开始吧?”
他征求阎匠官的意思,阎匠官深深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许问又看了一遍卷轴,把上面的内容全部记了下来——什么东西,你理解了其中的逻辑关系,都会变得好记很多,这个也不例外。
再说了,工匠们以前在这方面完全是一片荒地。开荒种地,一个月时间太短了,只能给他们打个基础。
许问可想而知,到了西漠之后,这样的教学还会继续进行,到时候,朝廷将会拥有一批这样的新式工匠。
许问不知道在自己那个世界的历史上是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工匠们太底层,总是被忽略的那群人,关于他们的记述不是没有,但真的非常少。
这个世界,这样的三百人无疑代表着某个或大或小的变化,某个崭新的开端。
能在中间成为其中一员,许问非常期待。
回去之后,许问发现自己的“床”已经被铺好了。
这天他们太累了,回来的时候瘫在地上瘫了一会儿就开始上课考试,根本没时间搭窝棚。
现在他回到预先定好的营地一看,“尸横遍野”。实在太累了,大部分人都是随便找个树根之类的地方倒下就睡了。
但某棵树下还是搭着一个窝棚,比前几天的尺寸小一点,只能容纳一两个人睡进去。
江望枫他们在这个窝棚旁边躺着,一看见许问回来就用力向他招手。
这边这边!
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许问蹑手蹑脚走过去,江望枫往窝棚里指:“你睡里面!”
“啊?”许问纳闷。
“他俩给你搭的!”江望枫又指旁边,孙四和陈万年刚刚坐起身看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
“……谢谢!”许问想了想,没有拒绝,认真地向他们道了谢。
一瞬间,孙四和陈万年笑得更开心了。
窝棚里很狭窄,但一个人睡的话刚好合适。
棚子里铺好了草垫,草垫很干很软。
走了一天,他们早就走出下雨的范围了,就是衣服湿着有点糟心。
许问把湿衣服换下来放到旁边,擦干了身体,想了想,又找了几根树枝,把衣服撑起来挂在了比较通风的位置。
他找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位置,抬头一看,那里已经挂满了树枝和衣服,布料在风中招展,像是支起了一面面旗帜。
许问笑了笑,盯着这些衣服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回去。
他的动作很慢,一边做,脑子里一边还在想着之前阎匠官跟他说的事情。
那份卷轴上的内容很清晰,就是这一路上要教给工匠们的东西,更准备地说,是要帮他们建立的一套体系、一套思考方式。
这很先进。
但相对来说,里面涉及到的关于数学的表述方式和算法就很不先进了。
首先一点,卷轴上内容半文半白,涉及到数学的内容几乎全是文言文。
这原因很简单,之前会去研究它们,并且把研究结果整理成书籍文稿的全是精英份子读书人,他们的书面语言就是文言文。
但工匠这种市井俗人,你跟他拽文他只会一脸懵逼地瞪着你看,他们惯常使用的语言全是大白话。
要让他们更快更好的学会这上面的东西,表述方式肯定是要变的……
其实现代的用法就很好,阿拉伯数字和各种符号,简洁明了,易于列式,但能直接用到这里吗?
许问双手抱头躺在草垫上,眼睛盯着棚顶,沉思良久。
第二天早上继续上路,年轻人恢复得就是快,许问旁边的这些年轻工匠一个个精神奕奕,一边啃着干粮一边交头接耳,气氛闹哄哄的非常好。
再远一点的地方,中壮年工匠情况也还比较好。他们精力不如年轻人旺盛,但耐力更强。这几天的确辛苦,但比起以前也不算什么,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挺有意思的
是江望枫,他是天作阁的继承人,出身比别人都好。
但他比许问想象中的能吃苦多了。
这几天他一声苦一声累也没有叫过,该走多远走多远,该他背的东西从来不会分给别人,还很自来熟的交了不少新朋友。
这时候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许问一个也叫不上来名字。
“你起来啦,来,这个给你!”江望枫转头看见许问,乐呵呵地跑过来,塞了一个树枝给他。
“……好漂亮。”许问下意识接过,赞道。
天气渐渐凉了,夜里有霜。霜花凝结在树枝上,像是在黄色的树叶上盛开了透明的花朵,亮晶晶的。
“野地里的霜花就是比城里的好。”江望枫自己手上也拿着一枝,把它举得高高的,透过它看天光。他笑盈盈的,眼睛里满是光亮。
“当初刚见面的时候,你也塞给我一根树枝。”许问笑着想了起来。
“对啊,我记得,那时候枫叶刚红,其实晚几天红得更好看,可惜没时间去了。”江望枫说。
“那时候还是秋天,现在都快入冬了。”许问说。
“感觉也没过多久。”江望枫说。
“是啊……”许问感慨了一句,突然问江望枫,“你们家长期在江南,有跟胡商打过交道吗?”
“有啊。”江望枫说,“坐船来的。红头发的黄头发的,蓝眼睛的绿眼睛的,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习惯了发现也没啥奇怪的,跟我们一样都是人,就是味道大一点。”
“你见过?”许问问道。
“见过啊。”江望枫很自然地回答。武七娘对他的培养是全方位的,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他见过不少次胡商,还亲身跟他们打过交道。
胡商主要说汉话,但相互之间交流也会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他们来大周主要是做生意的,态度非常友好,经常还会带一些胡药送给当地人,药效不错。
“做生意的话,他们会记账吗?”许问问。
“当然会啊,我还看过他们的账本呢。”江望枫说。
“他们的记数方式,是不是跟我们完全不同?”许问又问。
“对啊。”江望枫说,“他们用的是一种弯弯曲曲的符号,看都看不懂。”
“嗯……”许问点点头,沉吟了起来。
351 身份变化
“我想先教他们胡人的计数方式。”
许问找到阎匠官,开门见山地说。
这一天他细细问了江望枫胡人账本的事情,还强行让他回忆了两个“符号”描下来。
描得很扭曲,但还是看得出来,的确就是阿拉伯数字。
许问松了口气,做出了决定。
“胡人的?什么样的?”阎匠官没有直接拒绝,好奇地问道。
“其实就是一些固定的符号,表达起来会比较简单。是我师父之前教给我的。”万事不决推师父,许问现在已经学会了。
他把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等简单符号列给阎匠官看,还顺便列了一个加法的辅助算式,现场给阎匠官展示了一下。
外国人跟中国人都是人,很多思路其实是一样的,这也就是变幻了一个方式进行表达而已。
而且工匠内部本来也有各种约定俗成的符号,阎匠官也见得多了,对他来说,许问这个就是新增加了一套,一点也不奇怪。
“这个好!”他摸着下巴, 马上就看出了其中妙处,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我想想……”他琢磨了一会儿,提起笔,照葫芦画瓢地也在旁边列了两个新算式,分别算了加法和减法。
许问有些吃惊。不说别的,这举一反三的能力也够可以的了……
“乘除呢?应该也有吧?”阎匠官追问。
“有的。”许问也列给了他看。
“妙极!”阎匠官看他列完,一拍桌子大声叫好。
他几乎瞬间就看出了其中妙处,那种充满逻辑的思路,太简单太明确了,直接把过程和结果清晰地呈现在了他面前。
“可。”他毫不犹豫地说,答应许问可以把这些加进课程内容里。
于是,这天晚上,许问起身从队伍里出去,站到了所有工匠的最前列。
“今晚,应阎师傅的要求,我教给大家一套计数运算的方式。”他首先把阎匠官抬了出来,加强自己说话的公信力。
下面各工匠一脸的纳闷,齐刷刷地看向旁边。
阎匠官搬了把椅子,面带微笑坐在旁边压阵
。听见许问的话,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在他看来,这种时候许问还不忘把匠官提出来,还是挺会做人的。
方觉明张大嘴巴,一脸震惊。
昨天他觉得言十四的层次比自己更高,向许问认了输,今天对方就站在了讲台上,连身份都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跟许问的差距其实大到了这种地步吗?
这时候,其实连许问自己的感觉也有些奇妙。
身处古代,站在这里,教一大群古人阿拉伯数字和数学符号,有一种很不现实的感觉。
“这套计数方式是从胡人那边学来的,非常简单。首先是十个数字……”
接下来,他在阎匠官准备好的木板上写字,下面三百个不同年龄的工匠拿着树枝在面前的泥地上照着描画。
对现代人来说,这十个数字太简单了,感觉从出生时就会,小孩认字之前就已经能够熟练掌握。
但那是因为现代人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些数字几乎充斥在身边的每一个角落,随便在哪里都能看见听见。
没有这样的环境,硬生生地要把十个从没见过的符号记住,并且把它们跟数字一个个准确对应上,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还好这些工匠全部都是朝廷特地选出来的,智力绝对没问题,资质也不驽钝。不到半个时辰,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许问考了一次,一个记错的也没有。
阎匠官也很满意,大手一挥,给每个人加了一分。
许问上课竟然也能拿到工分!
所有人精神都是一振,方觉明又额外多看了许问一眼。
数字之后是数学符号,这个不需要死硬记背,在实践中学习就可以了。
许问没马上教珠心算,教的是用这些符号列算式的方式。
前几天工匠们已经学会了加减乘,这时候学着用竖式打草稿算结果,意外地觉得非常简单。
于是,许问顺势把除法也教了。
教到最后,他也给“同学”们出了十道题,检验他们今天学习的结果。
前六道全部都是比较复杂的
加减乘除算式,只要结果,不限时间。
后面四道是应用题,结合工匠们的工作实际,把各种数字套进去计算,要求得出答案。
很多人瞬间就明白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了,激情大增。
这次考试就是最常规的那种,限定时间,半个时辰,分别答题,不许交头接耳互相交流。到时交卷,考官现场批卷,报出得分。
考前阎匠官直接报出规则,这次考试列入工分评价。
评分仍以小队形式进行,小队分数总和在四十八以上的全部加两分,三十六分以上的加一分。违规的剔除考试资格,小队每人扣两分。
此外的此外,许问作为考试的主持者,直接算满分,加两工分。
公布规则的时候,下面静悄悄的一片安静。
机灵的人还是很多的,先前许问在台上讲课以及出题的时候,就有人在想,后面回头考试怎么办,他的分数究竟算不算。
现在阎匠官直接就说明了,算,当然算!直接给你满分!
阎匠官俯视下方,发现不仅没人质疑,好几个人反而兴奋起来了,有了一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他先是一愣,但马上就想通了。
他们其实没理解许问真正的本事,在他们看来,言十四就是有了一技之长,投效给朝廷,为朝廷所用了而已。这两工分,就是给他的奖励。
言十四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当然也可以有。
今天站在台上的是言十四,明天说不定就是他们。
这其实是很顺理成章的想法,是他提前了解了许问的来历,所以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有多不一般而已。
不要紧,他们马上也会知道的。
而且,对于这些人的误解,阎匠官还是挺乐见其成的。
然后第二天,许问再一次站在了台上。
“今天我要教给大家的是珠心算,是一种快速心算加减乘除的方法。”
又是你?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珠心算,就是让孙四和陈万年秒速进步的秘诀吗?
他要教给所有人?
352 教与学
人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强大的。
一路前行,晚上的“夜校”逐渐变成了一个惯例,不管年轻还是年老工匠,都逐渐适应了这样的强度。
每天白天赶完路,大概晚上六点左右到达指定的营地,他们不需要提醒就自己去准备晚上睡觉的地方,吃点干粮,然后列队集合,准备学习以及考试。
这样赶路还是很累的,尤其是在渐渐离开江南路之后。
江南路一带比较平整,多水少山。
水路走的是渡船,那是难得可以休息的时候。山路就没这种好处,只能自己爬了。
到达江南路边缘时,山渐渐变高,山路越来越多。
还好他们能走官道,不然单是翻山越岭劈山开路,就能要上他们半条命。
但即使如此,一天下来,腿脚都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人简直要崩溃。
相比之下,刚出发不久那次雨天赶路,简直摆不上台面。
身体状况会影响头脑的动作,那几天晚上他们坐在队伍里,一个个迷迷瞪瞪随时都会睡过去,几乎无心听匠官们说了什么。
换了正常的教学方式的话,不仅不会有一点效果,他们多半还会因为违规而受罚。
真的是太困了,意识都变得朦胧了。
还好一次次登上讲台的,始终都是“言十四”。
他的身体素质比大部分人都强多了,人家走了一天又累又困,他只有少许疲倦,站到台上又精神奕奕。
他讲课的方式太有趣了。
之前几节课是匠官上的,他们平时说话是大白话,但一上起课来就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听得人头大。
回头看过去,还好当时教的东西挺简单,不然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学会。
言十四就不一样了,他从头到尾都说的是白话,能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把要教的东西表达出来。更别提他一开始教的那些符号,初学的时候真的觉得奇奇怪怪的,但学熟了用熟了之后真的觉得太方便了。
而且他还会讲故事举例子开玩笑,全部都是他们最熟悉、最亲切的那些东西,不仅易懂,还能轻易把他们带回到呆了几年的环境里,想起那些事情,仿佛都不那么累了。
时间渐渐过去,他们渐渐适应。
许问的课上得还是那么有趣,而他们也渐渐发现到这些内容中间的妙处与有趣之处,渐渐沉迷进去。
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对许问的印象也在不断变化。
一开始他只是队伍里不起眼的一个年轻工匠,到现在,他已经几乎是这支三百人队伍里的核心了。
“你有没有觉得,晚上这些东西,大人们好像还没有十四哥懂得多?”
一天晚上,上完课之后,徐西怀和方觉明回到自己的窝棚,凑到一起小声说话。
难得这么晚了徐西怀还这么有精神,他手里捏着一叠木片,上面刻着字,是他每天晚上做的笔记。
他看上去总是懒懒散散的,但木片打得光滑匀称,上面的字迹符号整整齐齐,显然非常重视。
方觉明支吾了一声,表情意味不明。
“怎么可能?我看见了,每天要教的那些东西,也是路上十四哥跟大人们商量出来的!”他们队的另一个人听见了,小声反对。
“这个我当然也看见了,但我比你看得还仔细一点。大部分时候,都是十四哥说,大人们一边听一边点头。我看就是他跟大人们说他要讲什么,然后大人们先过一遍。”徐西怀摇头说。
“那大人们也要懂了才能过啊。”那人跟着摇头。
“我就是单听他们讲的时候的感觉。大人们讲课,有些地方有点不大连贯,好像他们自己也不大懂,就是原搬原样地把人家的东西照搬过来罢了。十四哥讲的那些东西,都是他自己懂得不能再懂,把它们揉碎了嚼烂了好玩儿一样讲给我们的。反正就是……”
“行了,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方觉明突然打断了徐西怀的话,吹灭油灯,躺在了草垫上。
乔脊本来正坐在油灯下面做鞋子,嘿嘿笑了两声,也躺了下去。
“怎么,你也觉得我说得对吧?”徐西怀也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悄咪咪对着方觉明耳语。
“……别这样比,叫大人听见了,对十四……言十四不好。”方觉明低声斥责。
“我觉得大人不会这样……不过你说得对。”徐西怀想了想,点点头,睡了回去。
窝棚里呼吸零乱,好些人好久都没有睡着。
聪明人想得都比别人多。
当然,乔脊打雷一样的鼾声,也是原因之一。
此时,许问也没睡着。
他坐在窝棚门口,就着树梢间透下来的一点月光,看着手里的卷轴。
他面前除了这份卷轴,另外还多了一叠厚厚的纸
徐西怀说得其实也没错,单说数学方面的能力,匠官们的确不如他。
两边世界数学的发展水平差别太大了,放在一起比简直欺负人。
但这几天,许问也并非完全的付出没有收获。
阎匠官给他的卷轴相当于一份教材,非常系统,层次分明,颠覆许问对这个世界的印象。
它主要相关的是建筑。
测量、勘查、计算、绘制。
许问曾经问阎匠官朝廷要让他们干什么,阎匠官没有正面回答。
但其实看完并理解这份卷轴之后,许问也大致明白了。
首先,朝廷要建造一支更加规范的工匠队伍,他们有相对比较高的理论素养,对建筑的各部分结构有着基本的了解,能够用更加现代化理论化的数据概念来理解并且规划这些建筑。
这个思路非常先进,许问曾经直接间接地问过阎匠官,培养这样一支队伍究竟是要做什么。
阎匠官含糊其词,没有正面回答。
但无论如何,许问非常乐见这样一支队伍的诞生,所以愿意全力配合。
他上课的本事可比这些匠官强多了。
当了十几年学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学生上课爱听怎么要怎么学得更快,他可太清楚了。
结果就是,一开始只打算让他教一两节课的,后面上台的全都变成他了。
没办法,匠官们一上台学生就昏昏欲睡一问三不知,许问上台人人精神奕奕不时哄堂大笑,气氛完全不同,匠官们也觉得很没面子……
时间紧任务急,教学效果很重要,阎匠官只好努力配合许问备课。
教书这个东西就是这样,你要教人家三分,自己得先会十分。
一个月从无到有,能学到的东西有限,卷轴上的课程内容也非常有限。
许问脑子非常灵活,疯狂提问,要阎匠官教他“课程”以外的东西。
阎匠官也是个奇人,许问不知道他的来历,但他很明显是个大师,对建筑的理解极其精妙而深入。
许问之前在现代学绘图制图建模,学的是“怎么画”,现在阎匠官教他的就是“画什么”。
许问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教的一切。
之前他学的是细木和一部分大木,对建筑的认识局限于局部,而现在,他渐渐学会从整体去认识了……
353 一个故事
许问做了个梦。
他又回到了许宅。
许宅神秘莫测,许问到现在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好像处于时间的夹缝中一样,可以观测接触到,但又连接着不同的时空,让他可以在两个世界里不断穿梭。
他回许宅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此时许问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他是飘浮在半空中的!
这是一个很新奇的感受,他可以从各种各样不同的角度去观察许宅,可以平视,可以俯视,可以以一个贴近地面的角度向上仰视。
用这种方式,他可以看到它的整体了,不再仅局限于前院、四时堂、后院池塘等局部感官,而是一个相互勾连、关系非常明确的整体。
许问换了个俯视的姿势,脑子里回忆着阎匠官给他讲的课。
所有建筑都是功能性的,不同的建筑有不同的功用,对功用的设计与利用形成了建筑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
当然阎匠官的表达方式跟这不太一样,但大意就是如此。
理解了建筑的功用,就能理解它的大致结构。
譬如这座许宅,它一共分成四个部分,第一是住宅区,主要包括许问之前认为的前院。这也是许宅当前被损毁得最严重的部分,只剩下建筑的基本雏形,不仅破旧,有大量违章建筑需要拆除,还有很多部分不见了。
第二部分是书房,以四时堂为中心,旁边还有一些附属建筑,一共三幢。许问之前只注意到了四时堂,都没注意到它们。
第三部分是园林区,以那个长满杂草的池塘为中心。
居高临下看过去的话,这池塘的规模应该比许问之前想的更大一点,算得上是一个小湖了。湖的那一头还有一些别的建筑,就座落在湖畔, 已经完全废弃,大半淹在了杂草里。
这样看起来,四时堂已经是其中保存得最完好的一幢了。
换了刚得到许宅的时候,发现要修的地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许问肯定会慌一下。
但现在他很淡定。
很多时候,一个人心里慌是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做。
现在许问对许宅也有很多不解的地方,但至少他在做什么了。
许问睁开了眼睛,又是一天。
天还没亮,营地上各种声音响起来了。年轻人们的声音,生气勃勃。
没一会儿一个人探头进来,叫道:“水烧好了放在外面了,正在摊凉,十四哥你一会儿出来喝!”
好,马上。”许问应了一声,棚里其他人也纷纷打着呵欠起来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西漠队所有人都管许问叫起了十四哥。
一开始许问还有点尴尬,这样叫的不止是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工匠们,还有那些中壮年的老师傅。
他拒绝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江望枫拍着他的肩膀笑:“总比他们管你叫老师或者师父什么的好吧?”
许问脑补了一下,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
从他第一次站上“讲台”开始,每晚上课的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了。
时间越久,这些前往西漠的工匠们就越明白他们学的是些什么。
这是可以改变他们人生的学问。
是的,这已经不是他们惯常认知里的“技艺”了,就是学问 ,坐在高堂上的那些先生们才能学的。
朝廷竟然把这种学问免费教给他们了,许问竟然能作为这种课程的讲师,还能把那么深奥的学问用这么简单的方式教给他们,这都是令他们很难理解的事情。
在他们朴素的想法里,许问就是他们的老师,只叫一声哥,已经是看在他年龄的份上了……
现在,许问的行李不用他自己背,窝棚不需要他搭,洗脚水有人给他打,还有人提议过做个轿子扛着他上路。
许问当然拼命地拒绝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尴尬。
他走出棚子,一阵冷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噤。
最近气温降得很厉害,路边的树叶再不见一点绿色,几乎已经黄透了。
赶路的时候不觉得冷,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觉得,早上刚起来的时候尤其感觉明显。
说起来,西北现在已经很冷了吧,到时候到了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地方买衣服……
上路要轻装简行,许问带的东西不够多,过冬的袄子只有件薄的。
这些东西全是连林林给他准备的,许问没多管。
现在想起来,这些东西大概能支撑他到西北,剩下的就得到地方去买了。
不过他之前挣了点钱,这次出门带在了身上,有地方可买的话,那还是不用愁的。
许问琢磨着这些事情,不知为何心情有点低落。他找了个僻静地方打了套战五禽,汗水从毛孔里蒸腾而出,在空气里变成细密的雾气。一套拳打完,他的心情也好多了。
“喝水了。”许问回到营地,许三递了杯水到他跟前。
许问喝了一口,水是温的,才烧好不久。
他看了一眼四周,好
些人拿着竹筒杯,一边喝水一边说说笑笑,清晨的微光照亮冰凉的空气,气氛愉悦而轻松。
就像在旧木场时一样,许问带给西漠队的变化不仅仅只有晚上的那些课程。
他引领了很多全新的“时尚”,喝水就是其中一种。
这个年代的底层人民很不讲究,衣食住行都是。
对他们来说,只有讲究人和月子里的妇人才喝热水,大部分人渴了直接在缸里舀一瓢,没缸直接捧河里的喝。
许问在旧木场的时候就主喝烧开的水,一开始钱明还嘲笑他穷讲究,像个姑娘家。
结果许问给他讲了个故事……
一个故事,听得钱明和师兄弟们全部脸色发白,彻底改掉了喝生水的习惯。
这次到了外面,许问的习惯很快又被发现了,结果这次许三先下手为强,提前找了个机会把那故事给他们讲了一遍。
三百人脸色发白,当天赶路,好些人渴得嘴唇干起皮也一滴水都没沾,晚上歇下来,营地里到处都蒸腾起了热气。
一个故事,就把这些人的习惯彻底地给改变了……
匠官们听说这事的时候也很无语,但没过多久,黄匠官拉住许问偷偷地问:“听说喝生水脑袋会掉下来,是真的吗?”
许问一本正经地说:“是我二婶娘家村的事,我是听说的。”
黄匠官唔了一声,点点头就走了。
这次出发之前,许问发现他也开始烧水喝了。
许问抬头望天。
不管什么时代,这种微信谣言式的故事都是很有市场的……
“今天我们只赶半天路。”收拾好了集合之后,黄匠官站在队伍前面说,“午时左右我们会到晋城。这次我们不绕城过了,直接进城。给你们半天的时间添置东西,还是小组单位,一人脱队全队扣分。”
接着他又说了几条规矩,非常严格。逾时不归的除了队伍里其他人要负连带责任以外,另外还有严厉的惩罚,最严重的会被当成是脱籍逃窜,那可是重罪,连家里人都会不得安生。
黄匠官的话说得很重,但队伍里没一个人放在心上。
人人喜形于色。
赶了这么久的路,终于可以放假啦!
“中午到晋城之后,你不要乱跑,我带你去个地方。”这时,阎匠官走到许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与此同时,晋城郊外,连天青敲了敲马车后厢的门。
“林林,起来了,城门开了。”他说。
354 龙神庙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江南路,进了西漠的疆域。
传说西漠地域非常辽阔,有六个江南路的大小,晋城是他们进入西漠之后经过的第一个大城市。
“传说晋城上古时代就已经存在,当初七十万晋军战蛮人,在汾水河旁边战了七天七夜,汾水河清水变得血红,惊动了河底龙神,把一半的蛮人吞了进去,这仗好容易才打完。那一仗,就死了三十万人!”
这样绘声绘色散布迷信故事的,当然只有田极丰了。
前段时间忙着赶路和学习,他完全没空干自己的老本行,现在总算是适应过来了,匠官又正好提到晋城,他终于找着机会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死了这么多人,龙神还是大怒。汾水大涨,水淹晋城。为了让龙神息怒,晋城建了龙神庙,供奉香火。说起来也奇怪,龙神庙刚一建好,汾河的水就退了,后来龙神庙香火一直都很旺,镇着汾水再也没有涨过,很神吧?”
“太厉害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龙神庙现在还在吗?”陈万年听得眉飞色舞, 连忙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来的故事……”问到现实,田极丰秒怂。
“还在的。”江望枫咬着一根草,一边走一边听他们说话,突然插嘴。他噗地一声把草根吐掉,说,“晋城一带的房子跟咱们江南那边的完全不一样,龙神庙也跟咱们的庙不一样,挺有意思的。”
“还真有啊!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看看。”一群人又震惊又兴奋。
“哎!”旁边方觉明突然叫了一声,他们转头。
“三百乘两百等于多少?”方觉明斜眼问。
“六万。”田极丰跟方觉明也不对付,但听见这个问题,还是条件反射一样回答。
“三百乘两千呢?”方觉明又问。
“六十万。”田极丰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问他这么简单的问题。
“三百人,就是我们这么多。三百的两千倍,是六十万人。三十万人,是一千倍的三百人。”方觉明的手划了个圈, 把周围的人全部圈在了里面。
田极丰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人群。
方觉明用最简单易懂的方法向他解释了六十万人和三十万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这么多人死在河边,说不
定能把河给填了!
“不过这样一场仗还是有可能真的打过。”徐西怀摸着下巴说,“龙神发怒什么的,应该就是当年的洪水,洪水太大了,冲没了晋城,淹死了不少人。”
“嗯,多半是。”方觉明说。
许问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意外地看了他俩一眼。
这种思维方式,让人刮目相看啊。
匠官的时间估得很准,午时,他们准时看见了晋城的城门,所有人一起抬头,结果一大半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这就是古晋老城吗?怎么感觉……”有人嘀咕,欲言又止。
“也太旧了吧。”有人直接就说了。
“不仅旧,还小。”还有人说得更直接。
“各有各的特色,别拿林萝跟其他地方比。”方觉明又开腔了,很不耐烦地说着,一甩背上行李,排在了进城的队伍后面。
这三百工匠都是江南路出来的,出发地就是林萝。
江南路是大周四路里最繁华的一个,林萝府繁华雅致,有千年之积蕴,跟京都比也未必比不上,其他城市怎么比?
这是先天条件的不同,但就拿这一个标准去评判其他城市的话,其实是很不公平的。
但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江南路工匠,对林萝感情很深,方觉明这样说,他们就有点不爽了。
“怎么就不能比了,又没说错!”陈万年很不高兴地说。
“是不如嘛,差太远了。”旁边人纷纷附和。
方觉明头也不回,像是没听见一样。
这时候匠官们回来,他们办妥了文书,招呼他们一起进城。
三百工匠的队伍还是很引人注目的,旁边本地人纷纷投来目光,工匠们自觉抬头挺胸,没什么人说话了。
进城之后,黄匠官又强调了一遍纪律,挥手放他们离开。
晋城也有梓义公所,他们天黑之前自己回梓义公所集合。到时匠官会点名,戊初,也就是七点还没有到的,本人扣二十工分,小队其他人同负连带责任,一律扣十工分。
这事之前就强调过,所以现在大家表现得都很淡定。
“难得放假,现在要去哪?”有人问。
“我不知道啊,我第一次来晋城,完全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
“我也第一次来,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呢。”
“嗐,你们运气好,遇到了和气匠官。我们以前服役赶路,哪会放什么假啊,就闷头赶路,跑成死驴!”说话的是个中年工匠。这段时间大家同行同宿一起上课,渐渐的都熟了。
“我知道,这里有龙神庙!”一个人叫道。
好几个人都笑了,这都是路上听了田极丰讲故事的。
“行,那咱们就去龙神庙!”又一个人喊,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黄匠官之前说他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添置点东西,但此时没一个人问卖东西的地方在哪里。
都是穷人孩子,挣了钱也要攒起来娶媳妇,更别提他们现在还没有开始挣钱呢。
田极丰很积极地找人问路,比划了半天才说清楚他们要去哪里。
江南路的方言跟晋江的差别太大了。
结果对方一听龙神庙三个字,就拨浪鼓一样地摇头。
“去不了去不了,你们来得太不凑巧了!”
“咋?”
“有了不得的大人来了,封了整个龙神庙,派人守着,不叫人进出。听说是京里来的大官,厉害得很呐!”
工匠们听见“大官”两个字就怂了,面面相觑。
“真的不巧,只能去别的地方了。”田极丰讪讪地说,接着又开始比手划脚,问晋城有什么又便宜又好玩的地方可以去——尤其是前面那条。
“你在看什么?”不远处,徐西怀问方觉明。
方觉明正在东张西望,这时收回目光,低声说:“没看见言十四。”
“十四哥啊,先前看见阎大人叫他,也许是有什么事吧。”徐西怀很自然地说。
方觉明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问徐西怀,声音里充满迷惘:“阿怀,你觉得人的命,真是生下来是什么样,就该是什么样吗?”
与此同时,许问离开人群,找到了阎匠官。
他独自一人站在马车旁边,黄匠官他们都不在。
看见许问过来,他示意让他上车。
许问上了他那辆藤车,随口问道:“去哪里?”
“当然是龙神庙了。”阎匠官微笑着说。
355 晋城
“天气凉了。”
昨晚疾风骤雨,银杏叶落了一地,地上的金黄往外一直铺了出去,皇宫的地毯也未必有这样的灿烂辉煌。
中年人出神地盯着黄叶看了一阵,方才伸手拣起一片,一阵疾风掠过,他打了个寒战,感叹说。
“宫里各种,应该都备齐了吧?”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窗子重糊过了,保证不会透风。门上的挂毯也准备好了,过几天就挂上。各殿屋瓦也全部检修了一遍,该补的全补上了。”中年人旁边还有一人,唇上两抹修整得很漂亮的八字胡,声音低沉,只是说起话来有点絮絮叨叨,但该交待的全是交待得清清楚楚。
“莫大人费心了。”中年人微微欠身道。
“嗐,这有什么好客气的,该做的。再说了,再不多费点心,皇上心里恐怕只剩下王大人了。”八字胡自嘲地说。
中年人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年轻的面孔,轻轻吐了口气,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突然省过神来,四周看了一眼,问道:“那位呢?早上就没见过了?”
“在房间里。虫姑娘出来招呼了一声,说不出来吃了,让把饭送进去。”八字胡说。
他正说着,一个丫环端着盘子经过,八字胡特地起身过去看了一眼,盘子光光的,端进去的中饭吃得干干净净。
“又把自己关在房里,看来那位是真的不想出来。”中年人也看见了,摇头道,“也不知道今上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跟出来,这种事情,不感兴趣的话就算了嘛……”
“不是皇上说的,是‘那一位’强行要求的。”八字胡轻描淡写地说。
中年人惊讶了,转头看着同伴,过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道:“但我听说,这位并不是那一位的……”
“当然不是。听说那一位到现在也没有……当然也不可能……”说起这种宫廷秘辛,八字胡也把音量放到最小,几乎就是耳语了。
不过以他们的身份还在这里说这种事情,只能说天下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
“那那一位为什么要为他谋划?”中年人小声问。
“那就不知道了。”八字胡摇头。
中年人沉吟良久,轻轻地“唔”了一声。
这时,一名小厮快步走了过来,对着两人行了一礼,汇报道:“阎大人已经进城了,约摸再一盏茶功夫能到。他让我提前过来报给您。”
“哦?
这么快?不错。”中年人意外地道。
“阎大人……就是那位阎师傅?”八字胡问。
“是,他按照计划,从江南路出发,带一支队伍去西漠完成那个任务。现在算算,也是时间经过晋城。倒是凑巧。”中年人说。
“是‘那个’任务?”八字胡问道。
“对。”他并没有明指,但中年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
“……有点异想天开。”八字胡道。
“自他们上路起也有将近十天了,正可以看看结果。”中年人抚须微笑。
八字胡缓缓摇头,显然并不看好。
许问坐在阎匠官的车上,走在晋城的街道上。
天气有点凉,藤车的车门关着,但车窗还是打开来了透气。
许问靠在窗边,看外面的景色。
现代城市高楼大厦,不管到哪里感觉都差不多,地标建筑各有各的造型,但风格还是近似的。
但现在就不一样,晋城和林萝一看就是两个城市。
倒不是他们说的谁新谁旧谁繁华谁落后什么的,单是气质差得就很远。
林萝水多桥多船多,整个城市建在四通八达的河流上,配上河畔的绿柳白墙黑瓦,柳下的吴侬软语,整体气质就是幽雅清丽的。
晋城三面环山,汾水穿城而过,处处黄墙灰瓦,枯草连天,看上去苍茫浑厚,硬朗朴拙。
论居住环境,当然是林萝更好,但晋城,也有自己独特的美感。
藤车微微有些摇晃,跟天作阁马车坐起来的感觉差不多。
这已经很难得了,晋城的路面肉眼可见的不如林萝的,但马车的平稳程度却差不了多少,这只能说明阎匠官这辆车的减震功能远超天作阁那辆。
许问好奇地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并列的两道车辕,并看不见车轮车轴。
阎匠官看上去正在闭目养神,但许问一有动作他就发现了,他睁开眼睛问道:“怎么?”
许问没有隐瞒,直接就说了。
“有眼光!”这个问题显然正搔中了阎匠官的痒处,他翘起了大拇指,笑得非常开心。
“我来给你讲讲。”窗边有张几案,上面摆着纸笔,阎匠官随手扯了过来,开始给许问写写画画地解释。
这么几天时间,许问教的那些数字与符号阎匠官也学会了,这会儿直接拿过来用,的确觉得非常方便
两人用的同一套体系,同一套思路,沟通起来完全就在一个频道上,非常顺畅。
阎匠官讲的内容许问一听就能懂,设计的精妙之处马上就能听出来,还能顺势提出一些新的想法与建议。
一老一少越讲越是起劲,短短的一段路,简直比这几天一起赶路建立起来的感情还要深厚。
“你说得对!这个地方完全可以这样改……”阎匠官拿着笔,兴致勃勃地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结果“砰”的一声,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
阎匠官猝不及防,手一抖,笔杆子直接就往眼睛里戳过去了。
许问吓了一大跳,他的平衡能力比阎匠官强得多,下意识往前一伸手,硬抓住阎匠官的手腕,把笔抢了下来。
阎匠官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这要是戳下去,这只眼睛就废了。阎匠官勃然大怒,重重锤了一下车壁,朝车夫大吼。
结果他话音刚落,外面更大的喧哗声响了起来。
“撞上人啦!”
“撞死人啦!”
两人吓了更大的一跳,对视一眼,连忙下车。
果然,马车轮子前面,一个人趴在地上,正脸朝下,身体没有起伏,完全不知道是死是活。
阎匠官瞬间就慌了。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先撞上谁的,但要是真的撞出了人命案,那可就麻烦了。
就算他最后能脱罪,这时间也耽误了啊。
他可是带着任务上路的!
他来不及责怪车夫——那是雇工,不是家仆,连忙跑到跟前去试探那个人的呼吸。
结果他的手刚放上去,那人就“嗯”了一声,慢吞吞地醒了过来。
阎匠官立刻松了口气,把他扶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不吭声,只是揉着自己的脑袋。
不需要摸,肉眼就能看出来,他脑袋上隆起了一个大包,看上去有点吓人。
片刻后,他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看了看阎匠官,又看了看许问,问道:“你们是谁?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迷茫地问,“我又是谁?”
听见这熟悉的三连问,许问心里咯噔了一下。
真失忆了?
不会吧?
这情节也太过时了吧!
356 一起上路吧
许问倚在车边,远远看着阎匠官跟那个人说话,目光上下打量着对方。
准确地说,那是个少年,大约十五六岁,跟现在的他差不多年纪。
他穿着杂役的粗麻布服,打着绑腿,穿着草鞋,头发乱糟糟地在风中散落着。
但许问仍然一眼就看出来,他绝不是普通的底层人民。
他的行为举止、他的发质、他的牙齿、他的皮肤……所有的这些都必然是要经过充分的保养才能变成这样的,那必然是个长期的过程,必须要一个很大很好的环境才行。
别的不说,光是他正在摸自己脸的手指,光滑细长,只在指尖和指关节的某些位置有一些薄茧——那不是劳作,而是长期写字弹琴磨出来的结果。
这个少年的来历绝对不一般!
过了一会儿,阎匠官转身走了过来,对着许问摇了摇头:“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背对着那个少年,向许问眨了眨眼。
许问扬眉,迅速看出了他的意思。
“那要怎么办?”他问道。声音不高不低,但正好能让不远处的那少年听见。
“我也不知道。他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记得了,咱们明天就要离开晋城,也没时间帮他打听啊。”阎匠官苦恼地说。
您老演技真不怎么好啊……
许问在心里腹诽,但表面上还是很配合:“那要怎么办?要问一下他的意思吗?”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少年已经走过来了,一听这话,他马上放下了捂着额头的手,喜道:“既然这样,那不如让我跟你们一起上路?”
许问看向对方,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不是……这话是当真的吗?
先不说是不是撞了人就要对他负责什么的,这年头对人员流动/迁徙管得非常严,进城出城都要检查,怎么可能说跟着走就跟着走?
这少年是真的什么都忘了,还是连这个都不知道?
车夫反应有点慢,直到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急得大叫:“不是我撞的他!跟我没关系!是他自己跑出来摔在地上的!而且他跟我车还隔着好几尺呢!”
他一边说,一边指手划脚。许问顺着他的手势看了一眼,黄土路上留有痕迹,的确跟他说的一样,人体摔落的位置跟车轮的正前方隔着至少两尺半,这个距离别说撞上了,连冲击力都不会有。
阎匠官也往那边看了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让车夫安静。
车夫愤愤不平,但还是依言闭了嘴。
“我们要明天才会出发,现在另有事情要去做,你是……”阎匠官和善地问他,这意思竟然就是真的要带他一起走了。
这位老爷你是脑子进水了吗?被人这样碰瓷也要上当?车夫不可理解地看自家主人。
“……我跟你们一起去!”少年犹豫着打量了一下他们,下定决心道。
“行,上车吧。”阎匠官微微一笑,转身邀请。
少年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果然上了车。
他上车的姿势很熟练,进车厢之后端正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温文尔雅。
许问收回视线,正好与阎匠官对视,两人对视一笑,也上车了。
少年坐在马车一边,许问和阎匠官坐在另一边,比较靠近案桌那边。
两人既没有盘问少年的姓名来历,也没有自我介绍,而是凑到桌子旁边,继续讨论之前的东西。
少年端坐在旁边,目不斜视,但明显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听着听着他就皱起了眉,想了一想,问道:“打扰一下,听你们口音并非本地人,请问老家在哪里?”
许问会说两种话,一种是普通话,跟这个世界的官话比较像,某些细节发音有些不同, 对这里来说算是有口音的官话。另一种是于水县的本地话,吴音的一种,是这个身体自带的。
阎匠官从一开始就说的是官话,比较标准,但也带了一些吴音,大概也是江南出身的。
其实他俩的口音都已经非常轻微了,但这少年还是敏感地听了出来。
“江南。”阎匠官回答。
“要往何处去?”少年问道。
“西漠。”阎匠官说。
“这路程不近啊。”少年说。
“每年役时,不得不走。”阎匠官说。
原来是送役路过的啊……少年恍然大悟,马上就放松了下来。
阎匠官看他不打算再问了,又转回去跟许问讨论。少年的注意力渐渐被他们讨论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这时候,阎匠官和许问讨论的主体还是这辆车,但又不仅仅是这辆车。
这辆车是阎匠官自己设计的,基础原理学的是考工记,这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手工业工艺集,离现在有一千多年,的确是相当古老了。
受到考工记的影响,这辆车的制式也有些古朴,但关键地方其实变了很多。
秦朝以及秦以前的车主要是单辕的,春秋战国时的车轮辐条发生了变化,加强了车轮的薄弱环节。考工记深入研究了车轴和车辕等各个部件,最关键的是详细纪录了当时造车的技术规范与检验手段。
西汉开始,双辕车逐渐盛行,这让单马拉车成为可能,东汉之后,双辕车基本取代了独辕车。
阎匠官这辆车也是双辕的。
许问对古车的发展没什么了解,一开始他们讨论的是考工记里检验车辆的手段,渐渐的延伸开来,讨论起了一些几何学实用方面的内容。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方面可真是许问专长的内容。
关键是,这些东西非常贴近普通人的生活,很是有趣。
少年一开始只是闲着无聊随便听听,不知不觉越听越入神,非常专注。
阎匠官四十多岁年纪,许问十几岁,两人年龄差得非常大,看上去像是师徒或者主仆。
少年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但听着听着就感到了不对。
两人对着坐在一起,互有问答,交流起来非常平等,说到后面,天平渐渐还有偏转,许问反倒是讲得更多的那一个了。
少年忍不住多看了许问几眼,越看越觉得这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气质非常特别。
并不矜贵,但非常自然,有一种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能适应的自在感。
他心里痒痒的,很想问问许问叫什么名字,但两人聊得火热,他不好意思插嘴。
他听得专心,没留意车在往那边走。
过了许久,车身一震,停了下来。
“到了。”车夫在前面叫了一声提醒。
少年下意识往外面看,瞬间瞪大了眼睛,叫道:“龙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