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 越近越远
许问这次一觉醒来就到了班门世界,球球没有跟着他一起过来。
来之前他也没有接到任何任务,可以说毫无回去的头绪。
换了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可能会有点慌,害怕被留在这里了。
但是到了现在,来回穿梭了这么多次,又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他的心里还是有了许多不一样的笃定。
一来是他渐渐适应并接受了这边的生活,二来是他开始了有了一些变化。
一开始是任务,再来是球球,到现在为止,他自己也能感应到一些东西了。
中午他们停下来休息,许问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狄林马上走了过来问他一些问题。
昨天晚上上课的还是他,教的是几何方面的内容。
到现在为止,这方面的课程只有他能教,讨论下来就连阎箕也不如他。
昨天晚上,京营府几个人也听得全神贯注。只要摆脱固有的成见,他们很快就能发现许问所授内容的价值,更别提许问带着西漠队这些新手,在龙神庙就已经给了他们一个现场教学!
许问解答完狄林的问题,正好许三递过来了一杯热茶,他道了谢,端茶于手,眼睫垂下,开始在脑中勾勒许宅。
他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四时堂,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对技艺与建筑的了解越来越深,看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他看到了碧绿芭蕉前的花窗,曲折如意,转圜如水又如云。
在对木艺制作已经了若指掌的现在,他越发清楚这样的技艺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他思考了很长时间,确定即使是他现在的水平,也完成不了这样的花窗。
那种信手拈来、游转如意的感觉,必须要审美和技艺同时达到最高水平,由心而发之后才能完成。
许问虽然靠木工拿到了徒工试第一名,但技艺还远没到臻于化境的地步,而审美方面,他还需要进一步培养。
他看到了花窗上方,悬于檐下的瓦当。
每一枚瓦当的图样都不一样,残缺不全,但精致巧妙。独立起来如同可以在手上把玩的珍品,联结起来又如同一个流动的长卷,令人沉迷。
秦连楹在手札里提到过一个
词:痴石儿。
痴于石,执于石,将全身心投注于此,最后才能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将天地间的一切融于手中小小的砖石之中。
痴石儿是一个泥水匠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在整个大周,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物。
但许宅随便的一个普通瓦当,就是只有痴石儿才能完成的作品。
他看到了整个许宅。
它初看是典型江南风格的庭院园林,但仔细看却并非如此。
它小巧精致,却又潇洒随和,仔细看还有些稚拙真切。
它是一方天地,同时又是大千世界。
许宅无论整体还是局部,都做到了一种极致。也正是因为如此,许问那时候对古建筑不懂也不感兴趣,许宅整体的氛围跟鬼屋一样,他还是被它吸引住了,在最关键的时候停驻了脚步。
仔细想想,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究竟究竟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建成这样一座宅子?而当完全地修复它、恢复它原貌时,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陡然间,想象中的一幕幕图景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他来到了许宅的高处,将它的一切尽收眼底。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与它的距离并没有被拉近,反而越来越远。
这是他的真实感受,懂得越多,不懂的越多。
越是在技艺上钻研精进,越是觉得许宅的修复难度比他想象中的还大。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失去信心。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许宅的每一处,将它的一切尽收眼底,心情也一寸寸地往上扬了起来。
他想要修复它,他穷尽一生时间,一定能够修复他!
失重的感觉突然传来,许问眼前一暗,定下神时,已然从无遮无挡、被冬日阳光直射在头顶的山尖来到了幽暗的房间里。
他躺在那张紫檀百子拔步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喵”的一声,球球轻巧地踩着床板,跃上了床榻,在他肩膀上轻轻踩了踩。
许问一只手搂住它,揉了揉它的头毛,球球亲昵地在他手掌上蹭了蹭。
他回到了许宅。
………………
蝉鸣阵阵,这个世界仍然处于炎炎夏日。
前一刻还在山顶被寒风刮脸,下一刻身体就被蒸腾的热气裹得密密实实,这种感觉真的有点奇妙。
许问坐在许宅门口的一块青石上,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拿着一个夹满肉的卷饼,吃得满嘴流油。
在班门世界赶了半个月的路,几乎天天都在吃干粮,肉味儿都没闻到几次,就算是许问也有点馋了。
还好那次去阳宁村去的是他跟许三还有林谢,换了别人,听见主家杀猪摆宴请客,多半会抱着罗大的大腿哭求等一等吃了晚饭再走。
许问现在正是沉迷技艺,为此可以放下很多东西的时候,但既然回到这个世界,那还是吃点好的,也没必要自虐嘛。
他正在手机上查水泥和三合土的资料。
手机上内容不是很多,但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古代东西方的泥石粘石剂各不一样,但与现代水泥都有差别。
真正现代水泥的雏形来自于十七世纪五十年代,之后渐渐发展,批量生产,成为现代工程的必备品。
中国现代水泥最早出现在十八世纪末,也就是清朝时期,那时候的水泥叫“细绵土”,后来改名叫洋灰。
从这个名字也可以看出来,现代水泥的确是舶来品。
洋灰在粘合性、牢固性、持久性等方面其实是不如原有的三合土的,但它价格便宜,可以批量生产,适合更多的场合使用,所以渐渐成为了工程泥石粘合剂的主流。
到现在为止,水泥性能不断改进,还有许多适用于特殊状况的品种,但最常用的仍然是硅酸盐水泥。
硅酸盐水泥的化学成分和锻烧方法随处可见,就连水泥窑的样式与设计图都很容易找到。照葫芦画瓢,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与资源,他也能烧制出合格的水泥来。
看着看着,许问长舒一口气,放下手机。
他擦掉水上的油,站起来把纸巾和卷饼的包装纸一起扔进了垃圾筒。
河水缓缓流动,船夫撑着一条小船,吱呀呀地从他身边路过,驶向不远处的白墙绿柳。
许问看着船夫戴着草帽的背影,犹豫了起来。
真的要把这个配方带到那个世界吗?
417 鸡与土
许问身边突然传来了对话声。
“什么不好吃,非要吃汉堡!不知道这些鸡全部都是激素喂出来的吗?一只鸡长七八条腿,吓死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妇人瞪着儿子手上的纸袋,非常不满地大声说。
“妈你小声点……”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扶额,拎起知名快餐店的纸袋自己看了看,无奈地说,“你别老在朋友圈看那些小道消息,都是造谣的!我看过科普,这用的都是专门饲养出来的肉鸡,三四十天就能长成,一点问题也没有!”
“三四十天就能长成一只鸡?这怎么可能?肯定是用了激素!”妇人一口咬定。
“不是的,是专门养殖出来的品种……”年轻人一边解释一边走,声音渐渐远去。
“就算没问题,那肯定也没土鸡好吃!”最后远远传来一句话,还是那个妇人的。
许问有点好笑地听着这番对话。
妇人说的是风传一时的谣言,那鸡不仅被形容得有很多条腿,还有很多翅膀,畸形怪异得像是恐怖片出来的生物,引起了一时的恐慌。
不过流行这东西,很快就会过时,谣言也一样。许问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谣言了,当然他知道这东西暂时不会消失,只是没想到刚回来就听见了。
肉鸡是现代养殖业的产物,同样是工业链条的一部分。
从四千多年对原鸡的驯化开始,一年年一代代,家鸡逐渐演变出这样的品种。
据许问所知,一只肉鸡的诞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首先鸡种是专门选育出来的特定品种,要求体型大、长得快,也就是现在最常见的白羽鸡品种。
然后它从孵蛋开始,就开始经达严格的管理。
所有的种蛋都需要52克及以上的重量,从不够重量的鸡蛋里孵出来的小鸡必须单独饲养,不能跟其他小鸡混养。
之后,从选雏到出栏,小鸡住的是恒温恒湿、采光通风均好的鸡舍,吃的是根据它们不同生长阶段配比出来的科学饲料,要定期消毒,要预防接种、预防投药,整个过程严密监控,科学得不可思议。
或者那个妇人说得也没错,肉鸡的口感味道的确不如走地土鸡——别的不说,两者每天的运动量天差地远,鸡肉的紧实度都不可能一样——但正是因为有了这样大规模大批量饲养出来的肉鸡,才能让鸡肉的价格大大降低,普及到几十亿人每人的餐桌上。
工业化生产,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有巨大的好处,也有阳光下的阴影。
在这一点上,水泥不也是一样?
常规水泥的稳定性、持久性其实是不如传统三合土的,但说到价格、产量、使用的方便程度,三合土又远非水泥能比。
而一件东西,只有普及了,才能为更多人所用,改变更多人的生活。
想到这里,许问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打算。
他重新拿起手机,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
最近陆立海非常忙。
他本来就在带着施工队配合六器一起忙活荣家收藏馆的事,上次许问去了一趟班门,他决定将班门宗正卷开放给百工集,于是又开始分心忙活起了这边的事。
陆立海既然已经决定了开放宗正卷,那真是没有半点含糊。
他开放的不仅只有那十几个装满了卷宗的箱子,还有班门几百年以来言传身教的经验。
为此,他劝服了门内还有些想不通的那些长老,让他们每天轮班到文传会,跟骆一凡下面的人整理这些卷宗,将其登录入档。
文传会自成立以来,也是第一次接受这么巨大的馈赠,他们也很重视这件事。
宗正卷不光只有木工卷,其他各门类也全部包括在内。
文传会召回了协会所有的专家,把他们拉到和班门的这些长老坐在一起,不仅要把卷宗整理归档,还要尽其可能地把它翻译出来,达到可以学习使用的程度。
班门这些说是长老,其实就是一群老师傅。他们年轻的时候跟着师父一起上门做活,后来自己上门做活,那时候哪有什么身份地位。
他们在门内行内会被尊称一声“长老”,还能勉强摆摆架子,到了外面哪有这个底气。
文传会跟政府挂钩,算是半个官方组织,在老师傅们朴素的观念里,就是官老爷。于是他们一到文传会——准确来说,是一出班门,就自然低了三分头,后面让干什么干什么,老实得不行。
陆立海偶尔过来一次,看见眼前情景,不禁有些恍惚。
真不知道,他以前担心的那些阻力是什么……
其实他早就有公开宗正卷,将其作为对外交流渠道的想法了,就是一直介意着很多事情,迟迟没有实施。
早知道这么轻松简单,他应该早就……
不过其实他心里其实也很清楚,这件事之所以会进展得这么轻松简单,终究还是因为在此之前,长老们被某个人狠狠震慑了一下的缘故。
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就不会觉得只有老子的东西才是天下第一的,自然而然就会把架子放下来了。
陆立海每天都会到文传会去
一趟,要么是早上,要么是下午。
这天早上,他如常迈进了那个院子,到了那幢小楼的外面。
有了一些年岁的红砖小楼,外墙爬满了常青藤,一楼是个大厅,空空荡荡,清水无装修,但是非常适合用来做各种事情。
这段时间,文传会摆了些家具进去,包括会议桌和档案架工具架之类的,成为了“班门宗正卷工作小组”的暂时驻地。
陆立海到了外面,没马上进去,扒着窗口往里看,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会议桌旁边坐着四五个人,正对着桌上一卷书册比手划脚地讨论。
书册用木板夹着,保护得非常好,桌边的人讨论得非常激烈,简直像是要打起来的样子。
陆远坐在两堆人的旁边,眼睛看向一边,手里转着一支笔,一副漫不经心什么也没在听的样子。
陆立海看得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很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这样子其实是在认真听认真思考,但这副模样真的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跟他说了多少次,注意一下形象,别老让人误会,怎么就是不听呢……
陆立海正在发急,里面突然吵得更厉害了。
“我跟你们说了,这个不可能实现,不合逻辑!”文传会一个戴着眼镜的专家说。
“不可能,这个肯定没问题,我小时候看我师父的师父做过,只是后来失传了而已!”
两边相持不下,好像已经吵了很久了。
陆立海不用问也猜得到是怎么回事,归根到底还是辨正。
宗正卷的内容有些是真实记载,有些只是传言。对此,文传会自有一套判断的方式,但这往往会跟班门老师傅的经验产生冲突。
遇到这种时候,老师傅们就会忘记面前的是“官老爷”了,经常会各执己见,争执不休。
现在他们讨论的是泥水卷里的一个问题,其实陆立海还是站在自家人这边的,虽然只是小时候见过,但老匠人的专业精神也不会容许他记错。
但不记得细节就是不记得,完全失传的东西,跟不曾存在过又有什么区别?
房间的另一边摆着电脑等物,马玉山他们也参与了这次整理。文传会专家会做出这样的判断,表示留存信息太少,马玉山那边也判了这项技艺的“死刑”。
这种情况还能力挽狂澜的,陆立海只见过一个人,当然就是许问。
可惜这不是木工类,不是许问的专长,不然……
他摇了摇头,正想进去做个和事佬,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418 殊途同归
水泥的配方的确在网上就可以简单查到,从材料配伍到工程设计一应俱全,非常详细。
但许问并没有揣着这个就回班门世界,而是打电话给了陆立海,想找个水泥厂现场看一看。
陆立海带着班门这么大一支施工队,肯定是有门路的,找他帮忙最方便不过。
结果没想到陆立海刚好就在文传会,声音里还有些发愁的样子。
许问问清楚了情况,沉吟片刻,直接腿去了那边。
文传会和许宅同在曲河路,相距不算太远,许问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
走到的时候,陆立海正在门口等他,见到他,还是有点愁眉不展的样子。
“还在吵,没完了都。”他迎向许问,摇着头说。
“具体是关于什么?”许问在电话里只知道了一个大概,不清楚细节。
而且有一点他也觉得很奇怪,按照陆立海在电话里说的,文传会和班门现在在做的是某项技艺的“辨正”,也是最基础的判断它存不存在能不能成立。
但石不同木,它的保存时间比木头可长多了,千年以上的石制品往往也能完整地保存下来。
作品是技艺的承载体,一项技艺可不可行存不存在,看没有这样的成品就行了,哪里用得着吵来吵去的?
“关于无梁殿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吗?”陆立海随口一提,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突然停下脚步的许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事情太巧了……无梁殿不是有现存的实例吗?这有什么好讨论的?”许问重新迈开脚步往前走。
“你说的对,无梁殿是有现成的实例的,所以老师们倒也不是怀疑它是不是可以建成,是质疑宗正卷里记载的那种法子可不可行。毕竟同样是无梁殿,可以用a法子建成,也可能b法子也没问题。”陆立海说。
这倒的确是。从成品逆推手法可行,但是有限。如果那手法记载得比较模糊的话,被人质疑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这种情况,就要实际看到细节才能判断了。
两人加快脚步,一起到了小楼的附近,还没进门就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陆立海对着许问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吵得比刚才还凶!”
“骆老不在吗?他都不管的?”许问往里瞥了一眼,小声问道。
“最早的时候我也去找过他,他说真理不辨不明,随他们去。”陆立海笑得更苦了。
“哈哈哈哈。”许问听笑了,他看陆立海还是愁眉苦脸,安慰道,“放心,那边是理论派,你们是实际动手干活的,真打起来的话,他们打不过你们。”
“我担心的是这个吗!”陆立海被他气到了,小声嚷嚷,但这样随意的一句玩笑话后,他的心情也略略放松了一点,不再像之前那么紧绷了。
许问也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在窗外听里面的争吵交流,汇总两边的信息。
听着听着,他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最后转过眼睛,盯着窗子里老人们不断掀动的嘴皮子,动也不动。
“要是木工类就好了,直接找你,你说了就算,多方便。可无梁殿纯用砖石,顶多在上面用木头加个假顶,别的一点边也不沾,这你也没办法了吧……”陆立海还在愁,絮絮叨叨。
“那可能……还是有点办法的。”许问说。
“什么?”陆立海猛地抬头,大惊。
“我最近刚好也在研究无梁殿方面的事情,现在听起来,跟他们在说的内容有些共通的地方。”许问说。
其实这一点他也很惊讶。
他在外面站的时间不长,听到的内容也不是很多,但就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听出来了,里面在讨论的,正是他最近在琢磨的东西!
无梁殿放到现在其实已经不稀奇了,钢筋混凝土的存在让木材不再成为必需。
但在那个时代,没有钢筋混凝土,也没有水泥,甚至没有足够的三合土作为粘合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利用砖石构筑成宫殿体量的巨大建筑?
罗大给他的那份残缺不全的图纸上有着答案,除此以外,史光明遗技也提供了另一部分的答案。
许问回来寻求水泥的配方,想在班门世界批量制造水泥,但这并不代表原本的技艺没法用了。
而现在班门长老和文传会专家正在讨论的,正是他曾经想过的在不使用水泥的前提下、将两种技艺结合在一起完成的成品,一种融合多家所长完成无梁殿的方法……
这也太凑巧了。
也有可能并不是凑巧,是两个世界本来就存在的一种奇妙关系,一种相互投射……
这一瞬间,许问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玄妙的存在降临了下来,笼罩在自己身边。
他再一次意识到了许宅的奇妙之处。
“进去吧。”他对陆立海说。
许问和陆立海一进门,里面的声音就渐渐停了下来。
文传会的专家认识陆立海,但不认识许问,看了他们一眼就准备继续说话。
但班门的长老们哪有不认识许问的,一看见这个年轻人,他们瞬间就闭上了嘴,下意识站了起来。
这一下,专家们面面相觑,全部都惊了。
陆立海前几天过来,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表现,这只可能是因为这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是谁?班门这可全是一帮倔驴,他竟然有这样的威信吗?
班门老师傅们纯粹就是条件反射,站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许问专精的主要是木工类,他们这里说的是无梁殿,按理说,他应该是不懂的……吧。
不过站都站起来了,他们也不好意思马上坐下,还好许问挺给面子,先一步客气行礼,还一个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和尊称。老师傅们心里很熨贴,回礼之后主动搭话:“听说许师傅最近在忙别的事情,怎么突然有空过来了?”
“有事请陆老板帮忙,听说师傅们最近在这里辨正宗正卷,就过来打个招呼。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离得很近。”许问笑着说,“师傅们大度,宗正卷这种门中至宝,不仅全部无私公开,还劳心劳力将其辨正,真是费心了。”
说着他又向文传会专家行礼,“各位老师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帮忙,也真是辛苦了。”
他从骆一凡那里听说了,文传会的专家顾问都不是这里的专职人员,基本上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
文传会资金有限,他们来这里帮忙,一半是看他的面子,更多的还是真心想为这里做点事情。
两边都是在为文传会——或者说传统技艺的存续做贡献,可以说是殊途同归,真没什么好吵的。
两边本来已经吵出了一点火气,被许问点了一下,分别意识到了这件事,那股气瞬间就消了。
“得,也没啥好吵的,一边退一步,这里填个待定吧。是不是能行,这细节都补全不了了。不能补全,这技术就没法实现,有没有存在过都一样。”文传会那个姓董的专家说。
他不想这技术被证实吗?怎么可能。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也看清楚了,有些东西失传了就是失传了,必须得狠得下心放弃。
班门老师傅怔了一怔,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唉,可惜了。什么都不用就能实现这种工程质量,这技术真的不一般。要是能复原出来,一些特殊工程或者传统工程修复都可以使用。”另一个文传会专家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准备放下这个部分,继续后面的工作。
“这些细节……未必不能补全。”他们说话的时候,许问拿起了那部分宗正卷仔细观看。
接着,他沉吟片刻,缓缓道。
419 没问题
这么一会儿时间,许问已经看完了宗正卷上的内容。
宗正卷竖排繁体,没有标点符号,又是地方性的专业用语,阅读起来其实是很困难的。
但许问看得非常快——里面相关的内容实在太少了,就那么短短几句,也不知道是真的只有这一些还是其他内容佚失了。
不过这么几句话,相关的描述倒是很清楚,许问只看了一遍就能确定,这的确就是他知道的那个无梁殿,是从罗大手里得到图纸和史光明绝活技艺的结合体,这其中仿佛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许问现在还没办法做出判断。
“你说的是真的?”听见他刚才那句话,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这可是无梁殿!”陆立海强调,生怕他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的名声。
“最近正在关注这方面的事情,有了一些想法。比较凑巧,跟宗正卷上的描述好像有一些共通之处。”许问说。
陆立海看着他,表情有些古怪。
上次他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相隔有三天没有?
工匠各门类的确有些相通之处,但那是在比较高的层面上的,打基础的时候还是各是各的,共通的地方没那么多。
据陆立海所知,许问以前的专长就是木工方面的内容,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在泥水方面也有研究吗?
一个人不可能学得这么快,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还是小瞧他了……
“不过暂时只是一些想法,具体的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想通,要跟各位老师们商量讨论一下。”许问说。
“有想法就好,有想法就好!”在座的人愣了一下,忙不迭地说。
在许问来之前,他们之所以吵成那样,还不是因为一点头绪也没有?
文传会专家们表现得也很慎重,看班门这些人对许问的态度,以及一个“许”字,他们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不用说了,就是骆一凡说的那个年轻人。他有着很不一般的传承,师门心态非常开放,已经给文传会提供了非常重要而且完整的木工技艺的资料。
而且班门之所以愿意公开宗正卷,跟他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简单来说,他们会愿意全面公开这么重要的资料,根本原因就是被许问打服了——
人家这么厉害都不在乎将自己的绝技外传了,你们非得守着那点东西又有什么用?
所以,专家们也很重视许问,跟班门的老师傅们一起把他让到了中间的座位上,还主动把资料全部搬到了他面前。
这些人全部都在五六十岁以上,是货真价实的长辈,年纪也不轻了。许问怎么能让他们动手。他连忙站起来,抢着去搬资料。
这态度当然是很引人好感的,专家们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这么年轻,有这种本事,还这么谦虚客气,这年轻人真是未来可期啊……
但是许问的手刚刚放到资料上,斜刺里就插过来一只手抢先把东西拿走,捧过去摆到他的座位跟前。
“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来就好。”陆远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伸手帮忙。
他一脸认真,一改先前的散漫,显然虽然没有明面上的拜师什么的,其实已经打从心底里把许问当成师父来尊重了。
“你这小子……”这种区别待遇是很得罪人的,但陆立海对这个儿子也没什么办法。
他只能无奈地看向许问,对着他拱了拱手。
他拿自己的儿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还好许问是个很会处事的,只好请他多帮帮忙了。
许问其实对陆远很有好感,不知为何,他总能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些熟悉的影子。或许是连天青,或者是其他认识的见过的一些工匠,总之他还是挺习惯跟这种人打交道的。
“麻烦你再去帮我准备一些东西。”许问想了想,对陆远说。
陆远立刻从旁边拉了一张纸过来,抬头凝视许问。
“黄土二十公斤,青石最少这个大小一共十方……”许问一边思考,一边把一些材料和工具报给了陆远听。
陆远边听边记,很快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马上去办。”
抓着那张纸,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陆立海的第一反应是想把这活接过来。
他带着一个中型施工队呢,收集这些材料肯定比他儿子方便多了。
但他看了许问一眼,话刚到嘴边就收了回去。
要完成这个任务必定要跟人打交道,除非陆远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情,否则必须要好好说话。
许问这是直接利用自己在陆远心中的威望,来帮他矫正这个毛病。
工匠不是纯粹的技术宅,它本身是一门与人关系非常密切的职业。
陆远在本职工作上足够专注,但许问很希望他能明白这一点。
——就像连天青告诉他,建筑之美,更在这个世界一样。
陆远出门去了,许问重新在座位旁边坐下,摊开一张绘图纸,提起笔。
他开始在纸上画图。
他画的正是他从罗大手上得到的那份无梁殿的图纸。
在班门世界的时候,许问对着这份图纸看得非常认真,但记忆归记,他并没有把握把它完全复制下来,只想着能画多少画多少,后续再想办法补完。
没想到刚一提起笔,那份图纸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细节都异常鲜明,闭一闭眼睛就能回忆出来。
许问落笔于笔,线条流畅延伸,更像是脑海中的图纸倾泄了出来,直接“倒”到了纸上一样。
当然,他这只是把看过的东西重复出来,没有补完的功能,图纸上缺失的部分还是缺失的,并不会因此就自动出现了。
“这是什么?”两边的老头子一起围到了许问的身边,聚精会神地看。
他们都是本行业的专家,马上就看出来了,这是标准的传统无梁殿的式样,就像宗正卷里描述的一样,不用水泥,甚至连三合土也没怎么用,就靠土和石的结构把整个巨大宫殿撑起来了。
“是别人送我师父的一份羊皮卷轴,破损得比较严重,有些地方看不太清楚了,我试着把能记住的部分画出来。”许问发现, 不管在哪个世界,他师父都很好用来挡枪。
果然,听见这话,老者们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有传承就是好,老东西就是多。接着他们又被许问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
他嘴上说就是试试,但下笔非常果断,没有丝毫犹豫,显然已经将这份残缺的图纸完全背了下来!
能者无所不能,这记性是真的有点厉害……
“这个好像真的跟宗正卷上的东西有点像!”文传会姓董的那位专家叫了起来。
“这就是我小时候看过的那个东西!”班门的那位长老也认了出来。
“缺掉的部分能补全吗?”另一个专家迫不及待地问。
“我最近就在尝试这个,还想请各位帮忙。”许问头也不抬地说。
文传会聘请的全是相关行业的资深专家,班门这边保守了点,但也是本门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师傅。
这时,两边的大佬一起喊了起来:“没问题!”
420 要学吗
有了新的线索,所有人都是干劲十足。
继这份图纸之后,许问把史光明建筑连窑的技巧也记录了下来。
史光明这个技巧就跟脑筋急转弯一样。
连窑这种数学题在他那个年代只有很少的解法,但在这个科技更加发达的时代,解法已经变得有很多种了。
但如果把现有条件极度缩小,放到当初的那种环境下时,你会发现解法还是有限的,而史光明这个,就是其中最简便、最巧妙的一种。
最关键的是,它涉及的是力学和结构学相关的内容,也就是说,将其变形引申,完全可以应用到其他地方,其价值可以说是难以估量!
这个东西一拿出来,马上就有文传会这边的专家轻“咦”了一声,坐下来扯过纸开始计算。
史光明的技巧是经验与灵感的集合,它跟民间工匠留下来的很多传承一样,思路很妙,但数据化程度不够,这使得很多东西只能靠经验来解决,很难具体在纸面上。
将其具体化、理论化,本来就是许问打算做的工作之一,不过他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还在琢磨入手的角度和办法。现在这位专家主动接手过去完成,那再合他心意不过了。
不过专家做了一会儿就停住了,他抓着笔,喃喃道:“缺乏实例……还是有点麻烦。”
“我这里有一个,是跟这项技术记录在一起的。”许问说。
他直接把阳宁村他跟史月娥一起完成的那张图纸上的数据报了出来。
另一个专家赶紧抓起纸笔,把他说的内容全部记了下来。
许问描述得很清晰,专家记着记着就开始直接画图。他年纪虽大,但落笔非常稳定,直线就是直线,曲线就是曲线,描绘非常精细,转眼之间就把简易的结构图画了出来,粗看上去竟然跟许问当初画在黄土地上的那个几乎相差无几!
不愧是文传会专门聘请来的行业顶尖人物,光这一手,就很厉害了……
“太好了,一个完美的例子!”前面那个专家看着图纸成形,兴奋地说,继续回头去把史光明依靠经验的技术转化成可通用的理论。
而这时,另一位专家也开始动手,对着那份残缺不全的无梁殿图纸完成同样的工作。
他们相关的理论知识非常丰富,远不是许问能比的,以前也不止一次完成过类似的事情,现
在他们工作起来有条不紊,娴熟而笃定。
许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工作,眼神极为迫切。
他们现在在做的,就是他最想知道的东西!
从本质上来说,许问跟班门这些传统工匠没什么区别,他师从连天青,学的也是这套东西。
但是他从小接受的是系统理论的教育,内心信服的也是这一套。
在班门世界,他一直力图将两者结合,将传统技术整合到系统体系里面来。但这方面,他懂的有限,能做到的也很有限。
而眼前这里坐着的,可是这方面的顶尖专家,他们在各家高校任教,知识丰富、钻研精深,他们所掌握的,正是许问最为欠缺的。
许问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伺机发问。
这些专家都是为人师为习惯了的,最喜欢学生好学提问,也非常看重学生能不能提出高质量的问题。
毫无疑问,许问就是一个绝佳的提问者。
他从小接受现代教育,思维体系和思考方式完全就是这边的。但同时,他自打学习技术开始,学的就是传统技艺,在那边的浸润极其深刻。
这两边向来存在矛盾冲突,许问一直在思考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想得非常深入。
甚至由于他的实际体验,有些东西比专家们想得还深。
一开始,专家们回答得非常轻松随意,因为这基本上属于许问知识空缺的部分,照本宣科就行了。
但渐渐的,他们回答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吃惊。
实例,本来就是专家们最欠缺的部分,也是他们最容易走进误区的部分。
许问有些问题,甚至有了一些点醒他们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真的很不一般啊……
他们就这样忙活了一整个上午,中午休息的时候,文传会在外面的石桌上摆了丰盛的饭菜,请里面的人去吃。
文传会那位姓董的专家一边喝茶吃饭,一边问许问道:“你读过大学的吧?”
传统工匠没读过大学很正常,不过许问思考问题的方式明显跟他们不同。
“嗯,读过,本科毕业。”许问说。
“咦?什么专业?”另一位姓王的专家问。
“计算机。”许问一边扒着饭一边说。
这时他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在讨论的一个问题,
回答的时候有点漫不经心。
几个专家的筷子同时都停住了,他们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一起问道:“计算机?”
“对。当时报考的时候,这个专业最流行,我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报了。”许问老实说。
“这……你师父没有劝着你吗?”王专家问。
“没有。”这是最难解释的事情,许问只能含糊过去。
“唉。”几个专家一起叹气,非常无奈的样子。
“小许,有件事情还是想跟你建议一下。”过了一会儿,董专家放下筷子,非常诚恳地看着许问说。
“你有独特的传承,在你个人的专业方面基础打得非常扎实,这个很了不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这个跟你的技术半点也不沾边的专业,但我觉得,有机会的话,你还是应该重新去学一些东西。”他慢慢组织着语言,对许问道,言辞里一派拳拳爱才之心。
一上午时间,足以让他们看出许问的优势和需要补全的方向了。
“老董说得对,传统的那些老东西你学得挺好的了,还有不会的看上去你也有师父教,一直在学,没什么可担心的。但现在毕竟是新时代,老东西要学,新东西也不能丢。这样,我们学校有几个专业的课程,挺值得你现在听一听的。我给你开个证明,写个单子,回头你随时可以去咱们学校旁听……”王专家跟着说道。
他说前面几句的时候,董专家还在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他就掀桌了:“少听他的!我们学校这方面专业多了,要听也应该去我们那边听!”
“哪有专业得多,只能说各有擅长。去年一整年,我们学校发表的相关论文,比你们还多三篇呢。”王专家慢吞吞地说。
“三篇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少了三篇,影响因子加起来比你们还多十个!十个!”董专家嚷嚷着说。
“前年你们比我们多三十个,大前年多五十个。今年也过了一半了,到现在为止是持平的吧?咱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王专家一边说一边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那就更不能让你们挖人了!”董专家被揭了短处,暴跳如雷。
这时,一直在旁边闷不吭声的一位姓文的专家凑了过来,小声对许问说:“明天上午,我们学院有一场建筑力学方面的讲座,你有兴趣去听一下吗?”
421 似
许问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找陆立海要个水泥厂实地考察的经验,现在竟然坐在了a大明亮的阶梯教室里,与无数大学生坐在一起,正等着听将要开始的讲座。
他口袋里还放着那份介绍函,文清华文教授专门为他写的。
阶梯教室是对面开放的,只要来得早,听课不需要有人介绍。
这份介绍函是文清华单独写给讲座的主讲人陈若华陈教授的,讲座结束之后,许问可以单独去找他,与他交流一些问题。
许问来得很早,但他并没有坐在最前面,而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偏后的座位。
他毕竟不是a大的学生,不好跟正牌同学争位置。
他很认真地带了纸笔过来准备做笔记,现在人还不多,他从袋子里把一件件东西拿出来摆到桌子上,思绪飘到了昨天下午的工作上。
昨天中午吃完饭之后,两边专家重新坐在了会议桌旁边,开始继续研讨无梁殿技术。
这时陆远也赶了回来,带了一大堆东西,跟着清单一起,正是许问早上列给他的那些。
一上午时间,他把所有东西全部准备齐全,用车拉了过来。
陆立海又是惊讶,又是感动。
他儿子可是出了名的不会跟人打交道,虽然这跟他尚且处于学习阶段也有关系,但陆立海明显还是很担心他的未来。
许问之前就听陆立海絮叨过,班门断代情况非常严重,下一辈除了陆远,其他没什么特别出色的人才。
他现在的指望是陆远在完成学业、正式出师之后能够变得成熟一点,能够担起班门的整个担子,但现在看起来,总之还是让人非常担心。
所以,许问也很能理解陆立海看见陆远独立完成这项工作时的感动,但他同时也留意到,陆远一脸的面无表情,但在看见桌上的图纸时,两眼绽放出了夺目的光芒……
下午,他们开始用陆远带回来的那些东西搭建模型。
陆远非常积极,对此投入了一百万分的热情。不仅如此,这项工作是很多人共同参与的,他跟别人交流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无论是班门自家的长辈,还是文传会这边的专家,他热情谦虚有礼,主动帮忙做各种事,积极参加讨论,看得他爹陆立海都惊了。
看来他不是没办法跟人打交道,是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没有这个想法。
不过说起来,上次去班门的时候,他看见的年轻人可不止陆远一个啊……
周围声音越来越响,许问
抬头,发现周围的位置几乎已经全部坐满了。
陈若华教授似乎非常受欢迎,许问坐下不久,进入教室的学生就越来越多,最后把整个阶梯教室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人继续搬凳子进来,给自己安排了加座。
许问环视四周,有些惊讶。
建筑力学不是很专业的课程吗?
a大这么多人学这个?这么多人来听这种专业课?
他还发现,新来的人大部分朝前坐的,之后才慢慢往后分布过来。
那是更靠近老师,更方便与老师交流的位置,也是要好好认真听课的位置……
这时许问的身边也坐满了人,都是三两成群结着伴来的,没人认识他,也不会有人奇怪他这个生面孔。
讲座不同于大课,人员比较随机,不认识也正常。
没过多久,上课铃响了起来,周围陡然安静,很多人都齐刷刷地拿出了笔记本,摆出准备做笔记的架势。
片刻后,一道穿着旗袍的身影走了进来,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用簪子在后面盘成发髻。
她年纪已经不轻了,脸上有着皱纹,但她五官秀美,姿态非常优雅,有一种经过时光沉淀的特殊的美。
显然,这位就是陈若华教授,今天的主讲老师。
她跟许问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许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有点惭愧,凭什么女性不能教授这么硬核的课程?
他定下神来,仔细打量着这位年长的女老师,突然有点疑惑。
这位陈老师长得好像有点眼熟?眉眼略略有点熟悉,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她究竟长得像谁了……
陈若华翻开教案,开始上课。
她的长相温和秀美,口音带着吴语特有的温柔绵和感,真的是悦目又悦耳。而她讲课的方式也很别具一格,案例讲得像故事一样,但又不乏细节和数据,干货也很多。
这样一来,你到这里来无论是想听个乐子还是想学到一些东西,需求都可以被满足。
这种老师,上这样的课,难怪这么受欢迎呢。
许问的思绪轻轻掠过,很快就投入到了学习中。
陈老师讲的内容比基础略深一点,但是科学系统,正是他现在最需要了解的东西。
昨天他跟专家们一起补完无梁殿图纸,有一些地方专家们完成了,给许问解释了,许问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有些地方专家们没有完成,他隐约有些灵感,但无法将其具现成形。
而现在,伴随着陈若华的课程,许多个不解的地方他豁然开朗,无数灵感浮现出来,在脑子里噼哩啪啦地绽开。
渐渐的,他有些忘记自己这是在哪里了,完全地沉浸在了这些全新的知识以及自己的思考中。
不知不觉中,下课铃响了起来,许问仍然没有回神。
他坐在原处,翻开一个全新的页面,开始重画那个无梁殿。
这一次,他画的不再只有残缺不全的那些部分,全新的补全后的部分也被加入了进来,还进行了一些改动。
他专心致志,画完一页,翻开后又是下一页。
周围的人渐渐离开,有些人会好奇地多看他一眼,看见他在画的图纸之后,也不会停下来过度关注。
万园市本来就以园林建筑出名,a大是万园市最知名的高等学府之一,相关专业也是出了名的。
在这里,许问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他也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而已。
停下来多看他一眼的,一小半是因为他的举动,还有一大半是因为他的气质和外貌。
俊朗疏阔、自信温和,这种气质在大学校园里也不是很多见。
过了一会儿,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走到他身边,站了片刻之后,伸手敲了敲他的桌面。
敲到第三次,许问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些迷茫地看向对方。
“再不走,下节课的同学要来了。”陈若华低头看着他,微笑着道。
这老师笑起来的时候,感觉更眼熟了……
许问脑中下意识掠过这个念头,下一刻,他猛地站起,叫道:“陈老师!”
陈若华向他点点头,伸手拿起他面前的笔记本,翻看了一下。
她的笑容消失了,眼睛微微睁大,表情变得郑重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道:“许问同学?”
“是。”许问应道。
陈若华展颜而笑:“果然是你,文教授跟我说你要过来,向我夸奖了很长时间。这就是你们在修复的无梁殿图纸?”
许问看着她的笑容,瞬间意识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她的五官与连林林微微有些相似,笑起来就更像了!
与此同时,陈若华又看了看笔记本上画着的图纸,直言不讳地道:“我不知道你这个画完没有,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许问瞬间回神,问道:“什么问题?”
422 要学吗
许问跟着陈若华一起回到了她的办公室。
是一个集体办公室,七八个人坐在一起,陈若华只占了个角落。
留意到许问打量的眼神,她笑着说:“我大部分时候不在这里办公,只算是在这里挂了名头吧。”
许问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下,陈若华去旁边泡了茶来,许问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双手接过。
他低头一看茶杯,就微微一愕,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然后眼睛一亮,赞道:“好茶!”
“你喝得出来?”她说完就觉得不妥,微微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冒犯之意,只是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喝茶的不少,但很少有品得出茶水好坏的。”
许问当然不会介意,而且她这一笑,那种熟悉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眯了眯眼睛,低下头去。
是真的有点像……换了其他情况,他也许会问问两人是不是真的有联系吧?但现在,很明显这的确只是凑巧。那个世界就算有一些东西延续到了今天,那也不可能是连林林这个人。
“没什么,我还认得出这个茶盏,建窑鹧鸪斑黑釉。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宋代文物。”许问又缓缓饮了一口茶,品味着从舌中一直沁到舌根的清香,同时欣赏着茶水飘荡的茶具,肯定地道。
陈若华眉毛一扬,柔美的面孔顿时显出几分英气,明显对许问更感兴趣了。
建窑黑釉最近比较流行,许问能认出来不奇怪。但黑釉最常见的是兔毫盏,很多人对着黑釉就叫兔毫,能一口叫住鹧鸪斑的真不多见。而能在鹧鸪斑的基础上,进一步断代到宋朝的,那就更稀罕了。
这证明,许问在这方面的确是有所了解的。
“果然家学渊源,我还以为,你只懂古建筑。”陈若华轻笑着说。
“懂还差得远。我在古建筑方面只知一些皮毛,之前学的是木工,还是细木。”许问诚实地说。
陈若华当然知道细木和大木的区别,细木是小器,基本上跟大型建筑无关。她看向笔记本上画着的图形,微笑道:“那得说你自学得不错。”
“才刚开始学,不了解的地方太多
了。”许问说得真心实意,立刻继续请教,“陈教授刚才说这个无梁殿有个大缺陷,是在哪里?”
他摊开笔记本,皱着眉头看上面的图形。
在建筑方面,他的确只是一个初学者,但这个无梁殿的基础是罗大给他的古图纸,之后许问和文传会以及班门两边的块这有一起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优化。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现在图纸即将成形,许问结合今天在讲座上听到的内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问题,陈若华说的究竟是什么?
说到这个,陈若华笑容消失,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她放下茶盏,从旁边桌上取下纸笔,开始一言不发地画图。
她先是两三笔勾了个图形出来——许问一眼看出来,正是笔记本上无梁殿全图的草稿。
虽然只是个草图,但构形准备,比例抓得极准,只这一手,就显出了非常强大的功底。
画完草图,陈若华开始在上面添加一些其他的线条、箭头和字母。
许问刚刚才听完她的课,很清楚这些符号的意思,正是建筑各部分受力与施力的指示符号,这也是整个建筑的受力示意图。
许问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些他当然知道,老实说,他刚才也就是用这种思路来推导出其中残缺的部分的。
那陈若华说的问题究竟在哪里?
陈若华画了一会儿,换了一支蓝笔,开始在上面添加更加细小的线条,同时在旁边列出了一些公式。
许问顿时专注起来。
这是更细微一些的判断,利用公式计算出来的数据,这座无梁殿可以进一步进行调整,变得更加稳固。
最关键的是,这些公式本身,就代表着相关的理论,是刚才陈若华在课堂上没有进行深入,但是的确是许问当前最急需知道的东西。
最后,陈若华又换了一支笔,这次是支红笔。
老实说,一看见这支笔,许问心里就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陈若华依然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她提起笔,在那张简图的某处划下了一个箭头。
许问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
怎么会?”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会从这个地方施力?”
“怎么不会?”陈若华反问。她抬起穿了高跟鞋的脚,轻轻踩了踩脚下的地面。
刹那间,许问恍然大悟。
陈若华说得当然没错,这座无梁殿的确是有可能从下方受力的。
譬如一次地壳的运动、一场地震……
建筑的防震指数,当然要考虑到!
“其实国内很多古建筑是有考虑到防震措施的,你这个无梁殿也不是没有相关的思路。譬如他这个高宽比,其实是经过了控制的,有一定的防震性能。不过咱们的老东西,经常有一个毛病,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是拿这个无梁殿来打比方,最早设计它的人也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设计这样的高宽比,就是按更早的惯例,师父这样教了,就这样做了。他并没有防震的意识,所以做得还远不够。”
陈若华一般画出更详细的指示线,一边说道。
许问看着她的动作,回忆着连天青教他的方式,缓缓点头。
其实中国古代有很多东西都已经研究到了非常深入而细致的地方。譬如算术、譬如建筑、譬如天文学,等等等等。
由此,它们衍生出了无数的瑰宝,航海、建筑、机械、桥梁等等,都呈现出了极其先进的技术,许多还延续到了今天,一直绽放着夺目的光彩。
但是,在拥有如此先进技术的情况下,近代科学却一直没能萌芽,以致于到了一个时期,开始了一段非常艰难的追赶的道路。
究其原因,其实也跟陈若华现在说的比较类似,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这么漫长的历史,这么智慧的种族,累积起来的成果是惊人的。但由于经验主义的泛滥,技术或传承或失传,却始终没有整理成体系,形成科学化的思路。
“其实我建议你如果有空,可以到学校来旁听一些课程,毕竟有老师讲和自学还是不一样的。实在没空,也可以自己买一些教材,好好研读一下。回头我留个电话,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陈若华诚恳地说。
许问沉吟片刻,抬头问道:“陈教授有什么课程可以推荐的吗?”
423 熟悉与陌生
许问很忙,白天赶路晚上上课上完还要再自学一段时间,累得不行。
但许问又不那么忙。
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在这个世界,他只需要修复许宅里的物件和为整座宅子做准备,只需要抽空把所知所学誊录成百工集交给文传会,只需要在遁世博物馆需要的时候过去检查监理……
好吧还是很忙的。
不过即使这样,他也还是抽得出空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其实主要还是太累,事情太多,那个世界的疲劳也会影响到这个世界。能不能抽空做其他事情,除了时间上的安排,最难的还是克服精神上的疲倦。
别的不说,脑子就那么大,哪能连续不断地往里塞东西?
但许问还是打算这么做。
机会难得,既然有机会,他还是打算试一试。
陈若华显然对许问印象非常好,为他考虑得非常周全。
她问过许问比较合适的时间,为他详细列举了课程,什么时候上、什么老师上、在什么地方上,标注得一应俱全。
除此之外,她还给许问列了一些教科书,对体系进行了全面的讲解,方便他在没空来上课的时候进行自学。
最后,她还带许问去教务处,用自己的名义办了一张临时听课证。
陈若华在a大很有威望,教务处的老师非常热情,没一会儿就办好了。
“这太感谢了……”许问看着手上过了塑的听课证,心里真的非常感动。
“那就不客气地让你请我吃顿饭吧。”这时差不多也到中午了,陈若华看了眼天色,笑着说。
“还请陈教授赏光。”许问从善如流。
陈若华下午没课了,不过也没打算走很远。
她主动带着许问到了附近的一家饭馆。
这里的空间很狭窄,环境也很一般,感觉就是街边随便的一家小饭馆,一点也不起眼。
“陈教授也太客气了。”许问打量了一下四周,摸了摸鼻子说。
“可别以貌取人,我每次来a大上课,可是必须要到这里来吃饭的。”陈若华娉婷的身影微微摇晃地走在红色的木梯上,光线从前方花窗照进,映出她侧脸上的笑容,
许问又是微微的恍惚。
果然,她熟练地跟门口的收银员兼老板打着招呼,被带到窗边一个座位坐下。
服务员送上包装好了的消毒餐具,陈若华拿着菜单,问了许问忌口,主动点了几个菜。
这是一家典型的万园本地饭馆。
万园市靠了几个湖,水产非常丰富,本地菜用料也以水产为主,鱼虾螃蟹、菱角蒿笋,都非常常见。
这家名叫小木屋的饭馆也是一样,陈若华点了几个本地应季的菜品,就放下了菜单。
“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陈若华问道。
“……的确不是,我出生在中部一个小城市,半年前才来到万园。”
许问有些出神,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陈若华点的这几个菜他都非常熟悉,是他们还在旧木场的时候,连林林这个季节最常做给他们吃的几个。
许问家乡那边口味比较重,一开始吃的时候,许问就觉得这些菜的口味有点太清淡。不过他有一个好习惯,别人做饭,他一定都会捧场,绝不会没事找事地挑毛病。
所以不管连林林做什么,他都说好吃,然而渐渐的,他的口味也被改变了,真的品出了清淡口味下鲜美恬和的滋味。
不过自从离开旧木场去考试之后,他很久都没吃过这样的菜了。前往西漠的路上生活非常艰苦,正经吃饭的机会都没几回,
“哦?是哪里?”陈若华问了许问的家乡,很感兴趣。那是与万园完全不同但同样也很出名的一个地方,山川风光与本地完全不同,陈若华久闻其名,从来没亲眼看过,很感兴趣。
小木屋上菜速度很快,没一会儿服务员就把菜端了过来,
菜盘刚放到桌上,许问的目光就跟了过去,陈若华看了就笑:“看来是饿了啊,快吃快吃。”
许问也不客气,上的这道是百合菱角,他夹了一块菱角到嘴里,舌头刚刚感觉到滋味,他就轻轻叹了口气。
不愧是陈若华常来的餐馆,这里菜的滋味的确不错,但却不是许问想象中的那一种。
他嚼了两口,脆生生的菱角在口中绽开,略鲜略甜,许问心里却微微有点苦。
对面坐着的是
笑起来有点像连林林的陈若华,嘴里吃着的是与另一个世界相同的菜色,但许问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过两个世界的差别。
再怎么相似,再怎么与他密切相关,那也是两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他是找不到那个世界的人与事的……
对此,其实他早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此时,他还是感到了一丝苦涩……
感觉像烟雾一样像四周弥漫,但许问并没有让它持续很久。他很快收拾起了情绪,开始一边吃饭,一边向陈若华咨询各种相关现代建筑的问题。
——也只有这个,才能真正分开他的心思,让他不要多想。
陈若华非常欣赏他,有问必答,答得还非常详细。
她看着温婉古典,其实经历非常丰富,游历过很多地方。
她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一边给许问讲她游历时的所见所闻。就跟她上课一样,她闲聊起来也轻松有趣,信口道来的全是干货,非常下饭。
许问很快就听入了迷,那些许的情绪被他压了下去,埋在了更深的地方。
“本来请您吃饭是为了感谢您的指点的,没想到又蹭了一堂课。”吃完饭,许问笑着说。
“我也聊得很开心。”陈若华挽了一下鬓角,笑着说。
她眼中光彩十分夺目,这光彩许问非常熟悉,他在骆一凡脸上看过,在陆远脸上看过,要说的话,在连天青脸上也看过……
“骆老之前就跟我提过你,他很看重你。你这样的年轻人非常难得,我们也希望能多帮你一些。”陈若华说着,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拿起电话,看见屏幕上的名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你回国了?刚到机场?行,我马上去接你。”电话对面那人明显对陈若华非常重要,她语调轻快地说完,有些抱歉地对许问说,“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后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联系我,电话和微信都行。”
说完她就走了,脚步很快,看来是真的很急了。
许问只隐约听出电话对面的是个年轻女性,他没有多想,拿起手机看了看备忘录上陈若华列举的教材,直奔图书城而去。
424 越时光
接下来一段时间,许问真正忙成一条狗。
如果把在这个世界当成是白天,另一个世界是晚上的话。
他白天上课以及自学,回去许宅之后,他开始修复一些零碎的砖石雕刻,磨练在这方面的手感。
而晚上,他会回去另一个世界,在经过漫长的跋涉以及体悟这个世界之后,停下来跟西漠队的同伴一起上课交流,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彻底消化过后,逐渐教给他们。
这个过程非常累,每天吸收大量东西,还要用尽全力消化,脑子塞得满满的,没有半点空闲。
而在另一面,每天的跋山涉水、修复砖石又在磨练着他的身体,让他从头到脚每一部分的肢体都在锻炼。
虽然两个世界的疲劳并不共通,但许问的精神还是有限的。
这段时间,他只要一沾到枕头就会马上睡着,沉入黑暗无梦的睡眠中。
在这种情况下,他完全无暇去想其他的事情,偶尔飘过的些许情思也会马上消散,无影无踪。
不过在这个过程里,他的收获也是相当巨大的。
在透彻地学完木工技艺之后,他进入砖瓦泥水方面的学习,本来就相对比较简单。
而在进入陈若华指导的课程,以及阅读她提供目录的那些教科书之后,他再次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体系。
这时,仿佛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开始在他心里成长,它的主干是他从小就学过的数学、物理等相关的基础科学,工匠的各个门类都是在此之上衍生出来的枝叶。其余的无论多么高深的技巧、多么巧妙的灵感,其实都与此相关,是主干某种形式的体现。
而这些门类,又有主干和枝叶之分。
建筑本身是有规律的,屋瓦梁柱、檐檩拱枋,每个部分都有其功能,装饰性是在功能性之上的进一步发展,终究是附属品。而就算是装饰,也必须符合那些基本原则,否则房子根本建不起来,就算建起来了也很容易被损坏。
直到这时,许问以前所学的所有内容才真正有始有终地全部被串连了起来,形成了一个整体。
而当这样的大树成长起来之后,又会反过来对他所学的内容形成指导。
譬如来说,他有部分内容没学,整体上就会出现空缺的部分,他就会意识到在这部分上有欠缺,需要额外留意。甚至而言,
他还可以试着用同样的规律进行摸索,把这部分内容补全起来。
大树疯狂成长,迅速成形,许问如饥似渴地学着,也逐渐地把学到的内容教给西漠队的其他人。
那些人学起来就比较慢了。
不管怎么说,许问以前是受过正规教育的,就算来到班门世界之后,所学内容不成体系,他也有意识地在进行这方面的整理。
而对西漠队的这些人来说,许问教的这些完全是另一个思路体系的东西,完全违背他们习惯的思考方式,真的很难理解。
还好上路之初,许问就开始教他们算术和数学相关的知识,这些内容的逻辑与思路与他现在所授是统一的,也算是给他们打了一些基础。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有一些人展露出了不一般的天赋。
西漠队三百人里,有二十多个学得特别快,特别轻松如意。
那种感觉,完全不像他们以前没有接触过,反倒像是许问教的这些东西正好对上了他们的路子、合上了他们的弦一样。
这其中首当其冲表现最明显的就是乔脊,许问教的这些东西,他不仅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脑瓜子灵活得要命。
教学没多久,他的一些想法就开始能够带给许问启发。而他自己,本来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赚钱,闲下来想的全是这个,现在却也对新学的东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没事就在比比划划地琢磨一些东西,眼看着赚钱大事都被他放到后面去了。
他是表现得最明显的一个,除此以外,江望枫、田极丰、方觉明等几个对此接受起来也非常快。
另外很有意思的是,京营府来的几个人一开始像是有障碍一样,接受起来特别慢,但没过多久他们就突破了障碍,一天比一天突飞猛进。
说到经验,他们比西漠队任何一个人,包括许问在内都要强得多。于是没过多久,这些经验同样变成了回馈,开始反过来教给了许问很多东西。
教学相长,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在不断的学习、思考、教学、再学习、再思考……这样的过程里,许问极其神速地成长了起来。
以这种方式,他非常深刻地理解了建筑的原理,理解了它的每一部分是什么样的,以及为什么是这样的。
这段时间里,文传会的专家和班门的老师傅们已经一起补
全了无梁殿的图纸,把上面残缺的部分全部画了出来。
而在那之后,许问仍用自己的所学,在原有的基础上对它进行进一步优化与改良。
这仿佛是他给自己的一次考试,是对近期所学的一次实践与考核。
不知不觉中,a大等几个高等学院的一些教授们渐渐眼熟了这个学生,许问桌上的教材一本本地从左边移到了右边,全新的无梁殿图纸逐渐成形,而他们也终于到达了西漠。
这时时间已进入十二月,真正的寒冬腊月。
这年头没有热岛效应,日常就比现代冷得多,许问穿梭两个世界,感觉特别明显。
还好经过龙神庙一战,西漠队人人手上都有钱。
中途许问托悦木轩给他们弄了一批棉袄当补给,他们后来主动凑钱,把钱还给了许问。之后,他们路过双河城的时候,抽空又去买了一些厚棉衣留着备用。
那时候,他们人人心中都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以前的冬天,他们全家能有一件棉衣已经很了不起了,还要全家人轮着穿。冬天里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冻得瑟瑟发抖,村里时常有人受不了冻就这样死掉,村里其他人也不会觉得奇怪。那种时候,也像连悲伤都被冻住了一样。
而这个冬天,他们拥有了棉衣,不是一件,而是两件!
毫无疑问,这代表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而更令他们感到踏实的,是每天晚上学习、白天互相交流的那些知识。
跟当初的懵懂无知不同,现在的他们,已经非常清楚这些知识中间的价值了。
这是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他们的前途与未来。
这时,西漠队将要到达绿林镇,他们几天之前就知道了,这是西漠的一个大城,也是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所有各地来西漠的队伍都将在此处休整,然后再被分配去各个不同的地方。
这意味着他们有可能分道扬镳,一想到这个,已经产生了感情的年轻人们多少都有点愁绪。
“放心,我们不会分得太远了。”许问笃定地说。
现在他在西漠队的威信那是不用说了,比匠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句话定住了军心,所有人同时松了口气。
“看见了,绿林镇,就在前面!”此时,一个人叫了起来。
425 绿林
绿林镇名叫绿林,也以林成名。
他们现在到的这一片才是传统意义上的西漠,黄沙漫天,四处都是沙原与戈壁。偶尔有零星树木,也被不断袭来的沙土压得低低的,崎岖弯扭得不成形状。
他们到达的时候是严冬,气温非常低。空气中少量的水份被全部冻进了沙土里,脚下的土地因此非常坚硬,空气也极为干燥,但总算没有沙土不时浮扬起来,染得尘满面鬓如霜了。
绿林是这一带唯一的绿州,或许是地表深处有热源,这里即使到了冬天也维持着绿色,树木繁茂,树间甚至还有颜色鲜艳的花朵悬藤而开,景色非常奇妙。
许问一开始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海市蜃楼,但随着往前走,周围温度渐渐开始升高,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旁边同伴明显也意识到了,江望枫兴奋极了,咻地一下跳了起来,叫道:“这里是不是有温泉!”
“啊?”旁边几个人呆呆地看他,他兴奋地说,“我在书里看见过的,极北之处有些地方地底深处非常温暖,会影响地面一带的环境,出现种种奇景。寒泉变暖、树木丛生、鲜花逆季节而开……你们看,是不是就是这里!”
所有人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往前看,不用说,几乎每一条都能对得上号,不用说,就是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了。
“哗,那城里是不是就不冷了?”
“我们驻扎在这里的话,是不是连棉袄都不用了?”
“想什么呢,你看这城,建得多漂亮啊,哪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多半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去建更多的东西。”
这人说得有道理,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认同了他的意见。
同时,听到“建更多的东西”这句话,他们突然从心底涌出了一股热流。在它的冲击下,眼前这座奇异而美丽的城市好像都不那么吸引人了。
这话迅速在西漠队三百人里传开,他们中大部分人的感受都是类似的,因此平静得非常快。
走到城门口时,虽然还有很多人在用新奇的目光看着四周的景物,但再没有人大呼大叫。
他们表现得很淡定,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他们这样。
绿林镇不用说也是要验路引的,三百人在城门口列队,一个个验过,用时当然很长。
在他们之前,另有一支队伍正
在进城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吵吵嚷嚷,偶尔传来一些言语。
在可以听见的只言片语里,那些人把报到的地方当成了驻守的地方,一派欢天喜地,心花怒放了。
那些人说着说着,有人一转头,注意到了他们这支后来的队伍,然后一个捅另一个,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迅速安静了下来。
他们实在太显眼了……
前面这支队伍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但显然经过了跟他们一样经历了漫长的跋涉,走到这里,头上脸上全部都肮脏污糟,衣服鞋子也全部都单薄破烂,要不是人数够多队伍排得还算整齐,没准会被人当成是乞丐。
而许问他们,人数跟他们差不多,精神面貌却截然不同。
他们每个人身上穿的都是棉衣——还是新买不久的棉衣。
当然,即使他们现在有钱了,棉衣对他们来说也是稀罕东西,值得好好珍惜的。所以他们一路上都穿得很小心,甚至还把以前的破衣清洗干净,在棉衣的罩衫外面又套了一层,以做保护。
不久前,他们知道快要到报到的地方了,纷纷把最外面的破衣服脱了下来。再加上最近在许问的带动下,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清洁习惯。当然赶路不可能不蒙灰,但些许清新的灰尘与积年老垢明显是不一样的……
总地来说,此时西漠队这三百人整洁干净,精神面貌昂扬焕发,从头到尾都显出了与另一边的不同。
“这是……”前面的队伍渐渐安静下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哪里来的少爷崽啊?”
“读书人是不是要开始考科举了?这些人是不是来绿林考试的?”有人大胆猜想。
“有可能哦,这么体面,怎么看都像是读书人啊。”
“那咱们……是不是得给秀才大爷们让路?”
前面队伍有点怯生生地窃窃私语着,过了一会儿,人群中走出了一个中年人,打量了一下他们,笃定地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人带的队?”
年轻工匠们筋骨粗大,手掌粗糙,就算打扮得干净了也跟读书人不一样,稍有经验是很容易能认出来的。
这中年人显然是前面这支队伍的匠官,他第一个发现了这一点。
“黄大人呢?”西漠队的人东张西望,他们这一路跟了三个匠官
,但三个匠官都不在身边,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这……”中年人眉头一皱,表情有些不满。匠官跟着服役工匠随行,就是为了维持秩序,处理各种突发事故。现在队伍在,匠官却一个也不在,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大人请稍待,咱们的大人有事,要迟一步到。”西漠队大家跟三名匠官的关系都不错,当然是要帮忙打打掩护的。
“你们的队长是谁?”中年人并不吃这套,仍然皱着眉头问。
不管从哪里到西漠,路程都很漫长,光靠匠官是管不过来的,必然要在服役工匠里设立队长协助管理。
服役工匠通常有老有新,一般当然会选有经验的老人当队长。
西漠队上来就分组,小组六人一个,后来除了赶路就是上课,学霸才是牛逼,刺儿头根本不可能有话语权。从头到尾人,他们就没设过什么队长。
然而这时,当中年人问起这件事,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西漠队回答前的片刻犹豫被中年人注意到了,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这究竟是哪里来的一支队伍?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的?接着那些人转头,他也跟着转头,看见那人面孔就是一怔。
这么年轻?说话管用吗?
在西漠队有这样公信力的当然只有一人。
这时匠官们还没有出现,许问上前行礼:“匠人许问,见过大人。”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中年匠官倒也没质疑他,直接问道。
“一月前从江南路出发。”许问说。
听见江南路三个字,中年匠官身后很多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在他们眼里,江南路就是富庶的代名词,江南路出来的服役工匠,穿着崭新棉袄也是正常的。
但中年匠官显然不这么认为,听完他再次打量了许问和他后面的人,表情更加疑惑。
江南路离西漠非常远,一个月时间赶过来是勉勉强强。新衣服也就算了,有可能是在附近购置的,问题他们是怎么保持这种刚出门一样的状态的?
陡然间,中年匠官想起了一个传闻,目光回转,再次慎重打量起了许问等人。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个角落里,几个人窃窃私语,看着西漠队各人身上的厚厚棉衣,露出了贪婪的眼神。
426 别去啊
没过多久,阎匠官等几个人就回来了,黄匠官主动上前交际,很快就跟这位姓魏的匠官称兄道弟,打成一片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他们是南粤的,过来西漠比咱们更远,动身也早。南粤全年都没什么冷的时候,他们过来更难受,盼着留在绿林不走了呢。”
“那他们可真得失望了。绿林就这么大,哪里驻得下这么多人,而且此城自修建起已有七百余年,城内只需要维护,新修的部分少得可怜。”阎箕摇头说,说法倒跟许问他们之前说的差不多。
这年头城市注重整体规划和战略思想,建成之后很少有扩建的。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发展慢,人口增幅小,扩建成本大。除了个别城市以外,大部分城市并没有扩建的需求的缘故。
“咱们报完到之后会被分去哪里?”匠官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许问的意思,许问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现在自如地问道。
“那就不知道了,哪里都有可能,还有点看运气。”黄匠官说。
阎匠官则没有说话,许问看了看他的表情,心里马上有了底。
他们这三百人不是白白培养的,朝廷,或者说内物阁肯定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黄匠官还不知道而已。
“能分在一起就好了。”许问说。
“我也希望。”黄匠官道。
说话间,前面队伍已经进了城,现在轮到他们了。
黄匠官早已备齐了各种资料,一边上前去交资料过手续,一边打听最近的情况。
“你不是也想听?去吧。”阎箕看了许问一眼,突然道。
许问的确更习惯把周围的情况全部掌握到手里,他向阎箕点头致谢,快步走了过去。
绿林镇的城防建筑非常特殊,在城外排队的时候,他们远远看着城里觉得很温暖,但身体却没什么感觉。现在靠近城墙之后,周围气温却明显升高,穿着厚棉袄已经有点微微的汗意了。
这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几步,温度怎么会有这么明显的变化?
许问往周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黄匠官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脚步不停,走到了城墙旁边,那里有一座石屋子,墙上爬满了藤蔓,藤上开着一丛丛金黄色的小花,非常漂亮。
这座石屋造型很普通,但墙壁很奇特。建成它的不是方砖,而是一块块形状不规则、体积有大有小的黄砂石。
工匠选择边缘相近的形状,将其一块块堆叠起来,中间用少量的小石块填充,最后形成墙壁。
许问以前在江南路也见过这样的建筑,那都是很老的房子了,那时候的人还不够有钱到分割青石块盖房子,也还没有普及烧砖,于是堆起这样的建筑。这种房子受到材料限制,通常比较狭小,防震能力也很一般。
不过这座石屋,看上去可不小啊……
许问跟着黄匠官一起,走进了石屋里面。它在最上方开了几扇天窗,向下透出一点光亮,但总体来说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由硫磺、花香、汗臭等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非常难闻,让人忍不住就想捂住鼻子。
“忍一忍。”黄匠官知道许问很爱干净,小声对他说。
许问点点头,并不在意。通风和采光,本就是这时代石制房屋的通病。
屋子里看上去有点像个当铺,其中一半被栏杆围起,栏杆后面是高台,来办手续的人要把手从栏杆里伸进去,把东西交给高台后面的人才行。
黄匠官把东西交了过去,没有继续在台子前面等,而是对许问使了个眼色,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则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这里摆着几张长凳,凳子上横七竖八坐着一些汉子,他们腰畔挂着刀,胸前缝着补子,是本地的捕快。
黄匠官走过去在凳子空处坐下,那些人就斜着眼睛看过来,黄匠官一声不响地从腰畔掏出一个葫芦递到他们面前,那些人耸了耸鼻子就笑了。
“有什么问题,就问吧。”那些人中最高大的一个接过葫芦,拔开塞子,浓烈的酒香溢了出来。他闻了闻香味,笑得更开心了,对着葫芦喝了一口,他旁边那人忙不迭地接过,满不在乎地就着同样的地方也喝了一口,然后葫芦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每个捕快都喝了起来。
这不是还在当班吗……
许问心里这样想着,但当然一句话也不会说。
“好酒!”不多时,葫芦就在各人手上轮了一圈,最后回到高大汉子手上,他又喝了一口,声音洪亮地赞道。
他胸前的补子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应该是个捕头。
“请问大人如何称呼?”黄匠官问道。
听见这话,许问有些意外,转头看了黄匠官一眼。
“我姓雷,叫我老雷就好。”高大汉子脸上有道刀疤,从鼻梁横过,几乎切开了他的整张脸。这张他看上去戾气十足,但现在可能是因为有了酒,他咧嘴笑着,看上去还算和气。
“雷大人。”雷捕头话是这样说,黄匠官当然不敢怠慢,还是非常慎重,“首先恭喜雷大人升官。”
雷捕头听见这话就笑了,酒还剩下半葫芦,他没有喝,而是小心把瓶盖塞好,把葫芦挂回了自己的腰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挑起嘴角,似嘲似讽地道:“原来是老陈的老朋友。以前给老陈的供奉全部都白费了,怎么样,心疼不?”
“有点心疼。”黄匠官诚实地说,“不过雷大人看上去悍勇无双,能有人更好地守卫绿林,我那点微薄的供奉又算得了什么。”
“哈哈哈哈!”雷捕头哈哈大笑,旁边那些捕快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石屋里光线太暗,许问这才留意到,这些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伤痕,伤痕不算太新,但也不算太旧,感觉就这几个月出现的。
他心中顿时一凛。
这么多伤,必然是比较大规模的战斗才会出现的。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黄匠官以前相熟是一个姓陈的捕头,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罢免了,总之肯定也是出现过这样的大事。
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是匪徒还是军队?
不管是为什么,都表示这附近最近很不安定,这让许问也感到担忧了……
“没什么大事。”雷捕头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下葫芦,道,“一群刁民而已,吃不饱穿不暖的,能顶什么用?”
顶不了用把你们打成这样?
“刁民的确可恶,但大人也要注意保重身体。”黄匠官显然跟许问想法一样,但说得非常婉转。
“呵,也就是仗着咱们不好跟他们打……”雷捕头抬眼看了看他,道,“你是个匠官吧,带着人过来服劳役的?那赶紧求老天保佑一下吧,别被分到逢春城去了。要真过去了……嘿嘿。”
他笑了两声,许问远远站在柜台旁边听着,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427 天不佑人
“原来是逢春。”
雷捕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了黄匠官几个问题,就转过去跟兄弟们说话,不再理他了。
这感觉就是他那葫芦酒就配问这么多问题,多的一个也没有。
黄匠官自己心里也有数,这时就站了起来,回到许问身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黄大人知道这个地方?”许问问道。
“当然,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这地方还挺出名的。”黄匠官叹了口气,说。
许问一听就知道,一定出的不是什么好名。
逢春离绿林不算太远,大概**十里地距离。它的名字听上去跟绿林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但远没有这么优越。
一百多年前,据说逢春地底也有地热,跟绿林是一脉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地热枯竭,逢春立刻成为了被抛弃的地方。
首先,有地热的地方跟没有的地方,盖房子的方式肯定是不一样的。前者注意散热,后者要注意保暖。
然后,生存以及维持生活等各种方面,两者之间的差异也非常大。
逢春地热枯竭,整个城市就像从天堂跌入了地狱,每到冬天都会冻死饿死很多人,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穷地方苦地方。
说到是逢春,黄匠官也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无非就是穷人过不下去了开始暴动。上次他来的时候就听说了这样的风头,看来今年是成真了。
“朝廷不管吗?”许问这话问得有点天真,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管是管了,但逢春也真是有点遭鬼。前两年匠役大队过来西漠,一个大活就是给逢春盖房子。盖了几个月,大半人都住进去了,结果好家伙,十年不遇的雪灾来了!”黄匠官叹了口气,表情沉重。
“你是江南人,不知道西漠这种地方雪灾有多吓人。几尺厚的雪压在房子上,刚盖好的房子就被压塌了。那一年冬天,逢春比往年还惨,开春时一共死了三百八十二人,朝廷震动,又派了人来。这次未逢匠役,是特事特指。但还在路上,那队人就遇到了沙暴,连同向导一起,一个也没活下来。那之后再遇到逢春的事,朝廷就有点含糊了。其实不是朝廷含糊,是办事的人含糊。毕竟这地方……太邪门了。”
许问听着也无语了。
地热枯竭、巨大雪灾、沙尘暴。
好像全天下的不幸都集中到了这个城市一样。
但比不幸更可怕的是看不见希望的未来,连续遇到这种事情,逢春人自己也绝望了吧……
“不过朝廷对逢春还是有怜悯之心的。先前那个陈捕头脾气有点暴戾,当是做了什么事情被撸了。雷捕头貌相凶恶,心肠倒软,所以受了这许多伤。”黄匠官讲完逢春的事情,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就不安,喃喃自语地道。
这时两人已经离开了城墙旁边,再次回到队伍里。
这次许问的感觉更明显了,城墙旁边的确比这边暖和多了。
就这么几步距离……这温度是怎么保持的?
手续办完,西漠队的开始排队进城。
绿林镇每年都要接受匠役,有了固定的规程,办完手续之后一个接一接,流程走得非常快。
没过多久,三百人就全部验完了路引,被放进了城门。
“绿林一共里外两城,我们住在外城墨明区。西漠风俗与其他地方大有不同,住定之后不要乱走,免得惹事。”黄匠官叮嘱队员的工匠,又让每个小组自我约束。
刚上路的时候匠官们对他们表现得很严厉,但走到现在,黄匠官简直跟黄妈妈一样。
许问不知道其他匠役队伍有没有这样的自由度,按照他以前见过的情况,应该是没有的。
西漠队各人完全被周围的景色迷住了,一个个只顾得上左顾右盼,嘴里唯唯应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绿林城外看上去就很奇特了,但哪比得上城内。
西漠队这些人从江南千里迢迢地走过来,也不算没见识,但还是被这浓浓的异域风情惊呆了。
而进城之后,许问也明白城内的热度为什么收得这么好了。
绿林镇不知道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挖掘,整个儿是陷下去的,城市比地表大约低了五米,将近两层楼的高度。
于是,这一带就像是一个天然的碗,绿林镇就在碗底。
所以,它的地热相当于是被天然收束起来的,在镇底沉积,城里比城外还要热得多。
绿林镇的“碗边”相当于是山壁,上面全部建了窑洞,两层,上面一层在外面,下面一层有一半隐在地底。
刚才黄匠官说的外城,其实就是边缘部分的这一圈窑洞。
城墙建
在窑洞上面,顶端距离内城地面近三丈,看上去极为高大。西漠队的人被带着沿墙根走,不自觉地感觉到了渺小。
“好高。”江望枫看着上方,嘴巴张得大大的。
“好热。”他旁边就是田极丰,一边哼唧一边脱衣服。
“刚叫你脱你还不乐意,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江望枫早就脱得只剩一层单衣了,这时毫不留情地嘲笑田极丰。
“他没穿过这么新的厚棉衣,穿上就舍不得脱!”孙四也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真面目。
一群人哈哈大笑,江望枫一转眼,看见树上一朵鲜红的大花,从碧绿的叶片中伸展出来,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花上还有一些细碎的水珠,钻石一样反射着点点星芒。他连忙跑过去伸手,手指触到花瓣表面,又恋恋不舍地缩了回来。
“舍不得摘……”他回到人群,还在回头看那朵花。
“真美。”旁边的人也跟着点头赞美。
他们说的不仅是这朵花,也是周围这片的环境。
外城虽然是窑洞,但是并不枯燥,这里的植物非常繁茂,枝叶花朵向着窑洞门上墙上伸展,下面的木门雕刻着或复杂或简洁的花纹,异域风情十足。
绿林镇,真是个好地方。
此时,林谢也正看着那朵花。
美丽的鲜花他见过不少了,比这更美的也有。但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风景,这朵花在他心里也具备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他微微一笑,转过头,正好看见许问。
许问同样在看这朵花,但他的表情却不是欣赏的,而是眉头微皱,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能让许问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可不是小事。
“怎么了?”他低声问。
“刚听说了一件事情。”许问也不隐瞒,把听来的逢春城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这也太惨了吧?”蒋东辰离他们比较近,听完后,忍不住咂了下嘴。
林谢的表情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道:“这地方我也听说过,天不佑人,当真是毫无办法。”
天不佑人……无疑林谢的说法代表了一些人的意思,他们就是这样想的吗?
许问心中有点堵,这时没人留意到,徐西怀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看着一边,脸色十分阴沉。
428 井然
墨明是绿林外城的一个区,走过一个城门洞就到了。
刚到这里,许问就看见了梓义公所熟悉的标志,不过旁边还有一个陌生标志,一把石锤敲在平面上、溅起火星的简单图形。
“那是西漠的石锤会,这边的石匠外出做活都是跟着他们一起的。不过西漠出去交通不便,石锤会没咱们梓义公所做得好。几年前公所到这边发展,帮了他们不少忙。”黄匠官介绍,明显是说给许问听的。
“你倒是什么都说。”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许问转头,看见一个匠官打扮的人笼着手,站在旁边笑看黄匠官。说完,他的目光慢悠悠地转到他们身上,有点漫不经心的感觉。
“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如留点口舌晚上跟咱们好好聊聊。”旁边又一个匠官笑着附和,话里同样没把许问他们放在眼里。
“两位大兄好久不见。”黄匠官抬头看见他们,打了个招呼,接着又摇了摇头,“我的任务就是安置好他们。这些年轻匠人从江南远道而来,第一次服役,我当然要好好跟他们说道说道。”
“你性子还是这么绵,小心吃亏。”笼着手那个匠官打量了一下许问他们,突然有点诧异,“很年轻啊。”
“对,基本上都是头次出门。”
黄匠官一边说,一边把西漠队带了过去,这时车铃声响,路上过来一辆藤车,先一步停在了前面最大的那个窑洞门口。
藤车上没有装饰也没有标志,与之前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多挂了个铜铃。走了这么远的路,车身远不如最早时那么光鲜,缝隙里布满了泥沙。
两名匠官看见这辆车,脸色马上就变了。两人同时退后一步,站到道边,垂手肃立。
片刻后,车帘一掀,阎箕从车上下来,淡淡瞥了那两人一眼。
“见过大人!”两人同时跪下行礼,朗声道。
“有空在这里说话,不如进去给自家人多争取一点好处。别当了个小官,就忘记自己的本分了。”阎箕面无表情,语气平淡,但许问明明白白地看见,那两人额上同时沁出了冷汗,异口同声地应道:“是!”
说完,他们再不敢在原处停留,小跑着进了另一边的窑洞。
黄匠官松了口气,连忙招呼许问他们在原地等着,自己则跟在阎箕身后走了进去。
里面又是一片忙乱,椅子在地上拖动,杯子盘子叮铃
哐啷,没一会儿,彻底安静下来,阎箕和一些陌生的声音隐约响起,说起了话。
………………
黄匠官很快就回来了,阎匠官则不见踪影。
“其他队伍还没有全到,我们先到附近住下来,等所有的人都到了,再统一安排。你们住到指定的位置就不要乱跑,到时候出了事情,是死是活,没人会管你们。”黄匠官一如即往交待得很仔细,但后面这句话说得很严厉,非常认真。
许问跟着看见了雷捕头等一干捕快的样子,又听说了逢春的事情,心里大概知道这是为什么。
绿林看着很美,但是不太平啊!
但旁边就有人有些犹豫了,一个人嘻皮笑脸地问道:“内城可以进吗,算是随便乱走吗?”
“绿林镇内外城不互通,没有函书,你想进也进不了。外城区域理论上可以随意行走,但我建议你们不要出墨明区。”黄匠官没有笑容,认真地说着。
看见他的表情,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一些什么,纷纷敛了笑容点头。
这里是石锤会和梓义公所的联合办公地点,随后,黄匠官把他们领到距此处不远的地方,手往前一划,道:“这里三个窑洞是分给咱们的,住得比较紧,你们自己安排一下。”
三个窑洞住三百人?每个住一百个?住得下吗?
黄匠官似乎还有事情,匆匆跟他们说完就走了,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许问第一个走进去,看了一眼情况。
绿林镇的窑洞比他们之前在路上看到的那些稍微精细一点,墙上刷着白灰,地上铺着细细的黄砂土,还洒了点水,走进来感觉清新湿润,让地热带来的焦灼感都减轻了不少。
但除此之外,一切乏善可陈。
洞里什么都没有,只从洞底离地不远的地方开始,每隔一段距离,就贴墙修了一段大约两米宽的土板,一共三层。
“这怎么住人啊?”江望枫挤到许问身边,一脸迷惑。
“其实就是三层通铺,上中下三层,每层睡一些人。”许问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无他,进门之后的即视感非常强烈,这不就是火车的上铺中铺下铺吗?只是把它拉长了,做成了通铺而已。
“就这样挤着睡吗?”江望枫还没住过这种地方,有些犹豫不决地问。
“有块地睡觉就行了,这样挺好的了。”田极丰则松了口气,
笑着说道,第一个走进了窑洞,把行李甩到最里面的角落里,横在头部的位置。
其他人也纷纷进去。
一路他们都在以小组为单位行事,小组按照每次学习的成绩进行排名,有先有后。
现在他们非常自觉地让排名第一的小组先选位置,排名第二的随后,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争执,一切都顺其自然,是那么的井然有序。
“这群人真是练出来了。”狄林他们跟着西漠队走,但并不属于他们。一开始有人请他们先进,狄林婉言拒绝,后来他们就一直站在外面看着。
“就算在京营府,我也很少看见这种规矩。”蒋东辰直言不讳地说。
其他人默然点头,显然都有同感。
“走吧,先去把事办了。”林谢若有所思片刻,转身道。
狄林等人没有多问,紧紧地跟在了他身后。
………………
“走,出去看看?”江望枫是个坐不住的。他把行李收拾好,在铺上躺了一会儿,接着又坐了起来,摸摸身下的铺位,问许问道。
“黄大人说了要小心的。”许三不赞同地道。
“咱们不走远,就在附近转转。”江望枫兴致勃勃,对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城市充满了好奇。
“行,走吧。”绿林镇的地热收束得实在太好了,许问感觉原因不止他看到的那些,于是也坐了起来。
他一表态,许三马上就转变了态度:“行,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江望枫气哼哼的,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三人翻身下铺,走出窑洞,迎面而来温暖而干燥的气息。
“洞里凉快一点。”江望枫说。
“窑洞本来就冬暖夏凉。”许三说。
“但这下面是地热,热气是从地底蒸腾上来的,怎么会凉?”江望枫摇头说。
“……有道理。”许三发现自己的确是陷入了思维定式,同意了他的看法,“那是为什么?”他也有点好奇了。
许问没有说话,他一边走一边思考,显然也在琢磨这个问题。
他们走上了绿林镇外城的砂石地面,走了一阵,许问突然转头。
“怎么?”许三停下说话,问道。
“没什么。”许问看着空空如也的身后,回过头来,表情如常地道。
429 差别
三人走在路上,江望枫和许三一边观察周围,一边小声讨论,找到了一些原因,但还是没办法完美解释。
“这是血曼神的恩赐!”这时,旁边树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沉闷而含混,只能勉强听清楚。
他们旁边是一棵树,上面缠满了藤蔓,使得整个植株看上去非常庞大,甚至有些张牙舞爪的感觉。
树下蜷缩着一个人,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麻布,正抬头看着他们说道。
刚才江望枫和许三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们的讨论显然都被这人听见了。
“血曼神是什么?”这人看上去奇奇怪怪,但江望枫一点也不怕,好奇地蹲下去问。
“血曼神,是我们绿林的祖先神灵。庇护我们绿林,责难绿林的敌人……嘿嘿。”他诡异地笑了两声,又得意又阴险,听着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走吧。”许三皱眉,拉了江望枫一把,又对许问使了个眼色,三人没再跟这人多说,一起走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确定远离那人之后,许三才说:“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他告诫江望枫。
“哦。”江望枫老老实实。刚才听见那两声笑,他也打了个寒战。
“不过他说的绿林的敌人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
“那肯定就是逢春了。”许三和许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
多年以前,逢春也有地热的时候,跟绿林肯定是有竞争关系的,后来遭了灾,肯定有一些绿林人会幸灾乐祸。
当然话说回来,兔死狐悲的肯定也有不少。
不过,把逢春出事归因于什么血曼神的责难,这感觉是真的有点邪教。估计是由什么地方民俗传说演化而来的吧。
“别在外面继续逗留了,回去吧。”许三说。
“才刚出来,再看看嘛。”江望枫有点怂,但还是恋恋不舍。
这时他们出来还不到一刻钟,时间的确太短,许三犹豫着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江望枫大喜跟上,许三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雷捕头那群人的伤很新,但神态很轻松,显然不久前
才有乱子,但现在已经平定了下去,绿林镇城内暂时是安全的。
绿林镇内外两城不互通,中间有一道城墙隔开,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个城门洞,都有士兵把守。
不过士兵守得不是很严,通常都是随意坐在旁边,有人过来才站起来验看他们的通行证件。
透过城门洞,可以看见内城的一些情况。
可以看出,内城的主体建筑不是窑洞,而是竹楼。楼的底层可以看出一个半出地面的地下室的形状,竹楼垫在上面,形成了一个复合性的结构。
很多竹楼上有着鲜明的装饰物,或者是干花,或者是骨牙石块等从其他地方收集来的东西,鲜艳华丽,让人感觉非常热情。
“逢春当初建的也是这种竹楼吗?”江望枫突然问道。显然他们都忘不掉这个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的城市。
“多半是了。我听说南边炎热的地方多建竹楼,方便通风散热。地热上面四季如春,跟南边也差不多了。不过要是地热没了……”许三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消失。
想到来时路上的寒冷,三人都沉默了。
这真的是太可怕了……
他们记得匠官的嘱咐,就在墨明区附近转了一下,没离开太远。
没过多久,后面的人又多了起来,似乎是新的队伍到了。
许问他们让到路边,让这支队伍先过。
“人好多啊。”江望枫的目光扫过队列,习惯性地计起了数,很快就惊讶了。
他们西漠队一共三百人,他觉得人数挺多的了,但现在这支队伍几乎是他们的两倍。
而且他们现在的状态看上去比进城前看见的那支南粤的队伍更惨,面黄肌瘦、衣衫破烂,好些人连鞋都没了,脚上血肉模糊,看上去简直像是赤脚走过来的。
江望枫的表情变得严肃,三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站在路边,那些人两眼无神,摇摇晃晃地走着,没一个人看他们一眼,好像所有的精气神都已经被这一路而来的行程全部耗干了。
如果不是前面匠官的衣色明明白白说明着他们的身份,江望枫不会觉得他们是前来服役的工匠,多半会把他们当成逃亡来此的流民!
目送这支队伍从靠近
到离开,三人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队尾最后一点飘扬的尘土消散,许问才轻声说道:“五百七十三人。”
许三和江望枫都没有说话,但是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五百七十三,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面靠不着的数字。
这样一个数字,带给他们的感觉只有一个。
它原本不是这样的,在路上折损了人,少了一些数字之后才变成这样。
只是赶路而已,竟然会死人……
但想到这支队伍刚才的情况,谁又敢保证这不是事实?
老实说,刚才这些人,在他们面前直接倒下几个都不奇怪。
其实要说的话,他们这一路待遇也不算太好。
又要赶路,又要上课,吃的是干粮,喝的是路边的水。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普及了许问教做的那种木鞋,就再也没有缺过鞋子穿。喝的是每次烧过的水,路上的确也没什么人生病。
还有一点非常关键,上路后不久许问就展现了自己的能力,接手了每晚的教学,自那之后,匠官对他们的态度都跟刚开始时不一样了,无形中他们的待遇也比之前好了不少。
真是多亏了许问啊。
这支队伍离开后,三人没再在外面多留,回去了自己住的地方。
进门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睡着了,窑洞里鼾声大作,震耳欲聋。
许问他们看得突然也有点发困,爬上自己的铺位,没一会儿也跟着睡了过去。
到傍晚的时候,黄匠官匆匆而来,到了洞口,大声道:“全体起床集合!”
西漠队这些人都是被养出了条件反射的,听见了他的声音马上就弹了起来,上中铺的全部都跳下了床,在过道里站好。
“各地来西漠的工匠队伍已然全部到达。”黄匠官满意地环视他们,宣布道,“现集合出发,前往校场进行清点,同时统算第一批的工分,接受接下来的任务。”
“这么快。”人群里传来乱哄哄的声音。
“来这里是干活的,不是让你们闲着偷懒的!”黄匠官严厉地说,“接完任务,明早寅正即要动身!”
430 灵感
集合地点在外城的北边某处,他们排着队过去。
这里距离联合公所不太远,没走多久就要到了。靠近的时候,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全部都是排着队伍的,显然都是其他地区来西漠服役的工匠。
“感觉怪怪的……好像有点格格不入。”安静地走了一会儿,江望枫小声对许问说。
他们的队伍人数明显比较少,排得更整齐,衣物也更整洁干净。
绿林镇城内比较温暖,其实他们都已经把棉袄脱下来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明显跟其他人不一样。
前往西漠路上整整一个月,他们的生活习惯有了巨大的变化。喝热水、抽空洁面洗澡……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更讲究了。
归根结底,这还是因为许问。
除了喝高温烧开的水以外,许问其实并没有强行要求他们做什么。但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随着他在西漠队地位的不断提高,模仿他的人越来越多,甚至以此为荣。
而当这件事在一个群体里形成风气,这样做的人就变成了大多数。
短短一个月,整支队伍从内在到内里都在发生着变化。
发现这一点时,阎箕等匠官也非常惊奇,也因此更加器重许问了。
不过到了现在,干净整齐,连头发都在出门前梳过的西漠队就显得有些异类了。
其他来西漠的队伍一开始因为过度的劳累显得有些麻木,并没有人多看他们。但随着时间过去,看向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有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复杂得难以言喻。
接触到这样的复杂视线,西漠队众人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把队伍排得更整齐了。
在被人看着的时候,许问也在看着他们。
在城内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些人的气色恢复了一点,不再像之前那么行尸走肉了。
不过还是很瘦弱,形容萎靡,像流民多过像工匠,简直让人怀疑他们还有没有力气干活。
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一个人命贱如草的时代,但直到现在许问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江南果然是富庶之地,果然还是应该出来走走……
他走了一会儿神,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按这个人流量,粗估本次各地被送到西漠进行服役的工匠有万人之余。这么多人,绿林镇内有那么大地方把人都装下吗?
果然又走了一阵之后,前方有人叫了起来:“停下!听我念到名字的队伍全队进入,其他的都留在外面,原地蹲坐,由负责匠官带相应人员进入!”
声音洪亮,似乎用了某种传声的道具。
人群陆续停下,许问他们安静停在原地,没人说话,但其他地方却不免有点嘈杂。但几声高声斥骂之后,这些声音很快小了下去。
“西三区十五营共三百人,进!”只片刻,那个洪亮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报出了一个队伍的编号。
“走。”西漠队的人还有发愣,黄匠官已经在前面提醒了一声。就连许问也刚才想起来,他们最早被分配到的编号就是西三区。
一共十五营,每营二十人,共三百人。
看来最早的时候服役名册上是这样规划的,但后面为什么又让他们自由分组了呢?每组才六个人,这规模就小很多了呀。
许问一边想一边跟着队伍往前走,才走了两步,又听见了那个洪亮的声音。
“其他三十九区均由匠官点五人进入,其他人原地待命!”
声震四方,重复三遍,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声音袅袅消失,下一刻,所有人回过神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许问他们身上。
说是点到名的全队都能进去,结果被点到名字的只有这一队吗?
其他队都只能进五人,五人比三百人,这差别也太大了。
虽然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进去是做什么的,有什么好处,但差别待遇是人人都看得见的。
凭什么?
很多人愤愤不平地想着。
就凭他们娘们唧唧地洗得比较干净吗?
在这样的目光扫视下,西漠队三百人表现得非常冷静。
他们在匠官的指定下,训练有素地抬脚、迈步,排着极其整齐的队伍往前走,进了一道巨大的石门。
在他们身后,陆续有人跟上,三三两两,稀稀落落,气势上就输了。
这一带已经
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山区,但山势连绵起伏,不断沿着地平线或抛高或落低。
绿林镇的北面也靠山,向南连绵而下。它的山不像这里其他地方一样,光秃秃的,而是郁郁葱葱,树木拔地而生,上面缠满了粗大的藤蔓。
他们来到山脚下,这里有一道弧形的拱门,两扇石门向外敞开,门口立着士兵,闪亮的枪尖让人望而生畏。
所有人下意识地噤声,低头紧跟前面的人一起进去。
受到周围人的影响,许问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然而当他刚刚迈过门槛,脚步又是一顿,放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门后的空间。
这是一片他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见过的大型穹顶式建筑。
建筑顶端呈蛋壳形,上面雕有浅浮雕和线刻,绘制着各种祥云异兽与佛教形象,华丽奇幻,风格十分奇异。
穹顶往下有六根立柱,全是石柱,上面有浮雕与彩绘,与顶部题材类似,色彩非常鲜明。
顶部和四壁上方开有天窗,光线从窗中或垂直或斜射而入,在厅内交叉。六根立柱虽然非常粗大,但光线曲折之下,它们并不会妨碍视线,厅内仍然显得非常空阔,空间感非常强。
这种类型无论建筑风格还是色彩装饰,在另一个世界也许还算比较常见,但许问很少接触,更别提在这个时代,陡然间看见,几乎有了些耳目一新的感觉。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纯石制建筑,现在看着眼前这座大厅,突然有了一些全新的灵感,不知不觉就入神了。
“十四哥?”许问后面就是江望枫,他突然停下,江望枫险些一头撞上。他叫了一声许问,发现对方没有回应,不动声色地向四周看了一眼,悄悄地推着他走。
之前在路上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旁边几个人一看就知道许问是又想事情想入神了,同样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体,挡住了他。
一群几百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把整座大厅占满。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旁边不远处响起。
“小许!”
声音明显是朝着这边来的,江望枫田极丰等人一起转头,发现是一张陌生面孔,看向的是正是他们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