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1 是不是
几个时辰之前,阎箕带着黄匠官一起走进了联合公所的大门。
立刻有人迎了上来,殷勤中带着惊喜:“阎大人,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服役季节,带着新一批工匠过来。”阎箕非常随意地回答。
“就这事?”那人的惊喜变成了惊讶。
“这不是大事?”阎箕看他一眼。
“朝廷大事,当然非常重要,但是……”那人有点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是一个双层的窑洞,靠里的地方有一座梯子通向上方。这时从楼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阎箕首先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过头去,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你竟然来了。”他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地说。
那是个壮年汉子,筋骨虬结,肌肉贲起,整个人仿佛都蕴含着一股将要爆发的力量。
那人一步步走下楼梯,来到阎箕面前,面无表情地向旁边示意了一下:“那边去说吧。”
阎箕看了他一会儿,无言颔首,跟着他穿过一道屏风,走到后面一个无人的角落。那里摆着桌椅,桌上放着茶具,是一个会客间。
两人分左右坐下,阎箕伸手准备倒茶。
他的手刚放到壶柄上,那人就已经开口了,直截了当地问道:“言十四是许问吗?”
阎箕手一顿,抬头看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没有问许问是谁,在这人面前做如此伪装并无意义。
“许问考完徒工试,必定要进入役期。现在四地役工都没有他的名字,他必定已经改名易姓。连天青故友遍天下,做要做到这一点并无难度。”那人的声音很硬,板板正正地一句句道来,说得非常清晰。
阎箕一开始还在看着他说话,片刻后,他微微低头,重新开始斟茶。
轻微的水声响起,碧绿的茶水注入玉白茶盏之中,漩涡中浮着少许气泡,极具美感。
“许问消失,言十四突然崛起,在月
龄队备受你阎箕器重,还在途中与秦连楹有了一次交汇。你和秦连楹都是连天青旧友,这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那人直视阎箕的头顶,继续说着。
“的确凑巧。不过容我提醒一下,龙神庙在前往西漠的路上,怎样都会遇到秦连楹的。”阎箕端起一杯茶,递到那人面前,闲适地说道。
对方的话已经说完了,沉默不语。
“另外,你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言十四其人其事你应该有所了解。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他像是连天青的徒弟吗?”阎箕抬眼,微笑着看他,悠然问道。
那人闭着嘴不说话。
之前他说话的时候阎箕就有些猜测,到现在则已经完全确定。对方之前那句话完全是用来诈他的,他根本不能确定言十四的真实身份。
原因很简单,再多的凑巧也抵不过一个事实——这个年轻人的作风跟连天青的差别实在太大了,甚至而言,他最擅长的东西正是连天青最厌恶的方向,连天青不可能教出一个这样的徒弟!
那人碰也不碰面前的杯子,阎箕也不理,自顾自地给自己也斟了杯茶,端起杯子开始品茗。
片刻后,那人缓缓开声,道:“我们之所以会来问你,是因为你虽然进了内物阁,但要说有人会从中助连天青一臂之力的话,你为首选。连天青在江南稍露端倪之后就不知所踪,你也在中间做了些事情吧。”
“老朋友了,他找上我,我肯定是要帮忙的。”阎箕也不隐瞒,直言道。
“但你的老友不止他一个,她也曾是。”那人注视着他说。
“所以我进了内物阁。”阎箕说。
“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情,你一直觉得她对不起连天青,是她的错,所以你心里一直有怨怼。”那人说。
“不然呢,你觉得她毫无错处?”阎箕反问。
“不!她做的是足以留芳千古的大事,他本来就该全力相助!”那人抬高声音说。
“道不同不相为谋,当初说好了好聚好散,现在她返过来要找他,人家避而不见,我觉得也很正常。”阎箕道。
“但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只有连天青能做!”那人道。
“那当初就不应该闹得那么僵,把脸撕得那么破。觉得人家碍事就想办法一刀两断,觉得人家有事又去骚扰,我觉得这样不合适。”阎箕平静地说。
“有些事情当时当地,都是迫不得已……”那人怔了一怔,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
“那她该怎么做,她也应该很清楚。”阎箕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丝毫火气。
那人没再说话。
“不过你们关注得也没错,言十四这个年轻人的确非同小可。”这时阎箕已经喝完了手中的茶,他站起身,走到外间,跟人交待了几句话,没一会儿拎进来一个藤箱,摆到那人面前。
那人看了一眼箱上的内物阁标志,伸手将它打开,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全是一个个的卷轴。
“这是内物阁给月龄准备的范本?”他问。
“一半是。”阎箕回答。
一半?那人微一皱眉,接着想到了这段时间听得半信半疑的传闻,心中一惊,不再多问,翻看了起来。
他本来只是随便翻看,但是很快,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接着在某一页定住,目光凝定,陷入了完全的沉思。
阎箕微微一笑,也不催他,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拿了另一个卷轴开始看。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猛地抬起头来,急切地问道:“这个言十四现在在哪里?”
阎箕一边看一边思考,不知不觉也看入迷了,听见那人的声音才被惊醒。
“他自然是就在这城中……”他刚刚回答,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嘈杂声。他转头一看计时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到各服役队伍集合的时候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对视一眼,向外走去。
432 旧识重逢
一般情况下,人对自己的本名是有一种本能反应的。
当初在旧木场的时候,大家叫他不是小许就是许师兄(师弟),许问早就习惯这个称呼了。
按理说,听见这个称呼迎面而来,他是要抬头往那边看的。
但刚巧他走了神,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时候,许三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那个人,笑着说:“好久不久,你们竟然也到了。”
人群很挤,他离那个人本来就不远,拉住之后离得更近了。许三借势凑到对方身边,小声道:“他现在用了化名,师父给他定的,叫言十四。”
接着他又提高了声音,有点埋怨地说,“罗梢,你斜视怎么又犯了?我明明在这里,你偏要看着那边说话!”
罗梢叫的当然是许问,不过看见许三他也很高兴,听见他的话,马上配合:“我又犯病了?哎呀,一定是这里太挤了!”说着,他挤眉弄眼,强行把脸扭成了歪歪斜斜的样子,说,“我进来的时候还看见小东方了,他也在这附近!”
“小东方?他也在附近?”许三一愣,看向许问,正好看见他抬头,似乎已经回神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这次旧木场参加服役的包括许问在内一共六个人,全是往西漠来的。许三运气很好地跟他分在了一起,还有四个人分在了别处,罗梢和东方磊都是。
当初许问去林萝参加院试,把东方磊留在了旧木场,后来一直忙着,就偶尔抽空回去的时候教他一点东西,这个师父当得可以说非常不尽心。
但东方磊一直很孝顺他,这次旧木场拆伙,他没有留在江南路继续考试,而是选择了前往明显条件更艰苦的西漠,明摆着就是要跟随许问。
但是是运气不好,也是连天青有意安排,东方磊没能跟他分在同一个区,结果一路到了西漠才有了见面的机会。
想一想,许问感觉还挺惭愧的。
不过这也是他当初收东方磊为徒时的顾虑。
他太年轻,自己都还在学习阶段,很多事情就不太能顾得上了。
“二银和阿宁呢,他俩你看见了吗?”许三问。
这是旧木场同来的另两个人,许三以前在旧木场就是大师兄,这时也很自然地摆出了这样的姿态。
“没,不过应该也就在外面,往西漠来的队伍全在这里了。”罗梢说。
说是外面,但许问和许三下意识开始东张西望。
旧木场这些师兄弟,对他俩——甚至包括许问来说,都像是亲人一样。
但里面人太多,挤得满满当当,走都走不动,不是像罗梢这样恰好分在旁边,是很难看见的。
两人看了一会儿未果,只能放弃。
这时,西漠队其他人过来,好奇地问罗梢的身份。
罗梢看他们对许问的态度与别人完全不同,尊重得异乎寻常。他又是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许问是被连天青安排了化名进入这里的,罗梢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有点犹豫。
恰好就在这时,前方传来让他们肃静的命令声,罗梢松了口气,回到了原处。
“运气不错啊,竟然刚到这里就碰见了熟人。”田极丰没有多想,笑着说。
“除了咱们之外,其他区每区只能进五人。这五人肯定是各队的佼佼者,看来十四哥的熟人也很不一般。”方觉明敏锐地指出。到现在,他也很自然地叫起了许问十四哥。
“就是,不愧是十四哥的兄弟!”西漠队附近好几个人一起附和了起来。
徐西怀跟方觉明向来都是形影不离的,这时徐西怀漫不经心地附和了两句,脸上笑容随即消失,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方觉明留意到了,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困了?”
“没什么。”徐西怀迅速否认,接着又用更快的速度看了许问一眼。
不过许问正在跟许三说话,完全没留意到徐西怀的眼神。
罗梢回去就被同来这里的同伴围住了。
大家都是一样来这里服役的,凭什么你们能全部进来,我们的人大部分只能在外面等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现在等在这里是准备一会儿接受安排,将要被分去不同的地方服役,这支队伍现在就这么与众不同,后面会不会也有不一样的待遇,譬如被直接留在这里什么的?
没人会不担心这个。
罗梢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
我们家许问什么人?
江南路今年徒工试的三连魁首!
从最早县试开始,就在各种场合大放异彩,罗梢认识的人里,就没有不重视他的。
来西漠的路上足足一个月,足够让很多人了解他,有这样的待遇多正常啊。
不过他心里得意,很多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来,纠结得很。
周围很快安静了下来,这座大厅也有二楼,开放式的,一道护栏挡住,站在上面可以俯视下方。
这时已有几名匠官站在了那里,其中一人冷冷地道:“安静,还要我再说几次?”
一句话,下方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这并不是因为这些工匠有多训练有素懂规矩,只不过因为匠官们比他们高了一级,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而已。
“下次再有如此情况,也不用我多说了,吵闹的人直接出去城外,找个地
方安静呆着。”那个捧着一叠册子、狭长面孔的匠官说。
所有人全部噤声。
这惩罚看上去不算太重,但仔细想想,其实很让人心底一凉。
他们是来这里服役的,要拿到足够的工分才能结束役期回去家乡。被放逐城外的话,就表示他们接不到任务,拿不到工分。
换了其他地方可能还好一点,但这里是西漠的冬天,极度苦寒之地,被送去城外,跟放他们去死没有差别!
“出发之时,各队带队匠官估计也告诉你们了,本次服役不看年份,实行工分制。工分是你们的薪酬,也是你们服役的时间。什么时候拿够工分,什么时候结束服役回家。这很公平,有本事提前做足贡献拿够工分的, 可以提前回去;偷懒耍滑不好好干活的,那就留在这里好了。”
在场的新老工匠全部噤声不语,唯唯诺诺。
凭着他们一路过来的经验,所有人都知道这匠官说的是真的。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岳淼,是你们的统分官。你们所有的工分,都归由我来统计。”狭脸匠官翻开手中册子,亮给下方诸人,道,“今后每月统分一次,次日可用工分换取薪酬,也可将分数累积至一定程度统一换取。”
他并不看册页,只是直视着下方徐徐道来,“之前各区路上各有一些工分加减,现以区为单位汇报一次,各人分数增减可下来后在各匠官处查询,增分有一次提前兑换的机会,减分亦可获得一次机会,累积到下月扣除。”
事关今后到手的钱和人生自由,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得非常专心。
“首先是西一区,恭喜你们,正分七十六。”他微微一笑,看向许问他们右后方,意示嘉勉。
西一区的人有点振奋,压低声音庆祝了下。
他们在路上拿到的这些分数主要都是纪律分,这表示他们还是挺守规矩的。
“西二区,同样是正分,十八分。”岳匠官说。
身后又是小小的声音。
“西三区。”岳匠官的目光转向许问他们,其他人也全部看向了他们。
就他们这一区被容许全部进来了,他们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岳匠官没有马上报数,而是看了看手里的册子,眼睛微微睁开。
他张开嘴,轻轻吸了口气。
这与别不同的反应让下方所有人紧张了起来,四周鸦雀无声,真正是落针可闻。
这时,脚步声响起,阎箕与另一人一起走进了窑洞,正好听见了岳匠官接下来的话。
“西三区,正分,五千五百八十三分!”
片刻的寂静,然后,群皆哗然!
433 有这个机会吗
五千多?
一区的分数连他们的零头也不到?
一个月时间,这分数是怎么拿到的?
周围其他区的人又是惊讶,又是愤愤不平。在一种异样的情绪里,他们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是看着许问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有点毛毛的……”江望枫小声嘀咕,往许问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许问环视四周,也有同感。
其他队两位数的分数,显然主要是靠路上的行为拿到的。
守规矩就能加分,不守规矩就扣分,这种情况很难拿到太高的分数。
在这种情况下,五千多分对他们来说是不可理解的事情,甚至难免会感到不公平。
岳匠官没有理会工匠们的情绪,继续公布之后各区的分数,基本上都跟前两区一样在两位数的区间里,最高的一个也就三位数稍微出头一点,跟他们西三区比差远了。
公布后面这些区的时候,再没有什么骚动,其他队的那些人仿佛都以一种异样的平静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那种沉默、那种眼神让西漠队的人越发不安了,他们本来一个个都挺高兴的,但现在所有人都敛了笑容,安静如鸡。
“咱们凭本事拿的分,怎么搞的跟走后门一样……”西漠队人群里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但转眼间就被同伴压下去了。
四十组分数转眼间全部公布完毕,岳淼环视下方,道:“接下来以区为单位,公布接下来各区驻扎上工的地点。明日寅正至午时结队出发。”
寅正到午时,足足半天时间,多半是每区驻扎的地点远近不同的缘故。
听见这句话,其他各区的人总算抬起了头,有了一点鲜活气儿。
能驻到绿林镇当然是最好的,其余别的地方,大地方当然比小地方好,近处当然比远处好,就看运气怎么样了。
“西一区,宝塔寨。西二区,林壁乡。”岳淼非常流畅地一个个报出名字,大部分人听了两个就把头低下去了。
又不是本地人,光听这些名字,谁能知道哪是哪啊!
但许问听得还是很认真,努力把这一个个的地名都记了下来。
到一个新地方,情报都是第一位的。岳淼说的这些就是现成的情报。
“西三区,留守待定。”岳淼念到这里的时候,抬眼看了这边一眼。
这在许问的预料之内。
他们一路上学的这些东西肯定是有目的的,安排给他们的工作肯定跟别人不一样,具体是什么方向很容易能猜出来。
但这句话说出来,真的很容易让人多想,许问马上又感觉到许多目光,沉沉的,让人感到不安。
不过他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努力,把剩下的地方也全部记下来,并跟相应的区号对上。
这个过程走得很快,岳淼很快就念完了四十个区的去向,随后没有多说,让他们各自离开,有问题直接问负责的匠官。
这整个过程,阎箕和那个陌生匠官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厅里人太多,他们进来后就在后面停下了。
后面的工匠并不认识他们,二楼的匠官看见了,正要停下来行礼,被两人抬手止住。
现在岳匠官要讲的话都已经讲完了,工匠们将要离开,阎箕二人先一步退出大厅,站到了外面。
“五千五百八十三分。这是把月龄架在火上烤啊。”那人意味深长地道。
“优秀者总是众矢之地,他们得要习惯才行。”阎箕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想,并不在乎。
大厅里面,西漠队人比较多,出去得比较慢。许问他们站在后面等着,眼看着一支支离开的队伍向他们投来的目光,江望枫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他们这什么眼神嘛,我们的分数还不是一路上辛辛苦苦攒了来的?”
“就是,每天赶完路上课,日夜不停的,累都累死了,有种他们试试啊?”江望枫这话仿佛打开了一个突破口,马上就有人跟着抱怨了起来。
其他人也开始附和了,很多人都觉得很委屈。又是赶路,又是学习,学习的时候还经常要上手干活,每天沾到枕头就睡了,累得要命。
这样换来的分数,还被人不服?
“人家也想试啊,有人给他们这个机会吗?”突然斜刺里插进来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讥嘲。
江望枫几个人同时闭嘴转头,一边徐西怀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们,冷冰冰地说着。
徐西怀平时总是懒洋洋的,随时都会倒下去睡着一样,感觉很软很随和很好说话,谁也没想到他现在冷下脸来,竟然这么的生人勿近,看着还有点可怕。
江望枫僵了一下,没有马上说话。徐西怀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他隐约这么觉得。
“你哪边的啊,帮谁说话呢……”但旁边其他人不满了,瞥了一眼徐西怀,不爽地说。
“吃里扒外吗?”有人说得更难听。
徐西怀脸色微微一变,张嘴准备说话。
“别说这个了。说起来,怎么就我们没被分地方?你们觉得我们会被分到哪里去?”田极丰一拉徐西怀,说起了别的话题。
“我们路上学到的东西肯定是要用的。我猜是有什么地方要我们去量,画出图纸来。”孙四跟着把话题拉开。他的想法跟许问之前的是一样的,看来大家都不傻。
“西漠这边有什么出名的建筑吗?”有人问。
“不知道,都是江南路来的,没人对这里熟吧?”孙四问。
“没人。”田极丰肯定地说。他最八卦了,他说没有,那肯定就是没有了。
前面人群开始疏通,大家开始往外走,一路走一路说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要去匠官那边结算一下分数和工钱什么的,没人再提刚才的事情,但方才徐西怀身边的几个人,明显离他远了不少。
面对这场小小的纠纷,许问没有说话。往外走的时候,他缓缓走到了徐西怀的身边,低声问道:“西怀,怀西,你,或者你上辈,是西漠人?”
徐西怀猛地转头,看向了许问。
“看来是真的。”许问点点头,说,“有本地人就太好了。我对这里一无所知,你可以给我讲讲这边的事吗?”
徐西怀欲言又止,沉默一阵之后,突然嘴角一翘,看向前方道:“看来没时间跟你讲了。”
许问抬头,阎匠官和一个陌生人正站在门口往这边看,不用说也是来找他的。
“等我回来,到时候就麻烦你了。”许问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那边。
许问走过去的时候,阎箕和另外那个人直直地看着他,还在小声说着什么。
许问刚刚走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阎箕旁边那个人就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要来内物阁吗?”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旁边无数道目光刷地一下看了过来。
434 不去
“这位是……”许问看向阎箕。
“欧阳度,内物阁的执硾。”阎箕淡淡介绍。
路上狄林他们给许问等人普及过京城的事情,别的他们没多说,主要讲的就是京营府和内物阁这两大组织。
内物阁是一个新建的组织,这个组织以及各种官职都是“史上无循历”,跟记载的各种都不太一样。
内物阁的大头目叫“执令”,姓荆,据说来历背景都有些神秘,他们都没有见过。
执令下面设执工会,统管各部。各部即是各门类,统领人为各执事。
譬如执锤,就是石匠门类的统领人。
也就是说,这位欧阳度是内物阁的一部统领,大头目之一,怎么会这么大老远地跑到西漠来?
这些念头在许问脑中一闪而逝,他很快回应了欧阳度刚才的邀请:“抱歉,我现在正在服役中,役期结束也有自己的安排,不能前往内物阁。”
旁边传来小小的喧哗声,似乎很多人都被他的拒绝惊到了。
许问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江南是很富庶,但不管东西南北,所有人的第一择业目标绝不会是江南,而是首善之地的京城。
为什么人人钻破头了也想考徒工试,想考百工试?
因为这是一条通天之阶,会把他们引往京城,成为匠官,真正改变自己的阶层与命运。
有地位,很多时候比有钱更重要。
通过狄林他们,西漠队的人对内物阁已经有了一些认识。
它虽然才刚成立不久,但直属朝廷,备受重视,已然有了跟老牌京营府分庭抗礼的架势。
在京营府这边的人看来,内物阁的人碰到他们,头昂得都要高三分。
这样一个地方,前途可说无量,理所当然是一个大好的去处。
结果现在许问就这么拒绝了?拒绝得还很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其实就许问本人来说,他对京城还是有些兴趣的。
帝都这种地方,一向集大成者,名家优作层出不穷。无论是与人交流还是赏析作品,那里都是最好的地方。
不过他也很清楚,现在还不是去那里的
时候。
从离开江南到前往西漠,连天青给他做了不少规划,这才是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
园林融于山水,先看山水再看园林,方能体会其中之妙。
对园林是这样,对京城也是同样。
简单来说,就是他现在还在看山水的阶段,还没资格去京城呢!
更别提,他现在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连天青让他化名服役,就是为了避开京城里的这些人事。
他不是那种师父说什么就一定听的徒弟,但也想先搞清楚内情再做打算。
欧阳度听见这话就皱起了眉头。他外形特别的肌肉男,面相看着也有点凶,这一皱眉像是要发怒了一样,后面好几个人同时悄悄地捅许问,提醒他注意点儿别被揍了。
“真不去?”欧阳度沉声问道。
“未来的事情不好说,但我现在的确另有行程安排。”许问回答得还是很快,没有犹豫也没有畏惧。
“你知道内物阁现在在做什么吗?你这一身本事,不卖给内物阁,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欧阳度直言问道。
他这话说得有点难听,但其实也没错。
士为知己者死,如果不是因为会相马的伯乐实在太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话出来?
许问看了一眼阎箕,他袖着手站在一边,毫无开口的意思,好像自己不是内物阁的人一样。阎箕无形中代表了另一方的意思,许问明白了一些什么,态度更加坚决。
“我今年十六岁。”许问开口,说起了仿佛完全无关的事情。欧阳度不解其意,眉头皱得更紧。
“现在我会的这些东西,都是十六岁的我会的。等到我二十六岁、三十六岁,我会的东西肯定更多,能做的事情也更多。”许问目光明亮,语调从容,明明口气很大,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过分自傲。
“年轻人总是想得很美,但这世界上,有些机会错过了,可能就再也追不回来了。”欧阳度意味深长地说,但由他说出来,就很像警告了。
“那只能说明,这本不是你的机会。”许问回答得还是很平静。
说完,他向两人行了一礼,转身追上了西漠队的尾巴。
这时
其他队伍基本上都已经走出去了,只有少许几个人在后面徘徊。
欧阳度一开始还以为他们留下来是为了找机会跟自己套近乎——这种人他真是见得多了。
没想到许问才一走过去,他们就围了上去,没一会儿就簇拥着他走了。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欧阳度愣了一下,脸上有点讪讪的。
“你千里迢迢跑到绿林来,总不至于就是为了一个言十四吧?”阎箕笼着手,突然问道。
欧阳度知道他是在给那小子解围,但说到这件事,他还是叹了口气。
“当然不是,那只是顺带。我过来这里,还不是为了那事?”
“新三合土?还没琢磨出来?”阎箕离开京城之前他们就在做这个,真没想到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还没从瓶颈里出来。
“方子倒是琢磨出来几个,各有各的好处,但最关键的不是这个。”欧阳度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老三合土不好用的,本也不是方子。”阎箕没有负责这方面,但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
传统三合土效果不错,但价格高、制作难度偏大,储存不易,只能供应特殊场合。
内物阁最近一直在研究改进方法,试过了很多方子,有一些效果,但始终没有达到最理想的结果。
到现在这种程度,他们已经很清楚了,批量制作并不止是一个方子的问题,前后工艺,后续储存、运输、使用,是一个全套的过程。
方子当然也很重要,但只有考虑到所有的这些方面,那个方子才算有用,单只有效果是不行的。
“这跟你来西漠什么关系?”阎箕问道。
京城这么多顶尖工匠都搞不定的事情,西漠这种苦寒之地就能找得到办法了?
欧阳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到阎箕面前。
阎箕接过来,触手的纸张质感立刻让他的表情微微一变。
他打开一看,失声道:“流觞园要开了?”
“是。我们已说服天山老人,谁能拿出新三合土的规程,这张请帖就送给谁。”欧阳度说。
“拿到这张贴子,就能去流觞园……这奖励,也太重了!”阎箕说。
435 别人家孩子
许问回去也没来得及找徐西怀说话,他刚进窑洞不久,罗梢就带着另外三个师兄弟一起找来了,其中就有东方磊。
听说这是十四哥的熟人,东方磊还是他的徒弟,窑洞里其他人对他们都很亲热。
兄弟们一阵叙旧,说起了路上发生的事情。
“你们真是太幸福了。”罗梢听了一些他们路上的事情,羡慕极了。
“这有什么幸福的,白天赶路,晚上还要上课,累都累死。”孙四说道。可能是想起了刚才跟徐西怀发生的纠纷,他有点紧张,东张西望了一阵,发现那家伙并不在窑洞里。
“累是累,但是心里舒服啊!能学到东西,兄弟们亲亲热热的气氛好,匠官们对你们也好。哪像我们,匠官根本不把我们当人,自己人也老是勾心斗角。心累。”
罗梢说着,还把东方磊给拉过来了,掀起他的衣服给他们看,“我还好,脸皮厚,会拍匠官马屁。小东方脾气倔,不肯瞎听人使唤,还挨了打。你们看看他这伤口!”
东方磊不愿意示弱,强行挣扎不让他掀衣服,但还是让他们看见了一点。
大家脸色登时就变了。
那是在肚子上,一大片青紫,一看就是被人用力踹的。这伤痕已经过了几天了,看上去还是很可怕,当初这什么样,那简直不用说了。
“这是下了狠脚啊。”许三脸色铁青地说。
许问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这种程度,一不小心就会内脏破裂,那可是能致命的。
“被同队的人踢的?”他冷静地问。
“唔,也没什么,就是吐了几口,没大事。”东方磊含糊其词,小心翼翼看了师父一眼。
“到底是怎么回事?”许问问道。
东方磊对许问非常孝顺,师父问起来,他就老实回答。
是这种工匠队伍里非常常见的事情。
西漠队的人的确运气很好。匠官们对他们虽然严厉,但那是一种教官对新兵式的严厉,公平公正,偶尔还能感觉到一阵温情。
罗梢说得没错,他们累是累,但那是身体和大脑的累,心情其实是非常充实愉快的。
但其他大部分匠官就没那么好了。
他们更像是工头,对着
手下的工匠颐指气使,动辄打骂。他们日常所有的杂活都交给手下工匠去做,甚至一些难走的山路,还让匠人们用竹轿把他们抬过去。
最可怕的是,杂活这种事情,是某些工匠抢着做的。
他们借此机会讨好匠官,狐假虎威地获得管理指挥其他工匠的权利,而他们接下来的行为,比匠官更加没有底线。
刚上路不久,很多工匠身上带的少许路费就被全部盘剥干净了,接下来是他们的口粮、衣物。
一开始那些人还会想些借口花言巧语,后来懒得花那份力气了,不给就一顿痛揍。
东方磊一开始还不想惹事,但那些人开始过分的时候,他倔脾气上来,开始反抗了。
他其实挺有两把子力气,但双拳难敌四手,挨了很多顿打。
最让人难过的是,他最早是为了帮一个软蛋出头才说话的,结果他挨打的时候,那个软蛋竟然扭头就跑了,全程脸也没露。
直到现在,东方磊的语气还是非常低落。
比起挨打,更难受的是被人背叛,这种心情,许问也很能体会。
罗梢他们几个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总算他们年轻稍微大一点,也跟人打过交道,躲的躲避的避,没去拿什么好处,也没像东方磊这样吃这么多亏。
窑洞里从热闹变成了安静,很多人躺在炕上听他们说话。
其实总体来说,罗梢的语气还是挺轻松的,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但这种轻松,却让他们想起了不久前徐西怀冰冷的指责。
“这样说起来的话,我们的确是有点运气。但这种事情,我们也没办法啊……”土炕上,一个人贴到另一个人耳朵旁边,小声跟他说话。
另一个人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
许问也没有表态,他备着有跌打药,现在拿出来给东方磊擦。
东方磊以为许问会叫他以后注意帮助的对象,但许问完全没提这事,只问他路上有没有放下功课,有没有继续练习基本功。
挨了打还要练功?这也太严格了吧?
江望枫震惊了,对着许三挤眉弄眼。
东方磊却松了口气,好像很庆幸师父没再继续说那事一样,汇报起了
自己这段时间学习与练习的心得来。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上完药又过了一会儿,罗梢他们就告辞出门了。
他们的去向已经安排好,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这四个人去的地方还不一样,据打听分别位于绿林镇的三个方向,相对来说最近的是罗梢,大约五六十里路,一天就能走到。
最远的是东方磊,他去的地方叫望水村,离绿林镇距离很远,据说要走三天才能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估计要等服役结束才能见了。
他们走的时候很轻松,脸上还带着笑。
见到许问,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们也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样,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走之后,窑洞里的气氛就压抑多了。他们真没想到,外面的世界这么难。他们庆幸自己运气不错的时候又有点担心,万一自己表现不佳,被踢出这支队伍了怎么办?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努力啊……
很多人都望着窑洞黑乎乎的天花板,这样想着。
不过没空给他们多想,所谓的“待命”并没有待太久,当天晚上,黄匠官就带着一叠任务书回来,把他们接下来的工作交待了一遍。
西漠队正式改名月龄队,按照原先六人一组的分组,每三组为一个单位,前往不同的地点,对指定的建筑以及器物进行测绘。
这跟许问之前预想的是一样的,只是他没想到,他们组跟方觉明组、于惊雷组分到了一起。
这也是前期学习过程中,成绩一直保持最前列的三个组。
看来他们分配到的这个任务,难度也会是最高的。
许问接过黄匠官手中的信笺,将它打开。
“天云山石壁居。”
开头就写这个六个字,旁边还有一张简易的地图,指明这座天云山所在的位置。
地图很简单,明显没按比例尺来规划,只点明了大概的方位。
图上天云山画得很显眼,但许问一眼看见了右下角的一个标记。
逢春城。
这座天云山,正位于逢春城的西北方。
更凑巧的是,东方磊所去的望水村,正在天云山与逢春村之间!
436 冻土
“我打听到了,他们明天一早出发,只十来个人一队!”
绿林镇城西一个偏僻狭窄的窑洞里,一个人冲了进来,压低声音道。
“只十来个人!”窑洞里一团漆黑,此时一群人一起抬头,硬是像是在窑洞里生起了一团团幽暗而饥渴的火焰。
“是我们的机会来了。”中间一个二十来岁,身材削瘦,穿着破烂肮脏短打的汉子说,“昨天晚上我跟骆驼一起出去,亲眼看见的。那些人每个人都有一袋钱,在镇上买了不少东西,有吃的有穿的,好大一堆!”
“对,我也看见的!”骆驼迫不及待地证实,他也是差不多年纪,额角有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瘤子,非常显眼,“他们可有钱了,买完东西,还剩了不少,都花不完!”
这些人就算有过几个钱,也是一个铜板掰成几个花,从来不知道钱花不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听见这话,所有人的眼睛都开始发光,不过也有一个尖脸没被冲昏头脑,警惕地问道:“要说以前来服役的咱们也见过,可能有几个有钱的,但怎么会一支队伍人人都有钱?会不会是有后台的,别……”
他才提醒了几句,马上被人打断:“想那么多有屁用!出了绿林镇,谁能管得着谁?咱们找个机会,抢了东西,调头就跑,谁又能找得着咱们了!”
骆驼跟着讽刺:“吴老鼠,你怂你就滚蛋,别耽搁兄弟们挣钱!”
“我怂个屁!”吴老鼠气得站了起来,拉开右肩衣服,“你说这话有没有一点良心?上回要不是老子帮你挡刀子,你早被姓雷的砍死了!”
骆驼看着他劲瘦肩膀上那道还翻着肉的疤,缩了缩脖子,嘴里还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我也帮你挡过刀啊……”
“你当然不是胆子怂,你是肠子软。”削瘦汉子看着吴老鼠说,“你觉得他们来务工的,好不容易挣点钱,平白遭抢太冤枉。但也要想一想,你家婆娘和两个娃一个个饿死的时候,也没人来心疼你。”
吴老鼠不说话了。片刻后,他用力抹了把脸,蹲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们还有跟吴老鼠一样想法的,不过都给我记住了。我们出来干活,不是为了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洞里还有鸡要喂呢。”削瘦汉子平静地说,从角落里摸了一个黑乎乎的面疙瘩,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
那疙瘩黑色里还掺了点黄,像是土的颜色。
……
……
第二天一早,江望枫惊喜的声音就在窑洞外面响了起来。
“还有车?”
他们面前停着一辆二马拉的大车,马有点瘦、车有点破,但挤一挤绝对能装得下他们十八个人。
“别想美事儿。”黄匠官一眼看出他的想法,冷冷提醒,“这车是装货的,不是拉人的。”
“什么东西?”江望枫也不在意,积极参与本队公事。
“一车石料。你们可以见机行事,便宜使用。”黄匠官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了许问。
许问看向他,意识到了什么,点头表示明白。
“当然,车上还有一些日常物资,用于你们此次出行,你们也可以酌情使用。当然要自己拿捏分寸,用完了是没有补充的。”黄匠官提醒。
江望枫眼睛一亮,一脸想马上爬上去看什么东西的样子。许三拉了他一把,接过匠官手上的册子,应道:“是。”
一行十八人出发,昨天他们在接到任务之后,又找匠官确认了这一路走过来得到的工分,把工分换成了酬劳。
他们一共要得到三千工分才能结束服役,到现在为止,单人最高工分当然是许问,一共三百一十二分。
上次在龙神庙是特殊情况,黄匠官一开始就说明了他们这次的工钱没有上次高,每分只折算十铜钱,以后也一概如此,不会再用变化。
他们没有失望,这才是他们的预期。
正常情况下,他们这种刚出师的学徒役期是三年。三年拿三千工分,每工分十铜板,折出来就是三十两银子。
三年能挣三十两银子,那是极其丰厚的收入了,远超以前的同门师兄弟。
果然就像传闻的那样,朝廷近年来特别重视工匠,从这工钱都看得出来。
许问的钱当然是最多的,但其他人也不算少。这个年代,钱的消费力是真的高。
拿到钱之后,他们存起了一部分,打算等有人回去的时候托人带回家里,自己则又拿了一部分出来,添置了一些路上用的东西。
冬天的西漠实在苦寒,不好好准备一下只怕是真的很难熬过去。
除此以外,他们每个人都买了一些石板石笔之类的简易书写练习的工具,加在了本来已经很重的行李里。
这一个月带给他们的改变,不仅仅只是长进了一些知识而已。
第二天一早,他们
就出发了。
与此同时,其他服役队伍也先后从绿林镇启程,前往西漠的各个方向。
如果有机会从上往下俯视的话,一定可以看见无数条黄色的长蛇自绿林蜿蜒而出,带着冻土而起的少许烟尘,游向四方。
不管这些工匠来自何方,不管他们得到的是机会还是不公,人类的技艺与文明,也正是像这样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的。
但出发之后他们才会感受到,这段旅程不管对谁来说,都不会是轻松的。
许问他们这一组十八人即使在西漠队里,也是实力最强、最受重视、准备最充分的一组。
即使如此,他们走得也非常辛苦——天实在太冷了。
不蒙上脸,呼吸都会在空气里结成冰晶,再被吸进鼻腔里,刺激得鼻子生疼。每一部分裸露在外的部分都像是被刀割一样。
刚出绿林镇的时候,江望枫带着镇子里的热乎气儿,还有精神说笑话。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安静了下来,埋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
没风的时候稍微还好一点,一旦刮起风,真的堪比折磨。
中途大风,他们走到一座小山旁边,看见几座废弃的窑洞,一行人简直如获至宝,躲进去避风。
他们在窑洞里点了堆火,取了一会儿暖。
“太冷了太冷了,冻死我了。”江望枫标准南方人,最多冬天湿热,哪见过这种寒意。他冻得脸色发青,在火堆旁边一直搓手。
许问在另一个世界时,在冬天去过东北,倒是见过这种低温。但那时候家家有暖气,城市也有热岛效应,远比现在好受得多。
他赞同地点头,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却忍不住心想,他们都觉得这么难了,东方磊他们呢?
按理说,两队一个方向,他们应该也在距此不远……
一路上都没碰到,也是运气不好。
“往年也没这样,今年感觉格外冷一些。”黄匠官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向导,本地人,经验非常丰富。他拨了拨火,摇头说。
烤完火吃完干粮他们继续上路,车声辚辚,空旷的冬日漠原上越发显得冷寂。
才走了一段,许问就觉得远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向导也跟着发现了,他眉头紧皱,眯着眼睛往那边看,过了一会儿也打了个寒颤,道:“是路尸!”
437 二十四人墓
路尸,就是路上倒伏的尸体。通常都是因为寒冷、饥饿、斗殴等各种原因出现的。
在这个时代,路尸时而有之,许问之前一直都有听说,但运气不错,从来没有见过。
结果没想到,这时抬眼一看就看见了一大片,横七竖八,非常密集,看得非常渗人。
“冻死的。”向导走过去检查,过了一会儿回来说。他的表情有些冷漠,或者说是麻木,仿佛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共二十四个,十九个成年人,五个小孩子。”这边也点完了数,声音低落,表情非常不忍。
许问注视着那些尸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死在一起的。
那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当时他们正聚在一起休息,那会儿可能没有风,他们的表情平静,睡得很安稳。
成年人护着老少,男性护着妇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然而灾难突如其来,可能只是一次简单的风向变化,整个世界就被倾覆了。
大部分人直接在睡梦中被冻死,小部分人惊觉变化,想要向外逃亡。
但可能是发现得晚了,也可能是寒气太重,他们并没有逃出太远,很快陆续死在了宿营地的边缘。
简单来说,这些人就是冻饿而死的——跟许问听说过的大部分人一样。
“风向突然变了,他们就……”没一会儿,向导在四周检查了一遍,摇头说出了跟许问一样的判断。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低低的念咒声在许问身边响了起来,他转头一看,方觉明摘下了头巾,露出稍微留长但还是比一般人短得多的头发,双手合十,垂眉敛目地念着。
许问是上次在龙神庙知道他是和尚出身的,但那之后方觉明再没有主动展露自己的过去。只有这时候……
许问目光稍动,落在了徐西怀的身上。
徐西怀正站在方觉明身边不远处,他站得笔直,怔怔地看着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跳跃,额角一根青筋也正在剧震。
那具尸体是醒过来奔逃的人留下来的,他满脸惊恐,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拼命也想抓住最后的一线生机。
但还是未果。
半晌之后,徐西怀缓缓蹲了下去,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睛。
很奇怪,这些人死了一段时间,面部肌肉僵硬,本来应该很难变化的。但徐西怀手掌拂过,那人的眼睛就闭上了,连同面部表情也仿佛跟着放松了下来似的。
“逢春人。”向导蹲下又站起,又判断出了一些信息。
“那还用说吗?这种天气还跑到这种地方来的,除了逢春人还有谁?”徐西怀低头看着那人,突然冷冷地说道。
“也是。”向导叹了口气,同意了他的话。
他发现许问他们不懂,抬起头来解释。
这地方上不着村下不着地,就算冬日里出来打猎也不会到这里来,更别提这么多人。
只有逢春人,城里跟野外差不多,一直在找个更好落足的地方,才会一大批死在这么远的地方。
上次也是在提到逢春的时候,徐西怀的表现特别奇怪。看来他不仅是西漠人,还跟逢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过许问没有追问,他看着这满地的尸体,叹了口气,道:“我想把他们都埋了。”
“啊?”江望枫转头看他,但他马上就跳了起来,大声说,“应该的,应该的!”
许问一句话,三个组的人都激动了,他们正觉得心里有点压抑,许问的提议刚好可以排解。
工具他们是不缺的,没一会儿锄头铁锹全部都拿出来了,开始在地上挖坑。
大悲咒的声音瞬间停下,方觉明站起身,默不吭声地拿起锄头,开始把地面刨松。
徐西怀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眼眶突然有点发红。他一言不发,同样去拿了工具开始锄地。
天气很冷,地面被冻住了,非常坚硬,很不好挖坑。
江望枫挖了一会儿,手被硌得有点疼,他停下动作,看着地上才挖出来的小坑,有点发愁。
这样不行啊,挖了半天,这顶多就能埋下一个脑袋,连个人也埋不进。
这还一共有二十四个人呢。
他下意识看向许问,想看看能不能讨论出一个便利的法子,结果刚一转头,眼睛就发直了。
许问用的铁锹,而不是更方便的锄头。但他一锹接一锹,每一锹下去就有一大块冻土被翻了出来,堆在了旁边。
这么短一会儿工夫,他挖的坑已经有三尺长、一尺深了,眼看着再挖一会儿,就能埋下一人了!
“你怎么这么快?”江望枫吃惊地说。其他人应声而看,其中一半都愁眉苦脸,显然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要掌握决窍。”许问直起身,看了他们一眼,摇头说,“怎么突然就傻了?你们砍木头的时候,也是不管木疤木结木头纹理,对着硬上的吗?”
“啊,对!”这十八个人大部分都是木工出身,许问一言点醒梦中人,一群人触类旁通,恍然大悟。
其实他们也不是那么蠢的,就是刚才情绪有点不太对劲,多少有点走神,才没有马上想到。
这十八人是西漠队能力最强、脑子最好使的一群人。他们迅速进入了状态,开始摸索这里的地质地层、土壤结冰的状态,研究怎样才能更省力地把土层挖开,形成可以埋人的大坑。
这是他们最熟悉的领域,进入思考之后,累积在心里的一些情绪仿佛也纡解了很多,心情不再像之前那么郁结了。
此时许问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比他们更早一步地想到这一点,但感受的过程其实跟他们也是一样的。
说起来,到现在为
止,他在石雕石刻、石质建筑上掌握的理论知识已经非常不少,但实践经验还远远不够。
工匠这种职业,光会纸上谈兵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当初他接触木料、学习十八巧用了大量的时间,现在花在石料上的也应是一样。
他之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尽其可能地增加自己与石料接触的时间,但制作的机会真的很少。
这样说起来,上次实践是在五连山当窑工,第二次则是在这片冻土上挖坑埋人……
土是什么样的、石是什么样的,土与石之间是怎样连接的,水分在中间如何分布,怎样把它们冻在一起,又有着什么样的断层。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许问感受得比上次还仔细。
土、石和木都是自然的造物,这注定它们之间有一些共通之处。
譬如它们都不是一个整体,不会是没有瑕疵没有杂质的。
就像许问刚才说的一样,木头上面会有木疤、有结节、有裂纹,这都是处理木材时可能遇到障碍与困难的地方。
但木材是纤维质的,它们会有自己的纹路与肌理,找到它们,顺应它们会让处理过程变得相对简单。
土与石也是一样,它们的混杂交错形成了障碍,但它们也是有层次有规律的……
冻土上一片安静,马车停在旁边,两匹马也有点冷,打着响鼻,啃着稻草,除此以外,就只有铁器击打土石的声音。
一开始,这声音偶尔会有些响亮,伴随而来的是心疼的叹气。
工具可也是很值钱的!
但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了铁器切进土里的沉闷低音。
毫无疑问,这表示他们越来越能够判断土石之间的界限了,说得现实一点,就是更节省工具了……
“好了。”在这种情况下,时间仿佛很短,又仿佛很长,最后许问直起身体, 判断了一下洞的大小,沉声道。
江望枫等人一个接一个地直起身体,跟向导一起,把那些尸体抱起来,放到坑里,平放到一起。
尸体冷硬,形状各异,但就算平日里最怕鬼的孙四,也什么都没说,一点抗拒也没有。
最后,二十四具尸体全部被放在了一起,许问判断得很准确,坑的大小刚刚好,完全可以容纳所有人。
然后,许问抱起一块刚刚挖出来的石头,递给徐西怀,道:“你来给他们立个碑吧。”
“嗯?”徐西怀诧异地看他。
“留个地点,万一还有亲人找过来,也好确认地方。”许问说。
徐西怀安静着。过了一会儿,他接过石头,将其凿平,在上面刻了五个字。
“二十四人墓”。
他学的就是石匠,这五个字刻得毫不犹豫,清晰而深刻。
——终究没有留名。
438 地上刀
劲瘦汉子一群人看见马车的时候,惊了一下。
车程怎么都比人快,要是这群人上了车,他们可就追不上了。
还好那车是拉货的,一群人只是跟在车边走,加上一个车夫一个向导一共只有二十人,总算是让他们放了点心。
不过话虽如此,一路上他们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许问他们自己不觉得,劲瘦汉子他们时刻巡逻却很清楚,往这个方向前后交错的一共有三队人马,一不小心,打了这队引起另两队的注意,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们只能跟着走,尽力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机会。
走了一段,有一队朝向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又走了一段,另一队脚程比较慢,跟他们拉开了距离。
“前面是采云坳,他们肯定是要经过那里的,咱们绕过去打个埋伏,等他们过去的时候动手!”劲瘦汉子对这附近地形非常熟,判断他们方向之后做出决定。
“我看行。”骆驼第一个响应,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就此决定了下来。
然而他们转到采云坳另一头,等了半天,来路上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简直像是在来的路上消失了一样。
“怎么回事?”吴老鼠本来就很不安,这一下更有点焦躁。
“再等等。”劲瘦汉子说。
结果他们又等了半天,按理说那些人爬都应该爬过来了,那边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到底怎么了?难不成发现我们了,伙同了别人一起在埋伏我们?”人不安的时候就格外容易往不好的方向想,吴老鼠越发焦躁起来。
“我知道一条路,进去采云坳不容易被发现。我过去看看。”劲瘦汉子说。
结果说到最后,所有人决定一起去。劲瘦汉子嫌弃他们有点太怂,但也没办法。
绕到采云坳上方,他们躲在土坡上面居高临下往下看,当看清楚下方发生的事情时,所有人瞬间全部安静了。
“他们在做什么?”吴老鼠轻声问道。
“在掘墓。”劲瘦汉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答。
其实吴老鼠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想再问一下确认一下而已。
“真是讲究,死都死了,还要什么葬身之地。”过了一会儿,劲瘦汉子挑起嘴角,嘲讽一样地说。
“要埋的是谁看得出来吗?
”骆驼问。
“是谁有什么关系,不都一个样?”劲瘦汉子冷漠地说,“我看现在是个好机会,走吧。”
骆驼他们都有点发愣,迟疑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比平时慢了一步地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许问刚刚把最后一具尸体抱进了墓坑里。
那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被母亲紧紧地搂着,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延缓死亡的到来。
“好小啊……希望你下辈子投胎在咱们江南,不然就南粤。那边冷起来也冷,但总不会像这样随随便便被冻死……”江望枫蹲在地上,捻了一捧土,洒在那孩子的身上,嘴里念念有词。
许问直起身子,一口气迂回在心中,难以排遣,最后只能轻而绵长地吐了出去,但内心的情绪,依然无从排解。
“能有个墓,有块碑,已经挺好的了!”向导倒是很习以为常一样安慰起了他们。
“咱们西漠每年冬天都要冻死些人的,更别提今年格外冷,这样的路倒尸,我都看见不少了。嘿,至少在墓里不会觉得冷,有块碑有人念着,下辈子也能投个好胎……”
他絮絮叨叨,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
与此同时,许问也感觉到了什么,同时回头。
接着他瞳孔紧缩,厉声叫道:“快起来,拿上家伙,敌袭!”
江望枫跟着回头,有点懵地看着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汉子从后面土坡顶端冒出来,乱七八糟地冲向他们。
那些人跑得越近,越能看清他们脸上的戾气、贪婪与饥渴。
他们每一个人都瘦得不行,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让他们跑得极快。
他们手上紧握着刀斧、棍棒等各种凶器,每一件都锈迹斑斑、残缺不全,但上面暗红暗褐的颜色却充分说明,它们是见过血的!
强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他们了!
江望枫从没碰见过这种情况,盯着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时他突然被人用力拉起,许问把一把锄头塞进他手里,沉声道:“别发呆,注意自保!”
说完,他又从地上拣起另一把刚才放下的锄头,紧握在了手里。
许问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这群人看着状态不算太好,但凶性十足,明显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他们人数跟这边差不多,真打起来胜负难料
,但这边只要死伤一个人,都是很大的损失!
严冬之际,外出做工,距离目的地明显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许问脸上看着不显,心里却真的是有点紧张,一时间也顾不上注意周围的情况,因此也没看见徐西怀目光一凝,盯着那些人中打头的一个,表情十分异样。
那些人还在往这边冲,眼看着马上要到他们面前。
其中一个尖脸似乎有些犹豫,一边跑一边还在往四周看。
他的目光落在刚刚挖好的墓坑里,随意扫了一下,突然看见了什么一样,怔了一下,接着又看了一眼。
片刻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其中一个是尖脸的,他盯着墓坑里一个人,大声叫道:“刘四婶!”
而另一个,是徐西怀的,他看着打头那个劲瘦汉子,叫道:“二叔!”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叫人有点听不太清楚。
但马上,周围的人就全部都反应了过来,纷纷吃了一惊。
认识的?
徐西怀跟这群强盗认识,强盗也跟这堆尸体认识?
联想到刚才向导的话,大家迅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们都是那个传说中的逢春城的?
“西怀?你怎么在这里?”劲瘦汉子看见徐西怀,比对方看见他还要吃惊,“你不是跟你改嫁的娘一起去江南了吗?”
“嗯……我出师了,要服役,正好又被分来了这里。”徐西怀缓慢地说着,看看他周围的人,又看看墓坑里的尸体,他缓缓问道,“咱们逢春已经变成这样了吗?不是冻死在外面,就是出来打劫?”
劲瘦汉子——徐家二叔被他看得转过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下意识落在墓坑里。等到看清里面的面孔,他才意识到徐西怀和吴老鼠刚才说的话,快步走了过去。
“刘四婶,曹老六,吴奇……”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把名字念过去,眼睛越睁越大,表情越来越震惊。
刚才他在山坡上面就看见了他们挖墓埋人,但完全没想到他们埋的全是他们逢春城的人,甚至全是他认识的熟面孔!
他的手开始抖了,手里的家伙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砍刀,锈迹与血迹混合,刀口残缺,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
“二叔,你杀了人了?”徐西怀突然问。
439 怨谁
看来这次是没事了。
许问心想。
那劲瘦汉子看见墓坑里的尸体就怔住了,刀落在地上,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像是没了一样,半蹲着,耸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其他人也没有马上说话,但也都放下了武器,无意再做什么。
徐西怀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默不吭声回去车上,把自己的行李拿了下来。
有车在,他们也没有强行负重行军,而是把大部分行李都放在了车上。
徐西怀拎起自己的包袱,解开结,把里面的衣服和干粮全部拿出来,放到了徐二叔面前。
“叔,吃点。”他说。
他们的干粮是从绿林镇采买的。有了钱,他们选的通常都是质量比较好的品种,量不算太多,毕竟还要带上其他工具,够一个人吃的就行了。
但徐西怀不一样,他一开始准备的干粮就比人家多,相对的质量就要次一点儿。
一开始同伴还嘲笑他个子不大吃得不少,现在看起来,他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吧……
方觉明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也默不吭声地去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下来了,拿出了自己的食物。
“不用。”徐西怀按住了他的手,“我没吃的了,到时候还得找你蹭。再说了……”
他看向徐二叔,笑容消失,“有些问题,我还没有得到答案呢。”
这帮人是真的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平时那些又脏又臭的,勉强入口都难,基本上没法填饱肚子。
徐西怀这些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粗粮还混杂了麸皮,但他们吃起来仍然无比甘香,一个个狼吞虎咽,噎到要旁边的人给递水。
徐二叔还稍微自制一点。他也在吃,但一块接一块,吃相比他们好看多了。
然后这时,他听见徐西怀的话,手突然顿住,抬起头来看他。
“什么问题?”他问道,表情比之前淡多了。
“二叔,你是不是杀过人了?”徐西怀紧盯着他,又问了一遍。
“杀过又怎么样,没杀过
又怎么样?”徐二叔一边问,一边把吃剩的半块饼放回到了油纸包里。
而与此同时,正在狼吞虎咽的其他人也放缓了动作,犹豫着,仿佛有点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吃下去。
“我爷跟我说,做人要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绝对不能为了自己,去谋害别人的性命!”
徐西怀昂着头,两只眼睛又黑又亮,一番话说得极其流畅,显然已经在他心里酝酿了很久。
“为了自己……”徐二叔把这四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脸上那道刀疤突然扭曲了一下。
“徐西怀,我记得你娘是五年前改嫁的吧?”他抬头问道。
“……是。”徐西怀不明白他的意思,有点紧张地回答。
“也就是说,你有五年没回来咱们逢春了,对现在的逢春什么样不是很清楚,我也不怪你。”徐二叔缓缓地说,话里暗藏的某些东西像是要刺穿人的心脏一样。
徐西怀的呼吸突然有点急促,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方觉明暗暗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肘,表示鼓励。
“不过,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说我们这这那那的?”他的语气还是很平和,好像没什么火气,但是下一刻,他却突然上前,一把揪住了徐西怀的衣领,“老子是为了自己?嫌老子手上沾了血丢了你的人了?你知道这五年,咱们逢春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你叔祖和二婶全家都被冻死了饿死了吗?你知道你刚出生的堂妹没活过十个时辰就没了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有种在这里可怜外人,觉得自家人给你丢脸了?!”
“不是……”怒吼扑面而来,狂风暴雨一样。徐西怀瑟缩了,有些气弱地说。
徐二叔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的表情不像是看着久别重逢的侄儿,更像是在看着将他们逼到此处的仇人。
但究竟是谁,把他们、把整个逢春城逼到这种地步的呢?
是老天爷的不公?
是血曼神的诅咒?
还是面对接连天灾,无能为力的他们自己?
一只手握住了徐二叔的手腕,冷静地把他的手从徐西怀的衣领上拉开。
徐二叔抬头,对上了许问的目光。
许问仿佛并没有受他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只是在看着他。
那目光也不能说是平静的,有些疑问,有些思虑,同样也有着明确的不赞同。
面对这样的目光,徐二叔的愤怒与不平却奇妙地平复了下来。
“既然已经走了,那就走得再远一点!别再跟逢春扯上关系!”徐二叔重重甩开许问的手,把包裹着食物的油纸包塞回到徐西怀怀里,转身就走。
徐二叔对着徐西怀咆哮的时候,其他人也没再继续吃了,这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也恋恋不舍地把剩下的吃食放了回去,还给了徐西怀。
“你们吃啊?”徐西怀有点犯傻,举着油纸包对他们说。
有人留恋地转头,有人对着油纸包咽口水,但他们还是跟着徐二叔一起走了。不是那么坚决,但也没一个人停步。
他们是原路返回的,没过多久,所有的身影全部消失在山坡上,一个也不见了。
徐西怀傻傻地看着他们,张大的嘴巴渐渐合拢,眼眶却比之前更红了。
方觉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滴眼泪掉了下来:“是我错了,是我什么都不懂吗?”
“不是。”方觉明还没开口,许问先一步说话了。
他看着徐二叔他们离开的方向,道,“你问的本来就没错,生死之上,更有底线。他们想活下去,别人也不想死。”
“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徐西怀突然又愤怒了起来,“人都要饿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再说饿死的还不光自己,还有自己全家!”
“的确是。”许问同意了他的说法,“他们的确是有理由,但那些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也有想要活下来的理由。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更何况……”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回过头,看着墓坑里那些尚未被掩埋的尸体。
“杀人打劫,真的能让你重视的人活下来吗?”
440 目标
徐二叔他们走了,包括向导在内,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相比较那些人,他们其实更身强力壮一点,但没见过血没打过架,一想到要持械斗殴心里就有点毛毛的。
能不打,当然还是不要打比较好。
不过他们的心情也很低落,心里充斥着强烈的无力感,让他们连笑几声都觉得有点罪恶。
“填土吧。”许问抬起头来说。
所有人像是得救了一样,马上行动起来。
他们把土拍平打散,铲到墓坑里,将其填平。
细土覆盖上那些青白冰冷的面孔,将它们深埋进去,在这单调重复、而又满含意味的动作里,他们的心渐渐落了下来,变得沉稳。
填平墓穴之后,徐西怀蹲下,把碑立起,深深扎进了冻土里。
“二十四人碑”,只有数字,没有名字,仿佛逢春城的许多人。
填完墓、立完碑,他们在原地默默祝祷,然后继续上路。
路上还是很沉默,所有人都仿佛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是不是还是应该把逢春城建起来?”走出一段之后,江望枫回头看了一眼,突然道。
没人回答他,这也是许问正在想的问题。
接下来他们没再遇到什么事情,到傍晚的时候,选了一个避风的地方,一群人用车挡着,又盖上了自己的全部厚衣服,蜷缩着休息了一夜。
半夜的时候,许问突然醒过来,听见不远处江望枫的牙齿有点格格打战,在睡梦中口齿不清地喃喃道:“好冷啊……”
其实他们的装备已经比其他队伍其他人好多了,但这边环境就是这样,半夜露宿,寒气是顺着边边角角灌进来直刺进骨子里的,再厚的衣服也挡不住。
许问站起来,把自己的另一件棉袄盖在了他身上,又在周围转了一圈,把睡之前点燃的那顿火加了点柴,拨得更旺了一点。
火光照亮四周的黑暗,许问转头,正对上徐西怀的眼睛。
他的眼圈还是有点发红,看上去不是才醒,而是一直没睡。
许问想了想,对着他比了个手势。徐西怀一怔,点点头,站起来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离开营地一段距离,开始绕着营地慢慢踱
步。
不知是因为穿越,还是因为战五禽,许问的身体素质似乎比这些同龄人要更好一点,他本来也有点冷的,但稍微活动了一下,就渐渐暖和起来了。
“你不问我什么?”徐西怀抱着胳膊走在他旁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他发现许问还没说话,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还在想从哪里开始问。”许问承认。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了起来,从怀里摸出的那张简易地图,铺在了旁边一个土块上。
“这是出发之前黄大人给我的,我觉得这个不太合比例,只是个地形图。你对这一带熟吗?”许问问道。
“我看看。”许问问的是这种问题,徐西怀松了口气,凑过来看。
“的确不太对,不过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石壁山不是就这样的一座山峰,它要更矮一点,由一高两低三座山组成,最高的山峰就在望水寨后面,最矮的这座离逢春不算太远,是这样的一个斜面过来,很陡,不好上去,又把风送过来了。”徐西怀就着这张简图指点地说。
“当年暖和的时候,大家都盼着风来,觉得凉快。现在嘛……”说到这里,徐西怀苦笑了一声。
“你五年前离开的逢春?那时候已经冷下来了吧?”许问问道。
“嗯,我小时候还是暖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冷了下来,到我十岁的时候就很明显了。”徐西怀说。
许问知道他今年十八岁,十岁就是八年前。
“刚冷的时候大家都没什么感觉,城里热气还没散,但慢慢地,城里冬天开始死人了,吃的越来越少,平常也开始饿肚子了……”
徐西怀缓缓地说着,声音在黑暗的冬夜里向四周飘荡,阴森森的。
许问想象着当时的场景,想象着突如其来的灾难与绝望,明明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他回过神,继续问起了逢春的情况,徐西怀也收敛了心神,继续完善那张图。
他在数据尺寸距离上也是很有天赋的,不然也不会被内物阁选中。他凭着少年时的记忆,把逢春附近的地形全部都画了出来,非常详细。
在专心画图的过程里,他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渐渐也明白了许问的意
思。
与其留恋过去,不如放眼未来。
逢春城是真的被什么血曼神诅咒了吗?
不,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只是运气不好,接连遇上天灾而已。
城市出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
逢春是我的生身之地,是我的故乡,穷尽我一生之力,我也要把逢春城重建起来,让里面的人暖暖和和、安安全全地过个冬!
许问半蹲在他旁边,看着他边说边画,看着他的表情渐渐变化。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向外弥散,最终消失。
画了一阵之后,他俩就回去继续睡觉了。
徐西怀征得许问的同意之后,把那张图小心翼翼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许问没什么所谓。那张图太简单,只勾勒出了附近的地形,他早就已经全部记在心里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继续出发,两人的表情都很正常,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倒是其他人还没有摆脱昨天发生事情的影响,表情沉郁,若有所思。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们继续前行,一路来到了天云山脚下。
天云山是本地最高的山峰,向上望去,山顶几与云天相接,险峻雄伟。
这种感觉,从那简单的地图上可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要说的话,图上山峰的顶端随意勾勒了几道云纹,也算是挺形象的写意了。
天云山名字气象万千,但本地与附近的人却更习惯叫它石壁山,原因就是山上的石壁居。
“石壁居是咱们这里的一奇。它建在悬崖上面,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只有一条小路通上去,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建成的。咱们这里都传说它是仙人筑的,有段时间它就叫仙人居。”徐西怀主动介绍。
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也不避讳自己本地人的身份。
“建在悬崖上面?那是不是像窑洞一样的感觉?”江望枫听见仙人什么的就来兴趣了,眼睛闪亮地问。
“不是。其实我也没上去过。但见过的人也是不少的,他们不是没见过窑洞,但都说非常稀罕,我觉得也应该不太一样吧。”徐西怀摇头。
不是窑洞,非常稀罕?
这一下,所有人都好奇了起来。
441 岩
好奇归好奇,天云山当真难爬。
这里的山跟江南路的不一样,很少植被,以土和石为主。
山势陡峭,山上不长东西,物产不丰饶,自然也很少有人上山。
没人上山,自然也没路。
“之前还不觉得,现在真是奇了怪了,什么人会在这种山上盖房子啊?自己上山也不容易吧?”爬了没久,田极丰抹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说。
“别说上山了,盖房子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要有工具,要有材料,这么多东西,怎么弄上山,怎么盖成房子?”方觉明情况比他略好一点,但也在喘气,摇头说道。
“是啊……你们又是怎么知道这山上有这座石壁居的?”江望枫好奇地问徐西怀。
“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记不清是谁说的。”徐西怀摇头,“后来石壁居出名,是因为有个叫吴可铭的大画家途经此处,画了一幅《天云石居》的画。”
“啊!天云石居!我知道这画!”江望枫叫了起来,“我娘亲眼看过,说群山之间自有奇情,评价很高,原来画的就是这里!”
吴可铭?
这名字许问也听过。
那是还在旧木场的时候,连天青墙上挂着的一幅修复过后的旧画,也是山水画,落款就是“无名居士”四个字。
后来连天青随意介绍说,无名居士本名吴可铭,少年作画,中年之后才成名,一成的就是大名。
他成名前旧画不少,流落四方无人识。成名后很多人回头去寻,遇见一幅就奉为至宝,也能卖出很高的价格。
同样一幅画,前后其实从来没有变过,不过就是作者的身份有了一点变化,价格就完全不同了。
连天青说这话的时候语带嘲讽,是他惯常的态度,许问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不过前后会有这么大变化,也可以看出吴可铭后来的名气有多大。按时间来推算,天云石居是在他成名之后绘制的,天云山石壁居因此成名也就不奇怪了。
没准这次的任务也是因为这幅画而来的呢……
他们只讨论了几句,很快就没力气再说什么了。
路的山,爬起来实在太累了。
有些地方还能走一走,有些地方只能靠铁镐钉在石头上爬过去。
还好上面对他们还算重视,给他们找的向导是最好的,他甚至爬过天云山,很多没路的地方也能找出路来,勉强前行。
真的太累太难,许问也难得的觉得太辛苦,偏偏还不能随便分心,山势太险,一不小心就会失足出事。
中途休息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许问也是一样。
他现在不觉得冷了,身体跟火烧一样,喉咙也是。
他摸出水囊来喝水,汗滴在地上,溅起一些浮土,露出下面的石纹。
许问低着头,喘着气,又喝了两口水,总算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地面,把目光移开,接着又看了一眼,蹲下去摸了摸地面。
“怎么?”许三留意到了他的动作。
“这石头不错啊,质地很细密。”许问用手上的镐敲了两下石头,又用力划了几下。
他用的力气不小,石面被敲出一些白痕,但毫无断裂的痕迹。
“是哎,跟我们刚才碰到的那些不太一样。”江望枫凑过来说。
刚才他们走到一些没路的地方的时候,需要用铁镐钉击石面,支撑前进。
这种石头也是有讲究的,它不能太软——否则一钉就裂开,反而危险;也不能太硬——钉都钉不进去,怎么上山?
向导选的地方很好,石质不硬不软,给他们省了不少力。
但也很明显,那些地方的石头跟这里的完全不同。
都这么硬的话,他们怎么上山?
对于工匠来说,软硬度不同的石头有不同的功用,但总地来说,当然是坚硬致密的石头更受青睐。
硬石比软石稳定性更强、更能耐久,这点上,石头跟木头是一样的。
许问懂得更多,看到的也更多。
通常来说,天然石材可分为三种。火成岩、沉积岩和变质岩。
火成岩是岩石融化或岩浆冷却后固结形成的,最典型的代表是花岗岩;沉积岩由其他岩石的风化产物和火山喷发
物沉积而成;变质岩则是在高温高压的条件下,由一种石头变成的另一种石头,典型代表之一是大理石。
就他判断,地下这块正是花岗岩。
花岗岩是常见石材里最坚硬的一种,它结构致密、抗压强度高、吸水率低、表面硬度大、稳定性好、耐久性强。
它是火成岩的一种,受地质影响和地壳构造控制,常常以岩基、岩株、岩块等形式产出,规模比较大,分布广泛而有规律。
也就是说,这里有一块花岗岩的话,周围很可能存在大量的花岗岩!
中国的花岗岩和大理石分布和储量都不小,但相对来说,使用得不算广泛,主要还是建筑上以木材为主,土石都比较少的缘故。
尤其是石材,也不是完全没有使用,但大多都用于墓室、石柱、石碑、石刻等方面,像西方那样的大型拱券式石砌建筑非常少见。
说起来,来到这个世界这么长时间,除了以土结构为主的窑洞以外,许问见过的唯一相关图纸是无梁殿,唯一实例是绿林镇那座大厅。
关于古代建筑少石多木的原因,许问看到了很多,但到现在也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定论,
“幸好刚才碰到不是这个,不然还真不好上山。”田极丰庆幸。
“这些石头也能用来盖房子的吧?”徐西怀突然问。
“能当然是能的,但这种山势,要怎么采石,又怎么运下去?”方觉明冷静地摇头。
他指出的这一点很现实,也是许问所知石材难以大规模用于建筑的原因之一。
“也是。”徐西怀叹了口气,一群人又歇了一会儿,继续动身。
天云山本身很高,但石壁山并不在山顶,而是在半山腰上。
他们在山上避风的地方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左右,终于看见了远远看见了石壁居的影子。
一瞬间,所有人,连同许问在内,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亲眼看见,不是亲身走到这里来,真的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地方,怎么能建起这么样一片房子来的!
是的……
一片!
442 有朋自远方来
看到的时候,他们离石壁居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是个隘口,风很大,风很冷,但他们还是呆站在这里,看了老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动身。
走出去之后,他们还不断回头,好像要把刚才看到的情景一直留在脑海中一样。
“抓紧一点,现在这看着近,走过去还得小半天。”向导提醒。
“嗯嗯。”大家答应着,果然加快了脚步,好像被什么激励了一样。
不过还好接下来的路比之前好走了,准确来说,是有“路”了。
一条小小的石径,由碎石铺成的,平平整整,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向前方。
偶尔有坎坷不平的地方,这路还会修出几级石阶,那里铺的就不是碎石了,而是切割成块的条石。条石偶有断裂,但总地来说也算平整。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修得这么好的路?
“这也是建石壁居那个人修的吗?”江望枫惊讶地问。
“不是。”向导还没有说话,许问先一步开口了,他示意江望枫道,“问话之前,先观察思考一下。”
“哦。”江望枫老老实实地答应,他果然前后左右地观察了一下,接着恍然大悟,“不是一起的,路比较新!而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田极丰抢了:“而且不是一次修完的,后来还有维护过。台阶这里就比碎石路要更新一些。”
“抢我话你!”江望枫气得拍他,田极丰嘿嘿嘿地笑。
“按照传说里的说法,这石壁居至少修了好几十年了,这路论新旧不过几年,至多十年。”
“还有这里,感觉更新,最多只有三年吧?”
“不对,感觉像是一直有人持续维护的……”
顺着这个思路,方觉明乔脊等人也热烈讨论了起来,很快看出了更多东西。
“真的哎,难不成石壁居一直有人住?”
江望枫疑惑地问道,几个人一起看向向导,向导连忙摇头:“我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这路一早就有了,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这里,再说了,没吃没喝的,谁会住这种鬼地方?”
他说得也有道理。有靠
谱的向导带路,他们上山都要两天的时间。这山光秃秃的,衣食杂物都需要从山下带上来。住在这里的话,也太不方便了吧?
大家满头雾水,一边疑惑讨论,一边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前走。
蜿蜒盘旋了几圈,石壁居时而出现,时而被挡住。等到它第五次出现的时候,已经离得非常近了,而它的壮丽华美,也让他们看得极为清楚。
许问惊叹地看着斜前方。
这座石壁居依山而建,几乎是贴在石壁上的。
它不是独幢建筑,而是由三幢高矮不同的宫殿式建筑共同组成,建筑之间以廊式栈桥连接,富丽大气,仿佛天云间生出的一片仙人楼阁一样。
这种地方,竟然能修出这样一片楼宇……
真的太神奇了。
说起来,它跟许问在另一个世界了解过的悬空寺有些相似,但悬空寺是木结构建筑,这座石壁居看上去是砖石结构的,因此相对来说线条比较简洁一点,但远远看过去,砖墙檐瓦上遍布砖石雕刻,又在简洁中增添了不少精致。
这座石壁居,特殊地形带来的建筑难度是一回事,建筑材料的运输不便也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双重困难之下,它还是诞生了,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真想走近去看看,搞清楚这奇迹是怎么诞生的啊。
与此同时,许三突然惊呼一声,用力眨了眨眼睛,往石壁居那边看了半天,问道:“我是不是看错了?最左边那座房子里,好像有个人影?”
“……好像是的,有道影子在晃!”方觉明也看见了。
这会不会是修路的那个人?
大家对视一眼,越发加快了脚步。
又绕了一个圈之后,石壁居的大门终于近在眼前了。
石壁居依山而建,山就是它最好的屏障。所以它没有修建围墙,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大门,而是在石壁居将要进入的地方修了一道门坊。
门坊约两米半高,单檐歇山顶,建于块石垒砌台基上,台基上方左右各有一石狮,造型简洁,但生动趣致,一个仰天长啸,一个蹲伏警戒,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
这种略
带写意的风格,在许问见过的镇门石狮里非常少见。
不过稍微走近之后,许问很快发现石匠这样做的原因。
这石狮是花岗岩雕出来的。
花岗岩致密坚硬,并不是雕刻的好材料,要对它进行精细加工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石匠用偏向写意的方式来雕刻,算得上是取长补短,但即使如此,能把花岗岩雕出这样的精气神来,也足可见这位石匠非同一般的功底了……
许问越发好奇,他拍了拍石狮的脑袋,抬头去看。
这座门坊的主体部分也是花岗岩的,其实也很让人震惊。
它通体没有接缝,是由整块花岗岩制作而成的!
也就是说,这块花岗岩是一块真正的大料,至少两米高,一米半宽。可想而知它的重量也很可观,开采、移动和制作都会相当不易。
这种大料在平地上处理都会相当不易,现在竟然会出现在这种险山之腰,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他没有隐瞒,直言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讲给了同伴听。
徐西怀学的是石作,不过江南石作跟西漠本地的大不一样,他也听得连连点头,补充道:“这种石头太硬了,好是好,但切割搬运都不方便,我们一般很少用。最常用的是青石,软硬适中,适宜堆叠平铺,也适合深浅浮雕,用途更广。”
青石是一种闪长沉积岩,又名石灰石,石灰吟中“千锤万凿出深山”指的就是它了。
它分布广、储量大、常见又好用,还能加工成石灰,的确是非常好的石材,用途也极为广泛,可以说是最常用的一种了。
就许问之前的发现来看,天云山本身就储有花岗岩,石壁居这门坊看来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不过即便如此,就花岗岩本身的特性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同样极具难度。
“走,进去看看吧。”他沉吟片刻,抬头说道。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就从前方门坊里传了出来。
那是一个人的话声,声音清朗,带着明显的笑意,悠然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443 存在即美
所有人一起抬头,许问也眯着眼睛向前看去。
只见从门坊深处走出来一个人,外貌颇有些奇特。
他大约三十来岁,个子很高,相貌甚至称得上俊伟。
他穿着文士衫,肩上却扛着一把锄头,锄头上还沾着泥,仿佛不久前才使用过。
同样的,他的衣角上也满是泥点子,但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穿着,半点也不介意的样子。
他看着新来的这一帮年轻工匠,笑得非常开心,甚至有点热情,朗声说完那句话之后,他的目光迅速落到他们背后的包袱上,舔了舔嘴唇问:“有吃的吗?”
这上下两句话太不搭轧,搞得所有人都很懵逼。
不过这也是一群老实孩子,自己带的食物并不多,但听见对方这样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包袱解开,里面的干粮拿出来,递到对方面前。
“哇,白面饼,还有肉干!”这人一看见他们掏出来的食物,整张脸都亮了,搓着手笑嘻嘻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嘴上客气,他的动作可一点也不客气,首先抓起江望枫包袱里的猪肉干,不停地往嘴里塞。
江望枫是一品工坊的继承人,以前在江南路的时候没缺过肉吃,但自从离开家上路服役,不仅好久不知肉味,还知道了饿肚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偏偏他娘要锻炼他,都没让他带多少钱上路。
现在看见这人大口吃他好不容易在绿林镇买到的肉,江望枫忍不住心疼。但年轻人脸皮薄,他强忍着心疼,还要劝对方吃慢点,小心噎着。
肉是风干的,几乎不含水份,非常硬。
那人牙口当真不错,硬生生咬嚼着把那块肉吃完了,吃得还很快,看来当真是饿了。
但许问留意到,他虽然吃得快,但吃相并不难看,反而有一种落拓的洒脱。
气度是养出来的,再配合他那身文士衫,许问又看了他两眼。
不过这人吃得还算有节制,吃了块肉,又吃了块饼就拍了拍饼渣,把包袱系好,重新递回给了江望枫。
“多谢你,一天没吃饭,饿得有点难受。”他苦笑着说,眉头皱起,非常引人好感。
江望枫一下就忘记了先前的心疼,惊讶地看了看他的身后,问道:“你住在这里?”
那人一边站起往里走,一边随口道:“对
,住了一年吧。平时有人定时从山下带东西上来,这次不知因为何事延误了,迟了两天了。”
“迟了两天,你也一直呆在这里挨饿?”江望枫震惊。
“怕什么,总会有人来的。这不是你们就来了吗?”那人笑吟吟地说。
“你知道我们会来?”江望枫追问,受他影响,不知不觉就跟着往里走了。
其他人也被带着往里走,许问扬扬眉,还是跟了上去。
“你猜?”那人笑而不答。
他回过头看江望枫,目光有意无意地从许问身上飘了过去。
“那就肯定是了!”江望枫兴高采烈地说,“你住在山上还能收到下面的消息啊?还能定时拿到补给……难不成你这里有上下山的近路?”
江望枫脑筋非常活络,马上想到了最关键的事情。
“我不告诉你。”那人笑嘻嘻地,像是在逗江望枫一样。
“那就肯定有了!”江望枫迅速推理,开始东张西望地向下看,仿佛想要把那条传说中的路给找出来。
不过那条路当然不是那么好找的,反而没过多久,他就被旁边的建筑物再次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了过去。
许问也正盯着那边在看。
天云山植被稀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只是现在时值寒冬,是吐气成冰的时候,树叶凋零、植物枯萎,只在黄土间留下黑黄的痕迹,看着非常凄惨。
但是这些枯萎的痕迹留在石壁居的建筑上,却有了不一般的风味。
他之前在远处看得没错,石壁居与他在这个世界所见的大部分建筑不一样,几乎不用木材,是比较纯粹的土石结构建筑。
它紧贴在岩壁上,看不太出来连接方式,但是贴得非常牢固,脚踩在地面上都有一种不一样的安稳之感。
石壁居的主要石材是花岗岩,就像他们之前顾虑的一样,花岗岩过于坚硬,取材不易,雕刻不易。
石壁居的建筑者也没有强行违背材料本身的特性,要在它上面雕出多么复杂的花样来。
他巧妙利用了各种不同的材料,以花岗岩为主体,砖瓦青石作为装饰性的副材料,相互搭配,让整座石壁居显得既简洁又不乏变化,门上砖雕、檐下瓦当都非常精致,虽然经过时光风沙的磨砺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还
是可以看出当初建筑者的匠心所在。
天云山储有花岗岩,石壁居的建筑显然是就此取材,但这材是怎么取的,怎么运输的,怎么切割成形搭建成功的也是一个大问题。
而建筑上面的砖瓦青石来自何处?难道这座天云山上也同样有这些不同的材料储备?
还有一个关键,就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出来,石壁居上不着天下不接地,是完全地依附在石壁上的。其中一半嵌在石壁里,另一半凸出在外,算是半窑洞结构,但外面的这一部分体积不小,显然也是要承力的。
现在他们脚下踩着的这条道路沿山而凿,没有铺石,但是打理得非常平整,看不太出来是原来就有的山路,还是后面开凿出来的。
许问猜测很有可能是前者,不然专门选在这么一个地方盖房子,感觉有点没道理。
当然,就算原先就有这条路,在这里建筑这样一座大型建筑,还是挺让人不可思议的。
突然,许问的目光停在了石壁居表面的一些痕迹上,开口问道:“您留居此处,是为了修复石壁居?”
“对。没人住的房子总是会荒废。虽然也不知道这石壁居是谁盖的,但就这样没了,也太可惜了吧?”那人拄着锄头,很悠然地道。
“但是它盖在这种地方,就算修好了也没啥用啊,根本不会有人来住!”江望枫说。
“非也。有些东西不需要使用也应该保存下来,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美。”那人很不赞同地摇头。
对于在场的除许问以外的这些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全新的观念。
他们是都是新手工匠,从当学徒的时候开始,他们一直在接受一个想法,东西做出来就是为了用,做得再精美再漂亮,也要为使用价值服务,那才是第一位的。
像这样美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的说法,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下意识就想反驳。
但是,在话将出口的那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登山途中远眺此处时的那种震撼感,反驳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这样震撼的美应该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显然不对啊!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许问突然问道。
“无名,吴可铭。”那人笑了一笑,自我介绍。
444 何不用石
吴可铭?
那位中年成名,画出天云石壁、使之名扬天下的大画家?
成名之后,他极其受人追棒,几乎每出的一幅画都会价值千金,还有人很不满足地去寻找他年轻时的作品,将其修复装裱,进行流通。
这样一个人,竟然出现在了这里,感觉还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饿着肚子修复这座石壁居?
当然,以他的名声和财力,有些事情的确会更好办……
路上才提到的人,现在就见到了,江望枫他们也很吃惊。
“你是画家?”江望枫直接问出来了。
“嗯?原来你们也知道我的名字。”吴可铭摸了摸下巴,表情微微有些自得。
“听说你年纪已经好大了,看着还挺年轻的嘛。”江望枫实话实说。
这也是许问想说的话。
吴可铭中年成名,名声在京城已经流传了一段时间了,许问还以为他至少五六十了。
不过现在看起来,他眼角是有不少皱纹,只是相貌俊朗,神完气足,相比起这个时代的人算是很不显老了。
“哈哈哈哈!”吴可铭大笑,“小兄弟你挺诚实的嘛。”
他更高兴了,一挥手,大声说,“来,我带你们参观一下这里。”
他刚一说完,迈步就走,也不理会许问他们的意见。
还好这些年轻人也的确是为了这个来的,真的老老实实跟在了后面。
“石不显旧,要说的话,我现在也不能判断这石居建于何年何月,只能说真的已经很久了。”吴可铭看着四周,笑容渐渐敛去,表情变得端肃而认真,思绪仿佛已经飘远,与漫长时光相合。
“如你们所见,这座石壁居是直接建在山壁上的。据我判断,这山腰原本就有一条宽窄合适的狭缝,还有这条山道,建它的那个人观此思变,依势而建。”
吴可铭一边说,一边指出一些地方给他们看。
石壁居建在山缝里,但大自然是自由的,不可能卡得那么严丝合缝。所以石壁居的缝隙里必然会有一些崎岖不平、尖利撕裂的地方作为证明而存在。
不过可以看得出来,石壁居的建筑者从容而细心,对这些地方也进行了一些处理,做了雕刻或者装饰,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一些痕迹。
“也就是说,当初建它的那个人就是在这里看见了一处石缝和一条山道,然后一时兴起,就盖了这么大一个石壁居?”江
望枫张大嘴巴问。
“现在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碑刻铭文之类文字方面的介绍,暂时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吴可铭看着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这时候却说得很谨慎。
“啊……太有趣了!”江望枫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笑了起来,拍着巴掌赞道,“这个人真是太有趣了,真可惜我晚生了这么多年,没能见到他。”
“不然呢?”吴可铭看他。
“当然是跟他一起修建这里了,给他打个下手!”江望枫笑嘻嘻地说。
“再在角落里偷偷留个名字?”吴可铭问。
“不用不用不用。”江望枫连连摆手,无比向往地道,“这座石壁居,就是最好的名字了!”
吴可铭愣住了,片刻后,他哈哈大笑,笑得无比畅快,眼泪都要从眼角的皱纹里渗出来了。
“你说得对!”他大声说,“是我想得狭了。还要留什么名字,这石壁居就是最好的名字!”
他难掩欣赏地看着江望枫,问道,“我很喜欢你,要拜我为师,跟我学画吗?”
许问扬了扬眉,想起当时他师父连天青随口提到的事情。
吴可铭这个人非常古怪,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成名之后很多人腆着脸上门,要拜他为师或者认他当干爹,吴可铭从来都是毫不留情地拒绝,毫不关心自己的一身技艺、万贯家财可能失传。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竟然主动要收江望枫为徒,看来他那句话,是真的投了他的心意。
“不用不用,我全家都是当木匠盖房子的,我也觉得木匠挺好,我很喜欢,不想改换门庭。不过……”他嘿嘿两声,笑得有点狡黠,“如果您愿意教我画画,我也很愿意学一学。”
“滑头。”吴可铭笑了一笑,没再继续纠缠这事,反而问道,“那待我来考考你,为什么盖房子要当木匠?当个石匠不好吗?”
“呃。”江望枫瞬间语塞。
他家是一品工坊,以木工为主。从小到大他接受的观念就是这个,至于为什么,他还从来没有想过。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琢磨一下啊。”这一路上,他们就在不停地学习,被提各种问题,被强迫思考,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时江望枫也没有直接提问,而是自己先思考了起来。
吴可铭脚步一顿,有些意外,明显越发欣赏他了。
过了一会儿,方觉明先问:“我想到了一点,可以先回答吗?”
吴可铭看江望枫。江望枫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丝毫不以为异,只是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方觉明看。
那感觉,就像这事再正常不过了,只要先生同意,就应该由先想到的同学先答。
不,不仅是他这样,其他年轻人的表情也大致类似,这种平和与好学同在的感觉,真让吴可铭暗暗觉得有点纳罕。
“嗯,你说。”他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首先肯定是因为木轻石重,木材更易于运输、处置。这方面石料就要难用多了。”方觉明说。
这是最容易想到的一点,旁边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第二点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是师父跟我说的。木为阳,石为阴,木居于天地之间,沟通人和。石与土地相接,沟通阴阳。所以木材建于人居,土石建于墓葬,大部分情况都是这样的。”方觉明又道。
“有见识!”吴可铭点头称赞,问道,“尊师是……”
“乡间一庙匠,没什么名气。”方觉明摇了摇头。
庙匠就是专门修庙的老师傅,算是专业工匠。他会格外重视这些也不奇怪。
不过说起来,方觉明以前仿佛也是个出家人,方才还俗不久,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乡间自藏龙卧虎,你师父技艺一定高明。”吴可铭赞了一句,又问道,“还有没有?”
“我也想起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听说很多人,尤其是当官的还有读书人,盖房子的时候特别有讲究,必须要木的,要四平八稳,不能太豪华。他们都要这种的,其他人也会跟着学吧。”江望枫又想出来一条。
“的确是,圣人思修,崇尚简朴,圣人弟子当然亦要循之。这跟刚才这位小兄弟所说的第一点亦有关联。石料取之不易,既显劳民伤财。”吴可铭笑吟吟地说。
接着,江望枫他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而且肉眼可见的,属于自己的思考越来越多。
吴可铭看着他们,笑意越来越浓,最后他对着他们摇摇手指,道:“还有关键一点,我猜你们没人能想到。”
没人能想到?
话说得太绝对就让人有点不服了啊,但他们想说的,刚才的确都已经说完了。
一时间,所有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在了许问身上。
他刚才只在聆听,还没有说过话。
这动作实在太整齐了,吴可铭也不由得看了过来。
445 何
“是房屋本身结构的不同。”许问说。
他先前一直安静着听人家的话,但谁都没办法忽视他,就连吴可铭也一样。
吴可铭一直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扫过来,想听听他的发言,但许问一直没有开口。
其实许问也不是有意韬光养晦,只是相关这个问题,他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的信息太多,不完全是自己的思考。
用这种方式插嘴,对别人来说不太公平。
而且就他来说,也很想看看这个没有完全定论的问题会不会有更多的答案。
他听了这么多,这时开口也是专门针对刚才其他人没有提到的部分的。
“木建房屋通常是梁柱结构,自体搭建,力量是向内的,所以即使不用钉栓,只用榫卯也能成形,并且长时间维持下去。”
许问习惯性地想找个地方边画图边解释,但是这里全是石头,不像其他地方有泥地,东张西望了一下,只能放弃。
他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意图,吴可铭却像是明白了一样,向着他招了招手,转身走到附近的一间屋子里,推门进去。
石屋无锁,里面放了一条几案,上面有文房四宝,墙上还向内裱着一幅看不清内容的画。
砚中有墨,吴可铭直接领着许问到旁边,把一支笔递给了他。
许问向他道谢,试了下笔,开始画图。
这是他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现在已经在心里得出了一些答案,画起图来并不含糊。
他落笔准确,线条清晰,各种辅助标记全部都是月龄一队这些人看熟了的,现在理解起来一点困难也没有。
相比起来,吴可铭略微有些障碍,但他没有发问,只是一边看许问的图,一边听他的解说。
相对来说更令他吃惊的是另外这些年轻人,他们很自然地围到了许问身边安静聆听,表情动作都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初拜师学艺的时候。
“常见的木结构建筑的构件结合方式有这样几种:第一,累叠结合。将实木平行向上层层累叠,在木材两端开凿凹榫……”
前段时间,许问在现代进行多方学习、累积知识;又在这个世界徒步行走,横跨东西漫长的距离,看到了很多,感受了很多。
就像巨浪席卷平原一样,这些知识、感受与思考冲击着他,带来了很多东西,也留下了很多东西,深深埋藏,亟待成形。
如今,在这座寒冷而偏僻的山间石居里,这些东西开始正式萌发,展露在这些位于另一个时代,却接受了全新教育的同伴以及学生的面前。
“第二,交错结合。这种结合方式主要是基于木材特有的韧性,以小成大……”
“第三……”
“……由此可见,木构架结构是一个均衡对称的整体性框架式结构,各种作用力都是向内的、平衡的,相对比较柔性,有一定的变形能力,虽然施工时间短、处理难度小,但对环境变化的适应性比较强。相对来说,石料重量大、硬度大、密度大、韧性弱,更适合向上发展,形成大型建筑,在小型民居上并没有优势。”
许问用图形来表示,清晰分明,许三江望枫他们一看就懂,吴可铭在这方面算得上一窍不通,但也隐隐明白了一些。
就像他们之前学的东西那样,许问说的这些内容,也许在这个世界不是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总结过,但只有少部分人进行过这样的尝试,并没有系统完整地做出结论,至少没有流传下来。
这对于许三江望枫等月龄一队的人来说,跟之前的思路非常一致,只是从纯粹的理论落实到建筑实践中间,理解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困难,但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弄懂。
这对于吴可铭来说就很有冲击感了。
他是一个画家,一直以来接受并且擅长的全是感性方面的东西,譬如前面所说的文化与形式之间的冲突与影响,他一早就意识到了,并且深有同感。
而现在许问说的这些,不得不说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
不,这是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与思维逻辑,他甚至隐约觉得,在这种事情上,这样的思路才是正确的、有效的。
无疑,这让他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世
界!
“一个现象的形成通常是多方面的,放在建筑上的话,实用因素肯定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面。”许问最后总结道。
实用性与背后的文化,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在古代中国尤其如此。
据许问了解,刚才江望枫他们没提到的文化方面的因素,其实还有一点。
中国人觉得房子是给现世人盖的,只需要一代而居,后代人居住则要在这个基础上继续翻新扩建。这跟西方人石质建筑的世代延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以到现在,能够一直留存下来的古建筑都是少数,其中还有不少是后来重修或者改建的,不像西方整座城市都是。
而中国人在木结构建筑上的造诣与发展,又足以使它满足从上到下的多方需求,所以成为了独特的文化象征。
当一样东西存在,就会有很多人从方面来证明它的合理性。
尤其是文化方面的因素使得木构建筑成为主流,还是它的优势先一步被放大继承,再从文化上进行说明诠释,现在已经很难分辨。
但无论是许问现世的古代,还是这个与历史极度接近的另一个世界,都已经使其成为了现实。
“这样说起来的话,石构建筑就是不如木构建筑好用了?”徐西怀眉头紧拧,紧盯许问刚才画出的图形,声音有点沉郁。
“当然不是。”许问抬手,指了指上方,又划了个圈。
别的不说,他们现在就在一个石构建筑里呢。
“但它的建筑条件比较特殊,仍然属于窑洞的一种。如果没有这么合适的条件,就在平地上建呢?”徐西怀并没有放松下来。
“借助一些外力,当然也是可以办到的。”许问说。
“石材最大的问题是重量大、韧性小、难以自发地达到平衡。但如果我们想办法给它加上一些外力呢?譬如眼前这座天云山,就是石壁居借助的外力。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试着寻找其它的方式。”许问思考着说。
“什么方式?”徐西怀追问,有些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