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 野心
荆南海又去巡场了,不过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他走的还是上次的路线,一个个看过去,许问那组放在最后。
前面几个跟他想的差不多,各自在进行各自的步骤,另外有一批人在处理那些三合土。
这个步骤明显拖慢了他们的进程,有些环节其实今天就可以进行的,迫于三合土的因素,必须要放在明天。
当然,这本来也应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毕竟原本的三合土需要三天才能成形使用。有了新的这一批,?他们宽裕了很多,计划也比之前更好做了。
最后他来到许问这里,马上就发现与前面那些组完全不同。
他们也挖了一个坑,在那个比地面略浅的坑里搅和一些东西。但接着,他们就用桶把那个坑里的东西装了出来,拿到各处去使用。
那是什么?
为什么这么快就能用了?
荆南海的随从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被他伸手止住。
他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确认自己看到的没有错。
坑里东西的用途跟三合土一样,主要就是用来粘连各种石料以及陶砖的。
不过,它的形态跟他见过的所有三合土都不一样,呈现一种非常均匀的灰色,就感觉不是多种成份混合起来的,而是同一种东西一样。
最关键的不是这个,是它使用的便利程度,即使以荆南海之沉稳,看见了也忍不住为之动容。
如果说新三合土是在以前基础上进行的改进的话,这个灰色的物体就是颠覆!
用水搅拌了就能使用,性质轻薄柔腻,使用时只需要用铲子在上面平抹一层,不像大部分三合土那样必须厚厚地裹上一圈。
于是,使用之后,从外部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不需要涂抹白灰,就会显得非常美观。
当然,有一部分三合土本身也能达到这样的功效,但配方通常比较昂贵难得。
许问会下这样的血本,用这么好的三合土?
荆南海对此存疑,而且,即使是那种三合土,使用方式也是跟其他品种差不多的,绝对不可能像这样即用即得,方便到这种程度。
这是什么?
又一种新型三合土?
荆南海有点兴奋了,正要往前走,突然一个人飞奔而来,跪倒在地,把一个纸卷呈交给他。
“大人,这是昨天你命人追查的邓玉宝相关情况,刚刚得到回复。”
新三合土昨天被暂时命名为邓式三合土,荆南海言出必践,既然说了会给邓玉宝奖励,就会给他想要的东西。
不过他也不盲目,在此之前还是要先调查一下他说的情况。
如果邓玉宝说的那男子真的如此纨绔不孝,天怒人怨,而女方又的确心怀不甘的话,那他交由官府请定和离,也没什么问题。
荆南海压下心中的急切,展开了纸卷。
上面写的是调查而来的绿林镇竹笛巷倪家的情况。
看见这个“倪”字,荆南海觉得有点眼熟。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姓,但最近的确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情报上显示,倪家独子倪天养,为秦家秦织锦之夫,的确是一个败家的不孝子。
倪天养从多年以前开始就经常从家里拿钱,不知道到外面去做什么,他家原本家财颇丰,就这样被他渐渐败尽。
秦织锦绣艺一绝,嫁人之后,在家中奉养老人,打理家务,并无怨言流出,是当地出名的贤妻。
前段时间倪天养回来负荆请罪,秦织锦迎出门外,夫妻携手痛哭,似乎前嫌尽释。
但那之后,倪天养还是每天不落家,跟以前似乎没什么两样。
总地来说,情况跟邓玉宝说的差不多。
贤妻?不过就是软弱罢了。
不对。
能让一个外男来为她申冤,立功为她请求和离,看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情报上只写明了倪家的情况,的确跟邓玉宝说的差不多,没写秦织锦是怎么想的。
“去把这女子找来,我直接问她意愿。若她真想和离,就给她写个条/子吧。”荆南海有点厌烦地皱了皱眉,吩咐道。
“是。”那人飞奔而去。
荆南海又把纸卷上的内容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目光扫过倪天养最近的行踪。
“每日乘车赴绿林镇西北?”荆南海微闭双眼,把附近地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绿林镇西北有饮马河,与殷水河同属成河的支流,不过河宽远超殷水。
夏天丰水季节,饮马河上能行船,因此在绿林镇西北处有一个码头,夏天使用,冬天就闲置着。
码头这种地方会
自然积聚人群,冬天的时候,商人闲汉常常聚在那里,也有一些流莺伶妓。
天天去那种地方……看来这负荆请罪,只是纸面上的玩意儿。
荆南海嘴唇轻轻一撇,不再理会这事,把纸卷递到旁边随从手上,向着许问的方向走去。
先前离得比较远,荆南海只能看清每个人的大概动作,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靠近了,他彻底看清了土坡旁边被各种机关挡着的那样东西。
“这是……要建一座城?”他喃喃自语,顿了一下,突然问旁边随从,“内物阁二组的行宫选址为何处?”
“逢春城。”随从也不翻资料,张嘴就答。
“果然。”荆南海轻吐一口气,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走吧。”过了一会儿,他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走。
“大人您不是要去问……?”随从怔了一下,问道。
“不急了。”荆南海说。
“年纪不大,心倒不小……”荆南海走远了,一句话远远从风中传来。
许问完全不知道荆南海来过又走了。
有时候他自己想想也觉得很奇怪,最早他只是想修一座宅子,然后学了木工、泥水活儿……
这些都正常,但他怎么又在这个世界教起了人家数学物理,现在还做起了水泥,在筹备着建城了?
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力量,在自然地引导着他这么做。
不过他现在没时间想这么多。
城市规划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他事先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了,临到建设时还是发现了很多问题。
这跟搭积木可不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切实从实际生活去考虑的话,还有很多不足,又有不少地方需要舍弃。许问不断权衡,不断进行着填充与修改。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第四天,各组的建设都来到了后半段。
这是皇帝行宫,除了实用,还要讲究艺术性。
传统建筑的艺术性,当然离不了石雕。
但许问组易于雕刻的青石全部都被换走了,换成了坚硬难处理的花岗岩。
这对石雕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难题。
“其实我一开始就只想要花岗岩,不想要青石的。”
这时,许问掂了掂手里的凿子,对黄无忧说道。
521 主题
“花岗石啊……”
黄无忧蹲在旁边,看着眼前的材料,有点发愁。
他对技艺不算精通,但也是知道的,石雕、尤其是精细石雕,花岗岩雕刻起来着实是有点费劲。
“没问题的。而且,又不是只有花岗石,还有大理石之类的,好多种呢。”许问笑着说,很轻松的样子。
黄无忧还是发愁,大理石当然是很好的石材,性质软、易处理,但数量不多,而且大部分石匠只学过青石雕刻,未必上手过这大理石。
“没事,我来。”听了他的话,许问仍不担心。
你来?
黄无忧扬了扬眉,这一次他没有说话。
这可是花岗岩,内物阁的老人们见到了也会苦手。
更何况,他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一比一的实物,而是微缩的烫样。
精上加精,难度可不止是成倍地增长。
许问真的能行?
许问眯起眼睛,看向眼前已经初见端倪的新城,仿佛陷入了沉思。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动手了。
新城分成两部分,内城的行宫与外城的逢春新城。
外城是民居,无论从实际出发还是就礼制要求,都不需要太华丽的雕刻装饰。
而花岗岩自古以来都有用来作为塑形的石雕材料,在一定的精度范围内,这些南粤工匠也是可以完成的。
当然,为了统一美观,也不能完全由他们自由发挥,还是得有一定的要求。
许问画好了大致的图样,列了一二三四点基本规则,把它交待给了驼子。
只有大概的框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在一定的基础上,许问也希望他们能发挥出自己的创造力。
随后,就是许问自己的工作了。
勿用宫。
事实上,这应该也是主审方所希望看见的。
最早透出来的竞选项目里包括了集体和个人两部分,主审方不仅想看见主官组织工作的能力,也希望看见他们在技艺上的个人实力。
如今,就是展示的时候了。
雕刻与建筑本身不是相互分割的两部分,而是一个整体,城市和行
宫也是如此。
在拟定它的构成与细节之前,许问深入思考过它的“主题”。
行宫勿用,它建设的意图非常明确,就是迎接外国使节。
所以,它一方面需要显得亲切友好,另一方面需要显示大周本身的气质与气派。
那么,大周的主题是什么样的呢?
它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呢?
许问思考了很久。
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属于这个时代的许问,从乡村出来,走到于水县,走到林萝府,经历徒工试,来到西漠。这一段历程里,他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假如他是一个外来的许问,从一个完全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将它与自己的世界相对比,他最大的感受又会是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在想,然后在一个不眠的深夜里,他得到了答案,也决定将它定为行宫设计的主题。
那就是“变化”。
这个世界其实很奇怪,它无法断代,不属于许问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只有一个短暂的历史,并不连贯系统,这本身很不符合逻辑。
这种感觉,就像它是从某个世界截取过来的其中一段,被塞到这里,然后自己慢慢地变化,自己慢慢地说服自己,形成了一个残缺而完整的自己一样。
但即使如此,许问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正处于一个夹缝之中,新与旧、传统与未来正在相互碰撞,一些新的东西开始出现。
内物阁、玻璃、现在改成叫月龄的西漠队……天工、墨工、京营府……
没错,这就是许问感受到的班门世界,这就是许问感受到的“大周”!
拟定主题之后,各种元素便应运而生,无数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他开始刷刷刷地绘图,然后定形,动工。
黄无忧以为石材是最麻烦的部分,其实许问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
而当整座行宫的主题拟定了,他才真正地松了口气,心里有了底。
黄无忧负责管理,也负责整支队伍南粤的运行、后勤等各方面的周边工作,每天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等到他好不容易闲下来,
决定过去看看许问在做的事情。
许问背对着他,看不清手上的动作,然而黄无忧先听见了那个声音。
普通石匠雕刻石头的声音是“叮、叮、叮、叮”,节奏分明,流畅中带着韵律,十分动听。
但这时从许问那里传来的不是这样的。
叮叮叮叮叮,密集的声音几乎连成了一条线,但是中间又能感觉到明显的韵律,仿佛把黄无忧熟悉的节奏加快了十来倍!
但是听见这个声音,黄无忧不仅没有高兴,反而皱起了眉。
速度再快,质量不行,也是过不了关的。
他见过很多年轻人,忙着炫技,搞得花里胡哨的,结果做出来的东西看都没法看,只能报废。
许问可千万不能心急啊……
他捏了捏拳头,转了过去。
天气晴好,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照在许问身上。
许问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块花岗岩,手里执着锤子和凿子。
凿子不断移动,锤子不断落下,叮叮叮的声音连成了一条线,中间几乎听不见停顿。
阳光下,大小石块与石屑纷纷而落,堆积在石台上,然后落在地上,闪闪发光。
然后,石材里渐渐浮现出形状,好像它本身就存在在这里,许问只是看见了,然后把它周围的杂质除掉了而已。
石材坚硬却很脆,缺乏韧性、极易断裂。许问雕刻的这个东西只有巴掌大,这么小的东西,细微之处尤其容易出现问题。
但它在许问手上,却像木头、像绵砖,像任何软硬适中极易处理的玩意儿,就这么轻轻松松被雕刻了出来。
如果不是花岗岩的外形足够特殊、黄无忧也能一眼就认出来,他简直会觉得是许问另外调换了材料!
这么硬脆的材料,这么快的速度,稍有不慎就会出现裂痕,黄无忧不敢出声打扰,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就让许问出现了失误。
然而,许问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同样的精准。
顷刻之间,就在黄无忧的眼前,这件石雕完成了。
522 斜阳如血
时间倏乎而过。
第五天晚上,四名主审围坐在桌边,各人手持一杯茶,气氛有些微妙。
屋角燃着香,淡淡的烟气萦绕在屋子里,四个人只看座位就能看出明显地分成了三方。
一方是荆南海,一方是秦连楹,还有一方离桌子稍远一点,明山和林谢不知什么时候熟悉了起来,坐到了一起。
这件事的主事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朝廷下属的工部。
但这四人来自不同的势力,代表着不同方向的利益,中间很自然会出现一些矛盾与争端,有意无意地争夺话语权。
其实按理说,内物阁和京营府两个组织在职能上是重复的,有点资源浪费的感觉,但从建立伊始,他们就有着不同的理念,做事方式大相径庭。
以往,类似勿用宫这样的建设工作,工部会在两个部门里选一个进行。
结果这一次不知为何搞了个竞选,还把两家,再加上一个梓义公所放到了一起,公平竞争。
内物阁建得很晚,但由于某个特殊原因,自创建之日开始,就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位置。
京营府资格比他老得多,但在这种场合,很少与他们相争,自然而然把内物阁放在了主位。
更何况,这次内物阁来的是荆南海,内物阁掌事。大头目到了,秦连楹这种京营府的三号四号人物当然还是要往后面让一让的。
之前,荆南海发话的场合,秦连楹都很少吭声。
但现在,秦连楹坐在了一个与荆南海隐成犄角的位置,隐隐约约强势了起来。
而明山和林谢,明显不想跟他俩争,坐得稍远了一点。
“……时间很紧,重中之重,还是要看能不能在时间内把工程完成。”荆南海首先开口,把效率放到了最关键的位置上。
“潜龙勿用,勿用宫是皇家行宫,自然是皇家的规制。单是把房子建起来了可不行,该有的气派还是要有。”秦连楹饮口了茶,慢悠悠地说。
“而且,墨艺殿都只建了一年半,这中间还是改过一次图纸的。三年时间建一座勿用宫,时间充裕,不成问题。”秦连楹进一步补充道。
“三年之后番使就要来了,怎能说三年就建三年?加上验收
布置种种事宜,我们最多只有一年时间。”荆南海说。
“这倒也的确是。”秦连楹同意。
“而且,墨艺殿建在什么地方?京城首善之地,要人有人,要东西有东西。西漠偏远之地,怎么跟京城比?一年连带调度与建造,的确是有些紧张。”荆南海说。
“但这是皇家行宫。”秦连楹说。
仅仅四个字,就足够说明很多问题。它的规制在这里,份量就在这里。
“而且,荆大人也莫要忘了,朝廷为什么要建这勿用宫。”然而,秦连楹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抬头看荆南海。
建勿用宫,是为了显大周国威。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单是建得快就够了的,必须要建得好,建得辉煌,建得气派,建得让番使心服口服。
那就不能像荆南海强调的这样,建完了就完事的,对质量要求需要更高。
荆南海没有说话,与秦连楹对视。
他们俩说了半天,其实真挺像废话的。
这要盖的可是行宫,没盖完不行,盖得不好也不行,肯定各方面都要尽善尽美。
这跟时间紧张交通不便利什么的都没关系。
皇家工程,岂容得你讨价还价?
有本事就上,没本事就滚蛋,就这么简单。
但这两人说的,却不止这一座行宫,还牵扯到更多。
这是内物阁建立的原因,也是这两者的根本矛盾所在。
过了好一会儿,荆南海缓缓转头,看向明山:“明大师亦为主审,对此事如何看待?”
明山正在喝茶吃瓜,结果突然惨遭点名,他不慌不忙地抬头道:“秦大人说得有道理。”接着他话锋一转,“荆大人顾虑得也没错。我们不能建个半成品给番使看,也不能辜负了陛下的期待。所以我觉得,要快,也要好,还是要两全其美。”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荆南海不置可否,转向林谢。
“我与明叔看法一样,不过还想补充一点。陛下想用勿用宫显我大周国威,但我大周国威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堂皇庄严、海纳百川、友善可亲?我觉得,获选的主官在这一点上,必须要有自己的想法。”林谢从容道。
旁边三人都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一时间全部怔住了,转过头,用全新的目光看着他。
“你说得对。”秦连楹首先说。
“但这太过玄妙。”荆南海有点犹豫。
“但的确有道理。”明山说。
“那就看我们四人了……”荆南海沉吟片刻,抬头道。
接下来,几方达成共识,拟定了第二天进行评选的具体细则。
效率与质量,当取一个平衡,每项各有一定的分数,权重大致相似,最后总分最高的人获胜。
首先,作品的完成度和工艺质量各占五十分。
这两个项目都比较客观,无论内物阁还是京营府都有判断的标准,照着标准来就行了。
有趣的是,这两个部门的相关标准是一样的——一模一样。
内物阁最早本来就是从京营府里分出去的,除了人,还带走了不少其他东西。
荆南海和秦连楹之前争了半天,这时候的一致意见也达成的很快。
他们真正的分歧,本就不在这项工程上。
第三项,是竞选主官在这五天里表现出来的统筹能力。
这一项也主观也客观,总分五十分,四名主审先各自打分然后取平均分。
第四项,就是林谢刚才说的那一点了。
整个过程进展得还算顺利,荆南海和秦连楹虽然各有想法,但主持大型工程的经验都是很充分的。这种时候,首要重点是考察什么,两人其实心知肚明。
很快,他们计议完第二天的评分标准与流程,有点相看两相厌地分手了。
离开之后,林谢突然有些犹豫地叫住了明山,有些犹豫地问道:“明叔,你是怎么想的呢?荆南海和秦连楹,内物阁和京营府,你支持哪一边?”
“支持哪一边不好说……”明山沉吟片刻,抬头看着天空,缓缓道,“我只知道,内物阁想做的事情,对京营府也许是灭顶之灾。”
“但是,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件好事呢?”
在林谢震惊的目光中,明山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脸颊上,鲜艳如血,辉煌如歌。
523 一面石墙
第二天,腊月三十寅初,天边抹过一抹淡淡白线,四周大部分地方都还是黑的。
红土场上站满了人,和刚到的时候一样列着队,排得整整齐齐。
昨天晚上,五队同时收工,用布将他们所做的成品盖住,边缘用铁环扣扣在地上,派人看守。
五天时间结束,作品就此完成,不许再次进行修改,也不许他人潜入进行破坏。
四名主审站在前方,一名小吏捧着一份文书,正在宣读。
这是今天验收评定的标准与具体流程,在验收开始之前,先行公布给所有参选者。
验收四个标准,前三个都很常规,最关键的是最后一项。
主审打出前三项分数之后,按而不发,然后由竞选主官介绍自己的作品与未来的建设纲领。
现在完成的这个作品必然包括他们对勿用宫的构想,他们的介绍就在这个基础上进行,重点是描述自己心目中的勿用宫是什么样的,打算怎么建。
这一项不单独评分,但四名主审会给出一个加乘系数,将前三项的总分乘以这个系数,得出最后的总分。
这个系数可正可负,也就是说,如果介绍得不令主审满意的话,前三项就算完成得很好,也是有可能扣分的……
这一项评分要求出来之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出现了变化。
刘万阁怔了一下,笑容消失,凝住眉细细思考。
朱甘棠抚掌微笑,仿佛对这个要求非常赞赏。
王一丁的脸色一直有些晦暗,这时更是如此,眉头皱成了一个包子。
李全胸有成竹地笑了,这感觉,就像他一早就已经把这一项列入了自己的考虑范围内一样。
许问也怔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面前四个人,最后定在林谢身上,直接看出了谁是这个环节的真正提议者。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有些意外,但也有些高兴。
评分标准什么的,当然是主审说了算,参选者只有听的份。
荆南海最后又补充了一项,竞选主官介绍作品与纲领时,其他四名参选者也是参与者,他们不得打断竞选者的话,但在他讲完之后,可以提出质疑,让其解答。
解答的过程与所进行的阐述,同样将成为主审的评分参考。
这是生怕我们火药味不够浓啊……
许问在心里想着。
不过参选者除了他以外,都是非常资深、经验极其丰富的顶级大匠。在很多方面,他们也许比主审还强。
他们无论是质疑还是解答,肯定都会拓展大家的想法,其实是很好的事情。
只是,许问本人只是一个才通过徒工试的新晋工匠,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有点尴尬了。
也没关系,一次毕业答辩罢了。
宣讲完规则,荆南海道:“那就开始吧,以年龄排序,先去刘万阁刘大师那里。”
“那就先献丑了。”刘万阁仿佛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发言,眉头展开,笑吟吟地说。
一行人来到红土场最靠西的位置,刘万阁作品的所在地。
东西被麻布遮着,此时光线有点晦暗,更加看不清楚。
许问眯起眼睛,好奇地看着,只能看出这东西七尺半高,四丈宽,厚度仿佛有些曲折,不太好判断。
荆南海示意了一下,几名兵吏上前,解开地上铜扣,掀开布幅。
此时天色已经比之前稍微亮了一点,薄薄的晨光晒在布幅下面的物体上,许问清晰地听见,周围传来许多道吸气声。
而此时,他也无暇去看其他人的表情,被眼前的建筑吸引住了。
是的,一堵墙,无疑也能被称之为一个建筑。
这是一面石墙,曲折向前,看上去有点像一面折扇。
“扇面”一共十二幅,每幅上都布满雕刻,整面石墙就是一幅巨大的石雕作品。
主审们走上前去,其他三名参选者也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仔细看石墙雕刻的细节,只有许问没有马上动,而是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它的整体。
天光洒落在石墙上,明暗交错。十米长墙,带给人强大的压迫感与震撼感。
然而许问首先感觉到的,是和谐。
这石墙高两米五,算上弯折的部分的话,长度约有二十米。
也就是说,十二面墙壁,每面的宽度约为一米六,呈长方形。
墙壁表面布满精美石雕,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惊人的细致度,这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
但它看上去就是那么统一,那么和谐,整座石墙就是一个整体。
它给人的震撼感,很大程度也是由这个而来的。
许问远远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走上前去细看。
果然,就跟他想的一样,十二面墙壁每面上雕刻的内容都不一样,风格也有明显的差异,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整体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石墙上的雕刻其实也是一个系列,每四幅是一个地区,画出了大周东南西北四个区域不同的风俗民情。
工匠服役会被分去各个地方,刘万阁这些弟子虽然都是他教出来的,但服役的地方很多时候也不在一处。而借着这个机会,他们走去了大江南北,看到了各地不同的风情。
现在,他们就把看到的一些东西画出来,刻到了这面墙上。
这都是一些小故事小场景,有少女用帘子掩着脸,从窗户后面偷看楼下的卖油郎;有樵夫背着柴火,一步步往山下走着;有书生坐在船上,与友人饮酒作乐,旁边还有一条小船载着采菱女路过,书生趁着醉意,从荷包里掏钱买菱。
十二面墙,十二幅场景,每幅都生趣盎然,而且马上就能看出画的是大周哪片疆域。
除了雕刻出来的场景,更令许问瞩目的是雕刻的工艺。
看着这个,许问想到了一件事。
在这个世界,秦连楹留给他一本手札,里面记载了大周所有比较出名、或者有些特色的雕工。
不过里面不少只有名称、描述和出处,没有操作方法。
在另一个世界,他向孟平学了孟家二十四雕工。
这套雕工荟萃了从古至今,孟家收集到的所有传统与现代雕刻技艺,将其融汇贯通,凝聚成一套体系。
不过当时孟平就说了,这套东西不是自古有之,是近三代才逐渐完成的。
这样做是有感于世界的变迁,以及许多技艺的失传,只好把剩下的部分重新做个整合。
也就是说,这二十四雕工之外,还有一些失传的技艺。孟平平生最大而不可得的愿望,就是把这些技艺找回来,重新融合,将孟家二十四雕进一步升级,然后传下去。
有意思的是,他描述给许问的一部分失传技艺的记载,跟秦连楹手札中的一些描述非常相似。
而现在,看着眼前这座石墙,许问仿佛看见那些描述化为实物,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524 品牌
“我想请问一下,刘师傅与各位弟子,在此项工作中出力各占几分?”荆南海盯着石墙看了半天,突然开口问道。
“我一分没有。”刘万阁笑眯眯的,很骄傲地往弟子的方向一挥手,“全是他们自己干的!”
“连同设计与图样规划也是?”秦连楹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也是!事前咱们开了个会,会上我一句话没说,全是他们说的。”光明正大地说自己偷懒,刘万阁一点也不惭愧的样子。
许问听了也很吃惊。
就算是总工程师,也是要负责统筹规划、拍板定夺等一系列事情的。像他这样完全撒手不管的,真的非常少见。
但关键是,他不管事,他的弟子们能顶住啊。
这面石墙主题突出,完整和谐,虽然描绘的是大周各地的场景,但所有的这些画面结合起来,就宛如一幅石雕的《清明上河图》,精美细致、灵动至极。
而且,它虽然是不同的雕刻风格,用了许多许问见过没见过的雕刻手法,但看上去并不杂乱,反而非常统一,俨然是一件完整的作品。
如果刘万阁真的如他所说,所有事都撒手不管的话,就非常惊人了……
他的这三十几个、年纪差别非常大的弟子们,竟然拥有着这样的默契与合作程度吗?
问完这个问题,四名主审又回去石墙旁边,对着上面的内容看了半天,各自拿了纸笔,写了些东西。
然后,荆南海对刘万阁点点头说:“你可以开始讲了。”
这时就连许问也有点好奇,刘万阁会自己来讲,还是让弟子们代为发言?
结果刘万阁清了清嗓子,自如地开口了。
“如之前各位大人所说,此次建设勿用宫,为的是接待番国使节,彰我大周国威。既然如此,我想,我们要先给他们看看,咱们大周是什么样的。”
刘万阁的话语从容,充满自信。
在他看来,现在的大周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国家,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尤其是,对比他打听到的番国情况,大周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疆域非常辽阔,远超狭小的佛罗国。
广阔的疆域,拥有不同的风俗民情,可称海纳百川。
刘万阁觉得,只需要把这些内容展示给佛罗国使节看,他们自然就会心悦诚服,拜倒在皇帝的荣光下。
同时,这也能展示
陛下的慈悲与包容,令佛罗国使节既感威严,又感宾至如归,达到友好交流的目的。
刘万阁设想中的勿用宫,将把这样一面大周壁——他给这石墙取的名字——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令番国使节进门就能看见。
行宫依此而建,与之相互响应,形成整体。
让番使足不出户,就能感受到整个大周的不同民情,感受到大周广阔疆域的震慑力。
刘万阁侃侃而谈,旁边弟子表情各异。
最后,他微一示意,表示自己已经讲完,荆南海面无表情地对许问他们说:“你们可以质问了。”
“我首先有个问题。”李全第一个开口,望向刘万阁的弟子,“之前你们师父说,他没有参与事前的规划与事后的建设。然后我看见他讲的时候,你们的表情有些不对。你们是觉得他讲的跟你们想的不一样吗?”
“不是。”李全问的恰好是那个五方脸中年人,他也是一脸的面无表情,看上去比身为主审的荆南海还严肃,“我很奇怪,为什么师父之前连听我话都懒,为什么还能一眼就看出来我们是怎么想的。只能说,不愧是师父。”
五方脸中年人板着脸拍马屁,拍得李全都愣住了。刘万阁乐不可支,噗噗噗地笑。
“明明是你们做的活,结果主官是你们师父,得名得利的都是他,你们不觉得憋屈吗?”李全被正面直怼,但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接着又问。
这话就问得有点诛心了,简直有点当面挑拨的感觉。
许问也有点好奇,观察着刘万阁弟子们的脸色。
人总有私心,干活你们去,好处我得,刘万阁现在的做法的确有点这种感觉。他的弟子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刘万阁弟子们的表情的确有些变化,但不是委屈也不是气愤,反而在面面相觑,好像很不可思议李全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样。
“不是师父一个人得好处。”五方脸中年人说,“他该给我们的工钱,全部都给我们了,干得好了还有加钱,我们到手的酬劳,比很多人都多。如果没有师父的名气,肯定拿不到这么多钱。当然,要一直这样,我们就必须加倍努力,保持水准,不能堕了师父的名头。”
有意思,这就相当于他们把刘万阁这个名字建成了一个品牌,品牌属于集体,集体维护品牌。只要能保持品牌质量,它当然能发挥出比个人更大的产能。
这个做法倒真是非常新奇,在这个时代犹为如此。
“那你们平日里会主动跟主家说,不是师父亲自动手的,是你们来做的吗?”李全又问。
“会。”五方脸言简意赅,也证实了许问的猜测。
“主家会答应?”
“我们建了秦阁,建了五铢台。”
有了非常著名的代表作品,当然就有了更强的说服力。
“而且,即使不用师父的名字,挂着刘万阁弟子的名头,在外面也是很容易接活的。”五方脸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嗯,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李全退后一步,向主审点头。
没有问倒刘万阁的人,反倒让他们趁这个机会展示了一下肌肉,他表现得也很平常,没什么失望的感觉。
不过他这句话一瞬间让许问觉得非常亲切,好像回到了大学时的辩论场上。
“我看这幅雕刻,仿佛有些张北望的风格?”朱甘棠指着十二面墙中的一面问道。
那面石雕刀凿斧刻,极为有力,有些粗犷。
“是,我喜欢张大师的画,暗自琢磨过一阵。”一个俊秀的年轻弟子腼腆地说。
“你倒大方,张北望的画可不便宜。”
“是很贵,买不起,每天去店里看,看了半年。”
“……店伙计也很有耐心。”
“是,都是好人。”
“那幅仿过版画?”朱甘棠指向另一幅。
“帮着寺院刻过一些。”一个圆脸弟子说。
帮着寺院刻过……就不是仿,而是副业了。
“师父一直跟我们说,学一门东西只会越学越小,多学几门,眼界开阔了,才能越学越大。”圆脸弟子笑着说。
“有道理!”朱甘棠非常赞赏。
“多而滥,不如少而精。”李全摇头。
“你怎么知道少了就一定精?别的不说,钱少了,可是怎么都精不起来的。”朱甘棠反驳。
他说得有趣,旁边好几个人都笑了。李全却没有笑,也没有生气,认真地说:“此乃诡辩。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
朱甘棠的笑容敛去了。片刻后,他张开嘴,刚要说话,王一丁突然先开口了。
“真无聊。”他看着“大周壁”说。
525 你怎么没被打死
许问以前对王一丁有过一些怀疑。
恰好在皇帝来的时候让他看见自己新画的图纸,从而一举成名,让墨艺殿成为自己的代表作品,然后从无名小工晋升成为工部侍郎。
这是不是太凑巧了?
有没有可能,是王一丁的有意为之?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真的是太城府了……想到岑小衣,许问还有点警惕。
但现在,他能非常确定,这就是巧合,王一丁能爬上那个位置,完全是天公疼憨人!
“真无聊”三个字说完之后,他接着又补充了原因。
“使节来了,就让他们对着这堵墙天天看吗?看到一堵墙,就觉得大周有多牛,然后心悦诚服?你们不觉得搞笑?”
刘万阁的脸色变了,但没有生气,而是拧起眉,陷入了深思。
“要是我,肯定不给这样的东西过关,太无聊了!”王一丁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许问,你怎么看。”荆南海不置可否,现在只有许问还没有发言,他直接点名了。
“前面三位大师傅说得都有道理,除此以外,我还想请问一下。”
许问走到墙边,轻抚墙上某处,问道:“我想请问一下,这个樵夫,身上衣服为什么这么完整,没有一点破损?”
他这个问题问得太刁钻了,刘万阁本来还听得还挺认真的,结果听完就茫然了,完全不能理解他这个问题的意思。
这只是个雕刻,是一幅画!画上人的衣服是齐整还是破烂,又有什么关系了?
许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
但许问明显问得很认真,问完还没完,指向了另一处。
“这里是江南,江南的确富庶,但这街上的房子,是不是太新了一点,一点破损也没有?甚至连青苔都没有?”
“还有这里……”
他接连提出了三个问题,全部都是类似这样的,对着画面里的内容吹毛求疵,指出其中与实际不符的点。
刘万阁的弟子们觉得他在找岔,有点生气,不满地看着他。
然而刘万阁本人的表情却变得凝重起来,转过头去,再次认真仔细看起了那些雕刻。
四名主审和其他三个参选者有的迷茫,有的若有所思,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但第一反应都是去看看许问说的那几个点,是不是真跟他说的一样。
当然,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许问说的是对的,那几个点都是画面上不够真实的地方。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件雕塑,用来欣赏的,需要那么真实那么合理吗?
许问提出的这个质疑,好像还不如前面王一丁说的有道理呢!
许问目光扫过,看出他们在想什么。
他不慌不张,开口正要说话,王一丁又抢先一步开口打断了。
“有道理。”他赞赏地看了许问一眼,直言不讳地说,“你前面说什么来着?要用这面墙向番使展示我大周荣光?但你这些东西都是假的,那你要给人家看什么?做个梦给人家,然后告诉人家这就是大周?”
“也不至于都是假的……”刘万阁没有生气,只是在苦笑。
“假的就是假的!把坏的一面遮掩起来,只给人看好的一面,就是假的!”王一丁斩钉截铁地说。
刘万阁抬着头,看着天空,没有说话,仿佛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来,看向许问,问道:“许师傅,你是这个意思吗?”
许问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后还是闭上,直言道:“是。”
王一丁听见这话,得意地看了许问一眼,仿佛是在赞赏他跟自己想的一样。
“呵呵。”刘万阁笑了两声,有些感慨的样子。然后,他转向主审,抱拳道:“两位师傅说的都对,我只顾粉饰太平,失了本真,这件作品,是大有问题的。我自愿退出这次主官竞选。”
“师父!”
“师父!”他的徒弟们都急了,纷纷在旁边叫他。
只有五方脸中年人还是那一幅面无表情的样子,走上前来扶了他师父一下,问道:“师父,那我们是回去继续琢磨,还是再看看?”
言下之意,也是认输了的。
当然再看看。”刘万阁第一个被淘汰出局,还是自愿的,却笑得轻松,并不遗憾,“我还想看看各位的奇思妙想呢。”
说完他又拱了拱手,退到了一边去。
他几个弟子立刻围上,隐约声音从那边传来:“师父,明明是我们做的,粉饰太平也是我们的错!”
“对!”
“这很正常。我们用师父的名头在外面做活,借了师父的光,那么做出问题了师父肯定也要担责任。”五方脸中年人面无表情地对师弟们说,“所以你们以后出去做事,都要警省点儿,别随便给师父找麻烦。当然……”他的眼神微微温和,接着道,“当然,也不用怕,有事师父给你们担着。”
刘万阁笑而不语,赞许地看了自己这个大弟子一眼。
许问耳朵很灵,听见了那边的对话。
这跟他想的一样,权责都是相对的,他们这种做法,把刘万阁这个人变成了一个品牌。刘万阁这个名头会更响,但当然在关键时刻也要担负起更多的责任。
不过,这种模式在这个时代,真的是很新颖先进啊……
许问正在想着,突然看见刘万阁有个徒弟往这边看了一眼,抬了抬下巴,有点挑衅的意思。
这明显是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许问他们刚才找的碴,等着一会儿再找回来。
许问倒是不慌,就不知道王一丁怎样。
这时,仿佛回应一样,不远处响起王一丁的声音,非常寻常地说着:“我也退出。”
“我没什么好的主意,现在想的东西不比这个好多少。我退出算了……不行,不能退出。”
说到一半,他又纠结起来了,?“万一接下来几个比这还差怎么办?那不是只有我了?”
他纠结了一会儿,摆手说,“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不过把我放到最后吧。前面如果有比我好的,我就退出。”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都在看着他,许问也是一样。
他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有被打死的?许问想着,真的非常奇怪。
526 正道
王一丁进入薛定锷的退出状态,他们来到了李全这里。
上轮刘万阁直接退出,没给导师们评分的机会,同时也看得出来,竞选同事的质疑,真的还是挺有力量的。
不过李全的表情如常,似乎并没有因此感到压力。
李全建的东西太大,没用布全部盖住,只是用布幔围了起来。
这时他亲自走过去,扯脱布幔,看着那沉重的粗布落在地上,后面的建筑呈现了出来。
如他之前所说,那是一幢完整的建筑,一座简简单单的五间房,连带前面的一座小院。
但是,它又不是那么简单的,布幔刚一落下去,所有人全部心中一凛,有了一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比较不一样的是,这种肃然并不会让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另外还有一些居高临下的和蔼,远与近之间的距离,把握得极为巧妙。
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营造出来的?
许问马上就好奇起来了。
“各位请进。”李全伸手示意,荆南海点点头,首先走进院子,踩上那段石头铺成的小道。
主审们纷纷跟上,接着是竞选的主官,许问走在最后面。
红土场虽说靠近绿林镇,有一丝同样源头的地底热量,但远没有绿林镇那么暖和,整体还是偏寒冷的,只是不会冷到让他们干不了活而已。
但是,李全建起的这个小院,不知做了什么处置,明明没有完全被围得严严实实,但一走进来,却迎面感觉到了一阵暖意,仿佛离开了严冬,来到了早春时节。
然而,就算体感有变化,短短五天时间不足以改变这里的植被与生态,所以墙角移植过来的,不是春花,而是一树腊梅。
清冷而幽远的腊梅香气被园子里的暖意一烘,不仅不违和,反而让人感到了亲切与舒适,于是那丝远与近之间的奇妙感觉就又出现了。
做一样东西、盖一幢房子是工匠的基本功,能在这个基础上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是更加优秀的工匠。
更进一步的,能形成气场,让所有人都感觉到,就是难得中的难得,真正的大师了。
李全不愧墨工之称,他的骄傲果然是有来由的。
五天时间盖成
这样一幢房子,的确强得惊人。
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营造出来的呢?
许问思考着,认真打量。
首先,这房子盖得堂皇方正,满满的北方风格。
这种方正,保证了它的开阔与气派,不会让人觉得小家子气。
然后,这一屋一园各方面的细节做得极其到位。
粗看上去,会觉得这里并不华丽,没有太多繁复的雕塑与装饰。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里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独具匠心,无数的细节累积起来,才变成了“感觉”。
譬如檐前这根石柱,柱底有石础,也就是柱子的基座。它呈覆盆形,雕的是神龙游弋云间。龙形隐于云后,只露一鳞半爪,但越是如此,越能凸显那藏而不露的威势。
除此以外别的地方也是,这里整体的装饰图样就是以龙、凤、云、牡丹等华贵的图腾为主,但是应了“潜龙”的名称,雕刻得很低调,甚至有些简洁。
但简洁不代表简陋,这雕刻的每一笔每一画,雕工都极其精湛,没有刘万阁大周壁上的那些花样繁多,但功力明显深得多,几乎达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
李全其人,实力果然强得惊人!
“潜龙勿龙,这里是一座行宫。”
李全仰头看着自己的作品,没等主审发话,自顾自地开始讲解了。
“番使来朝,居此是客。首先,他要感受到大周的气派。大周的气派,就是陛下的气派,就是真龙天子的气派。”
他的语气很平和,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这一切本应就是如此一样。
“踏入这里的时候,他便应该慑于真龙天子的威严,自然垂头敬服。但同时,大周疆域,远甚番国,敬,但不能远之。所以不可盛气凌人,需要藏锋于绵中,我想,这也是‘勿用’二字的真意。这名字,取得当真是很好。”
“勿用宫,当重气韵,正而不邪,庄而不重,亲而不狎。既有真龙凌世的庄严,又有陛下爱民如子的亲和。把握了气韵,便把握了行宫建立的核心。”
“这是我的看法。”
李全说得很简单,也很明确。
而这,是一种相当堂正的观念。
不走偏锋,不搞过
多的花样,盖房子就是盖房子,抓住立意,建立架构,搞好细节。剩下的,全是细枝末节。
他说完,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话,荆南海说:“进去看看。”
踏步进门——两扇清漆大门,朱雀纹样的铜锁扣同样精致——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屋内没有家具摆设,但格局非常清晰。白灰的墙面、水磨的青石地板,?干净敞亮。明明是石屋,窗子也不大,但屋内绝不昏暗。
最巧妙的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很寻常,看不出特别打眼儿的地方,但越是寻常,就越显功底。
这屋子别的不说,看上去太舒服了,让人看着就有点想住进去的冲动。
远行的旅客,若是住进这里,想必一路风尘都将洗净,终于能够安心入睡做个好梦了。
主审们打完分,荆南海转向其他竞选者:“你们可以质疑了。”
没人说话。
荆南海又说了一遍,还是没人说话。
他们没什么可质疑的,李全这走的就是匠人的正道。
甚至能凝气于作品,已经称得上艺术家了。
这一屋一园,当真是好屋、好园!
“我可以退出了。”王一丁若有所思片刻,干脆开口。
他先前就准备退,后来担心人家的水平“也不行”,决定再等一会儿。
现在他这样表示,是正式认可了李全,觉得他强过自己,相当于自愿认输。
王一丁的脾气直得古怪,但眼力是很足的。之前如果不是他跟许问说得有道理,荆万阁也不会直接退出。
现在他的这个认可,其实也是很有份量的。
不过李全听了这话,仍然不骄不躁,尽显大家风度。
“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想说的,那现在……该去我那儿了?”
无人质疑,就是所有人都认可。对于竞争者来说,这无疑是很有压力的。
但朱甘棠左右看了一看,笑吟吟地问道,仍然一派轻松。
荆南海确认主审们都打完了分,点头道:“走吧。”
经过前两位,到达朱甘棠那里时,天已大亮。
527 望天下
来到朱甘棠的场地,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里放眼看过去,四周都是平平坦坦,完全没有任何凸起的建筑物。
这是什么意思?
朱甘棠做的东西在哪里?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朱甘棠却仍然是一派自在洒脱的样子,往前一指,道:“就在前面,草垫下面。”
果然,前面没有蒙着的布,只有一块块湿润的草垫铺在地上,盖住了下面的东西。
是紧贴地面的?
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荆南海亲自走上前去,掀开草垫,看下面的东西。
许问站在他身后,被他的身体挡住了视线,看见他的动作顿住了,接着抬头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荆南海随后让开,露出草垫遮着的东西——下面是一片平平整整的黄土,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随即,许问就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抬起头,看着那一片片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草垫不断向前延伸,一直延伸到延伸到了殷水河畔。
他睁大眼睛,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路。”
与此同时,朱甘棠开口了,微笑着回答荆南海的问题。
他大步走过去,一片片掀开那些草垫,一条朴实的黄土路随着他的动作,一直延伸向前。
“接到消息之后我就来了西漠,在这里呆了两个月时间,到处都转了一转。”
“西漠真的太穷了,路不好,两个月也没转到多少地方。然后我就想,我有车有马都这样,那其他人呢?住在这里的普通人呢?”
“俗话说得好,要想富,先修路。这里的那许多人,没有路,连门都出不了,那不是只能穷着,穷一辈子?”
朱甘棠走在路上,踩着地面,信口说来,好像完全忘记了他来这里的目的,其实是要建一座迎接番使的皇家行宫。
然而所有人看着他,都安静地听着,没一个人出声打断。
“我看过罗大人递回的奏折,中间提到一句佛罗国的熟谚,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是佛罗国的一个城市。那放到我们大周,可不是条条大路通京师?然后我就想,修什么行宫?有了路,就去京师。有了路,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这整个大周,就是陛下的行宫!”
由始至终,朱甘棠的语气都是平和的,唯到最后才有些微的激动。
然而他下颌微抬,直视前方,眼睛微微发光,仿佛已经越过此处,看见了更遥远的地方。
旁边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就连许问,也怔怔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
朱甘棠最擅长的是什么?
被京营府选中到这里竞选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他是个大书画家,在审美上有着极高的造诣,京营府想要剑走偏锋,以此取胜!
但朱甘棠却舍弃了自己最擅长的方面,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不,不对。朱甘棠这样的想法,才是真正的美、更高的美!
大周天下,便是陛下行宫。
这句话若是放到皇帝面前说出来的话,恐怕皇帝不会再搞什么评分,直接就会定出这一次竞选的胜负!
朱甘棠建的固然不是行宫,但这种豪气,又何尝不是大周的气派呢?
许问看了一眼林谢,他紧盯朱甘棠,眼睛同样在发光。
四位主审纷纷踏上那段路,延着它走到殷水河附近,然后再回来。
“你们可以提出质疑了。”荆南海说。
许问也走上了那条路。
修桥铺路,不管古代还是现代,修路都是一项大工程,是要花大钱、有大功德的。
路面工程的好坏,是不是豆腐渣,其实也很关键。
不同的路,需要针对不同的环境,高温下如何、冰冻下如何、干燥或温差大的情况下又如何,都是有讲究的。
朱甘棠修的这条路有时代和材质限制,不可能面面俱到,像现代的路那么完美,但许问也能看得出来,他是仔细琢磨过,有很多的讲究的。
这也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知识资源的确太过集中,朱甘棠要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比其他人要方便得多。
最难得的是,他选择的都是非常平价易得的材料,显然是有所考虑的。
他要的不是一时的炫技和个人表现,是真正在考虑将其实用化,真正让整个西漠道路通行,让普通人的生活不再那么困苦!
“非常好,我没什么可质疑的
。”许问首先说道。
“我有这个想法,也多亏了小许兄弟。”朱甘棠含笑看他,突然道。
“许问设计的全分法,将工程从整体分解到个人,让人人都学有所用,给了我极深的感触。”
全分法和修路,看上去好像是完全不沾边的两件事情,仔细一想却的确能找到不少联系。
它们都是把目光从高放低,放到最普通的每个人。
当然,以朱甘棠的身份,能看见这件事,并且主动去做些什么,也是非常难得了。
“厉害。”王一丁也验了一下路面,毫不犹豫地翘起了大拇指,“这个也比我的好,比刚才李师傅的也好。”
自己说自己不行算自谦,顺便说李全的不行就有点多余了。
好在大家已经知道他是什么德性,没什么太多表示,只有许问在想,要是王一丁和倪天养见面了,会是一种什么情况。
没准会一见如故情投意合?
李全白了王一丁一眼,向朱甘棠拱了拱手:“朱大人境界高远,远甚于我,我也没什么可质疑的。不过我与朱大人所做并不冲突,所以还是想将结果交由主审大人裁定。”
李全这话说得很客气,但明显话里有话。
他们是一起参加竞选的,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没冲突。他就是在暗指朱甘棠离题了。
朱甘棠当然听出来了,但也不争辩,只是一笑,向着主审拱了拱手,说:“那便麻烦诸位大人了。”
“所有人结果出来,再统一计分。现在还有王一丁与许问二人的……”荆南海说。
“不用看我的了,我基本功不如李师傅,构想不如朱大人,做的就是个屁!”王一丁退出得非常果断坚决,对自己的评价也没有多客气。
“继续继续,去看这位许兄弟的!”他嚷嚷着说。
“那便请各位大人赏光了。”许问微笑着说。
在场的全是他的长辈或者前辈,他的态度很恭敬。但这恭敬恰到好处,绝不谦卑。
而且,这态度跟之前朱甘棠的还有些近似。
也就是说,看见了李全几入化境的大匠实力、朱甘棠以大周为行宫的豪情与规划之后,他仍有信心与他们一争?
528 可以看见
朱甘棠的宏大构想以及对民心民情的体恤,完全的超出许问的预想,几乎可以说是震住了他。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退出这次竞选。
他太清楚了,如果朱甘棠的构想变成真实,这样的道路在西漠建起来的话,就算只有一条,也会对整个西漠以及它的未来带来巨大的改变。
但是,一来,逢春城的问题不属于未来规划,是必须要马上解决的。二来,任由这批南粤工匠去服苦役的话,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几乎可想而知。
这个世界的苦役是什么情况,许问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也有所耳闻。那跟让他们去送死没什么区别。
要解决现实的问题,他必须要站出来,去争得这个胜利。
他走到那片自己与南粤八组的工匠们花了五天完成的那件作品前,深吸一口气,扯下了上面的幕布。
然而此时,与他一起来到这里的人都没有注意布幅下面的东西,而是好奇地紧盯着旁边的机关在看。
主审们来好,他们头一天来巡过场,知道这里的大致情况,心里有个底。但其他几名竞选者看着就很莫明了。
“这是什么?”刘万阁小声问旁边李全。
“我怎么知道?”李全不知为何有些不满,哼了一声回话,但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些东西在看。
“这是许问为工程设计的机关。”明山一直没有说话的,这时突然开口介绍了起来,笑吟吟地叫了旁边一个南粤工匠,让他来演示给大家看。
那个南粤工匠明显有点紧张,但操作起机关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剩余的材料在传输带上移动,从一端到达另一端;看着工匠们蹬起脚踏,几根粗绳把石头吊了起来,到了高处。
以前必须要由很多人合力来做的工作,在这里竟然用机器就完成了,轻而易举!
“有趣,这个又是做什么的?”刘万阁看着脸上发光,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还主动问了起来。
“还有这个呢?”王一丁表现得更兴奋,拉着另一个工匠,直接让对方给自己演示。
几名竞选者这时好像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样,对这些机关表示出了莫大的好奇与兴趣。他们非常清楚,这些东西将给工程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作用!
纷纷的询问声中,李全慢悠悠地看了许问一眼。
毫无疑问,这是许问压箱底的宝贝,在他看来,这种宝贝都是要密而不宣的。
现在所有人都在问,他的手下也老老实实地演示,秘密直接就暴露了,他会怎么想?
没想到,许问微笑着看着,表现得非常轻松,好像完全不介意——还很高兴他们会对这个感兴趣一样!
这个年轻人……李全的脸色微微变化,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做的是什么?”荆南海清了下嗓子,开口问道,把大家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刘万阁等人将目光投向刚刚拉开的布幅下,接着又轻“咦”了一声。
“这是……烫样?”刘万阁首先问了出来。
“有意思!”王一丁的眼睛亮了,放开手上拉着的手柄,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是,这是一座城市的烫样。”有了前人的演示,许问也没等他们看完,直接介绍了起来。
“我预定的行宫将建在逢春城。逢春城位于天云山脚下,两座山峰之间,当地的大致地形约为如此……”
烫样的北方,许问带着人用石头搭了一座山峰,模拟出了天云山的环境。
新城建于天云山脚下,有一道宽阔的道路通向山上,半山腰上有一座白石建成的行宫,俯瞰山下。
行宫全由花岗岩建成,花岗岩是没有纹路的,于是这行宫看上去干净而纯粹,像雪一样。被周围摆设的山景衬托,恍惚犹如仙宫。
行宫规模宏大,虽然只是烫样,但也约有两尺高,四尺左右宽度。外观虽然仍然是中式,但结构进行了改进,简洁清晰了不少,再加上色调的纯粹,所以中和了花岗岩特有的沉重感,整体显得非常开阔。
行宫共三层,第三层有一片挑出的宽阔阁台,正对下方城市。
可以想象,当人站在阁台上时,能将城市尽收眼底,让人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但这种情况,城市将成为景观的一部分,会变得相当重要。
而与行宫一样,许问在城市的设计上也花足了工夫。
整个城市呈半圆形,以行宫为圆心向外扩散,分为里中外三层,每层又分四个区,一共十二块。
这十二块城区均以道路相连,也以道路为分隔,职能清晰,交通便利。
城市里很少平房,全是二到三层的石建房屋。房屋虽然也只是烫样,但看上去结构清晰,结实敞亮,实用性非常强。
如果全是房屋,城市不免显得死板。
于是许问专门为这座城市规划出了绿地与园林区,既调和了整个城市的结构与色调,也让城市居民在生活之余,有个休闲游玩的去处。
除此以外,商业区、行政区、工业区……所有的区域全部都规划了出来,清晰分明,同时还同时考虑
到了交通与生活的便利性,在实用上达到了极高的程度。
四名主审与其他四名竞选者听着听着,全部都紧紧围在了这座城市沙盘模型的旁边。这城市真是越看越有味道,他们甚至开始代入来想,要是自己住在里面的话,该如何起居,上班下班……
“我有个问题,这屋前屋后的,好像没有水井?”王一丁听到一半,突然有了个问题。他也不管有没有到质疑的时间,张嘴就问。
其他人也抬着头看许问,等着他的回答。
不知不觉,他们竟然忘记了那个华美大气的行宫,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下方的城市里来了。
“这里有几个样板间,可以打开来给大家看看。”许问说。
类似这样的烫样,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是规划,不可能把每个角落的每个房屋都原样还原。
但许问也考虑到了内部的结构,在东南角建了几个样板间,用作解释与参考。
他伸出手,直接揭开了一幢民居的屋顶,露出里面的内部结构。
这幢民居一共三层,每层都可以独立打开,里面的门窗格局,都是做好了的,虽然迷你,但看得非常清楚。
所有房屋的格局与排列,全部接近现代标准,通风、采光、交通、保暖,甚至古人完全不注重的楼间距,都在考虑范围内。
对于达官贵人来说,可能会略嫌过于标准、不够风雅,但对于平民来说,这才是最实际的好处!
而最令他们震惊的是,许问接下来展示的部分。
整个城市的上水与下水工程。
屋前屋后没有井,是因为把井由明变成了暗。所有家里全部设了陶管,只用按压就可以取水。废水处理就更方便了,直接用整个城市的下水道就可以完成。
甚至,许问还考虑到了下水道堵塞的情况,隔段设置了检查维修的立井……周到之处,无论主审还是其他竞选者都觉得大开眼界。
而此时,许问的话还没有停下来,他还在讲。
这座城市的一天是什么样子。从早到晚,人们可以如何生活。
这座城市的四季是什么样子。西漠温差大,每个季节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方式。
这座城市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如果城市发展得好,人口继续增加,应该以什么样的形式继续向外扩展。
随着他的讲述,所有人的思绪随之向前,仿佛看见这座城市真的被建了起来,仿佛看见了其中居民忙碌的生活,仿佛看见了站台行宫阁台之上,可以看见的繁华景象!
529 这石雕
“你说……你这个城准备建在哪里来着?”过了好一会儿,秦连楹突然问道。
“逢春城。”三个字,许问说得清晰分明。
站在这里的没人不知道逢春城。
就算是外地来的,?为了准备竞选的事情,他们在之前也考察过当地情况,不可避免会听见逢春这个倒霉城市的名字。
逢春,与春天相逢,这么美好的一个名字,遭遇却是如此之惨。
失去了地热,他们就仿佛失去了春天。
他们不是绿林人,对失去地热没有那么感同身受,也就不会那么相信血曼神诅咒什么的。
所以,他们对逢春城多少都有些怜悯,但也只是说到的时候叹几口气,稍微表示一下的程度。
现在许问表示,要选择逢春作为行宫建设的地点?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这是大功德啊。”刘万阁注视着许问,喃喃道。
朱甘棠的目光则始终没有从新城烫样上离开。他关注着它的每一个细节,越看越觉得巧妙。
他之前就知道许问选了逢春,当时就明白了许问的用意,还在想他的想法跟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处,着实令人赞叹。但直到现在,他才看到许问建成的实物。
这绝不是普通建个城就完了的,其中耗费的心血肉眼可见,而其中包含的构想,堪称惊人!
王一丁的反应是最大的。他问完那个问题,许问掀开样板房展示内部结构。他马上就不说话了,自顾自地上手,一个个地试,看看这座城市到底还隐藏着什么样的奥妙。
当然,许问藏在里面的细节还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推敲过,藏了无数的新奇设计在里面。
这些设计包含的理念极其先进,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没有接触过,对他们来说,这简直是做梦都没想过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它们并不是蓄意求奇求变,每一样都是有用的,很多地方因为太过自然,你不留意甚至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王一丁看得眼睛都直了,托着下巴站在旁边,陷入了深思。
“能够重建逢春
城,救当地民众于水火之中,当然是很好的事情。”这时,李全出声了,“但是逢春此地实在出事太多,不甚吉利,用此地来建设行宫,恐怕不是太好的选择。”
“天子真龙之气,庇佑四方,何惧些许小事。”许问眉毛一扬,与他对视。
“……也有道理。”李全回视,然后转过头去,竟然就这样闭嘴了。
内物阁也算不上乱弹琴,选的人还是有点水平的。
此时李全正在这么想着。
他接到这个任务的时间远比许问要早。
三个月以前,他就知道朝廷将要在西漠建立行宫,由三方共五人竞选主官的事情。同时,他也知道了他是内物阁方面派出的人选之一。
以他在内物阁的实力与风评,此事理所当然,他并不奇怪。
当时在传的还有另一个人,孔杨,也是内物阁的顶级大匠,一手精工石雕,单此一项的水平还在李全之上,就是比他少了个墨工的称号,名气小了不少,一直不为人所知。
这次他也能中选,李全非常高兴,觉得老友总算能有出头之日了。结果实际名单出来,没有孔杨不说,顶替他的还是一个资历更加浅薄、更加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也不知道是走了哪里的关系……
李全活了大半辈子,见多了这种事情,但还是非常不满。
但现在,他总算承认了,内物阁选择许问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确自有所长。
不过,他还是太年轻了,孔杨那一手石雕难以复制,放弃的话还是太可惜了……
在他看来,其他地方再怎么花里胡哨,匠人的根本,还是手上的工夫。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刘万阁没注意李全的变化,?他站在行宫边上,仔细看着上面的图样,问道,“这石雕,是否由许贤侄亲手雕成?”
所有人都是一愣,李全回过神来,皱了皱眉。
刘老这句话问得可不太妥当啊。
许问是这一组的主官,整个工程从规划到细节全部由他负责,责任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
这石雕不管是不是由他
亲手动手,都默认是他完成的,这也是一个项目的通则。
就算不说这个,许问这一组什么情况他们隐约都有听说,综合实力在各组里属实是最低的。这样一个组,作为核心工作的行宫石雕,不是许问自己完成的,还能是谁?
刘万阁这话的意思,是觉得许问没这个本事?
不过这个烫样虽然大,但囊括了一整个城市,具体到每个部分的个体就很小了。行宫又全是花岗石的原色,初看一片纯净,细看才能看出上面精美的雕纹。
起初他们被城市与行宫整体的感觉震慑,没有注意这么细节的地方,这时听到刘万阁的话,才凑近去细看。
这一看,他们就明白刘万阁的问题从何而来了。
这石雕,真能是许问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在短短五天里完成的?
不是小瞧许问,这可是花岗岩!
常见石材里,最难精雕的一种!更别提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雕得这么精细、完成度这么高!
李全仔细看过之后都震惊了。
这水平,不逊于孔杨啊……
不,比他还强!
这可能吗?
这许问才吃了几年的饭,他凭什么?
但李全俯着身子,越看越是惊心。
在他的眼里,许问一刀一凿都是那么清晰,好像是在他眼前凿成的一样。
但同时,这每一刀每一凿,无论落刀的位置,还是力度,还是其中带着的灵气与神韵,都神妙之极,让他想不到一分一毫可修改的余地,达到了他想象中的极致。
这竟然是在花岗岩上雕成的?
简直不可思议!
李全越看越是专注,手指下意识地动了起来,好像在握着虚空中的工具,想象着、模仿着许问的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许问的话:“外面民居上的雕刻,由全员协力。”
“行宫的呢?”刘万阁紧跟着又问。
“……是我独力完成。”许问说。
李全清楚听见了,深深吸了口气。
530 是好事?
场上一片静默,李全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那座行宫,刘万阁更干脆,嫌站着弯腰太累,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了,趴着围墙看梁柱下面的柱础雕刻。
朱甘棠对此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围着行宫一边转一边看,最后脚步停驻下来,喃喃道:“你这雕的是什么?”
问题是对着许问问的,但他显然并没有想要许问的回答,而是盯着那些雕刻,看得更仔细了一点。
“这图样……”刘万阁也迟疑了,表情有些犹疑。
古代雕刻的纹样,虽然没有明确的规矩,表示这里那里一定要雕什么,但大致是有一些统一的惯例的。
首先,不同的规制有不同的雕刻。皇家雕刻以龙凤为主,花草多见牡丹芍药等华贵的品种,其余也可以兼收并蓄,但意头一定要好,一定要吉利。
民间也是如此,象征福气的蝙蝠,象征福禄的葫芦,?象征多子的葡萄……总地来说,各种各样的纹样,都包含着人们对未来生活的祈愿与祝福,追求幸福的美好愿景。
文人墨客常常参与纹样的设计,他们往往会有一些别出心裁的想法,但那更多地体现在艺术作品的创作上,很少作为常规建筑与家具的装饰出现。
但眼前许问的雕刻,融常规装饰与艺术创作于一体,雕刻的图样素材不脱常见的那些,表现方法却完全不同。
譬如刘万阁正在看的这个,柱础连同石柱上的雕刻。
柱础底部雕的是一只雏鸟破壳而出的情景。从蛋上出现裂纹,到雏鸟湿漉漉地探头,到蹒跚学步,到长出几根华美的羽毛之后尝试飞行,到振翅于空凤舞九天……
刘万阁的视线由下到上,清晰完整地看见了一头凤凰从诞生到辉煌的一生。
雏凤年幼时懵然可爱,成年时骄傲华美,整体的创作手法介于写意与写实之间,异常的生动。
它的整体形态极其流畅,线条曲折自如,动态感极强;但又非常精致,仔细看,几乎能看见每一根羽毛在空气中的颤动。
看得细了,刘万阁又忍不住想了,这真的是在花岗岩上雕的?
花岗岩这种东西,真的能雕得这么细?
“能的。”许问开口回答,刘
万阁才意识到自己把话问出口了。
“花岗岩的性质是不太一样,比较倔强一点。但摸熟了性子,顺毛摸,它其实也是挺乖的。”许问说得很有趣,明明是石头,却说得像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
但在场的好些老石匠,听见这话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好像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一样。
雕刻的过程,其实也就是跟石头交流的过程。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是能感受到石头的生命的,仿佛有呼吸一样,需要跟着它们的呼吸来调整自己。
这种感觉说起来很玄妙,但谁没有经历过?
那种时候,冰冷坚硬的石头,可不就像有生命的小动物一样?
许问描述得准啊!
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年纪轻轻的,?竟然就有了这种体会,还能表述得这么清楚,可见不是偶然得之,而是深有感触!
林谢没有相关经历,听许问说得有趣,正想取笑他两句,看见老石匠们的表情,立刻闭了嘴。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可惜没学这个,不然也能亲自感受一下了……
此时,这样想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好些没做过石匠,以前也没觉得自己会对这个感兴趣的人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刘万阁也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在这些雕刻里看出了许多以前自己没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的技艺手法。
他平生特别喜欢收集这个,换了以前,肯定是要上去问问许问究竟用的什么雕工,从哪里学来的,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做个交换,他会的许问随便学,然后许问把他不会的雕工教给他。
但现在,他回味着许问这句话,好像也不是那么急了。
此时,朱甘棠还在围着行宫打转。他认真看着每一处雕刻,观看上面的图形。
虽然是五天急就章的作品,但许问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这里每一处的图样都不一样,毫不重复,但又并不是毫无关联。
朱甘棠一处处看过来,揣摩了很长时间,突然抬起头,看向许问,肯定地道:“你这雕的是大周变,这是你给这处行宫立的题目。”
朱甘棠是在场
这所有人里鉴赏能力最强的一个,他能看出许问的策划并不奇怪,但能理解得这么快,一来表示朱甘棠的实力的确强,二来也表示许问的确把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是。”许问说。
“这个题目定得好!大周之强,自不用说。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最强的是,这样的大周,还在不断的锐意进取,求新求变。远至西方与佛罗国交往,便是一大例证。今天的大周很强,未来的大周会更强!”
朱甘棠抚掌而笑,把许问的用意朗声说了出来,连声称赞,简直像是忘了双方正在竞争一样。而毫无疑问,由对手嘴里说出来的话,比自己说的有竞争力多了。
“是,也不仅是这样。”许问说。
“我自江南路出发,前来西漠服役。一路上,看见了很多人、很多事,遇见了月龄队,知道了内物阁,知道了现在京城的很多变化。现在的大周,正面临剧变。我喜欢这样的变化,觉得这样一个锐意进取的国家才是最有生命力的。我把这种感受融进了里面,希望这种崭新的变化能一直持续下去。”
年轻人的声音干干净净的,尾音利落,带着一种令人振奋的蓬勃。
所有人听见了都不禁侧目,各自陷入了沉思。
“你所说的变化……是指内物阁?”过了一会儿,秦连楹突然缓缓问道。
按事先说明的规矩,现在这个阶段是竞选者陈述,其他参选者提出质疑,竞选者回答。
这个过程里,主审只听他们讲,然后评分,是不问问题的。
之前主审们遵照这个规定,的确也没有说话,现在秦连楹还是第一次。
“很多。譬如墨艺殿。我听说陛下建这样一座宫殿,是为了收集天下新奇工艺与以此工艺制作的作品。凡有此类作品与技巧呈上,陛下均将将其收入墨艺殿中,给予重赏。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创举,很好的创举!”
许问是不久前听说墨艺殿的功用的,听到的时候,真的非常惊叹。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国家资料库啊!
“你觉得……这是好事?”秦连楹问道。
许问一愣。这不是好事,还有什么是好事?
531 是好事
“秦师傅!”荆南海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出声阻止。
秦连楹回头看他一眼,声音稍微缓和了下来:“陛下仁心,以流觞园为蓝本,建立墨艺殿,收集天下技艺,还要将其教诸新晋学徒。这是个大恩德,但真的算是好事吗?”
他像是在问许问,又像是在问自己。
许问注视着他,只是听着。
荆南海欲言又止,知道阻止不住,只好任由他去。
“墨艺殿召开之初,向天下许以重金,征集技艺。便有弟子窃取师门绝艺,拿来换钱换名。可怜的是,那弟子入门十年,天资有限,本不应学到这么多东西,全是师父仁慈,才把这些全部交到他面前的。结果仁心空负,绝技外泄,原本有一些活计专门找他,现在却多了好些人与他一起争抢……失了存身根本,饭都要吃不起了。”
秦连楹声音缓和,一句句徐徐道来,没有半点火气。但许问也好,其他人也好,谁听不出下面的深深痛心?
“这个还是被骗了,还有另一人,也有一手独门绝活,听说墨艺殿建成,感激陛下恩德,自愿将绝技献上。他不是求财,只是感恩。结果那些钱财没过多久就用完了,绝技变成了大路活,后面靠什么维生?”
“再说送进墨艺殿的那些技艺,普通学徒没有师父手把手教着,学着会吗?只怕看都看不懂。学去的尽是原本就本事较大,想要扩充自己的大匠。他们学去了这些,手艺在他们手上集中,他们更强了,其他弱的就不活了?要活,怎么跟他们抢?”
“墨艺殿建成才一年,就出了这么多事情,将来怎么办?要令人如何想象?”
“这世上的变化,都是好的吗?”
许问听得很认真。
秦连楹说的这些问题主要是两点。
第一,失去独门绝技之后,那些工匠就缺乏了核心竞争力。
第二,技艺公开之后,普通人难以学习,得到的好处不多,资源会向着强者手上集中,于是使得强者越强,弱者越发没有竞争力。
这两者相辅相成,使得情况越来越坏,秦连楹亲眼目睹,因此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墨艺殿是按照王一丁的设计建的,他对此天然多了几分关心。他本来就在盯着新城烫样看的,听见秦连楹的话,他下意识地抬头,有点发愣。
听完,
他拧起眉头,仿佛不得其解,脸上一片茫然。
“凡事有利有弊,任何变化——不,包括现存的事情,都有可能带来不同的利弊结果,必须要权衡来看。”
过了好一会儿,许问终于开口了。
这时,他的表情格外不像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孩子。
“变化当然也是有好有坏,判断这件事能不能做,不是看它是不是突破了常规,应该看它与常规相比,利弊各是如何,最终加减出来的结果是什么样的。”
“然后,我们还要判断,这件事的问题是出在哪里。是根本就不能做?还是做事的法子出了问题,应该换个执行方式?总结出方方面面的原因,才好做出最后的判断。”
许问的语速渐渐变快,目光也明亮起来,显然已经理清了思绪。
“就拿墨艺殿这件事情来说。如果没有建这样一个地方,会有什么好处,又会有什么坏处?”
“好处无非就跟以前一样,各人拿着自己的东西,干自己的活。有一些大匠会累积经验,把自己的绝活发扬光大,收来更多的弟子,将其传承下去。如果传承的运气好,弟子里有比较天才的人物,可能会进一步把它完善,直到流传后世。运气不好的,收不到好徒弟,捧着绝艺无人可传,最后只能看着它一代代折损,最后消失。”
这都是许问亲眼见过经历过的事情,说话的语气也很肯定,很让人信服。
在场的这些人这方面的见识不会比他少,只会比他更多。听见这些话,很多人都露出了心有戚戚哉的表情。
“这是做师父的一面,做徒弟的呢?假如有一个人,心慕秦阁,想学习刘大师的绝技。”许问转头,向刘万阁点头示意了一下,刘万阁回以点头,微微一笑。
秦阁的名声,当真还是比较大的。
“但不巧,他身在南粤,身有匠籍,并没有机会去晋中。他或许真的会与刘大师非常投契,但终其一生,可能都没有机会拜在刘大师门下。”
“朝廷设墨艺殿,想要解决的就是这个无人可教、无处可学的问题。这个初衷,绝对是没问题的。”
许问开宗明义,先摆出了自己的观点。
“但一件事情初创,很难面面俱到,朝廷也是如此。”
许问本质上对朝廷和皇帝都没有什么敬畏心,自然而然就把这种态度
带出来了。旁边几人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想阻止,但许问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据秦大人所说,现在的墨艺殿的确还有一些不周到的地方,有些矛盾难以解决。首先,产能与需求的矛盾。需求有限,原先可以满足的产能一旦过剩,就会有问题出现了。”
许问好像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在微博论坛上跟人讨论,一边思考着一边说,一时间忽略了选择用词——这方面,他本来也很不擅长。旁边的人有的听懂了,有的没听懂,但根据上下文也能猜出个大概,表情各异。
朱甘棠眼睛发光,静待下文。
“但现在,需求真的过剩吗?”许问看向逢春新城的烫样,自问也问人,“恐怕只是少许人的需求吧。”
“然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墨艺殿收集的技艺,普通人难以学会。直接学当然是很难学会,但如果朝廷派人进行整理,组织进行教导呢?我们月龄队能在一个月之内改头换面,天下之大,难道就找不出更多这样的人才?”
月龄队是内物阁组织的一支特殊队伍,在场的其他人依稀都有听说,部分人知道得更详细一点。
这是一支超出常规的队伍,选人、教法、学法都与众不同。未来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现在还不好说,但看着许问带了几天的这支南粤队伍,这些人也略微似有所感。
“至于背着师父偷卖绝技、义卖家传又无处可走这种事情,我认为都可以在管理上进行预防。譬如,在收集技艺之前,墨艺殿可先对出名的技艺进行归档,写明传承情况。不知名的技艺献上之前,也需要走完流程,理清来历。手续完善,这些细节问题均可解决。”
“对了,还有大匠技艺集中的问题。再厉害的大匠,实力再强,集中的技艺再多,能比得上朝廷,比得上墨艺殿?朝廷会防米贱伤农,为什么不能防一下以大欺小?”
“当然,这只是理想情况,实际处理过程中肯定还会有很多摩擦,但只要慢慢来、慢慢规范,我相信,变化总是好事。”
“不变,只是一潭死水;变化,?才能拥有不明确,但充满希望的未来。”
“现在的大周,该是变化的时候了。”
532 新技术
许问的话并不长,也并不复杂,但主次分明,把观点摆得非常明确。
一件事初创之时,总是会出现很多问题,但因噎废食,也太过可惜了。
有问题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正道。
许问年纪虽轻,但想得的确清楚。
“有道理。”朱甘棠若有所思地道,“这种种纠纷,不是因为墨艺殿,而在国之根本。明明还有很多人没房子住,还有很多东西要修,为什么会有人找不到活干,无处可去?为什么这么多人欲求一技,但技在此处,却无人来学?”
他抬头望天,蹙眉凝思。天上云翻云卷,阳光时隐时现,他的眼中也仿佛有无数东西翻腾而起。
片刻后,他猛地低头,向左右问道:“有纸笔吗,我要写个奏折!”
说完才一拍脑袋,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于是转身就要走,好像完全不把眼前的事当事了。
“主官竞选尚未完成……”荆南海皱眉,提醒了一句。
“我不选了!比不过许问,就他了!”朱甘棠头也不回,直接打断。
这次竞选是真的奇怪,主审还没有打分,就已经有三个人退出,现在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李全,一个许问,全是内物阁的。相当于内物阁就这样不战而胜了。
李全抿了抿嘴,看向许问,表情有些犹疑。这时,刘万阁却先一步开口,笑吟吟地问道“抱歉,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小许兄弟。”
前面还是许贤侄,这时候就是小许兄弟了,许问一段话就给自己长了个辈份。
“刘大师请说。”许问仍然谦逊,前后态度没有丝毫变化。
“你设计的这座新城,几乎全是二层三层的石楼。这是为了安置更多人口,减少屋宇数量,更好地通风采光。很好的想法。但是这种石楼,不靠三合土是建不成的。我算了一下,你这座城要真的建成,所需三合土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力物力,都很难实现。你打算怎么解决?”刘万阁微笑着问。
他语气温和,但问得很实际。
再好的设计,也需要可行性。
你把你的设计吹得再好再牛逼,建不出来怎么办?
就现在看来,别的不说,这个小二楼小三楼就是一个大问题。
三合土供应不上,怎么能这样大批量地建成?
就算材料能够,就三合土那砸土养土的时间,来得及吗?需要多少人力场地?
处处都是大问题!
这不是南粤,木楼竹楼都还好办一点。这是在西漠,建的是石楼
,甚至不是砖楼,看样子,用的还是花岗岩这么重的东西?
这怎么能办到?
刘万阁说得很真挚,他是真的在担心这些问题。
说到一半,他转过头去看主审,仿佛想看看他们是不是也有同感。
结果别的主审还好,荆南海听见这个问题,身体前倾,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关注与……兴奋?这感觉,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了!
这是什么意思?
对这个问题,许问早有准备?
“这个我已有考虑。”果然,许问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他走到一边,从地上拎起一个麻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一边这样做一边说:“说起来也是凑巧,我接到竞选的通知前,一直在饮马河跟另一位朋友还有悦木轩一起,做这个东西。”
麻袋里装的当然是水泥,灰色粉末,遇水就能凝结,产生的泥状物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将砖石胶合在一起。也能混合砂石等其他物体,凝结成固体使用。
它材料易得、易烧制、易使用,相比三合土拥有巨大优势,也是使得这座城市的设计能够成为可能的基础材料。
有了它,在改进楼宇结构的情况下,甚至能够建出更高层的楼房,容纳更多人口,达到更宽敞舒适的生活条件。不过由于时间尚短,还没来得及一一实验。未来当然还是要在确定安全性与确定性之后才能进行实践,这一次他就没把那设计用在这里了。
许问侃侃而谈,面前所有人、包括荆南海在内都听得目瞪口呆。
荆南海之前在巡场的时候看见了水泥,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起什么用的。但当时他没有细问,就是想要把惊喜放到现在。
不过他真是没想到,许问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如果真如他所说,这种水泥的效用与便利程度都这么好的话,它能普及起来,整个大周的建筑格局都将因此发生变化!
荆南海脑中念头急转,目光扫过地上某处,疾声问道:“这水泥可用来铺设道路?”
“可以。”许问在烫样的某一段直接铺了水泥路作为示范。
烫样上能出现的,现实里一定能还原,他回答得非常干脆。
“能用来修建桥梁?”荆南海眼利,一眼看出另一边的一座小桥不是石头建的,而是水泥聚合的。
“能。”许问回答。
除了方便易得易用以外,水泥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可塑性强。不同的水泥配方能够有不同的强度、不同的使用范围。其实这跟它的原身三合土也
是一致的。
“真能大批量使用?”荆南海接着又问。
“水泥配方是石灰、粘土、石膏。经过新式炉窑和锻烧方法,烧制时间总共不超过六个时辰。这里做的是烫样,体积太小,所以直接用了水泥。实际使用过程中,水泥会混合沙子,做成水泥砂浆,比例大概是一比二,这样一来,水泥的用量就更小了。”许问解释得非常清楚。
“三个时辰……”荆南海也好,秦连楹也好,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们对视一眼,突然就全部动了起来,挤到水泥旁边,有的伸手捻泥,看它的质地甚至味道;有的直接提起铲子,开始照着许问说的,把水泥跟砂子混合,再把它平涂到砖石上,看它粘连的牢固程度。
许问走上前去,一边教他们怎么做,一边继续介绍水泥的其他性质和用法。
一时间,所有人,包括主审,包括一起竞选的匠官,甚至李全,都震动了,他们全部都被水泥给迷倒了。
许问也不奇怪,这样一个革命性的材料出现的时候,自然会拥有这样强大的魅力。
忙碌了一会儿,他退到一边。
那些老工匠们没有停,他们看着水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胶凝,更加兴奋了,一边等着更多的结果出来,一边交头接耳,讨论它可以用在什么地方。
这会儿,他们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
可以说,水泥一出来,这场竞选胜负结果直接就出来了,根本不需要主审们再打什么分数!
许问看见这个场景,微微笑了一笑,但笑容才出现就消失了。
技术的确重要,但是……
想到在水泥之前的讨论,他更关注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
“你直接把配方说出来,不怕别人学去了?”荆南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问道。
“配方很简单,跟传统三合土的其实差不多。我们真正的技术是烧制方法。没有它,是没办法在六个时辰之内烧成成品的。”许问说。
“你说你是跟朋友以及悦木轩完成的?”
“是。”
“你不怕你那朋友见利起意?”
“他不会。这个人很怪,除了发明新技术什么也不在乎,甚至有些不通常理……”
许问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快步走来,向着荆南海行礼道:“大人,您要的那几人已经带到了。”
荆南海眉锋微微一扬,转身道:“把他们带过来。”
533 她
荆南海是内物阁掌事,理论上来说就是一个技术主管,但他无论气场还是权力,都比许问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时候干着主审的话,还要忙其他事,正常也不正常。
许问没有在意,还往旁边让了一下,免得打扰对方。
荆南海似乎并不打算避人,他让手下带的人直接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许问非常随意地往那边看了一眼,正准备移开目光,视线就好像有主见一样停了下来,还发了直。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被带过来的几个人中的一个,从左看到右,紧紧地盯着对方。
那人也转过头来,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笑了一笑。
许问下意识回以一笑,但马上就几乎跳起来了。他很想叫出来: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来了?
能让他有这样剧烈反应的,全天下也没几个,眼前的当然只有一个。
连林林!
许问知道他们父女俩来了西漠,但一直不见其人。
许问每次想起这件事就会有点小郁闷,还在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没想到现在就见着了,完全猝不及防!
她怎么来这里了?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许问盯着连林林看了半天,看着她的一颦一笑,看见她的头发在微光中轻轻飞舞,又在阳光下泛着金属一样斑斓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她身边那人的身上。
很明显,她是陪着那人来的。
那也是一个女子,身材娇小,比连林林大约矮半个头。
说起来,一段时间不见,林林又长高了。当然自己也长高了,越来越接近另一个世界的身高。
现在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也差不多就是半个头,非常合适……
许问迅速收回心思,继续打量她身边那人。
这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衣服,头上戴着一顶笠帽,边缘垂下蓝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她举止娴静优雅,气质极其出众。
她衣着样式普通,身上没有别的装饰,只在衣角不显眼的位置用茶白色的线绣了一丛兰花。
月白是
很淡的蓝色,茶白是淡的黄色,两者颜色非常接近,绣出来的花也很不明显,如果不是许问实在眼尖,普通人根本留意不到。
但许问看见了,还看清了上面的绣工。而一看见这个绣工,他就抬起了头,知道她的身份了。
倪天养的妻子?
连林林是陪着她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两人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年轻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他来到这里似乎有点紧张,不停地左顾右盼,但目光更多时候落在两名女子身上,尤其是倪天养的妻子,隔一会儿就看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倾慕。
许问眉头一皱。
三人被人带着走到荆南海面前,一起行礼。
荆南海因为水泥带来的兴奋已经完全消失,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看上去就有些严厉。
年轻人更紧张了,额角都有点冒汗,连林林和倪夫人仍然神态自若,表现得极其自然。
新式三合土的确是好,但跟水泥比起来,就大巫见小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了。
看见了后者,荆南海对前者已经没什么兴趣。
不过先前答应邓玉宝的事情,就是已经答应了,他也不会反悔。
“你二人哪个是倪天养的妻子?”荆南海的目光扫过面前两名女子,问道。
“是妾身。”蒙着面纱的女子说道。
“真是他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把她带来了?”黄无忧当然是知道倪天养的,当即就走到了许问身边,小声问他。
“应该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什么事。”许问摇头。
“难道……”黄无忧开始猜测。
“不要乱猜!”许问很清楚普通人遇到这种事情时会想什么,但他想到自认识倪天养以来,听说的他家里的种种事情,断定绝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
黄无忧看他一眼,闭上了嘴。
另一边,荆南海与对方的对话还在继续。
“倪夫人,你可认识这位邓玉宝。”荆南海又问。
“认识。是我们一条街的街坊,有时候外出采买的时候会遇到,在家也听过他
的一些传言。相传他与外子曾经是同学,又是同一年弃学,之后在外流落,无所事事,家人甚是担忧。”倪夫人声音柔和,但话语极为清晰,条理分明。
“那不是跟倪天养之前在外面的名声差不多?”黄无忧又忍不住凑过来说了一句。
这个确实,许问也同意。
他又打量了一下邓玉宝,将他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倪天养进行对比。
老实说,前者现在的状态比后强多了。
邓玉宝高大英俊,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有好好地整饬自己。
而且很明显,这不是临时去做的事情。看他头发、指甲、皮肤的状态,必然是长期打理自己外貌才会有的结果。
相比之下,当初初见面时倪天养的那油头简直不堪入目,最明显也无法掩饰的是他的指甲缝,黑色的痕迹深入肌理,极其明显。
后来他回去好好打理过,洗了头发、换了衣服,身上别的地方都干净了,手上的痕迹还是存在,一时半会儿都没法消失。
同样是街坊传闻、家人的担忧的无所事事,两人的状态真的是天差地远,宛如位于两个世界。
只看这个,许问就大致有了一些判断。
“邓玉宝为朝廷立下一些功劳,按例会得到一些回报。他不要钱财也不要官职,只要倪夫人你依自己的意愿与倪天养和离。”荆南海快刀斩乱麻,确认完基本信息之后,直接就把情况说出来了。
“和离???”倪夫人瞬间抬高了声音。她自出现在这里之后一直仪态优雅,说话也柔声细气的,脾气很好的样子。这时陡然一抬高声音,马上就变得有点尖利了,远没有之前那么好听。
“谁说我要和离的?”倪夫人一转头,盯着邓玉宝,“你吗?”
隔着纱帘,仍然能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邓玉宝心里一紧,有点结巴地说:“他,他对你负心绝义……”
“负你娘,绝你娘!”倪夫人毫不犹豫地痛骂,“我男人对我怎么样,干你屁事!”
“想挑拨我们夫妻关系?你给老娘有多远滚多远!”
534 品貌
前面还大家闺秀一样轻言细语的美人儿,突然就暴风疾雨对着自己一通怒骂,邓玉宝张口结舌,完全惊呆了,简直觉得自己起错了床认错了人。
旁边其他人也都惊呆了。
工匠走的是俗世历的是市井,一辈子几十年,谁没见过泼妇骂街?
但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样骂人的基本上都是四五十岁,鱼眼珠子一样的悍妇,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变脸奇观?
一时间,所有人,连同许问,也愣住了。
这时候,连林林用胳膊肘悄悄捅了一下倪夫人,她瞬间回神,低下了头,轻声说:“外子才德贤备,上进努力,我夫妻和美幸福,还请大人不要被小人蒙蔽,无端拆散家庭,使夫妻离散。”
她裣衽为礼,袍袖如云一样轻拂,动静间兰花若隐若现,更有幽香微微流逸,十分动人。
但这会儿,谁能忘了她刚才惊人的表现?
一时间还是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倪夫人低着头,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大人”的回应,有点不耐烦,又有点担心地说:“大人,我倪家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不和离!没这个打算,从没想过!”
三连否认,还狠狠瞪了邓玉宝一眼。
邓玉宝呆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急道:“他那样对你,你何必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我怎样,似乎跟你无关吧?”倪夫人肩膀一耸,转眼就像要再次跳起来大骂。但很快,她就抑下了情绪,只冷冷地问了一句。
许问听着,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给她翻译了一遍:“关你屁事?”
说起来,这件事许问也挺好奇的。
前几年的倪天养,真算不上什么良人,基本上就跟邓玉宝描述的差不多。
对这样一种人,他妻子却表现得不离不弃,就是一个这时代标准意义上的贤妻。
起初陆问乡以为她就是这种人,不过许问感觉不像,实际见面之后越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那她是为什么?非得吊死在倪天养这棵歪脖子树上?
“他,他,他,并非贤夫!跟着他,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邓玉宝当然也听出了倪夫人的意思,满脸涨得通红
,结结巴巴地说。
“你搞清楚。”倪夫人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低垂的面纱轻轻飘荡了起来,她仿佛正在深呼吸以强忍自己的脾气,“日子过得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他是不是贤夫,也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我中意他,他是什么样子我都中意,干你何事?”
“你,你如此品貌,就此辜负一生,也太可惜了!”邓玉宝还挺执着,倪夫人话都说成这样了,他还不肯罢休。
“……品貌?”倪夫人尾音上扬,许问隐约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冷笑。
不过这时他正在皱眉,没太过意倪夫人的语气。
如果说邓玉宝之前的表现还可以说是听到街坊传闻,仗义直言的话,他这句话就有点过份,太过轻浮,有损倪夫人名节了。
一名已婚女子,因为太过美貌,引来狂风浪蝶,还为她请上官要求和离……这传出去也太难听了,指不准人家怎么想她呢。
这时代……不,不管什么时代,世界对女性,都要比对男性严苛得多!
“品貌?”倪夫人又重复了一遍,冷笑道,“笑话,说得好像你知道我长什么样一样。”
不光是许问,周围的人全部都是一愣。
即使在京城江南,女性也不禁出门,更何况这是西漠。她没出过门吗?凭什么这么肯定邓玉宝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接着,她好像懒得解释了,双手伸出袖外,扶住自己的帽子,然后手一抬,就把它揭了下来,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连林林站在旁边,似乎想要阻止,但是手只是动了一下就停了下来,微微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所有人都看见了倪夫人的脸,四周传来低低的惊呼声,就连许问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的确没有想到,她看上去纤静优雅,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摄人的魅力,结果面纱下面的这张脸,竟然是被毁了容的!
很明显,她的脸被火烧过,还是很小的时候被烧的,后来长大了,未能得到修复的脸随着烧伤的痕迹成长,扭曲得不成形状。
现在大白天看着都会觉得有点渗人,要是晚上突然出现在灯光下……会被认为是鬼脸也说不定。
顶着这样一张脸,难怪她听见邓玉宝说品貌的时候,会那样冷笑呢。
品貌品貌,虽然品在貌前,但大部分男人肯定都是以容貌优先。
就像现在,一看见这张脸,邓玉宝立刻噔噔噔连退三步,脸色发白,明显是被吓到了。
“板凳宝,你现在又觉得我的品貌如何呢?”倪夫人翘起一边嘴角,嘴唇和眼角一起隆了起来,更可怕了。
“……你,你,你,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秦家小绣娘!”
熟悉的称呼,隐藏在记忆深处的长相,邓玉宝突然想起来了。
“是啊,秦家小鬼娘。只要我出门,你们就来掀我帽子,然后就吓得到处乱跑。每天这样玩,从来不生厌。那时候,你怎么不欣赏我的品貌呢?现在欣赏了,你是说,我比以前长得好看了?”倪夫人轻言慢语,一边说,一边还向着邓玉宝的方向走了两步。
邓玉宝一脸惊慌,又往后退了两步,叫道:“你不要过来!”
这实在太戏剧性了。
小时候因为长得丑被霸凌过的女孩子,长大后竟然靠着自己的仪态扭转了旁人对她的印象,还让一个人忘记了小时候发生的事情,想要来“拯救”她。结果现在她一露脸,一切事情又重新回到从前。
“原来如此……难怪那时候倪天养那么不当人,她还不愿意和离……”黄无忧在旁边有点唏嘘地说。
“你觉得她是担心和离了就嫁不出去了?”许问突然问。
“对啊,不然呢?”黄无忧反问。
许问摇摇头,突然上前一步,提声问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说。”荆南海看向他,道。
“我想请问一下,这位姓邓的乡邻是因何事立下的功劳?”
“他献上了一款三合土配方,虽不如水泥,但仍然改进巨大,对朝廷有功。”
果然,许问心下了然。现在这个时间,由荆南海经手的大功,感觉也只有这个了。
“那个配方能让我看一下吗?”许问继续问。
“去取来。”荆南海看他一眼,侧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