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 考题
木栅栏里面圈出的范围比想象中大得多。
四周营帐排列得整整齐齐,里面明显摆满了东西,应该全是备用材料。
地面是土地,被平整过,成堆碍事的枯草灌木都被烧掉了,四处一片一片的焦黑,还有枯焦的气味迎风而来,让冰凉的空气仿佛都温和了不少。
土上用白/粉划了线,给五支队伍分别留出了各自的范围。
各队站了上去,许问他们多了这些车,有点站不太下,又是一通忙乱的安排。
门口被拦住,这时候又被重新安排,两件事下来,他们给其他队留下了不少印象,是好印象还是坏印象就不好说了。
方才门口那四个人回来了,站到了队伍前方。
胡服男子目光扫过他们,道:“各位便是此次申请并接受西漠勿用宫建造主官竞选的五位人选。我们四人是此次竞选的主审,我姓荆,名叫荆南海,忝为内物阁阁内主事,受陛下直属管理。”
果然是荆南海!
内物阁大管家,日理万机的人物,竟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了西漠来当一个主审。
看来这个行宫的重要性比许问想象中的还要高很多,或者说,重要的不是这个宫,而这是件事?
他退后半步,其他三人一一上前自我介绍。
“秦连楹,京营府主事。”
“明山,闲散石匠。”
“林谢。”
明山,闲散石匠?没有官面上的身份,看上去就是梓义公所的人了。
明这个姓,倒是非常少见……
前面三个人一人归属内物阁,一人归属京营府,一人归属梓义公所,正好跟参选者平衡。
至于林谢,他虽然只报了名没报身份,但能站到这里的人肯定都不一般,许问对他的身份更是早就有了点猜测。许问没说话,其他人也没人表示异议。
许问正在观察四周,揣度当前形势,突然看见那个叫明山的老人看向了这边,向着他眨了眨眼睛。
许问一愣,左右看了一眼,确认他在打招呼的确实是自己。
确定自己以前没见过他,那只有一种可能——又是他师父的老熟人。
这一路上遇见多少了?
我当初怎么会真的以为他只是小山村里的一个普通工匠的?
不过这种场合,招呼也仅止于此。
主审自我介绍完毕,荆南海再次上前。
“闲话少说,现在由我来公布一下本次竞选的具体细则。”
他环视四方,目光在许问身上掠过,并没有多做停留。
许问直视着他,突然发现他的眉眼之间微微有一些荆承的影子,但英气勃发,目光明亮,跟荆承那种要死不活的样子又完全不同。
两人之间有些联系?但又不太像……
许问在心里想着,前方荆南海的话继续了下去。
“首先,我来介绍一下各位将要修建的这座行宫。”
他向旁边摆了一下手,三个人推着一个带着滚轮的木板上前,板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画着地图。
这还是许问在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张地图。
地图比现代的简略多了,但山峦河流、城市森林等等都列得很清楚,最关键的是,比例尺拉得非常好,很有讲究。
地图上,大周占了其中的主要部分,然后西边有一条河西走廊,走廊过去有一个国家叫月色国,月色国继续向西走,指向了一个叫佛罗国的地方。
“大周统率天下,但天下之外,仍有一些化外之境。此佛罗国就是其中一个。大周使节罗泉跨越河西走廊,千里迢迢向西到达佛罗国,向其传达陛下的恩德与意愿,佛罗国无比仰慕向往,决定前来大周朝圣。西漠是他们将到达的第一个地点,陛下定于此处建立一座行宫,用于迎接佛罗使节,彰显大周国威。因此,此勿用宫代表的是陛下的意志,是大周的荣光!”
荆南海声音洪亮,斩钉截铁,许问则看着地图,将它与自己所理解的知识相对比。
据他看来,大周境内的比例尺拉得很准确,如果这比例尺没有问题的话,这个所谓的佛罗国大概就在欧洲的法国附近。
按理说以大周的实力与发展
,应当与其他各国有不少交流,但听上去大周这还是第一次。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许问刚来不久就知道,这个世界的朝代非常混乱,不能跟他熟知的世界等同。
但是,如果是法国的话……
许问的思绪不断,前方荆南海的话还在继续。
“今次竞选出来的主官将在陛下的意旨下,全权负责勿用宫建造相关事宜,亦承担相关责任。行宫建造时间为三年,三年内未能如期完成,耽误两国交流大事,将按律执行刑罚。此事提前说明,不能接受者,可提前退出!”
有权利就有责任,这在许问的意料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
其他四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但无人退后,显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如此甚好。”
荆南海满意点头,朗声道,“本次竞选用时共为五日。五天时间,各位在此红土场各自圈定一块地方,使用提供材料,建一座造物。此造物可为房屋、桥梁、亭阁、城墙,类型由竞选主官自定。五日之后,我们主审官将进行验收,从中择取一座,其建造主官为本次行宫的主官。”
说完,他退后一步,颔首道,“各位可以开始了。”
荆南海不再说话,四下一片安静,没人动弹,许问也有点发愣。
就这?
这就完了?
五天造一个建筑物,什么都可以,别的什么要求都没有?
这“考题”看上去很宽泛,但其实他很清楚,没有要求才是最难的要求。
标准是什么,最后什么样的建筑物会被选中,什么都没说,只能你自己去想,自己尝试着去做。
许问微微低头,凝神思考。
片刻之后,他再次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一眼。
其他四人渐渐反应过来了,正把手下工匠召集到一起,在说着什么。
许问深吸一口气,同样看向那群南粤工匠。
既然这样,那就做到最好就行了。
比所有人都好!
506 建一座城
任务已经颁布,首当其冲最重要的,当然是决定做什么东西。
许问把黄匠官和驼子他们召集到一起,面对面地坐下来,开始开个小会。
“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尽管说。”许问说道。
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这话放到什么时候都实用。
许问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更多人的智慧,肯定能触及到他想不到的地方,焕发出全新的光彩。
驼子不能说话,只能写字,好在他习惯了,写字的速度也足够快。
红土场地面软中带硬,很适合写字,转眼间,几个字就被树枝划在了地面上。
“五天要完成。”
这是驼子提的第一个点。
虽然做什么都由他们自由发挥,但荆南海刚才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五天时间,他们要完成这件作品。完成度必须要在考量范围内,甚至不能完成,说不定会直接出局。
这考验的是主官对工程的掌控能力。
毕竟这座行宫,他们要在三年之内完成,三年建一座宫殿,时间非常紧张。但如果三年不能完成,到时候佛罗的使节过来,看到的只有一个半成品,那怎么行?
许问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呢?”
“要跟行宫相关!”驼子身边一个年轻人突然道。这是他那个小弟,名叫骆苇,跟驼子特别有默契,之前一直帮他翻译的。
这个点提得也对。
荆南海在颁布任务之前先说明行宫的具体情况,而他们今天的考验也是针对行宫而来的,因此他们的作品必定要跟行宫相关。毕竟,他们要展现的是自己能够主持这项工程的能力。
“没错,还有没有其他的?”许问赞许地向他点了点头,小伙子马上一脸激动,非常兴奋。
“主审们都还在这里看见,没有走!”出人意料,黄无忧一直打量着周围,发现了一件事情,提了出来。
这一点是许问没有想到的,他愣了一下,转头往黄无忧指的方向看。
果然,四名主审都没有离开,而是在远处坐了下来。
那里撑了几把大伞,伞下放着
椅几,几上有瓜果茶水。他们坐了下来,仿佛暂时都不会离开一样。
这是要……监督他们五天的全部流程?
这也就是说,他们看重的不仅是结果,还有整个制作的过程?
“的确是。”许问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个意思!”
“不是你提醒,我还没留意到。”许问笑着对黄无忧说。
“哈哈哈!”黄无忧也高兴极了,表情跟骆苇还有点相像。
“那我们做什么?”沙沙沙的声音响起,驼子又在地上写了一句话,直指最核心的问题。
五天时间很紧,这个必须马上决定才行。
“你们看呢?”许问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念头,但还没有完全成形,于是他直接问了出来,让大家提供意见。
“修座亭子吧?”片刻的安静后,有人提议,“亭子比房子简单一点,又跟房子很像,该有的东西都有。五天时间肯定能做完!”
“做个园子吧?行宫总要有园子的。”另一人跟着提议。
“做园子的话,五天时间多半不够,我看我们就做个石雕,做好一点,有句话叫什么,以,以,以小见大嘛!”
有人起头,就有人跟上,接着,一群人纷纷开口,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这段时间,许问温和,黄无忧也和气,月龄队各人更是亲亲热热的,像是他们的老朋友一样。
那边的气氛感染到了这边,南粤八队的工匠们放松了不少,敢于说话了。
声音有点嘈杂,有些人在说话,有些人则在三两交流,小小地争执,许问没有阻止,只是认真地听着。驼子本来想催促一下进度的,但看了看他,安静了下来。
过了大约两刻钟,许问突然抬起头,看向四周,看向这片红土场,看向远处的殷水河。
不需要驼子指挥,南粤八队的工匠就仿佛感觉到了一些什么,渐渐停下了交流,一起看向了他。
“申请主官竞选的表上还有一项,是行宫建立的地点。”安静中,许问说道。
“地点他们还没定?”刷刷刷地,驼子在地上写字。
“至少表上是这样显示的。然后我填写的地点,是逢春城。”许问说。
这些工匠来自南粤,来这里以前他们肯定没一个人听说过逢春城,但在绿林镇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也绝对没一个人没听说过逢春城。
更别提,他们落到如此处境,就是因为被逢春人抢走了物资,他们愤起报复,砸烂了他们房屋,打伤了他们的人!
包含驼子在内,所有人的表情一起变得凝重起来,紧紧地盯着他。
“天灾也好,诅咒也好,逢春人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都是事实。不彻底改变他们的环境,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无力支撑自己的生活,只能依靠乞讨与救济。他们能撑过一个冬天、两个冬天,还能无止境地这样撑下去不成?总有一天,这世上会彻底没了逢春人。”
一时间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骆苇才极小声地说:“我,我们也不想的。只是不抢回那些东西,我们也活不下去了……”
小小的声音仿如凄鸣,虚弱无力。
“所以你把地点放在了逢春。”驼子又在地上写字。他的表情冷静,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许问的意图。
“是。行宫本不应是独立存在的,围绕它应该有一整套系统。正好逢春人需要一个安家立命之所,我们完全可以一举两得。”许问点了点头。
南粤工匠们沉默着没有说话。
此时他们的心情有些奇妙。
最早去城外营地打砸抢劫的时候,他们被怒火冲昏了头,心里充斥的全是对这些逢春人的仇恨。
但事情过了之后,他们心里又有些惶恐,有些愧疚。
归根结底,他们其实知道,这件事情逢春人从头到尾都是受的无妄之灾。
为此,他们受了罚,挨了鞭子,但同时,许问有些话也被他们听了进去。
大家都是苦命人,还是谁也不要为难谁了……
现在许问的意思是,他们来做些事情,改变这些逢春人的命运?
“你打算怎么做?”驼子问。
“我们来建一座城,如何?”许问环视他们,唇带微笑,问道。
507 梦想的归处
许问说的当然不是一个真正的城市,而是一个城市沙盘,对工匠们来说,就是所谓的烫样,也就是等比例缩小?的城市模型。
这样一个模型包括行宫与外围城市,足以把他们所有的想法囊括在内。
主审那边要的是一件作品,烫样当然也包括在内。
但是五天时间是一个很大的限制,五天完成一座行宫的烫样,时间也许勉强能够,但是一整个城市的……连驼子也有些犹豫。
不过许问已经决定了,那这就是他们的目标。
所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是,确定这座城市是什么样的,把相关的图纸画下来。
许问给每人发了一块木板和一支笔,要他们描绘自己想象中的居住环境。
不会写字,那就用画的。
然后,许问拿出一张更大的纸,开始列举一些数据。
他之前曾经向徐二郎打听过逢春城的一些相关情况,查先生来之前,又向他问了更多。
查先生果然是个学问人,擅于收集统计信息,逢春有多少人、多少地,他都熟记在心,也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许问。
也许是被许问当日在绿林镇城外的表现给震住了,又或许是一些心照不宣的原因,他甚至没有问许问拿这些数据要干什么。
拿到这些数据之后,许问就一直在琢磨这些事情,甚至在另一个世界,他还看了一些相关的文章书籍,听了一些相关的课程,来给自己的知识进行储备。
现在,是这些知识进行应用的时候了。
城市规划是一门学科,但世界上的大部分城市都是在没有规划的情况下自然发展起来的。
大部分情况下,城市都是若干个单体建筑或者建筑群在某一地区的堆积,堆积多了,就变成城市。
譬如来说,朝廷准备在西漠择一地建立行宫。
这处行宫建起来之后,?自然会有人附居于此。
皇帝也好,外国使节也好,肯定都不会在行宫常住。但就算没人住,这里也得有人管啊。
行宫的管理者、里面的仆人或者侍女少量的住在行宫里,大部分都只能住在外面的居住区。
他们在此成家立业,居住区就不断向外扩散,逐渐变大。
当一个居住区形成之后,自然会有其他人来此居住,于是城市渐渐形成。
这样建立起来的城市通常都是无序的,很多管理以及附属设施只能后期来做。
所以这个时代的城市经常污水满地、就是前期下水道工程没有做好的缘故。
类似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也许皇帝或者大官目所能及之处要好一点,但再外面一点的地方呢?
没有城市是完美的,但这个时代的城市,离完美的
距离实在太遥远了,很多时候甚至连基础的要求也达不到。
换个角度来想的话,建立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行宫,是符合要求的吗?
勿用宫不仅仅只是一座宫殿,还是要展示给外国使节看的大周国的缩影。
一个污水漫地、交通堵塞、四周弥漫着粪便臭气的环境,就是大周皇帝想展示的吗?
显示不是。
所以一座宫殿根本不足以满足上面的要求,必须是一座城市。
既然要建一座城,何不建于逢春,何不改变这些人的悲惨命运?
当许问想通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做下了决定。
大部分城市原本无序,但在最初形成的时候,是依照一个基本的起点逐步发展而来的。
这个起点有可能是一条线,有可能是一个方块,也有可能是一个圆形。
京城的起点是紫禁城,是一个典型的方块形状,而逢春,依山而建,是一座半圆形的城市。
逢春城位于天云山脚下,地质条件不错,气候条件不佳。
在这里建城的好处是可利用的土地面积和条件都不错,坏处是寒冷多风,需要防冻防风。
再者,根据乡志看来,天云山一带雨水不多,但每年会有持续一个月的集中降雨时间。所以疏通防水也要列入考虑范围内。
许问亲自去过天云山,对那里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
天云山相对贫瘠,山上植被比较少,但山势崎岖,奇石叠嶂,山形在西漠一代相当特殊。
当初吴可铭画的那幅天云石居能够出名,除了石壁居本身奇特绮丽以外,也有天云山本身的不少功劳。
也就是说,这里用来赏景其实是相当不错的。
逢春新城肯定还是要以行宫为中心,城市作为周边附属。
行宫的特性是度假赏景,城市建筑的重点是舒适宜居,将两者结合起来……
许问的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些概念,开始在那张白纸上画图,列出他对整座城市的框架式规划。
而此时,其他人也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炭笔在木板上刷刷刷掠过的声音。
他们正在画自己想象中的家。
谁对自己住的地方会没点想法?
几十年生活里,想要自己的家变成什么样子,哪里不满想要改变,这些东西都堆在心里,亟待抒发出来。
许问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就开始畅想,画在了木板上。
这些有的是下水、交通、购物等现代城市规划里本来就列进去的东西,有些是更加个人的体验,甚至有一些奇思妙想,非常天马行空的东西。
许问勾勒完城市框架,他们也基本上完成了,纷纷把自己的木板交了上来。
“瞎想的,看看就行。”骆苇有点不好意思地摸头。
“我也写了一份,你能一起看看吗?”他们在画的时候,黄无忧在旁边闲着,也拿了块木板,凑起了热闹。
“当然,人多力量大,想法越多越好。”许问笑着接过。
他开始一块块浏览那些木板,开始思考与总结,尝试着把它们加入整体的城市规划里。
人的感觉都是相通的,这些里面的大部分东西都是从古至今,人民朴素的生活愿望,本来就在设计里,但也有一些是工匠们非常个人而且浪漫的想象,属于审美方面的。
当然,这些工匠全是来自南粤,南粤属于亚热带,气候、植被、生活环境很多都跟西漠不太一样,他们的想法只能作为参考,没办法全部采用。
他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南粤八队的工匠们全部围在旁边看着他做,许问索性就一边加加减减地往里添加,一边跟他们解释。
“这个提得很好,房屋采光和通风都很重要,可以通过房屋设计和排列来实现。”许问用笔在木板的一角打了个勾,放到左边。
“把房屋层数建高,让更多人住得宽敞一点?”这条是骆苇提的。
许问还没有说话,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就摇头了。
“你是不是傻?住高了哪有住院子舒服?房子建高了,空间小,窗子也建不大,采光通风都差,住得太难受了。”
“哪来的院子?就一个草屋,几代人挤一起,转个身都要碰到人,哪里舒服了?”骆苇反驳。
“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这句话他不单是对许问说的,也是对身边所有的工匠说的。
高层当然没有别墅舒服,但现代高层也远非这时代的塔楼可比。
当然,现代高层所用的各种建筑材料也不是这个时代能做到的,但是……
许问在骆苇的这块板子上也划了个勾,把它放到一边。
骆苇的眼睛顿时亮了。
这规划就像一个愿望游戏,收集大家对住宅的愿望,将其整合,然后融入到整个城市里。
渐渐的,行宫仿佛都退居其后了,所有人把自己关于家的梦想说了出来,融合了进去。虽然目前只是还未成形的图纸,但说着说着,他们好像已经住进去了一样。
而等到许问开始一边往上填充更多的东西,一边讲解其中用途以及能达到的效果时,这些人更是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陷入了一个绝顶的美梦一样。
图纸渐渐成形,旁边一个声音道:“我又开始嫉妒那些逢春人了。”
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从所有人心底传来的。
508 借
许问早有准备,手脚也很麻利,对图纸与数据的数据让他下笔便成形,完成度极高,午时不到,细化后的框架图就已经画了出来,他开始安排制作烫样需要的材料。
一座城市的烫样想要具体而微,规模不可能小了,许问预定的大小是一百平方米,可分解拆卸。
黄无忧仿佛要证明许问选自己当助手一点错也没有,工作的主动性非常强。
许问在归纳总结绘制图纸的时候,他主动带着人进了营帐,把里面材料的种类和可领用的数量全部统计了一遍,列给了许问作为参考。
朝廷要做工程,手笔肯定是很大的。
仅仅只是一个主官竞选,里面的材料就准备得非常齐全,有石材还有木料,种类很多,数量也很大。
而且从准备的材料看上去,木料和石材的种类和数量都差不多,就这样看起来的话,行宫并不如之前所说,朝廷打算以石材为主建造。
许问拿着这个单子,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心里轻微地咯噔了一下,表情微微有些变化。
“怎么了?”黄无忧留意到了,脸色也是一变,“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许问深吸一口气,顿了一下,又轻声问道,“建造行宫的材料用量肯定比这还要大得多,他们准备从哪里调度?”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朝廷肯定有办法的。”黄无忧松了口气,笑着说。
“是啊……总有办法的。”许问低声说。
既然总有办法,逢春城的困境怎么会因为材料短缺而无法解决?
终究只是人命不值钱罢了……
许问定了定神,根据营帐里的储备开始规划烫样所需的材料,又列了个单子,交给黄无忧去调度,自己则继续细化那份图纸。
世界太大,自己能做的事有限,总之,先做好手上的事吧。
午时到了,役从过来招呼吃饭,这个一早也通知过,这五天是管饭的。
南粤工匠们纷纷拿起自己的饭盆去打饭,回来的时候喜笑颜开。
“有馒头,白面的,还有肉!”他们笑呵呵地说。
骆苇也很高兴,把许问的那份递给他。许问忙着没去,让骆苇帮他打的。
他接过一看,所谓的肉其实就是混在杂菜里的一些油碴,但南粤工匠们都吃得很满足,小心翼翼把油碴挑出来,放在嘴里慢慢地抿,很享受的样子。
许问掰开馒头,把菜夹
进去,剩下的菜递给骆苇,说:“你们吃吧。”
骆苇一愣,问道:“你不吃了?”
许问扬扬手里的馒头,又去图纸旁边忙碌了起来。
他现在要完成的,不仅仅只有城市烫样的图形规划,还有更进一步的各项安排。
材料的分配、时间的分配、人员的分配……所有的这些都要提前考虑到位,后面才好照着执行。
他一边咬着馒头一边干活,心神完全沉浸了进去。
“太过分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突然扬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许问抬头一看,是黄无忧和他带去的两个人回来了。
“怎么了?”许问问道。
他们不是去调集材料的吗?这种场合,总不至于为难他们,不给他们东西吧?
但他们后面的拖车上,还是载着不少货物啊?
“姓李的太过分了,我们签了字,调了材料出来,结果所有的青石都被他们半路给截胡了!”黄无忧又是愤怒,又是懊恼。这么简单的工作,他竟然没有完成,还耽误了不少时间!
“姓李的?李全?他为什么截胡?”许问皱起了眉头。
李全也是内物阁的,跟他来自同一个地方,按理说两人应该互相帮助才对。
但是想到进来之前李全对他的态度,许问隐约有了一些猜测。
“他说青石储备不够,他那边更急着用。他带的人多,硬生生给抢走了!”黄无忧愤怒地说。
“什么地方抢的?”
“出营帐前,栅栏后面!”
“那个地方……旁边没人守着?”
“有,但是他们没管!”
“没管……”
没管的话,就是默许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他们的青石怎么会不够的?”许问沉吟片刻,又问。
“里面材料种类很多,但是每种的数量都很有限。单说青石的储备,建一座房子肯定是不够的,得另外想办法。”黄无忧解释。
“我再带些人去,把东西抢回来!”黄无忧看许问没作声,主动要求。
许问止住了他,走到拖车旁边,看黄无忧拿回来的其他材料。
青石不够,但花岗岩是够的。
当然,花岗岩太硬太重,比青石应用范围窄得多,也更难处理。
但现在他们建的不是房子,而是城市的烫样,规模本来就比整座建筑小得多。
“那些青石就借给他们。”许问抬头说。
这不是怂吗!黄无忧一肚子气没处发,正想坚持自己的做法,突然注意到许问话里的关键词:“借?”
“对。时间太紧了,没时间跟他们纠缠,但这事也不能就这样作罢了。你去让李全给我们打个借条,那些青石就当是我们借给他们的。”许问说。
“有借就有还,我们让他们拿什么东西抵?”黄无忧问。
“这个,借条上就不必写明了。”许问说。
“不写明,就是我们说了算?”黄无忧的眼睛亮了。
“他们也不一定能同意。”许问说。
“我去想办法!”黄无忧不气了,笑了起来。
对于许问来说,青石并不是其中必要之物,可以用其他石料来代替。但这件事,他还是记在心里了。
“驼哥,麻烦了。”
“啊啊!”
“驼哥说交给我们!”
驼子刚刚吃完饭,放下饭盆,开始对着南粤工匠打手势。
南粤工匠们刚刚吃完非常满足的一顿,抹嘴,站起来跟着他往河边小跑过去了。
许问则走到材料堆旁边,把一叠图纸分到了各人手上。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演练,根本不需要驼子在中间中转,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们需要对送来的材料进行最基础的处理。
这些南粤工匠以木匠为主,其余的金匠石匠都有,但是数量非常少。
这也是因为南粤地方植被丰富,根本不缺木材。
许问并没有让他们做自己不擅长的工作,交给他们的全部都是自己的老本行。
所以,石料方面的具体工作,只能他自己亲自动手了。
青石全部被拦截走,剩下的还有不少其他石种,就是比较杂。
许问一时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奇玉石料场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面前堆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原石。
许问稍微打量了一下,带着南粤仅有的三个石匠开始动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仍然是解石。
不过这一次,他把所有解好的石料搬到了一边,留到面前的却是那些边边角角的杂碎石头。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许问开始用这些杂石堆一样东西。
509 提前
“什么?李全抢走了许问的青石?”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主审那边,四个人都知道了。
“荆大人,我们没有出手干涉,但是……”是刚才守在那里的军官亲自来汇报的,他有点不安。
“你们做得对。”荆南海轻描淡写地说。
“那东西呢,就让李全这么抢走了?”明山摸着胡子问。
“是。李全早有准备,带的人多,态度也很强硬,黄无忧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军官如实汇报。
“那许问呢,他有什么反应?”秦连楹问。
“什么也没有,至少我过来的时候,没看见他们有什么动静。”军官说。
“行,我们知道了,你回去吧。”荆南海不置可否地说。
军官松了口气,连忙转身。
“你们怎么看?”荆南海问旁边三人。
“身为这么大一个项目的主官,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处理协调这些事情,也是他们的责任。”秦连楹徐徐地说,并没有干涉的意思。
“没错,不过看这意思,他是打算就这么算了?”明山问道。
“时间很紧,想避重就轻也是对的。”秦连楹说。
“我觉得许问不像这样的人。”大部分时间林谢只是在旁边听着,很少插嘴,这时他突然多说了一句。
“去看看。”荆南海突然站了起来。
秦连楹一看旁边滴漏,也跟着站起,说:“半天过去,的确也到巡视时间了。”
四名主审一起起身,开始巡视全场。
他们先到的是朱甘棠那边。
他们到的时候,朱甘棠正在一张木制桌几旁边挥墨作画,神情悠然自得,眉飞色舞。
他旁边有两个工匠,五十来岁,满面沧桑,一边看他作画,一边小声说着什么,还在不断点头,往一块木板上写写画画。
朱甘棠自己不是工匠,所做的类似创意概念设计,具体把它落实到工程上需要资深工匠的协助。
这两名老年工匠,也就相当于这一组的工程师了。
朱甘棠沉浸于设计之中,完全没察觉他们的到来,主审们也没有打扰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静悄悄就走了。
他们去的下一组是同样来自于京营府的王一丁那里
王一丁跟朱甘棠在做的事情差不多,只是他用的不是纸,是工匠最习惯用的木板和炭笔,而他画线的方式也跟朱甘棠完全不同,直线就是直线,曲线就是曲线,一丝不苟,起点和落点都极为精准。
“果然如传言般,从不用尺矩。”明山道。
“是,向来如此。”秦连楹点头。
“天才与凡人从来不同。”明山说。
“……确实。”秦连楹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方才回答。
王一丁身边围了好几个人,他每画完一块木板,就往旁边随手一递,马上就有人接过,拿着它飞奔而去,到红土场上用白/粉勾出的范围里,开始动工。
这也是工匠相比画家的一大优势。
王一丁自己就是总工程师,拿出来的东西不需要再过一遍手,直接就能使用。
不管最后成品如何,这一组的效率是比上一组高多了。
王一丁忙碌不便打扰,他们接下来又到了梓义公所刘万阁那边。
就像先前看到的一样,这果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刘万阁不知从哪里给自己整了一张罗圈椅,现在他就坐在椅上,不时有人飞奔到他身边,跟他简短说两句话,然后迅速跑走回去。
刘万阁根本不需要做太多事情,只需要稍微指挥一下,大部分工作都是他的弟子们自动完成的。
见到主审过来,他连忙站起行礼,给了主审十足的尊重,神情却很自如洒脱。
“刘大师很轻松啊。”秦连楹微笑着说。
“徒儿们自己有出息,让我省心。”刘万阁哈哈哈地笑,赞赏地看向自己的徒弟们。
“那也是刘大师教得好。”明山望着工地上忙碌的人群,真心实意地说。
眼前这三十六个工匠,有中有青,年龄并不相同,资历也不均等,但每个的实力都很强,还很有默契,简直像一个人一样。
他们自有一套规矩,行动间严格依照这套规矩行事,很多东西不言自明,省了很多事。
这规矩和默契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必然是先有规矩,然后经过多年训练,规矩形成习惯,自然而然变成了他们的工作准则。
“不知刘大师正月十五是否有空?”明山突然问道。
刘大师其实
不知道明山是谁。
按理来说,他这种等级的墨工大师,不仅手艺高明,见识人脉都很广,尤其是同等级的大匠,基本上没见过也听过名字,很少有完全不认识的。
但今天主审四人,他竟然有两个不知来路的。
一个是林谢,一个就是这个明山了。
林谢还好说,他也是老江湖了,看他的年纪相貌衣着打扮,再看周围人对他的态度,就能对他的身份猜个七七八八。
但这个明山呢?年纪很大了,看外表也是个老匠人,但怎么会完全没听过名字的?而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人,怎么会以主审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正月十五,元宵节,还在过年期间,按理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
但也是因为这个疑惑,刘大师留了个心眼,谨慎地问:“有事吗?”
“正月十五天山流觞会,还请刘大师抽空来参加。”明山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请柬,递到刘大师面前。
刘大师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他没听说过明山,但他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流觞会!
可以说,他这次接受梓义公所的邀请,千里迢迢前来西漠参加这个主官竞选,不是为了权也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那份特别的奖励——
只要竞选成功,就能拿到一张流觞园的请柬,参加这次流觞会!
没想到竞选才刚刚开始,请柬就已经递到了他的手上。
他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明山,就是传说中的天山老人!
流觞园的主人,天山老人,当然有资格担任这样一个项目的主审!
刘大师连忙直起了身子,刚想伸手,又缩回来,在自己的衣服上把手擦了擦。
但他没有马上接过,而是盯着这封请柬的封面,有些不解地问道:“不是说本次项目的主官才能与会的吗,为什么现在就……”
“流觞会本为大匠交流之用,刘大师教化之德、教化之果,我想其他大匠也应该很有兴趣。如果刘大师愿意分享,流觞园愿为您畅开大门。”
明山郑重其事地说。
“荣幸之至!”刘万阁笑了,同样郑重地接过了那份请柬。
510 这也算?
虽然主审方跟明山约定了,将流觞会的请柬作为最终的奖励之一,但请柬的发放终究还是由明山本人做主。
现在他提前把它发给了刘万阁,其他人也没什么意见。
“刘大师运气不错。”秦连楹笑着说。
“我早有此意,只是借这个机会亲眼见证了一下而已。”明山也是微微一笑。
“明老身在天山,对这天下事知道得倒很清楚。”荆南海突然道。
“托了同行的福。”明山并没有多做解释。
几句话工夫,四人来到了李全所在的区域。
刚一到这里,气氛就为之一变。
李全正在跟人争吵。
不,这样说也不准确,李全正在被一个人纠缠,一脸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是在干什么?”荆南海不悦地皱眉问道。
他们本来是听说这边发生了事情才过来的,看见这一幕,下意识就觉得是许问那边不满李全的行为,过来闹事了。
但仔细一看,又感觉不对。
纠缠李全的那个人是许问身边那个姓黄的匠官,他嘻皮笑脸的,一点也不生气。而李全相比不耐烦,更多的也是无奈。
“去问问。”秦连楹侧头,吩咐身边小厮。
那年轻人飞奔而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把当前情况跟几位大佬讲了一遍。
“借条?”秦连楹愣了一下。
“有借有还,拿了别人的东西,打个借条也是应该的。”林谢身份明显特殊,却一直没仗着自己的身份多话,反而是四人里最沉默的一个。这时他却开口了,淡淡帮许问说了句话。
“也有道理,但李全这脾气,会给他打?”内物阁分出去之前,秦连楹跟李全是同事,对他的臭脾气了解得非常清楚。
他们正在说话,那边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黄无忧没再说话了,直起了身,笑着点头。李全跟他一起向着另一边走去,那里摆着一张案几,李全提笔写字,写了个条/子,还随手拿起旁边的印章,盖下了自己的私印。
黄无忧接过那张纸条,吹了吹上面墨迹,笑着放进了自己的胸口。
李全很不耐烦地挥手,?黄无忧向他行礼,转身离开。
这是真的打了借条了?
他竟然真的说动了李全,那个出了名的臭脾气?
“你们内物阁真是人才济济。”秦连楹扬眉,侧头对荆南海道。
荆南海没有说话。对他来说,黄无忧只是一个非常底层的匠官,今天之前,荆南海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人。
能让李全打这个借条……这个黄无忧看着不起眼,其实有点本事啊。
他们离得比较远,那边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们。
黄无忧笑嘻嘻地拿着借条走了,等他的背影消失,一群人才走去了李全那边。
秦连楹留心观察了一下,李全表情很平静,并无怒意。
“我们刚刚处理完所有的石材,准备正式动工。”看着他们过来,李全也没什么惊讶,娴熟地给他们介绍起了当前的工作进度。
“我们打算用这五天时间建一座房屋,一正室,两厢房,两耳室。前方石墙围起院落,院落有少许造景。”李全也画好了图纸,画在一块木板上,只有简单的图形,旁边少量标注,但在场的除了林谢都是老工匠,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最正统的那种房屋造型,端正工整,甚至看不出什么花样。
“你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竞争力啊。”秦连楹看了一会儿,道。
“等成品出来你们就知道了。”李全声音平静,其中自信却不言自明。
“那便拭目以待。”荆南海简短地说。
李全目送几人离开,转身道:“开始打地基吧。”
他的声音极其稳定,这些人的到来对他毫无影响。
主审官们最后到达了许问队伍的所在。
一到这里,他们就惊呆了。
“这是什么?”
“那又是什么?”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几个人同时出声,连最严肃的荆南海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许问择定的地点最靠近殷水河,跟其他人的所在地势有所起伏。所以其他几支队伍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别人在做什么,只有他们不绕过来什么也看不见。
主审们之前就在想许问选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想要隐藏一些秘密,结果走过来才发现,是也不是。
他们做事的手段的确跟其他组都不一样,但这根本没法学。
而且,他们选这里,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图个方便,为了取这殷水河的水和土。
那边,许问正带着一些人用石头搭建几个奇形怪状的
圆形物事,往上抹许多灰泥。
主审们马上就看出来了,这是在建窑,烧陶烧砖的窑!
竟然除了主办方预先准备好的材料以外,还打算利用殷水河特有的资源啊……
不过最令人吃惊的不是这个,是围绕着那些陶窑,另一些人正在搭建的奇特机关!
这些机关就是许问他们先开始用拖车带进来的那些“工具”,之前它们都是散的,现在刚刚回来的黄无忧正在带着人组装。
他们现在在组装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看上去是用来运输的。
他们刚刚装好了一辆小车,装完之后,那辆车竟然不需要人操控,自动往河边走了过去,走得很稳,方向也一点错也没有!
“这是什么?”林谢惊讶地问道。
“看着像是传说中的……木牛流马?”秦连楹迟疑着说。
“确实。”荆南海跟他想到一个地方去了。
小车到了河边,河边有人正在挖土,他们似乎早有准备,把挖好的红土放在了车斗里,然后伸手调了一下车身处的什么东西,那辆车就自动转了个弯,开始往回走了。
接着,又有新车装好,重复着之前的流程,没过多久,挖出来的红土就在陶窑旁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东西可以用?对其他组不公平吧?”秦连楹皱眉。
他跟许问有段交情,还算有半师之谊,但这时质问起来并不留情。
“过去看看。”荆南海表情微微一动,道。
一行人往许问的方向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
好些南粤工匠看见他们了,有点局促,不知道该继续干活还是停下来行礼。
“忙你们的。”秦连楹摆了摆手,这些人马上松了口气,?真的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非常朴实。
主审们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
这群人人数不多,但分工合作,极为有序。
他们有的建窑,有的组装机关,?有的挖土取水,没一个人闲着,还有车辆来来去去,整座工地都跟之前看的那些感觉不同。
许问干起活来就很专注,这么一大群人过来,他都没有注意到。
黄无忧看见了想要提醒,被荆南海阻止。
他们往这边走的时候,许问刚刚开始搭建一座新窑。
当他们将要走的时候,这座窑竟然已经快搭好了!
511 倒焰窑
这效率可真是够高的。
但是烧陶的窑,结构很简单,但要求其实很高,这么快建好的东西,真的能管用?
明山不语,走到前面靠近了去看。
才看了一眼,他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往前走了一步。
与此同时,他身边秦连楹已经把他心里的话问出来了:“这是什么窑?”
烧砖的窑跟烧陶的窑是不一样的,不过结构有相似的地方,秦连楹也略懂一点。但眼前许问搭的这个却跟他所知的所有结构都完全不同,这又是什么?
许问完成一项工作,已经回神,他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主审官们,愣了一下。
“见过各位大人。”他很快放松,行礼道。
“这是准备烧制陶器的吗?”秦连楹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他走得更近,看得更清楚。
这个窑是沿着山坡建起来的,从外部看大约一人半高,先把山坡挖出一道沟渠,然后用石头一层层地铺上去,铺成阶梯的形状,然后封顶,由整个沟渠形成窑室。
窑室分成几个部分,秦连楹对烧陶的过程很了解,依稀辨认出来了这些部分各自的用途。
有燃烧室、有烟道、有烟囱、有底炕……
组成与他以前知道的是一致的,但结构却完全不同,他走遍大江南北,从来都没见过!
“对。”许问抬头看了荆南海一眼,笑着说,“大人们把地点放在这里,营帐里的材料还有现成的煤炭,本来也是有这个打算的吧?”
荆南海不置可否,明山更好奇的是别的:“那这个是什么窑?谁想的?”
“这个叫倒焰窑,是在以前的升焰窑、馒头窑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火从这里燃起来,升到顶部,被封堵住去路,倒灌下来,流过窑室……”
许问细细讲解了一下,秦连楹和明山同时听出了其中的优势:“这样窑里各处的温度就很相似了!”
“还能烧制大件的陶器。”
“大的小的都行,很灵活。”
两个大师眼睛发亮,围着倒焰窑转了半天,又看出了不少细节。
许问这窑建得快,但是其实非常细致,
细节极多。
譬如窑壁与外层之间其实还有一个隔层,是用来保温的。窑内烟道不止一条,而是有主支两种,支道呈非字形排布,也是为了控温之用。
显然,这个陶窑绝不是一拍脑袋的作品,而是经过精心思考,设计而成的?
“这是你想的?”秦连楹知道许问的脑子非常灵活,顺理成章地这样想。
“并不是,是本地一个姓倪的童生设计的。”许问坦然说,完全不居功。
历史上的倒焰窑,在古窑基础上发展而来,正式出现于明朝,本来就是古人智慧的结晶。
不过许问也的确是没有想到,能亲眼看到它的诞生。
倪天养这样的人,天生就不应该考科举,他在物理与化学方面的天赋实在太强了。
只是他身处这个时代,只能凭借自己的强烈兴趣去做一些事情,很多超前的想法甚至是在碰到许问之后才正式成形,落入实用范畴的。
这么久远的历史里,有多少这样的人埋没了?
“姓倪?倪天养?”荆南海突然问道。
“大人您也知道?”许问抬头,是真的有点意外。
“绿林镇的一个怪人,没想到还有这本事。”荆南海说。
“人不可貌相。这窑的确有巧妙之处,值得一录!”明山摸了摸胡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和一支笔,准备往上写些东西。
他刚刚准备起笔,突然想起来问许问:“我可以记吗?”
天山流觞园录尽天下工艺,这是明山祖祖辈辈一直在做的事情,看见这新式窑,他当然见猎心喜。
但这明显不符合古人的传艺原则,明山问完这句话,马上就准备自我介绍。
“您请便。”结果他还没有开口,许问已经先点头了,还问他,“需要我给您介绍一下吗?”
他一边说,一边往另一边走。
那里南粤工匠刚刚挖了一个新土沟出来,是准备建一个新窑了。
就着建窑讲解,当然更方便。
“那最好不过了!”明山大喜。
接下来,许问开始一边建窑,一边给明山讲解。
他也算不上一心两用
,就是在做什么,就把这部分的名字、用途一样样报出来。
明山站在最前面,拼命往册子上记录。
他明显是做惯了这种事情的,落笔极快,记录的速度非常惊人。
其他三个人稍微落后一步,听得也很仔细。
秦连楹是烧砖的一把好手,对烧制陶瓷也不陌生,他静静地听着,默默地跟自己知道的东西进行对照。
荆南海的脸上一直都没有表情,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谢虽然接触了不少工匠相关的事情,但毕竟不算行内人,听得半懂不懂。
过了一会儿,他抓住旁边一个年轻人,问道:“这个倪天养的事情,你知道吗?”
他抓住的刚好就是骆苇,他们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饮马河水泥场接受训练,跟倪天养也打了不少交道。
骆苇他们不是本地人,对倪天养以前的“臭名”感受得不深刻,反倒因为后面这些事情,对他挺有好感的。
骆苇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强调倪天养的本事,帮他说了不少好话。
“嗯……这样说起来,这个人还真挺有意思的。”林谢沉吟着说。
“关键是真的有本事!”骆苇强调。
“确实。”林谢点头。
“这个不太妥当吧?”两人正在说话,另一边传来声音。
林谢转头,看见秦连楹正向着许问皱起了眉质问。
他愣了一下,走过去听。
“窑室要密封,你这个倒焰窑要让火从上面倒灌下来,在窑室里均匀分布。结果你现在就用这些杂石建窑?花岗石和料姜石是一种东西?它们的硬度和耐火性能一样?这样乱七八糟叠在一起,这窑能用?”秦连楹连珠炮一样地问,语气非常不悦。
“的确,用同一种石头效果会更好,但眼前资源有限,因陋就简,也只能这样了。”许问说。
“胡闹!因陋就简,也要能用才行。你这样只怕东西还没烧成,窑就先炸了!”秦连楹说。
“我是有考虑过的……”许问想了想,发现的确很难解释,摇头道,“不如我先烧一窑给各位看看?”
512 严丝合缝
陶土、水、煤炭等各种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许问用水和土,制作陶坯。
他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往窑里铺煤、继续处理切割材料、在刚刚圈出来的范围外面把剩下的那些奇怪机关搭建起来……
非常忙碌。
主审们也看出来了,这些工匠大部分人的实力都相当一般,就是乡村和街道里最常见的那种工匠,有一定的手艺,但很粗糙也很基础,仅仅只算是能做。
中间也有一些稍微强一点的,但大部分情况下,决定一支队伍实力的都不是它的长板而是短板,实力稍强的也会被跟着一起拉低,压根儿就发挥不出自己的水平来。
但这支队伍就不一样,他们仿佛事先就做好了准备,按照不同的水平和擅长的方向分了组,然后根据小组分配工作,各人做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力量。
而且管理者对他们的管理也非常有序,用最简单的口令、手势和一些旗语就能指挥他们,从不会让他们有茫然不知自己要干什么的时候。
这管理水平,很不一般啊……
主审观察四周的时候,许问已经麻利地准备好了陶胚。
当然能这么快,也是因为他做的东西很简单。
就是一些陶管,有大有小,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型号,每个管都一头粗一头细,可以套接在一起。
陶管主要用作排水,是城市建设与高级房屋常用的配件。
不同的型号针对不同的用途,许问显然是早就规划好了的。
陶胚被小车运进倒焰窑,许问进去一一将其排列整齐,检查完煤炭。
出窑时,他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
“有什么不对吗?”秦连楹敏感地问。
“胚入陶出,感觉倒焰窑出入不太方便,还要再改进一下。”许问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担心烧制会出问题,在考虑下一步的改进?
这个人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什么……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的时候,许问从胸口掏出一个小本子,把这个问题记了上去,放回本子开始封窑。
倒焰窑烧制陶器需要一段时间,许问拿了个滴漏,定好时间放在旁边。
“时间能这么准?”明山问道。
“能的。这也是倒焰窑的优势之一,不同的时间烧制出来的成品效果也不一样,非常灵活。”许问回答。
明山若有所思地点头,把这点也记了下去。
“陶管的精细度要求不太高,这样烧制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各位要看效果需要多等一会儿,也可以到时间再过来。”许问说。
“半个时辰……很短啊。我就在这里看。”明山说。
明山这样说了,其他人也索性留了下来,让人给搬了椅子,坐到一边。
许问没有陪着,说了声抱歉就去了另一边,带人对机关进行最后的组装。
这些机关围起来的大概有一个三丈见方的一个范围,不算很大,不可能像李全那边一样建一个完整的房屋。
“这是打算建什么?”明山问。
“看不出来。”秦连楹摇头。
不管要建什么,许问都显得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不断发出指令,各小组组长迅速带着手下组员依令行事。
处理好的石块放到了传送带上,组长开启机关,旁边有人用脚踏动,传送带就开始运转,石块向前传输,从一个点到达了另一个点。第二个点有工匠接应,搬下石块放到现场。
整个过程非常便捷,完全不需要人手搬来搬去,好处非常明显。
荆南海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直起身子,身体前倾,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
然而,让他们惊讶的这一切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许问他们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使用了这样奇奇怪怪、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工具和机械。
而且它们带来的便利是肉眼可见的,极大地加快了整个工程的进度,也让工匠们省力多了。
这些人身上扎着明显的绷带,似乎受伤未愈,传闻中他们不久前受了鞭刑,现在正在服苦役。
伤势本来应该影响他们的状态,让他们行动略有不便。但使用这些工具,他们却能以这样的身体,轻易完成以前三四个、或者更多人才能一起完成的工作。
荆南海双指交叉,目光不断扫过眼前一切。
他有点兴奋了。
在他身边,明山正在奋笔疾书,把眼前从未见
过的一切记录下来。
秦连楹则默默地看着,他的注意力着意落在几个点上,眉宇间似乎隐约有些忧虑。
半个时辰后,滴漏发出卡哒一声响,许问抬起头来,走到陶窑旁边,开窑取陶。
窑门打开,热气伴随着火星喷薄而出,主审们不仅没有后退,反而纷纷又往前走了两步,眯眼去看。
没过多久,烧好的陶管放在拖车上拉了出来,红通通的,冒着热气。
许问戴着厚布手套检查了几个,把它们套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两米左右长度的管道。
接着他从旁边拿起一个瓶子,从里面倒了一些粘稠的流质出来,抹在了陶管表面。
“这个遇水就会起泡,可以用来检验是否漏水。”许问向主审解释。
这时旁边送来了水,许问演示了一下,果然它一接触到水马上就起泡了,立竿见影,效果非常明显。
接着许问把水从陶管一端倒入,让它流过。
可以清楚地看见,水流顺畅通过,陶管表面一片安静,一点泡也没起。
这不仅表示陶管烧制得质量好,里外都没有裂痕;制胚与烧制的精度也很足够,每根陶管都严丝合缝地扣了起来,一点水也没渗。
“再看看别的。”荆南海说。
不用他说,许问也在做,很快,所有陶管全部按型号接了起来——每根都接得非常好。
水流潺潺从陶管中流过,除了水还是水。所有陶管的表面都非常光洁,如果不是测试用试剂的光泽看上去非常显眼,简直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忘记上了。
实验证明,整整一窑陶器,质量相当平均,全是都是合格品!
这个倒焰窑的优势,的确是一眼即明。
而这,只是许问这一组当前显示优势里,相当不起眼的一项而已。
“东西很好,准备得也够周全。”秦连楹开口,缓缓说道,“但落到最后,还是要看效果。”
他转过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许问,“其余的,都是小道而已。”
许问回视,表情似乎有些不太赞同,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向被各种机关围在一起,正热火朝天搭建起来的那片工地。
513 雨后绣鞋
主审们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半个时辰后,有人过来通报,有人来找荆南海了。
荆南海要离开见客,秦连楹跟他一起,明山却笑嘻嘻地说:“我再留下来看看。”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这片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工地,兴致盎然,林谢想了想,主动道:“我也留下来。”
荆南海无意干涉,匆匆一点头就走了,明山从椅子上起身,抱着他的本子到处转悠,林谢跟在他身边。
“我比你年长不少,腆着脸叫你一声小林。小林啊,对这个地方,你怎么看?”
明山一边说,一边伸手在面前划了个圈,把眼前所有的一切,包括被机关围出来的工地、包括陶窑,全部都围了进去。
随着他的手,林谢的目光也跟着划过眼前的一切。
“我以前跟着养母一起,也去过一些工地现场。”林谢斟酌着说,“见过一些很了不起的大匠,实力之强、手艺之妙,出乎我的想象。但眼前这个,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林谢说得很缓慢,中间还提到是他的养母带他出门。
这时代男女之防并不像理学巅峰时那么严格,但男性与女性的工作界限还是分得很清楚。
工匠行业几乎没有女性的存在,很多时候出于各种迷信,还很忌讳女性涉足参与。
林谢说的这件事,其实是很反常规的,很多人听了肯定都会忍不住问一句。
明山脸上却完全没有异色,只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有什么不同?”
“这些人实力太弱了。”林谢严格而冷静地评判,“若是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工地,这些人恐怕一个也不会被录用,一个合格的也没有。但现在……”他微微一笑,道,“我很期待他们做出来的结果。”
“确实。”明山同意。
且不管这一组最后出来的成品如何,光是眼前这种工作方式,就已经给他们展示了无穷的可能。
“但刚才秦大师
一直皱着眉,他在担心什么?”林谢很擅长察颜观色,刚才秦连楹的表情他已经注意到了。
“呵呵,我来问你。之前你见过的那些大匠,做出来的东西,按十分来算的话,你打几分?”明山笑呵呵地问。
“……九分。”林谢犹豫一下,道。
“就眼前情况来看,做最坏打算,你觉得这里做出来的东西能打几分?”明山又问。
林谢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来,再一次用评估的目光看向眼前的一切。
现在还是看不出来许问他们打算做什么。
刚才他们用机关围出来了一段范围,大约三丈见方。
地方不大,正在挖土打地基。
他们用了那个传送用的机关,挖出来的土放在传送带上,直接运了出去,倾倒在另一边。
这样就不需要工匠担着土走来走去,明显比以前方便多了。
依托着这些工具与机关,所有人的行动都法度俨然,明显接受过专门的训练。
当然,他们做的是很简单的工作,但以他们的能力,把这样的事情做好绰绰有余。
而另一些略微精细一点的工作,也交给了能力更强一点的小组完成。
照这个趋势……
“至少六分。”林谢回答。
他说得保守,但仍然也是个能够及格的分数。
“不错。”明山赞许地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一起沉默下来,都没有说话。他们想到了同一个地方。
这次他们要建的是西漠行宫,皇家建筑物,要求极高。但大部分情况下,普通人居住的房屋甚至官员的官邸都用不着这么好。
也就是说,仅就现在而言,许问这一组所展现出来的很多东西,就已经具备了强大的竞争力,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林谢很快想通了其中因果,果断地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就是可能。”
“世事皆有好有坏……”明山笑容淡淡,轻声回答。
另一边,许问他们没有理会这边的对话,继续在忙碌着工作。
挖好地基,工匠们开始在下方铺设陶管。
现在,刚刚建好的陶窑纷纷开工,更多烧好的陶管被送到了此处。
它们像刚才一样,按照型号连接起来,分门别类地铺垫到泥土里。很快,这一片红土地上蜿蜒纵横,全部都是网状的陶管。
很明显,这些陶管的排布是事先就设计好了的,它们型号多样,粗细不同,但看上去一点也不杂乱,反而井然有序,只是雏形,就能看出它们未来必定有各种不同的用途。
“这是……泄水沟渠?”明山凝眉片刻,恍然道。
“泄水沟渠?”林谢立刻问。
“江南有一座小村,名为明月湾,城内全部石板铺路,整座城市极为清洁,有句话叫‘明湾石板街,雨后着绣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明山微笑问道。
“听过!”这一提醒,林谢马上就记起来了。
“就是传说中吴王玩月之地?吴王与西施在那里画眉赏月,怡然自得……”
“是。英雄美人的传说,总会让人留连。”明山笑着颔首。
他很快把话引回正题,“明月湾村石板下方就是沟渠,上可行人,下可泄水。每遇大雨,山洪即可从渠沟中排出,雨后街上不留积水,可穿绣鞋自如行走。这句话,便是因此而来。”
“您是说,这些陶管就是许问为这个建筑准备的沟渠?”林谢恍然。
“我猜应是如此。”明山道,“流觞园所录典籍里,有大匠提过此般设想,不仅有下水的,还有进水的。只是此项工作繁杂严谨,实现起来很有难度。”
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许问那边。当真正看清那些管道的连接方式时,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可思议地说:“嗯?难道他真的是这么打算的?”
514 和离
荆南海走到外面,看见来人,点头道:“欧阳大人。”
“荆大人。”欧阳度拱手行礼,他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相貌颇为英俊。
荆南海目光在那年轻人身上轻轻掠过,就回到欧阳度身上,问道:“何事?”
“新三合土配方与实例已经验证完毕。”欧阳度略有些兴奋地说,跟着介绍身边的年轻人,“这位姓邓,叫邓玉宝,是绿林本地人。新三合土配方和烧制方法,就是他献上来的。”
“哦?”荆南海这才正式转过眼神,打量那个年轻人。
对方明显又紧张又兴奋,但仍然勉强挺胸腆腹,装得很镇定的样子。
“情况如何?”荆南海向邓玉宝点了点头,继续发问。
新三合土是整个内物阁当前工作的重点,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荆南海把这事交给欧阳度负责,自己也一直都是非常关注的。
“非常好!”欧阳度振奋地说,“新式立窑烧制时间大大缩短,从以前的七天缩短了足足一半!”
“一半?新式立窑只需要三天半?”荆南海动容询问。
这个时间,缩短的幅度的确是非常大了。
“是三天!”欧阳度大声说道。
从七天缩短到三天,这个效率提升的确非同一般。
这次内物阁对新三合土的要求不是别的,就是要量产、稳定性高、通用性强。
这个烧制时间,的确能符合内物阁的要求了。
“成品效果呢?”荆南海接着又问。
烧制速度不仅要快,烧出来的结果也是关键。
欧阳度从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递给邓玉宝,示意他来介绍。
荆南海不用问也知道油纸包里装的是什么。
一个是这个所谓立窑烧出来的石灰,另一个是调配好的新三合土。
交给邓玉宝来呈交介绍,也是给他的一个机会。
换了别人可能会居功自得,但欧阳度从来不是这种人,也是荆南海最欣赏他的地方。
内物阁的人才,当然是越多越好。
邓玉宝一听这话,顿时更紧张了,他推拒说:“不,不用了,我要说的都已经跟欧阳大人说过了,还,还是让欧阳大人来介绍吧。”
荆南海听得眉头微微一
皱。
这人气宇轩昂,表情自信满满,不像不敢跟人交流的样子啊?
难道他看走眼了?
“你琢磨出来的东西,当然还是你自己最拿得稳。还是你来介绍吧。”欧阳度笑着,鼓励地说。
邓玉宝没有推掉,深吸口气,接过油纸包,打开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个就是用立窑烧出来的石,石灰。”
他才一打开就尴尬了,欧阳度递给他的是两个包,一个是石灰,一个是三合土,他打开的这个颜色不均,明显是三合土那包。
“我跟你说在上面做了记号的啊。”欧阳度有些无奈地说。
“哦……哦!”邓玉宝连忙把这个胡乱包了一下,打开了另一个。他有点手忙脚乱,调配好的三合土落到他的手上,尤其显出他的手部修长白皙,甚至称得上好看。
荆南海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眼,目光落到新打开的那包石灰上,轻轻“咦”了一声,?接了过来。
石灰是用青石烧制的,很多时候烧完还要再筛一遍,因为窑内温度不均匀,青石受热也不均等,有的地方烧成灰了,有些地方还是石块。
筛眼有大小,通常不会筛得特别细,所以石灰的颗粒也是有大有小,中间常常混了一些非常细小的石块。
但眼前这包石灰明显不同,颗粒细腻,全部都是真正的“灰”,揉在手上甚至有一种油一样的感觉。
如果不是欧阳度细细筛过,那就是这立窑效果的确非常好,温度控制、过程控制都达到了最好的效果!
再没有什么比实物更有说服力,荆南海对邓玉宝顿时有点改观,再听他结结巴巴的解说也不觉得怎样了。再者也是,邓玉宝虽然结巴,但对整个烧制的流程以及立窑的原理介绍得都是比较清楚的,含糊的地方也的确就是不那么容易讲清楚的地方。
一轮介绍完毕过后,荆南海的表情明显变得温和多了,邓玉宝发现了,松了口气。
“很好,这个新三合土正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从不亏待有本事的人,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荆南海问。
邓玉宝一听这话,突然又有点紧张了。
他张开嘴又合上,合上又张开,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样,大声说:“我想求大人主持,让一名女子和离!”
什么?和离?
这是什么鬼要求?
荆南海迅速看欧阳度,发现他也是一脸迷茫,显然没听说过这回事。
荆南海深吸口气,问道:“此话何意?”
“绿林镇内有一名女子,她美貌贤惠,一手绣工出神入化,偏偏遇人不淑,嫁给了一个无赖纨绔。这纨绔不仁不孝,弃家不顾,气死爹娘。我实在不忍心看见这样一个好女子明珠暗投,负了一生。我愿以此功,换得她逃脱苦海!请大人主持公道!”
说着,邓玉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荆南海,眼中泪光闪闪。
荆南海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八卦,看看邓玉宝,又看看欧阳度,极其难得的感觉到了一丝茫然。
“你先起来。”他很快冷静下来,向邓玉宝点点头,道,“你的要求我知道了,不过眼下这里正有要事,我等脱身不得。等事情结束之后,我再来处理此事。”
“是。”邓玉宝有些犹豫,似乎很想赶紧把这件事搞定,但最后还是没敢多说,应了声是,起身垂手。
“你这么关心这位女子,是想等她和离之后娶她为妻吗?”荆南海突然问。
“不敢……不过她若是有意,我也愿欣然接受。”邓玉宝有点羞涩地说。
荆南海摆了摆手,让人引他下去。等他离开之后,他脸色有些古怪地对欧阳度说:“说到这件事,他倒是一点也不结巴了。”
“我当真不知道这事!他从没跟我露过口风!”欧阳度连忙撇清关系。
“若他真能立下伟功,调理一下他的私事又如此?”荆南海沉默片刻,突然道。
“你带了多少新三合土过来?”他转身问欧阳度。
“新烧出来的都带过来了,就在外面车上!”欧阳度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回答。
“很好,把它运去营帐正中,放到显眼位置。”荆南海拿了个令牌给欧阳度。
欧阳度应了一声,马上转身安排去了。
与此同时,许问刚刚带着人打完地基。之前领来的花岗岩已经被处理好了一批,整齐堆在一边。
石堆旁边还有许多麻袋,明山眼光老道,一眼就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了。
“三合土?不是统一提供的……是他们自己准备的?”
515 水泥
麻袋解开,倒出来的是灰色的细土。
许问的人把土倒在地上,取水搅拌成泥浆。
这是没见过的新东西,明山好奇地上前看。
他原先以为是三合土,但现在看着又不太像。
三合土顾名思义,是三种不同的材料混合而成的结果。
这三种材料里,石灰是固定必须要有的,其余两种经常发生变化。
但终归而言,这都是三种材料,颜色不同,质地也不同。所以三合土一般都是色泽不一的混合物。
但眼前这麻袋里装的、正在被水搅拌的,却是一种非常均匀的灰色细土,看上去就是一种物事,并不是搅拌物。
明山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安静地在旁边看着,默默观察。
细灰与水相混合,变成了一种灰色的稀泥,然后分装到木桶里。
工匠提起木桶,走到堆好的石块旁边,在石块的边缘抹上灰泥,再一块块砌起来。
这用法……还是三合土啊!
但是三合土能这样加水就用?
明山睁大眼睛,看见另一组人打开另一个桶状的机关,把这些灰泥、和一些石块、砂土一起倒了进去。然后不断踩动下面的踏板,木桶旋转了起来。
这是在搅拌?
明山几乎迅速想到了木桶里面的情况,果然没过多久,混合物被倾倒了出来,堆积在一起,砌成一些道路或者高台。
明山越看越是惊讶,终于忍不住走到许问身边,问道:“这是什么?”
“这叫水泥。”许问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一边忙活,一边回答。
“以前似乎没有听说过?”明山问。
“是三合土的一个变种,是石灰、粘土和石膏混合在一起烧制出来的。”
“烧出来的?你的意思是,不是混了就用,还要再经过一道流程?”
“是的。”
“这样不是更麻烦吗?”
“不会,一来我们改进了石灰和水泥窑,烧制时间更快。二来,烧出来的水泥可以以隔水的形态长期保存。而一遇到水,它立刻就会结块,储存和使用起来非常方便。”
“快,能有多快?”
明山这话问得有点含糊,但许问两个问题都回答了。
“石灰烧制时间是三个时辰,水泥烧制
时间近似。水泥凝结时间可以控制,通常在三刻钟到三个时辰之间。”
明山的眼睛瞬间睁大,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为哪件事情感到吃惊了。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问出了自己最吃惊的那个点——
“这水泥能这样混水就用?”
“可以,这是它的一大优势。调整烧制的方法,凝结时间也能控制。不少于三刻钟,不多于三个时辰,这是标准。”
水泥凝结时间有一整套测定的方法,许问直接把另一个世界的国家标准搬到这里来了。
倪天养一开始不明白原因,但很快就意识到了。
凝结时间太长太短,都会对实际使用造成巨大影响,许问这个要求明显经过深思熟虑,是最合理的标准。
这时,这也让明山吃惊了。
三合土无论储藏还是使用,一直都是一大难题。如果这个水泥真的能像许问说的这么方便,那简直是革命性的改进!
同时,他还很关注许问刚刚说到的另一个时间。
“你刚刚说石灰的烧制时间,三个时辰?你没说错吧,不是三天?”
“是三个时辰。”许问知道他在惊讶什么,非常肯定点头说,“我们对窑进行了较大的改进,制成了回转窑,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明山倒吸一口凉气,过了一会儿才道:“但是三个时辰,这也太短了!”
他看向那个木桶,心中另一个疑问这才跟着得到了解答。
三合土不算难得,但使用起来限制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石灰烧制时间太长,从而影响了它的产量。
现在许问建的这个新窑,足足把时间缩短到了三个时辰,足足十余倍!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石灰以及这个水泥完全可以大量供应,像这样混合砂土石块直接使用就成为可能了。
“这个水泥的配方,还有那个新式的石灰窑,你能让我记录下来,放到流觞园的典籍里去吗?”明山凝神半晌,突然问道。
流觞园的份量当然不用说,但很多人其实也不愿意这样做,明山遭受过很多拒绝的。
毕竟这个世界的主流想法,还是技艺与配方是个人私产,夺人配方简直就跟谋财害命差不多。
“行啊。”结果许问想也不想,马上就回答了,不过他顿了一顿,又改了口,
“我这边没问题,不过回转窑是我提出想法,另一个朋友接手改进实践完成的。论产权我俩均等,我得再回去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应该的,应该的。”明山连声回答。
他想了想,又掏出一张信笺,郑重其事地双手奉给许问,道:“正月十五,天山流觞会,许贤侄若有空闲,还请拨冗参加。”
短短一天时间里,他竟然连连发出了两张流觞会的邀请函。
上一次也好,这一次也好,他都有一种“必发不可”的感觉。
这一瞬间,明山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出来得太晚了,这个世界将要、或者说已经开始巨变了。
许问怔了一下,唇角突然露出了微笑。
流觞会他不久前听说过,非常清楚它的地位有多高,整个大周的工匠对它有多趋之若鹜。
现在,一个这样重量级的邀请函就这样随随便便递到他的手里,认可了他的资格,他却并没有骄傲,更没有觉得它不值钱。
他看着明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文传会以及骆一凡。
千年以前,千年以后,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总有人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真的很有意思。
他擦了擦手,同样郑重地接过那封邀请函,说:“不胜荣幸。我役期在身,不敢保证,但若有机会,我一定不会错过。”
明山笑了,伸手道:“不打扰许贤侄了,我很期待,你之后还有什么精彩表现。”
前面两人交流的时候,林谢一直站在旁边,完全没有插话打扰。
明山给许问递流觞会邀请函的时候,他微微扬了扬眉,旁边跑来一人,低声附耳说了几句话。
与此同时,许问也接到了消息,得知有一批新三合土送到了营帐里,随时可以取用。
他早就知道内物阁急需三合土良方,他们加班加点赶制水泥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这个。
天下英才,能人辈出,有人做出了新的是很正常的事情,而硅酸盐水泥本身也就是个基础属性,在这个基础上可以进行大量变化,适应各种环境。
这批新三合土是什么样的?会被临时大批量送过来肯定有它的优势,如果能跟水泥结合一下,说不定会有新的效果。
“我去看看。”许问起身说道。
516 如果没有的话
明山和林谢也跟着一起去了。
营账里人有点多,除了他之外,其他四组也都派了人,或者亲自过来了。
三合土是建筑中必须要使用的配料,大家也都是很关注的。
李全是亲自来的,他正弯着腰,从麻袋里抓了一把土出来,放在手里细细捻着。
“还不错。”这位墨工轻描淡写做出了判断,“粘度足够,灰质也够细密,混合捶打,隔一日就能使用。”
“一日即可!”旁边刘万阁的一名弟子露出喜色,也上前抓了一把,细细打量。
“果然好土!”他说。
这就是普通三合土最麻烦的地方。
三合土的使用非常麻烦,需要一个过程。
最普通的三合土是由黄泥、石灰、河沙组成的,但这三种材料各是各的,没法完全混合。所以需要反复捶打翻动,再堆放静置,再捶打翻动,再堆放静置,如此重复十几次之后,三合土里的配料才会融合、老化,最后成形。
捶打次数越多,制作时间越长,做出来的三合土效果就越好。
通常来说,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三天,有的需要五天,时间相当漫长。
营帐里新送来的这一批三合土粘性相当不错,单是这样摸着就感觉粘手,凭此推断,它的成形时间也会比较短。
“不错。”几个来领东西的墨工都笑了起来,很高兴。
“朝廷也是尽心了。”他们纷纷表示。
“听说朝廷最近一直在琢磨这些新东西,尤其是三合土,在向四面征集配方,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获了。”
来领东西的几个人就着这事讨论了一下。
内物阁征集三合土配方的事情,在一定范围内是公开的,他们当然都有听说过。不过这也就是不久前的事情,现在就有结果,一方面看朝廷效率颇高,另一方面也表明他们对此事的确足够重视。
李全微微一皱眉头,对旁边小吏说:“我领十麻袋。”
“是。”小吏正拿着一本帐册,早就已经准备好,听见李全说话,连忙给他登记。
李全领完东西,其他人纷纷继续,领取的数量都跟他差不多。
李全正叫了人搬了东西准备走,转过身就看见几个人走了过来,两名主审,还有许问。
李全眯了眯眼睛,向主审行礼,
让人把东西送回去,自己却不急着走了。
他对许问始终心存疑虑,想尽一切机会对他看看清楚。
没想到一看见明山,刘万阁那个弟子眼睛巴一亮,大步上前,尊敬地向他行礼,叫道:“明大师!”
明山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问道:“听说有新料送到了?在哪里呢?”
“这里这里!”刘万阁弟子非常主动地把他们引到麻袋旁边,介绍道,“是很好的三合土,粘性很大,很好成形。”
李全在旁边眯了眯眼睛,跟着向主审行礼,心里却很疑惑。
刘万阁弟子教得非常好,礼数从来都很周全,这点也挺佩服刘万阁的。
但是,礼数最讲的是一个分寸,他弟子怎么无端端地对这个来历不明的明主审这么热情?这人到底是谁?
“好嘞,我来看看。”明山走了过去,许问和林谢跟在后面。
明山弯腰伸手,短粗的手指摸了把土,先放在手掌上捏了捏,接着又让它漏了下去,留了少许放在指尖捻了捻。
他脸上表情并没有怎么变化,但李全很清楚地看见,他的兴奋劲儿没了,好像还有点失望的样子。
这么好的三合土,他还不满意?
“好土,好土。”明山直起身子,笑呵呵地说,把位置让给了旁边的人。
林谢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对这些工匠的细节没什么了解,没去凑这个热闹,直接把位置让给了许问。
许问弯腰俯身,动作跟明山差不多,但眼睛刚看见土的颜色、手指摸到新土的质感,脸色就微微有些变了。
“怎么?”林谢非常敏感,马上问道。
“没什么?这土不错,混合凝结时间大约在一天左右。如果我没有猜错,它的烧制时间也比较短,大概只需要三天。”许问很快恢复正常,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只……”林谢听见这些数据,下意识就吐了个字出来。但他马上知道不对,?就把嘴巴闭上了。
这身份高贵的年轻人是什么意思?
觉得这数据应该不只是一个“只”字,还是别的什么?
李全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还没细想,就被许问说出来的数据惊怔了一下。
“三天?当真?烧时间这么短?但这三合土的质量看着很不错啊?”他接连问道。
“是挺不错的。因为这不是粗制滥造,而是改进了窑体。”许问说。
“……你对这熟悉啊。”
“略有研究。”
李全不说话了,向主审稍微示意了一下,就带着人带着十袋三合土走了。
“你们都是内物阁的,你有更好用的水泥,为什么不跟他说?”林谢站在一边,突然问道。
“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许问反问,“他给我钱了吗?我跟他无怨无仇,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没好脸色,我为什么还要倒贴?”
“他资历更深……”
“那又如何?现在一起站在这里,我们就是竞争者。真正决定你声音大不大的,不是你讨不讨人喜欢,是你是不是足够强。”
许问神情自若,他又检查了一下那些三合土,摇摇头,什么也没拿就回去了。
林谢站在他身后,一脸的若有所思。
新三合土的质量不如预期,许问并没有什么失望的,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从圆窑变成立窑,?再从立窑变成回转窑,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回转窑要转起来,必须涉及到机械的一些原理,本来就是一个跨越。
准确来说,这批新出现的三合土才是真正符合这个世界发展规律的东西。
但许问没想到的是,看见这批新三合土,他竟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种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混合成这三合土的配方,不就是倪天养最早拿出来的那个吗?
后来倪天养被他拐去研究回转窑了,这个配方相当于被他闲置,但许问还是研究了一下它的成分的。
倪天养在这方面的才华毋庸置疑,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优良的配方——如果没有水泥的话。
它的前期烧制时间和后期完成时间都大大地缩短了,但它的质量并没有因此降低。
它的强度略逊于水泥,韧性犹有过之,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款非常优秀的产品——如果没有水泥的话。
所以,倪天养在知道水泥之后,毫不犹豫地转移了研究方向,把自己研究了很多年的这东西扔到脑后去了。
但现在,这配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世上还有人跟倪天养长着同一颗脑子,还是说……
517 美好生活
这件事只能等出去之后再找倪天养来问,许问先把它放到一边,回去继续忙碌了起来。
整个城市的地基已经全部打好,上下的管道一共铺了三层,最下面的是最早烧制出来的最粗的那批,再上面的越来越细。
所有管道的布设全部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每一根都非常严谨,布完之后交叉检查了几遍,这才往上填土。
上面两层的陶管细得很不一般,最上面那层比筷子还细,明山和林谢在旁边看见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
明山对林谢做了“烫样”两个字的口型,林谢看出来了,微微点头,目光扫过这一片范围,表情有些惊讶。
三丈方圆做建筑小了,但做个烫样,那可真是够大的!
而且就现在下面这管道看起来,细致度就已经很惊人了,许问这是打算做什么东西?
他们没问,许问也没说。
现在两人离开,许问更加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与此同时,绿林镇竹笛巷刚刚有一名陌生人到访。
“谢过这位大哥。”细密竹帘后面走出来一名丫环,跟着传来的是轻柔如水的声音,非常动听。
陌生人有点怔神,看着竹帘上投下的芭蕉影子,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交到丫环伸出来的手上。
丫环向他行礼,陌生人这才回过神来,介绍道:“这是倪先生这一旬的饷银,下旬我还会另外再送过来。掌柜的让我跟您说,这是底薪,等到水……倪先生最后制成的东西制成货物上市,另外还会有分红送到。”
“掌柜仁义。外子内心纯真,不擅交际,还请掌柜的多多照应。”声如水,柔和着带着自然的力量。
“理所应当!咱们掌柜的说了,倪先生天纵奇才,必将闻名天下。这样的人物,咱们悦木轩供着都来不及,定然是不会亏待的!”陌生人又怔了一会儿神,大声说道。
女子在帘后裣衽行礼,再次道谢。帘后微现她的身影,纤细优雅,十分动人。
陌生人走出竹笛巷的时候,车夫正蹲在车辕上等他。
看见他的表情,车夫取笑道:“怎么了,里面有狐狸精?你怎么进去一趟,就跟被吸了魂似的!”
“别乱说!什么狐狸精,那是仙女!”陌生人马上认真反驳。
“看一看,这里是绿林镇竹笛巷!哪来的什么仙女?”车夫笑着说。
“……就是的。”陌生人无力地反驳,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后面的屋门一眼。
陌生人离开,帘中女子起身,接过丫环手中纸包,放到案上,将它打开。
里面果不其然就是银子,四个银锭,全是官银,每个是五两的制式,四个就是二十两。
“一旬的饷银就是二十两?你家天养能挣钱了啊!”旁边一个声音响起,快活地说。
“那是当然,你没听见人家说吗,天养天纵奇才,必将闻名天下!”那温柔如水的声音声调完全变了,轻快上扬,银铃一样。
相比到手的银钱,她仿佛更中意人家说的这句话,也不管是不是恭维,直接就当真了。
“哎呀,刚才忘了问了,饷银怎么会直接送到家里来。”温柔声音遗憾地说。
“倪天养那狗脾气,还在跟悦木轩合作,不是他答应,悦木轩怎么会直接把钱送过来?你少跟我装佯了,看你那嘴,笑得都要裂了!”快活声音轻轻哼了一声,虽然知道好友就是想让她把这话说出来,她还是说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天养一朝醒悟,就这么温柔体贴,我高兴还不行啊?”
“行行行,恭喜你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啦!”
“……其实也没有苦。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不会苦的。”
竹帘里突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温柔的声音轻轻笑了一声:“你还小,还是个孩子,这些事情,当然不会明白了。”
“我不小了,我已经十六岁了!”
“这跟年龄可没有关系……不说这个了,来帮我做点事情吧。”
…………
殷水河畔红土场,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新城已经初见雏形。
城就建在窑旁的土坡旁边,依着土坡用土石堆了座山,城市依山而建,基本上还原了天云山脚下的情景。
行宫在山上,城市在山下,两者相依相伴,又隔了一段距离,繁华中不掩清净,清净中却又不显寂寞。
现在他们只是搭出了一个基本的框架,具体细节还有待完善,但新城市的概念,已经深深映入了南粤工匠们的心里。
其实之前设计图出来的时候,许问就给他们讲解过,他们也参与提供过一些想法。
但只是纸面上的讲解很难给人留下太深的印象,南粤工匠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一座非常美好的城市,但是它具体是什么样的,要怎么完成,能不能完成,他们其实都不是很清楚。
再没有什么比实际的执行更能加深与作品之间的联系。
这一天,许问通过驼子和骆苇给他们发布命令,让他们不需要想太多别的,只要完成自己手上的工作就好,尽可能地最大化他们的能力。
但同时,他也并没有只是把他们当成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他经常随口就介绍各个环节的用意,到时候它会给住在里面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重复工作是不需要进行太多思考的,南粤工匠们一边干着手上的活,一边
畅想自己要是住在这里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每天早上起来,不需要去井里打水,按下扳手,?就会有井水从井底被压出来,蓄到旁边的缸里。
厨房里干干净净的,四周也都没有臭气,没人提着马桶在街上走,粪便污水全部顺着地下的陶管流走了,在几个地点固定蓄积,会有人把它们拖走作为肥料。
城里到处都是两层三层的小楼,依靠水泥,这样的小高层建立起来毫无困难。一楼可以不住人,把鸡猪之类的养在里面,跟他们南方一样。
冬天屋里屋外两个世界,有双层的火墙,烧火的时候屋里温暖如春,不烧的时候也能比外面暖和多了。
一家几代人住在一起,楼上楼下,有女人的斥喝,有小孩的叫喊,热热闹闹,和和美美。
但到了夏天,窗子打开,冬天被挡在外面的风会自然流动起来,贯穿全屋。
那时候就算头上太阳晒着,下面也凉风习习,非常怡人。
什么保暖、通风、采光等各项指标的的标准什么的,南粤工匠们其实听不太懂。
但照着这个所谓标准建起来的房子,好像真的很不错啊,如果自己也能住进去就好了……
不然等到时候服完役了回老家,给自己也按照这个标准盖个房子?
看见这么好的房子,其他人不也得上门来求着盖一样的?
到时候,还用得着发愁找不到活?
生活一下好像有了盼头,他们对待手上的活也更认真了。
趁着这个机会,多学点东西,回头就是自己的本钱!
工作有主动性和混日子就是不一样,新城的雏形能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建起来,也有不少这方面的原因。
这会儿,已经天黑要下工休息了,他们还热火朝天地商量着明天要干的活,下工比上工精神还好。
竞选跟普通上工一样,“主家”包吃包住,但吃住都很简单,食能吃饱肚子、宿有一席之地而已。
为了方便管理,五支队伍的宿营地都在一起,各自拥有一间帐篷。
“过去吃饭睡觉,避着其他人一点,别跟他们起纠纷。”黄无忧叮嘱。
这群南粤工匠情况特殊,至少名义上就是群苦役犯。跟其他队伍产生纠纷,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错,肯定都是他们吃亏。
黄无忧细心,专门嘱咐了一声。
大家大声应是,转头继续热烈讨论。
这些人开始天马行空地瞎想了,很多想法不切实际,但也有很多东西会带来启发,许问没作声,在旁边听得很认真。
他听得太专注了,也没留意,旁边有人“哼”了一声。
518 你是谁
许问听声音就听出来了是谁,他转身行礼:“李/墨工。”
李全冷哼一声,道:“一派胡言乱语,你身为主官,都不管一下的吗?”
南粤工匠们一听,瞬间全部闭上了嘴,谨小慎微,一句都不敢多说了。
“现在是工闲时间。正式做工时谨慎就可以了,平时他们当然可以随意言行。”许问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管得这么宽。
“平时脑子太杂想得太多,等到时候怎么保证一定能收回来?静心,是一辈子的事情!”李全正色斥责,许问听得愣了一下。
“我不这么认为。”过了一会儿,许问回答,带着同样的认真。
李全等着想听他下文,没想到他说完这六个字,就闭嘴了,没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听完李全这句话,他马上就明白了。李全真不是有意来找岔。
他的态度是很生硬,但是是真的带着教导的心情过来,想要教他一些事情的。
但是教了不一定要学,更何况李全的理念跟他,以及连天青完全不同,甚至称得上南辕北辙。
因此,许问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你!”李全有点生气,皱着眉看他,似乎还要说什么。
“哈哈,有意思,我也不这么认为。”突然又一个声音斜刺里插了进来,其实也是在反对李全的话,但语调轻松,一下子就把有些僵硬的气氛给缓了过来。
刘万阁抓着一个粗面馒头,一边吃一边走了过来,笑呵呵地说。
“工时和闲时肯定不一样,手上活完成得不错就行了,你管他们下来是睡觉还是摸牌呢?”刘万阁说,“难道人人都得跟你老李一样,每天晚上定时睡觉,每天早上定时起床,做什么都分刻不差,把自己过得跟木头人一样?”
“日子过规整了,才能静心。静心了,才能做出好活计。”李全皱着眉,有些固执地说。
“心这个东西静不静的,你管得过来吗?而且小许能在徒工试三连魁首,还是江南路这种英杰辈出的地方,静不下心来做得到吗?”刘万阁说。
“他能静不代表别人都能静!”李全说。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自己的法子呢?”刘万阁笑眯
眯的,明明是针锋相对,但一点火气也没有。
“你这是胡搅蛮缠!”李全说。
“你才是闲着没事瞎拿耗子。”刘万阁说。
“你骂我是狗?”李全瞪他。
“耗子笼也能拿耗子啊?”刘万阁说。
李全瞪着刘万阁看了半天,刘万阁还是笑眯眯的,慢吞吞把手上最后一点馒头吃完。
“……胡搅蛮缠!”李全想半天还是只有这句话,一拂袖子,转身走了。
刘万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舔了舔手指,转过身来对许问说:“对这种人,别跟他讲道理,就歪扯!道理不通,讲什么讲!”
“的确不通。”许问承认。
“那你觉得,怎样才是最好的?”刘万阁在身上擦了擦手,突然问道。
他向着南粤工匠们的方向划了个圈,问道,“我是说,对他们。”
“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时候,是最专注的。”许问说。
刘万阁眯起了眼睛,没有回答。
刘万阁仿佛就是来给他解围的,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不过等到他离开之后,许问还在想这件事。
他那句话说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非常难。很多时候,甚至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一个人一生中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并决定为之付出终身,本身是一件很让人羡慕的事。
如果偏偏在这方面有天赋有才华,那就更让人羡慕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走进许宅,真的非常幸运。
在此之前,他哪里想过,创作与制作,竟然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旦上手,几个小时瞬间就消失了,简直神奇。
而一点点地看着最后的成品出来,出现在自己的手上,那种强大的成就感,简直无以伦比。
那一刻,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自己手上诞生了。
他很幸运,找到了自己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但其他人呢?
西漠队那些人也好,南粤这些工匠也好,老实说,这样的想法对他们来说过于奢侈了。
成为工匠,然后服役,都只是迫于生活,他们远没有到达追求梦想的程度。
人的需求,本来就
是分层次的。
许问的思绪有点飘散,这时旁边骆苇问他:“我多拿了两个馒头,你要吃吗?”
“……不用,我够了。”许问回神,摇头道。
“哦,那我吃了。”骆苇美滋滋地缩回手,撕下一块,继续往嘴里塞。
“你这也吃得太多了吧,得有十个了吧?不怕撑死?”旁边一个人震惊地说。
主审方提供的馒头虽然是粗粮做的,但个头真不小,一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骆苇中等身材,能吃十个?
“难得能随便吃随便拿,撑死怕什么,撑死我也愿意啊!”骆苇眯着眼睛,享受地说。
许问想起他们被罚苦役的原因。
这是被饿怕了啊……
说起来,驼子呢,这会儿骆苇怎么没有粘在他哥旁边当个跟屁虫?
许问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又有件事想跟他商量商量,吃完手上最后一点东西,转头去找他。
驼子还是很显眼的,他蹲在帐篷外侧的一个角落里,背隆起一大块,正蹲在地上做着什么。
他旁边站着一个人,负着手,只有一个背影,但气质与众不同,马上就能看出是谁。
朱甘棠,他在看什么?
许问拍拍手,站起身走了过去。
驼子是在写字。
红土松软,落土有痕,他也不拿树枝石块什么的,两指并起,直接在地上写字。
许问以前就见过他的字,流丽间隐见风骨,完全不像是这样一个丑陋的驼子能写出来的。
他看了一会儿他写字,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相比起上次,就这么短短几天,他的字就明显圆融了不少,不减锋锐,却少了不少戾气。
当然,这么几天,他的境遇也变了。
虽然服了苦役,但未来却有了希望……
“你师从袁南风?”看了半晌,朱甘棠突然问道。
驼子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但很快又接着写了下去。
“袁南风只教王侯子弟,你究竟是谁?”朱甘棠接着问道。
”
519 没领?
驼子面无表情,自如地把这句诗写完,然后才挪开手指,在旁边写了几个字:“临过他的帖。”
“不错,已有几分神韵。”朱甘棠赞了一句,没再继续说下去。
驼子这是每天的日常练字,他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写满了三大篇之后才作罢,擦擦手,走到一边去了。
朱甘棠一直在看他写字,表情里流露着明显的欣赏。
等他走了之后,他才出声道:“袁南风的字帖从不外传,而且他的字易学难精,没有手把手地教过,是写不出这样的神韵的。”
他转身问许问,“你是从哪里拣到这个人的?”
“南粤服役工匠,与绿林镇外逢春人发生冲突,我保了一手。?”许问如实道。
“而且,这人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临帖,他学过很多人的字,堪称海纳百川,最后融于一体,形成自己的风格。流丽间隐见筋骨,陡峭中不失圆融,不凡,着实不凡。”朱甘棠又回头去看,满嘴都是赞赏。
他是当代书法大家,见到这种好字,当然是见猎心喜。
“也是我跟袁南风够熟了,才看得出一点端倪。换了别人,多半没这本事。”朱甘棠说得又有点洋洋自得。
这年头,普通人受教育的机会都不太有,别提练就这样一手书法。
这必然是接受过正规高端的长期教育才能做到的人。
别的不说,没点门路,哪里找那么多字帖来学?
驼子的来历似乎真的有些不凡啊。
不过他刚才摆出的态度很明显就是拒绝,他似乎不想让别人关注自己的身世。
好在朱甘棠也并没有追问,又欣赏了一会儿写在泥地上的字,回去拿了一套文房四宝让许问交给驼子。
“这样的字,?就算只是练字的成品,没了也太可怜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尽量把它留下来吧。当然,这也看他的意愿,不必强求。”朱甘棠的话里满是拳拳的爱才之心,许问听得有些感动。
驼子接过那套东西的时候似乎有些惊讶,他抚摸着柔软的纸面,表情怀念,似乎已经很
久没有摸过了。
良久之后,他向许问简单了点了点头,收下了东西。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许问出门的时候看见驼子正和朱甘棠在外面会面,驼子把一叠纸交给了对方。
他仍然面无表情,但整体的气场却非常柔和。
许问一转眼,看见了王一丁。
昨天晚上,他跟其他主官都多多少少打了点交道,只有这个闻名已久的年轻侍郎,面也没见着,话也没说一句。
此时,王一丁正背对着他,面朝一堵墙壁发呆。
许问看了多久,他就发了多久的呆。
他手里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的东西明显还没有吃完,但他拿着筷子的那只手却停住了,一直没有动。
这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许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去打扰。
朝廷选出来的竞选的这五个主官,每个人的风格都不一样,擅长的方向也不一样。
现在许问对其他几个都有了些了解,唯一捉摸不透的就是这一位。
小工出身,靠着一张图纸就从无数顶尖工匠里脱颖而出,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传说中的墨艺殿,究竟是什么样的?
还有,恰好在皇帝巡视的时候被看见,这真的是凑巧,还是有意为之?
这些事情许问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就把思绪收了回来。
别人做得再怎么样,最后有决定作用的还是自己的作品。
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第二天他搭建起了整个城市的框架,开始往上建房子。
这是最简单的工作,也是南粤工匠们最熟悉的。
拉锤线、砌砖、抹灰……他们干起来极其流畅,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每样东西都非常小,做起来需要细手细脚,格外细致。
他们以前也做过烫样,只需要大致描个型,意思到了就可以了。
但这次,许问要求得更加严格,像做成品一样要求,每个细节都需要非常到位。
南粤工匠们知道这做的是关乎自己命
运的大事,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的,许问怎么要求,他们就怎么做,一点也不疏忽。
与此同时,其他组也正在各自展现自己的实力。
最显眼的是刘万阁那一组,他的弟子们砌一面长形的石台,并不像普通工匠那样一块砖一块砖地垫上去,而是把它们一块块竖着,整齐排列。
如果许问在这里看见的话,一定会觉得这种排法,不就是多米诺骨牌吗?
弟子们在排砖的时候,刘万阁就坐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
等到弟子们全部排好了,他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过来,走到最前面一块砖的跟前,弯下腰,用食指轻轻一推。
那块砖正面倒下,撞倒了跟它隔了一段距离的另一块。
第二块撞倒了第三块,第三块撞倒了第四块……
依次下去,所有的石砖全部被撞倒,而最后一块砖倒下时,奇迹发生了。
倒数第一块砖平躺在基座上,倒数第二块本来有一头搁在倒数第一块上的,现在卡答一声,也贴着头一块的边缘躺了下去。
然后,卡答卡答的声音接连响起,前面所有不平整的砖全部重列了一遍。最后,一整座砖台光滑如镜,几乎连中间的缝隙也看不见。
“哈哈哈哈!”刘万阁乐得笑了起来。
“师父,你老爱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直接来省事多了。”刘万阁身边一个五方脸中年人表情严肃地说。
“好玩嘛。不好玩吗?你这个人,怎么老这么板正,没意思!”刘万阁抱怨了起来,“而且三合土明天才能好,今天本来就比较空嘛。”
在他们附近,另一批徒弟正在砸土。这是三合土使用前的必须流程,就算这批新土,也至少需要一天时间。
刘万阁组玩的这个花样本来会被主审看见的,但今天的巡视之前,荆南海先收到了一份帐单,关于昨天新三合土的领用情况。
他一眼扫过,意外地问道:“内物阁二组没有领?为什么?”
他往前翻了几页,更意外了:“老三合土也没领?那他们用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