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 红枫如火
所谓的配方,其实并不只是一张纸,而是厚厚的一叠,这点许问早有预料。
他接过那叠纸,展开来看,触目所及的是完全陌生的字迹。
他认真看纸上的内容,才看了几行,就扬了扬眉毛,露出了有些意外,但似乎又不那么意外的表情。
同一个地方,怎么会有两个天才发明家?
这个机率实在太小了。
果不其然,邓玉宝呈上来的内容跟倪天养之前递到他手上的一模一样,一字一句都没有差别!
他不动声色,接着看下去,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
他看得很认真,抬起头来才意识到连林林正在看他。
他与连林林对视,向着她一笑,连林林回了一个笑容。
五十九天不见,她与之前没有丝毫变化,笑容也仍然那么明亮、温暖。只要看着她,整个世界都好像亮堂起来了一样。
许问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地。而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在此之前,他的心其实一直飘飘荡荡的,像被风吹起来的蒲公英一样,找不到落点,找不到归处。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请问……”突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许问猛地回神,转头,对上倪夫人的面纱。
在他低头看手上东西的时候,她又把面容遮了起来。
“您手上这个配方,能给我看看吗?”她问。
许问有些意外,看了眼荆南海,他微微颔首,许问把那叠纸递了过去。
倪夫人隔着面纱,再次看了起来。
她看得很认真,一行接一行,那样子,好像……真能看得懂?
许问并不是小瞧她,觉得她不可能有这个本事之类的。
只是,倪天养会耐心地跟妻子讨论工作上的这些事情?
这可不是他认识的倪天养……
不过倪夫人的确感觉是看进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转向邓玉宝,问道:“请问,您这份配方,是从何处得来的?”
她又恢复了原先的彬彬有礼,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感觉到凉意。
“什,什么何处得来的?这是我自己想的!”邓玉宝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大声说。
“有趣。或许我该退位让贤,把倪夫人的这个位置让给你才对。毕竟,如此心意相通、默契天成,也实在太难得了。”倪夫人凉凉地说。
“你,你什么意思?”明明面对的是个女人,邓玉宝却更紧张了。
“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从没打过交道的两个人,竟然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配方,连烧制这配方的炉子,进炉出炉的法子也一个字都不差,实在太难得了。”
倪夫人这话说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了,周围的人顿时有点骚动。
她这意思,是说邓玉宝这配方不是自己想的,是抄的倪天养的?
“你可有证据?”荆南海皱着眉,沉声问道。
“我可以当个人证。”许问开口道。他向着倪夫人点点头
以作示意,然后道,“近来倪天养一直在与我一起工作,我们认识之初,就是朝廷向民间征集新三合土配方,悦木轩从倪天养手中得到一个全新配方,交由我辨识。当时我拿到手上的配方,与此一模一样,如倪夫人所说,字句都无差别。”
邓玉宝的脸色马上变了。要真的证实他这个配方是从倪天养手上偷的,那他就是冒领功劳、欺君之罪啊!
“胡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他从我手上得的?”邓玉宝求助一样往四周看,突然想起一件事,对着荆南海叫道,“我不是才拿到这配方的!我拿到它之后,把它献给欧阳大人,他带人尝试,看它能不能用,一共验了三次,花了十多天!明明就是我早!而且您可以出去打听,我什么名声,他倪天养什么名声?我邓玉宝会偷他倪天养的东西?简直笑话!”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旁边诸人脸上听得都有些迷惑,仿佛觉得他说的的确有道理。
“大人,我去寻欧阳大人过来对质?”荆南海一名手下小声问道。
“不用。”荆南海看着许问,摇了摇头。
“邓乡邻的意思是,这个新配方,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许问不慌也不乱,微笑着问道。
“对……对!是我翻阅古籍,有了想法,然后自己总结出来的!”邓玉宝给自己留了个余地。
“那想必对配方也是有一些了解的。既然如此,我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一下。”许问从倪夫人手上接回图纸,翻到其中一页,“请问图上这个部位,起到的是什么作用?”
“……风口!”邓玉宝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得意地一笑,大声回答。
“不错。”回答正确,许问似乎有些意外。
“那这里呢?”他接着又问。
“进煤口!”邓玉宝又答对了。
“这里?”
“冷置室!”
许问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全部都是有关图上这个新式立窑的。
懂的都懂,所谓配方倒在其次,这份图纸上最具有创新性的其实是这个石灰窑。
而先不说是不是他设计的,邓玉宝对这个新式窑的结构的确足够了解,至少每个部分的功能都能说得上来!
荆南海皱起了眉,眼中微有疑惑,倪夫人轻轻握拳,明显有些紧张。
许问却仍然不慌不忙,一点将要会被打脸的担心也没有。
“不错,那可以跟我说说,你设计这座窑的灵感脉络,以及对它未来改进方向的设想吗?”他又问。
这是什么鬼!
邓玉宝的得意瞬间消失,变成了一脸懵逼。
“这,这是什么问题,正常人哪会想这么多……”他干笑两声,又往左右看,突然发现包括荆大人在内,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好像许问这个问题提得很好、非常好、让他们大受启发一样!
但这究竟问的是什么啊!
邓玉宝慌乱地东张西望,心里的底气一下子全没了。
“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前面突然有一个不认识、但看上去很有气派的长者在问,直视着他,目光犀利。
“呃……”邓玉宝语塞。
“那你是怎么想出那个配方的?”长者又问。
“当然不是他想的,他是偷来的,当然不会有思路。”旁边另一个人道,已然下了定断。
邓玉宝张嘴想解释,但发现完全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许问那个问题究竟问的是什么,他听都听不懂,怎么回答,怎么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露了马脚啊!
“你是怎么想的?这新式立窑烧制石灰需要三天,你之前仿佛说这水泥连同石灰一起烧制,只需要六个时辰?”秦连楹不理邓玉宝了,接着问许问。
这时,那份三合土配方,或者说新式立窑的设计图纸已经在所有大匠手上转了一圈。
这时候,胜负已经不言而喻,已经没有主审与竞选者之争,唯一站到最后只有一个人,就是现在说话的这个人。
“对。六个时辰是一个保底的时间,如果一切状况都比较理想,加上前后备货以及冷却的时间,我们在单窑烧制上,能把它控制在四个时辰以内。”许问说。
四个时辰!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如何的跨越,而这个跨越究竟会带来什么。
“窑体设计是什么样的?你是怎么想的?”荆南海毫不犹豫,把之前那个问题又还给了他。
“倪天养设计的立窑,是在圆窑的基础上加以改进,设计而成……”许问面对六七位比他年长得多的墨工大匠,侃侃而谈。
水泥烧制是他认真研究过的课程,它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他都清清楚楚,思路极其明确。
邓玉宝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馅,那是因为他这份配方图纸,的确是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
只要他真正亲自地涉足了研究的工作,就会知道,所有的设计、想法、灵感都不是无本之木,无土之根。
它们都是有基础、有来源的,它们都是整个系统中间的一环,是漫长发展过程中的一步。
许问走在了前面,回过头把这些东西整理给前人,讲的也是这个系统,有来有源,有根有据。
有些人听得如醍醐灌顶,有些人若有所思,而只一点是一致的——
他们在无比认真、专注,甚至有些虔诚地在听着一个少年的话!
日上中天,河风疾掠,土色如秋日红枫,?青衣少年卓然而立。
连林林站在一边,看着许问,眼中有些惊奇,又隐隐有些喜悦。
这一路上,她听说过不少关于许问的故事,但亲眼看到,这还是第一次。
看到与听到,感觉真是完全不同……
她的心跳微微有些加速,正想伸手去抚,就听见了旁边秦织绵的声音。
“这就是你说的许问?很不错的样子,哎,林林,你有没有想过嫁给他?”
少女一怔,瞬间面红似火。
536 准备好了
邓玉宝被带走了。
他跟秦织锦小时候的恩怨情仇其实是小事,但他偷窃倪天养的配方图纸,冒领功劳,同时犯了偷窃与欺君两项罪责,那肯定是非处理不可的。
他被带走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秦织锦一眼。
可能是因为秦织锦的脸被遮住了,他又鼓起了勇气,问道:“你对倪天养死心塌地,是因为只有他不嫌弃你的容貌?”
“?”秦织锦有些懒得理他,但想了想,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不是。我这么丑,他又不瞎。”
“那是为什么?”这个回答显然出乎邓玉宝意料之外,他叫了出来。
“我说过了,我中意他啊。有本事,你去设计这样一个新式窑,把石灰烧成的时间缩短一半?哦,你没这个本事,你只能偷外子的。”秦织锦嘲讽地说,“外子有想法有决心有本事,我凭什么不能中意他?”
一番话说得爽快利落,掷地有声,也说得邓玉宝哑口无语。
直到他被带走的时候,表情还有点恍惚。我明明是在救人于水火之中啊,怎么突然……什么都不对劲了呢?
事情说清楚了,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倪天养与许问一起研制水泥,这也是一大功,但这是后话,荆南海随口勉励了秦织锦两声,叫人把她送走。
虽然已经知道面纱之下真实的长相,但侍卫对她还是恭恭敬敬的,简直不像对个平民女子。她先前的举动,真是把所有人都给震了一下。
连林林跟着秦织锦一起走了,从头到尾她都没跟许问打一声招呼。
许问知道这样更好,但心情还是难免稍微有些怅然。他目送连林林离开,知道她这走了,接下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了。
为什么总是要躲着我呢……虽然知道肯定是有原因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埋怨。
“许问。”荆南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许问顿时回神,收敛心神,应道:“是。”
荆南海低头在看那份配方,没有注意他的表情。
“你跟倪天养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这份配方,将它完整地交到了你的手上?”荆南海问。
“正是。”许问毫不犹豫地回答,以为他是在确认这份配方的所有权,“邓玉宝能将它抄得一字不差,定然花了不少功夫。所以他也能准确地说出各个部位的名称以及用途。但倪天养跟我一起工作多日,对三合土以及石灰水泥的了解绝非虚假,这个
我绝对能作证。”
“这是小问题。”荆南海不怎么在意,“这东西既然是他做的,那肯定不会只有这一套配方。各类手稿草稿,肯定都是齐全的。这个一查便明,做不得半点虚假。”
“正是。”许问点头,松了口气。
“他既然设计出了这份新配方,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惊人突破。水泥的配方,是谁想出来的?”荆南海问。
“我拿出思路,与他一起完成实物。他在实际操作上经验非常丰富,我远不如他。”许问实话实说。
水泥和回转窑的设计当然是好的,但要怎么用这个年代的方式实现,许问还真远没有倪天养擅长。
如果不是倪天养全力以赴地帮助,当然还有悦木轩全力配合,他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水泥的实物拿出来。
更别提,还有用来搭建新城烫样的这么多机械工具……
恰好,荆南海此时在与他看着同样的方向:“这些机关,可以批量生产,用在日常工程中吗?”
“有一部分在特殊环境下可以。用人力或者水力驱动,达到更大的功率。但有一些是专为了这些竞选准备的,很难普及。”许问说。
他说的当然是那些以发条驱动的部分机关。当初天云山上那些也好,还有现在设计重做出来的这些也好,达到足够动力的首要前提是零件质量要过关,要达到天工半天工的水平。
这次是有连天青出手帮忙,但以后能次次指望他吗?就算他肯,也不可能照应到整个大周啊。
但发条驱动,是逼于无奈的备选,很多时候还是可以利用一下周围的能源的。传统的水力以及不太稳定的风力,当然还有这个时代最不值钱但也最可靠的人力……
电力被发现以及使用以前,机械的运用就是要难很多。
按理说,许问也是可以发明发电机的。穿越于两个世界,又得到了内物阁的关注,他有这个资本。
但他不想这样做。
这种变革性的发现,他总觉得应该交给这个世界自己,不应该由他这个外来者带来。
是啊,他始终只是一个外来者……
“现在我再确认一次,各位墨工与大师当真已经退出此番竞选?”荆南海问完两个问题,转身面朝李全等人。
“我退出。”李全本来正在与刘万阁说话,听声音还是讨论三合土与回转窑的事情。听见荆南海的问题,他第一个开口,顺便举起了手,“只此三合土…
…水泥一项,他便已无人可敌。”
他说得很果断很自然,旁边刘万阁笑着挤兑他:“只有这一项?那我老实说了,如果你的案子过关,小许也不会不让你用。小许,对不对?”
“是。”许问笑着说。
“你……”李全瞪刘万阁,很不满。
“小许这行宫……这座城,从水泥,到这些机关,到整座城市的规划,到对大周的期望……都精妙之极,新颖之极。与其相比,我那堵墙简直不像话,根本不配跟它比。我肯定是服输了退出的。”刘万阁摸摸自己的额头,笑着说,“当然,我一早就退出了。”
“……嗯。”李全跟着应了一声,有点不情不愿,但很干脆。
如果只有前面两者的形式,他肯定是不愿意就这么退出的。
但加上后两者,再加上这精妙至极,令人难以想象出自这少年之手的花岗岩石雕,以及这石雕中体现的境界……
李全不得不服输。
他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真有天才存在。几十年的老墨工,比不上一个刚出道的少年郎!
朱甘棠走掉就没再回来,王一丁坐在新城烫样旁边,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两人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不需要再问。
“你准备好,接下这个担子,去建一座这样的行宫,与这样一座新城了吗?”荆南海注视着许问,沉沉发问。
这么大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不需要再写个奏折上交圣裁什么的?
许问脑中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有些惊讶。
然后,他很快定下心神,看向那座沙盘模型,思绪向外扩散。
他想起自己刚刚开始工作,跑活动、跑展会的那段时间。
因为公司的一些特殊情况,他没多久就从跑腿打杂到被逼着独挡一面。
刚接手的时候,他根本不是一个手忙脚乱可以形容的,几乎天天晚上都失眠,然后第二天再顶着黑眼圈去开展新的工作或者收拾烂摊子。
而现在,放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城,是十万以计的民夫和如山如海一样的物资。
这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展会能比的。
但是……
他脑中掠过在绝境中苦苦挣扎的逢春人,那些衣衫褴褛几乎比乞丐还要穷苦的服役工匠,还有很多很多事情。
“我准备好了。”他直视荆南海,说道。
537 只有一人
许问接下了任务,但离任务正式开始还需要一段时间。
各种走流程、部门与人员之间的协调调度,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荆南海马上就起身了,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在此之前,他给许问放了个假。
假期不长,只有半个月,仅仅足够他过完这个年。
流觞宴恰好就在这个时间,他可以安心去赴会了。
这其实很难得,他现在还是在服役期间,按理说除了下工,是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假期的。
荆南海交待完几件事情就走了,留下场上一堆人。
秦连楹坐在椅子上,手扶着下颌,注视着微缩的新城,若有所思。
自从许问反驳他的问题,确认变化的确是好事之后,他就一直这个姿势。后来许问讲解水泥的前因后果、应用可能,他听得很专注,但仍然好像分出了一缕心思去想别的,心底明显有一些结仍未打开。
“秦师……”因为手札,许问对他有一份额外的尊敬,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
“不用管我。”秦连楹非常随意地摆了摆手,“我有问题会再问你。”
“既然有想不通的地方,那不如来流觞园跟大家辨一辨?”明山在一边听见了,笑了起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张请柬,双手奉给了秦连楹。
“竞选之前,我们拿这个当奖品,专钓顶尖大师。的确也有些人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结果怎么在你这里,这语速跟不要钱一样,见人就发?”秦连楹愣了一会,伸手接过那张请柬,玩笑道。
“哈哈哈哈!”明山爽朗地笑了起来,“流觞园流觞会,吸引人的难道是我这个老头子吗?还不是这天下技艺天下的匠人。秦师这样的人,只要参加就让流觞园蓬荜生辉,我又何须吝惜这小小一张请柬?再说了,这是我亲手写的,本来就不要钱。哈哈。”
秦连楹听得笑了,拱手道:“我必准时与会。”
“那便敬候大驾光临了。”明山回以拱手,回头看了许问一眼,又凑到跟前,与秦连楹小声说了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秦连楹走到许问身边,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张请柬递给他。
“我知道先前明园主邀请了你,这个是你竞选成功的奖品,你可以带一人前往。”秦连楹淡淡地说。
许问一愣,伸手把它接了过来。
明山和秦连楹前面的话他听见了。
虽然他们把这请柬说得好像很不值钱似的,但他心里却很清楚其实并非如此。
明山这请柬,真的不是见人就发的。
就是现在,他的送温暖行动好像就要到此为止了,不打算再发下去了。
李全这样的墨工
,王一丁这样具有传奇色彩的工部侍郎,好像都不再会出现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说起来,许问倒是为朱甘棠感到一些可惜。
他那个以天下为行宫的想法,实在太霸气,又太落于实地了。
拥有这样宏大想法的人,不能去流觞园,真的让人有点遗憾。
不过,朱甘棠虽然参加了主官的竞选,但其实并不是工匠……
不然,我手上这张请柬……
许问脑中念头转过,郑重向秦连楹道谢。
秦连楹没发现他这短短的停顿,他注视着许问,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
许问回过神来看见了,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嗯,那就到时候流觞园见吧。”结果秦连楹什么也没说,淡淡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其实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之前他那番话看来并没有完全说服他,秦连楹心中仍然存着一些疑虑。
变化真的是好的吗?
所谓的变化,真的不会给他们现有的一些东西带来灭顶之灾?
来自千年以后的另一个世界,许问清楚地知道,秦连楹的担忧绝对不是没有来由的。
本质上来说,这就是现代集中式工业与传统手工业作坊之前的矛盾。
前者的发展,必将给后者带来巨大的冲击与影响。
但是,作坊没了也就没了,随之而来的是大量传统技艺也会渐渐没落,直到彻底消失。
这个,正是秦连楹在担忧的事情,许问也不想看见。
有没有办法,在两者之间取一个平衡,求得两全其美呢?
许问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结果已经出来,各队列队离开。
几乎所有队伍的所有人路过的时候,都额外多看了许问一眼。
工匠这门行当,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实力越强。
在此之前,这几乎是所有人公认的一个事实。
结果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那个反而站到了最后?
每个人都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一些变化。
也许他们说不上来这变化究竟是什么,未来究竟指向何处,会有什么好的或者不好的结果。但他们不得不承认,变化的确存在,世界跟他们熟知的,已经不太一样了。
许问回到南粤工匠们面前,他们还有点发愣。
驼子站在队伍前面,注视着许问,脚尖点地,飞速在地面上写下一行字。
“你赢了。”
“是我们赢了。”许问强调。
无论什么时候,建筑工程都不是一
个人能够完成的工作,必然有许多人的协助。
这一次,这三十八个南粤工匠的确是竭尽了全力在配合他,努力学习新东西,把它消化并且运用。
虽然许问的确也是把他们所学的东西进行了极大的简化,但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掌握,必定也是花了很大工夫的。
其实这也说明了,普通人的潜力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大得多。
“嗯。”驼子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
他们离开红土场,回去绿林镇。
许问本来还想把那个模型搬走,结果被荆南海留在这里的手下阻止。
荆南海安排了人手,要把这些东西全部运去京城。他本人先一步出发,接下来这些东西就要全部上路了。
这么大件的东西,从西漠搬去京城,真正是大动干戈。但现在这个时代,上面的人一声令下,下面的人必须照办。
“今天就三十了,许哥你打算怎么过年?”骆苇兴奋极了,缠着许问问。
他们竟然赢了!就这么赢了!
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都不在家里,还能怎么过,就这么过呗。”许问有点好笑地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去找个人。”
先前连林林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许问瞬间有些低落。但没一会儿他就想通了,这次可跟之前不一样。之前连林林和连天青完全没有消息,这次连林林可是跟倪天养的媳妇一起出现的,想要找他们,直接去倪天养家不就行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红土场离绿林镇不远,他们脚程轻松,走得很快,没多久就回到了城门口。
“咦,那个姑娘,不是刚才……”
还没有进城,他们就在城门口看见一人。
她坐在城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手托着腮,仿佛正在等人,又仿佛谁也没在等,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风轻轻地吹着,掠动着她的发丝,仿佛也吹起了她的怅然。
许问停下了脚步,不知不觉中,旁边所有人全部停下了脚步。
“她真好看……”骆苇小声说。
“嗯!”旁边接连传来好几声应和,大家都在拼命点头。
“刚刚在那儿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
“她不想抢了人家的风头吧……”
“还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众人的目光中,少女回过头,看见了许问。
阳光下,她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几乎有些夺目的笑容。
“小许!许问!”
她快乐地叫着他的名字,只叫着他一人,眼里仿佛也只有他一人。
538 是不是傻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许问愣了一下才走过去,有点生涩地问。
他本来思绪无碍,但是站在连林林面前,却无端有些滞涩,感觉话都有点不太会说了。
“也没多久,我把锦儿送回家,还正好碰到了三师兄。”三师兄说的是许三,绿林镇就这么大,碰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三师兄说役工会放三天假,我让他们回家里来吃饭,他去找其他队的师兄弟去了。小许,我们回家吧。”
连林林仰着头看他,笑盈盈地说。
回家……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触动了许问,他心里一暖,应道:“嗯,我去跟他们打声招呼。”
他走回去跟驼子他们交待了几句,就走了回来。
南粤这群工匠服的是苦役,跟普通役工情况不太一样,但现在其实就是听许问的命令行事。
许问让他们回去休整,之后会有别的任务交给他们。
骆苇他们明显对连林林有点好奇,但没一个人多问,老老实实地列队进了城。
许问回到连林林身边,她正好奇地看着那群人的背影。
“走吧。”许问说。
“嗯!”连林林应了一声,并不留恋地收回目光,跟着许问一起往城里走,嘴里絮絮叨叨地念叨道,“阿爹在内城买了个宅子,挺大的宅子,?就我们两个人住,怪冷清的。还好过年了,我说大家伙都是第一次出门,不能在家过年,肯定很想家,让他叫你们回来过年。还好他答应了,不然我就要往他床上浇水了!”
往床上浇水……连天青这种人,也只有连林林敢在他面前搞怪吧。
“师父为什么一直不见我们?明明是跟着我们一起过来的……”说到这个,许问现在还不理解,甚至有点委屈。
“我也不知道啊。你不知道,阿爹天天看着你呢,叫人打听你的消息,到了哪里,学了什么,学得怎么样。我还说他,既然想你了,那就把你叫回来问啊,又不是没有关系。他凶得很,说跟我没关系,让我闭嘴。”连林林唠唠叨叨,至今仍很不满。
“那是为什么?”许问真的不解。
“谁知道!还好过年了,他也松了口。”连林林长舒一口气,笑着抬头看他,眉眼里跳跃着细碎的光芒。
许问低头看她,很快又抬头,有点不自然地说:“你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很辛苦吧?”
“嗯?”连林林瞬间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我晒黑了?脸变糙了?”
“嗯……有一点。”许问实话实说,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但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啊,我就知道!这边的阳光干辣干辣的,晒
得我起皮!”连林林非常烦恼。
“……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个的。”以前在江南路,她上山下河,摸鱼抓虾,比他在外面的时候还多。那时候,她的头发衣服经常被勾得乱七八糟的,笑容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灿烂,可真没看出爱惜容貌的样子。
“我是女孩子啊,哪有女孩子不爱美的。”连林林理直气壮地说,“不过锦儿才教我了一个保养的方子,回头我要试试!”
“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看的。”许问抠抠脸颊,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突然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对,跟着又补充了一句,“是非常好看。感觉跟以前在旧木场的时候很不一样了。”
“是,是吗?”连林林突然也有点结巴,“你,你觉得自然一点儿更好看?”
“嗯。”许问很快地看她一眼,应道,接着又说,“都可以,你喜欢就好。”
“哦……”连林林的头低下去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有些微妙。
两人走了一会儿,许问渐渐从混乱的思绪里抓出一件事,打破了这让人有点不太自在的安静。
“对了,我们在路过五连山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史月娥,你认识吗?”他问。
“月娥姐啊。”许问拉起话题,连林林也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对啊,你看出来了,是我让她去找你的。”
她对着许问轻快地眨了眨眼睛,说,“很成功,对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从那里经过,还去修窑?”许问问道。
“当然是我爹安排的啊。”连林林毫不犹豫,理直气壮地出卖她爹。
“我出门才知道,原来我爹认识这么多人,到了五连山,他就去找史月娥的爹爹,结果发现他已经故世了,爹爹就想照应一下月娥姐,在她家附近寻摸了房子住了下来。月娥姐家里人还挺好的,但旁边的人有点烦人。正好我听到阿爹找了人,要教你窑工,我就偷偷地跟她合计了一个办法……”
连林林说着还有点不好意思,“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挺好的。她帮了我一个大忙,而且……”而且她的遭遇与选择,也给了许问不小的感触。
这句话他没说完,连林林一边走,一边仰着头,等待他的下文。
结果许问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你这也算是第一次出远门吧,有什么想法?”
其实就许问现在知道的情况来说,连林林并不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
早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她的父母牵着抱着,来过了西漠,还登上了天云山,在山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
但那之后,她就因为一场高烧失去了记忆,而在此之前,
她似乎还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啊,说到这个,小许,我跟你说,我好像不是第一次来西漠!”
说到这个,连林林突然侧过头,有些兴奋,又有些犹豫地对许问说。
她记起来了?
许问惊讶地转头看她。
连林林误解了他的意思,道:“是真的!我走了没多久,就有一点感觉了。一开始,我老觉得这个那个的画面有些眼熟,后来我就梦到了一些东西。很小的一个我——就这么大点儿。”她比划了一下,“有时候被抱着,有时候自己走,走过了这些地方。牵着我的人有时候是我爹,有时候是一个女人。个子很高,脸有点模糊,但感觉非常美!”
她有些犹豫,试探地看着许问,?小声问道,“小许,你觉得,那会是我娘吗?”
应该就是了吧……许问在心里想。
“你跟师父说过了吗?他怎么说?”许问问道。
“他可烦了!说我整天瞎想,看到山水就在脑子里编故事!可这明明都是真的!那些画面都是自己出来的,根本不是我想的!”连林林抱怨。
看来当初岳三娘的离开果然别有原因,很可能是负了连天青,让他至今不能释怀,连岳三娘的存在都想抹消。反倒是他,无意中知道了一些旧情。
要不要告诉连林林呢?但这毕竟是她家家事……
“你说,是不是我娘对不起我爹,把他气到了,所以他才不想认这件事?”连林林突然问道。
她很单纯,但并不傻,连天青的态度太明显了,很容易让人想到。
“很有可能。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你站你爹这边,还是你娘?”许问问道。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我爹了!”连林林用一种“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看着他,“我爹一手把我养到这么大的,我娘人影都不见,要是活着肯定就是抛弃我们爷俩了。都这么绝情了,我还站她?我是脑子进水了吗?”
她说得非常干脆,半点犹豫也没有。
“那要是她另有原因呢?”许问又问。
“嗯……”这一次,连林林顿了一下,还是很快做出了决定。
“还是我爹!”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
许问还是第一次来竹笛巷,这里竹林丛生,很粗的竹子,相比修长感觉更有点莽撞。
“就在巷尾,绕过去就是。”连林林指着前方说。
两人绕过这一丛竹子,抬头一看,一起叫了出来。
“师父!”
“阿爹!”
连天青站在檐下,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表情似乎有些异样。
“进去吧。”他说。
539 好喝
绿林镇管理得很好,每户都有门牌,非常清晰。
许问进门前看了一眼,竹笛巷十七号,把这个门牌号记了下来。
只刷了清漆的两扇木门,上面镶着铜扣,同样没有花纹,但有一种素雅简洁的美,看着非常舒服。
推门进去,里面却比想象中大得多。
这房屋的格局有点像旧木场,有一个很大的院子。
院子里除了屋檐下放了几口水缸,到处堆积的都是材料,各种各样的材料。
相比起旧木场以木料为主,这里多了很多石材砖陶之内的东西,种类非常多样。
连天青走进去,从角落里拣起一个石像,递给他道:“你来看看,这个是什么雕工。”
许问接过,唇畔不自觉地泛起了微笑。
这场景非常熟悉,当初在旧木场的时候,连天青就是这样不断向他提出各种问题,不断考校磨练他的。
那时候,任何一个空余的时间,他都可能经历这样的考试,要么是辨识某种材料,要么是复制某种雕工,要么是判断某种技艺来自何人何处,没考过就要接受惩罚,要么是不许吃饭,要么是把某个基本功再重复锻炼很多次,全凭连天青心情,花样非常多。
久而久之,许问养成了条件反射,时刻对所有的材质与处理方式都保持着足够的敏感,上手就能反应过来是什么。这是他不断努力的兴趣使然,也是连天青高强度磨练的结果。
“是来自晋南一带的冯氏石雕。冯氏石雕以写意为主,强调线条,擅长用阴阳不同的线条勾勒出事物的立体感,极具灵气。冯氏石雕的代表人物是冯子川,他跟刘万阁刘老关系不太好,虽然是有一些小小的误会,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两人在雕刻手法上的理念有分歧。”
许问对答如流,非常流畅。
“唔。”连天青应了一声,也不说对不对,又拿起另一块暗橙色石头,问,“这个是什么石?”
“浮石,又叫泡石,是一种火成岩,也有人把它叫玄武岩,是火山喷出之后,岩浆凝结形成的。它多为黑色、黑褐或者暗绿色,也有暗红色、橙色、黄色的,质地其实非常致密,
但是由于上面孔洞很多,重量常常很轻,甚至在水中能够浮起来。浮石和泡石的称呼就是由此而来的。”许问说。
“玄武岩?”他这个回答里的大部分内容连天青都知道,唯独对这个词毫无印象。
“对,据说是东瀛那边的称呼,我觉得名字特别好听,把它记下来了。”许问愣了一下,笑着解释说。
玄武岩在他那个世界的确是最常见的说法,也的确是日译,他直接就把它带出来了。
“尽记些有的没的。”连天青嘀咕了两句,但接着又低声把这个词重复了两遍。
“行啦,人家是回来过年的,才忙活了五天,阿爹你就别在这个时候摆师父的架子啦。走走走,我还有好多事要你帮忙呢!”连林林白了连天青一眼,很轻快地对许问说,推着他往里走。
连天青明显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听见女儿的话,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转身打理起另一边刚刚收到的一堆杂货来。
许问其实也有点意犹未尽,连天青半步天工,眼光远超凡人,他后来出来之后才意识到,他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通过徒工三试,原因之一是十八巧这基本功实在够凝练够全面,另一方面就是在一个个小小的旧木场里,他就通过那一次又一次的即时考试,培养出了足够广阔的眼界与见识。
能够将天下木工技艺凝于旧木场小小一域,这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
难怪呢……半步天工。
天底下离天工最近的人物。
成为天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有什么特别玄妙,跟普通人完全不同的能力吗?
许问其实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对外面院子里的东西也很好奇很有探知欲。
不过尽管如此,他被连林林一拉,还是跟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其实你很想在外面跟我爹一起玩吧?”进了屋,连林林侧着头,问许问。
她把跟连天青一直探究技艺称为“一起玩”,倒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许问笑了笑,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连林林翻了个白眼,假装恶
狠狠地说,“不过不许!过年有过年的规矩,过年要听我的!”
“行,听你的。”许问很好脾气地应道。
他是真的不急。来到这里,进了这个门,他的心突然地宁定了下来,整个情绪也变得非常舒缓。
再说了,他足足有半个多月的假期,有的是机会跟连天青探讨这些事情。
“不过都过年了,家里怎么还这么冷清?”许问往周围看了一圈,好奇地问道。
往年在旧木场过年的时候,连林林贴窗花炸春饺,忙得不亦乐乎,也把他们这些师兄弟指使得团团转。
但今天进到这个院子里,除了到处都打扫得很干净,窗上没有窗花,门上没有春联,哪有一点平时过年的样子?
“这不是等你们回来吗?”连林林嘟着嘴,很不满地说。
她拉着许问到了后院厨房外面,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则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她从里面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碗,隔着老远就有香甜的气息传了过来。
“来,我们从腊八开始过。”她微微侧着头,伸手把托盘递给许问,眼中潋滟生辉。
托盘上放着的果然是一碗腊八粥,八种不同的粟谷混煮而成,是腊八这天要吃的。
许问伸手,把碗接了过来,用瓷勺把粥搅了搅。
香甜的气息伴随着蒸腾的热气,越发馥郁,热腾腾的,但又不会很烫,是刚好入口的温度。
这个时代,这个季节,既然是在绿林镇,要保持这样适宜的温度也不是一件简单事,必须要用心。
许问喝了一口,甜,又不是那么甜,是他最喜欢的口味。糯米、花生、莲子……各种不同的材料都熬到了实处,软糯宜口,混合在一起的滋味更是美妙。
已经到了饭点,许问本来就有点饿,他一口接着一口,不知不觉就把整碗粥喝完了。
然后,他把见底的瓷碗放回到托盘上,看着连林林,真心实意地说:“好喝!”
连林林一直看着他,听见他的话就笑了,细碎的小糯米牙闪闪发光。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
540 岁时
说从头开始过,那就是从头开始过。
腊八完了是小年,小年在南北有不同的日子,有的是腊月二十三,有的是腊月二十四,但不管哪一天,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就是扫尘祭灶。
扫尘就是字面的意义,大扫除。
打扫环境、拆洗被褥、清洗器具、洒扫庭院、掸拂蛛网、疏渠浚沟,非常全面。
在这里,尘又有“陈”的意思,取的主要是除旧迎新的含义。
正常情况下,这项工作就够普通人家做一天的,连林林提前就完成了,这时带着许问象征性地用鸡毛掸子到处掸了掸灰。
许问一本正经地跟着她做,发现她之前打扫得真的非常彻底,连香炉底部、窗棂缝隙这种特别容易脏的地方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显然,虽然只是临时住的一个地方,但她也像家一样认真经营着。
许问心中一动,转头去看她。
虽然家里很干净,但连林林还在很仔细地检查,探头去看架子后面。她伸长着脖子,头发半垂,在细白的颈边飘飘荡荡。
许问鬼使神差,用手上的掸子去扫了一下她的脖子。
一瞬间,连林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脖子叫:“你干什么!”
“呃,顺便扫扫灰。”许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干,连忙收回掸子,抬头看天。
“我把灰弄到脖子上了?”连林林震惊,连忙去找镜子,没一会儿声音传过来,“没啊,是干净的啊。”
“那肯定是被我掸掉了。”许问扬声说。
“你胡说!肯定是在骗我!”连林林嚷嚷。
“没骗你,就是被我掸掉了。”
“你就是骗人!”
两人吵了半天,连天青走进来听见了,皱眉道:“这有什么好吵的,就算有灰,洗洗不就行了?”
连林林鼓着脸不说话了,许问摸摸脸,也觉得刚才这吵的非常无聊。
不过他是真的有点心虚。
刚才连林林的脖子上的确没有灰,是他莫明觉得,那优雅的曲线,感觉有点像个形状优美的花瓶,下意识就动手了……
直到现在,他的脑海中都残留着那一瞬间的印象,真的非常美,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
说好了不要乱来的!
许问突然回神,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跟连林林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既然不可能,那就
一开始就不要伸手!
“什么声音?又有蚊子了?”连林林听见声音,连忙跑过来问,马上就忘了刚才还在跟许问吵没营养的架。
“没事,接下来是祭灶是吧,要怎么做?”许问抢先问道。
“刷灶台贴灶君。灶台我已经刷好啦,我们直接去送灶君迎灶君吧。”连林林高兴地说。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是许三他们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吴可铭,许问这才知道,这段时间,吴可铭也是一直住在这里的。
连林林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被他抱过,只知道他是阿爹的老朋友,多年不见,最近才得已重逢。
人一多,院子里立刻热闹起来,东方磊跟他又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这时候恭恭敬敬过来,磕头叫师父。
许问一个没提防被他跪在了地上,连忙把他扶起来,笑着说:“这还没算正式过年呢,就给我拜年了,我是不是现在就得给你压岁钱了?”
东方磊听完眨了眨眼睛,难得调皮地笑了起来:“师父有赐,徒儿不敢辞。”
许问愣住了。
东方磊拜他为师的时候,是完全不识字的。后来到了旧木场,跟着旧木场的师兄弟们学了一段时间,但时间很短,只是初识千字文而已。
一段时间不见,他竟然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了?
许问认真夸奖,东方磊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做工之余,罗师兄一直教我。说这个很重要。”
许问抬头,看向罗梢。
“也是凑巧,我跟小东方分在一个地方,不然,恐怕还没这么方便。”罗梢走过来,笑着摸了摸东方磊的脑袋,“小东方很用功的,有时候做完活,他累得眼皮子都要沾上来了,还过来问我师伯我们今天学什么。就是我年纪轻轻的,天天被他师伯师伯地叫着,感觉自己老了不止一截!”
“说了叫我梢哥就可以了,老不听!”罗梢用力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看得出来,这一段时间,他俩关系好了不少。
“你们在那边怎么样,有人欺负你们吗?”许问突然问。
“那你要看什么叫欺负了。”罗梢实话实说,“打骂没有,克扣没有,但给工头端茶倒水、按腰捶背,这些都是我们的活。我们这样,隔壁营的很羡慕,我经常看见他们工头对着他们一巴掌就下去了,脸都打肿。就这样还要继续干活,少出一分力都不行。”
“隔壁营活也比我们多,去隔壁的
话,我撑着眼皮子也学不了东西。”东方磊也开口了,最关心的还是这件事。
许问慢慢地“嗯”了一声,抬头问道:“他们过年有假期吗?准备去哪里?”
“你说谁,隔壁营的?”罗梢挠挠头,“这个我倒真没打听,我们工头是本地人,急着回家,直接给我们放了,就让我们按时回去。隔壁营的我没注意。不过听说,他们工头没在这里安家……”
“你还能联系上他们吗?去打听一下,然后回头抽个空,我想找他们聊聊。”许问想了一会儿,对罗梢说。
“行,交给我。”罗梢干脆答应。
“你们还要聊多久?请灶君啦!”连林林站在厨房跟前,嘟着嘴看他们。
“来了来了!”几个师兄弟一起笑了起来,迎了过去。
请灶君之前,连林林给刚回来的师兄弟们也盛了腊八粥,一个人一碗。
喝完粥,他们一起揭下旧的灶君画像,把新的重新贴上去,在像前供奉瓜果纸马。
纸马是罗梢现做的,他非常擅长纸扎,手指翻飞间,一匹披着五彩锦的白马就出现了。马上还有一个扎着彩旗、戴着官帽的小人,依稀是灶神模样。
接下来,吃豆渣、接玉皇、烧田财、赶乱岁……
连林林带着他们,一个流程接一个流程地做着,要把往年持续旬许的新年浓缩在短短的一天内完成。
师兄弟们一开始还有些玩笑的意味,但渐渐的,他们越来越认真,连林林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从江南远道而来,身处西漠,他们却像是回到了旧木场一样,整个心神都宁定了下来。唯一遗憾的是,现在在场的师兄弟一共只有五个,远没有以前那么热闹。
不过他们的心情很平和,虽然那些人在江南,他们在西漠,但只要回去就能见面,一时的分离也不算什么。
许问这是第三年在班门世界,也是第三次过这样的年。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感觉到了一些与往年的不同。
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笑容正跟连林林说话的师兄弟,透过他们看向院子里,正在一边说话、一边写着春联的师父和吴可铭,再看向院外青青探头的芭蕉树,与树顶碧蓝的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一种实在感坠住他的心,让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些什么。
从现代到班门世界,从江南到西漠,我还是回家了。
541 立体剪纸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
贴花花就是指贴春联、年画、窗花等张贴物。
连林林把准备好的红纸和剪刀交到他们手上,罗梢马上语气夸张地叫了起来:“这个你都没有准备好啊,懒婆娘!还要我们来!”
“要死!”连林林气死了,拿起一边的扫帚抽了罗梢两下,“你才懒,你才婆娘!明知道我不会这个!”
“行行行,是我懒,我来我来。”罗梢被打了两下,就好像解了皮痒一样,笑着反口,把东西接了过来。
连林林小时候发过高烧,那之后手眼协调出了很严重的问题,类似这样的精细工作都没法做了。
师兄弟们纷纷上手,长年的工匠练习让他们对肢体尤其是手部的控制能力非常强,剪窗纸这种工作对他们来说非常简单了。
当然,他们会的只有江南路最传统的那些花样,五蝠临门、喜上枝头之类的。
连林林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突然哼了一声,说:“你们不行!”
说着跑了出去。
“什么叫不行?哪里不行了?”罗梢擅长纸艺,他正在剪一个圆形的福字,中间一个大福,旁边一圈比较小的福字,中间点缀各种各样的蝙蝠,非常生动。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剪得很好,结果被连林林这样临门来了一脚。
“很漂亮啊?这花样我娘也会,剪得还没有师伯你好呢。”东方磊端详了一下,如此表示。
“就是啊,这花样我八岁就会了,那时候我娘就不如我了。这哪里不行了!”罗梢冤枉地说。
没一会儿,连林林就回来了,她捧着一叠窗花,扑地一下放到他们面前,对着罗梢摇摇手指:“懒汉子,你不行!”
“我哪懒了……”罗梢探头去看那叠窗花,看了最上面一张,话还没彻底出门,就已经闭了嘴。
他知道连林林的意思了。
他剪的窗花跟这个一比,真的就像八岁小孩的作品。
这窗花明明也是纸做的,但却是立体的,就像浮雕一样。
它的题材很有意思,做的是一个书生扎灯
图。
松下一个书生,正在扎灯,手边是竹篾、纸、浆糊等材料,头上树枝上挂着一串灯笼,每一个都不一样。
书生五官俱在,甚至连专注的表情也看得出来。
最关键的是,松树、灯笼、书生全部都是立体的,凸出于平面之上,工整中带着一些生动。
“这是在剪纸里混了纸扎啊……”罗梢马上就看出来了。
纸扎也是一种民间工艺,用竹、木为骨架,以纸团束缚,糊彩纸做装饰,做出人物、纸马、戏文等各种各样现实中存在的事物。
大部分纸扎作品都是用在祭祀或者丧事上的,但也有一些例外。
譬如风筝和灯笼,也都是比较常见的纸扎作品。
罗梢之前做的祭灶神的那匹纸马,也是用这种工艺做的。
纸扎他熟,但以前从来没有过,竟然可以把它跟剪纸结合起来,还做得这么活灵活现!
“有意思。”罗梢眼睛闪亮地说。
一个人擅长一样东西,通常对它也会有所偏好,罗梢就是这样。
他看见剪纸或者纸扎的作品就会去关注一下,所以才会学到这么多传统花样。但在江南路,他还真没有见过这种混搭的做法。
“有意思。”他又说了一遍,见猎心喜地搓了搓手,“纸扎的剪纸,剪的是个在做灯笼的书生,也很有意思!”
他又盯着这套剪纸看了半天,突然快步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拿进来竹篾和彩纸之类的东西,就着原来的剪刀和针线,又开始做了。
显然,连林林拿回来的这套剪纸给他带来了全新的灵感。
“这是倪天养的媳妇做的?”许问站在连林林旁边,突然问她。
“咦,你怎么知道?”连林林好奇地看他。
“这个书生,虽然看着年轻了一点,但有几分神似天养。而且,会扎这么多花样灯笼的书生,我觉得也不常见吧。”许问微笑着说。
“有道理!”连林林说。
倪天养虽然现在做的都是水泥啊机关啊之类的东西,但他没有匠籍,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出身,
字写得很丑,但阅读书写都不是问题。
还是那句话,古代教育资源太过有限,除了极少数天才,只有少数接受过教育的人,才有资格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而更多时候,天赋和教育缺一不可。
说起来,他参加完竞选,在城门口就直接被连林林接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去月龄队看看,也没来得及关照饮马河那边的情况。
不知道悦木轩是怎么安排的,倪天养回来了没有。
不管怎么样,也应该让人家两口子过个年吧。
“倪家是就在这附近吗?”许问侧头问道。
“对,八号,我们这里是十七号,走几步就到。”连林林说。
“我过去看看。”许问站起来说。
“我跟你一起去,也把这个还过去,人家还要用的。”连林林跟着站起来。
她拿起那叠剪纸,转头对正在琢磨着怎么剪的罗梢说:“窗花都交给你们啦,我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你们全部准备好,一起来贴!”
“行行行,你去去去。”立体剪纸的确是新花样,许三他们也跟罗梢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听见连林林的话,一群人胡乱摆手,在他们身后继续热烈讨论,非常吵。
阳光晴好,微风轻拂,连天青和吴可铭正在院子里,一个挥笔泼墨写春联,一个提着袖子画年画。
刚才过来的时候,许问看见街上有人卖这些东西,但在这里,肯定都是自己来的。
“你们去秦九妹家?”连天青抬头看见他们,信手把旁边墨迹已干的对联和年画给了他们几幅,“这个也带过去,让他们贴贴。”
“哎。”连林林应了一声,接了过来。
连天青半步天工,吴可铭是整个大周出名的书画家,在京城一字千金的人物。两人的作品就这样随手给出来,真的就像普通的邻里交往一样。
吴可铭也在笑,接着把刚才那幅画完,?并不以为意。
“我来。”许问从连林林手上接过这些东西,就让她拿着那幅剪纸,跟她并肩走了出去。
542 中意
二十岁左右的几个年轻人凑到一起讨论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很吵,走出大门,许问明显感觉到空气波动平缓了下来。
“太好了,总算热闹起来了。”连林林感叹地说,“刚从江南出来的时候,车里只有我跟我爹两个人,他一天下来都说不了几句话,闷死我了!然后越往西走,他话越少,要不是腾叔有时候跟我聊聊,我得被我爹给闷死!”
连续两个闷死,果然是真的闷。
“腾叔?”许问问道。
“是阿爹请的车夫,好像也是旧识,他认识的人真多!腾叔很厉害的,车驾得好,懂的事情还多。路上见到什么奇怪的东西,问他他都知道。最厉害的是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群强盗,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心里有点慌,结果腾叔停车下去,没过多久,外面就没声音了。”
“那是在什么地方?”许问心中一动,问道。
“五连山。”连林林回答得很轻快。
果然……
“怎么?”连林林察觉了他的停顿。
“我们到五连山的时候,晚上也遇见了一群山贼。”许问把当初在五连山遇匪,结果强盗带他去看当地的一处老窑洞的故事讲了一遍。
这事峰回路转,很有意思,连林林听得哈哈大笑,连声说:“对对对,肯定就是他们。这是我爹能做出来的事情!”
“这一路上,他都费心为我打算,让我看更多风光。但是,他……你们为什么一直不出来见我?”许问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啊。发现我们要在五连山碰头的时候,我就很高兴,还琢磨着吓一吓你,结果阿爹直接说不许我去。后来也一直都是这样,我觉得……”连林林眯起眼睛,表情变得认真,“阿爹心里好像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跟你有关,在想通之前,他不想见你。”
“与我有关?会是什么事情?”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经常会有人来汇报你在路上发生的事情,阿爹打听得很认真,尤其是你教你那支队伍的东西,他问得最细,让人家把每一个记录的数字都抄下来。然后,他就拿着那个抄录的纸卷反复反复地看,有时候看到觉都不睡了。”对着许问,连林林没什么好隐瞒的,把连天青的情况如实托出。
“嗯……跟我想的差不多。”许问长出一口气,轻声说。
“什么意思?”
“我的这套东西,想法跟师父的不太一样,甚至来说,跟他的理念有冲突。他很难接受,但又觉得我也有些道理,就想自己琢磨清楚。”
“那有什么好琢磨的,直接把你叫过来跟你辨啊。”
“师父个性如此……多半是想有点结果了再跟我说吧。”
连天青对此事态度越慎重,就代表对他的触动越大,他想得越认真。
重视经验的传统工匠,与重视规范流程的现代工业,两者不仅是完全不同的体系,甚至还是有冲突的。后者的发展,势必给前者带来灭顶般的灾难。
但来到这个世界,前者的瑰丽奇妙,也给许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矛盾,让两者进行融合,也是许问很想探究的事情。
连天青是半步天工,在传统技艺上的造诣臻至化境,许问真的很想跟他讨论讨论,看一下他的想法……
总有机会的,他心想。
十七号离八号的确很近,两步就到了。
大门紧闭,连林林上去敲门,一边敲一边对许问说:“倪天养不在家的时候,织锦就不开门,说省得麻烦事。只有倪天养回来了,大门才会开……”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大门在她面前吱呀一声打开,秦织锦一身正装站在门口,向着许问躬身。
“恭迎许先生大驾光临。”
许问愣住了,下意识看看身后,发现的确没人,这才又转了过来,又看了秦织锦一眼,问道:“你的脸……”
秦织锦没有戴面纱,露着一张脸出现在许问面前。
而她这张脸清秀可人,最重要的是干干净净光光滑滑,配上她独特的气质,自有一种魅力。
可是,她的脸不是严重烧伤了的吗?
“化了一下妆,省得麻烦。”秦织锦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说。
“……挺好。”许问点头说。
“先生请进。”秦织锦对许问非常恭敬,正装出迎,伸手请入。
“不用这么客气……天养回来了吗?”许问有点不好意思。
“已经请人去催了外子,他即刻就回。”秦织锦大大方方地说。
“陆问乡也是,应该提前提醒他的。”四周饭菜飘香,许问抬头看看天色,更加不好意思。
“那必定是催过了,外子舍不得回。”秦织锦很自然地笑着说,“他就是这种性格,我也中意他这种性格。”
“先生请进,我沏了好茶,先生可以尝尝我们西漠的茶与江南有何不同。”
她再次邀请,许问也没有客气,点点头走了进去。
秦织锦招待许问的地方还在前院,已经在门廊下面收拾出来了一块地方,布设好了茶桌茶椅茶具。
三人在桌边坐下,秦织锦再次向许问行礼道谢:“多谢先生。若不是先生,天养至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惦记一下家里。”
“但我觉得你似乎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许问问道。
“只能说不像常人那样在意,他能把这个家当回事,我还是很高兴的。”秦织锦坦然说,“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他仍然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又会把这里当成他的家,过年的时候会回来。”
她一边给许问研茶泡茶,一边微笑着说,“很好了。”
“对你来说,前者似乎更重要?”许问问道。
“是。这本身就是他的天赋,也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我当然更重视这个。”秦织锦简直不像这时代的女子,中意啊喜欢啊挂在嘴边,若无其事。
连林林托着腮坐在旁边,有点发呆的样子。
茶很快泡好,秦织锦双手奉给许问,态度非常诚挚。
许问接了过来。这茶不像江南的那么清,有点像酥油茶,但又不像酥油茶那么浓厚,许问喝着有点奶茶的感觉,还挺怀念的。
“本地茶会比这个更厚一点,不过绿林气候特殊,我略微改了一下,与江南茶不同,与本地茶也有些差异。”秦织锦介绍道。
“很好喝。那这个剪纸,是你个人创造,还是本地传统技法?”许问没有多说废话,很快进入正题。
“图案是我自己想的,但技法的确是本地特有,并非我独创。”秦织锦好像很习惯这种谈话方式了,跟着转移了话题。
“很有意思,秦姑娘还知道什么本地民间的特有工艺吗?”许问接着又问。
许问没留意,连林林听见这句话,诧异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的确略攒了一些。不过我是绣娘,攒的东西以织绣为主,恐怕不合你的要求。”
“无妨。穿衣吃饭,人的两大基本需求,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就麻烦了。”
秦织锦微一扬眉,眼含笑意。
“那么,还请先生稍待片刻。”她起身行礼,向后走去。
许问目送秦织锦背影消失,突然听见连林林在旁边小声问:“你要的这个,阿爹也有攒,在这里也时时有人送来。”
“我知道,我还看过不少,也学了很多。不过师父收集的那些比较高深,是顶级工匠的顶级手艺。我现在想要更普通、更有地方特色的东西。也许不那么精细,但也会很有意思。”许问说。
“而且那些高深的手艺,也是从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里变出来了。”连林林突然说。
“对对对!”许问又惊喜又意外,完全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一层,“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聪明人。看过聪明人的,也可以看看臭皮匠的嘛。你能想到这个,很有见识!”
“嘻嘻。”连林林托着腮,喜悦又狡黠地笑了,好像藏了什么小秘密一样。
543 唧唧复唧唧
没过多久,秦织锦带着一个丫环,抱着一大堆东西走了出来。
秦织锦把东西放在茶桌上,拿起最上面一样给许问,说:“这是我四处收集来的布样,在旁边画了织法。”
织绣在这个时代经常不分家,尤其对于一些小门小户来说,经常自己织布自己穿,所谓的男耕女织就是指的这个。
但那样织出来的大多是最简单的棉布或者麻布,织法也是最常规最普通的那种,很少变化。
毕竟,这种变化跟织机也有很大的关系,普通人家能勉强维持温饱都是大幸,哪有钱折腾这些东西。
许问接过来,把它打开来看,意外地“咦”了一声,说:“很精细啊。”
这个有点像他在现代看过的布样或者纸样,每一页都很厚,左边是钉在纸上的布样,右边用簪花小楷写着一些字画着一些图。字样简单几行,列出了这个布样的名称、来处、特色;图样则是布料的经纬走向等一些细节。
这个展示方法太现代了,许问连翻几页,又赞叹了一次,“太好了。”
秦织锦抿嘴而笑,连林林也凑过来看,抱怨说:“你之前怎么不拿给我看?”
“你又没问过我。而且你最喜欢的不是木头吗?这种娘们唧唧的东西我以为你不喜欢呢。”秦织锦爽快地说。
“我绣不好又不代表我不喜欢!我也是女孩子,谁不喜欢漂亮的布料绣花了?”连林林话是这样说,眼睛看着的却不是左边的布样,而是右边的那些记录。
“那就抱怨了,我攒的可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漂亮的布料。”秦织锦说。
这时候许问已经看出来了,秦织锦收集的这些布料非常朴实,以棉麻为主,大多非常厚实,很粗糙,讲究保暖结实更甚于舒适美观。很明显,这是民间的织法,是最底层的那种,连林林估计都没有穿过。
许问看得很认真,每一块都捻一捻厚度手感,然后再去看旁边介绍,看完再捻,仔细地做着对比。
“你在找什么?”秦织锦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元宵过后,我们就要出发去建新的逢春城
了。”许问没有隐瞒,对她说道,“建一座新城,以及附属的行宫,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我多半只是负责技术统筹,但这些人的衣食住行,我也想尽可能地解决得妥善。按照惯例,朝廷分配的物资相当有限,我想用技术实现一些改进,也算是在螺狮壳里做做道场吧。譬如,更结实耐用的布料之类?。”
许问说完,秦织锦与连林林都没有吭声。连林林看着许问,目光闪亮,秦织锦则紧盯着布样,露出了沉吟之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厚实、耐穿、尽量减少磨损。”秦织锦很快做出了判断。
“还要便宜易得。”许问补充。
“对,这个也很重要。”秦织锦笑着点头,很快从下面翻出了另一本册子,“这是我在收集来的布料织法的基础上,产生的一些新想法和新改动。有三种料子可能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她对此非常熟悉,很快翻到了位置,许问目光微凝:“只有织法,没有实样?”
“不可能有。”秦织锦说,“这只是我的一些构想,以及推断出来的结果。实际成品,必须要织出来看才知道。”
“没有合适的织机,所以织不出来?”许问想到她前面的话,立刻找到了原因。
“对。布料要足够厚实,就要经纱和纬纱排列得够密。我想的这种密度,现在的织机都做不到。”秦织锦有些遗憾地说。
“那为什么不问我?”许问正要说话,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三人一起回头,看见倪天养正站在门口。他刚刚回来,恰好听见了许问和秦织锦的最后两句话,听到织机两个字,马上就问。
之前秦织锦语言果断,思维敏捷,许问跟她谈起事来非常顺畅,感觉跟以前的商务交往没什么两样。
结果现在倪天养一出现,秦织锦从眼神到声音全部都变软了。她站起身,向自己的夫君行礼,道:“之前夫君一直忙于公事,妾身的这些小事并不急切,因此并没有求助夫君。”
“也对。我前段时间忙得家都没回,不跟我说也正常。”倪天养一边说,一边跟许问打了声招呼,在桌子的另
一边坐下,“现在正好拿来给我看看。”
他理所当然地伸手,秦织锦脸红红的,把手上的册子递了过去。
“哦,你这样说话怪恶心的,还是先前跟许问那样比较正常。”倪天养低头去看册子,随口点评了一句。
秦织锦的表情瞬间就变了,许问亲眼看见她背着倪天养,翻了个白眼,然后说:“是,妾身知道了。”
倪天养仿佛并不在乎她的话,盯着册子看了一会儿,摸着下巴说:“织机这东西我不太熟……家里有吗,拿来给我看看。”
“是。”秦织锦立刻叫了人,搬了三台织机过来,“这是现下最常见的几种织机,我叫人一样买了一种。”
“很好。”倪天养满意地说,低头摆弄了一会儿,宣布道,“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了。”
几息之间,他就搞清楚了一个从来没有了解过机器的原理,倪天养在这方面的天赋,真的非常惊人。
秦织锦的眼睛亮了,她看着丈夫的眼神闪亮得惊人,轻声问道:“那你能做一架织机,把我想的这些布料织出来吗?”
“这个我得想想,不过应该没问题。”倪天养问她,“有棉纱吗?我来试着织一下。”
男耕女织,织布向来是女人的活计,倪天养这时候说起来却天经地义一般,没有半点犹豫。
“有的。”秦织锦已经准备好了,直接把装棉纱的篮子放到旁边,教倪天养怎么使用这架织机。
这两人一站一坐,画面非常和谐。
“这件事,我也交给你了啊,天养。”许问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倪天养的肩膀。
“交给我交给我。我知道你要什么样的东西。”倪天养头也不抬,满口答应。
“抱歉,让你们过年也不得安闲。”许问转身,对秦织锦说。
“多谢先生。先生此恩此德,我铭记在心,永世不忘。”秦织锦却向着许问行了一个大礼,郑重其事。
“走吧,回去吃年夜饭了。”许问还了礼,笑着对连林林说。
“嗯!”连林林似懂非懂,轻快地回应。
544 鱼游于渊
“你过去,就是为了弥合他们夫妻的情谊?”
从倪家出来,两人走在竹笛巷的路上,安静了一会儿,连林林终于理清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她轻声问道。
此时她的感觉很奇妙。
爱而不得,得之欣悦,这些情绪以前对她来说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情,刚才也一直有些模模糊糊的,但现在仿佛有一条脉络贯穿其中,让很多事情变得清晰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许问说,“我是看见那个剪纸一时兴起的。就是之前跟倪家嫂子说的那样,想看看她有没有收集一些地方民俗方面的东西。织物是意外之喜,真能做出来的话,未来能有大用途。”
“那你先前说的那些东西,你还是要的喽?”连林林问。
“当然,多多益善。”许问肯定地点头。
“我知道了。”连林林对着他一笑,许问心中微动,正要发问,他们已经到了竹笛巷十七号,一进门,就闻到扑面而来的菜香和肉香。连林林“咦”了一声,马上跑了进去,叫道:“不是说等我回来做的吗?你们怎么就开始动手了?”
“你老不回来,大伙儿都等急了!”罗梢笑着挤兑她,说着瞥了许问一眼,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连林林懵懵懂懂,不服气地嚷着说:“也没迟多久啊,我把菜都准备好了,直接做就可以了,又有什么关系?”
“别听他胡勒勒,是我说的,平时都是你伺候师父,难得过年小聚,也让我们尽尽孝心吧。”许三拍了罗梢一下,对连林林说,“再说了,你要不相信我们的手艺,还有吴大师亲自掌勺呢。”
“吴叔叔会做饭?”吴可铭已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了,从来没有进过厨房,连林林生气的情绪立刻就被好奇取代了。
“丫头小瞧了我吧?还是说你觉得男人不能会做饭?”
这时连林林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吴可铭用小碟子盛了一块莲藕给她,道:“你尝尝。”
连林林接进来,用筷子夹起,放到唇边尝了一尝,马上就睁大了眼睛,连忙给他比大拇指:“好吃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你那是家常味,我在外面吃得多,学了几手。”吴可铭又想笑,又要假装矜持,把小碟子收回去,继续忙碌了起来。
“我来学学。”连林林把正在打下手帮忙的东方磊推出厨房,理所当然地挤到了吴可铭旁边。
高手厨师跟工匠一样,手艺是要保密不能轻易授人的,但连林林这个话说得非常自然,好像这本身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吴可铭笑着看了她一眼,不仅没有反对,反而对她说:“这里先用温水过一遍,口感会更
柔和……”教了起来。
许问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一老一少忙碌的身影在油烟中时隐时现,轻轻的说话声与笑声不时传来,带着一种家常似的亲切感。
“真好啊。”罗梢刚才还在跟连林林斗嘴,这时突然又说。
“是啊,感觉像是回到了旧木场一样。好久没有这样安安心心地等着吃饭了。”许三也点点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东方磊默默地不说话,用力地点了点头,显然也有同感。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他师父许问也没有说话,转过头,有点好奇地问:“师父,你在想什么?”
许问在跟他们看着同样的方向,视线却飘乎不定,正在四处游移。
“哦,我在想,这油烟太大了一点……”听见东方磊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回答。
“啊?”东方磊完全没想到他这个重点,张大了嘴,过一会儿才说,“做饭啊,哪能没有油烟,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是,油烟太大,必然是通风有问题。”许问沉吟着说。
现代中国家庭住的多半是楼房,也常常遇到这个问题,大多是用排气扇和抽油烟机来解决。实际上就是想通过改善通风来解决油烟问题。
这个时代,一方面是普通平民对生活细节并没有那么讲究,另一方面是绿林镇特有的房屋结构,使得这方面的问题格外突出了一点。
“这是绿林镇的房子有问题,它们还是在窑洞的基础上改建出来的,没太注意这个。”许三迅速跟上了许问的思路,琢磨了起来。
“你们……”罗梢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去问旁边东方磊,“这是在过年放假是不是?”
结果这一转头,竟没马上看见东方磊的人。
再一低头,看见东方磊蹲在地上,一边看着厨房,一边画起了那边的结构图。
万事不决画个图,这是他师父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你们……”罗梢哑口无言,翻了个白眼,盯着东方磊的图看了一会儿,抢过石块道,“你搞错了,这个烟道不是那样的,是这样走的!”
他三两笔给东方磊纠正了过来,许问走过来看了看,点头说:“罗师兄画的是对的。”
然后,旧木场五个师兄弟一起头并头地趴在地上,你一笔我一笔,?一起在那张图上修改了起来。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天天在做的事情,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过了一会儿,连天青走过来,看见这一群人的举动,皱眉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与此同时,数邻之隔的倪家也正在发生类似的事情。
天养和秦织锦两口子也头靠头的,琢磨那几台织机。
倪天养亲自上手,试着织布。
一开始他织出来的布料疏密不均,非常难看,练习了一阵子之后,?总算像点样子了。
“夫君学得真快。”秦织锦夸奖他。
“哼哼,还是要点巧法子的。”倪天养有点得意,又故作矜持地说,“原来你们女人家织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绣花也是,夫君回头要不要也试一下,说不定能做个绣花的机关,帮妾身省点力气?”秦织锦问道。
“行啊,回头试试。”
秦织锦本来是略带点调笑地逗着倪天养玩,没想到他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真的有些感兴趣的样子。
秦织锦微微一怔,用袖子掩着脸,轻轻笑了起来。
“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先吃了再干活吧。”她往后院方向看了一眼,催促道。
“嗯嗯。”倪天养今天非常听话,顺从地站了起来,这才看见旁边的一样东西,“这是什么?”
“是刚才许先生和林林带过来的。是年画?还有春联?他们真是有心了……”秦织锦也才注意到,一边说一边把东西打开来看,先打开的是那幅年画。
她精擅绣艺,绣画不分家,她在绘画上的审美能力也非常突出。
鹰飞于天,鱼游于渊,这画的就是一幅鱼游渊中图。
渊中青荷,荷下游虾,戏虾金鲤,整幅画自然灵动,没有一根线条画的是水,但水波仿佛无处不在,画中境界高明至极。
这句话出自易经,是说把鱼放在陆地上,会干渴而死,只有在水中才能自由自在地生存。
这画里仿佛蕴含着一些深意,让秦织锦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留意到这作画的笔触与风格,轻轻掩住了嘴:“吴可铭?”
只是一幅赠送邻居友人的年画,画上没有题款,但这分明就是吴可铭的作品!
接着她又打开了那两幅春联,目光触及这字,更是整个人都怔住了,恍然出神,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怎么?”倪天养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进去吃饭,看见她不动了,皱着眉回头。
“这字……这画……”秦织锦怔怔地说,“价值恐怕不止千金。”
“哦?这么值钱?”倪天养凑过来看了一眼,“是送过来给我们挂的?”
“是。”秦织锦点头。
“朋友送的年画春联,那就挂起来呗。”倪天养理所当然地说。
“……嗯!”秦织锦笑着,“我现在就挂起来,夫君给我搭把手?”
545 化繁为简
一顿年夜饭,所有人都吃得非常满足。
唯一比较不和谐的是,即使在饭桌上,一半以上的人都在讨论着厨房改造的时间,有点煞风景。
连天青也加入了进来,他一个个听徒弟徒孙们的意见,偶尔提出一点疑问。
他的疑问每每都点在说话人疏忽的关键之处,一针见血,绝不出错。
不过除此以外,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听。
他们说的这些东西吴可铭半懂不懂,听得很没趣,再加上全场只有他一个人喝酒,旧木场这些人从连天青到许问到东方磊,全部都滴酒不沾。
吴可铭越发觉得没趣了,于是去逗旁边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听大家说话的连林林,向她摇着杯子:“怎么样,要不要来一杯?”
连林林偷看连天青,看见他正专注地听许问的话,似乎没注意这边,于是偷偷摸摸地对吴可铭说:“行啊,来点,让我尝尝。”
吴可铭大乐,从旁边摸了个酒杯,也不倒多,就倒了半杯,嘱咐道:“先试试量,别多了。”
连林林品了一口,眯了眯眼睛,接着眼睛又是一亮:“入口有点辛辣,但从嘴巴到舌头都被香气包裹,下喉像条火线,?好喝!”
“好好好,喜欢就好!”吴可铭高兴极了。这酒当然好,是他专门找了人,从京城带来的名酒梨花白。酒注杯中,像春日梨花迎着光的颜色,色美味甘。
他脸上露出些怀念,张开嘴,正要说话,就看见连天青往这边淡淡瞥了一眼,好像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
吴可铭马上闭嘴,看他也不是反对连林林喝酒的样子,于是转移了话题,笑着问小姑娘:“看你听他们说话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听得懂吗?”
连林林喝着酒,又去听那边闲聊了。听见吴可铭的话,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听不懂?他们也没说什么很难的东西啊?”
“哦,说来听听?”
“他们就着刚才的话题,聊到了小许刚刚接到的大活,就是在逢春的那座城,还有靠山的行宫。小许介绍了一下他设计的那座城市,说设计的时候忽略了这件事,也就是城内厨房的油烟问题。”
她小啜了一口杯中美酒,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晰易懂,“城内建筑以石屋为主,大部分是两到三层的小楼,虽然注意了楼间距,但在家烧火的话,油烟很容易闭在家里不得疏通,那样就很难受了。小磊提了个主意,能不能在修屋的时候先修一条烟道,用烟囱散烟。
小许说这可以当作一个解决办法,但是油烟在窄道中停留,可能会出现两个问题,一是火灾,二是油烟长期累积后如何清除……”
她介绍的时候,摒弃了许问他们聊到的所有工匠专用语、数据尺寸等等比较难懂、复杂的东西,?用最简单明了的大白话解释了出来,吴可铭立刻全部都听懂了,惊讶地看着她:“……不愧是你爹的女儿。”
连林林吐吐舌头,喝完了这杯酒,自己拎起酒壶还想继续斟,连天青的手伸过来,盖住了酒杯:“循序渐进。今日到此为止。”
连林林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放下酒壶,继续一边听许问他们的对话,一边把它用更简单直白的语言解释给吴可铭听。
讲到了这座新城,许问给他们全面介绍了一下自己对这座城市的想法与理解,同时也讲到了建城时有可能会使用的机械,以及最重要的水泥。
这些东西连天青也都断断续续地有过一些了解,但从旁人那里接到消息,和听许问这个当事人亲口叙述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些人的消息里只能说明许问现在在做什么,做出来的成果是什么,但许问是怎么想的,他的整个思路和逻辑,外人肯定无法得知。
但他很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此时说得非常清楚。
从旁人那里听说,这是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现在许问在说的,是他的主观想法。
连天青将客观与主观的东西进行对应,摸索到了隐于这一切背后,许问更深层次的思考与理念,他陷入了沉思。
至于许三和罗梢等师兄弟,前者去过饮马河水泥场不少次,对这些东西有些了解;后者自从离开江南路之后就没怎么跟许问相处过,对他现在在做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无论如何,他们跟许问来自同一个地方,深受他的影响,这让他们更容易理解他。
听着听着,罗梢他们的筷子就停下来了,刚刚夹起的花生米都忘记往嘴里塞了。
理所当然,他们最为之震惊的还是水泥和机械——
“半个时辰就能凝成块的三合土?”
“不需要一直搅拌一直夯土,拆开就能用?”
“不需要用人抬上去,拉下开关就能上去?”
这些东西有点颠覆他们的认知,但由许问手里做出来,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的确省力啊……”几个人一起感慨,对于普通工匠来说,这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同样的时间里,可以干更多的
活,那挣的工钱也就更多了!”
至于吴可铭关注的就不是这个了,他一边听连林林解释,一边轻声自语:“每户都有光有风,入眼有绿,走几步有园?整座城市干净整洁,入户有水,雨后不湿鞋?”
许问这描述的画面,也实在太美好了。老实说,全城无污无臭这种事情,就连京城也做不到。
他竟然要在偏远西漠的一座小城里达成?
甚至这座城市,还是一座出了名的倒霉,传说中被“血曼神”诅咒了的城市?
如果真能变成这样,那怎么会是被诅咒了,城中居民可以说是被老天爷选中一样幸福!
“这座城什么时候开始建?”吴可铭忍不住了,直接问许问。
“现在还不清楚,上面还在走流程,包括调度,最快也得在三个月后吧。不过三年后佛罗国来使,这个时间是固定的,至少要在两年内全面竣工。”许问早就已经算过了。
“那就是一年零九个月……这个时间建座行宫还好,建座城市,你有把握吗?”吴可铭在京城的时候,经常被奉为各达官贵人的座上宾,听他们谈吐交流,知道这种事情,你提前竣工未必有功,误了朝廷大事就一定是有过了。
“只能说尽力而为。我也想让那些逢春人早日得进新家。”面对即将落到肩上的重担,许问表现得非常平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到时候整个西漠的匠人都会由你调度?”罗梢问道。
“应该是。也有可能会从外地再调一些人过来。”许问说。
“那不就是说,到时候我们又可以一起干活了?”罗梢眼睛亮了。
“应该。”许问点头。
“那就太好了!”罗梢笑着转身,用力拍东方磊肩膀,拍得很重,但东方磊一点也不介意,自己也咧着嘴笑了。
许问也微笑着,他嘴上说得很保守,但对于新城还是很有把握的。唯一有些疑虑的只有一个,就是行宫的石雕。
沙盘模型上,行宫大部分用材都是花岗岩,实际建筑他也打算使用这个。天云山上有花岗岩石脉,完全可以就地取材。
但李全之前的顾虑是对的,花岗岩肯定比青石难处理,更难雕刻。
他一人之力毕竟有限,有限的时间内,雕刻完不成怎么办?
许问正在想着,连天青突然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对他说:“出来一下,我有话想问你。”
546 天际明月
唧唧唧唧。
站在院中,远方传来隐隐虫鸣,配上门后隐隐话语,越发显得周围的黑暗寂静。
这个季节,就算是在江南,庭院里也不会有虫叫蝉鸣了,但在这西漠绿林镇这样特殊的地方,却依然一派盛夏深夜的情景。
许问站在园中,凝神细听着周围的声音,心情非常平静。
连天青进了院子就走到一个角落,弯下腰,不知道在摸索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腰,把一块石头抛给许问,指着另一边道:“去那里,雕个东西给我看。”
“什么东西?”许问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随便什么。”连天青领着他,径自往那边走。
那是独立在厢房之外的一座房子,样式跟绿林镇常见的不太一样,仿佛是新搭成的。
连天青开门进去,一一点起里面的烛台。
徒然间光明大作,白光充盈四周,那感觉,真像是突然来到了白天一样。
许问站在门口,惊讶地往四周看,立刻看出了里面暗藏的一些心机。
烛台交错摆放的位置,各处挂在墙上形成角落的反光铜镜,以及房屋本身的格局,让所有的光线全部指向房屋的正中央,让那里达到可以在晚上工作的程度。
很明显,这里就是连天青给自己安排的工作室!
真有趣……太巧妙了……
许问张望了半天,不停地看出各种巧妙的细节,心里越来越赞叹。
“去吧。”连天青指了指光线的汇聚点,房屋的中央,那里有一块木板,各种工具整齐挂在上面,不像旧木场那样以木工工具为主,多了很多其他门类的。
许问走了过去,准确地找到了施工的那个点。
这里明显也特意安排过,所有需要的工具伸手就可以拿到,完全不需要起身,方便至极。
他坐下来,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明亮的烛光通过铜镜反光,汇聚到这里,但一点也不觉得刺眼,反而非常柔和。最难得的是,连天青做了特殊的设计,有点现代无影灯的感觉,不管面朝何方,不管怎么举手投足,都不会有影子投下来
挡住视线。
“太妙了。”许问终于忍不住出声,又赞了一句。
接着,他把注意力转回到连天青刚刚抛给他的石头上。
那是一块花岗岩,质地跟他在主官竞选时雕刻的非常相似。
许问用手在上面摩挲了一下,问道:“雕什么?”
“随便。”连天青说。
随便?那就是要考校他现在的手艺了……
许问握着那块石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最后终于拿过旁边的工具,开始动手。
之前在红土场的时候,河流在不远处奔腾,水流声声,周围的人环绕忙碌。
现在在这里,周围万籁俱寂,走进屋之后,连隐约可闻的虫鸣人声也完全消失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一样……哦,对了,还有正站在门口看着他的师父。
但不管是在那里,还是在这里,对许问来说好像都是一样的,他迅速沉浸了进去,周围的一切全部消失,眼里心里只剩下这块石头和手上的工具了。
雕什么?
许问的心情沉凝下来,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那群正在接受鞭刑的南粤工匠。
这件事,带给他很大的震动。
这群人该不该接受鞭刑?
当然该。他们打伤悲惨的逢春人,抢走他们的东西,罪行明确,依律该罚。
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在现代的时候,许问不喜欢深究罪犯的过去,觉得那是在给罪犯洗白开脱。大部分时候,媒体这样做也的确是在抓取噱头转移视线。
但在这件事上,他却不敢这么肯定了。
并不是想要自夸,但这件事如果没有他插手,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群南粤工匠必将被砍掉手臂,从此消失,成为执政官员平衡眼前矛盾的一个小小的牺牲品。
而那些逢春人,会因此得到好处吗?
不,他们只会被敷衍,被打发,继续以前的苦难与绝望,甚至被夺走的物资,也未必会还回来。
南粤工匠会犯罪,是因为他们真的活不下去了;逢春人会成为受害者,也是因为他们活不下去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在绝对的苦难与困境面前,正义与刑罚似乎都黯淡无光了。
许问竭力想要让这件事情的结果变得更好一点,但他很清楚,他能做到的就是现在这样,只是平息了眼前的事态,但更远的未来呢?西漠以外更广阔的土地呢?
这样的事情会是孤例吗?
从根本上说,这样的事情会发生,是因为这个时代太落后了,物资太过稀少,使得许多矛盾自然而然地被放大了。
从繁华的江南来到西漠,许问好像从笼子里走出来,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怎么雕?
许问学了秦连楹手札上的内容,又由孟平手把手教了孟家二十四雕工。在主官竞选的过程里,他看到了刘万阁师徒雕刻的那面墙,看到了李全中正平和、几近返朴归真的石雕手艺,又有了很多感悟。
按理说,他学这些的时间太短,学得又有点杂,就算再有天分,短时间内也很难融合。
但此时,他看着面前的石头,想着自己要雕的内容,情绪有些激荡,完全没时间去想手艺之类的东西,只是全心全意地想把心里在想的画面表现出来。
在这种心情下,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了起来。
这里应该怎么表现,那里应该使用什么刀法,这一切都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烛光明亮,几乎从不摇曳,刀凿之声清脆而节奏分明,石屑纷飞,向四周落下。
花岗岩上的形状渐渐成形,那一张张痛苦却又喜悦的面孔,那扭曲却又努力挺直的姿态,明明遭受着鞭刑折磨,却感受到了一线生机,但又为更远的未来感到迷茫……
连天青看着许问,看着他手下渐渐成形的作品,眼神有些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目光从石像上移开,转而注视着许问,好像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个徒弟一样。
然后,他抬头望向窗外,那里正好可以看见一轮明月,皎洁清亮,冷清如昔。
他坚若严冰的脸上,仿佛有些迷茫,又仿佛有了一些明悟。
547 来玩啊
“不错。石匠一科,你亦已然出师。”
许问雕完这座石雕,情绪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尚且有点怔忡,连天青一句话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谢谢师父。”许问说。
连天青出师的标准其实是非常高的。
虽然当初徒工试县试结束,他就已经在木匠这一科上出了师,但那时候他已经学完了全部的十八巧,而其他所有的木工技艺都只是在此基础上的延伸而已。
“不过细节方面,还有一些地方可以再讲究一下。”连天青又道。
他拿起许问那座石雕,似乎想直接在上面进行修改,但刚才拿起来又把它放了回去,重新去外面取了一块类似大小材质的花岗石,从头开始给许问演示起来。
许问立刻收回心神,认真地看着。
即使以前在旧木场,连天青也很少有这种手把手给他修改示范的时候。
石雕首先是打个粗胚,然后才是一步步塑形,最后/进行细化。
第一步打胚,连天青的动作粗看上去跟许问差不多,但许问马上就看出来了,他握凿的方式、挥锤的手法与落点全部都有微妙的不同。
而顶级石匠与普通高手之间的差别,往往就在这点微妙里。
许问看着看着,手也下意识跟着动了起来,在虚空中模仿、施力。
只是这样模仿一下,他就能明显地感觉到,之前雕刻时的一些能够感觉到、但意识不到的滞涩不灵的地方,突然变得流畅了起来,简直立竿见影。
连天青一路往后雕,手法跟许问极其类似,明显就是照着他的法子来的。
这点可真不简单,要知道许问的石匠手艺其实不是跟他学的,而从古代学到今天,从手写札记到手把手教学,来自于很多人。
但连天青就这样看许问演示了一遍,就把这些东西全部学会了。那种感觉,就像他已经掌握了更根源更本质的一些东西,这一些只是在此基础上的演变而已。
就像十八巧与其他木工技艺?
许问认真看着,突然有了一些联想。
所以孟家二十四雕工和秦氏手札之上,还有更高、更本源的层次?
这一块花岗石也渐渐成形了,跟许问雕成的那座一模一样。这坚硬的石头没给许问造成什么困扰,对连天青也一样。
仿佛到了一定的层次,石性的限制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微乎其微了。
连天青继续雕刻,越来越细致,许问也迅速摒弃了多余的想法,
更加专注。
渐渐的,他屏住了呼吸,紧紧注视着由坚硬的花岗岩逐渐形成的面容与人体,整个人仿佛完全被慑入了进去。
其实许问原先的作品已经完成得很好了,连天青做的调整并不大,只算少许修正。
但就是这么一点细节修正,画面突然充满了张力。浓烈的情绪呼之欲出,又被封在了石像中,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这简直是像魔法一样的情景,许问紧紧地盯着,一点也不敢错过。
但当所有的细节渐渐丰满起来,石像即将完成的时候,连天青突然停手,皱起了眉。
“不行。”他盯着面前石像,摇了摇头,“雕坏了。”
“啊?”许问抬头,不明所以。
他屏息凝神,正等着看一件绝顶佳作的诞生,结果连天青竟然说雕坏了?
哪里坏了?
“情绪太过,有哗众取宠之嫌。含而不吐,哀而不伤,方为正道。”连天青对自己的作品有些不满,又转向许问先前那座,“技法上略嫌稚拙,但情绪恰到好处,比我的好。”
师父说徒弟的作品比自己的好,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少见的,但放在连天青身上,却再正常不过。
许问也在对比,看了一会儿,点头承认:“师父说得对。把两边综合一下就好了……”
听见这话,连天青不仅不以为忤,唇边反而露出淡淡笑意,站起身道:“那就将此作为你接下来的功课吧。什么时候完成,什么时候交给我。”
许问现在的石匠技艺虽然不如连天青,但已经是顶尖中的顶尖了,即使给皇家供奉也绰绰有余。更何况,他接下来重任在身,一两年的时间里可能连睡觉都得挤时间。连天青这个作业既难,又显得没什么必要。
但许问跟着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是,师父。”
他小心把这两座石像用布包起来,放进旁边的一个箱子里。他收好东西,抬头正要说话,却发现连天青已经出门去了。
“师……”许问半截话断在嘴里,愣住了,接着挠了挠头。
连天青专门把他叫出来,许问还以为要问他话呢,结果他检查完他的功课就完了?
师父真的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吗?那这一路上的避而不见是为什么?他接下这么天大的一份活,他就没什么要交待的吗?
许问发了会愣,把箱子收好,跟了出去。
刚刚出门,就听见外面的声音大了起来,变得有些喧闹。
连林林
他们已经吃完了饭,正堆在窗户旁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先前碍着师徒俩在谈事,没敢大声说话,这时看见他们出来,声音马上就扬起来了。
“小许小许,你快过来看罗梢剪的这个,我快笑死了。”连林林看见许问,连忙招手叫他。
许问走过去,看见他们正在“欣赏”之前他跟连林林出门时,罗梢他们剪的剪纸。
他们回来之后就直接吃年夜饭了,在做饭之前,罗梢他们已经完成了剪纸,贴到了窗户上。
连林林现在指的就是其中一样。
现在玻璃已经被发明出来,但还没有普及到西漠这样偏远的地方,西漠本地的窗户以木制的为主,藤编面子,冬天挂上棉布帘子挡风保暖。
这边会把窗花做得这么厚其实跟地理也有关,窗花除了美观与增添氛围,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冬天保暖。
绿林镇情况特殊,窗户比较轻薄,但各家各户的窗花仍然延用了西漠特有的风格,纸扎立体剪纸就是其中一种。
罗梢对纸扎很熟,很快摸到决窍,照着做了一幅。
有意思的是,他没有采用剪纸常见的民间传说和吉祥寓意,而是剪了一个有故事的小场景。
画面上一男一女,女的正在被男的骂,?抱着头,嘤嘤嘤很委屈的样子。
仿佛是个普通的家暴场景,但稍微一留心就能看出来,男的是连林林,女的是他罗梢本人。虽然性别发生了变化,但两人的相貌神态都与原型有些神似,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翻版变形!
许问走到附近,马上就认出来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是瞎编!我什么时候这么凶了!”连林林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指着罗梢说。
“嘤嘤嘤,夫君不要打我,妾身知错了。”罗梢捂着脸,捏着兰花指装怪。
院子里片刻安静,下一刻,所有人哄堂大笑,就连站在不远处墙下的连天青,也有点忍俊不禁。
连林林笑得最厉害,弯着腰蹲在了地上,不知是酒意还是笑意,她脸颊飞红,星光仿佛从天上消失,降落在了她眼中。
许问低头看见,心中刚刚因雕刻石像而生出的些许沉郁完全消失,心情变得轻悦而飞扬。
连林林抬起头,恰好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光芒突然仿佛更亮了一些。
她跳了起来,叫道:“我还准备了烟花,一起来玩啊!”
548 做得到吗?
“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连林林笑了一阵,转头问许问。
“师父出题,考了一下我最近的进展。”许问说。
旁边师兄弟脸上一起露出羡慕的表情。
他们跟许问名义上是师兄弟,其实更近似师徒。
从在旧木场的时候开始,连天青就不会直接教他们手艺,而是教完许问之后,由许问代教。
一开始,这是因为连天青说话用词太专业了,又不会把它转成大白话,许三他们师兄弟根本就听不懂学不会。
后来连天青渐渐开始“接地气”,但还是单教许问,其他人仍然是由许问代授功课。
当然,这让整个旧木场师兄弟学到的东西、乃至于整个思维模式都被打上了深深的许问烙印,这种思路跟连天青的完全是两个路数,但连天青从来都置之不理,并不在意的样子。
但这不代表许三他们眼里就只有许问没有连天青了,许问有时候会拿连天青的一些示范作品来给他们看,讲解其中的精妙之处。
连天青半步天工,随手做出来的东西就非同小可,经过许问讲解,他们理解更深。
渐渐的,连天青在他们的心目中,简直像是神明一样了。
“你们也要做功课?”
面对这样的目光,连天青平时是视若不见的,这时却突然问道。
“要做!”许三第一个回应,其他徒弟纷纷大着胆子跟上。
“行吧,去做,木工石工均可。”连天青不在意地说。
“可以两个都做吗?”说这句话的竟然是年纪最小的东方磊。
“可。”今晚的连天青意外的好说话。
“太棒了!”师兄弟们一起挥手,纷纷散开,去院子里找合用的材料了。
转眼之间,刚刚还在一起笑闹的人全部消失,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变得有点冷清了。
“真是的,这可是过年,都不休息休息。”连林林捧着脸蹲在许问旁边,嘟着嘴说,表情隐约有些失落。
“这就是休息了。”许问肯定地说。
“每天干活,不会累?”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怎么会累?”
“也是……”
“你也可以做点什么啊?”
许问突然转头,建议道。
“啊?我不行的啦,你知道的,我脑子烧坏了——”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不到的!”
“又不是要拿出去给人看给人用的,自己做做玩玩怎么了?”许问满不在乎地说,站起身,指着另一边问道,“去找点料子?”
“嗯……”连林林有点犹豫,但还是站起来跟着他走到了那边。
不愧是连天青,就算是在西漠,也收集了不少好料子。跟旧木场时一样,全部都是旧物,有门板、有家具、有摆件,什么都有。
按照旧木场的惯例,这里面有一些是要修复的,有一些则是要废掉了取木材的。
“要选什么?”许问的目光扫过那一堆木料,问道。
想当初刚到旧木场的时候,那乱糟糟堆在一起的破旧木头,他一个也认不出来,还要连林林一样样地教给他。但现在这些东西,他根本不需要上手,只是扫过去一眼,就能看出来每一种分别是什么,组合在一起的那些又是由哪几种木头分别组成的,再相近的也不会弄错。
“哎呀,这个是什么?我认不出耶。”连林林站在木材堆里,?突然活泼了起来。她拿起一块木头,愁眉苦脸地说。
“我来看看。”许问看出她在装佯,但还是笑着接了过来,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会儿,说:“这一块叫榉木,榉木在北方叫南榆,很结实,但不属于硬木,是一种比较好处理的木材。榉木的花纹非常漂亮,如同山峦重叠,又称之为‘宝塔纹’。这块太脏了,看不出来纹路……”
许问拿着那块榉木,真的跟连林林讲解起它的特性来了。
连林林笑着听,不停地点头,很是受教的样子。
但听着听着,她愣住了,渐渐睁大了眼睛,最后笑了起来。
“你这是……当时我教你的话啊!”她哈哈哈地笑着说。
“是啊。当初我第一次正式进旧木场的门,你领我进去,师父站在树下检查刚到的一批货。有样东西他懒得认了,直接来问你。你一眼看出是拼合木,木心是檀木和楠木拼镶的,外面包了层柚木,再外面有一层竹皮。”许问眯着眼睛,准确地回忆着,看向连林林道,“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小师姐真的太厉害了,这么复杂的东西也看得出来。檀木和楠
木混合的木心,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重量不一样……上手掂掂就能发现。”连林林喃喃说。
“当时我被惊到了,这是我对旧木场的第一印象。真是个藏龙卧虎的了不起的地方。”许问肯定地说。
他把那块榉木递给连林林,说,“这是你教我认的第一种木料,我学习技艺的道路由此开始,最初是被你启蒙的。你很厉害,小师父。”
连林林有些茫然地接过那块榉木,紧盯着它看。
“不然就拿这个练练手?”许问提议。
这块榉木状态不是很好,表面漆黑,有点松软,显然长期浸过水。非常凑巧,这跟连林林当初示范给许问看的那一块也非常像。
面对品相不好的木料,第一步的处理是去除霉坏受损的部分。
连林林拿起工具,平放木块,右手持刀,左手按住木材表面,手腕轻轻一抖,表面的霉黑被平削去一整层。
她动作娴熟,举止从容,完全看不出不协调的感觉。
许问看着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这样做过。那时候许问只觉得她应该训练了很长时间,非常熟练。
但现在,知道她的情况之后,他越发清晰地了解到,这一刀背后藏着多少汗水。
“漂亮,继续。”许问鼓励道。
连林林仿佛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她唰唰唰地运着刀,榉木霉烂的部分纷纷落下,木肉渐渐露出。
她睁大眼睛,将木块举到面前。
由于要干活,附近的灯点得比较亮,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这块榉木并不是像常见那样的淡黄色,而是一种非常深黯的颜色。
“是血榉!”连林林惊喜地转身,对许问说。
“老木头就是这样,总是有意外的惊喜。”许问说。
“你又抄我的话!”连林林这次回忆起来得很快。
“哈哈哈哈,来试试吧,看你能雕出什么东西。”许问催促。
这块木头修整过后,形状不太规则,上小下大,略微有些偏移。
“我要雕个凤凰!”连林林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踌躇满志地宣布。
549 上工
“这是凤凰?这是头母鸡/吧!”
一个多时辰后,大家纷纷交作业了,连林林还没全完成,但也把自己的“作业”交了上去。
结果罗梢刚刚看见,听说了连林林的打算,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嘲笑。
“啪!”
“啪!”
“啪!”
迅速有三四只手伸过来,一起殴打了罗梢。
东方磊也在旁边,很诚恳又很嘲笑地道:“罗师叔,我想你以后一定很难娶到媳妇。”
“什,什么意思!”罗梢捂着脑袋,狼狈地说。
连林林本来听见罗梢的话就嘟起了嘴,结果大家这样的反应却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雕出来的半成品,笑着说:“谢谢大家,我这个雕得是不太行,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至于罗师兄嘛……”她眯起眼睛,呲着牙说,“大家不要停,再给点力!”
“行,没问题!”她这个要求当然很容易被满意,于是罗梢又被痛痛快快地蹂躏了一次,头发都被揉乱了。
“哎哟哟,我说错了,小师姐雕的这就是凤凰,就是凤凰!”
他一边大喊,一边挣脱大家的手,跑到连林林旁边,表情夸张地托起那座木雕,展示给大家看。
“看这华美的鸡头,啊呸,凤凰头,这舒展的双翅,这飘逸的尾巴,对,是我错了,母鸡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长的尾巴!”
“啪!”这次是连林林亲自动手,也给他来了一下。
“的确有不到位之处,这不光是动手能力的问题,在设计上也有所疏漏。”
笑声中,连天青走过来,淡淡扫了一眼做了一半的木雕,平静地道——并不因爱护女儿就一昧地说好话讨她开心。
“是。我知道的,所以我没有生气。”连林林嘟了嘟嘴,但很快回答。
“这块血榉不错,下来以后再好好做做功课,不要浪费。”连天青又说。
他表情淡淡,并不因为疼爱女儿而给她另外的优待,对她就像对待其他徒弟一样。但就是这样的态度,让连林林的眼睛更亮了,她扬着声音,清脆地应了声“是”,捧着那半座石雕,乖乖地让到旁边去了。
接下来,连天青继续检查其他人功课,一一指出他们“作业”中的疏漏,言简却意赅,许问听了都很受用。
过年的夜晚,就这么平静而寻常地过去了,大半夜,城里各处传来鞭炮
声,连林林也抱了一小箱出来,挂到门上点燃。
噼哩啪啦的热烈声音中,许问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没留意旁边连林林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过年守岁守到很晚,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起床祭祖了。
普通人家祭祖是围到祠堂祭本姓的祖宗,旧木场祭祖则是祭的鲁班爷。
初一清晨,连天青端出来的还是那座鲁班像,当初放在旧木场门口的那尊,它竟然被千里跋涉带来了西漠。
青烟袅袅,鲁班像沧桑而慈爱,目光专注,仿佛闪耀着智慧。他充满皱纹的面孔、龟裂粗糙的手掌皮肤,处处都让许问感到了熟悉。
不是因为这尊像他实在见过很多次,每个部分都很熟了,更是因为从这尊像的身上,他仿佛看见了从江南到西漠,这么一路上见过的很多工匠。
这尊鲁班像真是太传神了,难怪连天青这么远也要把它带过来呢……
上香、祝祷,许问在心里默默祈愿接下来的巨大工程能够顺利。
虽然下定决心把它接了下来,到现在也没什么后悔的,但想起来压力还是挺大的。
祭完祖,许问准备出去拜年,临走前问连天青:“师父,正月十五,天山上会有个流觞会……”
他话没说完,连天青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擦了擦手,转身进屋,拿了一封信甩到许问面前。
这信从纸张到厚度都跟他那个完全不同,但上面熟悉的花纹分明说明了它的来路。
许问没有打开,看了一眼就笑了。
你师父就是你师父,连天青还用得着他来操心吗?
他出门去拜年,先到了梓义公所的歌风院。
许问并不确定阎箕一定在这里,但还是决定先过来看看。
进门之后,歌风院幽静如昔,窗后隐现人影,显然阎箕并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过年,就留在了这里。
他以前来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但今天可能是刚从喧闹的绿林镇十七号过来,就觉得这里有点太冷清了。
难道昨晚阎箕就是一个人在这里过的?
许问敲门进屋,看见阎箕正站在案边,执笔写写停停。
他抬头看见许问,立刻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人去叫你。”
什么事……
还不等许问问,阎箕已经放下笔,从案后出来,招呼道:“你跟我来。”
许问还没
来得及说拜年,他就已经把许问带出了歌风院,来到梓义公所后面的一个院子里。
许问一看就明白了,问道:“阎大人昨晚没回去,就是在琢磨这个?”
不知道这院子以前是用来放什么的,现在它就被一样东西占据了,就是许问昨天借以取得胜利的那个烫样,也就是那个沙盘模型。
它被完完整整地从那边搬了过来,跟许问建成它时的样子一模一样,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保持它的完整性的。
阎箕出来的时候,顺便把他刚刚在写的那张纸也带出来了,现在往旁边地上一铺,上下一指,问道:“这个地方,画成图应该是什么样子?”
原来他正在用烫样倒推图纸,正好遇到有一个不太明白的地方,许问就自己撞上门来了。
“我在做这个烫样之前,先画好了图的,图纸结束后一并收走了,应该还在。”许问提醒。
“我知道。先不说那个,你先跟我讲讲这个。”阎箕说。
许问愣了一下,低头去看他指出来的那个部分。这个城市模型从头到尾都是他完成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很清楚。
“这个是这样的……”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拉过纸笔,给阎箕画示意图。
阎箕看得很认真,许问也讲得很清楚。
但他画完之后,阎箕却并没有点头,反而问道:“这个区域,你打算先建哪里,后建哪里?”
许问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而阎箕接下来的话又已经问出来了,“这边的材料,你打算怎么运输?”
外面鞭炮噼哩啪啦,过年气氛仍然非常浓厚,许问的耳朵里却已经听不见这些声音了。
他凝思良久,提笔回答:“应该是这样的。”
他画完了这部分的流程,阎箕满意地点头:“不错,很清晰,那这里呢?”
许问再次开始思考。
建一座城,不是搭一套积木。它涉及到的人力物力全部都是海量。人怎么调度,物资怎么调度,这些人怎么休息怎么吃饭,都是一整套东西。他之前考虑了一些,但还有很多细节没有思考到位,这时明明是过来拜年的,竟然就留下来跟阎箕两人讨论了起来。
日光轻移,树上的叶子先是亮了这边,然后亮了那边。外面间或有人路过,或笑或叫,或互贺新春。
声音离得很近,却没一声能打扰到他们。
春节第一天,这两人已经开始上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