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 希望
不知不觉中,半天过去了。
阎箕没提时间,许问也完全忘掉了这回事,完全地沉迷在了工作中。
年轻人饿得快,中午的时候,许问胃部空空,叽哩咕噜不停地叫,这才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出来的正事还没有做呢。
“不行了,我得先出去一会儿。今天出来是拜年的,第一个就到了您这儿,剩下还有几个地方要去呢。”他放下笔,直起身子说。
最重要的是,那张多余的流觞会请柬,他还想去送给朱甘棠呢。
现在他们刚刚解决了一个难题,接下来要将这个步骤进行进一步细化。
阎箕正在思考比对,验算其中是否有误,听见许问的话,非常随意地挥了挥手:“唔,去吧,我一个人再想想。”
许问转身准备走,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忍不住回头:“阎大人,您这个年就打算这么过?没有别的休闲事宜?”
“我一个孤寡鳏夫,到哪里不是一样过?而且,这世上的事,哪还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
阎箕理直气壮地说,说着还反过来嫌许问烦了,“行了行了,平时人际交往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别大过年的还来烦我。你要做什么就赶紧去,明天再过来,早点!”
再没有别的事情比这个更有意思了吗……
许问想起刚才的感觉,竟然隐隐约约有些同意。
规划一样东西或者说一个世界,并且把它构成,这个过程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他出了梓义公所,打听了朱甘棠的所在,结果刚到那里就折戟了。
朱甘棠昨天下午的确回来过,但不久他就匆匆忙忙离开,不知道去哪里了。
许问连他的面也没有见到,当然没办法把请柬交给他。
随后他去了饮马水泥场,见到了陆问乡,总算正式拜了个年。
陆问乡给他包了个很大的红包,说他未及弱冠,还是个孩子,理应如此。
许问多少年没收过压岁钱了,没想到第一个竟然是从陆问乡手上收到的,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过接下来,他们又讨论起了很不“孩子”的事情,也就是水泥的责权归属与未来规划。
这方面陆问乡其实想得很周到,一开始就定好了悦木轩跟许问的双方协议。
悦木轩是出资
方,占四成;许问是技术方,占六成。
倪天养中途加入进来,与许问签订了合作协议,协助许问落实方案、将其实现,但核心技术由许问掌握,因此倪天养分到其中一成半的收益,从许问的部分里支出。
这个协议签订之后,?相当于许问把水泥的控制权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以个人名义与悦木轩签订这样的协议,其实也相当于悦木轩对他个人的一次投资。
水泥当然很重要,是足以变革世界的一项技术,但是对于悦木轩来说,与许问这个人保持友好而密切的合作,是更重要的事情。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因素。
这个时代是没有专利权的,一项技术想要保密,通常只能靠物理手段,譬如不落纸面,口耳相传之类的。
但是水泥这种东西,是靠保密就能藏住的吗?
别的不说,朝廷想要,你敢不给?
许问将水泥应用在新城主官的竞选当中,直接把它的优越性暴露在了内物阁和京营府面前。
悦木轩在江南路都算不上一品工坊,拿什么跟这两个皇家机构争?
把主导权交给许问,是相信他,也是看清了他未来的发展。
这点许问其实也很清楚。
水泥是藏不住的,很有可能会被“交公”。
他不介意。老实说,这种技术被藏起来私用,才是真正的浪费。
但这块市场实在太大,就算朝廷也不可能完全垄断。
在现代,水泥厂这么多,要怎样在竞争中取胜?
归根结底还是三点、价格、质量、创新。
价格公道、质量稳定,还有新品种以应对各种不同的环境和用途,就算朝廷分去了大头,许问也有信心在剩下的部分里获得收益。
于是许问来饮马河水泥场,说是拜年,其实又跟陆问乡谈了半天的工作。
许问把自己的规划跟陆问乡说了一遍,说到水泥的衍生产品时,陆问乡突然说:“说起来,倪天养昨天回去,今天到现在也没过来。”
“今天是大年初一啊,他不过来才是正常的吧?”许问愣了一下,忍不住说。
“别人的话是很正常,但是倪天养的话……”陆问乡摇头。这段时间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他对倪天养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
这样一说,许问也觉得有点异样了。
的确也是,倪天养要上班,还会管今天星期几?
之前,倪天养可是回个家都要陆问乡拼命催,有时候还要许问开口的人。
今天没过来,是真的有点奇怪。
“正好一会儿我也要过去他家的,正好顺便看看。”许问说。
离开饮马河水泥场,许问往回走,先去逢春人的营地看了一眼,意外地在那里碰到了驼子等人。
前者营地的房子先前被后者给砸坏了,许问带着南粤工匠们准备竞选事宜的时候,月龄队主动出手,帮他们把房子修好了,让他们重新有了个地方暂住。
而现在,竞选结束,驼子他们未来有了去向,带着那批南粤工匠来向这些逢春人赔罪。
这批南粤工匠毁物伤人,的确非常可恨,但是现在逢春人知道了缘由,知道大家都是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心里有了些同病相怜。再加上南粤工匠从鞭刑到苦役,已经接受了应有的惩罚,他们心里就没那么怨恨了。
现在南粤工匠主动过来赔罪,帮着他们做些过年的事情,许问到的时候,两边脸上都带着笑,气氛甚至有些和乐。
查先生他们一看见许问,所有人全部起身,查先生深深揖了下去,徐三郎则一拉乡亲,带着他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咚咚咚地磕头。
许问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然后才知道,逢春人已经知道许问竞选主官所设定的新城地点了。
如果说他前面做的这些只是救急,是解一部分逢春人一时的燃眉之急;这个举措就是救穷,堪称所有逢春人的再生父母!
这种恩情,岂是区区几个头能还的?
“也不必如此。”许问听了他们的话,坦然道,“我提的只是一个规划,具体能不能成,还要看朝廷安排。而且就算被通过了,新城要实际建成,还是要大家一起来的。”
“是是!那是我们自己的家,我们必当全力以赴!”
许问环视周围,看见这批至今也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的人们。
他们的表面上似乎没有变化,但跟许问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相比,又的的确确不一样了。
许问知道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是——希望。
551 不太舒服
许问接下来又去了月龄队的宿地。
一群人见到许问,都非常高兴,他们早上也去给许问拜年了,但许问比他们出门更早,他们没能赶上。
他们这里有三百多人,人数是不少的,一路走来,同吃同住同学,感情比普通同役工匠更好。
他们也为过年准备了不少东西,昨天晚上闹得很晚,弄得附近的匠官都来阻止了,结果也被他们拉进了庆祝里,热火得不行。
他们跟许问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在笑,轻松愉悦。许问刚从逢春人和南粤工匠们那里过来,看见这群人,深切感觉到他们不一样了——非常巨大,非常真切的变化。
一想到这变化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他带来的,他打从心底生出了骄傲。
从这里出来,许问还要去竹笛巷八号,倪天养家。
这么一轮忙碌下来,许问才恍然意识到,他来西漠明明没多长时间,竟然和这么多人建立了联系……
刚进倪家的门他就想退出来。
倪天养和秦织锦还在昨天那个靠门厅的位置蹲着,周围多了一大堆织机,有完整的,也有被拆开的。
倪天养一边拆拆装装,一边跟秦织锦讲解。
许问从来没见过他的话像今天这么多,讲得像今天这么耐心细致。
更令他惊讶的是,秦织锦仿佛真的听懂了,有时候跟倪天养问答两句,竟然全部问到了关键的位置。
倪天养肉眼可见的神采飞扬,思忖片刻之后,竟然附和起了她,对自己接下来的动作进行了调整。
一晚上不见,这夫妻竟然有了些蜜里调油的感觉,难怪倪天养没像往常一样,无视年节地去上班呢……
不过秦织锦真的很不简单,她擅长的专业明显不是这块,能像现在这样跟上倪天养的思路,必然是做了大量的功课的。
再想到她手做的剪纸,绣的荷包与衣襟……她是真的很喜欢倪天养这个人啊。
“你来得正好!”倪天养讲得兴奋,但话太多免不了口干舌燥。他伸手去拿旁边的杯子,一眼看见许问,立刻高兴地站了起来。
许问正在犹豫要不要走呢,这时只好走了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地打招呼拜年。
二人世界被打断,秦织锦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向许问行礼:“多谢许兄弟昨天的春联和年
画。”她向旁边示意了一下,笑着说,“已经贴起来了!”
“鱼游于渊,多谢吴大师吉言。”她往那幅年画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倪天养,有些感慨地说。
“那是师父让我带过来的,平时你照顾林林,也多费心了。”许问还礼,心里的确感恩。
多年以前连天青也许的确来过这里,但怎么说也是睽违多年,要这么快适应本地生活还是需要一些帮助的。
“哪里,要说谢谢是我才对,连叔叔他真是百技俱通……”
秦织锦正在回礼,旁边倪天养已经不耐烦了:“你俩有完没完,赶紧说正事!”
倪天养还是倪天养……
许问与秦织锦相视一笑,许问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道:“有什么新发现?”
“你昨天不是说想要便宜的厚织布料吗?我已经有了一点门道了!”倪天养声音扬起,非常骄傲地说。
“这么快!”许问是真的有点吃惊。
“唔,有她帮忙。媳妇也不全部都是麻烦事。”倪天养有点别扭地承认,看了秦织锦一眼。
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拉着许问给他介绍,“你看,只需要这样设计……”
他走到原先的地方蹲了下来,把刚刚装好一半的织机全部拆开,从头一边装,一边给许问介绍。
他眉飞色舞,就像在炫耀玩具的小朋友一样,比刚才还精神。
秦织锦低着头,微笑着看着他,轻声道:“我去泡茶。”说着就走了,完全无意留下打扰他们。
许问抬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再低下头的时候,已经被倪天养的话吸引去了注意力。
倪天养在机械设计方面的确是个天才,在秦织锦的帮助下,仅仅一夜,就已经有了巨大进展。
这也是原先的纺织机械比较成熟了,类似的织物不是没有,秦织锦又做了不少前期工作,把各种素材收集得相当齐全,给倪天养的工作提供了极大便利。
在饮马水泥场,这样的后勤工作是陆问乡来做的。
相比陆问乡,秦织锦更用心,更周到,还能在后续工作的时候跟他有商有量,提供建议。
再加上,秦织锦温柔细心,连座椅高度、靠垫厚薄都会给倪天养照应到位,倪天养在最舒服的地方,干着最喜欢的活,当然不愿意出门上班了。
不过他最关心的始终还是工
作本身,这时给许问介绍起来全面而详尽,非常专注。
在许问的协助下,他很快把织机全部安装了起来,拿过旁边的棉纱开始示范。
“我做得比较皮实,棉麻两用,粗麻也行,看你需要。”倪天养说。
“这样最好了。”这正是许问想要的,他非常高兴。
麻布虽然没棉布舒服,但便宜多了,工匠们穿着的大部分都是麻布衣服,未来他们工作时的穿着也应该以此为主。
倪天养昨天还没见过织机,今天已经能够熟练地织布了。
他织起布来有模有样,机杼声响,没一会儿一段布料就出现了。
倪天养没有织完,只是做个样品出来给许问看。
许问一看就扬起了眉。
这质量、这色泽,都跟另一个世界的帆布非常相似!
帆布的用途非常广泛,有粗有细,粗帆布又称蓬盖布,防水性能非常好,可以用作船帆。
事实上,帆布这个名称,最早就是因船帆而来。
粗帆布结实耐用,通常用来遮盖,大篷车的篷布也是用的这种。而细帆布可以用来制作各种劳保服装与用品,最早的牛仔裤就是用细帆布缝制的。
倪天养织布的这块布料介于粗细之间,有点两边不靠的感觉,但形制跟正式的帆布已经非常相似了。
“怎么?”倪天养这时候就很会察颜观色了,马上发现许问表情不对,“哪里没对?”
“你再用麻料织给我看看。”许问没有直接回答。
“噢。”倪天养答应得很快,跟之前差不多时间,又一块麻料的帆布出现了。
“这个有点问题,穿在身上不太舒服。”麻料上问题就体现得更明显了,许问一摸就察觉了,直言不讳地道。
这时候秦织锦刚刚从里面走出来,听见这话,表情微微有些异样。
她知道许问琢磨这个是为什么。那些服役工匠,能吃饱穿暖已经很不错了,还要管他们穿得舒不舒服?
但倪天养又噢了一声,也过来摸了摸这块料子,同意道:“的确不太舒服,我再琢磨琢磨。”说着,他又钻到织机下面,开始琢磨应该怎么改进了。
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我也来看看。”她放下茶盘,走了过去,倪天养极其自然地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
552 联系
许问不知不觉又在倪家呆了很久,还好及时在饭点之前意识到了时间,谢绝了秦织锦的挽留,回去了“家里”。
他就是这样对秦织锦说的,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心中热流涌过,心情非常之好。
“行,那我就不留你了。”秦织锦看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掩嘴轻笑,轻快地说。
许问脚步更加轻快地回去,进门听见连林林的声音:“他回来啦!”
天还没黑,还没点起蜡烛,院子里暖意融融,饭菜飘香。
不熟悉的地点,熟悉的场景,这感觉完美地与他的心情融合,让他有片刻怔神。
然后,他绽开笑颜,清晰有力地道:“我回来啦!”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不是出去拜年吗?怎么用了整整一天?我还以为你忘记咱家在哪街哪号了呢。”吃饭的时候,连林林有些抱怨地说。
“怎么会忘?竹笛巷十七号,我记得呢。”许问笑着回应。
“什么事?”连天青言简意赅问。
许问一怔。
作为一个老师,一个师父,连天青绝对是充分发挥学生自由性的那种,很少过问他们去做什么。
要说也是给了很大的自由,但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是不是不够关心。
现在他突然问起来,许问竟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先去了阎箕阎大人那里……”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许问一边吃饭,一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连天青交待了一遍。
他说得很仔细,不仅说了阎箕在做的事情,还把两人讨论的细节也全部说了一遍,巨细靡遗。
连天青想听的果然就是这个,他没有看许问,也没有发问,但明显听得很认真。
倒是连林林听见以后,有点担忧地说:“建一座城真是太难了,你真的有把握吗?万一没有到时完成,或者完成得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会不会……”她比了个割脖子的姿势,是真的担心。
“只能说尽力而为。不过今天跟阎大人讨论之后,倒是有了一些底气。接下来几天,我估计也都要去他那里,没办法在家里多呆了。”许问抱歉地说。
过年也不能团聚,连林林肯定是很失望的。
“去去去!”连林林连声说,“这是正事,晚上记得回来就行!”
许问对她笑笑,想起另一件事:“师父,别的都还好说,尽量提前做好规划,到此随机应变即可,只有一件事情我把握实在不大……”
他指的当然是勿用宫的大型群雕。
今天跟阎箕讨论过后,别的还好说,唯独这方面他更没把握了。
开始建城之后,事情繁杂,肯定比想象中的还要多,他很难把全部时间花在石雕上。
但石雕这种东西,你花多少心力,就能看出多少成果。
他一投入起来连周围的声音都很难听见,怎么一边掌控全局,一边做这种工作?
他把自己的担忧讲了一遍,连天青若有所思,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简短地说:“十五过后再说。”
十五过后?
正月十五,天山流觞会。
连天青的意思是……
许问笑了起来,抬手给师父斟了杯茶,双手奉上。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
人手不够,可以去流觞会上抓壮丁啊!
接下来几天,许问的生活非常规律。
早上先去阎箕那里,跟他一起规划未来城市建设的具体流程。
第二天,欧阳度也来了,同时来的还有几个以前没见过的匠官,全部都是内物阁的。
许问是代表内物阁竞选成功的,这件事也就变成了内物阁的事。内物阁对此事本来就另有规划,自然会倾全力予以相助。
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许问已经知道他们的规划是什么了,这与他的理念有相合之处,他当然会全力以赴。
至于心中还存在的一些疑惑,就在这个过程里慢慢去思考,尽可能地得到一些解答吧。
这些人都是老手了,经验非常丰富。有他们相助,进度大大加快。
据说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人过来,整个内物阁的精锐都将聚集到此处。
不仅是内物阁,还有很多民夫已经在接受调动了,即将往这边赶来,最迟二月初就将到达。
许问听说的时候,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无数人风尘仆仆,或骑马、或驾车,或步行,形成一条条巨龙,正在向着这边齐聚。
在他们手下,一座新城即将拔地而起,牢固而坚实地存在于此。
如果没有意外,它将留存百年千年,即使因为种种缘故消失了、不复存在了,它的名字、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将留存在史书上,一直延续下去。
这就是一个工匠的骄傲,身死而道不消。
他们的名字可以不复存在,但他们的作品,却会跨越漫长的时光,出现在后代人的面前。
此时,许问仿佛站在了一条长河旁边,在这条河里,他看见了无数一闪而逝的人影,看见了曾经在各处见过的瑰丽珍品,而这两者之间,有无数的线条、无数的脉络将其贯穿,一直通向更加遥远的彼方。
这种感觉,太奇妙,太美妙了。
在这一刻,许问似乎看见了两个世界的联系,只是一闪而逝,但的确存在。
下午,许问会离开梓义公所,前往朱甘棠的住处看一眼。
对方一直不在,他那张请柬一直也没有送出去。
尽管如此,许问还是把朱甘棠的构想也纳入了自己的规划范围内。
围绕着新逢春城,将会有很多路往外建出去。
这也许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完成的事情,三年行宫建成了也许也不够。
但许问想尽可能地做,想把这个基础打好,把这件事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也许未来有一天,这个世界也会像他的那个一样,四通八达,无处不可去。
晚上回去竹笛巷十七号的时候,许问会顺便去八号的倪家一趟。
这段时间倪天养似乎安心过起了年,一直呆在家里,完全没去过饮马河。
在家里他也没干别的,就是在琢磨改进织机。
不过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有一点进展,就去跟秦织锦说说,听听他媳妇的意见。
“她有见识的啊,为什么不能听?”
陆问乡一直不见倪天养的人影,终于忍不住来了一次,见此情景,调侃了两句。结果倪天养抬起头,一脸迷茫地反问。
他是真心不解,许问听了就笑了,秦织锦在旁边听见,以袖掩嘴,也轻轻笑了起来。
553 上路
正月十三,一辆马车停在了竹笛巷十七号门口,站在旁边有连天青、许问、连林林和倪天养。
这几天,许问一直没能见到朱甘棠,请柬一直没能送出去。
中途他对阎箕提了一嘴,结果被阎箕非常果断地拒绝了。
阎箕忙着建城准备的事情,本来就嫌时间不够,并不想“浪费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许问也不好强求。
接下来他一时兴起,又问了连林林。
连林林最近一直在抽空雕刻那个凤凰,专注而认真。她雕刻得很慢,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停下来,去稍微做一些别的练习,但渐渐的,那只凤凰有些成形的样子了,修长优雅,栖在石上,尾羽披拂于后,双翼展开,仿佛随时都要腾空掠起的样子。
老实说,以许问的眼光来看,这只凤凰的质量也只算一般,大约堪比一个能够正常工作的普通工匠,水平恐怕比不上旧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但许问很清楚,大家也都很清楚,这样一座远称不上完美的木雕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努力、多少次的重复练习。
连林林一个走咱都要摔跤的人,能把作品做到这种程度,绝不是一时半会儿的练习能做到的,?在这几年里,她必然一直没有放弃过。
看见这座木雕,许问一时冲动,就想把请柬送给连林林。
结果她快乐而利落地说:“不用啊,我爹已经答应带我去啦!”
许问一愣,抬头看站在不远处的连天青,这才知道连天青那封请柬是明山亲笔写的一封信,上面写的是“敬请阖家光临”,连天青一早就已经打算带上女儿了。
不愧是半步天工啊……许问没有话说了。
最后他决定把这封送不出去的请柬交给倪天养。
这并不是他瞧不起许三罗梢这些师兄弟,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他很清楚他们的进度。
他们还在精进技艺、扎实基本功的过程里,需要更加专注的是自己。
这种时候分心去看这些东西,对他们反而不利。
倒是倪天养,他的天分再加更广阔的眼界,会迸发出什么样的火花,许问是真的很好奇。
不过他险些又被拒绝了。
倪天养的织机快研究出结果了,而且他最近在家工作,有人伺候
有人商量,过得可以说是美滋滋,一点也不想出门。
但秦织锦终究还是让他知道,这家里并不是由他说了算。她竟然是知道流觞会的,也知道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温柔而坚决地把他推出了门。
倪天养几乎有点委屈了,但还是拗不过他媳妇,被“赶”了出来。
“出结果了?”许问站在马车旁边,跟倪天养说话。
倪天养脸上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还有点委屈的样子,不高兴地把手上的布样递给了许问。
一共两块,一块麻料一块棉料,都是成品。
他还是舍不得放下手上的工作,昨天晚上加班加点把最后一点进度赶完了,上车前就把织出来的成品交给了许问。
许问接过来细看,两者都是最简单的平纹,布料厚实,但又很细密,就算是麻料也完全不扎手,正是他理想中的那种。这跟他在另一个世界常见的帆布非常相似,棉料那块除了颜色,简直就是牛仔布了……
当然,这种平纹厚织,多少会有点僵硬挺括,穿在身上没有普通的棉料那么柔软舒服。
但它更加结实耐磨,还能挡风以及一定程度的蔽雨,对于工匠来说再实用不过了。
“太好了,就是这种!”许问非常高兴,突然也有点遗憾时间不够了,?“要是再多一点,做两件样衣……”
他话音刚落,秦织锦就从大门里走出来,捧着几件淡蓝色的衣服递到了许问面前。
“我做了几件样衣,许先生各位可以穿着试试,在路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舒适或者不耐用的地方……”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了。
马车旁边几个人都在盯着她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倪天养突然笑了起来,走过来揽了一下她,从她手上接过样衣,?自己拿了一件男装,把剩下的递给许问,“就是夫人你太周到了,许问正在说想要样衣呢,你就送过来了!”
秦织锦是刚刚赶完工出来的,真没听见许问刚才的话。不过这时,她还是注意不到这些,她只是盯着倪天养的笑颜,不顾脸上同样浓重的黑眼圈,也绽开了笑容。
“夫君,请一路平安。”她说。
衣服一共四件,三件男装一件女装。本来有一件男装是让倪天养留着换洗的,结果没想
到连天青也理所当然地拿过去换上了。
他们三个人身材都比较相仿,穿上也很合身。
帆布做成古装看着有点奇怪,但秦织锦做的都是工匠常穿的短打,穿在身上精悍利落,倒也不算很有违和感。
只有连林林那件衣服不太一样,也是短打,但布料被染成了淡蓝色,可能为了配合衣角的几朵小花。
那几朵月白色小花名叫月华,是西漠常见的品种,多在夜晚开放。
它盛放在夜晚的荒原戈壁上,一不小心就会以为是倒映的月光,自有一种迷人之处。
不过帆布被染成这种颜色,就更像牛仔布了,连林林穿着有点像个现代姑娘,感觉还挺有趣的,许问多看了好几眼。
“怎么样,好看吗?”连林林留意到许问的目光,笑着问道。
“好看!”许问毫不犹豫地说。
“来了,上路吧。”连天青看着前方,淡淡地说。
一个车夫戴着皮毡帽,匆匆赶了过来。
许问本来没多留意的,结果一抬头,认出了对方,马上就怔住了。
这个车夫,他竟然是认识的!
左腾,当初在林萝府的时候,被岑小衣收买了,绑架他们的那个和尚土匪的头子!
当然,如果不是他,许问他们也很难逃出来……
后来事发,岑小衣收监,其他和尚也全部都被抓捕,左腾流窜他方,不知去了何处。
结果竟然是来给连天青当了车夫吗?
之前连林林提到的“藤叔”,原来不是姓藤,而是指的左腾,许问真的是完全没想到。
所以,收服五连山土匪的也是他喽?倒是他的老本行……
左腾对着许问咧了下嘴,鞋拔子脸上的马疤被带动,看着邪气四溢。他对许问的惊讶似乎有些得意,带着一种刻意的恭敬说:“小少爷,小小姐,请上车。”
他掀着眼皮子与许问对视,邪气更重。
“哦。”许问和连林林还没有说话,倪天养先答应了一声,径自排开左腾,踩着车辕走了上去。
左腾一怔,倪天养在车里坐定,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们:“还在等什么,上车啊?”
“接下来辛苦你了。”许问笑了,向着左腾行了个礼,跟在连天青后面上了车。
554 力量
“喂,师傅,下个地方到哪里?”
倪天养把头探出车窗,大声问左腾。
左腾驾着车,冷冷往后瞥来一眼,但还是回答了:“是孟阳城,晚上到,今晚就在那里休息。”
“哦。”倪天养应了一声,把头缩进窗子里,放下车帘,对左腾的目光熟视无睹。
他不耐烦地抱着手臂靠在车厢墙壁上,手指在胳膊上一点一点,嘴里抱怨道:“我就知道,出远门无聊得要命!所以我一早就说了不想出来的!”
他这种人,说话的时候是不会管是谁邀请他出门的。
许问知道他的性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当放屁。他靠在车厢另外一边,正在看外面的景物,目光是审慎严肃的。
连林林在他对面,跟他看着同样的景致,眼睛闪闪发亮,如若生光。
对了一会儿,连林林非常满足地叹了口气,好奇地问许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里要修路的话,该怎么做。”许问回答。
“修路?在这里?我们脚下的这不就是路吗?”连林林好奇地问。
“那是因为绿林和孟阳都是西漠的大城,所以两者之间修有官道,可以行车,路比较好走。但是过了孟阳,就没这么方便了。而且大城之外有小城,小城之外还有乡村。这之间是没路的,住在里面的人想要出行非常麻烦。”
他看了倪天养一眼,说,“天养不喜欢出行,是因为在路上的时间太长。在路上时间长,是因为路不好,车也不好。要是有一天,你能够朝在西漠,夕处江南呢?要是有一天,从绿林到天山,只需要两三个时辰呢?要是有一天,你能够腾身于空,顷刻之间跨越千山万水呢?”
许问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连林林和倪天养下意识地一起抬头,但只能看见昏暗的车顶。
“世界真能变成那个样子?”连林林轻声问道,声音里充满向往。
“现在不好说,但人一步步前进,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人类以血肉之躯,却在这荒原上筑成城市,修成道路。细想一想,真的太了不起了。谁能保证,人类就一定不能把世界变成那个样子?”许问说
许问一抬头,看见连天青正在注视着他,目光里有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许问没有移开目光,笔直地回视着他。
这的确是蕴藏在他内心的想法,或许与连天青的不太一样,但他还是很想传达给对方,听听他的想法。
连天青一直没有说话,许问刚想说些什么,旁边倪天养的声音先一步传了过来:“那又怎么样,我还是不想出门。”他想了半天,嘀嘀咕咕地说。
许问笑了。当然,即使在那个交通极为发达的时代,死宅还是很多的……
傍晚,他们来到了孟阳,左腾熟练地去办手续进城,许问好奇地打量着这座新城。
这座城市的名字许问在绿林的时候就听说过,知道是西漠地区的一座大城,但没有来过。
相比绿林,孟阳看上去“土气”很多,整座城都是土黄色的,房屋低矮,城墙也很矮。时值冬天,城里绿树凋零,但很明显的是,这里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完全称不上什么绿化。
傍晚时分,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鸡鸭猪狗也不见,只剩一片萧瑟的冻土。
左腾熟练地带着他们到了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处客栈,安排他们住下,一边说:“将就着住,就一晚。”
他不知从哪里寻摸来了一个汤婆子,找了热水灌上,递给连林林说:“晚上有点冷,汤婆子要是冷了,你喊我去厨房打水。”
这一路上,许问也看出来了,左腾称他小少爷的时候有点阴阳怪气,对连林林这个“小小姐”是真的尽心,对连天青更加尊敬,也不知道连天青是怎么收服他的。
“好嘞,谢谢腾叔!”连林林脆生生地回应,笑眯了的眼睛像天边刚刚升起的月牙一样。
四个人吃了饭,在院子里消了会儿食,各自就要回房了。
这种时节,孟阳的客栈肯定是没什么人住的,左腾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房。
明天天不亮就要上路,今晚当然得要早睡。
许问正要转身回去,就听见连天青的声音:“许问,你等一下。”
许问停步回身,?尊敬地叫道:“师父。”
天青转身往前院走,许问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院子里很冷,?还好两人都不是太畏寒,没一会儿两人站定,附近马匹被惊扰得骚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安静了,低下头去继续吃草。
这种时候,天黑得很快,暮色迅速变成了夜色,向周围扯开巨大幕布,连天青却一直没有说话。
“师……”
“许问。”
过了一会儿,许问正想主动出击,连天青正好与他同时开口。
“许问,跟我讲讲你的那个世界。”连天青说。
“什么?”许问吓了一大跳。
连天青发现他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什么什么?我是说你在车上设想的那个世界。在你的构想里,交通如此便利,需要些什么?会带来什么?”连天青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不满意他没领会自己的意思。
“哦。”许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又有点失望。他略微想了一下,开始说话。
其实这些东西他根本不需要多想,那是他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的世界。
它伴随着他的成长,刻印在他的脑海里,融合在他的骨血中,稍微一闭上眼睛,就有种种细节自然浮现,变成话流泻/出来。
“要有这么便利的交通,第一件重要的事情是改变动力,有新的能源。在天云山的时候,我看见了能够把沉重石头运上高山的机械,这机械用发条驱动,动力非常有限。在这么有限的动力下制作机械,本来就是螺狮壳里做道场,要把活计做得非常精微才行。这让这种机械无法普及,所以只能寻找一种既稳定又高效的能源……”
工业文明的发展以蒸汽机的发明为起点,能源是一切的核心。
许问以这个世界为起点,侃侃而谈。
这里面有他以前在课本上学到的内容,也有不少是他的亲身体会。他将两者相结合,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理论。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如此完整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连天青安静地听着,听得非常认真。
555 异变
跟连天青聊完,许问回到房间。
全程连天青主要都在听他说,自己很少说话,最后也只是点点头,让许问回去休息。
这让许问有些遗憾,他真的很想听一下连天青的意见,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直到现在,他心里还是有一些迷惑没能解开呢。
他洗漱了一下,水有点冷,不过他也懒得去另外打水了。他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刚刚把腿伸进去,就感到了一阵暖意。
这是什么?
许问诧异地起身,伸手去摸,立刻摸了一个银色的汤婆子出来。
这东西他非常眼熟,马上就认出来了,就是左腾塞给连林林的那个宝贝啊。
怎么会在这里?
许问正要去问,在枕边看见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字清瘦有力,与连林林整个人的画风完全不同。
“我把被子捂暖和啦,这个给你用。我重新灌过水了,回来的时候还不够热的话,可以去厨房重新打水。厨房的位置在——”
下面画了张小图,把客栈的基本地形都勾勒出来了,在厨房的位置上画了个小圈。
纸条上的内容到此为止,没有什么更加柔情熨帖的句子,?许问却盯着这张纸条看了很久,最后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把它折起,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寒冬时节,被子里有热源和没有就是两种感觉。
许问练过战五禽之后,远没有小时候那么畏寒。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觉得热被窝更舒服。
汤婆子被被子捂着,温度还很高,并不需要换水。暖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全身,直到整个被子与整个身体都热烘烘的。
在这股极其舒适的暖意里,许问睡着了。
临睡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只有一个汤婆子,那不是师父也没有?
……管他呢。
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没孝心地想着,舒服地翻了个身。
许问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间破旧黑暗的客栈房间里了。
周围依然破旧,但破败中又带着一丝堂皇,仿佛旧日的贵族,已经折损了荣光,却依然维持着昔有的矜持与尊严。
许宅。
许问不需要细看周围景物,只凭着这种感觉就认出来了。
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不过回来得也正好,“明天”就要到天山了,与流觞园的大师们见面,趁着这个时候回来练练手,巩固一下最近学习的内容,也算正好。
还有连天青布置的“作业”,他布置得挺随意的,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但许问还是挺上心的……
许宅还是一如即往的安静幽暗,许问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走没两步,突然感觉到一些不对。
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许问与许宅的联系仿佛就越深,现在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一些气息的变化了。
许宅的气质一直很特别,整体破得不行,荆承整天急着找人来修,一副随时都要倒塌的样子。
但这样的凋敝里,又包含着浓郁的生气,从四时堂背后的芭蕉树叶上、从后院如火盛开的红莲上,无处不在地向外透露着。
那种感觉,就像有一个生命,面临绝顶之灾,将要消逝,却仍然挣扎着求存,绽放着最后的辉煌与灿烂一样。
而现在,许问这次回来,感受到的气息又变了。
生气明显淡了很多,死气更浓,那个即将崩溃的生命仿佛又朝它的末日走远了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
许问心里一紧,迈开步子跑到后院,果然!
塘中红莲远不如他一直以来看见的那样灿烂辉煌,它外侧的花瓣边缘有些枯萎,向下耸拉,仿佛已经盛放过头,将要开败了。
这并非许问的错觉,肉眼可见的,有几片花瓣已经从红莲上脱落了,飘浮在水面上。旁边还浮着一条小鱼,白肚皮向上翻在水面上。要不是它的肚皮还在隐隐约约地起伏,许问还以为它死了。
他目光一转,看见了球球。
球球看见水面浮鱼,对它却一点兴趣也没有。
许问走过去,球球正蹲在它的老朋友小乌龟身边,偶尔用爪子拍一下它的龟壳。
小乌龟四肢都缩在壳里,肉眼可见的奄奄一息。
如许问所感觉到的,整个许宅都出了问题——大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
许问蹲了下来,用手摸了摸小
乌龟的壳,又摸了摸球球的脑袋。
球球金色的眼睛抬头看他,用脑袋顶了顶他的手。
“发生什么了?”许问轻声问。
球球当然不会说话,许问又摸了摸它,站起来,走到四时堂后面,去看那株芭蕉。
果不其然,芭蕉叶片边缘枯卷,中间出现了褐斑,远不如平常那么鲜翠欲滴,也一样出问题了。
许问眉头紧蹙,思考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四时堂,搬起最靠门的那座木架,把它搬到自己的临时工作间里,开始修复。
依据结构,把它拆分成零件,编号排列,随手记录损耗情况以及修复计划。
然后将所有零件一样样进行清洗并且修复,简单受损的直接在原有基础上修理打磨,严重受损或者缺失的用同种木料补配,全部完成之后重新拼装,调配桐油以及古漆照原样涂层。
刚进许宅的时候,许问对这些东西都是茫然的,一点概念也没有。
但现在,就算最近一直学的是石匠,他处理起来也熟极而流,几乎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
他已经整理出来了另一个房间。这间房位于前院,比其他房子稍微完整一点,只有天花板好像被什么东西砸过一样,有些破损。
许问爬上去随便修了下,先支应着用。修的时候他发现屋檐下面竟然有一块破旧的牌匾,现在只剩一半了,上面有“春堂”两个字,也不知道最前面那个字是什么。
不过看这个名字,跟四时堂倒是挺对应的。
修完这个木架,他把它放到拖车上,搬到春堂。
然后,他又跑到后院,去看满塘红莲与那棵芭蕉树。
树和花都没什么变化,但许问发现,水面上的小鱼不见了,球球面前的小乌龟四肢微微伸出了壳,好像也有了一点变化。
果然是因为我一直在忙那边世界的事情,没太多时间修复许宅的缘故?
许问若有所思,拍拍球球的小伙伴,又回去修复了。
他转过了身,没有注意,荆承站在屋檐之上,正在俯视着他。
他神情漠然,眼角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一般,但他却并没有下去,无意对自己的变化做出任何举措。
556 石工卷
许宅幽静安稳,仿若拥有无限的时间,许问的注意力极为集中,一件件木器在他手中修复,不知不觉,就将四时堂里将近三分之一的木器转移到了春堂之中。
中途许问又去琢磨了一下春堂牌匾上剩下的小半个字,准确地说只有两个笔画。他寻思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这个字应该是什么,只好继续叫着这个残缺不全的名字。
春堂地方不够,放到这个程度,整个房间就已经全部被塞满了。
许问有点发愁。
四时堂地方是挺大,还有二层,但里面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以前能装下这么多东西,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塞得很满,一件贴一件,还有不少叠着放塞在里面放,完全不把东西当东西。
现在修好了,腾出来,空间自然而然地变小,地方就不够用了。
现在四时堂里三分之一的木器被腾到春堂,按理说应该腾出点地方了,但转头一看,四时堂还是被塞得满满当当,还多了一个同样满的春堂。
接下来该把东西发在哪里呢?
许问绕着许宅转了一圈,地方是有,旧房子也是有,但是基本上都是只见其墙不见其顶,破烂得要命,根本没法用来放东西。
要修啊……
他最后做出结论。
不能再只图省事,只修那些小件了,房屋的维修,也必须提上日程。
不过修房子不比修器物,是件真正的大事,要考虑的事情非常多。
首先,在另一个世界,他即将接下修建一座新城这样大型的工作,虽然两边的时间不共通,但他的精神应付得过来吗?
其次,许宅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上次他让陆远进来,确认了他能够看到前院,但四时堂呢?四时堂里的东西呢?
这些地方对外是个什么情况,都还得一一验证。
而且,修这样一座房子,就算不提保密等事情,也不是普通的施工队伍能完成的。
得由他来主持,再加上一支足够资质、足够让人信任的团队……
许问坐在院子里想了很久,最后他把目光移向那片池塘。
红莲依然如火,令人触目惊心的凋零没有继续,但也没有缓解,芭蕉叶上的焦痕同样如是。
鱼游池中,迟缓而沉默,球球又来看它没力气爬动的乌龟小伙伴了。
许宅的确出了状况,至今没有缓解。
许问凝望它良久,走出大门,提起电话,拨了出去。
“许先生!”
陆立海接到许问电话的时候非常兴奋,叫得也很尊敬。
“……你现在在哪里?”许问正要说话,突然在陆立海的背景音里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问了一句。
“文传会,就在您家附近吧?”陆立海如实以告。
穿梭两个世界之间,在这边似乎只有几天,在那边已经过了好几个月,许问的记忆稍微有些模糊。
他被提醒了才想起来,他上次把宗正卷提去给了文传会,但这个东西不是送过去就完事了的。
按照文传会一贯的规矩,还要登录来历、记录历史之类,于是他们联系了班门,陆立海把儿子陆远派去负责这件事了。
他身为班门的总负责人,要监管遁世博物馆的施工、要联系班门五岛通水通电的事情、要研究怎么给施工队申请更高的资质……事情太多了。
他在忙的这些事情之前跟许问说过,许问有点印象,不过为什么这么忙还要去文传会?难道宗正卷的事情有什么变故?
“没有没有,就是我们一寻思,把宗正卷其他卷也搬过来了,正在跟文传会合计怎么辨正的事。”
“其他卷?”
“对,石工啊泥瓦啊之类,咱们宗正卷一共十卷。现在正在辨的是石工卷。”
“我能去看看吗?”
“当然。您该不会对石工也跟木工一样精通吧?”
“还在学习阶段。”
“哎,?咱们这石工卷……算了,不说了,您来了就知道了。”
石工和木工虽然不是一类,但都是传统建筑必需的项目,许问的木工已经大成,去学下石工也不奇怪。陆立海很容易就接受了,但他的话里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许问没有多想,直接步行去了文传会。
他们都在文传会后面那幢房子里,百里启和马玉山都在,好几台电脑的线拖了一地,嗡嗡嗡地响着,屏幕的光芒闪烁不定。
许问首先看见的是陆存高,他戴着眼镜,穿着一身休闲装,正凑在百里启的电脑旁边,一边看着屏幕上的东西,一边拿着一份文件跟他对照。
他这个样子完全看不出是一个老木匠,倒有点像个老教授了。
“许先生!”许问转头,看见陆立海和陆远一起迎了出来,旁边跟着的另外一个人就有点让许问没想到了。
荣显!
他背着双肩包,蹬着运动鞋,还反戴着一顶帽子,就像个最普通的高中生,在周围这环境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不过,他仿佛对这一切很有兴趣,一直东张西望,看见许问,还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招呼道:“许大哥!”
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许问被叫哥的时候真的很多,但大部分情况下对方的年纪其实都比他大,甚至大很多。现在看到一个真正的少年人,他觉得有点新奇,又有点有趣。
这也是因为传统工匠的确是一个很吃经验的职业。手工制作的手感,往往需要用千百次的不断重复换来的。
偶尔也会有天才出现,但少年天才,才华主要集中在审美、设计、创造等方面,具体到手工应用里,也仍然需要不断的反复、不断的练习。
就像他许问,如果没有许宅特殊的时间状况,作为重复练习的倚仗,他能进步得这么快吗?
这是他见到的年轻人少、比他更年轻的人更少的最重要的原因。
“想什么呢?”许问有些出神,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陆立海和陆远见惯了这种情况,马上闭嘴不去打扰。荣显却没有这种意识,笑嘻嘻地问道,“这么长时间不见,想我不?”
“你们好。”许问立刻回神,先跟陆家父子打了声招呼,这才笑着回应荣显,实话实说,“太忙了,没空想。”
“你这个人!”荣显正准备接着他的话继续跟他油嘴滑舌的,没想到话没出口就被堵了回去,气急败坏地道,“太没情趣了,你一定娶不到老婆!”
“那你也不是他老婆啊。”说到实话实说,那简直是陆远的专业范畴。
“你!”荣显快被气死了。
“哈哈哈哈。”陆立海在旁边笑,并不紧张,看得出来这段时间跟这个小老板关系已经很好了。
这种时候靠谱解释的还是陆立海。
这段时间他工作最主要的重心还是遁世博物馆。在他朴素的想法里,接了活就一定要做好,这是最基本的。
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那边,今天也是先过去了那边,然后才因为宗正卷的事情再跑过来的。
上次班门当着荣显的面跟九鼎对上,那之后荣显就常往遁世的工地跑,一呆就是挺长时间,还老问陆立海许问的事情。
陆立海知道许问很忙,怕他给许问添乱子,回回都搪塞过去了。结果今天荣显恰好又在,听见了电话,陆立海又一个没忍住给他炫耀了上次许问辨正宗正卷的事情。
荣显听得两眼放光,死活要跟着一起来,没许问也要来。
结果没想到,许问自己送上门了。
“你今天也是要那个啥……辨正的吗?快快快,让我看看!”荣显脾气其实挺好的,鼓了一会儿腮帮子就消气了,兴致勃勃地把许问往一边拉。
那边摆着同样的几个髹漆箱子,正是班门专门用来盛放宗正卷的。
“许先生……”陆远“知道”许问对石工卷只是在初学阶段,这阶段肯定没办法辨正。他怕荣显误会,急着想解释。
结果许问皱起了眉,略有些不满地轻斥道:“什么叫那个啥辨正?你要么直接用班门的说法辨正,要么换更现代的说法解析之类,这样轻慢,不太合适。”
“对对对,我的我的。”荣显连忙道歉,“辨正辨正,我记住了。”
这小孩倒的确没什么纨绔脾气……
许问一边想,一边走到百里启他们身边。他没有马上去看摆在地上的宗正卷,而是问道:“情况怎么样?”
上次合作过后,许问对百里启他们这套体系的优缺点都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
总地来说就是少了点灵活创新性,但严谨、吸收、归纳等方面远超人类,是典型的ai和人类的差别。
“挺难的。”马玉山摇头,有点发愁。
“比上次难多了。”百里启也在摇头,说,“现在就在做登记,光这一项就好难。”
“哦?”许问没想到他们俩会这样说,他还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应该会更简单一点呢。
“我来看看。”他说。
557 恩怨?
许问一看就知道为什么了。
班祖留下的宗正卷一共十卷,合了天工十科,但现在的班门基本上就是个木工队伍,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宗正正卷,只有木工两卷——包括细木与大木留存得还算完整,其余八卷都严重地残缺不全,无法根据这个学成。
许问翻开第一页,手就停下来不动了,旁边陆立海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果然还是不能行吗?百来年前,那任老祖宗精熟木工,所以后来在战乱里着重保管木工卷,其他卷有一些是后来从其他渠道找回来的,还有不少直接损毁,留下来的只有这么点……”
虽然跟他关系不大,但门内重要财产变成了这个样子,陆立海是真的很惭愧。
“目录是齐全的。”许问对着目录看了半天,接着翻到后面确认了陆立海的话,再度翻到最前面研究目录的条目。
最后他做出判断,陆立海连连点头:“我们琢磨着也是,这一块应该是完整的。不过只有条目,没有内容,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嘴里说着没用,眼睛却期盼地看着许问,仿佛在等他反驳。
果然,许问抬起头来,沉吟着道:“后面的内容一定是对照着这些目录的。目录完整,就有可能对照名称重新把内容找回来。”
“怎么找?不瞒您说,我们也四处搜寻过很长时间,没有太多结果……”陆立海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嘴了。
许问也没有说话,他还在看那些条目,细看上面一项项技艺的名称,看着看着皱起了眉,表情似乎有些疑惑。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对陆立海说:“我去打个电话。”
“啊?”陆立海不解地跟着站起来,目送许问出门。
许问走到门外,一个电话打给了孟平。
“孟老师好。”他招呼道。
孟平的背景音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许问听得耳熟,回忆了一下,试探着问道:“珍珠塔?”
“咦?你也懂这个?”孟平意外地说。
“听过一次,有点印象,谈不上
什么懂不懂的。”许问实话实说。
珍珠塔是万园弹词的一曲传统曲目,弹词是起源于万园的传统曲艺戏剧形式,历史悠久,清代的时候已经很流行了,用吴语演唱,细腻婉转,娓娓动听。
许问知道这个跟班门世界没什么关系,还是当初九鼎有个客户是吴越一带人,喜好这个,许问陪着听过几出。
当时他虽然听不懂,但细听觉得挺有韵味的,准备到时候再单独找机会自己去听。结果那段时间工作实在太忙,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休息的时候只想睡足觉,很快就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
现在听见电话里隐约传出来的声音,许问才意识到,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竟然现在还有印象。
“有空可以听听,还挺有意思的。”孟平还是挺矜持的,许问不算太懂,他也不会追着对方卖安利。
“找我什么事?”他直入正题。
“是这样。我现在在文传会,跟一个叫班门的传统建筑门派的人在一起。”许问开门见山地说。
“班门?”电话对面传来椅子的响动,孟平仿佛站了起来,声音也微微有些变调。
“您认识?”许问问得笃定。
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的,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班门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孟家的资历也很老,这两家不可能不认识,说不定还打过不少交道。
而且听孟平说话的这语气,两家不仅打过交道,没准还打过架……
“要不是跟你有点熟知道咱俩怎么认识的,我多半会觉得你是敌人派来的卧底!”孟平干脆利落地说。
果然打过架吧……
“我是真的从网上查过去的,从来没有听班门提过您那里。”许问无奈地解释。
“哼哼。”孟平哼了两声,转而问道,“文传会?班门不是挺警惕那里的吗?他们跑过去干什么?”
“他们把宗正卷送到了文传会,准备入百工集。”许问说。
“什么?!”孟平的声音剧烈震动,陡然变大,“他们舍得?!”
“舍得,他们已经送过来了
,前段时间辨正完了木工卷,现在正在着手进行石工卷。”许问说。
“木工卷已经完成了?木工卷他们也舍得?”孟平更加震动。
许问知道他的意思。
人对自己的没有的东西通常会比较慷慨,拥有的东西则吝啬一点。
对于班门来说,石工卷是没有的东西,木工卷是他们拥有的。
石工卷入百工集不稀奇,把木工卷献出去——他们是不要自己的立身之本了吗?!
不过看起来,孟平对班门的情况非常了解啊……
“是,木工卷前段时间就送过来了,已经登记完毕,现在正在进行的是石工卷。我今天……”
许问解释当下情况,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孟平打断,他声音有点古怪,有点似笑非笑地说:“你过去看了,发现石工卷上面有不少东西跟我教你的很相像,所以想来兴师问罪,问我是不是抄了班门的?”
“?”许问愣了一下,直言不讳地道,“当然不是。您教我的东西是不是源自班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班门的门主或者纠察队什么的。我是想请问您一下,能不能把您教我的那些技巧,与石工卷现有的体系相结合,一起将其完善,融合进百工集的部分里?”
电话对面,孟平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缓缓传出来,有点悠远缥缈:“孟氏技艺与宗正石工卷相融,以谁为主体?”
“这……”许问没想过这件事,他怔了一下,道,“我没想过,这个无所谓吧?”
“无所谓个卵子!你去跟陆立海说,只要他同意并且承认我孟家功是核心,我随便他怎么用。不然,我孟家功就算失传了!被我烧在祖宗坟头了!也不会融给他们宗正卷的!”
孟平气势十足,对着电话大声喊完,啪地一下按断了。
许问慢吞吞把手机拿回来,盯着已经回到首页的桌面看了一会儿,心想,吼得还挺大声。
但是孟家技艺孟平已经完整地教给他许问了,本来就已经暂时没有失传的风险了啊……
558 丢人
“怎么怎么,这是他们班门的仇家?要撕破脸了?打架了?”许问一转头,看见荣显小脸发光,正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孟平声音太大,荣显听到一半就很不要脸地凑近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跟你没关系。”许问不客气地把他的脸推开,转身往里走。
“还有这种恩怨,太带劲了!一会儿你要怎么跟陆老板说?要迂回吗?要我配合你捧哏吗?”荣显看来是太少出来放风了,话多得要命。
“我也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许问没好气地说。
荣显一脸的“真的吗,我不信”。
不管他信不信,许问说的都是真的。
听孟平话里的意思,孟家以前围绕着孟家技艺,的确跟班门有些纠纷,好像班门还让他们受委屈了?
“这个是我们不对。”陆立海听说他向孟平学艺,表情微微有些异样,似乎觉得这实在太凑巧了。
他对许问没什么好隐瞒的,将过去的事情合盘托出,一点也没隐瞒。
就陆立海的说法而言,当初宗正卷流失,石工卷中的有一部分落到了孟家手上。
后来班门安稳下来,到处搜寻,找上了门去。
当时的班门不像现在,他们被战乱教训过,但还没有接受时代的变化,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召开百工会的行业老大。所以他们对待孟家的态度有点傲慢,总地来说就是“你们以前用了我们的东西,我们就即往不纠了,但现在我们来了,你们就该该老老实实把东西还回来了”。
据说孟家一开始态度还挺平缓,有点忌惮也有点敬仰班门的名气,但是听了班门的要求,他们并不认同。
他们承认孟家技艺里有一部分取自班门石工卷,但归根结底,还是孟家祖祖辈辈十几代一直积累以及归纳出来的结果。
班门想要石工卷,他们可以还回去,但这个名,必须为孟家正了。
“班门当时被办去办理此事的是庆叔,他手艺高明,但为人处事方面不够圆滑。那时候他的态度……趾高气扬了一点。后来就跟孟家谈崩了,孟家东西也没还,直接拿扫把把他们赶了出来。然后我们就跟孟家结了仇。”
陆立海脸上有
点讪讪的,很没有底气。
“不对劲啊。”许问还没有说什么,荣显眼睛一转,先提出了疑问,“你家那个庆叔这个个性,?没办成事,回去肯定向着自己说话的,肯定都在说人家不好。你怎么会知道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好搞成这样的?”
荣显说得的确有理,是人之常情。
许问看着陆立海,陆立海咽了咽口水,有点艰难地说:“这事说起来有点丢人……”
这事发生在陆立海上一代,他就任门主之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年富力强,记得很清楚。
庆叔回家,把事情全部推在了孟家身上,口口声声说孟家想将石工卷据为己有,改成一个孟姓。
班门护短,最重要的是还带着早年的傲气,轻而易举就信了。
他们组了一支小队去孟家兴师问罪,陆立海也在其中。
结果孟家早有准备,请了八个很有名气的石匠大师等着,当着所有人的面,重新说明了情况,把孟家技艺和石工卷上的内容一一进行对应,展示给所有人看。
结果很尴尬,班门那时候一个出色的石匠大师都没有,门内对宗正卷的学习资格还限制得很严格,结果就导致门内没什么真正了解石工卷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家一边演示一边讲解。
后来被请来的石匠大师纷纷认同,孟家技艺的确有借鉴石工卷之处,但核心部分还是孟家自己的技艺,与石工卷的相似有一部分是巧合,还有一部分属于正常的交流范围内。
许问听见这句话,表情就有点微妙了,荣显更直接,在旁边嘿嘿了两声,仿佛已经认定了其中必有猫腻。
总之,当时班门以无力算有心,大动干戈地去,灰溜溜地回,面子里子都丢得一干二净。
“这事你没跟我说过。”陆远听完就说,说完就被他爹抽了,“这么丢人的事情,说什么说!”
“也还好,小事。我们误会了人家,道歉了没有?”陆远理所当然地问。
“嗯……”
看也知道,肯定是没有的。没准当时还放了些狠话,让孟平记到了现在。
“哦,那得道歉啊。”陆远继续理所当然地说。
陆立海不说话了。
他能这么客观公平地说出过去的事情已经很难得了,更进一步地为当初的事情认错,还是为不是他做的事情认错,真的有点困难。
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电脑和厚厚的文件,还有连箱子也装不满、只有薄薄一层的石工卷,沉默了好一会儿,?咬牙说:“行,我道歉!他孟家技艺的确跟我们的石工卷没关系!”
话音刚落,一个凉凉的声音就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哦,我听见了,你说的啊。”
所有人一起转头,孟平揣着两只手,吊儿郎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明显听见了陆立海的话。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陆立海的眼睛都直了。
“……您刚才就在这附近听戏?”许问想起电话里的背景音,犹豫着问。
“哼哼,跟你们没关系。谁来加一下我的qq?”孟平不理,看着桌上的电脑说。
百里启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连忙起身,加了孟平的qq,没一会儿,一大堆图片就从孟平的手机上发了过来。
百里启哎哟了一声,孟平说:“你得一张张存了。”
“没事,我导出来就行了。”百里启手上忙着操作,笑着说。
许问走过去看,熟悉的格式,熟悉的字体,他马上就认出来了:“宗正石工卷的扫描件?”
“嗯呐。”孟平故作冷淡地应声。
“七位数qq,您老还挺时髦!”荣显也凑过来了,关注的重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那是,我还有一个更早的号,可惜丢了!”孟平得意。
图片很多,还在不停地发,百里启已经开始导出保存了,许问弯着腰开始看。
陆立海站在旁边,想对孟平说什么,但孟平一直在发图片,看都不看他一眼。
最后图片全部传完,孟平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过身要往门外走。
这时,许问直起身,笑了一笑,道:“孟老师请留步。”
“我还有事马上要走,记得你们答应的事情就行。”孟平没有回头,**丢下一句话。
“那……”
结果许问刚说完一个字,他就停步,转身,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
559 核心
孟平嘴上说得挺硬气,但转身得太急切,透露出了一丝不对劲的端倪。
许问似乎没有注意,简明扼要地说:“两件事。一个,我再向您确认一下,孟字八法和孟家二十四雕工,我可以将其登进百工集吗?”
孟平以前就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所以许问现在问也不算冒昧。
“随便你。”孟平哼唧了一声,话里的意思就是同意了。
“第二件事,我又新学了一些石工技巧,觉得可以作为孟家技艺的补充,不知……”
“是什么是什么?”许问话没说完,孟平就变了个样子,磨拳擦掌地走到他旁边,连声问道。
“孟老师稍等一会儿,我去准备一些东西。”许问让他在旁边坐下,自己则走了出去。
骆一凡正好过来了,他拦住骆一凡说了几句话,让他去安排一些工具。
荣显又想呆在里面,又想跟着许问,最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凑到他旁边来了,鬼鬼祟祟地瞅着里面,小声问道:“你把他们单独放在一起,不怕他们打起来?”
“都是成年人了,哪能这么解决事情?”许问摇头。
“话是这样说,但老头倔起来,跟小孩也差不多。”荣显仿佛深有感触。
“这是你的家庭经验?”许问瞥他。
“哎哟,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咋就戳我的痛处!”荣显跳了起来,小声嚷嚷。
“我的我的。顺嘴就滑了。”许问立刻道歉。
“你这种人能滑嘴,是不是代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荣显眼珠子转了一转,问道。
“我这种人,我哪种人?”许问好笑地问。
“看着笑眯眯的挺和气,其实戒心超重的,基本不跟人交心。也许是很怕说错话,所以很少主动开口,喜欢等到别人把话说得差不多了,自己有把握了再来说。”
荣显踮起脚,从旁边围墙上摘下一朵凌霄花,插在自己的耳朵旁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许问本来微笑着听着,听着听着笑容却消失了。
“怎么样?”荣显有点意犹未尽,但还住嘴了,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炫耀一样地问,“我说的对不?”
“你也挺辛苦的。”许问突然抬手,摸了摸荣显的头,感慨地说。
荣显一怔,突然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嚷了起来:“喂,说你呢,别转移话题!”
许问只是笑笑,不跟他说这事了。
这时骆一凡已经带着人把工具材料全部准备齐全,甚至还带来了摄影师和相应的器材,询问地看了一眼许问,许问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他们就布置出一个场地,各种各样的石材摆在旁边,等待着许问的检阅。
“今天还是以辨正石工卷为主。”许问开门见山地给今天的主题定下了调子。
这跟他刚才对孟平说的不一样,但孟平只是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还在旁边打了个小马扎稳稳地坐了下来。
“石工卷第一章,鉴石。顾名思义,就是鉴石择石的技术。”
石工卷的目录是完整的,许问就以目录上的条目为基准,一项项来讲。
“鉴石下面一共七节,分别是辨形、听音、尝味……”
这一章是比较简单的,不光是石工卷,在传统工匠里基本上都通用。配合这些手法,还有大量的口诀需要背诵,需要辨别石材的种类以及品质的时候,使用这些方法,再根据口诀一一对号入座,得出结论。
秦连楹手札上就有很多相关的口诀,许问连续背了七八条出来。
此时,摄影机发出微声,不断运转着记录,马玉山也在旁边奋笔疾书,想把许问说的这些全部记录下来。
但口诀这个东西,错一个字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马玉山强行领会,还是只写了两句就开始抓头。
陆远站在他旁边,默不吭声地接过笔,开始继续往下写。
许问念出的这些口诀有些他非常熟悉,有些从来没有听过,但跟他所知所学大概属于一个体系,他稍微思索一下就能明白意思。
“这些是在传统石匠鉴定的方式,但在现代,还有更简便准确的办法。”许问讲完这一节,突然话锋一转,向着孟平点了点头。
孟平表情平静地回以点头。
许问一开始去奇玉石材厂是为了买石头,当时就当着孟平的面,把后院的杂石一块块鉴别了出来。
那个时候他用的是古今结合的双重辩证法,这跟他的学习方法是相符的,然后他就发现,孟家的鉴定方式同样如此,把传统与现代结合得相当漂亮。
当然,他随后学到的孟家技
艺,亦是有着同样的特征。
“天然石材按照物理化学特性,分为板岩和花岗岩两种。除此以外还有人造石,按工序分为水磨石和合成石。前者是自然生成,后者是人工制成。无论天然石材还是人造石材,都可以从体积密度、真密度、真气孔率、吸水率等特征来进行检验……”
许问侃侃而谈,除了孟平以外,其他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许问讲得浅显,荣显这种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听懂。他本来听得挺起劲的,这时突然挖了挖自己的耳朵,表情奇异地问旁边陆立海:“我在上物理课?”
陆立海更加一脸懵逼。
真密度真气孔率之类的词对荣显来说没有障碍,他只觉得它们出现在这里很奇怪而已,但是对陆立海来说就跟天书一样了。
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在哪里?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使用仪器对这些属性进行检测,得到的结论比人工鉴别更加精确。”孟平突然开口,认可了许问的话。
“事实上你们琢磨一下就会发现,这些口诀归纳的本来也就是这些内容,新式的法子就是给这些东西定了个指标列了个表,你记表格背数据,比背那些口诀有效多了。”
陆立海陷入深思,孟平哼了一声说:“时代早就变了,老抱着旧东西,不会推陈出新,东西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没用!”
陆立海没有说话,许问也没有表态,继续道:“石工卷第二章,是辨石。上一章是鉴别石材种类,这一章是鉴别石材性质与质量。同样有一些口诀……”
同样是先背口诀,再做解释,解释中传统与现代相结合,非常全面。
孟平抬头看了一眼许问,又看向以电子格式呈现的石工卷,表情渐渐端凝。
他有些怅惘,有些迷茫,最后仿佛想通了很多东西一样,将一切化作了释然。
他轻吐一口气,认真倾听许问说话,最后在许问解释一个词的释义时插嘴道:“我一个叔父年轻时到西南一带,听到那边的人说……当是一种方言的变形……”非常自然地加入了讨论。
许问微笑着看了看他,口中道:“这的确是个解释。”
摄影机卡答作响,马玉山奋笔疾书,把这一切记了下来。
560 学
有了前一次木工卷辨正的经验,许问这次熟练了不少。
虽然石工卷残佚不全,但是只靠着保存完整的目录,与他本身对整个石匠体系的了解,他就能把它补全个七七八八。
许问学习木工的来源比较单一,主要是连天青教的,再加上他自己修习来的一些心得。
而在石工这一项上,连天青几乎没有插手——虽然可想而知,他在这一项上的造诣绝不会次于木工。
连天青把他扔上了前往西漠的路,现在回想起来,秦连楹说不定跟他也有关系,甚至可能是受他之托才把手札交给他的。
再之后,一路行来对这个世界以及各地不同建筑的考察、孟家绝艺、到学校旁听学习的所得、参加主官竞选时的各种收获……无数或正式或不正式的学习经历,共同构成了他现在的石匠技艺。
兼收并蓄、古今兼备。
而其中作为核心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木匠学习经历,以及在木工卷辨正过程中得到的“大成”的感觉。
在这个过程里,他知道了一项技艺的核心框架是什么样的,各种细节,只是在这框架之上增添的光彩,并可无边无际地向外延伸出去。
而框架本身仍然是最重要的核心,最有趣的是,石工卷在这方面保存是完整的,从目录上即可体现出来。
所以现在,许问循着这个目录,也是他心目中的框架,将石工卷的各部分进行补完。
真正呈现出来的石工卷“释本”,已经不再是班门珍藏、又被孟平变成电子版拿出来的那个的翻译版,而是融合了他所有所学,包含了各种流派、古今兼备的完整版,非常现代,实用性极强!
班门世界小年夜那天,许问在连天青面前,用实践回顾了自己所学,而现在,他就是在理论上将其完善。
前者是他本人经验与灵性的集合,后者则需要更多的理性与思考。
这个过程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更别提所有项目除了理论以外,许问还要做出相应的实物示范,作为案例上的补充。
中途,孟平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默不吭声地跑回家里,拿车运了好几个大箱子过来,里面装的全部都是石工卷这样的老卷宗
,还有一些可以称作古董的老物件。
他把东西往许问面前一放,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
许问愣了一下,走过去翻看,很快意识到这些是什么了。
孟家绝艺有祖传的成分,也有许多是从其他地方学来加进去的,班门石工卷就是其中一种。
孟平这是把其他参考的原本全部都拿过来了。
骆一凡这两天也不时来这里,他不懂工匠的细节,但是许问现在在做什么还是很清楚的。
他琢磨了一阵,也叫人去主楼那边去搬了几箱典籍过来,是文传会收藏的石匠技艺。
于是许问停下来,又花时间把这些宗卷全部看了一遍。
主干确定了,剩下一切俱是枝节。
但枝繁叶茂,方是一棵健康的好树。
这每一本古籍、每一份卷宗,都是在往许问已经定下的主干上添枝加叶,让其变得更加丰茂。
而许问自己的认知,也在这个过程里不断深化、不断凝炼——他现在突然有一个冲动,再去试一次大年夜在连天青面前做的那个雕像!
足足用了半个月时间,摄像机连着的硬盘装满了一个又一个,许问终于完成了这次宗正石工卷的“辨正”。
如果说木工卷的辨正仍然不脱传统范畴,这份石工卷已然超脱其上。
中间荣显回去上学,又瞅了个空子跑过来。
他其实并不了解传统工艺,以前也没想过自己会对这个感兴趣。
但这一次,许问在做的事情,完成的这些内容,却像有某种魔力一样吸引着他,让他看见了某些以前完全不了解,也完全没想到会这么有意思的新东西。
“我能跟着你学手艺吗?”某一天,许问偶做休息的时候,荣显突然跑过来问他。
“你?”许问笑了起来,问道,“我记得你们前两天月考?考得怎么样?成绩单拿来我看看。”
“噫!你怎么知道我月考!”荣显大惊失色。
“你天天往这边跑,家里人不会着急吗?李小姐打了几次电话给我了。”许问说。
说起来,李秀秀不知是跟文传会熟还是对许问很放心,确认了荣显在这里,很乖地什么也没做
就没说什么了,甚至人也没过来。
荣显哼哼唧唧,从背包里掏出成绩单来给他看。
“成绩不错嘛。”许问看完,扬了扬眉,也知道李秀秀为什么这么放心了。
荣显学校的成绩单很有意思,把上次考试的成绩名次跟这次的并列在一起,摆明了是让自己跟自己比。于是一个明显的结果就是,荣显这次的成绩比上次有了巨大的提升,简直就是飞跃。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大的进步,要么就是脑子突然开窍了,要么就是自己想学了……
荣显是哪一种呢?
“不错。”许问笑着看他一眼,道,“跟我学的话,我的要求很严格,学习和手艺要兼顾,而且不能半途而废。放弃一次,我就不会再教第二次了。你确定你能行?”
“可以可以,我很有毅力!”荣显一听有戏,连忙答应。
“那行,这些口诀和数据,你先全部背下来,确定背熟了,你再来找我。还有……”许问看了一眼他小弱鸡一样的身板,道,“你身体不行,体质太差,要好好锻炼。无论哪种技艺,对体力的要求都很高。”
“好!”荣显满口答应。他瞅了瞅许问,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这个能给我吗?”
许问看了一眼,那是他雕的一个样品,秦氏圆雕雕成的一头石狮子,很小,只有拳头大,圆头圆脑,憨态可掬,非常可爱。秦氏圆雕是秦连楹手札里的记载,是他四十岁时独创的一种工艺。
许问先前没有留意,这时候想想,这几天好像荣显一直在把玩这个小狮子,很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
跨越时空,跨越世界,它被荣显握在手上,似乎还成为了他学习石工的初衷,这种感觉真的有些奇妙。
“行,送你了,我再另外雕个当样品。”许问微微一笑,爽快地答应,荣显的小脸马上就亮了。
而与此同时,这几天一直默默跟在许问旁边,一个问题也没问、一句话也没说的陆远突然走到了他爹旁边,叫道:“阿爹。”
这几天陆立海话也很少,他有点漫不经心地应道:“什么?”
“能给我报个学上上吗?”陆远直截了当地问道。
561 战书
陆远的话许问也听见了,他心里的感觉有些奇妙。
他看看陆远,又看看荣显。
这两个人,一个从未接触过传统技艺,想要试着接触一下;一个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没有再进行过系统的学习。
两人走着不同的路径,却在向着同样的方向靠拢,这一切有机缘巧合,也跟他的努力有着莫大的联系。
这让许问突然感觉到了一阵释然,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的确是有意义的。
“小许。”孟平突然叫他。
“孟老师。”许问对他还是非常尊敬的。
孟平把他带到了外面没人的地方,突然躬下身,向他行了一礼。
许问一惊,马上伸手想扶,但孟平已经直起了身,郑重其事地道:“我谢谢你,你应该知道我什么向你道谢。”
“嗯。”许问顿了一下,泰然自若地道。
“你是唯一一个兼通孟家和班门技艺的人,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孟家功,的确就是以石工卷为基底打造出来的!”孟平也没保留,直接就把真相说了出来。
“当年我孟家的确有祖传的家当,在当地也小有名气。但之后,先祖机缘巧合得到了班门的宗正石工卷,对本门所学相对应,方才发现孟家如井底之蛙,井外尚有如此天地。”孟平声无波澜讲起了当年的事情。
“按照规矩,先祖应该将石工卷归还班门,但他见猎心喜,起了贪念。当时他收集的石工卷只是残卷,并不完整。之后他又花大心思、斥重金将其他残卷一一收集齐全。在这个过程里,他还收集了很多其他家的技艺。那个年代情况特殊,很多人活着都很难,更加无力守护那一点门户之见。”
孟平语速很快,没有保留,许问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然后孟家一代接一代,不停地收集,不断地总结归纳,最后定下了孟字八法和孟家二十四雕工。但其中作为核心的,还是宗正石工卷。甚至,先祖道听途说,打听到了班门木工卷十八巧的一些内容,孟字八法的
骨架,与此也有关系。这个……你应该有所感觉吧?”孟平问许问。
“确实。”许问承认,“不过当时我以为顶尖大匠到了一定的程度,想法都是相通的,没想到是真的参考过。而且,本质上来说,只算参考了十八巧构建的一些模式和思路,并不是同一个东西,所以我没有多想。”
“你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真正的师承,应该与班门有着很深的联系吧?”孟平紧盯着他问道。
“我的想法,孟老师你应该很清楚了。”许问目光清澈地回视他,平静地说道。
孟平不语。
“当初孟家先祖看中石工卷,是看中了它的什么?如果是看中了它高妙的技艺,为什么那之后孟家先祖没有就此停下来潜心修习,而是更进一步地,去收集了更多地技艺,将其一一汇总?”许问问道。
孟平仍然不语,但眼神隐隐有一些动容。
“而且,当年的石工卷是怎么形成的?是班门那位班祖独自一人,苦心孤诣,闭门造车将其完成的吗?我看也未必见得吧。”许问坦然直言。
他不是真的班门传人,对这位传说中的班祖没什么敬畏心。甚至他一早就猜过了,?这个班祖有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精神图腾。
在那个时代,将很多工匠做的许多事迹汇集到了一个人的头上,最后形成了一个这样传说一样的人物。
如班祖一样,宗正卷包含的本身就是很多人的智慧、无数工匠的心血结晶,它将其一一收纳,在那个时代形成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综合性的产物。
那么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更加信息化、更加广阔的时代,又要将其封闭起来,作为一家之言,固定存在?
归根结底,孟家所做的事情,与当初那位班祖又有什么区别?
而现在,许问在石工卷与孟家技艺的基础上,又添加了许多传统的以及现代的东西,将其进一步发展进化。他所做的,又与班祖和孟家先祖,有什么区别?
孟平怔
怔地看着许问,有点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瞬间,他又在许问身上看见了两个人影。
一个站得比较远,形象模糊;一个略近一点,回眸之间,长相外形与自己略微有些相似。
他下意识地猜到了这两人是谁,怔神之间,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也是。”他感慨地笑着说,“这一代代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笑之后,他的表情陡然轻松了下来,揣着手,有点吊儿郎当地回到门里,找到陆立海,说:“嘿,跟你说件事。”
陆立海有点紧张又有点警惕地看着他。
“当初,我是说二十六年前,我家骗了你家。”孟平笑眯眯地说。
“啊?”陆立海没反应过来,有点发愣。
“当时我家知道你们要回来,提前做了安排。跟人许了好处,又选了些无关紧要的手艺练给你们看。不过我们也没想到你家宗卷残佚到了那种程度,没演几下你们就走了。现在我直说了,我孟家技艺就是以你们石工卷为主!”孟平抬头挺胸,声音洪亮。
陆立海傻了,孟平说得太理直气壮,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就知道!”荣显抓耳挠腮,拉着跟着走进来的许问小声说,“他之前那么大声,摆明就是心虚!”
“嘿嘿,不过我也说了,要是再来一次,我们家还是会这么做。石工卷还给你们,孟家技艺还是我们自己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孟平挺直腰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这,这是来气咱们的?”陆存高在旁边听着,目瞪口呆地说。
“不是……”陆立海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过来,“这是来给咱们下战书的。”
孟平这个举动真有点莫明其妙,许问也没想到陆立海能这么快会意。
然而陆立海笑得非常开怀,他看着爬满一地的电线和正在嗡嗡作响地运转着的计算机,自信地说:“那就来试试呗,看谁走得更快一点!”
562 风中鹰
许问回到许宅的时候,心情非常好。
人总是在不断的经历中学习,在学习中进步。
他所做的事情给其他人带来了一些变化,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他快步走到后院,带着一些预感地去看那些莲花。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这几天的举动,会给它带来一些变化。
许问一看就怔住了,连走几步,到了塘边。
与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莲花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全数凋零,所有花瓣全部枯萎落在了水面上,莲叶蜷曲萎缩,一派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莲花全枯了?!
许问的心一时间被某种巨大而不知名的情绪笼罩了。他能感觉到,许宅的变化是基于他的某些举动发生的,是对他的一些行为的奖励与反馈。
但这种象征隐约而模糊,他并不能真的判断它的来由与具体的含义。
许宅的变化意味着什么?现在变成这样,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吗?
这时,他的脚下突然传来“喵”的声音,他下意识低头,看见球球一个疾跳,像黑影一样掠上前去,按住了草丛里的某个东西!
许问凝目看去,轻“咦”了一声。
毫无疑问,那是球球的“好朋友”小乌龟,它本来正在草丛里缓缓散步,球球扑过去的时候,它极有经验地把四肢往壳里一缩,躲成了一个龟饼。
球球在它面前停住,很丧气地用猫爪按了按它的龟壳,又凑过脸去试图从缝隙看里面的东西,没有用牙咬。
许问记得,前几天许宅出问题的时候,这只小乌龟也奄奄一息,缩在那里动都不动了。今天……好像又活泼起来了?
许问定了定神,又往池塘的方向走了两步,弯下腰,伸手扒开那些枯萎的花瓣与叶片,去看水里的情况。
然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唇边露出了笑容。
旧叶旁边,又生新芽。
无视季节与环境的,在那些枯萎蜷曲的黄叶旁边,又有一些嫩绿的新芽萌发了出来。
它们还很小,很幼嫩,缩成一团,但那种纯粹而干净的新绿色,仿佛蕴藏着强大的生命力,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成长起来。
许问蹲在那里,盯着那几弯新芽看了很长时间,心里掠过了很多东西。
最后,他伸出手,开始清理塘边的碎
石与杂物,把石块重新砌一砌,植物理一理。
说起来,要修复这个园子,还要学会治园。
檐上的瓦片与檐下的瓦当,陶、瓷、琉璃等的烧制他才刚沾了点皮毛,还要继续精进。
窗上的铜扣、门上的铜钉铜扣铜环,各种金属配件,这方面他连皮毛都还没沾,想想连天青送来的铜铁零件,想要达到那种程度必然还得很长一段时间的学习与练习。
许宅的风格偏江南徽派,但融合了许多其他地区建筑的风格,主体以黑灰白三色为主,但某些地方仍然可见剥落的彩画。
彩画,也是营造技术的一个重要分支,许问同样还没开始涉足。
如果再算上四时堂里的那些物件,几乎囊括了匠艺的所有门类,他需要学的东西就更多了。
学无止境啊!
许问稍微打理了下池塘旁边就收了手,顺手摸了摸小乌龟冰凉的龟壳,拎走了蹲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球球。
“想到还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可以学,感觉还挺好的,你觉得呢?”他跟球球叨嗑。
球球被拎着脖子,四肢蜷起,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昨夜睡得不好?”
许问早上起来,就听见连天青在问。
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但眼中的关心仍然十分清晰。
“没有……”许问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昨天晚上在想些事情,睡得晚了一点,但睡得还是挺好的。”
其实他也没多想什么,就是多做了点什么。
许宅的时间状态比较特别,里面很安静,有助于集中注意力,也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但是长时间工作,精力肯定还是会损耗的。
“这段时间”,他列了个工作进度的计划,在许宅修复了不少东西,算是彻底地把石器建造与修复方面的理论知识实践了一遍。
他学习这个门类的时间尚短,手艺里总还有一些生涩不够圆融的地方,趁着这个机会,彻底地把它磨了一磨。
在连天青看来可能只有一个晚上,但昨天进房之前的许问和现在刚刚走出来的,已经有了彻底的变化。
“之前大年夜的那座石雕,我又有了一些想法,回头再雕一座,请师父指教。”许问笑着说。
“好。”连天青最不用担心许问的,就是他的刻苦努力了。他赞许地点点头,看向他身后。
连林林也洗漱完毕,从房里出来准备上路了。
“早啊。”许问招呼。
“早!哇,今天天气好好!”连林林活泼地回应,看向天空,惊喜地道。
许问与连天青一起抬头,正好看见一只苍鹰,从碧蓝的天空中划过。它振翅而飞,羽翼间仿佛有风与阳光一起掠过。
许问用手遮着眼睛,微微而笑。
他心情愉悦,如回归处。
左腾打理好了车马,一行人继续上路。下午到达天山,才到山脚就看见十几个人,有人手里捧着衣物,有的身边停着滑竿,明显是过来迎客的。
“山上冷,换了厚衣服再上去吧。”一个大婶把衣物送到他们面前。
“谢谢婶娘,我正觉得冷呢!”连林林眯着眼睛,朝她甜甜地笑。
绿林镇恐怕是西漠最暖和的地方,他们出门前其实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都另外带了衣服。
但天山一带仿佛格外的冷,刚到这里就感觉到寒意,再往山上看,冰封雪砌,是一座货真价实的雪山,看着就更冷了。
流觞园准备的这衣物,确实是恰到好处。
“在山下等了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姑娘家。闺女,你穿这个吧。”大婶好像很喜欢她,递过来一件玄狐皮的大氅。
“我还是穿这个吧。”连林林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黑得泛蓝的光滑毛皮,却选了旁边跟许问他们一个样式的皮衣皮裤,“方便,动起来比较舒服!”
“好嘞!”大婶也笑了起来,给她又拿了一套,“那还是这个吧,小一点,比较合身!”
“谢谢婶娘!”连林林清脆地道谢。
一群人换上厚衣服,果然暖和多了。然后他们坐上滑竿,轿夫健步如飞地抬他们上山。
连林林第一次坐这种交通工具,有点新奇又有点紧张,一路上一个劲儿地问那个轿夫:“大叔,你累吗?不然我还是下来走吧?”
“闺女,你坐好了,路上滑,我们走惯了,还是快一点。而且,路也不远,马上就到了!”大叔笑呵呵地,声音洪亮地说。
连林林还是很不自在,不过好在没过多久,滑竿就停了下来,大叔一指前方说:“穿过这里,就到了!”
几个人一起抬头,连林林“哗”的一声叫了出来,整张脸都被扑面而来的冰雪光芒照亮了。
563 笔墨
此时许问也被震惊了。
他们刚刚转了个弯, 走上了一条山道。
这山道明显被修整过,地上铺着石砖,被水洗得洗得干净整洁,还洒了粗盐,防止雪水冻结。
山道两边,左右各一排,树满了大小不一、各色各样、风格各异,但全部都精美至极,堪称绝世佳品的冰雕!
这么多冰雕堆积在一起,那种视觉效果是相当惊人的,更别提这些冰雕几乎每一座都极为精心,堪称绝顶的艺术品!
这么多冰雕,这么多艺术品,这堪称气派的奇观,就是流觞园的手笔吗?
“厉害啊。”倪天养这种对美没有太大感觉的人也惊讶地抬头看着,赞叹地说道。
许问和连林林仿佛被他惊醒了一样,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这时轿夫已经退下了,左腾留在山下看着马匹,整条山道上只有他们四个人,他们也不需要顾及什么形象,靠近了细看。
“太美了!”连林林第一个感叹,捂住了心口,满眼都是小星星。
她正面对的是一丛牡丹,冰雪雕成,晶莹剔透,最靠近冰心的部分有点发白,其余的地方全是透明的。
这是一丛正在繁茂的牡丹,一共十几朵花,有的盛放,有的半含,有的只是朵花苞。它们被叶片衬托,疏密有致,娇艳纤弱,再加上那特有的透明感,仿佛是梦中形成的,随时会随着风消逝一样。
这种美丽,直接击中了连林林,她完全无法抵抗。
“好高明的雕工!”不过紧接着,她就从那种幻梦般的美丽中惊醒了过来,关注起了另一件事。
确实,这牡丹的雕工实在太细致了。
它能够有这种效果,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透明感。而这透明感,是因为它的每一片花瓣极其纤薄,薄到随时都像要碎掉的这种感觉。
而冰雪材质特殊,非常不稳定,容易化也容易碎,要将冰雕做到这种程度,那绝非一般的雕工、一般的控制力!
绝对的大匠作品!
而这里的冰雕,还远不止这一座。
许问转头,看见连天青正看着一处,他的目光也顺着投了过去。
连天青看是的
一只鹰,一只正在落向岩上的鹰。
这只鹰同样是冰雕作品,但它取的冰不是那种纯洁无瑕、透明到了极致的好冰,而是一块与泥沙混合,被污染了的脏冰。
这种冰的性质并不会比纯冰稳定,反而会因为冰块与泥沙的性质不同,变得更脆弱,更容易破碎。
但这头鹰雕刻得却绝不逊色于刚才那丛牡丹,甚至犹有过之。
它取的是鹰击长空之后,将要落回岩上休憩的那一瞬间。
这时候,鹰爪已经落在岩上,但身体还没有完全倚靠上去,所以整头鹰处于一个似悬非悬、将落而未落的姿态里。
这姿态给雕塑带来一种强大的动态感,就连许问看着它的时候也忍不住有点屏息,好像在等着鹰身落下一样。
倪天养也很快走了过来,被这座雕塑吸引了。接着,他吸了口凉气,倒退了一步,好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凑到许问身边,小声说:“你发现没有?这平衡感,简直绝了!”
许问点头,他当然发现了。
上方的正在收翅的鹰是悬空的,它与下方危崖的岩石几乎就是隔开的,唯一相连的部分就是那只鹰爪。
但是你怎么看,都找不到这鹰悬空的手段,没有被细线绑住吊住,也没有被支架撑住。
那它是怎么悬起来的?就只有这个鹰爪了。
一支纤细得好像一折就断的爪子,就撑起了这么一只半个人大小的苍鹰,竟然撑得稳稳的,除了人们无谓的担心,完全没有折断落下的迹象!
“略有取巧。”许问马上发现了端倪,同样小声地对倪天养说。
苍鹰腾空,通体黑灰色,为了调色,工匠用的是比较脏,颜色比较接近的混了泥沙的冰。
这增加了冰的不稳定性,在整体雕塑上当然是难度更大的,但也给了这位大匠取巧的机会。
在鹰爪这一部分上,他直接用了石头,虽然用这么一块细石头撑起这么大一座冰雕,还是需要精妙的计算、强大的平衡感与稳定性,但总之不那么不可思议了。
“还是挺厉害的。”倪天养又琢磨了一会儿,肯定地说。
“是啊,不愧是流觞园。”许问说。
这一丛牡丹、一头苍鹰是最靠近山道口的两件冰雕,接下来越往里走,冰雕的数量越多。
它们并不是都这么大,最小的只有碗口大小,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弥勒佛,咧着嘴坐在山洞里笑得开怀,端严佛像却显得玲珑可爱。
但无论大小,无论雕刻的内容,所有冰雕全部都精美神妙至极,仿佛天下灵气,尽数为此所钟!
“可惜……”连林林走在他身后不远处,这时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许问耳聪目明,听见了。
他没有回头,却如同心有灵犀一般,瞬间明白了连林林的意思。
这些只是冰雕,真的太可惜了。
等到春暖花开时,不,也许根本不需要等那么久,再过个几天,它的边缘就会开始融化,细节开始模糊。
再过个几天十几天,它就会几乎不成形状了。
冰与雪,就是这么脆弱的材料。
这时候,许问甚至在可惜没有手机照相机。这种水平的作品,只能看着它消失,连照片都没办法保存下来,实在太可惜了!
而古往今来,历史的长河中,又有多少这样的作品、以及完成它们的技艺消失了呢?
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实在太可惜了啊……
许问一边欣赏,一边感慨,一边细细揣摩其中的技艺,走得很慢。
冰雕和木雕石雕砖雕虽然材料不一样,但是中间还是有不少东西是共通的。
其他人也走得很慢,但终究还是走到了头。
许问突然看见旁边的冰雕变成了几坨巨大的、粗糙的冰块,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头,这才看见冰块旁边站着一个人,四十来岁,垂着手,旁边放着一排木台,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
看见他们过来,那人抬了抬手,非常和气地说:“小的闻多味,恭迎各位大师,请大师留下笔墨。”
他说的是笔墨,指的却是那些工具。
许问一怔,瞬间恍然,看向身后的冰雕群。
所谓笔墨,当然指的是这些冰雕。
这巨大的冰雕群不是流觞园的手笔,而是来访墨工大匠们留下的作品!
564 鲁班书
“真的诶,这里、这里、这里都有名字的。先前都没留意,真有意思!”
听见中年人的话,连林林立刻跑回冰雕群那里仔细看,果然看见了之前忽视掉的东西。
也是这些冰雕群太让人震撼了,他们只顾着欣赏,没留意到每座冰雕不起眼的位置,其实都有着各位工匠的“签名”。有的是直接就是留名,有的是不同样式的表记,用各种方式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不做不许进?”连天青淡淡地问,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意思。
“不不不!”闻多味连忙摆手,“只是稍做交流,如果不愿的话,也可以无需理会!”
纯凭自愿,就有这么多大师,精心完成了这么多强悍的作品?
许问心念一转,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他拿起一把凿子,放在手里掂了掂,转头问他师父:“师父,你要来玩玩吗?”
“不了。”连天青摇头,又道,“你倒可以试试。”
许问也有这个意思。他没做过冰雕,以前也没想过,但他乐于尝试各种不同材料的手感。
“大师可以直接在这里选择冰块,也可以自己到山上去采,我们会有人帮你运下来。”闻多味见许问要动手,连忙说明,并不因为许问的年轻而稍有懈怠。
许问抬头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后面就是雪山,冰封雪盖,一派美丽而又寒冷的景象。
“我取这里的就好。”许问也向他笑笑。他又不是要雕刻什么绝顶的大作,只是想稍微试下手感而已。
“是是是,大师请随意。”
许问刚要走到用作材料的冰块旁边,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接着远远传来一声质问:“女人?怎么会有女人在这里?”
在场的女性只有一位,不用说当然是连林林。许问马上皱起了眉回头,目光扫过同样皱眉、明显不满的连天青,落到来人的身上。
这一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惊奇。
刚刚从山道拐弯处走过来的这两个人,迎着雪光看得清清楚楚,这两人的身材都非常矮小,更显眼的是奇小无比的脑袋。这脑袋怎么会长得这么小的?
许问再一打量才发现,这是因为他们的脑袋大小是正常的,但是他们的脖子特别粗,肩背向上
隆起,特别厚,反衬得脑袋小得不正常了。同时,他们的手腿都很粗短,呈现不正常的扭曲,总之就是两个畸形人。
但是同样的残疾怎么会有两个,还凑到一起去了?难道是得了一种他没听说过的怪病?
原来是畸形人啊,那没事了。畸形儿长期生活在其他人奇异的目光下,心理很多都会有点扭曲,能正常开朗地面对人生的真的非常难得。
“鲁班伪书。”这时,许问听见连天青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厌恶。
连天青的喜怒并不难辨,但这种厌恶许问还是第一次见。
鲁班伪书,那是什么?
许问他们正在打量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走路姿势有点奇怪,许问一时间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走得近了,看得更清楚,这两人是一老一少,老的那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神也更冷漠犀利,刚刚那句话,就是他说出来的。
而年轻的这个外形看上去其实没有年长那个那么畸形,他看上去非常疲惫,完全无心去理会他师父说什么,好像被这远道而来的漫长行程给累坏了。
两人走到跟前,老的那个站定,又打量了一下连林林,撇了撇嘴,正想说些什么,闻多味连忙上前打断,指着桌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的那位毫不犹豫地拿起桌上一把锤子,?熟练地放在手上掂了掂,哼了一声说:“那当然是要来一个的。我去看看冰。”
他正要从他们旁边擦肩而过,许问就听见连天青开口了。
“林林,许问,你们记住了。鲁班伪书这东西,你们可千万不要去碰。学了鲁班伪书,肢体残损畸形还是轻的,那是要断子绝孙的!”
连天青话音刚落,老头的目光就射了过来,带着一些怨毒地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你不配知道。”连天青轻描淡写地说。
“是,师父,我记住了。”许问轻松地应道。
连天青最宝贝的就是他的女儿,老头刚才这句话还有这个眼神,明显激怒了他,他这话就是在指着鼻子痛骂。
但那又怎么样?许问听得也很不爽。
“阿爹,鲁班伪书是什么?”连林林好奇地问。
“鲁班书你听过吧?”
“听过!是圣人鲁班写的一本书,记载着土木建筑方面的技艺规矩,爹你书房就有一本,我看过好多遍呢。”
“鲁班伪书,是后人假托祖师之名,衍生出来的一本邪书。上面也有很多匠艺技巧可供学习,但在此之外,还记载着很多咒法邪术,流毒无穷。传说练了鲁班伪书,必然要缺一门。鳏、寡、孤、独、残任选一样。”
连天青毫无避讳地上下扫了那两人一眼,冷笑一声,“看来是真的。”
连天青略略低头,看那老头的下半身,许问顺着看过去,发现他的左腿竟然是一条木腿。
他先前走路姿势虽然有点怪异,但挺稳当的,许问竟然没有发现。
“放屁!”老头瞬间暴跳如雷,“鲁班书是货真价实的祖师亲笔,没有这些东西,是因为你那是残本!缺一门是因为祖师爷因丧妻而诅咒后人!”
他一转身,对自己徒弟说,“当年祖师新婚就被召到都城做活,他想他老婆,于是做了一只木鸢,骑上木鸢就可以回老家跟他老婆见面。结果他老婆好奇,晚上偷偷摸摸去骑那个木鸢,结果坏了事,怀孕动了胎气。在鸢上流血污了咒法,木鸢掉下来了,把他老婆给摔死了!一尸两命!祖师伤心又后悔,诅咒学了鲁班书的后人缺一门。这世上要不是没有女人额外生事……”
他没有再说下去,转头又狠狠瞪了连林林一眼。
许问想了想,安慰连林林说:“你别生气,毕竟有人不是他娘生下来的。”
连林林其实没有生气,但还是很配合许问地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他有娘的话,怎么会觉得女人的血是一种污染,会脏了他们家咒法?而且,要是他们的同门都这么瞧不起女人的话,娶不到老婆也很正常。”
“哈哈哈哈!”连林林听得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有道理!”她给许问比大拇指。
老头一愣,正想破口大骂,突然脚边蹲下了一个人。
倪天养蹲在他左腿旁边,用手捅了捅那条木腿,问道:“你这腿是怎么做的?为什么能动?能拆下来给我看看吗?”
他仰着头,三连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