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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65 共振

    “别在这儿瞧不起人!给我滚开!”

    倪天养在惹人生气上很有一手,老头顿时更怒了,恨不得一脚把他踢翻。

    “不行啊。”倪天养怏怏地站起,失望地说。

    眼看两边矛盾就要一触即发,闻多味连忙上前打圆场,往许问和老头一人手里塞了一把凿子,看了看老头的徒弟,顺便也给他手里塞了一把:“有很多大师已经到了,正在里面等着,几位着急的话,不妨赶紧把冰雕做了进去。”

    老头又瞪了许问他们一眼,重重哼了一声,拿起凿子往里面去了,他徒弟连忙跟上,走了两步又回头,小声跟连林林说了声抱歉,在他师父发现前再度跟了上去。

    做师父的很蛮横,当徒弟的还是挺讲礼貌的……

    许问握着那把凿子,没有马上动身,而是站在连天青身边,有点好奇地问:“师父,鲁班伪书上的那些咒法,一定是假的吗?”

    换了进入许宅来班门世界前,换了知道天工的存在前,许问绝对会第一时间否认这件事情。

    但是现在,他却没办法那么确定了。

    “假的。”连天青毫不犹豫,果断回答。

    “为什么?不是有天工感应这种事情的存在吗?”许问有点好奇。

    “不知道,不是一个东西。”连天青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得很快。

    不一样吗……

    许问还是不太明白,但并不怀疑连天青的判断。

    毕竟是半步天工,曾经激起天工感应的人物,没有谁能比他更加权威了。

    不过,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许问还是非常好奇。

    这时,那一老一少已经走到了一边,开始在冰块里挑挑拣拣。过了一会儿,好像不太满意,又往更远的地方打量山势,准备开凿原始冰块。

    他俩并没有商量,也没有一起行动的意思,许问远远看着他们,想起件事。

    除了连天青以外,一张请柬均只对应着一个人,这两人看上去是师徒,怎么一起来了?

    是两张请柬,还是一人是另一人的拖油瓶?

    许问正在想着,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个讨人嫌的老头子好像选中了一块岩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张嘴往上面喷了点什么东西,反手把它啪的一下贴在自己的胸前。

    然后,他抡起斧子,重重砍了下去。

    一瞬间,山石崩解,冰块混合着岩石从崖上滚落

    ,声势极其浩大!

    我靠,在雪山搞这种事,不怕雪崩吗!

    许问来不及去想这老头的力气为什么会这么大,马上紧张地看向上方雪山,生怕声波蔓延出去,引发天灾。

    他抬着头,眼角余光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那老头砍完石头,也正抬着头跟他看着同样的方向,发现没事之后,回过头来,向着他咧嘴一笑!

    电光火石之间,许问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这老头心思太歹毒了,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可能引发的结果,但为了震他一下,还是这样做了。

    要知道,这天山之上,可不是只有眼前这些人,还有很多墨工大匠已经上山了,都是些能做出惊人辉煌的冰雕群的顶级工匠!

    这老头简直是个疯子,出口气而已,竟然不把这么多人的命放在心上!

    “大师好手段。不过雪山秘境,不宜如此,大师若再有此举动,我只好请您下山了。”闻多味的脸色也有点发白,难得失了笑容,警告老头道。

    “嘿嘿,我省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也在这山上,我也不想出事。”老头拍拍身上的雪碴,怪笑着说。

    连天青淡淡地看着他,突然向着那老头走了过去。

    老头紧张地看他:“你干什么!”

    连天青碰也没碰他,绕着他走了个圈子,在某些地方用力踩了一脚,又拣起石头,仿佛非常随意地扔在了几个地方。

    然后他走回来,对连林林说:“不要怕。”

    连林林非常乖巧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凑近许问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没懂?”

    许问小声给她讲解了一下共振的原理,连林林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看了那老头一眼,冷冷地说:“竟然如此不把人家的性命当作性命!”

    她这一沉脸,有淡淡的冰冷之意,一瞬间完全不像平时那个阳光活泼的女孩子,倒是跟她爹有点像了。

    “但我爹刚才是在做什么?”她接着又问。

    “大概是……”许问一直在看连天青走过的那几个位置,心里有了一些猜测,正要说话,就看见那老头愣愣地看着连天青的背影,突然跟刚才一样,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贴在自己胸口,然后再次执斧,劈断了另一壁山石。

    冰与石混合着滚下,落在地上,轰隆声响。

    但这一次,响声与波动扩散到一半就消失了,稍远一点的地方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遑

    论更远。

    “你,你把阴鬼封印起来了!”老头看着连天青,大惊失色。

    “什么阴鬼,照你刚才说的,阿爹这不就是切断了共振,让外面振不起来了吗?”连林林疑惑地说。

    “对,就是这样!你真聪明!”许问没想到连林林懂得这么快,惊喜地说。

    “是我爹厉害,嘻嘻。”连林林被夸奖得笑眯了眼,脸上的冰冷瞬间完全消失,又恢复成了以前的那个她。

    其实这就像现代的一些桥梁,当重型卡车经过时,桥梁突然倒塌。

    有时候这是因为桥梁质量不行,是典型的豆腐渣工程,但也有不少时候,桥梁质量并无问题,而是在设计上出了问题,卡车经过时与桥梁的颤动形成了共振,直接把桥给振塌了。

    所以,现代桥梁设计在防震这一项上,要做很多文章。有趣的是,连天青正是利用的这种原理,破坏了当前区域与周围的共振!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其实非常专业、难度非常大。许问也不知道连天青是怎么在完全不借助任何工具的情况下做到的。甚至在看到他是怎么做成的之后,?许问也还是只能揣摩出一些细节,没办法完全看懂。

    这就是半步天工的本事吗?真的是有点牛……

    “该你了。”连天青转过头来,对许问说。

    他已经不再把两个鲁班伪书传人放在心上,再度关心起了自己的徒弟。

    连天青本来也是这种人,天大地大,没有自己家里人大。

    “是。”许问应了一声,走过去冰块堆里。

    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块,抱着它走到一片空地上,开始进行处理。

    他一旦投入工作,立刻心无旁鹜,非常专注。

    连天青站在旁边,注视着他的动作,不言不动。

    连林林同样看得很专注,还往前走了两步。

    这时,倪天养东张西望了一阵,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连林林。”

    “啥?”连林林目光留连,勉强答理了他一声。

    “你很无聊是吧?我做个带劲的给你玩!”倪天养兴致勃勃地说。

    “啊?”连林林其实想说她一点也不无聊,但想了想,还是应道:“好呀!”

    “嗯!”倪天养兴奋地去了,连林林蹲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许问的动作,仿佛已经着迷。

566 小人物

    陈二根在接到流觞会的邀请之前,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接到邀请的时候,他一头雾水地看了一眼,把它放进了包袱里。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这纸看着挺值钱的样子,没准到时候可以典当出去。

    至于纸上的内容、他看不懂也不想理会。

    他不识字,周围的人也一个识字的都没有,难道要为一张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东西去找管事吗?

    还是算了吧。

    管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他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

    不过偶尔,陈二根还是会偷偷摸摸地把这张请柬拿出来看,反复用手摩挲。

    纸上的纹路、不认识但却让人觉得很漂亮的那些字,以及后面附着的那张小图,深深吸引着他。

    那是一张地图,指向了一个离他很远很远、几乎算得上是在天边外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地方?是什么样子的?与这里有什么不同?

    陈二根时常坐在墙角里,抱着头,遐想地看着天边。

    能去就好了……不过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老远的地方,得多少钱、多少工夫?

    再说了,匠籍在身,他现在还在官坊里坐班呢,想什么屁吃?

    结果事情向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过去了。

    向来就看不起他的管事陪着一个看上去就很大的官上门,提起了这张请柬的事,同时送上了盘缠和路引,要放他去那个“天边外”的地方。

    大官亲自把请柬上的内容念给他听,陈二根这才听说了流觞园、流觞会、天山——虽然他还是没搞清楚去那里干什么。

    就是去见一帮匠人,跟他们吃酒聊天?

    不过车马已经安排好了,陈二根懵懵懂懂地被送上了路,一路出了江南,看了荒山、看了戈壁、看了雪山,来到了遥远的西漠天山。

    江南路冬天也很冷,但跟西漠完全没法比。车上东西准备得很齐全,但陈二根还是觉得一丝接一丝的寒风往骨子里透。

    到了天山脚下,他跟许问他们一样换上了新皮衣,暖和多了,接着见到闻多味,做了冰雕——陈二根出门

    万里,终于见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

    做冰雕很冷、也很有趣,唯一的问题就是太有趣了,陈二根又有新主意了。

    不过他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

    以前在官坊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才一直惹得管事烦他,现在到了新地方,他要吸取教训,不能乱来。

    做完冰雕,他上了山,各种惊叹之后,入了住。

    陈二根这才知道自己是来得早的,还有很多人没到,需要他在这里多住一天。

    那陈二根当然没意见啊!

    他有生以来从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做梦也没想过。

    一个人占了一个小园子,五间房,全部都是他的!

    引他来的管事说等人来齐了,恐怕需要他跟其他人同住,可能一人只有一间房。

    那陈二根也没意见啊,一人一间,这太奢侈了。在江南路官坊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挤一间大通铺,每天晚上都臭哄哄的,也不知道是谁的汗臭脚臭。

    到了晚上,陈二根见到了这流觞园的主人,一位名叫明山的老人。他慈眉善目,长得像年画里的寿星翁。

    他说话也很和气,陈二根这才知道,他会接到请柬被送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当初他交上去,却被管事训斥、厌烦的那些东西。

    明山对那些东西赞不绝口,评价非常高,陈二根听完却沉默了。

    明山以为他本性沉默,再加上远道而来有些疲惫,没有过多打扰,没呆多久就走了。

    他走后,陈二根却坐在墙角的腊梅下面,盯着枝头淡黄色的花朵,看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下午,陈二根又见到了明山,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一群老老少少,个个都气势十足,陈二根见到就很拘谨。

    明山很和气地跟他解释,将要有重要的人物到了,他想请已到的所有人一起去迎接,同时,之前他们在山下完成了很多冰雕,正好也可以一起去欣赏交流一下。

    陈二根以前在官坊的时候偶尔也会迎接上官的,挺习惯这种场面,二话不说直接跟上。

    这些人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听过,于是默默地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不知是什么人,需要我们这

    么多人,还有明园主本人一起去迎接啊?”走出一段之后,队伍里一个人问。他带着笑,语气却明显有些不满。

    “各位听说过七年前那位半步天工吗?”明山也没卖关子,直接就问。

    半步天工?那是什么?

    陈二根又是一阵茫然,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发现其他人都是一脸动容,好像真的只有他不知道。

    “就是七年前那位引发天工感应的……”

    “说起来,天工感应前,似乎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字?”

    “胡说!传说中大周宫就是他一手建成,那时候他才只有十七岁!”

    “什么?这事我怎么没有听过?”

    “这事我也听过,据说那之后他换了名字,四处游历……而且听说怀恩渠,也是他的手笔。”

    “怀恩渠!那不是仙人所筑吗!”

    “嗐,仙人什么的,民间假托而已,还不是人建的?”

    “也是……想想除了天工,还有谁能有这等本事?的确也应该是他!”

    “晋升失败,只算半步天工,不过各位应该都有感应吧?”

    “有有有!非常清楚!至此我才知道,原来天工感应是真有其事!”

    一群人七嘴八舌,明山周围顿时嘈杂得像菜市场一样。

    陈二根跟在后面,默默听着。他听过怀恩渠,知道那是连通大周南北,将南方之水调到北方,一条非常了不起而且重要的运河。但剩下的,天工感应、半步天工、大周宫什么的他都不知道。这种场合他也不敢多问,只能默默地听着,把这些词记在心里。

    “除了这位半步天工以外,还有一个人,我也要去迎接一下。”明山微笑着听着,等他们讨论到一个阶段,又开口道。

    “谁?”之前那人又问,更加好奇了。

    天工,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一次天工感应足以说明他的地位,那绝对是站在所有工匠顶峰的人物!

    还有谁能跟他相提并论?

    “自然是不能跟天工相比。但是许问这个名字,你们听过吗?”

    许问?

    “啊!”陈二根猛地抬头,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567 恶术

    “怎么,你认识他?”明山马上就听见了,含笑的目光投了过来。

    “呃……唔……”所有人都在看他,陈二根马上心慌,嗫嚅着低下了头,不吭声了。

    明山略微等了一会儿,也不勉强,看着一脸迷茫的其他人,微笑道:“看来诸位都是很陌生了。”

    工匠这个圈子比较奇怪,底层工匠长年驻扎在一个地方做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出去自己的小小世界,他们不断重复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手艺,见识极其有限。

    但是有了一些名气,比较高层的工匠却会被召唤或者聘请去做一些比较大型的工程,交流比较多,见识也要广博得多。

    所以同样是天工事迹,陈二根完全没有听说过,其他这些人却个个熟知,还各有各的信息,就是因为这个了。

    但他们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而这个时代的信息交流,本来就是非常滞后、非常闭塞的。

    所以这时候说起许问,大家面面相觑,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是茫然。

    “这个名字,我好像略微有些印象……”其中一个人闭着眼睛,回想了一下,“是江南路去年徒工试的三连魁首?”

    这人来自于江南路,但以他的地位,做百工试考官都绰绰有余,徒工试这种学徒考试,根本不会放在他的眼里。

    他对许问这个名字熟悉,还是因为岑小衣。岑小衣断指嫁祸,攀附权贵,谋杀同案,是林萝当地出了名的恶性案件。最后他得以伏法,还被受害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溅血当街,传奇性极强。

    这段故事被改编成了无数的说书话本,四处流传,许问作为其中当事人,名字也跟着流传了出去。这个人的印象,就是来自于此。

    “没错。”一个声音突然从队伍后面响起,那人大步流星走到队伍面前,除明山和陈二根外,所有人齐刷刷地向后退了半步,一起行礼,“孙大人。”

    被邀请到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大周最出名的工匠,在手艺人这个行当里,他们地位尊崇,很多都被叫作“祖师爷”,到这里来,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就是“大师”。

    但是工匠,就身负匠籍,在士农工商里属于第三阶层的人物,社会地位相对低下。

    近年来,朝廷实行百工试与徒

    工试,从工匠们聘请人才,工匠从而也可以做官,相当于为他们指出了一条通天之梯,他们的地位陡然提升。

    但是,短短几年的变化并不足以改变千百年来的地位,他们被聘请到别家的时候,仍然是雇工,最多被叫作一声“大师傅”,闲时送个果儿奉个茶,而隐藏在尊敬下的轻慢,时而可见。

    这其中也有少数,首先就是那些通过百工试获得官职,与超出平常的社会地位的那些人。

    在此之上还有一种,就是在百工试正式实行之前,就已经通过自己的手艺进入这个阶层的人物,其中典型就是孙博然。

    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经以工匠之身,进入工部,正式任职。

    之后,他任京营府副总管,兼管三处,修大周宫,建墨工殿,是货真价实的皇家工匠。

    他在工匠里地位非常特殊,任谁见到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一声孙大人。

    孙博然年少成名,在被叫作“孙大人”之前就已经是非常著名的工匠,被邀请来流觞会是非常正常的事。但听他的话,好像对这个许问非常熟悉?

    “许问学艺一年即参加徒工试,当年即任县试魁首。又一年后,连过府试院试,均为魁首。另整理全分法上奉京营府,现至各官坊通用。半个月之前,工部于绿林镇外红土场甄选行宫主官,许问与三位墨工一起竞选,此事李/大师应该清楚。”

    孙博然徐徐而言,目光直射人群中间的李全。

    李全在竞选的时候认了输,但想起自己输给一个毛头小子还是很膈应,前面明山说到许问的时候他躲在人群里不吭声,现在被孙博然指名道姓,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许问手艺精湛,思虑高远,我远不如他。”

    “李/大师竟然也这样说,有意思!年纪轻轻就赢了三位墨工,这是天纵奇才啊!走走走,去看看!”

    学艺时间这么短,就有这样的成就?

    人群里马上爆出了议论声,有疑惑想知道更多细节的,有觉得许问必定根基不稳揠苗助长的,也有不少真心觉得许问很厉害天份奇高的,总之大部分人都对他产生了兴趣,一群人加快了脚步,匆匆往山下走。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有在山下“留墨”,自然也熟悉地方。

    临近稍高的地方有一个转角,类似一个观景台,俯视下方刚好可以看见山道全貌。

    一群人走到这里,略微停步,俯视下方。

    陈二根一直走得比较后,这时却突然非常主动地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了“观景台”的边缘。

    雪光耀眼,他眯着眼睛往下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不知道许问长什么样子,突然有些焦急。

    他左右看了一眼,看见李全,记得好像刚才那位孙大人说这位曾经跟许问一起做过什么事情,轻轻一拉他,壮着胆子问道:“这,这位大师,你认识许问是吧?能,能跟我讲讲哪个是他吗?”

    李全简直听见许问的名字就有点牙疼,他看了陈二根一眼,头也不回地指道:“喏,那边那个坐在石头上雕冰的。”

    陈二根连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与此同时,李全却看向了另一边。

    他看见了两个人,认出了其中一个。

    “祝老汉?他怎么会在这里?”李全惊疑不定地问道。

    “祝老汉?”

    “那个祝老汉?”

    陈二根当然不会知道这个名字是谁,但人群已经骚动了起来,好些人都在问。

    “为什么会请他来?”一个人问明山,有点质问的意思了。

    “祝老汉是鲁班书正宗血传,怎么不能来了?”回答的不是明山,而是李全身边另一人。

    “鲁班书害人害己,乃是伪书,其中记载全是恶术,如何能容!”李全猛一转身,直接开骂。

    “人有本性,术无善恶,你这话也太偏颇了!”那人也不甘示弱,直接回骂。

    “但那祝老汉……”

    李全话没说完,就听见旁边陈二根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那,那人怎么突然消失了!”

    陈二根本来更关注许问的,但旁边人吵成这样,也不由得多看了下面长得很怪的老头几眼。

    结果看了才两眼,他就连退两步,险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时不止他一个人在看,所以很多人也清楚地看见了,下面是一片雪地,无遮无挡,四下一览无遗。

    祝老汉瘸着腿在雪上走了两步,突然就连人带影子一起消失了!

568 冰中龙

    “什么?怎么回事?”

    刚才不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现在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问。

    “刚才我看见祝老汉站在雪地上,走了两步,然后整个人就没了!消失了!”一个看见的人回答。

    “人没了,那脚印呢?”有人敏锐地问道。

    “脚印也没了!”那人看了一眼,肯定地道。

    人没了有可能是掉进了坑里,但踩在雪地上的脚印消失了是因为什么?

    “啊!他又出现了,怎么一步就迈了这么远!”有人低低惊呼起来,一群人居高临下地围观。

    于是在众人眼前,奇迹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祝老汉迈着步子,绕着圈走,每走一步,就迈出一丈有余的距离,整个人如同移形换影一样,出现在了雪地的各处!

    这老头既瘸又驼,长得更是非常难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步履有些蹒跚。

    这时他行动看上去仍然不便,但一步一丈,歪歪扭扭中带着一丝行动如电,竟然有了一些鬼气森森的感觉。

    “鬼行步……”陈二根身边,有个人轻声道。

    “鬼行步相传是鲁班书里的一项绝艺,行如鬼魅,不留其踪。我只听过它的名字,没想到今天竟然亲眼看到了。”另一人在人群里感叹,仿佛受到下面鬼魅气氛的影响,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人群静默,不安的气氛隐约蔓延。

    “呃……”陈二根左看看右看看,迟疑了好一会儿,犹豫着问道,“祖师爷不是一个木匠吗?这个跟他……有什么关系?”

    阴诡的气氛突然停滞,所有人一起转头看他,陈二根被吓到了,缩着头闭了嘴。

    “呵呵……你是官坊工匠?”李全打量了他一下,目光落到他身上皮袄下面露出的一角上。

    “唔唔。”陈二根从喉咙里发出两声。

    “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李全说。

    官坊工匠有两种,一种是服役过来坐班或者轮班的,另一种则是官坊办设“技工学校”,自行培养的。

    “故工一岁而成,新工二岁而成”,无论学没学过技术的工匠,进入官坊之后都要统一接受训练

    ,这也是官坊统一制式、保证质量的手段。

    陈二根这种的,是典型官坊培养出来的“新工”,不知道民间工匠的一些事情,也很理所当然了。

    “鲁班经分为两种,一种叫作鲁班木经,共三卷外加附录,主表民间屋舍与楼阁的建造方法,图文并茂,十分周全。附录中另有许多家具与日常用具的条目与图式,匠人习之,即可通晓世间各色物事的制作方法。”陈二根看着一脸木讷,李全对他倒是挺耐心的,徐徐道来,非常清楚。

    “鲁班经虽然假托祖师之名,其实是后人汇编而成,与祖师本人并无太大关系。但后人所秉依然是祖师正宗,言是祖师所做,亦无不可。”李全表情一变,带些厌恶地看向下方时隐时现的祝老汉,道,“鲁班伪经则完全不同!它于前朝出现,在木经的基础上增添内容改编而成,其中添加了大量怪力乱神、不知所谓的东西,更出现了缺一门的传言,坏我祖师名声,其恶大焉!”

    “你说话真是文绉绉的……”在场的人地位虽高,但也还是匠人,这个时代的匠人,就算识字文化程度也有限,跟李全这种内物阁大师傅没法比。他这一番话听得周围人非常费劲,马上就有人抱怨。接着又有人反驳了起来,“举头三尺有神明,鬼神的事情,哪能说得那么清楚!”

    “不过是怪力乱神,愚妇愚夫之信!”李全唾弃。

    “那你怎么解释下面这个?”那人指向下方。

    他指的是祝老汉的“鬼行步”,但他这一指,雪场上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

    祝老汉时隐时现之后,站在了一片山壁跟前。

    山壁结冰,光滑如镜,照出了他的身影。

    这山壁正对着“观景台”上的人,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镜面略有凹凸,镜中人比真人略大,但大得有限,与山壁相比仍然显得非常渺小。

    接着,山壁的冰面之后,出现了一只眼睛,一只非常巨大的眼睛!

    这眼睛实在太大了,光是瞳仁就几乎占据了大半面山壁,祝老汉的身影跟它相比,就显得更小了,就像大象面前的一只蚂蚁,柔弱得可怜。

    这是什么!

    “观景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陈二根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接着又疑惑地偏着头,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祝老汉站在山壁跟前,他肯定也看见这只眼睛,但不言不动,抬头注视,竟然有了一些凛然不惧的样子。

    镜中眼睛凝滞片刻,开始后退,露出了眉毛、鼻梁、长长的嘴、嘴畔的胡须、以及整个头!

    然后,头下的脖子、身体、爪牙纷纷露了出来,李全失声叫道:“龙!”

    “神龙!”

    “神龙降世!”

    “观景台”上人们被这一幕震住了,纷纷叫了起来,陈二根周围顿时嘈杂吵闹一片。

    然而,此时他几乎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顾着盯着山壁后那巨大的物事,同样陷入了震惊中。

    没错,那是一条龙,一条巨大的冰雪巨龙!

    陈二根头脑一片混乱,片刻后,他一个激灵,醒了起来,迅速去看许问。

    “观景台”离祝老汉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但相比之下,许问就离得太近了!

    万一这巨龙出来,许问就有危险了!

    一眼看过去,陈二根呆了一下。

    这种动静,许问都好像没听见一样,仍然低着头,无比专注地雕刻着手上的石像。

    然而他身边那中年人却已经注意到了,转过头去看。

    那个角度,那个中年人肯定也能看见巨龙,但他只是扬了扬眉,脸上毫无惊色,反而唇角上挑,扬起了一抹嘲弄的笑容。

    这龙……有问题?

    陈二根突然聪明了起来,瞬间领会了那个中年人的意思,重新看向那龙,脑筋急转。

    也许只是被冰封在后面的,其实没这么大,只是冰面重重叠叠,把它照大了?

    陈二根想起在官坊里看见过的一些奇景,心里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而他刚刚这样想,情况就又变了。

    山壁上出现一道道裂痕,裂痕发出响亮的声音,快速扩大。

    刹那间,冰裂雪崩,其中冰龙破冰而出,向着下方祝老汉,张牙舞爪而来!

569 两巴掌

    飞龙在天,覆着冰霜的鳞片与胡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震撼异常。

    冰龙气势凌人,若欲择人而噬,向着下方祝老汉扑去。

    离得近了,两者的体型差对比得更加清晰,祝老汉渺小得像一个黑点,衣裳头发被狂风鼓动,猛烈地向后扬去。

    然而,在这样可怕的场景中,祝老汉仍然昂头不动,虽然残疾丑陋,却自有凛然之气。

    等到冰龙靠近的时候,他右腿撤后半步,吐气开声,一拳击出!

    这一拳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一样,恰好击中了冰龙的鼻梁。

    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那条巨大的、狰狞的、仿佛可以与天地争辉的冰龙,就在他轻飘飘的一拳之下,被整个儿击碎了!

    那一刻,仿佛时间停滞,冰龙在空气中停顿了片刻,然后以鼻梁为中心,呯的一声炸开,被他这一拳震得粉碎!

    “啊!”陈二根看见冰龙破冰而出的时候,完全意想不到,已然大吃了一惊,这时看见他一拳把这怪兽打碎了,惊得叫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他周围,其他大师也都是一脸的表情凝重,过了一会儿,还是明山首先冷静下来,道:“下去看看。”

    说着,当先向下走去。

    这里是天山,是流觞园所在之地,也是他的地盘。

    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冰龙?

    他必须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还会不会有什么后患,也是给他请来这些人的一个解释。

    其他大师有的有些犹豫。刚才这冰龙实在太吓人了,虽然看上去好像是被祝老汉解决了,但那石壁后面还会不会有其他东西?靠近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人在群体中,周围人的动作总会对这个人产生影响。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都跟着明山一起下山了。

    陈二根都被吓得坐到地上了,却在皱眉思考了一阵之后,第一个爬了起来,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下方,来到祝老汉身边。

    祝老汉正蹲在地上,拣起一块冰龙的残骸,细细查看。

    “请问祝大师,刚才发生

    了何事?”明山带着他一贯的谦和有礼,向祝老汉施礼问道。

    祝老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拣了两个碎片,翻来覆去查看了好一会儿,才施施然起身,转向明山。

    他也没有回礼,捏着那两个碎片道:“我接到请柬,本来不打算过来的。”

    当着主家的面说自己无意赴会,这怎么听都不太礼貌,明山的笑容也略微有些尴尬。

    “京城有位老先生,要择一阴宅,请我过去替他看看吉凶。”祝老汉拿捏着架子,拖着腔,让人忍不住去猜那位“老先生”究竟是什么人,让他辞了流觞会也要去。

    “结果去京城之前,我正好行了一次观气于世法,神法说西漠天山一带马上将有大变。我想起来流觞会这回事,担心各位出事,连忙千里迢迢赶过来了。结果走到这里,我又有了感应,这不,冰龙凌世!还好我赶得及时,用擒龙拳消灭了这条冰龙,不然冰龙翻天覆地,整座天山恐怕都要遭殃!”

    祝老汉抬着下巴,傲气地说。他周围堆积如山的冰龙残骸,给他的话增添了不少说服力。

    “多谢祝大师……”明山半信半疑,但这种时候,他只能道谢。

    “可惜才一上山,就有人出言不逊,险些气得老汉掉头就走,懒得管这个事了!呸!”祝老汉往后面瞥了一眼,一口唾沫重重吐在雪地上,非常显眼。

    “不知是何人激怒了祝大师……”明山瞬间明白了祝老汉的意思,但这种时候,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

    “不用问了,你过来,你想听什么,我跟你说。”这时,连天青走到了他们旁边,也在看那条冰龙的残骸。

    他直起身,漠然看祝老汉一眼,向他招了招手。

    冰龙在后,此时的祝老汉威势十足。

    他刚刚击出了那一拳,浑身热血沸腾,自觉天下无事不可办到。听见连天青的话,他没有多想,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

    连天青抬手,也不见如何作势,就是一巴掌扇了出去,扇到了祝老汉的脸上!

    祝老汉满面红光,气势冲天,却被这一巴掌给打裂了。

    他连转两个圈,扑通一声

    栽在了雪地上,然后哇地一声,一口血连同两颗牙齿一起被喷在了地上!

    连天青这一巴掌打得极重,直接把祝老汉的牙给打掉了!

    明山和他周围的人全部都愣住了,连天青脸色依旧漠然,从旁边抓起一把雪,用雪把手洗了一遍,拍拍手让残雪落下。

    直到这时,明山才回过神来。他没有见过连天青,但下意识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于是走到连天青身边,苦笑着道:“连师……”

    明山话还没出口,祝老汉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满眼都是怨毒,咆哮两声,矮着身,向连天青冲了过来!

    “啪!”又一声脆响,连天青脚步不移,又一个巴掌抽在祝老汉另一张脸上,他又带着两颗牙和一条血线飞了出去,又在地上撞出了一个雪坑!

    怎,怎么突然就动上手了?

    “等等……”明山想要阻止,但真的是一头雾水。

    消灭冰龙拯救天山什么的,他也半信半疑,但怎么看也不是该打人的事情啊?

    还打得这么重,牙都打掉了!

    “我建议你滚出这里,以后无论你的人,还是你这所谓的手艺,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下次你掉的,可不只有几颗牙了。”

    连天青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祝老汉,说完转身,走回到许问身边。

    刚才旁边吵成这个样子,?许问竟然头也不抬,就像没听见一样。

    他全身心投入在手上的雕刻里,专注力强得惊人。

    这时,他突然长吁一口气,直起身子,对着连天青笑道:“师父,我完成了!”

    然后,他透过连天青的身影,看见了他身后的一团狼藉。

    “怎么了?”他愣了一下。

    “当家的!我刚才灭了恶龙,救了你家,你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吗?!”与此同进,祝老汉挣扎着爬了起来,眼中怨毒几乎将要凝成实质,对着明山嘶哑着吼了出来!

    恶龙,恩人?

    许问下意识看向了雪地上堆积如山的东西,果然在冰雪残块看见了一些骨头,雪白的枯骨!

570 巫术

    “这人好大胆子,竟然对血传的鲁班经传人这样动手?”

    前面发生的事情让从山上下来的工匠们也全部惊呆了,好勇斗狠、打架斗殴,这种事情在工匠里是常事,但大部分人做事,无理也要扯三分,这样一言不合先把人家牙齿打掉,他们还真没怎么见过。

    不过相比起问个原因,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关于血传鲁班经传人的一些传闻,这让他们感觉到有些毛骨悚然了。

    “伪经!”李全横那人一眼,沉声强调。

    “伪经伪经。”那人懒得在这种时候跟李全争,连忙附和,但接着又说,“但这人明明就是血传的,看他刚才的手段!你看他眼神!”

    他偷偷地指向祝老汉,声音突然压得极低,“这只怕是要奔着断子绝孙去的啊……”

    雪地上,祝老汉的眼神几乎有些癫狂了。他盯着连天青的背影,缓缓地爬起来,接着又低头,一颗颗拣起自己刚才喷出去的四颗牙,放进嘴里,脖子一伸,竟然像服药一样把它吞了下去!

    陈二根感觉身边好像有凉风袭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易损毁这种话他也听过,但那是牙齿!谁的牙齿掉了还要把它吃掉的?

    这整个场面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这些人甚至都不太敢议论了,纷纷闭嘴。

    这时,他们同时想到的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刚才那条冰龙,以及在此之前,祝老汉的“鬼行步”。

    毫无疑问,祝老汉是有真本事的,面对欺负他的人,他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怪力乱神足不可取,其中定有原因!”李全亲眼看见了奇景,但还是没信,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话,迈步向许问那边走去。

    陈二根想了想,快步跟了上去。

    李全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略微放缓了脚步,等他赶上。

    此时,许问完全没关注祝老汉的表现,他跟他师父之前一样,正在观察地上的东西。

    残冰杂雪,雪地上已经是一片狠籍,冰龙的残骸跟雪地以及被砸碎带落下来的冰石混合在一起,已经不太能看清楚原先的形貌。

    他先前沉迷雕刻,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明山跟在旁边讲了他们从山上下来时看见的情景,含蓄又明确地强调了一下连天青打人的事情。

    连天青负手站在不远处,一脸漠然,无意解释。

    “我师父打人,那肯定是他该打啊。”许问听完,脸上毫无异色,理所当然地说道。

    “可是……”明山被他一噎,突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而且你看这是什么。”许问一边说,一边把手里一样东西递给了明山,与此同时,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什么?”明山纳闷地接过,低头去看。

    这一看,他的脸色也变了,失声道,“是骨头?人骨?”

    “对,人骨。”许问肯定地说。

    这时李全和陈二根也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李全的脸色也变了,接过去看了两眼:“果然是人骨!这是哪来的?”

    他随手递给陈二根,陈二根一听这是人骨头,哪里敢接,拼命摆手。

    许问没有回答,继续往旁边搜寻,接着又找到了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内脏、鲜血、灰色粉末等各种奇怪的东西。

    “是草木灰。”李全迅速认出了灰色粉末,这是日常比较常见的东西,他们也不时会用到。

    “是牛的内脏。”陈二根胆战心惊看了一会儿,认出来不是人的,松了口气。

    “有点像鸡血……”明山嗅了嗅气味,又看了看状态,跟着也认了出来。

    这些东西单独看不奇怪,放在一起,很容易联想到巫术。

    李全迅速想通,厌恶地瞪了祝老汉一眼,斥道:“什么恶龙降世救命恩人,这恶龙/根本就是他自己用秘术召出来,用以挟恩自重的!”

    李全声音很大,传到了不远处其他人耳中,有些人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祝老汉这种手段,在民间工匠里其实很常见。

    这时代工匠地位很低,出去做事的时候,如果遇到的是仁厚大度的主家,那还好说,主家刻薄,就不免要用一些别的手段了。

    鲁班经以外,民间经常流传着一些其他的符咒或者风俗,很多都掌握在工匠手上。事实上,伪经中记载的这些手段,很多本身也是从民间收集而来。

    主家要是对工匠不善,他们就会用这种手段,一个巴掌加一个甜枣,先下咒威胁了,等主家服软,再给你解决。

    这还算是好的,有的比较阴毒的直接报复,譬如建房子的时候给大梁上挖个洞,里面藏具小棺材,诅咒主家有人丧命。

    渐渐的,工匠的这种手段真

    带来了一些威慑性,主家害怕工匠捣鬼,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在这个双方地位极其不均等的时代,倒的确给社会地位低下的一方带来了一些好处。

    但这种事情,你能做不能说。

    所以李全这句挟恩自重说出来,很多人感觉是在说自己,心里有点不大爽快,但也没人反驳。

    而且这种时候,他们最关注的问题不是这个。

    “竟能行鬼行步,还能召出这种巨龙,鲁班经血传,果然名不虚传!”

    人骨、牛内脏、鸡血、草木灰等这些东西的存在,证明了这是祝老汉实行的巫术。

    制造问题然后假装解决的确很可恶,但重点是,祝老汉真能用巫术召出这样的怪兽!

    如果他不是想要挟恩自重装装样子,而是真的要用这条巨龙来对他们造成威胁呢?

    这样一想,祝老汉做的事情是不是就没那么过分了,反而是连天青行动太过激,下手太重呢?

    流觞会的宾客里有一个叫向福至的,就是之前跟李全争执,被他斥了好几声怪力乱神的那个,他家传的建庙本事,很多出名的佛寺都是他家修的,他本人虽然没有晋升墨工,但靠着这一手家传本事,也能流觞会与会。

    他家信佛,但到了他这一代,却变得什么都信,他本人对神神鬼鬼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笃信无疑。

    看见巨龙残骨,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盯着看了很久。

    这时,他抬起头来,面朝连天青,朗声道:“这位师傅,我觉得你应该向祝大师赔罪!”

    连天青淡淡瞥他一眼,没有理会。

    这种时候就是做弟子的出面的时候了,许问也没有回避。这时他检查完了现场所有的东西,站起来道:“为什么?”

    “事有轻重,方才祝大师说了,是有人先对他出言不逊,然后他才用此祖宗秘法,用来警告的。他重拿轻放,明明可以用它来做更多事情……”

    向福至话没说完,就被许问打断。

    “譬如?”许问问道。

    譬如什么,还用我说吗?!

    向福至瞪着许问,被他搞得有点语塞。

    “而且,这位大师将这种恶法称为祖宗秘法,还真是不怕祖宗先辈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啊。”许问挑起嘴角,嘲讽地说道。

571 走近科学

    向福来能稳稳把住祖?传技艺,当然也不会是什么蠢货。

    他听着许问话里的意思就觉得不对,眉头一皱,问道:“什么意思?”

    许问正要回答,周围突然此起彼伏地传来了惊呼声!

    祝老汉吞下了自己的牙齿,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到许问身后。

    他满面歹毒,整个人被极度的愤怒充斥着。

    明山下意识上前一步,拦到许问面前,责问道:“你想干什么?”

    阻拦祝老汉的时候,他眼角余光扫过连天青,却发现这个当师父的动也不动,甚至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这也太冷漠了吧?明山在心里皱眉。

    不过这时候他来不及去管连天青,只是瞪着祝老汉,态度警戒。

    祝老汉脸上的皱纹扭曲着,泛出一个笑容。

    他理都不理明山,紧盯着许问和他身后的连天青,嘶声道:“我用我的血,诅咒你们!见光则见血,见气吸不着,咳到死、喘到死!”

    明山来不及阻止,就看见他掏出了一把黑色的骨质小刀,用力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道。

    红色的鲜血喷向天空,然后,从这鲜血旁边,涌起一团红气,向着周围,尤其是明山和许问他们的方向,扩展了开来!

    鲜血落在地上,殷红无比,但所有人都顾不得关注这鲜明的对比,只盯着天空中扩散开来的红气。

    鲜红如鲜血,仿佛还带着血腥气,转眼间就到达了明山的面前,将要将他笼罩进去!

    “紫唇血咒!”

    向福至惊呼一声,拉着明山快速后退,把他扯出了血气笼罩的范围。

    “这是鲁班经的五大血咒之一,紫唇血咒!这家伙气极了,开始露真本事了!”

    紫唇血咒这名字明山也听过,他大惊失色,却看见许问不退反进,走到红雾边缘,用手轻轻扇了一下,带过来一缕,用鼻子嗅了嗅。

    “小心!”明山着急地提醒,想把他拉开。

    “没事。”许问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是什么?不是巫法吗?”明山毕竟不是普通人,深吸口气,稍微冷静了一点

    “不是。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巫法。”许问说。

    “紫唇血咒是真的!”向福至脸色发白,断然反驳。

    “三十年前,我一位长辈得罪了鲁班经血传人,被施了紫唇血咒。起初就是呛了一下,咳了几声。结果三天之后,我看见他嘴唇发紫,断断续续地说有小鬼掐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喘气!长辈家人连忙把那位血传人请了回来,一家人下跪赔礼,求他破法。”

    “他破了吗?”明山忍不住问。

    “破了。我那位长辈活下来了,但血传人说命可以留,惩戒也要留,之后我那长辈每逢初一十五,身上就会出现种种怪状,有时候说有小鬼缠足,有时候说天上有血,还常常喘不上气,一辈子都这样。”这件事,向福至记得很清楚,至今心有余悸。

    “这心眼也太小了!已然赔罪,还纠缠一生!”明山皱眉斥道。

    “什么惩戒,只是托辞,是他们自己也解决不了问题,假装不是自己做不到而已。”许问说。

    “什么?”向福至不解。

    “这不是什么血咒,就是毒雾。你那位长辈应该是在毒雾里呆了一段时间,毒性发作了。吸入的剂量在一定程度之内,不会致死,但会有很明显的症状和后续反应,最后导致慢性病。这个问题,他们无法解决,只能假托是惩戒来示威。?”许问说。

    “是什么毒?”向福至还有点半信半疑,明山很快就接受了,问道。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姑且叫它酸雾吧。”许问说。

    “酸?”明山犹豫了一下,突然凑近酸雾,轻轻吸了口气。

    他先前看见许问这样做了,以为没事,跟着有样学样。结果一口气吸进去,极其刺激的气味冲进鼻腔,从鼻子到喉咙全部火辣辣的,他猛地呛嗑了起来!

    “你小心!”许问完全没提防,连忙把他拉开。

    这酸雾吸进一点的确没事,但手法要对啊。明山吸进来的这量,足足是他的十多倍,反应极其剧烈!

    许问连忙把明山拉到一边,抓起地上白雪,狠狠搓了几下他的脸,用雪水清洗。然后让他把外衣脱下,把自己

    的皮袄换给了他。

    明山还在咳,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脸被雪搓得红红的,看上去有点可怜。

    许问擦干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着几颗药丸子,他拿了一颗递给明山,道:“润喉的,含一含。”

    明山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含在嘴里,果然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气透过口腔,沁润了进去,喉咙马上舒服多了。

    “多谢。”他感激地道歉。

    “不用。”许问小心把荷包放了回去,这还是他离开江南之前,连林林做给他的。里面装了一些常备药物,是给他路上备用的。许问用得很小心,现在还留了几颗。

    说到这个,连林林上哪去了?怎么一直都不见人影了?倪天养也不见了……两人上哪去玩了?

    倪天养有时候做事有点没分寸,林林可不要跟着他胡来啊。

    “咳咳,我只是嗅了一口这红雾,就这样了……这毒性,也太强烈了!”明山好了一点,但还在咳,忧虑地说道。

    “确实。”许问眉头紧皱,表情极其凝重。

    酸雾在现代的名称是二氧化氮,酸雨的成因之一,铜与浓硝酸在高温下可以直接生成。

    许问不知道祝老汉是怎么得到浓硝酸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方法的,但是很显然,用二氧化氮冒充血气,实行所谓的“血咒”是他的惯常手段,以前也用过。

    不长时间呆在二氧化氮里,一般不会造成急性反应直接致死。但是再多吸入一点的话,除了即时的呛咳和喉部不适以外,还会在潜伏一段时间之后引发肺水肿、呼吸窘迫,形成神经衰弱与慢性呼吸道炎证等慢性影响。

    这是在很多宣传里有过描述的酸雨的危害,许问记得很清楚,但从来没见过。

    没想到到了这个世界,竟然第一次看见了,还是人工有意造成的!

    “快走远点!咳咳,远离这红雾!”明山一边咳,一边把许问他们往后拉,还远远地提醒陈二根那边的人。

    结果他话音未落,雪地上狂风骤起,卷着那雾,向着他们的方向扑了过来!

    红雾流淌,宛如白茫茫大地上流动着的血液!

572 坡顶雪光

    眼前这个地方山道收束,形成了一个雪谷。

    雪谷向外敞开三个口子,两个向上,一个向下。

    向上两条路,一条平整大道,一道比较狭窄的近路,刚才明山他们就是从后者这条路下来的。

    还有一条,就是他们上山进来的那条路了,大半被冰雕雪雕占着,可行走距离并不大。

    雪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时三个口子就有风在上上下下,冲撞之后,在雪地的某个部位打卷。

    现在不知受到什么东西的激荡,风势突然变大,?卷着红雾袭向四面!

    这时四面八方都有人,离得最近的就是许问、明山、向福至等人,还有一些人离得稍远,但也还在雪谷范围内,眼看着红雾疾速飘荡,就要把所有这些人全部笼罩在内!

    人群里发出了惊呼声,有些人想要向四处避让。

    但风大雾疾,眼看着那团浓得几乎要化不开的红雾正在扩散,马上要扑到他们面前来了!

    明山的脸色彻底变了。

    刚才向福至的描述言犹在耳,不管是巫还是毒,总之这就是红雾将要带来的后果。

    非常可怕,最可怕的是后患无穷永无根绝之日。

    眼前这些人全部都是他请来的,全部都是大周最顶尖、最能代表新旧技术以及未来发展的人才。

    如果在这里一网打尽地出了事,流觞园身败名裂事小,大周的顶尖技艺人才出现空白才是大事!

    许问这时也在皱眉。

    红雾出现的时候,他一边跟明山他们说话解释,一边就在观察雪谷的地形以及人员情况。

    那时候,他就在考虑该怎么疏散了。

    情况有点麻烦,红雾恰好堵在上山的平整大道和人群之间,通过必须绕行,绕行的位置很难完全避开红雾的沾染。

    而另外两条路都很狭窄,这么多人同时经过,很容易发生踩踏事件。

    这要怎么办?

    许问正在思考,旁边明山突然一拉他,把刚才许问脱给他的皮袄又脱了下来,递给他,然后又脱下里面的一件衣服,二话不说就往他脸上蒙。

    “天太冷了,您这是……”许问想要挣脱,但明山的动作

    非常坚决,很快从嘴到鼻子全部被裹住,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先走,小心别吸到酸雾!”明山果断地说,把他往后面推。

    “明大师……”许问脸被闷在里面,说话也闷声闷气的。

    “人是我请来的,我得要负责任!”明山干脆地说,表情坚毅,“而且你还年轻,未来的时间还长,我们这种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的……你快走!”

    他把许问往来时的山道上推,自己则转过身,往自己领来的那群人那里跑,一边跑还在一边叫:“小心,避开红雾,不要吸入了,让年轻人先走!”

    结果不用他说,那边的人已经冷静了下来。

    雪谷空旷,不可能完全隔音,酸雾的危害那些人也全部听见了,这时早就自发地行动起来,纷纷撕下衣物裹住头脸,自然而然地分出了比较年轻一点的人,把他们让在了最容易离开的位置。

    “不行!你们先!你们资历深,懂得东西多,留下来更有用!”“年轻人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迅速发现不对,开始反抗。

    “到这里来的哪有不行的,你们后面的时间更长,更应该活!”“老人们”不容置疑,推推攘攘。

    双方你让我我让你,态度都很坚决,一时间情况有些混乱。

    许问听清了这团混乱,眼睛微微睁大,脸上明显动容。

    连天青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有点像是对这些事情都不太关心,又像是想看看许问独自一人怎么解决这些问题,这时他也动容了,看向那些人,嘴唇掀了一掀。

    “都不要吵了!”混乱中,明山沉声大喝,开始维持秩序,“再怎样,一个人也跑不掉!还是听我的……”

    他还没说完,突然一声巨响,把他的话打断了。

    这声巨响突如其来,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往那边看。

    在他身后,许问正在凝眉思考。

    面对红雾,要么就得逃跑,要么就得想办法把它消灭掉。

    消灭有两个手段,一个是驱散,一个是掩埋。

    酸雾有毒,驱散有可能造成更大危害,那就只有掩埋了。

    这里是雪谷,掩埋最好的手段就是用旁边的积雪

    ……

    许问想到这里,立刻抬头往四周看,而与此同时,连天青已经抬步,向着一处山壁走去。

    师父已经想到了办法吗?不愧是师父……

    许问正在想,突然感觉地面微微震动,空气也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然后,连天青面对的那片山壁振动起来,发出了巨响,接着,山体崩落,山石混合着雪块腾起白雾,铺天盖地向下滚,越滚越大,最后形成一道冰雪洪流,声势巨大地冲到了地上!

    山谷回音,绵绵不绝,但巨响只是一刻,很快就只剩回音。

    原来滚石雪堆看着声势很吓人,其实是有所控制的,落下来的量和造成的后续影响都很有限。

    但最令人惊讶的也是这个,落下的这些山石积雪,正正好好地砸在了下方的红雾上,把红雾连带里面的源头一起埋了进去!

    一切是那么的完美,一切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就像许问意动而事成。

    这正是他刚刚在做的规划,还在脑子里想,还没有来得及去做。而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他们刚刚还在担忧恐惧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解决了!

    雪雾落下,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表情呆滞,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往上看。

    那是一片山壁,倾斜向下,坡度不算太大,但之前雪石抖峭,也没有路,基本上没法通行。

    而现在,那部分雪石被完全扫平,雪坡上开出了一条平滑的道路。

    雪坡的顶端,一个女孩子正探头探脑地往下看,发现红雾似乎消失了,她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遥遥向下面招手,清脆的声音迎着冰凉的雪风飘扬而来。

    “你们没事了吧?”

    许问怔怔地看着,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是连林林!

    接着,连林林身边又出现一个人,是倪天养。两人头上都满是雪雾,看上去有点狼狈。但沐浴在阳光下,雪雾闪闪发光,又好像宝石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许问明白了过来。

    这崩落的雪石,解决危机的手段,是他们俩完成的!

    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完成得恰到好处!

573 滑雪

    “你们没事吧~~”连林林在上面遥遥招手,大声问道。

    “没事了!”许问中气十足,扬声喊了回去。

    连林林在上面笑了,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许问正想问他俩怎么下来,就看见倪天养从身后摸出两根树枝,绑在脚底,又对着连林林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

    连林林有些惊讶,但连连摇头,表示不可。

    “不信就算了,看我给你示范下!”倪天养隐约说了这样一句话,转身走到坡边,蹲下身,手背在后面,咻地一下就从坡顶滑了下来!

    刚才这里被落石推平,两边积雪轰然落下,重新堆在坡上,形成了一道雪坡。树枝紧贴在雪面上,被重力牵引得疾速下滑。

    倪天养就像一道闪电,从坡顶冲刺了下来,稳稳当当!

    上方连林林惊呼一声,走到雪坡旁边来看,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惊又喜。

    坡上偶尔会有不太平整的雪堆,倪天养肩一挺腰一扭,就稳稳地绕了过去,速度丝毫不减。

    很快,他滑到坡底,稳稳站定,转身又向连林林招手,示意她照做。

    连林林并没有被吓到,但也不愿意照办,笑着连连摇头。

    倪天养招呼了好几次都没有得逞,有些丧气地回头。

    “怎么?”许问走了上去,笑着拍了下倪天养的肩膀,问道。

    “刚才不是闲着吗,看这个坡度刚刚好,就想带连小妹上去玩。除雪的时候连小妹说下面出事了,我们就一起琢磨着用雪把那玩意儿给浇了。不过女人就是女人,胆子小,滑雪算个什么,就不敢下来!我三岁就玩这个了,从来没出过事!”倪天养夸了一句,又开始抱怨。

    “这跟敢不敢没关系,是她做不到。”许问回头往坡上看了一眼,连林林看着雪坡,一脸羡慕,又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

    许问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她摇手,让她不要冲动,自己则走到坡下,准备上去接她。

    “让她滑下来啊,这坡又不陡,石头都被推平了,没什么危险的。”倪天养不解。

    “她生过病,自那之后平衡感就不好,平地走路偶尔都会摔跤,滑雪这种事情,她玩不了。”许问解释。

    “哦,脑子坏了。”倪天养懂了,直白地说。

    这话倒也没说错,但听着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呢……

    许问磨了磨牙,正在思考怎么上去把连林林接下来,就看见一道青色的身影从他们身边掠过,踏上了雪坡。

    连天青并没有看他们,倪天养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一样。

    “我真不知道她不能玩这个……”倪天养嘟嘟囔囔地说。

    “没事,你领她上去的时候,师父肯定知道,他也没阻止。林林知道自己的情况,不会乱来。”连天青对女儿宠虽宠,但并不想让她当温室里的花朵,而且,他也信任自己的女儿。

    “不过连小妹真挺厉害的。”倪天养突然想了起来,眉飞色舞地对许问说。

    “刚才我带她上去,正在琢磨怎么才能把坡整平,正在列算式呢,就看见下面出事了。小妹问我能不能问能不能计算落点,用雪把红雾浇平。我在试的时候,她又跟我提了几个意见,都非常关键,我一下就被她点通了!”

    连天青正在往上走,坡度虽然不大,但踩上去都是积雪,向下容易,向上其实很难。但也不见他怎么作势,就一步步稳稳当当地向上走,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上面连林林安心地笑着,对她爹挥手,父女俩遥遥相对,却倍感温馨。

    “她很有灵性啊,你完全可以多教教她!我这次过年才知道,女人跟我想的不一样,力气是小了点,但还是挺有脑子的。教一教学一学,她们还是挺厉害的!”倪天养高高兴兴地说着,仔细看的话,就能看见神采飞扬里还隐藏着一丝甜蜜。

    不过许问这时全神贯注地盯着雪坡,完全没心思理会他,只在嘴里应道:“那是当然。林林从小是她爹一手带大的,耳濡目染,底蕴很深的。”

    “是是是。我跟你说那个算式啊……”倪天养连声答应,也不管许问有没有回头看他,径自蹲下来,开始在地上重复刚才的算式。

    古代数学也是要列算式的,列的方法跟现代不太一样,倪天养对此非常熟练。不过跟许问认识之后,他又跟许问学了一些现代列式的方法,把它融入了进去。

    现在他兴致上来了,埋头在地上列,准备再跟许问讨论讨论,瞬间就把上面连家父女、后面流觞园当家忘在了脑后。

    连天青接

    到了连林林,把倪天养为她准备的树枝绑在脚底,把她往肩膀上一扛,就从上面滑了下来。

    他比倪天养滑得更快、更稳,在雪堆间左绕右穿,转眼间就到了许问的面前。

    连林林坐在她爹肩膀上,抓着自己的长发不让它乱飞,满脸都是激动的红色,眼睛亮极了。

    “好玩,刺激!爹,再来一次!”她转身要求。

    连天青摇头,看向许问身后。

    许问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这时才收回视线,顺着连天青的视线看过去。

    酸雾没了,明山他们松了口气,立刻过去处理祝老汉。

    祝老汉放完酸雾就想逃走,立刻就被抓住。他还有一些别的手段想往外施展,但明山这群人只是吃了没防备的亏,对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们也很绝,根本不跟他接触,就利用地形和一些工具,把他陷在了那里。

    他的徒弟刚才不在,这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了。

    明山他们一看他手上拿的机括零件,背后背的工具,二话不说,把他也拿下了。

    徒弟一脸迷茫,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没有反抗,乖乖地被捆了起来。

    事情能这么快解决,多亏了许问和倪天养,一群人把祝老汉他们扔在原地,过来道谢。

    明山心情非常纠结,拱手正要说话,旁边一个人窜了出去,盯着倪天养在地上写的算式,疾声问道:“这是什么式子?”

    倪天养埋头写,根本不理他,那人也不在乎,就盯着看,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然后,其他人也被吸引过去了,一群老年人和壮年人围着倪天养,整整齐齐地盯着地面,根本就忘了自己来做什么的了。

    明山好歹是主人,他一边往那边看,一边向许问行礼:“多谢许先生。刚才我问过了,那条冰龙是祝老汉的徒弟做的,用机括封在冰壳后面,然后放出来……”

    他话没说完,突然被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打断。

    明山声音一顿,惊愕地看着那边。

    倪天养写满了眼前这块地,继续往旁边写,结果他走了两步,整个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的面前!

574 鬼影迷踪

    倪天养很快又出现了,出现在离消失刚才两步远的位置。

    那片的地面比较平整,他蹲下来准备继续,被许问叫住:“天养!”

    倪天养警觉地抬头,问道:“怎么,我哪里写错了?”

    他抬了头,眼睛还盯在地上,显然以为许问为的是他刚才写的算式。

    他没有发现自己刚才消失了?

    许问走过去,回忆着倪天养刚才的脚步落点,自己走了一遍。

    倪天养纳闷地看着他,等他走完时表情变成了震惊:“你怎么不见了!”

    许问看向明山,明山也连连点头,表示看到的情景跟倪天养一样。

    “那就不是人的问题,是地方的问题了……”许问自语道。

    “刚,刚才,那位祝……师傅也走过这里,也不见了。”陈二根不起眼地呆在人群旁边,这时突然涨红了脸开口。

    祝老汉走“鬼行步”的时候,许问在埋头雕刻,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明山给他讲解了一下。

    “鬼行步啊……有意思。”许问喃喃自语。

    这情况其实让许问想起了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一场魔术表演。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大魔术师凭空变没了一架飞机。

    魔术都是经过特殊布置的,而且是静态呈现,这个鬼行步却是动态的……

    许问一边思考,一边在雪地上沿顺时针行走。

    他走到一处山壁跟前,抬头向上看。

    据明山描述,刚才祝老汉消失的位置,有好几个点都靠近这里。

    山壁内凹,有一些积雪,但受到谷内风势的影响,厚厚薄薄的很不均匀。

    如果真是魔术的话,必定是要经过精心的布置,还要使用各种道具。

    祝老汉会用冰龙来壮大自己的声势,这种手段也挺符合他的风格。

    假设他使用了道具,它们的作用会是……

    许问的心里渐渐有了一些脉络,走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伸手去碰。

    他只要陷入思考就会很专注,忘记周围的动静,因此完全没留意到又有一个人恰好也走到这里,恰好

    伸手去摸他将要去摸的位置,两人同时伸手,手指与手指碰到了一起。

    手指纤细柔软,但并不如想象中细腻,而是一种磨砂一样粗糙而温暖的质感。

    许问经过锻炼,手指本来就比普通人细腻得多,这时更像是全部感官都被调动到了同一个地方一样,感觉格外清晰。

    他甚至不用去看就知道这是谁。

    连林林,她怎么也过来了,还正好跟他探查到了同一个地方?

    那只手触电一样,猛地收了回去,许问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转头,与她对视。

    “是你啊?”连林林放松了下来,笑着迎上他的目光,“你也觉得这里不对?”

    这里是山壁间略微凹进去的部分,雪光没有那么明亮,微微有些幽暗。与外面相隔只是短短一小段距离,就好像被分隔成了两个不同的空间一样,把喧闹与吵嚷隔在了外面,显得格外安静。

    雪光从外面照射进来,在连林林的脸颊与眼睛中荡漾,许问低着头,注视着她,声音下意识地变轻了:“你怎么来了?”

    “都在找呢?”连林林向外面努了努嘴,示意道。这小表情灵动可爱,许问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你一动起来,那些叔叔伯伯们都跟着动了起来,说既然血咒不是真的,那鬼行步多半也不是小鬼给隐的形。他们都在说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所以你也开始找了?师父呢?”许问问道。

    “是啊是啊。阿爹在外面,我觉得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是不想说,想让我们自己找找看是怎么回事!”连林林说。

    这的确是连天青的作风,连林林对她爹还是挺了解的。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许问问道。

    “我猜出来啦!”连林林带着一点小得意地笑道,“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有一种术法叫障眼法,能够欺骗人的眼睛,让他们看不到本来应该看到的东西。我看到的时候就在琢磨,本来应该看到,那就证明它们其实还是在那里,只是因为某种原因,看不到了而已。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看不到呢?我就一直想一直想……”

    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神采飞扬,许问忍不住追问:“那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人在白天能看见东西,晚上没灯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这表示什么?表示人能不能看见东西,跟光有很大的关系。然后我就在想,光是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能从水面上看见自己,但从缸里看见的,和从河里看见的不一样?还有一次,我看见球球的眼睛,有光的时候竖成一条线,没光的时候圆圆的。我对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好久,为什么人的眼睛到哪里都是圆的?为什么球球晚上也能看见东西,我晚上却看不见?”

    连林林絮絮叨叨地说着,清脆的声音在山壁间回荡,她这些问题,问得就像一个刚出生不久,刚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小孩子。

    在现代,面对这种小孩,父母通常会塞给他们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但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这样综合性的解答,因此她只能自己去思考,去探索背后隐藏的真相。

    神话也好,巫术也好,其实都是人类对未知世界的一种探索,试图得出的解释。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这些应该怎么解释?”许问忍不住追问。

    连林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着他一笑,笑得好看极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在刚才与许问指尖相碰的地方摸索了一下,然后轻轻一拉。

    “哗”的一声,一大块轻薄的布料伴随着干爽的摩擦声,被拉了下来。接着,她又走到了其他几个地方,拉下了同样几块布。

    这些布一面是纯粹的布料,另一面则被涂上了某种特殊的涂层,以致于能够反射光芒,看起来像镜面一样。

    连林林向外面伸了伸手,示意道:“你现在再去试试?”

    许问其实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还是依她之言,走到外面转了一圈,专门经过刚才走着走着就会消失的地方。

    果然,他才走完,就有人迎了上来,又惊又喜:“这么快就发现了?真不愧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许问打断。许问笑着,转身往连林林的方向一指:“不是我,是她发现的。”

575 很好

    “……然后我就发现,用镜子可以骗过眼睛,造成很多种不同的效果……”

    雪地上,还是那群老老壮壮的工匠,他们现在换了个人围着,正中央的是一个美貌灵动的小姑娘,正是连林林。

    连林林一开始有点紧张,但很快就恢复了自如,耐心给这一群长辈解释,偶尔还回答一下他们的问题。

    “林林真的厉害。其实她那些问题,很多人都会问,但是问完了能自己琢磨,还能找到事情的本质和正确的答案,实在难得,真不愧是师父的女儿。”许问走到连天青身边,注视着连林林,感慨地说。

    “……跟我没关系。”连天青与他看着同样的方向,表情微有波动。但片刻后他就恢复了一贯的漠然,面无表情地道。

    “啊?”许问一愣,转头看他,连天青不再跟他说话,走到了另一边去。但没一会儿,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出起了神。

    说起来,林林的这种天赋,跟师父好像不是一个路数的?难道随的不是他,而是那位疑似抛妻弃女的母亲?

    这样的话,倒是能解释师父这种表现了……

    许问没有细想下去。这是师父的私事,好奇可以,但不能越界。

    “原来是这样。这个障眼法,就是用这个镜子一样的布,反射景物,造成错觉,骗过我们。”大师傅们恍然大悟,他们突然不说话了,纷纷陷入了沉思。

    “这样说的话,床前不能挂镜,其实也是因为这个。”一个师傅突然发散思想,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床前挂镜,其实不是怕丢魂儿,是因为人起来的时候看见镜子容易被吓到。”

    “你怎么说起这个了……不过你说得对!还有那个折镜术,你们知不知道?可以让房间敞亮,看着比实际更大一点。想一想,其实也是一个道理。”另一个师傅则想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知道这个,以前听说过,似乎跟铜镜并没有关系?原来是用的这个讲究……”第三个师傅恍然大悟,摸着下巴,沉吟道,“那在家具上也可以用啊……”

    一群人一个

    接一个地说话,其实是在各说各的,却接话接得非常顺畅。

    他们擅长的门类都不一样,但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全部都技艺高超、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在整个大周范围内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要达到这种水平,单靠天赋是不够的,单有努力其实也不行,必须要同时具有这两项,再加上足够的专注才有可能。

    现在就是一个表现。

    连林林说的是她总结出来的一项物理特征,以及在障眼法这一项上的运用,各位大师傅们却因此触发了大量灵感,马上就把它跟以前的技艺对号入座,同时在设想新的应用方式了。

    马上就有人蹲了下来,随便拣了根石块或者树枝什么的,在地上写写画画。

    还有人则惦记着倪天养刚才还没写完的算式,重新回到他那边去,又蹲在一起围观了起来。

    明山带着这群人本来是下山来接人的,这会儿却像是开起了技术交流会一样,一群人围着连林林,一群人围着倪天养,有人三两成群地自顾自讨论,还有人蹲在地上,已然陷入了思考。

    这里冬雪有风,其实有点冷,刚刚还经过了那样一件惊险的事情,甚至罪魁祸首都还被绑在旁边。

    但这些人激起了兴头,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些事情一样,连之前让他们好奇想要一睹真容的半步天工也给忘了……

    明山只好有点尴尬地一个人走到连天青面前,向着他躬身,深深行了一礼,道:“连大师,抱歉怠慢了……”

    “没事。”连天青眯着眼睛看着这群人,这时突然开口,带着一丝微笑地说,“这样很好。”

    明山听过一些关于连天青的传言,心里本来有点惴惴不安的,这时一愣,突然放下了心来。

    他同样看向那群人,敞快地笑道:“确实。确实很好!”

    明山重新跟连天青和许问见礼,但也没时间多说什么。身为东道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祝老汉和他徒弟不可能随便放了,但这人手段太诡异,也不能随便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得随意留意看着。

    他想去劝其他人回去流觞园歇着——这种荒郊野岭,当然不是久留的地方,但所有人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没一个人理他。

    被逼无奈,明山只好回去流觞园,想办法搬些物资过来,暂时把这些人安顿一下。

    明山走了,许问也忙碌了起来。

    刚才祝老汉的举动,他还有一些不太清楚的地方,这时候一个人琢磨了起来。

    他走到后面去看放置冰龙的位置,看那些机括残骸,琢磨那东西是怎么放置的。

    没一会儿,倪天养找了过来,开口就说:“你在这里啊,我是说你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人了,到处找你呢。”

    “什么事?”许问正有个地方想不明白,一边琢磨,一边有点漫不经心地问。

    “我式子列完啦,刚有些新想法,正想跟你参详下,你就不见人了!”倪天养控诉,但马上又转移了话题,“还有这个,我刚留意到,这是什么织物,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倪天养拿过来的正是祝老汉用来做障眼法的那块镜布。

    许问慢了半拍才想起来,过年期间倪天养一直在跟他媳妇一起琢磨纺织品,现在看到“老熟人”,又想起来了吧。

    “这不是单的织物,是在细麻的表面涂了一层银色的涂料,打磨光滑,造成镜子一样的效果。织染不是不分家吗?这也算是染色的一种方式吧。”许问有点心不在焉地解释。

    “唔。不过我倒是没想过把银粉给涂上去,涂得还挺结实。”哗啦哗啦的声音一直响,倪天养用力揉那块银布,声音吸引得许问转过了头。

    的确是够结实的,倪天养这样揉,都只掉下了少量一些银粉,大部分还是非常牢固地依附在布料的表面。

    这时代技术能力有限,各种物理和化学手段再开始启蒙,祝老汉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去问一下他。”倪天养又琢磨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就像他问了就理应得到答案一样。

    许问想了想,跟在了后面。

576 童年

    “喂,这个是你做的吗?”

    倪天养来到祝老汉面前,毫不客气地问道。

    他个性就是这样,礼貌客套对他来说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好处是直来直往不罗嗦,坏处就是对陌生来说很讨嫌,还会让人觉得“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当然跟祝老汉这种一言不合就放毒的人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但倪天养的确就是生性如此,并不是有意针对。

    祝老汉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他穿得再厚,直接坐在地上也会觉得寒意袭人。

    他的脸色被冻得发青,冷冷看了倪天养一眼,一声不吭。

    倪天养愣归愣,但是不傻。他看祝老汉这样子就是不打算跟他说话了,立刻转移了目标,去问他旁边的那个弟子:“你是他徒弟吗?你知道不?”

    这个弟子年纪其实也不小了,看上去三十左右,有点木讷。

    他呆呆地看着倪天养,讨好地笑笑,说:“我知道。”

    “哦哦!”倪天养高兴了,“是怎么做的?这个涂层是怎么弄上去的?”

    “是,是我想的法子。”徒弟咽咽口水,怯怯地看了一眼他师父,说,“其实很简单,就是配了个药方子,先把方子煎水,涂在布料表面,然后晒干……”

    他明显很怕他师父,但一起头说起来,立刻目不斜视,眼中那专注的光芒,好像除了跟他对话这人以外,谁都不存在了一样。

    祝老汉其实很想阻止的,但明山在旁边准备了人,他刚一准备开口,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嘴——隔着一个棉布包,明山专门提醒了,要千万小心这个人,一寸皮子也不能碰到。

    他师父明显是被迫闭嘴的,这当徒弟的也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跟倪天养说。

    “哦哦哦!”倪天养连声答应,跟着又问,“什么样的方子?”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秘诀,他这样问其实很不合适。但倪天养哪会管这些,想到就直接问了。

    许问在旁边看着,突然想,当初那个三合土的方子,如果不是邓玉宝买通他家下人偷偷从他家偷,而是直接问倪天养要的话,没准这二愣子会亲口告诉他。

    “柳枝、苏木……”倪天养一问,

    这徒弟开口就报。这方子是他自己试验出来的,牢记于心,报起来流利极了。

    “唔唔唔!”祝老汉挣扎得突然剧烈了一点,但旁边两个人的手跟铁钳一样,压得他动都动不了。

    “跟织物染色固色的方子有点像啊……”倪天养过年期间还真在家里学了几手,这时候就说。

    “对,就是根据这个想出来的。我看见人家染布,就在想颜色究竟是什么,是粉子变成了更小的粉子,粘进了棉纱和麻纱里吗?如果把这个粉子换成别的粉,是不是也可行?就这样琢磨出来的。”说到这个,徒弟的木讷突然消失了,甚至还有点眉飞色舞。

    “有想法!”倪天养听到一半就蹲了下去,跟这徒弟面对面的,这时向他伸了一个大拇指,满脸赞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祝,祝石头。”徒弟想起自己的姓,意识到师父在旁边,顿时又紧张起来。

    “石头啊,这名字不错,你为什么要拜他为师?你这师父心眼小得很,老想着害人,不行!”倪天养说,

    “他,他把我拣回来,手把手养大的。”祝石头小声说。

    “哦,养育之恩,?那是没办法。那你就好好教教他吧,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倪天养说。

    “教,教他?可是他是师父,我才是徒弟……”祝石头愣住了。他并没有反驳倪天养对祝老汉的判断,脸上甚至还有一丝惭愧,显然是知道是非的。

    “师父能教徒弟,徒弟为什么不能教师父?谁有道理谁教,谁有本事谁教!”倪天养理所当然地说。

    这时周围人不少,还有人正在不远处研究倪天养写在地上的算式,好些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这怎么行,这不是乱来吗?师徒乃人伦关系,怎么能随便乱了上下!徒弟应该听师父的,哪有师父听徒弟的?”

    倪天养这句话可以说大逆不道,立刻就有人反驳。

    “那师父害人,徒弟非得跟着喽?”倪天养指着祝老汉,反问那人。

    “呃……”那人语塞。

    “不然,师父害人,徒弟劝劝他,劝不动了,就让他随便去害人?”倪天养继续追问。

    “唔……”那人更

    不知道说什么了。

    “再不然,徒弟不管养育之恩,跟师父分道扬镳,不管他让他随便去害人?”倪天养再次追问。

    那人彻底沉默了,周围其他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又不知从何反起,只好闭嘴。

    “所以,还是要管、要教、要养嘛!”倪天养往周围看了一圈,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

    祝石头发了一会儿呆,突然用力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我要把我师父管起来!”

    “那他不听你的怎么办?”倪天养问。

    “嗯……是啊,那该怎么办?”祝石头苦恼。

    “小孩不听话,爹娘或者师父是怎么管的?”倪天养循循善诱。

    “不听话就打!”祝石头朗声说。

    “也可以不给吃饭。”倪天养建议。

    “对对!”祝石头连连点头。

    这两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童年……

    许问无语。

    祝老汉在旁边听得眼睛发直,明显想破口大骂,但奈何嘴被捂得紧紧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轮教导,倪天养赢得了祝石头的尊敬,接下来两人继续交流镜布织涂技术,祝石头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倪天养也不客气,还从怀里掏出纸笔,记录了起来。

    交流的过程中,许问发现祝石头的思路非常广阔,同时经常能一针见血,直指事物核心。

    这种能力明显不是祝老汉这种匠巫不分家的人能教出来的,是自身的天赋。也正是因为这种天赋,让他无法理解也很难接受祝老汉的许多行为,却又因为自己的思考与实践能力反过来被祝老汉利用,给他到处行骗帮了不少忙。

    这又让他有些感慨,这时代有多少这样的人,被错过,被埋没,甚至于走上了歧途?

    “许问许问。”倪天养跟祝石头说着说着话,又跑过来找许问,“我刚才跟祝石头解释把石头倒下来的那个算式,他听不懂。这个你拿手,你来说!还有,你刚才不是在看那个冰龙机关吗?祝石头说咱们一起去,他给咱们讲。”

    “行啊,我来。”许问顿时回神,迅速加入了讨论。

577 食之味

    过了好一阵子,明山带着一大群人下山,每个人都挑着重重的担子,上面装满了各种物资。

    下山之后,他带着人搭帐篷搭灶煮饭,忙得团团乱。

    中间刘万阁跟两个墨工好友一起到了,看见这情景,刘万阁惊讶失笑:“未免也太有野趣了!”

    明山苦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说:“托各位的福……”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刘万阁旁边几个人正在讨论他感兴趣的东西,他的耳朵马上侧了过去,听了几句,就胡乱向明山拱了拱手,走过去加入讨论了。

    明山愣住,旁边一个管事笑着安慰他:“这也是流觞会开启的初衷。”

    “……对!”明山释怀地笑了。

    刘万阁并非个例。

    许问他们来得不是最晚的,那之后还后一些人来,他们的表现都非常一致。

    一开始有些惊讶,接着迅速在人群里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直接沉迷了进去。

    暮色渐至,火光亮了起来,临时营地饭菜飘香。

    大师们马上就感到肚子饿了,自动自发地走了过来。

    明山做了精心的准备,饭菜质量从材料到到品种到烹饪手法无一不精。

    但这明显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与会的工匠们没几个专心吃饭享受美食的,他们仍然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中。

    就着一个瓷盘,他们又聊了起来。

    先是聊陶瓷的种类风格,接着讨论瓷窑和烧瓷的手法,很快分成几支,有的讨论起了火温和铁制品,有的讨论起了砖雕,有的则就着瓷色,聊起了染色工艺。

    最后这一项正好跟倪天养在琢磨的东西有关,这种时候他耳朵就很尖了,连忙凑过去加入了讨论。

    工匠是个圈子,在场的全是各门类的大师级的人物,就算以前没见过面,其实互相多少也知道点名字。

    倪天养这个名字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但工匠们就是这点好处,有没有本事靠嘴吹是吹不出来的,明眼人几句话就能看出来。而他们在本质上,其实不认名字,只认本事。

    倪天养脾气是有点怪,但他跟许问能达成这种程度的合作,自身本事根本不用说。

    按理说,他没有接受过正式训练,在动手能力上肯定比眼前的大师们差多了——恐怕连他们的徒弟、徒弟的徒弟都没法比,但架不住现在是饭桌上,是动口不动手的时候。

    要说理论知识,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拓展与想法,他一点也不弱,甚至别出机杼,经常都有惊人之语。

    几句话工夫,他就

    被大师们让了位置,正式给他腾出了一个座位,又过了一会儿,祝石头也被拉了进来,坐在地上,算是有了半个座位。

    祝石头的师父祝老汉,被绑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瞪着自己的徒弟,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祝石头头也不回。他真不是有心想慢待自己的师父,真的就是忘了……

    暮色下,营地中,火光四起,冰雪地上也暖意融融。

    许问心里非常熨帖,觉得这种环境再舒服不过了。

    这时,李全突然走了过来,有点生硬地说:“这个鸡肉吃起来不错,你尝尝看。”

    说着,把一个盘子递给了他。

    许问一愣,慢了半拍才接过来,尝了一下:“的确很好吃,鲜辣微甜,鸡肉也很筋道。”

    “嗯。”李全松了口气,说,“你的石雕技术的确很好,想法也很出色。”

    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他转身就走了。

    许问端着盘子,愣愣地看着他的背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道歉?”

    主官竞选的时候,李全嫌他年轻,上来就对他很不客气,后来还抢了他的青石,换了其他人,这一下说不定就要被赶出局了。

    李全这是看到竞选最后的作品,认可了他,所以过来道歉了?

    许问看着李全的背影,微微一笑,又往嘴里塞了块鸡肉。

    李全对他客不客气,其实他没有放在心上,他本来也没打算使用青石,一开始就准备以花岗岩作为宫殿的主体。

    不过李全会过来道歉,他还是挺高兴的。

    “你在这里!”一个声音响起,许问转头,看见连林林。

    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小瓮和一个碗,热气腾腾。

    “快点快点,来尝尝这个!”连林林走过来,笑眯眯地说,一眼看见他手里的盘子,“你在吃这个黄鸡?听说挺有名的,好吃吗?”

    “还不错,算是甜辣味的,鸡肉很筋道。要尝尝吗?”许问把盘子和筷子递过去。

    “嗯!”连林林一手拿着盘子,另一只手接过筷子,直接从许问手上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吃了。

    “咦,好吃!味道好特别!”但很快她的脸就变红了,眼睛里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泪花,吐着舌头说,“好辣啊!”

    她在江南长大,那边的味道非常清淡,很少有辣的,?所以她对辣味非常敏感。

    这鸡肉对许问来说只算中辣,对她应该就是特特辣了吧……

    “小心!”因为要吃鸡肉,连林林的托盘换成了单手拿,这时一个不稳,险些掉下去。

    许问连忙接过来,低头盯着那黑漆方盘,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微跳的心脏。

    他本来的意思是跟连林林交换盘子的,没想到这傻姑娘直接就着他的手吃了,也不怕……唉。

    “你尝尝我给你的,先喝汤!”连林林吐了两口气,缓了一缓,催许问道。

    “嗯。”许问应了一声,把餐盘放到一边,端起那个小瓮,轻轻揭开,用瓷勺搅了一搅。

    清香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一种熟悉的味道。

    “莼菜?菱角?银鱼?”许问马上就闻出来了,抬头问道。

    “对!没想到吧,这种地方还有这么地道的江南菜!”连林林高兴地说。

    许问喝了一口,抬头诧异地问:“你做的?咦,又有点不像。”

    在旧木场的时候,这是连林林经常做给他们喝的汤,许问早就喝惯了。但这一次的汤,熟悉中又带着细微的不同,许问敏感地察觉到了。

    “对啊,是不是更好喝了?”连林林问。

    “是的。莼菜口感比以前更柔和,汤味也是。”许问实话实说。

    “嘻嘻,对吧。我做的,跟这里的大师傅又学了一手,他可太厉害了,就只加了两味调料,味道就不一样了。我以前都没想到可以这样加,回头照着这个思路,再试试别的!”连林林美滋滋地说。

    接着,许问又试过了旁边那道菜,最简单的百合炒菱角。

    跟前面那道汤一样,也是连林林在流觞园师傅的教导下新做的,味道跟原来的很像,但口感更好,层次更加丰富。

    “好吃!”许问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连林林越发笑眯了眼,蹲在旁边,捧着脸蛋说,“我爹也这么说。给我爹尝的时候,我还带上了师傅做的那份,爹说我做的更好。他说,师傅一定是不是江南人,只能摹其意,不能得其神。手法巧妙,但意境上就逊了点。”她带着满足地叹了口气,说,“真好,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东西值得琢磨。”

    “……师父做的汤还有吗?能给我也尝尝吗?”许问突然抬头,问道。

    “你不信我吗?技艺方面的事情,阿爹从来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说假话!”连林林气鼓鼓的,但还是去给许问找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问低声说了一句,站了起来,凝望着连林林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他当然不是怀疑连天青在技艺上的专业与公正,他只是真的很疑惑——

    食物的意境,真的存在吗?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隐约觉得,这是解答他最近一些疑惑的一把钥匙!

578 哭

    “怎么样怎么样?”连林林小狗一样站在他面前,抬头看着他,殷殷询问。

    许问没有回答,但整个人已经陷入了一种莫明的感受中。

    他喝的是莼菜汤,连林林和大师傅做的,各一口,中间以茶漱口,停了一会儿才喝第二种。

    他从来没有这样细致专注地品尝食物,甚至在品之前他还有点疑惑,如果差别过于细微,他真的能品尝得出来吗?

    但很快他就吃惊了。

    “的确是你的更好。”他缓缓说。

    他走到更加光亮靠近火堆的地方,端起两碗汤细看。

    初看上去,它们的外形非常相似,汤色、汤头浓淡的程度、甚至连中间飘浮的莼菜与银鱼的层次都差不多。

    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做的。

    但尝在嘴里,这两碗汤却的确有了巨大的差别。

    就像连天青说的那样,大师傅的汤嘴进去,只是觉得好喝、适口,喝起来很舒服。

    但是连林林那一碗……当熟悉的滋味渗进唇齿,包括住他的舌颚的时候,他真的嗅到了江南的气味,感受到了那个温润、轻盈、修竹一样清新而柔韧的世界。

    这种感觉太奇妙、太直接了,完全没法用错觉去解释。

    但这又是怎么造成的?

    只是虚无缥缈,所谓的“心意”吗?

    但是这……不是太不科学了吗?

    这对许问来说,简直有点颠覆!

    许问喝完汤就不出声了,盯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发呆,连林林小声叫了他两声,他像没听见一样,完全没有理会。

    连林林有点担心,正准备再叫,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过头去,却是她爹连天青阻止了她。

    连天青对着她摇摇头,做了个口型。

    许问他有所悟?因为这一碗汤?

    连林林认了出来,心情有点奇怪。

    挺高兴的,这很明显是因为她做的汤而引发的。同时,又有点羡慕,还有点小小的嫉妒……

    她小心收拾了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开。

    连天青站在许问旁边守着,有人过来就对着对方摇摇头,让对方暂时离开。

    许问这种情况在这些人里并不少见,他们一看就心领神会,也像连林林一样轻手轻脚地走了。

    许问在那里站了很久,连天青也

    守了很久,许问头也没回,完全没感觉到。

    夜色愈深,周围细碎的讨论像纷纷而来的雪片一样围绕在身边,只有他这里这一块地方是安静的。

    过了很久,许问突然站了起来,他从旁边取下一支火把,举着它往外走。

    旁边的人讨论正酣,没人注意到他,但连天青迅速跟了上去。

    这片雪场位于山谷里,稍微被平整过,外面就是那条摆满冰雪雕塑的山道。

    天上星光晒落下来,照在这些雕塑上,静默而奇妙,显出一种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感觉来。

    许问举着火把,一座座地看过去,在每一座的面前都停留了很久。

    白天经过的时候,他主要是去看这些冰雕的技法以及创意,觉得有很多很巧妙的地方,但也有很多可以进一步改进的地方。

    但现在,他站在这里,抛开了技法、形态等所有的一切,转而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它们——就像品尝那两碗莼菜汤的时候一样。

    他发现,有些不到位就是不到位,但另一些粗糙却很明显是刻意为之。

    有时候,没技巧比有技巧要更好。不,这样说也不准确。

    技巧终究是为了作品本身服务的,过于强调技巧反而会本末倒置。所以,大师们有时候会刻意做减法,转而使用那些最简单的技法,从而达到自己的创作目的。

    所谓“大巧不工”,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渐渐的,橙黄的火光再次停驻,许问的脚步停在了一座冰雕的面前。

    那是不久前,他全神贯注完成的作品。

    他雕刻的还是上次那座工匠的群像,这一次,他学会了更多的技巧、将它们融汇贯通,进行运用。

    他有信心,自己能比上次雕得更好。

    事实结果也是如此,如果说上次大年夜雕的石雕只是上交给连天青的一份作业,这座冰雕就是一件真正的精品,放在这样一堆大师作品中也不会觉得逊色的那种。

    许问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些。

    这是他近段时间的集大成之作,老实说,比他想的要好一点,贯注了相当多的心血,并不是纯粹技巧的堆砌。

    但是……还不行。

    离他理想的水平还差很远。

    许问凝视它良久,突然把火把插到了旁边的山石上,然后举起靠在旁边的榔头,重

    重砸了上去。

    火光中,冰屑飞舞,冰雕迅速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碎块,砸在了地上。

    连天青站在旁边,没有阻止,只在许问砸完之后才说道:“你要是用那碗汤做标准来判断东西行不行的话,恐怕一辈子也留不下几件。”

    连天青给那碗汤的评价高得惊人,但许问并不觉得奇怪,也不会觉得这是给女儿的特殊优待。

    “也许。”他说,“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连天青注视着他,火光幽微,他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等你哭的那一天。”

    说完,他背着手就走了。

    这什么意思?

    许问一愣,猛地转头,看着连天青的背影。

    师父这意思是,一点也不看好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后悔?

    许问盯着那堆破烂的冰堆,紧紧地抿着嘴。一段时间后,他长长舒了口气,拿起铁锹,开始把它们往旁边清理,让它们看着不那么破坏画面。

    清理完成之后,?许问起身,擦去额上薄汗。

    既然师父都这么不看好,那我更要努力了!

    连天青回到雪场上,一眼看见女儿正拿着纸笔,蹲在几个老头子旁边,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往上面记着什么。

    放眼看去,其他人堆旁边也有这样的人,但大多穿着同样的服色,明显是明山安排。

    自行记录的,只有连林林一个。

    连天青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连林林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她爹吐了吐舌头,小声说:“我跟明伯伯讨的活。他说我记得好!嘿嘿。”

    说着,她的声音压得更低,“自己人听的跟人家记的肯定不一样,回头我可以讲给小许听,他看文字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可以给他讲一讲。”

    “你喜欢许问?”连天青眯着眼,凝视自己的女儿,突然问道。

    “嗯……嗯!”连林林眼睫微垂,但很快又抬起眼睛,肯定地回答。

    “想嫁给他的那种喜欢?”连天青又问。

    “嗯!”连林林的脸红了,但回答得比上一次更快。

    “嗯。那得看他什么时候开窍了。”连天青怜惜地摸摸女儿的头发,微微笑了。

579 反对

    这一天,许问很晚才回到明山为他们准备的营地。

    西漠苦寒,晚上是真的非常冷,许问有战五禽护体,也还是感觉到浓浓的寒意。

    真是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冻得一激灵,小跑着回去,一眼看见火把下面缩着一个人,穿着皮袄也冻得缩成了一团,在等什么的样子。

    许问愣了一下,小跑过去,看见是明山。

    明山眉毛胡子上都是冰雪,但还是向许问露出一个笑容,道:“你回来了。”

    “您这是……在等我?”许问愣怔着说。

    “您是我请来的客人,我当然得照应周到了。”明山笑得很和煦,给他指了个方向,说,“您的帐篷在那里,条件有限,没法一人一间,只好把你跟你师父安排到一起了,没事吧?”

    “没事,这样很好。”许问连忙说。

    “那您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明山笑着向他拱手,姿势还是有点哆嗦。然后,他转过身,向着营地边缘的另一个帐篷走去了。

    许问看见他的背影消失才往他指的那间帐篷里走,掀开棉帘进去,一股热气立刻迎面扑来,冲得他又一个激灵。

    篷里篷外,竟然像是两个世界。

    “好暖和!”许问忍不住赞叹了一句,“怎么会这么暖和?”

    夜已深,连天青还没有睡,他掌着一盏灯,坐在案边看着一卷东西。

    灯火明亮,把他的影子映在帐篷的里子上,不摇不晃,让许问心里的温暖越发明显了。

    “抄了你的点子。”连天青头也不回,又翻开一页,嘴里说道。

    什么意思?

    许问没明白,等他里里外外检查了一圈之后,才笑了起来。

    这里搭的是帐篷,不是挖的窑洞。帐篷是棉的,很厚,外面还有油毛毡之类的东西,本身就很防风保暖。

    但能在如此的寒夜保持这样的温暖,单靠帐篷本身不可能做到,还做了一些其他的设计。

    这设计跟许问在绿林镇外,为逢春城难民做的那个非常相似,往下挖深了一些,引了火道,用火来增温。

    这的确就是抄的他的点子,

    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出这么大的一个营地,足也可见明山和流觞园的实力。

    许问看完回来,没问连天青在看什么,反倒是连天青自己把手中书卷递了过来,说:“你来看。”

    许问接过来看了两眼,立刻就明白这是什么了。

    是今天下午那些大师们的“会议记录”。

    祝老汉的事情来得突然,好像打乱了流觞园即定的流程,但其实并没有脱离流觞会本身的宗旨。

    流觞会把这么多顶尖的工匠大师邀请到一起,就是为了请客吃饭吗?

    当然不是。

    他们请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像这样让他们畅开来胡乱“闲聊”的。

    他们技艺精湛、经验丰富,脑子的每一条褶皱里都藏着独门技巧与成形或还未成形的新想法。

    他们这种情况,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做着早就熟练的那些重复过千百次的工作是没用的,想要突破,必须要多看多想多交流。

    这流觞会,就是给他们准备的一次绝佳的交流机会。

    只是在明山本来的计划里,这次交流应该放在饮宴之后,有一个主题,使用一些道具、做出一些仪式感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席天幕地,还是这种冰天雪地,乱糟糟的就开始了。

    但不管环境怎么样,思想和灵感碰撞的火花仍然是实实在在的。

    明山早有准备,专门安排了一批人,每组人旁边分配一两个,快速把大师们谈话的内容全部记下来。

    连天青递给他的,就是这些记录。每一卷的字迹都不一样,但格式统一,专业术语准确,显然是经过了不段时间的统一训练。

    连天青能拿到这些也不奇怪。今天许问揭穿了祝老汉的巫术,连林林和倪天养从酸雾下面救了他们,于情于理明山都要感谢的。

    不过,即使这样,还是感觉流觞园很无私啊,跟这个习惯藏一手的时代格格不入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这正是许问想看的。他二话不说,坐下来靠在灯旁边,就一卷接一卷地看了起来。

    这些记录是大师们的“闲聊”,虽然谈话的起点是祝老汉和他的“巫术”

    ,但聊嗨了之后,他们的话题远不止这些。

    到了他们这们层次,肯定不会再去细讲这一刀怎么落、这一斧怎么走等更加基本功方面的内容,注意力集中到了更高的层次上。

    最近境界上的领悟、新风格新样式新器物的出现、最近流行趋势的变化……

    这些讨论很有意思。虽然这个时代信息交流的方式非常有限,效率极其低下,工匠们整体给人的印象也是保守落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自家的传承工艺,连花纹和饰样都很少变化……但在这些顶级大师的身上,许问却看见了对新事物的好奇与探索,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

    突然,一份卷轴被推到了他手边,许问抬头,连天青对着他点了点头,微微示意。

    许问放下手中那卷,先拿起了这个。

    看了几行他就扬起了眉。

    这是关于全分法的一段讨论。

    最近官坊推行全分法,做了不少相关的培训,这些大师们也有听说。

    不仅新进坊的要学,那些在官坊做了几十年的老工匠也要重新学,学了还要考核,还要照做,还要纳入今后的管理里。

    大师们都听说了这事,官坊的存在对于民间工匠来说,俨然是个风向标。朝廷这么关注这个东西,它究竟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会给今后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几乎每个人都很关注。

    ——不得不说,他们还是很敏锐的。

    流觞会的与会者成份非常复杂,有李全这样的内物阁大佬,真正的皇家工匠;也有陈二根这样的官坊底层成员,一通交流,大师们也就清楚这样所谓的全分法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许问一目十行,看完了他们的讨论。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大师们对全分法很不看好——不,这样说还是轻的。

    他们其实就是非常反对,甚至有比较极端的,想让李全上书工部,令朝廷中止此事!

    全分法主要是由内物阁推行的,李全对它比较了解。

    一开始他在给其他人解释,解答他们的疑问。

    但渐渐的,他竟然像是被说服了一样,明显犹豫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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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