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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80 猴子

    “你觉得如何?”连天青问道。

    他并无所指,但许问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有道理。”他顿了一下,有点沉重地答道。

    许问默默思考着,正准备继续解释,连天青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道:“时间不早了,睡吧。”

    竟然不听他解释,就躺上了旁边早已铺好的单人床铺,准备睡觉了!

    许问话还没说完,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半天没下去。

    他瞪着连天青的床,在心里偷偷腹诽:您可真能装啊……

    然而连天青刚一躺下去,紧接着微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竟然这就睡着了!

    显然,他也的确是早就要睡了,只是在等许问回来而已。

    许问长长吁了口气,目光回到手卷上。他还没有睡意,而且看了眼前这个,也没有想睡的意思。

    他思考着。

    其实排除开连天青本来的性格,他也知道他师父为什么不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这根本是个无解的问题。

    大师们排斥全分法的原因非常简单,从根本上来说,这就是跟他们的追求、利益等完全相悖的。

    全分法,就是经过改进、更适合这个时代使用的流水线生产管理办法。

    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当然是流水线产品。

    流水线产品的优缺点现代的很多人都知道,它能批量生产,短时间内生产大量产品,让产品普及。

    但是大部分情况下,流水线产品与精品制作——尤其是艺术化精品的制作是完全的两个东西,毕竟艺术,是不可能批量出现的。

    但是批量化生产的好处又是最显而易见的。

    一个简单的道理: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还管什么精品不精品啊?

    许问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看见记录里一个人的发言。

    这个人叫储秋实,许问以前没听过他的名字,但他能出现在这里,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说的话其实也不多,最重要的只有一句话。

    很朴实甚至有些粗俗的一句话。

    许问本来只是抱着谨慎的心态,想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说的,想着回头自己应该怎么反驳的。

    但看见这句话,

    许问却沉默了。

    就像他对连天青说的一样,这说的有道理。

    的确有道理。

    “猴子也能拿棍棍敲人,咱们跟猴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万籁俱寂时,许问还是去睡了。在那之前,他的阅读进度停留在了连天青给他的那卷上。

    他思考了很久,但还有一些东西没想明白。

    不过,这也是个契机……不知道明天他们又会聊些什么。

    他一边想着,一边睡着了。

    连林林记录的那卷放在最下面,他还没来得及看。

    第二天,许问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絮絮叨叨的声音。

    “……他还没醒!你们晚点再来!”连林林声音压得低低的,正在跟谁说话。

    “太阳要晒屁股啦!别惯使他,该是起床的时候了!”倪天养的声音稍微大一点,但也不算太响。

    “谁惯谁了?我爹说了,小许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今天应该多睡会养养精神!”连林林不满地说。

    “当然是你惯他啊。都这个时候了,睡什么睡,早点起来,我们找到好玩的东西了!”倪天养的声音更提高了点。

    连林林坚持不许,就拦在门口不让进,倪天养不方便跟女孩子动粗,就真的被她拦住了。

    许问闭着眼睛笑了。

    其实他很好奇倪天养说的好玩的事情是什么,但他还是没有马上出声,而是又闭了一会儿眼睛,这才悄悄起来,一边听着外面的小声吵闹,一边偷偷摸摸,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收拾洗漱。

    外面,连林林怎么都不肯放人,倪天养生气地说:“老祖宗说的果然没错,唯女人和小人最难养!”

    这声音有点大了,连林林更生气:“是吗?那我怎么看见你家都是织锦养你呢?养得还挺费劲,那你是女全人还是小人呢?”

    许问听见这话,险些笑出声。他面前的连林林向来温柔可爱,真没想到对外人还能这么伶牙利齿。

    想到外人这两个字,他心里微微一动,油然而生一阵暖意。

    这时他也收拾好了,正准备掀帘出去,就听见倪天养得意地在外面说:“那是,我媳妇,那当然不一样。那可不是你们这种磨磨唧唧,连起个床也要吵半天的女人。在我家,她

    都听我的!我说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哼,那还不是因为她中意你,所以愿意迁就你!”连林林忿忿然说。

    “哦……哦。”听见这话,倪天养突然不出声了。

    外面安静下来,许问觉得很有趣,心想:原来这愣子知道喜欢是什么喜欢啊……

    他掀帘出去,正要跟他们打招呼,突然听见倪天养冒出了一句话:“那你中意许问的话,是不是也要听他的话啊。”

    许问站在连林林的背后,看见她的背影突然僵住了。

    掀帘子必有声音,连林林不可能没听见许问出来。

    但她没有回头,就这样僵硬着身体,绷着嗓子说:“你起来了啊,我在灶上热了粥,去端过来给你吃!”

    说完,她向外就走,那样子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倪天养看见许问就乐了起来,也顾不上刚才还在跟连林林斗嘴,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快一点,咱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哦……哦!”连林林的伶牙利齿此时像是消失了一样,她远远地应了一声,背影很快消失在许问面前。

    她这反应……难道……

    许问不傻,瞬间就想到了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在意识到种种距离感到为难之前,他首先感到的是高兴。

    不,不止是高兴,那简直是一种狂喜,好像看见了天下掉下来的宝贝式的狂喜。

    如果是真的……

    “她怎么还没回啊……”倪天养突然在许问旁边叨咕了起来。

    “我看你还是别吃饭了吧?我们找到一个挺有意思的东西,一起去试试吧!”倪天养建议。

    “饭还是要吃的……什么东西?”许问难得有点心不在焉。

    “石头跟你说!”倪天养把后面一人推到前面来,许问这才发现祝老汉的徒弟祝石头也跟着倪天养一起来了。

    祝石头就站在倪天养背后,许问竟然没有发现,这对他的观察力来说是极其少见的事。

    也是刚才分了心……

    “他不信世上有鬼。我现给他看了。”祝石头没头没尾地说着,两句话就把许问的注意力完全拉了回来。

581 鬼哭

    昨天许问在雪雕山谷沉思的时候,倪天养他们也没有闲着,留在雪谷里考察祝老汉留下的遗留物。

    首先就是那条冰龙。

    祝石头老老实实地带他到隐藏冰龙的山洞里,给他讲解了冰龙是怎么藏在里面的,是怎么通过机括放出来的。

    跟他们同行的还有明山等几个工匠大师,全部都对机关消息等技巧有一些了解。

    他们很快就吃惊了。

    因为两点,第一,祝石头这个机关比较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巨大、巧妙,而这个机关,全部都是他从无到有,一个人想出来的,祝老汉在中间并没有帮任何忙。

    第二,倪天养对此的领悟力。很明显,倪天养跟祝石头是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冰龙机关。

    但是他却理解得非常快,比他们每个人都快。

    祝石头的口齿其实是有点笨拙的,很多地方他能做出来,但是讲不出来。讲得急了,就面红耳赤地要找材料给他们示范。

    但这样的事情只发生了一次,后面他乱七八糟地说一通,倪天养马上就能明白他在说什么,换种方法给大家解释出来。

    大家都听呆了,祝石头感动极了,泪眼汪汪地看着倪天养,那是见到平生知已的眼神。

    总之,他们研究完施放冰龙的机会,又回去平原上看那些被祝老汉击碎的冰龙残骸。

    它被连林林带下来的冰雪落石冲击,越发四分五裂,不成形状,只能勉强看出一些端倪。

    倪天养很快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也就是许问之前发现的那些。

    冰龙本身是非常精妙的大型冰雕,用竹木制成的骨架支撑着,外壳完全都是冰雪做的。

    它其实也没有明山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么巨大,是巧妙地利了视觉错觉,让它看上去非常惊人而已。

    这是祝老汉的法子,是鲁班书里的记载。

    不得不说,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是有一些偏门实力的。

    机关以及视觉错觉,包括假装成“鬼行步”的障眼法,都是可以解释的,是正道的法子,只是被祝老汉用在了歪门邪道上了而已。

    但冰龙里的有一些东西,就没法解释了。

    就是那些草木灰、动物(其实是牛)的血液和内脏、以及人类的残骨。

    人类的骨头非常陈旧,是从老坟里挖出来的。

    挖坟掘墓、扰人清宁,这在这个时代是大罪,也是因为这个,许问之前才会说“祖宗的棺材板子都要压不住了”。

    而耕牛是农家重要的资产,官府有规定不得私宰耕牛,不得私食牛肉,可见对它的重视。祝老汉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偷了人家的牛,放血挖内脏,这同样是大罪!

    两罪同犯,可说是罪大恶极,鞭笞流放都有可能。

    这事是祝老汉带着祝石头一起做的,祝石头不知刑律,听说这事的时候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不过他还挺老实,表示有罪就该罚,自己回去以后会去官府自首。

    这当然没什么事,倪天养对他很有好感,拍着他的肩膀表示到时候会陪他一起去,真的被判鞭刑的话会给他请大夫,保管让他好好的。

    这事是倪天养说的,许问也不知道祝石头听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因为这时候,他们现场给他展示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他俩吵起来了。

    有意思的是,他俩争吵的内容,跟自首鞭刑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吵的是另一件事。

    冰龙里的生灵内脏和人骨殖以及不那么重要的草木灰,究竟有没有用?

    要让冰龙动起来,是不是非得要加这些东西不可?

    祝石头坚持说是,倪天养则表示有机关就够了,其它这些东西都是忽悠人的,顶个屁用。

    两人吵着吵着,就开始吵这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鬼存在,祖宗英灵是不是真的能庇佑人了。

    祝石头口齿远没有倪天养伶俐——倪天养可是正儿八经读过书准备考科举的。

    论吵架,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线的选手。

    吵得急了,祝石头一句话嚷了起来:“谁说世上没有鬼,我就见过!就在距这里三里地的地方!”

    语惊四座。

    祝石头说的也太具体了吧?

    尤其是明山,眉毛马上就皱起来了。

    距天山三里地?也就是距他家流觞园三里地?

    这对别人来说是异闻趣事,对他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了。

    明山当时就想让祝石头带他去看,但一来时间太晚,二来毕竟是鬼神之事,在场的人很多都将信将疑,都觉得不可不防,最好还是做好准备再去。

    所以他们约好了今天一起去,倪天养惦记着许问,生怕他错过,一大早就来叫他了。

    “真挺有意思的。什么样的鬼?”因为许宅,许问对鬼神之事也有点将信将疑。

    “他说了半天我没听懂,又是鬼影又是鬼哭什么的。对了还有鬼打墙!”倪天养把自己知道的信息全部都说出来了。

    “有意思……”

    “有趣!能带我去吗?”正好这时连林林也端着粥和小菜回来了,兴致勃勃地问道。来回一趟,她的表情动作都恢复了正常。

    “那有什么不能的,一起去呗。”倪天养大包大揽。

    连林林笑得眯了眼,许问则喝起了粥。

    粥一入口他就尝出了味道,问连林林道:“是你做的?”

    “嗯嗯!”连林林眼睛眯得更弯了。

    “好喝。”有家的味道。许问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嘿嘿!”连林林整个人都散发着开心了。

    喝完粥,正好明山他们也过来了,人员到齐,一群人准备出发。

    三里地其实不远,但雪山走起来真是有点费劲。

    “你知道这里有路吗?”李全也来了,问明山道。

    明山打量四周,默默摇头:“那个山壁挡着,我还以为这里没路。”

    明山说的是他们路经的两块山壁,错位相对,冰雪连接,看上去就像一整块,不走到跟前完全看不出有路。

    “这是怎么找到的?”明山疑惑地说,“本地人都不知道啊。”

    “鲁班书传人还是有点东西的。”李全说。

    “还是有点奇怪。鲁班伪书常见于江南乃至晋中一带,并未见于西漠……”明山沉思着说。

    “还有这姓祝的,究竟是为什么来流觞会的,我觉得也应存疑。当然,我不是说流觞会不行……”李全说到一半,连忙解释。

    “我懂你的意思。流觞会对心无旁骛钻研技艺的,当然是个好机会,但这种心术不正的……确实应该多琢磨一下。”明山说。

    “喂,你师父过来是干嘛的?”倪天养听见了,直接就问。

    “我,我也不知道啊,师父嫌我笨,从来不带我出门的……”祝石头紧张地说。

    “回头我去找人查一下。”李全沉吟着说。

    一群人又走出一段距离,突然一起抬头。

    凄厉的惨叫声从远方传来,撕破耳膜,宛如千万鬼魂正在一起哭号!

582 是真是假

    这声音一开始比较轻微,但很快它就变大了,凄厉凛冽,好像整个世界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所笼罩、所撕裂一样。

    所有人一起停步,惊惶地看向那边。祝石头咽了咽口水,胆战心惊地说:“到,到了,那边就是。”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倒是祝石头领头往前走了两步,说:“这边走,上次师父带我过来,说这边都是安全的,不会有事。”

    “这边都是安全的,那就是说有不安全的地方了?”

    “唔,再往里面走,有个地方鬼影重重,陷进去就会鬼打墙出不来。”祝石头老老实实地说。

    鬼影、鬼打墙……

    这时一阵寒风掠过,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明山冷静了一下,转向后面跟随而来的两个道士,尊敬地问道:“道长们觉得如何,还可以继续前进吗?”

    道士们也听到的声音,有点脸色发白,他们手里拿着桃木剑和八卦镜等东西,这时又拿出一个罗盘来看了半天,说:“暂时没什么要紧的,再往前看看。”

    许问很好奇他们从罗盘上看到了什么,但没有问。

    不过道士的话恰到好处地安抚了同行的大师们,让他们敢继续往前走了。

    这些大师们手艺是非常高明的,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怕鬼了。

    相反,身处这个行当,他们对鬼鬼神神的事情比平常人更敏感。

    这两个道士别的不敢说,安抚人心的作用还是很足的。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祝石头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

    走了两步,许问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是一个很陌生的声音。

    他转头,看见了一个三十左右、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他的目光在他皮袄角落露出的徽记上面一扫,看到了熟悉的图案,认出了这是江南官坊的人。

    他本人并不是江南人,但到现在,江南已经俨然他的第二故乡。

    他立刻感到一丝亲切,向着对方友好地点了点头。

    那人本来有点怯怯的,但看见许问的笑容,立刻放松了不少。

    他靠近到他身边,小声道:“许,许大人,谢谢你。”

    “什么?”许问不解地看他。

    那人讷讷地笑着,也不解释,好像他过来叫许问不为别的,就是单纯地想道个谢而已。

    许问不明所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二根。”

    许问听到这个名字,马上就想起来了。

    难怪觉得这么耳熟呢,昨天在那个记录里看到过!

    就是讨论全分法的那份记录,上面不仅有双方的意见,还有意见发表人的名字,非常完整。

    讨论这种东西,有反方当然有正方,反方言论最有力的代表人是储秋实,正方就是陈二根了。

    他的发言很有力量,原因很简单,江南工坊是全分法的实验与推行基地,对全分法,他们有最充足的一手实践经验。

    许问记得陈二根的发言内容,在这个时代非常少见的使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和事实当论据,每一句话都有根可据,绝不信手胡言。

    这是相当现代的作风,给许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想着今天问下陈二根是谁的,就是被倪天养突然打断了而已。

    没想到该认识的还是认识了,更没想到开会作风这么现代的一个人,竟然是这么老实木讷,像是脚刚从泥地里拔出来的样子!

    不过这个样子,许问倒是能猜到他为什么道谢了。

    从那份记录里可以看出来,他打从心底认同全分法。而许问,是全分法最早的提出者。

    “你好啊。”许问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许,许大人,你觉得这世上真有鬼吗?”陈二根突然小声问道。

    “这……”许问不奇怪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他还真的没法回答。

    踏入许宅之前的他,一定会非常根正苗红地表示这世上绝对没有什么鬼,但现在,他真的不能确定。

    “我觉得没有。”陈二根没听见许问的回答,突然自顾自地说,“昨天那个什么鬼行步、障眼法,最后不都是假的?可见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鬼!”

    这个时代能这样坚持无神论,其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但他这个逻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呢?

    “不对。”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闷闷地反对,“这只能说明这一件事是假的,没法说明其他地方也没有真鬼。”

    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偏老年的大师,头发半白,看上去也有点木讷。

    “是这个道理。”许问同意了他,“一件事情只能推断一件事情,不能推及其他。”

    “那怎么能证明世上没鬼?如果再说明眼前这个也是假的呢?”陈二根抬起头,看向前方。

    说话的时候,他们还在往前走,周围的鬼哭狼嚎还在持续,因为距离更近而更加凄厉惨烈。

    沐浴在这声音里,很多人都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旁边跳出一群鬼来一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二根这话一说出

    口,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松,身上的寒意莫明其妙就被驱散了不少。

    会是假的吗?

    就像昨天那鬼行步和冰龙机关一样?

    那时候,如果不是许问他们解释,他们也觉得是祝老汉的巫术呢?

    “走,去看看再说!”有人壮着胆子说,很快得到了响应。

    “不是假的,就是鬼!”祝石头突然大声表示,非常肯定。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师父连你也骗呢?”陈二根突然非常硬气地说。

    与他争执的那个半白头发的大师傅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套在手上,嘴里喃喃念起了心经。

    许问看着眼前这群人,突然感到了什么。那是某种变化,正在眼前这群人里产生。

    那是一些疑问,一些冲突,一些不断求证与反求证的过程。

    它驱动着他们向着走去,走向那片正在不断传来鬼哭狼号、听上去非常可怕的地方。

    在这个过程里,许问一方面与他们一样只是个经历者,另一方面一切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非常有趣。

    “害怕吗?”另一边,连天青正在问自己的女儿。

    不知底细,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的地方,连林林要来,连天青也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跟着一起来了。

    “不怕。”连林林紧紧挽着她爹的胳膊,明显有点紧张,但仍然笑着,“风好大啊。”

    她用手压了压鬓角,眼里全是好奇。

    “嗯。”连天青眼中也含着笑意,取出一块布巾,示意她把头发包一包。

    小姑娘都不怕了,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一个对很多男性没什么道理但很有效的激励。

    他们很快壮起胆子,顶着狂风,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了祝石头所指的山谷跟前。

    “就在这里,别往里走就是安全的。”祝石头扯着嗓子喊。

    他也只能扯着嗓子,到这里,鬼哭声几乎震耳欲聋,那撕裂一样的声音铺天盖地,震动着所有人的心脏肺腑!

    “我不信!”陈二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执拗,他大步走到山谷旁边,沿着那条小道继续往里走。

    “这是什么?”走了两步,陈二根突然转身,弯腰,从地上拣起了一个什么。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一个“鬼影子”飘向陈二根,然后他弯腰,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张开嘴,一口血吐了出来!

583 什么东西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许问当时正在抬头观察四周,还抬起手脱下手套,试探风的来路。

    于是,他转过头时,眼睁睁地看见一道人形的白影带着凄楚的面容与凄厉的惨叫,扑向了陈二根,就在接触的那一刹那,陈二根吐血弯腰,同时脸上出现了不少血痕,衣服上也出现了道道刀痕,好像有一个无形的鬼执着锋利的刀,乱刀把他砍伤了一样!

    这时候,就算是许问,也忍不住有些头皮发炸,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靠近了陈二根。

    “小心。”许问还没到陈二根面前,身边就传来声音。

    他转头,看见连天青也过来了,连林林被安顿在远处,担忧地看着这边。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见连天青就有点安心,忍不住问道。

    “再看看。”连天青没有马上回答,但还是很冷静。

    这种态度莫明的很安抚人,许问安心多了,一边打量四周情况,一边忍不住问道:“师父,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我没有见过。”连天青回答得平静而果断。

    “那其他的灵异现象呢?譬如……天工感应?”他问。

    “不是一回事。”连天青说。

    这样吗……

    许问正在想着,连天青向前走了一步,突然停步低头,许问看得清楚,他的衣摆上也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刀痕!

    如果不是因为天气冷他们穿得够多,这么深的痕迹要是划在皮肤上,又会是一道血光。

    许问拉住连天青,警惕地打量四周。

    如果不是鬼的话,那会是……

    陈二根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了,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抹了把脸上的伤口。看见手上的血,他的牙齿格格打战,拼命地往后爬,很快爬到了许问他们的面前。

    这段路只有三四米,并不长,许问先前想让他不要动,但很快发现他这样爬动的时候,身体上没有任何新伤,安然无恙。

    “有,有鬼!”陈二根爬到许问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声音都被吓得变调了。

    “别怕,不是鬼,肯定有其他原因。”许问半蹲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

    “不是鬼?”陈二根一愣,身体突然就不怎么发抖了,而是转过头,跟着许问一起往先前的地方看。

    果这一眼,他又看见一道白影飘了过去,缥缥缈缈,阴阴冷冷,完全不似活物!

    “鬼……鬼影……”陈二根又打了个寒战,但还是睁大眼睛,努力往那边看。

    这是一片谷地,四周都是山,山的形状有些奇怪,光秃秃的,因为风大而没有积雪,上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

    许问思索片刻,放下背后背包,拿出材料和工具,迅速削了根木条出来。

    身为工匠,这些东西他都是随身带着的。

    他竖起木条,往前试探,咻的一下,无形的“刀”掠过,木条上多了一道明显的缺口。

    “嘶……”陈二根吸了口凉气,许问却非常冷静,继续试探。

    试完一轮,那根木条上破破烂烂,到处都是缺口,但许问也看出了门道。

    “两尺五以下的部分不会被割伤,以上的部分都有可能,高度未知。”他判断说。

    两尺五以下的区域是安全的,这与刚才陈二根和连天青被割伤的情况相符,同时证明只要蹲下身或者匍匐前进,就不会有事。

    “我再往前看看。”许问对旁边两人说了一句,又削了根新木条,弯下腰,开始往前走。

    身边传来声音,那两人也跟上来了。

    连天青上来并不奇怪,倒是陈二根,他被刚才那一下吓得脸都白了,但还是咬着牙坚持跟上,有点不简单。

    “来,也给你一根。我试这边,你试那边。”许问对陈二根赞许地笑笑,也分了他一根木条。

    陈二根接过,手还有点抖。

    “没事,既然有范围限制,那肯定不是闹鬼了。不然,这鬼只砍上面不砍下面,难道是因为腿太长不好弯腰?”许问安慰陈二根说。

    他说得有道理也有意思,陈二根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过还好是个长腿鬼,要是个矮鬼,专对着脚砍,反倒麻烦了。弯着腰走还行,跳着走要怎么前进?”许问继续发挥。

    “哈哈!”陈二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连天青也翘了翘嘴角,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很有可能是风。”许问毫不犹豫地说,“这里的山势很奇怪,风疾势大,受到挤压,很有可能形成风刃,将人割伤。”

    “那这个声音呢?”连天青继续问。

    “也应该

    是风。”这个许问更有把握,指着另一边山壁说,“风从孔窍中经过,本来就容易形成哨声,变调之后就像鬼哭。笛箫等吹奏乐器其实就是利用的这个道理。”

    “这鬼影呢?”连天青问题不断。

    他们这时已经往里走了一点,开始深入山谷深处,看得更清楚。

    外面只是偶尔有一道白影掠过,而这里,鬼影幢幢,鬼哭狼号,整片山谷迷迷蒙蒙,看不见深处,看不见彼方,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无尽的鬼怪所侵袭!

    陈二根再次脸色发白,下意识向许问靠近了一步,但总地来说还好,至少没被吓得掉头就跑。

    许问向他笑笑,也没有贸然前进,而是在原地停了下来,再次观察。

    “你们闻到什么味道没有?”许问突然耸了耸鼻子,问道。

    “没,没啊……”陈二根茫然。

    “有。”连天青简短而肯定地回答。

    许问一凛,毫不犹豫撕下衣摆,捂住口鼻,示意陈二根和连天青跟他一样。

    陈二根连忙跟他学,许问仔细观察他,发现他脸色微微有点发红,瞳孔似乎也有点紧缩,但光线不好,不能完全确定。

    他细细分辨着刚才闻到的那一丝气味,非常淡,一不小心甚至会以为是错觉,那是一种柔和清淡、有点好闻、甚至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的气味……

    身后突然传来了悉悉簌簌的声音,许问转头,愣了一下。

    是明山和李全等几人进来了。

    “我是主,你是客,怎能让客人冒险,主人在安全的地方看着?”明山看出许问的表情,慨然道。

    “您是本地人,在外面也好有个接应……”许问说。

    “放心,我有安排。”明山说,接着又问陈二根,“你倒下去之前,从地上拣了个东西,是什么东西?”

    “哦,对。”当时许问恰好转过头没有看见,陈二根被吓到也忘了,被明山一提醒,立刻把那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小的木牌,只有两个手指大,一边穿孔,孔上有半截绳子,好像是绳子断了掉下来的。

    牌上有浅浅的浮雕,雕刻的内容很奇怪,像是一朵花,又像是一只纤纤玉手做出了某个手势。

    许问正觉得这个图案有点眼熟,明山已经叫出来了:“血曼神教!”

584 血曼

    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许问听到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但马上他就想起了那个所谓的血曼神诅咒,跟着想到了倒霉的逢春人。

    没错,这个图案他很陌生,但这个似是而非的手势他是见过的,就是第一次在绿林镇里看见的那个衣衫褴褛的怪人比出来的。

    不过那个人的手像鸡爪子一样,比划手势的时候像手指抽了筋,远不如这画面上的优雅从容。

    那之后,他打听过一些关于这个鬼东西的消息。

    当初那个怪人说血曼神发源于绿林,其实并非如此。

    它最早出现在西漠天山郡一带,也就是绿林、逢春这一带的范围。这一带的的统一特征,就是地热的存在。

    西漠苦寒,有没有地热直接关乎人的生存问题。

    地热的存在,真的就像上天的恩赐一样,救了无数人的命,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一开始他们感谢就是老天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血曼神的名字开始流传,地热的存在被视为血曼神的力量,是给他喜爱的人的赏赐。而要获得他的喜爱,就要虔诚供奉。

    最早祂流传起来的起因无人清楚,但是到后期,血曼神显而易见地成为了一个敛财的工具。

    做得太明显了就会有人反对,近几十年来,血曼神一直被人质疑,甚至有人公开表示这是邪神,地热是老天爷赏的,跟血曼神一点关系也没有。

    由于被排斥,信仰血曼神的这些人开始隐蔽起来,越来越偏激,为了证明“神迹”做了不少事情。

    直到逢春城的地热消失。

    在此之前,逢春城是最抵触这个所谓的血曼神、排斥它的存在的地方。

    甚至有一段时间,城内直接表示不欢迎血曼神教的人,严禁在城内供奉血曼神,甚至连行血曼神法印、也就是比划那个手势的,也会被公开斥责,要求停止,不然就要滚出逢春城。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逢春城和血曼神教之间的对立非常严重,而这时,逢春城地热逐渐减弱直到消失,简直给了逢春人一记重拳,也让血曼神教为之狂喜。

    你看你们,还敢说血曼神不存在?这就是血曼神的诅咒!

    不信仰血曼神,神就会收回祂的恩赐,让你们家破人亡,无处可归!

    那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越发“证明”了这一点,逢春人真的颠沛流离了,也因为这诅咒不被其他城市的人欢迎。

    但让血曼神教很气愤的是,血曼神并没有因为这个得到更多的人的承认,反而因为恐惧被很多人抵触。

    当然有逢春城的前车

    之鉴,他们不敢明面上说血曼神怎么样,但是提起这个名字,都是厌恶和回避的。甚至就连逢春人,也没有因为这个惩罚而对血曼神产生敬畏,而是极为仇恨。

    即使他们在四处流浪、被人排斥,但他们内部还是严禁信仰血曼神,只要发现就会赶出群体的……

    许问有时候在想,这会不会跟查先生有关。但实际上在查先生留驻逢春城之前,他们就已经是这样的态度了。

    总之,现在的血曼神教,仍然是一个隐蔽而不受欢迎的教派,它从诞生开始就与地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传说中它的外形,也是火红而冒着热气的。

    流觞园所在的天山一带并没有地热存在,血曼神教的痕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什么?”李全紧盯着前面飘飘荡荡的白色“鬼影”,眉头紧皱地说着。

    明山的目光也从血曼神木牌上面移开,紧盯着那边。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有点紧张,但不算害怕,更多的反而是好奇。

    这究竟是什么?真的是鬼吗?如果真是鬼,为什么会在光天化日下面出现在这里,只是群聚在那里,并不像是要攻击人的样子?

    “我再到前面去看看。”许问收起木牌,说道。

    他正要往前走,突然鼻子又是一耸。

    他表情一凛,猛地抬头,道:“小心,把口鼻捂住!”

    旁边几个人的反应都很快,许问之前就做出了示范,他们迅速也行动了起来,撕下衣襟,用布把口鼻包了起来。

    但还是晚了,那带着甜香的气味突然变浓,明山和李全还是吸入了一丝。

    一瞬间,他们的脸像是喝醉了一样变得通红,目光也变得有点迷茫。他们看着前面鬼影,突然傻笑起来,跌跌撞撞地要往前走。

    这时风势还是很奇特,走出两步,他们的衣服上皮肤上就被割伤了,许问和陈二根连忙一人一个地把他们拉住,把他们的身体压了下去。

    “走,走啊。”李全微笑着说,脚还在试着往前走。

    “你看见什么了?”许问也顾不得礼貌了,直接问道。

    “好,好漂亮……”李全模模糊糊地说着,语句混乱,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捏着一团雪,用力在李全和明山的脸上擦了一遍。

    是连天青。

    被冷气一激,两人的眼神立刻清醒了一些,再看向那些白影时,已经有了一些警惕与畏惧。

    “你们看见什么了?”许问又问。

    “不清楚……五光十色,亭台楼

    阁,仙境一样。”李全犹豫着说。

    “不是,是很多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建一座宫殿!”明山迅速反驳。

    两人在同一个地方,看见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

    不,仔细想的话,这两人看见的东西,跟他们心中所想密切相关。仿佛吸入这气体之后,他们的心中梦想就在眼前化成了现实一样——当然,被寒冰一浸就冷静下来了,只不过是幻觉。

    致幻的气体,风、山势、白雾……

    许问心里有了一些底气,他对旁边人道:“你们不要动,在这里等我。”

    说着,他再次拿起探路的木条,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身后发出轻微的声音,其他人的确没有动,但连天青还是跟上来了。

    两人避开风刃,走到山谷里,直接到了白色鬼影跟前。

    鬼影流动,许问一手继续捂着口鼻,另一只手则挥舞着残破的木棒,伸进白影里,用力搅了一下。

    雾气流动,白影随着木棒的势头流动着,变着形。

    这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什么鬼影,只不过是雾气而已,受气流影响或聚集或分散,看上去就像拉长的人形一样。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周围山洞透出的鬼哭一样的风声,给了人心理暗示,自然而然会把成团的白雾往那边想。

    山谷幽暗,雾气迷蒙,在缺乏视觉的情况下,人的方向感会受到影响,不自觉地绕圈走,很容易不断回到原地,造成鬼打墙的情况。

    当然,还有这不知底细的隐约香气……

    许问松了口气,无视白雾,在里面穿行。突然,经过某处时,他的胸口像是被擂了一下一样,血气翻涌,忍不住咳了一声。

    刚才陈二根进来的时候,也吐过血,不过起来就没事了,也不知道原因。

    这地方看着就鬼气森森,很容易让人误解,但许问当然不会这样想。

    他强忍住那种感觉,继续观察四周,而连天青已经先看向了一处地方,走过去踢了一下,踢倒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许问走过去看,发现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石像,一个外形非常奇特的石像。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同时具有男女两性特征的石像的手,捏着一个手印,纤细的手指像花一样绽放,特征极为鲜明。

    血曼神的手印。

    血曼神像?

    神像跟前燃着香,烟雾袅绕,混入白雾。

    许问瞬间知道这是什么了。

    就是他们之前闻到的那股甜香气味!

    不是此地自生的,而是人为的!

585 花名忘忧

    “有人点的香?”

    李全皱着眉,把许问手上的东西接了过来。

    香已经熄了,香头还是黑的,犹有余温,很明显刚才还燃着。

    李全正准备把香往鼻子跟前凑,突然想起了什么,放远了一点,用另一只手扇了扇风,把气味扇过来闻。

    些许气味飘了进来,香甜得有点腻人,正是之前混在雾气里让他们中招的那种味道!

    明山也接过去闻了一下,拧着眉头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叫了出来:“忘忧花!这是忘忧花的气味!”

    “忘忧花,那是什么?”李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传说在西南一带比较常见,其他地方都很少。是一种花,据说用这花熬出来的香料,能够致人迷幻,最可怕的是令人生瘾,从此无法摆脱。没错,这就是高氏游记里记载的忘忧花没错,怎么流传到西漠来了!”明山眉头紧皱,担忧地说。

    “致人迷幻……估计就是这样了。”许问抬头说道,“少量的忘忧花应该不会成瘾,只会发挥它的第一重功效。祝石头他们之前到这里来的时候,看见白雾,吸入少量香料,再配合周围的山风号叫,很容易产生错觉。视觉模糊的情况下,方向感错失,形成鬼打墙的状况,应当就是如此了。”

    他解释得条理分明,旁边的人纷纷点头,陈二根马上就振奋起来了:“我就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

    “有道理……”祝石头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我刚才怎么会吐血?”陈二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跟之前雪崩一个原理,风和气压恰好造成了共振,让人体受到影响。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五脏剧震,非常难受,像你刚才那样吐血是特殊情况。”许问说。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这地方真是古怪。”陈二根敬畏地东张西望道。

    “不是这地方古怪,是有人利用此地的自然地形设下的陷阱。大概就是为了造成闹鬼的传说,让人回避吧。”许问说。

    “人为的?”好几个人同时问道。

    “对,环境有可能是天然的,但香一定是有人点的!”李全说。

    “是谁?这里有人埋伏?”

    “是……血曼神教?”明山心中一动,转向许问问道。

    “应该是。跟这柱香一起发

    现的,还有一尊石像,我对那个形象不太熟……”

    许问思考片刻,从背包里拿出一块木板和一支炭笔,在上面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他画得很快,但线条稳定、形体捕捉准确,没一会儿,刚才所见的石像就惟妙惟肖地在他UU小说呈现了出来。

    “没错,就是血曼神像!”明山毫不犹豫地确认,瞬间明白了过来,“这里是血曼神的一处基地,他们将此处伪装成鬼谷,让人不敢靠近,其实是为了将它据为己有!”

    “应该是。”许问同意了他的判断,“不过我们进去的时候,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再往深处去怎么样。”

    “确实,不应该再进去,万一碰到人,血曼教徒癫狂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山赞同道,“回头我再找人过来,看看能不能查一下这件事。”

    “这个,我觉得最好不要由流觞园出面。因为在里面,我除了忘忧香以及神像,还发现了这个。”许问凝重地说。他手上一直拎着一个包袱,里面放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明山记得他之前进去的时候还没有的,有点想问,但又怕不方便。

    这时许问自己把包袱放在了地上,解开布结,现出里面的东西。

    一瞬间,除了刚才进去的许问和连天青以外,所有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人的头颅骨,雪白光滑,光泽鲜明,毫无枯败之色,精美得像个艺术品一样。

    但凡是有点眼力的都看得出来,这个颅骨不是时间长了自然风化出来的,而是新鲜尸体上摘下,用特殊手段去除皮肉“清洗”出来的!

    “头顶上怎么有个小洞?这是做什么的?”明山观察得很仔细,不解地问道。

    许问没有说话,只是举了一下手中的香。

    明山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的时候,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沉了下去。

    许问的意思很明确了,这个小洞是用来插香的,这个新鲜的颅骨,只不过是个香炉!

    “我会上报上去,由官府派人过来搜查。”李全同样面沉如水,主动提出。

    他是内物阁大佬,说话当然比其他人更管用。

    “那就拜托您了。”许问郑重地说。

    一群人没有再继续探索下去,而是带着

    这些证据离开了这片鬼谷,回去流觞园。

    回到雪场,他们又吃了一惊。

    离开才半天,这里就已经彻底变了样。

    这些工匠大师,不管他们现在是什么地位,他们每个人都必定是手艺起家的。像倪天养这种纯理论家,在这个时代是异类中的异类,独一份儿。

    昨天下午是初见面的谈天说地,今天就忍不住手痒要亲自上手了。

    明山人是走了,但还安排了儿子和侄儿在这里守着待客。

    大师们很不客气地使唤他们,让他们调了不少材料过来。

    然后,短短半天,他们让这片雪场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用冰雪造了一片连绵的房屋,不是那种小的像个模型的玩具房子,而是一片真正能住人的屋宇。

    “来来来,来试试!”

    许问他们一回来,就被拉了进去。明明是冰宫,但迎面就是一股热气,许问他们被外面寒风冻僵的脸先是是一阵刺痛,然后很快就缓过劲儿来了。

    “呀!”连林林揉了揉自己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向下看。

    只见下方是一片冰面,冰面下方隐约透出来的,是橙红色的火光!

    冰与火交融,构筑成一幕奇景,而周身的暖意又说明了,这不是光线错觉,而是实打实地把火搬到了冰下,给房屋供暖了。

    “这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冰不会融化?”连林林惊喜地问。

    她是半步天工的女儿,之前又表现出了见识,现在没人会把她当成普通的丫头片子。

    刘万阁摸着胡子,得意洋洋地给她介绍起来。

    其实道理并不复杂,这暖意也不是完全来源于下面的火,也是积聚了太阳的能量。这跟爱斯基摩的雪屋有点类似,也有点像温室大棚,是大师们集思广益,一时冲动建出来的。

    这创造力真的太强了……

    许问听着在心里感叹,突然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呀,他们也完成了!”刘万阁突然停止了说话,抚掌笑道。

    “什么?”许问问道。

    “走走走,出去看。”刘万阁笑着说。

    许问刚刚出门,就看见一条冰龙摇摇晃晃地升上了天空,紧接着,它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586 不懂

    许问遮住眼睛,抬头看去。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祝老汉那条冰龙,仔细看才发现不是。比他那条个头稍小一点,但更精美。

    它其实并不是真正飞在空中,而是用某个支架吊起来的。

    但这么大一条冰龙,又是长形,要用支架撑起来,各处平衡点必须要找得非常准才行。

    这也就算了,它还是动的,胡须、四肢、尾巴都在游动,下方雪堆的云层也隐约有些流动的样子。

    这条飞起的冰龙,完美结合了冰雕艺术和有限的机械动力,是一件相当极致的作品!

    许问他们走的时候,它还不存在,许问也不知道这些大师们是什么时候讨论出了这样的想法,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它实现的。

    “怎么样,还可以吧?”一个大师笑着问许问。脸很熟,但不知道名字,向着他的这个笑容亲切而温暖,好像已经非常熟悉了一样。

    “漂亮!”许问笑着,毫不犹豫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你们去那个鬼谷,有什么收获,真的有鬼吗?”

    欣赏过冰龙之后,一群人聚到了一起,大家对他们的经历都很好奇。

    许问首先拿出了那块木牌,如实告之:“那个谷里没有鬼,是一些自然现象和人为的陷阱相混合,给人造成了误解和错觉,才被认为是鬼谷的。”

    “什么现象?”

    “什么陷阱?”

    好几个人一起问了出来,还有人接过了许问手上的木牌,翻来覆去的细看。

    许问条理非常清晰,一一解释了出来。包括特殊的地理环境造成的风声,包括鬼打墙的特殊情况,包括了风刃,当然也包括了最关键的忘忧花。

    一开始,大师们一边听,还在一边讨论这些自然现象。

    “这让我想起了太湖旁边一块奇石,上面满是孔窍,风从中过时,会有音乐流出,应该是一样的道理。”有人马上就联想到了。

    “其实就跟笛子一样嘛,不同的孔发出的声音不一样,有好听的也有难听的。你

    搁那儿瞎吹,也差不多就是鬼哭狼嚎!”也有人跟连天青做出了一样的比喻。

    “这个风刃我倒没见过,要怎么才能割伤人?”有人直接蹲在地上,去看许问衣服上的伤痕。他穿的皮衣,割痕如刀刃,可见其锋利程度。

    “我也没见过。风为无形之物,不会受损伤。如果能想办法还原出来,那不是能省很多铸铁?”

    “咦,这个想法不错,可以试试!”

    结果等许问说到忘忧花的时候,所有人语声一顿,安静了下来。

    “那残香在哪里,带回来了吗?”一个皮肤黝黑的壮年汉子问许问,许问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有印象他是从西南来的。

    “带回来了。”许问掏出油纸包好的残香,递给了他。

    “果然是忘忧花。”那人小心闻了一下,叹了口气。

    “任师傅你见过?”

    “何止见过。西南一些地方,遍地都是。我一个侄儿,也是我徒弟,去做工的时候被人骗了,染上了瘾,整个人全废了。满脑子只想着吸忘忧花熬的大烟,手抖得连锯子都拿不住。后来把媳妇也染上了,两口子天天在家里躺床上对着吸烟,孩子在外面饿得哇哇哭。我媳妇看着可怜,把孩子给抱回来养了。”任师傅表情沉重地说。

    “这么厉害!”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忘忧花的,有人第一次听说它的后果,脸色顿时就变了。

    “比这还厉害。那两口子,吸得面黄肌瘦,眼窝都凹下去了,看着跟鬼一样。想当初我那侄儿是十里八村的好人品,媒人踏破门。手艺也好,很有灵性的。唉!”任师傅是真的惋惜。

    “不能劝劝给改了吗?”有个北方人皱着眉问。

    “改,怎么能改?这瘾一上来,人都不是自己的了,真的跟鬼上身了一样。”任师傅说。

    一群人悚然而惊,再次看向那枝残香的时候,已经是跟之前完全不同的目光。

    “这么可怕的东西,是血曼神教把它们带到西漠来的?”一个本地师大师问。

    “他们想干什么?”很多人

    发出了不解的询问。

    这件事他们插不了太多手,明山再次拜托李全,请官府加大力度,将此事追查到底。

    “这雕工真不错。”这时,一个大师摩挲着那块木牌,喃喃说道。

    这是一块榉木牌,灰褐色。上面的雕刻的手势造型简约,但是线条流丽,浓淡合宜,把那种似手而似花之间的形象刻划得非常到位。

    “血曼神教的工艺向来不错,教内很多本地很出名的匠人。”明山说。

    “为什么?”这个许问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转过头,意外地问。

    “我曾经去打听过——有一个熟人加入了进去,据说是因为有很多不懂的东西,在神教里搞懂了。”明山说。

    以前不懂的东西搞懂了?

    这个答案也是许问没有想到的。

    “譬如?”连天青对这个问题也很关注,转头问道。

    “不清楚。我问过了,他说我加进去就知道了,但是……”明山笑了笑。流觞园地位这么特殊,他怎么可能加入这种来路不明的教派。

    很多匠人?

    说来也是,血曼神教跟祝老汉有联系,还有对忘忧花迷幻效果的利用,以及那石像和用石像和周围环境共同营造出来的共振效果……处处都说明着血曼神教对技艺利用的巧妙。

    只是他们用在了歪门邪道上。

    “不懂的东西而想知道的东西,我也有很多啊。”一人若有所思地说。

    “谁不是呢?”人群中有人这样说,不知道是谁,好像出自每个人心里。

    人群陷入异样的安静,这时,明山突然清了清嗓子,抬头笑了起来。

    “我或者无法解答各位心中所有的疑惑,但想必也能提供一些帮助。”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看他,心中隐约有些预感。

    “我流觞园有一间物生阁,收集了不少历年历代的技艺以及珍品,如果大家不嫌弃,不如前往一观?”明山环视四周,笑吟吟地道。

587 墨者

    雪谷这里一共三条路,上山的两条,下山的一条。

    明山他们之前下来的那处是后山插过来的,后山的山脚是迎宾阁,客人来了都到此处暂时休息一会儿,现在他们上去的,才是流觞园的正园。

    说起来也挺离谱的,他们被邀请过来做客,结果到现在都还没到主人家,就在家门口乐呵呵地搭起了帐篷留了两天。

    现在他们结队上山,山势有点陡峭,但他们不管什么年纪的,个个都身强力壮,精力充沛,这点山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轻轻松松就爬上去了。

    中间有一段路非常险,窄得只有一步,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山壁,山壁上钉了条铁索,必须要紧紧地掌住铁索才能挪着脚步过去。

    一群人蚂蚁一样在山壁上小心移动,李全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想到把家安在这么险的地方?”

    “老祖宗安排的,据说明家先祖不是西漠人,只是当时战乱频发,明家一路避祸避到了此处,上了山就定居了,很长时间没有下来。再下来的时候已经改朝换代,战乱是停歇了,但明家就在山上定了居,再没下来。”明山须发几乎全白,但走到现在头上还是没有一点汗珠,显然早就习惯了。

    “战乱啊……”好几个人感慨了起来。

    大周已经和平了上百年,在场的都没有感受过战乱,但是说起这件事来还是感触很深。

    “但凡打仗,就要丢好多东西。”

    “是啊,我家有一门叫明月雕的雕工,据说雕出来的石头能像明月一样,自然发光。可惜就在那几年里失传了,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再没人知道了。”

    “让石头自然发光?这是怎么办到的?”

    “不知道啊,这还是我曾爷爷跟我说的,他很小的时候看过,是真的,但只见过成品,没见是怎么雕的。可惜可惜。”

    “那成品呢?对着成品也能琢磨出来一点吧?”

    “没了,也被毁了。咱家那时候只逃出了人来,东西是一点没有。”

    “能逃出人来,已经不错了……”

    一群人叹息,对着这个所谓的明月雕畅想了一会儿,还提到了一些别的失传技艺,大部分都是像这样在战乱或者意外时刻失传的。

    工匠这一行太吃环境了,长期的和平自能百花齐放,等到战乱的时候,能苟活已经不错,哪来的精力去磨练技术精益求精?

    “我流觞园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不下山的。当初举家逃亡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又在路上收集了一些,全部都存了起来。天山虽然冷清,但无祸乱波及,那些东西,也都留了下来。”明山说。

    “都在物生阁?”

    “都在物生阁。”

    明山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一亮,脚步又加快了不少。

    走出这段狭路,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出了点汗。

    然而刚刚转了一个弯,他们就看见一座八角亭,石木混建,立在山道的拐角处,下依悬崖,上仰危峰,有一半探出了山壁,凌然而又雅致,让人忍不住耳目一新。

    “咦?”连林林也跟着上山了,她被连天青稍微带了一下,无惊无险地通过了那条狭路,这时看见这座亭子,她惊讶地叫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道,“这是怎么建起来的?”

    “呵呵,此墨师亭已经建了百年,后人稍微修葺了一下。你再往上走,还有更好看的。”明山笑着说,表情里充满骄傲。

    “那快走!”连林林催促道。

    “不急,先拜下墨师。”明山说着,带着一群人向那座八角亭走去。

    大师们相互对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变得郑重起来。

    “墨师?”倪天养可能是所有人里最累的一个,没有许问半扶半抱,他估计都到不了这里。这时也只有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气喘吁吁地转头问许问。

    “是墨子吧。我们的另一个祖师爷。”许问说道。

    “百家争鸣那位墨子?”倪天养自言自语,跟着走了过去。

    亭子里果然有雕像,但不像鲁班像那样只是单人的雕像,而是一座群像。

    群像最主体的部分是一个老人,相貌清瘦,筋骨突出。他身边还围绕着很多稍微年轻一点的人,他们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表情各异。有的在深思,有的在微笑,有的则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战国时代,儒家之下,就是墨家。

    鲁班是鲁国人,是土木建筑的鼻祖;墨子更出名的身份则是一位哲学家,但同时也是一位科学家与教育家。

    他与他的弟子们在当时形成了一整套科学与思想理论,影响非常大,在百家争鸣中甚至有非儒即墨的说法。

    墨家最大的理论,就是“兼爱”与“非攻”。

    墨子认为平等博爱,君臣

    父子兄弟都是平等的,墨子认为“官无常贵、民无终贱”,要求“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要求停止战争,争取和平。

    要知道,战国时期还是一个奴隶制时代,这思想在当时极为先进,可以说是跨时代的。

    同时,他对宇宙、逻辑、数学、物理等有着独到的认识,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

    墨子在三十岁以前,就建立了一座设有文、理、军、工等科的综合性平民学校,培养了大量的人才。

    在他的领导下,成立了墨者行会,所有的成员都称为墨者,必须服从“巨子”的领导。

    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他像一个圣徒一样,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带领着周围的人,让他们舍弃安逸的生活、全心全意地跟随着他,实践他的理论。

    墨子及门人尽力为人们做好事,功成不受赏,施恩不图报,行侠仗义,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淮南子》记载:“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刀,死不还踵。”

    凡事超前半步就是天才,超前一步是贤者,超前百步可成圣人,但很难长久。

    墨子以个人魅力凝聚墨者,等到他去世的时候,再没有像他这样的人,墨者行会就近乎分崩离析,再没有以前的战斗力了。

    这个很有意思,许问从江南到西漠,无论是旧木场还是各地的梓义公所,供的全部都是鲁班像。

    但流觞园供的却是墨子?更准确地说,是墨者行会?

    虽然大周比较少供奉墨子,但墨子仍然还是工匠行当的祖师爷,大师们上前供奉的时候还是恭恭敬敬,一个接一个地上香。

    上香的时候,明山作为主家第一个上去,第二是半步天工连天青。

    连天青平时对周围的事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时接香敬香却非常郑重。

    许问站在他旁边,目光自然下垂,看见雕像下面有个石碑。石碑上面是祭文,写明这亭子建造的起因以及经过,祭文下面是一溜名字,按惯例是资助者的名单,但这里是流觞园,应该是建造者的名字。

    非常醒目的是,后面所有的名字全部都是姓明的,但排在第一的却不是,而是一个叫“墨则”的。

    墨则?

    许问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念了一下。

    墨者?

588 上天山

    许问是连天青的弟子,在之前也展现了足够的能力,因此连天青敬完香,接下来就是他。

    雕像是面朝着下方山谷悬崖的,因此他绕了个圈,迎着前方的光芒,正式看到雕像的全貌以及它的每一个细节。

    他举着香,抬眼看上去,立刻被这雕像震摄了。

    墨子垂首望来,神情和蔼,仿佛还带着一丝笑意。他手中拿着尺矩,正在跟弟子讲解着什么。许问留意到,他的右手边还放着半碗饭,筷子搁在碗沿上,好像是吃到一半,有徒弟来请教,他放下筷子就开始讲课了。

    一幕日常而具有烟火气的画面,然而许问看见了墨子的眼神。

    他的眼睛明亮若有光,眼神坚毅而宽广,还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稚气。

    他的表情生动极了,只是这样看着,许问就忍不住生出了孺慕之心,好像现在抬头看着的,正是自己尊敬挚爱的老师一样。

    最巧妙的是,这座雕像的手法并不完全写实,它边缘粗糙,皮肤衣衫都没有抹平,带了一些稚拙。但描绘的情景以及情感,却真实而强烈,直接能让人触摸到雕塑者的真心。

    这山间亭中的一座雕像,水平高得惊人,许问穿越两个世界看见过的所有作品,不说无法与它媲美,至少没一座带给他这么强烈的感觉。

    许问凝视着它,这一刻,他完全没办法去想它用了什么样的技法,是怎么样一步步雕成的——他就是非常纯粹地被雕像本身震慑了。

    许问敬完了香,本来应该马上让到一边去给下一个人来的,结果这个时候,他竟然站在原地怔怔发呆,完全忘了这回事了。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把他轻轻往旁边一带,许问这才如梦初醒地抬头,看到师父的示意,连忙往旁边让开。

    但即使这样,他的目光还是无法从雕像上移开,这一刻,他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墨子为什么会被人称为圣人,被后世永远铭记。

    而这,只不过是一座雕像的影响而已。

    这种雕像,这么强烈的情感,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过了一会儿,许问才渐渐回神,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情,这座雕像的风格好像有点眼熟?

    他细细琢磨了一会儿,灵光一现,想起来了。

    这雕像的风格,像极了天云石居的!

    天云石居给许问留下的印象非常深。

    先不说前后山那些古代机关带给许问的启发与帮助,单是石居本身就很有意思了。

    天云石居建筑时代不明,建筑者不明。它建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里里外外一篇铭刻碑文也没有,周边的地方志上也没有相关的记载。

    这感觉,就像这个人在这个地方建这么庞大一座石居,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觉得有趣,想要满足自己的爱好一样。

    别的不说,光是这份随意洒脱的气质,就足够让许问铭记在心了。

    更别提这石居从建筑到雕刻到所用机关的巧妙,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许问看到的时候就在想——

    唯有天工,才可完成这样巧夺天工的作品!

    不过,偶尔他还是会想,要是知道这位天工的名字就好了,可以想办法再去找找看他还有没有其他的作品。

    没想到他又在这里看见了,而且等他回过神来,他就意识到,这位就是碑文上留名的那个“墨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化名。

    不过无论名字还是雕像中蕴含的浓烈感情,都说明了这个“墨则”与墨家的关系,很有可能就是一位墨者行会的后人。

    他这个时候的雕工,感觉比天云石居的时候又进步了。

    在石居后山,这位大师展现了在古代机械方面的超高造诣,而眼前这座雕塑,表示他在传统技艺上也在不断精进探索。

    他是如何平衡这两方面的?

    他会觉得,这两者哪边更加重要?

    “嘶……这雕像是哪位大师的作品?这风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这雕像水平是明摆着的,刘万阁敬完香,正眼看了一眼,立刻倒吸一口凉气,问明山道。

    明山果然伸出手指,指向了石碑上那个名字。

    “墨则?是那位大师的名字吗?怎么从未听过?”刘万阁看向旁边,所有人都在摇头,竟然没一个人听过。

    “当年战乱,明家逃亡至此处

    ,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去向何方。先祖一位老友提议上天山。”

    大师们一个接一个地敬香,几乎每个人看清这座雕像的时候都感到了震撼。

    亭中光线有些幽暗,明山开始讲古。

    “当时除了避乱求生,明家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要把家族留存以及沿路收集的珍品找个安全的地方收藏起来。天山远离尘嚣,不易被祸乱波及,的确是个好地方,但是有一个问题,要怎么上去呢?要怎么在山上建馆,把东西保存在上面呢?”明山说。

    随着他的话声,一群人往上看,一群人往下看。

    向上是雪顶,向下是刚刚经过的铁索狭路,对啊,怎么把东西运上去,还让人也住在上面?

    “然后呢?”刘万阁追问。

    “然后就建起了流觞园。”明山说道。

    这是一句废话,但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看,就让人沉默了。

    这是怎么办到的?

    “墨先生大能。当初建造的经过我明家记录了下来,同样保存在物生阁……”

    明山话说到一半,就被好几个声音打断:“那还等什么,走走走!”

    这亭子修在这里本来是让他们歇一下的,结果刚刚坐下去的人马上站起来了,嘈杂声响成了一片。

    一群人干劲十足,继续上山。

    山路还是很难走,但他们走得起劲,不知疲倦一样。结果走了一段,竟然有了石阶,是依着山上的石头打出来的,但在这个地方还是让人很吃惊。

    又走了一段,中间经过一段一线天一样的狭谷,走上一长段石阶,最后天光从上方照下来,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奇景震慑了。

    “这就是我流觞园了。以墨则大师为首,前后建设百余年,最终建成此处。”明山平静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激动。

    也许流觞园建成之后,每一届流觞会召开时,明家的每一任家主都会站在这里,怀着同样的心情看着它,也看着来人脸上的表情。

    同时,他们也会听见细节略有不同,但情绪极为一致的一句话。

    “老天爷,这是怎么建起来的!”

589 流觞园

    许问以前在地理杂志上看见过贵州梵净山的介绍。

    梵净山位于武陵山脉,有一座金顶,是武陵山脉的最高峰,常常可见红云瑞气环绕,所以又叫红云金顶。

    金顶山峰海拔两千多米,从峰脚到峰顶相距近百米,笔直垂立,像是天地间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峰顶有一道裂缝,名叫金刀峡,将山峰一分为二。

    最离谱的就是这个了,金刀峡两边各有一座寺庙,中间用天桥相连。

    红云金顶需要铁索攀援才能上去,这样两座寺庙究竟是怎么建起来的?

    当年许问看见的时候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了,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完全可以媲美梵净山寺庙——甚至犹有过之的奇观。

    山上竟然有河,上了石阶就是,横在他们面前。河上一座桥,石拱桥,弧度优雅,如一轮明月般横过。

    这样一座桥,建在这样一种地方,是非常令人惊叹的事。但这时候,没人关注这座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后面的山壁上。

    正面是一组巨像,仿佛是山腰亭中雕塑的放大版,同样雕刻的是墨子与他的学生们。

    雕像放大了,精气神却一点也不缺,当墨子透过山光,垂目而视的时候,所有人都仿佛感受到了那种悲悯而广阔的信念。

    第一眼看上去太震撼了,所以再仔细一点才会发现,这不仅仅只是雕像,还是无数窑洞的组合。

    这些窑洞有大有小,大的可以住人,小的只算石窟,里面供着东西。

    这密密麻麻的石窑和石窟错落有致,依着山势起落,形成这样一组雕塑,竟然整合得天衣无缝,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巧夺天工,真正的巧夺天工……

    “这就是我流觞园了。”明山眼含骄傲,向前方一指。

    “这个园字,当真是误导人。”李全老半晌才回神,感叹着说。

    这也是此刻所有人的心声。

    “有山有水有屋宇,怎么不是园子了。”明山笑着用手划了个圈,?笑着说。

    “那物生阁在哪里?”这是最关键的事情,有人迫不及待地问。

    明山的手笔直指向了正前方那座墨子像。

    …………

    这座墨子像远远看去是最精细的一座,走到近处就可以看见,是因为这里的石窟多于石窑,这就像一幅电脑绘图,点阵更多的肯定更精细一样。

    靠近之后,许问忍不住又欣赏了一下雕像的眼神,然后才凝神细看石窟里的东西。

    他去洛城看过龙门石窟,那里也是大大小小的石洞,每个石洞里都有一组或者一件石佛像。

    这里也比较近似,石窟里摆满了东西,也有不少石像,不过不是佛像,什么类型的都有。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木箱、油纸包,有的平放,有的悬挂,看上去非常奇特。

    “当初东西是运上来了,但要长久保存,使其不受风霜雨雪的侵袭,还得想个办法。我明家有一套藏艺法,记载了各种不同的情况下,不同材质的收藏方法,据此打造了这样一个地方。这里每一个石窟龛阁,都是经过设计的,有的避光,有的通风,有的防潮,应对不同的物件,设计得非常精细。”明山介绍。

    博物收藏本来也是一门学科,时间是艺术品最大的敌人,在这个过程里,光照、虫蛀、水浸、火烧、风化,所有的外界因素都会给物品带来难以逆转的影响。

    文物修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但是,优良的收藏条件可以极大的延缓这些影响,古人在这方面也是有一些意识的。

    譬如樟木箱子防虫蛀,油纸防潮,都是非常常见的保护手段。

    但在这样的收藏保护手段短时间内有效,长期保存,尤其是要以百年为单位,就还是显得很不够了。

    明家既然以收藏为基底,肯定在这上面下了大功夫。不过以石窑为居,石窟为藏宝阁,也真的是巨大手笔了。

    许问环视四周,目光突然凝住。

    石窟旁边有一些铁木制成的部件,有的是脚架,方便人上上下下,另一部分则让许问直接联想到了天云山。

    他正要问,就看见明山走上前去,摇起了旁边的一个轮盘。

    轮盘发出卡答卡答有节奏的响声,上方的铁索麻绳相互牵引,一起运动了起来。

    上方一个木箱被吊着移出,沿着一条轨道缓缓移动了下来!

    这一刻,流觞园仿佛活起来了一样,无数部件相互协作,复杂却又简单地完成了这一项工作。

    许问其实是知道它的大概原理的,但还是看得目不睱接,心里充满了震撼。

    这在现代并不罕见,通过各种能源和机械还能做得更漂亮。

    但这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机械与科技完全没有得到发展的世界,这种时候看见这样的场景,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心念微动,往旁边看了一眼。

    果然,倪天养眼睛瞪得贼大,少女一样捧着心,完全被这神奇的场景迷住了。

    而与此同时

    ,许问的目光从倪天养身上掠过,留意到了他旁边的另一个人。

    连天青。

    一直以来,许问都觉得他师父是个标准的传统工匠大师,技艺精湛、思路广博而独到,已臻化境。但是相对来说,他在另一方面,譬如被称为全分法的流水线生产、譬如机械原理等内容并不感兴趣,也很少接触。

    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许问也很少跟连天青提及这方面的东西,一般只跟倪天养讨论。

    而现在,连天青同样注视那些不断运转的机械,目光极为专注而兴奋!

    是被这奇迹一般的景象吸引了,突然产生了兴趣吗?

    许问并不这么觉得。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

    主官竞选前,他想要利用一些机械来协助工作,但是实力不够,没学过金属工艺,那些铜铁的零件做不到足够的精度。

    当时,是连天青默默地给了他一箱零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箱子的制作是典型的连天青手法,许问不会认错,他在工艺的各门类上是全才,也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许问当时只顾着高兴,疏忽了一件事情。

    单说工艺,连天青肯定有这样的水平没错。

    但零件不比普通的工艺品,没有足够的了解,做到这样严丝合缝并不是易事。

    当时许问想当然地觉得连天青是通过某些手段看见了他们的设计图纸,但现在想起来,当年他就跟与妻儿一起在天云山复原一部分的古代机械,怎么可能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一窍不通?

    只是后面因为某些原因放弃了而已。

    连天青年轻的时候就能兼收百家,根据现在的传闻,有些行为还是用了一些手段的。

    可见他不是不知变通的人,相反非常灵活。

    那他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学修复?

    这其中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两句对话,让许问的心神迅速收了回来。

    “这机关也太巧妙了吧?简直鬼斧神工!”向福至惊叹地说。

    “确实精妙。但是……”刘万阁说。

    “这样的机关我们还是见过的,就在不久之前。”李全紧跟着说。

    然后,这两人心意相通一样相视一笑,知道大家指的是同一件事。

    “规模没有这般宏大,?但精妙程度绝不逊之!”刘万阁抬着头,感慨地道。

590 新技术

    刘万阁和李全一搭一唱,把当时主官竞选的情况介绍了一遍,重点介绍了许问当时的作品。

    参加竞选之前,他们都是挺有自信的,以为这是一场激烈的较量,结果成品出来,许问几乎就是碾压,唯一勉强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只有朱甘棠以天下为行宫的气概。

    但朱甘棠的计划太久远,实现难度非常大,而许问一城一宫,既心怀仁善可以解决西漠当前的一大问题,又可以以此为模板,推行到全国,切实解决很多问题,实用性更强。

    再加上水泥这个变革性的发明,刘万阁和李全可以说是输得心服口服,实际上,他们也是当场直接认输,退出竞选的。

    刘万阁老当师父的了,口才非常好,层层道来,非常清晰。

    这时,明山操纵着机关,?把那个木箱稳稳放在了地上,却没有一个人转头多去看一眼。所有人都被他俩的话吸引住了。

    明山没催促,他也是当事人,但这时重听一遍,还是能回顾起当时那一层又一层的惊喜。

    除了他们现在在说的以外,他还能拣起不少遗漏的亮点。新式陶窑、下水工程、取水通风采光的全面管理……

    这道“试题”是临时通知的没错,但许问的“答案”必定经过了漫长时间的准备与思考。

    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心思?

    想到隐藏在这之下的良苦用心,明山忍不住感慨这少年对世情的悲悯与怜惜。

    他唯一担心的是,在规划上搭起了这么大一个架子,许问真的能完成吗?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许问。

    许问没有听人家宣扬他的丰功伟绩,他刚刚好像想着什么,这时已经想清楚了,叫来他带来的那个倪天养,跟他说了些话。

    倪天养连连点头,弯下腰,在包里掏着什么。

    许问回头看着眼前人群,深吸口气,?走上前去。

    这时,刘万阁刚刚说完水泥,以及它的功效,人群里立刻传来嗡嗡的声音,有人比较含蓄,有人则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了:“这新式三合土真的存在?”

    “它现在的名称叫水泥。的确存在,我亲眼见证过它的效果,确实无误。”李全肯定地说。

    李全什么身份?在场的人几乎人人都认识,有他背书,肯定没有问题。

    “当真这么好用的话,那可

    就太厉害了!”人群一片乱糟糟的,他俩之前说的那些的确也很了不起,但是思路方面的东西,见仁见智,很难统一所有人的想法。

    但这名叫水泥的新三合土,就是实打实的硬通货了。

    老三合土什么样的,好处在哪里,缺点在哪里,不是泥水匠也很清楚。

    这几乎就是工匠们的常识。

    作为传统三合土最大优势的粘性和耐久性,在某些时候——譬如建造堡垒和城墙的时候很有用,但其它大部分时候,它其实都是过剩的。

    相反,水泥最大的优势,使用和运输的便捷性才是大规模使用中最主要的需求。

    如果这水泥真能像他们说的这样的话,那它的优势就实在太大了,不夸张地说,整个营造行业都会因此发生巨变。

    “我带了样品过来,各位可以看看。”倪天养突然开口。

    所有人一起朝他看,看见他手上举着一个油纸包,当众解开,里面是灰色的粉末,正跟刘李两位大师之前说的一样。

    这就是水泥?

    无数道目光聚集了过来。

    倪天养左右看了一眼,这片流觞园虽然建于高山之上,但修整了几百年,各处都修葺得很精致。

    墙下一水缸、缸中有水草游鱼,冬日也不见凋零。石壁上有藤蔓,虽然大半枯了,也别有一番意趣,更能想到春夏时节,它郁郁葱葱的时候,一定会是另一种美景。

    周围太和谐了,倪天养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拌水泥的地方。

    这时明山上前,主动把他们引到一个地方,那是侧面一个非常宽敞的窑洞,虽然是窑洞,但明显经过特殊设计,光线并不暗,很适合进行各种工作。

    进门一股暖意,靠里的地方有几个炉窑,有人正在叮叮叮地打铁。

    跟许问之前见到的一些地方一样,流觞园再怎么像个奇观,明家归根结底也是匠人出身,里面的布置摆设还有最重要的功用,还是以方便干活为主。

    这个窑洞里有一片下凹的空地,周围环形向上,修着浅浅的台阶,可以供人坐下。

    明山让倪天养和许问到空地中央展示,又请其他人坐在台阶上,正好可以围观。

    “这地方不错啊。”刘万阁左顾右盼,兴致勃勃地说,“回去我也建一个,教徒弟好用。”

    许问和倪

    天养站在空地中央,开始展示水泥的使用方法以及功用,刘万阁立刻闭嘴。虽然看过一次,但这次他还是看得很认真。

    展示过程没什么好说的,加入沙土,拌水和泥,根据不同的需求可以使用不同的比例。

    倪天养一边演示一边讲解,表现得非常专业。

    他直接用水泥砌砖,虽然等水泥凝固还要一段时间,但这种即插即用的方便程度大家还是看在眼里的。

    “这样就可以了?”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用。

    “对。”倪天养肯定地说。

    许问配合默契,把油纸包里剩下的东西送到各人面前,大师们毫不犹豫,马上上手,一人抓了一把。

    石灰烧手人人都知道,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些了。

    “灰很细啊。”

    “这用起来也太方便了。”

    “运输也很方便,马车装过去就能用。”

    “实际效果得再看看。”

    “这种好东西,烧起来费事吗?得花多少时间?”

    前面还只是在感叹,最后终于有人试探着问了出来。

    这又是水泥的一大优势,倪天养有点得意,看了眼许问,见他没有反对,就伸出手,比划了四根手指。

    “四天?比以前将近少了一半时间,倒是很快。”有人已经满意了。

    “不是,是四个时辰。”倪天养没有再卖关子,很快说出答案,笑得非常之爽。

    四周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声。生产时间的缩短代表着产量的极大提高,也代表着成本的降低,这水泥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在哪里能买?,怎么卖,说个价吧?”有人直接就开口了。

    “这个水泥的配方,我可以直接提供给大家。免费。”此时,许问开口了。

    这很慷慨,但没一个人笑。

    “你想要什么?”一人直截了当地问。

    “说起来……官坊的全分法,最早是不是也是你提出来的?”另一人突然岔开了话题。

    许问看过去,是储秋实。

    他拧着眉头,表情非常严肃。

    他身边还有几个人,他们坐在比较靠后的地方,双手合抱,身体后仰,那是非常明显的拒绝姿态。

    “是我。”许问坦然承认。

591 光辉自生

    “果然,我是说许问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储秋实释然道。

    许问想起了那天晚上看到的记录,陈二根和储秋实就全分法的优劣势展开了一番辩论,储秋实是站在反对的那一方。

    他最后那句话许问也记得很清楚。

    “如果只会使用工具,人和猴子有什么区别?”

    当然,人和猴子使用工具的方式有本质的区别,甚至可以说是两个物种最初被分隔开来的主要因素。但许问明白储秋实的意思。

    他想到了自己所在时代发生的一些事情,想到了文传会,想到了许宅,想到了自己将完成而始终未能完成的那尊雕像。

    但同时,他又想到了逢春城,想到了西漠甚至江南那一片片荒芜的土地,想到了进入绿林镇看见的衣衫褴褛的工匠。

    无数的情景在他心里交织,他抬起头来,主动问道:“我听说储大师对全分法有一些异议?”

    无数道目光聚向许问,表情各异。

    许问说这句话之前,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在水泥上,虽然有一些人不置可否,但总体来说,对它的态度都是欣喜接受的。

    大部分工匠大师都很欢迎这种新材料的出现——便宜好用的材料,谁不喜欢?

    但此时,许问这句问话出口,很多人脸上却出现了微妙的表情。

    有一些正在拿着水泥轻捻细看的,也把它放回纸包,拍了拍手,坐回了原处。

    他们的表情倒也不算不友好,就是非常微妙,好像在等着许问后面会怎么说一样。

    许问感受到了四面八方传来的轻微排斥,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只是抬着头,夷然不惧。

    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看见了连天青和连林林。

    连天青正注视着他,跟其他工匠大师似乎有些相似,但更加凝重。

    而连林林,从未正式成为匠人的她,却似乎也听懂了他的态度和其中蕴含的冲突,身体前倾,目光关切。

    “不错,不是一些,是很多。”储秋实原本是坐在最后面的,听见许问的问话,他站了起来,走到了前面。

    后面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很多人稍微换了下位置,坐到了他身后。

    片刻后,场面有些异

    样。

    天光从窑洞外面和上方的天窗照进来,把石阶和平台照得空明澄澈,许问和储秋实各自站在平台一角。

    大部分大师都坐在储秋实的背后,许问身后空空荡荡,只有倪天养和陈二根等少数人。

    连林林本来跟连天青一样是坐在偏中央的位置的,这时她左右看看,主动从连天青旁边离开,小跑过去坐在了倪天养旁边。

    “愿闻其详。”许问说。

    “现在实行全分法的主要是官坊。我专门打听了一些事情。为了这个全分法,官坊专门设立了一些规矩。以前没学过的人进官坊,要练三年才能做活。出了师的学徒进去,也要练一年才能正经上手。我说的可是事实?”储秋实看着老实木讷,但这时说起话来有条有理,思路非常清晰。

    说到最后,他看向陈二根,平稳地询问。

    “是,是事实。”陈二根有点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回答。

    “也就是说,所有人进去官坊,不管你有什么本事,有没有天分,全部先要磨成一个样子,安到各个环节去,从此守着那一亩三分地,重复做同样的活计,换个岗也就是换个活而已,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是这样吗?”储秋实说。

    “是,是……但是……”陈二根觉得储秋实说的对,又觉得有点不太对,但他抓不住那个点,急得抓耳挠腮。

    “这样就算做一年,做十年,匠人又能学到什么东西?做活的人跟耕地的牛有什么区别?”储秋实直视许问,正面质问。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种样子的话,的确没有区别,人就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是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许问竟然也同意了他说的话。

    “我听说,官坊为了全分法,准备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储秋实曲起两根手指,比了个手势,“册子上把每件器物的尺寸、大小、花样……所有的细节,全部规定得清清楚楚。譬如一个瓷瓶,从哪里取土,配土的斤两、瓶口多少寸、瓶身多少寸、高矮多少、釉色怎么配、烧制的前后时间火候……你能想到的所有细节都规定得死死的,一点也不错,错了就被打成次品销毁。是这样吗?”

    现场只有陈二根一个人是来自官坊的,理所当然又得到了无情质问。

    “是……”陈二根又是困惑,又是不安,但还是只能诚实回答。

    “小许你怎么看?”陈二根明明已经回答了,但储秋实还是没有放过许问。

    “标准化生产,的确是这样的。”许问仍然回答得非常坦然。

    大师们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对官坊非常了解,前几天储秋实和陈二根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旁边。

    这时听见储秋实的话,很多人脸上微微有些变色。

    “明当家。”这时,储秋实突然转向明山,向他微微行礼。

    “储大师请说。”明山站在连天青旁边,一个比较中立的位置,这时还礼道。

    “我刚才在石壁上看见了一尊石像,非常喜欢,不知能否取来让大家也看看。”储秋实道。

    “当然。”明山爽快答应,跟储秋实一起出去,一阵轰隆隆卡答答的声音过后,两人重新回来,储秋实手里抱上了一尊石像。

    明山走到场边,不知道按了什么机关,空地中央升起一个石台,两尺高,储秋实会意,小心翼翼把石像放在上面,用袖子轻轻拂去了上面的少许灰尘。

    袖子落下,四周传来轻轻的吸气声,许问的目光也忍不住凝聚了过去。

    储秋实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站到一边,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尊雕像。

    那是一尊观音像,菩萨体态丰腴修长,衣褶宛然,垂目向下,拈花而笑。

    这其中是菩萨像里最常见的一种仪态动作,但这尊雕像跟其他的就是不同。

    他悠然凝立,动作优雅从容,相貌秀美端庄,神情间充满悲悯,目光更是犹如实质一般。

    他其实是在看着不知名的地方,但所有人都感觉他在看着自己。与他对视的时候,忍不住就有千言万语,想要一一诉说。

    他沐浴着白光。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光线是从上方以及外面照射下来的,但所有人还是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光辉犹如自生,发自每个人心底,映照在神像身上。

    过了好长时间,人群里才发出窃窃私语,纷纷回神。

    储秋实直视许问,问道:“这样的雕像,用全分法能够完成吗?”

592 普渡众生

    雕像有一米多高,放在台子上,视线只比许问稍低一点。许问站得稍远,注视着观音,仿佛与他对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坦然道:“不能。”

    流水线生产只能出流水线产品,严格管控工序和流程,可以做出精品,但像这样心神灵完全兼备的顶尖极品,必然只能靠工匠大师——不,艺术家手工制成,全分法、也就是流水线是绝对办不到的。

    “也就是说,这个全分法,是用本来很有前途的年轻人的时间和天赋,来做出大量不成气候的庸品的喽?”

    储秋实看上去非常老实木讷,但此刻一步步问过来,思路非常清晰,言辞极为犀利。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样说也未尝不可。”许问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人群里一片骚动,坐在他身后的连林林拳头在膝盖在握紧,满脸都是忧色。

    储秋实的结论苛刻而犀利,但许问竟然同意了!这不就是把自己扔进了最不利的位置吗?

    储秋实也有些意外,扬了扬眉,顿了一下才道:“那你这个全分法,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做出来不就是害人吗?”

    “当然不是。”许问扬了扬眉,矢口否认。

    他的否认并不让人意外,储秋实也没有生气,同样扬了扬眉,庄重地道:“愿闻其详。”

    与此同时,其他工匠大师也都在注视着许问,表情凝重,都在等待着他的阐述。

    然而许问没有马上说话,他仍然在看着这尊雕像,而观音的温柔与悲悯同样映入他清澈的眼中,片刻的涟漪后,再次变得清晰而稳定。

    “绝艺能感人,我想请问储大师,您从这尊观音像身上,能看见什么?”片刻后,许问缓缓开口,向储秋实提问。

    储秋实完全没预料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再次看向观音像。

    “慈爱、悲怜,大士心怀天下,普渡众生。”储秋实向观音像行礼,如实说出自己的心声。

    “众生。确实。”许问点头,又问,“那储大师觉得,众生该如何普渡?”

    这个问题实在太惊人了,储秋实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失笑:“不是神仙,谁能普渡众生?你该不会觉得全分法能做到吧?”

    “这次为了服役,我从江南到了西漠,一路走过来,看见了很多事情。”许问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请问有纸笔吗?”许问问明山。

    当然有,明山马上给他准备好了。雕像被移到旁边,石台上铺开一张宣纸,狼毫笔饱蘸墨汁,悬于纸上。

    许问其实更习惯用炭笔作画,这时代的工匠大部分也是这样在木板或者墙面上画示意图。不过现在提起笔,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不适应的地方。

    “在江南,官邸园林是这样的,普通民居是这样的,乡村农家的大部分房屋是这样的。”许问不假思索,一边说一边画,落笔极快。明明用的是毛笔,但线条精准,粗线合宜,跟炭笔画出来的没什么两样。

    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这表示许问对肢体以及工具的控制稳定得可怕,单这一项,就已经不逊于他们几十年的积累了。

    但这个毕竟在场的人人人都能做到,所以大家更注意的还是他绘画的内容。

    很快,他画出了一幕幕场景,主要是房屋。

    他曾经认真观察过它们,记得非常清楚,描绘得很准确。

    “你这画……这角度……”刘万阁突然动容,出声问道。

    许问画的不是图纸。图纸的话要正俯剖等各个面细致地画,但他现在就是一律俯视四十五度,尽量呈现出房屋的全貌。

    他画得快,线条当然不可能很复杂,但是可以看出来,他的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必不可少地勾勒出了房屋的整体形态。

    最关键的是,这种画法需要极佳的透视和立体功底,这在这个时代非常少见,刘万阁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中的巧妙之处。

    不过许问没有抬头,刘万阁也没有再问,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许问很快画完江南全部的常见建筑,吴地繁华,再差的房子也不至于不蔽风雨,但老实说也就是能蔽风雨而已。

    “然后我们就上了路,一路往西,大部分时候在野外,但偶尔也会经过乡村城市,看到当地屋宇。”

    许问换了张纸,继续画。

    周围没人吭声,但表情都渐渐凝重下来。

    这件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当许问实际把它呈现出来的时候,还是很让人触目惊心。

    离开江南,房子马上开始变旧变破,很多地方的房子勉强有个顶,胡乱用石头围一下,别说美感了,简直让人想不到他们下雨或者冬天怎么过。

    这种房子根本谈不上风格,连最基础的功能都达不到。

    从五连山开始,窑洞成为当地人主要的居所,但就算是窑洞也有好有坏,大部分人住的其实只算一个山洞,门口挂着草帘,屋子里毫无光线,湿气漫溢,带来各种病症。

    当然,这种病对当地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根本活不了太久,三四十岁已经是寿命的尽头。

    这段时间里,许问没有说话,只是在画。

    但这些话就像无声的陈述,带着大师们想到了自己曾经经历或者看见的地方,想起了那些生活。

    不,根本谈不上生活,只是活着而已。

    虽然近年工匠地位略有提高,但士农工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周的工匠都处于社会底层。在功成名就之前,谁没吃过苦?就算在功成名就之后,谁又没吃过草咽过糠,住过漏水的草房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想到了很多东西,心中五味杂陈。他们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没一个是傻的。越来越多的人领会了许问的意思,窑洞里安静着,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许问的笔没有停止,他又换了张纸,没有再画房子了,这次他画的是人。

    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就算活着,也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是……逢春人?”此时有人出声,声音很轻。是李全,他了解一些许问的经历,猜测道。

    “衣服不像,倒像去服公役那些匠人的。”李全身边另一人提出异议,声音同样很轻。

    “我们那里的农人,跟这也差不多。”又有人轻声异议,带着苦笑。

    他们重新看向许问,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表情极其严肃而认真。

    他们明白他的意思了。

593 利弊

    此时,上方的光线略微偏移,稍微靠右,把许问和观音像一起笼罩了进去。

    一人一像隔着一座石台,大师们一个恍惚,突然觉得白光下,这石像和人形的表情以及眼神,仿佛变得相像了起来。

    “真是……心思仁善。”

    片刻后,人群里有人这样说。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像是发自所有人的心声。

    “并不是,这只是为我们自己在考虑。”许问刚刚结束了这幅画,他的目光从画纸上移开,投向人群,十分诚挚地说。

    “我听过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并不是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每个人的身份不同,能够做到的事情也不一样而已。我是一个工匠,我能做到的是尽量解决一些技术问题。全分法还有水泥这样的技术的确很难产生传世佳作,但是它们的推广能让更多人有屋子住、住得更好一点,我觉得这样也是很好的。”许问简简单单地说着,面前的人群沉默着。

    “而且。”他话锋一转,抬起头继续道,“储大师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大家都是务实的人,能表达自己的用意就行了,过度的煽情没有意义,他直接把话题转到了实际操作的方面。

    “怎么解决?”看见那些画,储秋实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但仍然很凝重。

    “全分法只是一种操作方法,非常笼统,实际操作的时候可以有很多细节的变化。首先,我们来说你所说的庸品。一个工匠的作品,分成艺术性和实用性两方面。艺术性与人的关系很大,全分法的方式很难完成。它能够极大满足的是实用性的一面。但是大部分人在日常生活中需要的,其实就是便宜好用的产品。全分法降低人员培养的成本,提升生产效率,能够在短时间内生产大量产品,正好能够满求这部分的需求。”

    许问侃侃而谈,他的很多用词对这些大师来说有些新颖难懂,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稍微细想一下,还觉得挺准确的。

    最关键的是他说的这些理论,要说他们以前完全没有考虑过吗?那当然不是,但这个时代的人很少能有把经验理论化的,所以现在听许问有条有理地说出来,惊讶中引人深思,但绝不会有

    谁觉得它没有道理。

    “同时,根据细化生产守则,也可以生产不同质量的产品。仅在及格线之上的普通用品、具备一定美感的优良品、具有一定设计感的艺术精品……应对不同的生产线,安排不同层级以及水平的工匠。这样又可以解决您所说的将有才华的人和普通工匠一锅炖的作法。”

    储秋实还若有所思,李全已经恍然大悟,而另一边,陈二根又惊又喜,紧盯着许问,眼睛几乎要发光。

    李全是内物阁的人,对全分法的推行经过和相关细节非常了解。

    全分法是内物阁第一个大力推行的,并且成功将其普及到官坊。借着这个机会,内物阁才真正取得跟京营府分庭抗礼的地位。

    李全在内物阁里算是保守份子,但全分法对内物阁意义重大,他有再多的想法也必须搁置,必须对此表示支持。

    其实在此之前,内物阁就已经考虑到全分法里的一些问题,恰好也就是储秋实说的那些。听说江南工坊那边有了一些改进的方法,刚刚提交上来,李全只隐约听见了一些纲要,不了解细节。

    当他在这里看见陈二根的时候,他就大概知道这改进是从哪里来的了。

    不过这是内物阁和工部内部的事情,明山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还这么快就把人请过来了?

    而现在,许问所说的内容,跟他听到的那些纲要极其相似,只有少许不同!

    这是之前沟通过的吗?

    李全下意识地看陈二根,看见他的表情的时候就知道不是了,只是思路恰好撞到了一起而已。

    许问所说,的确是全分法一部分问题的解决之道,但等他讲完,储秋实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问道——

    “那真正的天才呢?那些真正能够做出传世之作的匠人,以及他们所会的技艺呢?难道就要被全分法这样的技艺和培养出来的人取代吗?”

    “不一样的!”陈二根听到偶像的想法跟他一样,非常兴奋,完全忘了平时的胆怯,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不同的水平可以被定成不同的级别,真有那么高的水平,就可以分到精工科,做不一样的东西了!”

    “不可能。没有这么简单。”储秋实冷静地摇头。

    “怎么不可能了……”陈二根急了,嗓门也跟着提高。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吞吞吐吐了半天,急得转头去看许问。

    许问却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思。

    陈二根不明所以,左右看看,跟着闭了嘴。

    此刻许问想到的东西非常多,自从从事这个行业以来,所有经历的事情、看到的东西全部掠过了他的心头,留下残影。

    这些残影渐渐聚集起来,最后定格成一个形象。

    那是许宅。

    曾经极致的美,到现在只剩下残垣断壁,只留下惊鸿一瞥的绝艳与震撼。

    “这个没办法。”许问说。

    “啊?”陈二根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震惊地看他。

    许问的声音微微有些沉重,但果决而清晰:“短时间内,还会有一些人坚守本份,坚持打磨技术,以传世为目标,全心全意打造绝顶的艺术品。但是很快就会有更多人发现,这样做的效率远远比不上批量生产的平庸之作。渐渐的,去学这些东西的人就会越来越少,技艺失传,流传于此的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庸品,因为大部分人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个。”

    全分法在这个世界只是刚刚开始试用,远没有到可以流行的地步。

    这样的新玩意儿,最后会不会流行也不知道,就这样消失也是很正常的事。

    朝廷的确是在大力推广,但朝廷推广以后又不了了之的东西,难道还少了吗?

    也就是说,许问现在说的,其实是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假想。

    但此时,所有人看着他,听着他所说的话,却同时有了一种感觉——他说的真的像真的一样,好像就是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实!

    但这件事虽然还没有发生,但难道就不可能成为事实吗?

    储秋实注视着许问,脸上全是动容。

    他在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没想到许问竟然如此坦然地说了出来,全分法不就是他本人提出来的吗?

594 暴雨

    许问的确经历过这些事。

    或者说,正在经历。

    班门的苦恼、孟家的苦恼,他都亲眼所见。文传会的资料室里,陈旧的技艺同样是堆积如山。

    越是深入这个行业,他越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世界的发展是必然的,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是必然的,在这个过程里,必然会有很多东西消失。幸运的还能苟延残喘一阵子,碰上一两个合适的徒弟,传上一代两代。

    再往后呢?

    许问之前其实就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情,他只是没有想到,在这样另一个世界里,这样的事情又重复发生了,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

    而始作甬者,变成了他。

    他从小建立起来的观念,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新东西,一样样推进或者加速着变化的发生。

    但是,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做呢?

    他刚才阐述的角度是悲悯与仁爱,但这只是他个人的角度,他其实很清楚,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归根结底,人们有这样的需求,社会有这样的需求。

    所以在他之前,朝廷就已经开始实行徒工试与百工试,提高工匠地位;?建立内物阁,尝试着在工匠内部普及科学知识;在他提出流水线生产的方式之后,朝廷如此大力推广,将它迅速细化到官坊进行试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周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出现工业萌芽是必然的事情。

    等到蒸汽机被发明出现,电力开始得到应用,工业进一步发展,这个世界会变个新样子吧。

    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却奇妙地走上了同一条路,将会变成近似的模样……

    许问确实感觉到了其中存在的某种规律。

    既然是规律,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接受也不行。

    但现在,他有了不一样的出身,站在了不同的立场。

    他清晰地看着面前这些大师们脸上的表情,看见了他们的明悟、失落、愤怒,以及各种不同的情绪。

    他们以前不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可能。

    不然,储秋实不可能提出质问

    ,大师们也不会在他提问之前,就先一步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或多或少,他们都感受到了,为此感觉了不安,有一些抵触。

    而许问,对他们此时的情绪,感同身受。

    储秋实回望着许问,触到他的眼神,突然知道为什么了。

    身为全分法的提出者,早已明了未来的一切。

    他提出全分法,是因为那份悲悯,也是因为它必然出现。

    此时他像这样把所知的问题与经过全部说出来,也不过是因为这份感同身受而已。

    “必然会变成这样吗?”过了一会儿,储秋实的目光从许问身上移开,在观音像的面容上停了一下,定在了那些图纸上。

    这上面有官邸园林,也有普通民居。

    但是谁都知道,住得起官邸园林的有几个?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又脏又破的漏雨房子,还有很多人无家可归。

    他又想起了刚才李全和刘万阁一搭一唱,给他们介绍的许问将建的那座新城。

    无论是李全还是刘万阁,都没有太过提及山上的行宫,更多地把重点放在了下面的城市上。

    这是建给逢春人的城市,是建给平民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总体建设思路,就是建起来方便且便宜,住起来便利且舒适。

    这样一座城,不仅可以用在逢春,更可以普及开去,建在大江南北,建个遇春遭春,随便什么。

    这样的城市,固然有点单调,不够有特色,不够美观,但普通人要的是这个吗?

    普通人要的,只是一个容身之地而已。

    这是大多数人要的。

    储秋实会在大家兴致勃勃谈论新逢春城与水泥的时候站出来问全分法,就是因为在这两件仿佛全不相干的事情上嗅到了相似的气息。

    但是换成是他的话,会怎么选呢?

    批量生产批量营造,让更多人买得起、用得起、住得起,尽管会侵蚀顶层的空间,让那些绝顶的技艺流失;还是继续精益求精,无视甚至抵触这些变化,继续沿着他熟悉的路走?

    好像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考虑的事情……

    “许问。

    ”安静中,一个声音扬起,叫着许问的名字。

    许问转头,认出这个人。

    向福至。向家祖祖辈辈建的都是寺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庙工。

    寺庙这种建筑其实比较特别,它从修建到维护,都有自己的一套东西,跟普通的民用建筑完全不同。

    所以即使在现代,庙工在传统工匠里也是相对来说比较不愁传承的一种。

    毕竟,信仰一直存在,寺庙就一直在,不修新庙,也有古寺需要维护,市场需求总是在那里的。

    所以,理论上来说,向福至应该是跟他们当前话题最没有关系的一个人了。

    “向大师。”许问有些意外地回应。

    “你从流觞园回去以后,就要开始建这座新城了对吧?”向福至问。

    “对。”

    “那我想请问一下,到时候我能跟着你一起去,替你打打下手吗?”

    “啊?”

    许问这次来流觞园的目的之一,就是觉得建新城有点困难,想看看能不能请这些大师帮忙,结果没想到向福至自己提出来了。

    但他是个庙工,全分法还是新城,跟他的关系都不大,难道他是奔着水泥去的?

    “我想看看这座新城,也想动动手,给它掀铲子土,盖几片瓦。”向福至说,“我还想在建好的新城上走一走,看看大家是不是真的住得很满意很喜欢。”

    他说得很朴实很简单,最后道,“好不好行不行,总得自己试试才知道。”

    “有道理。”储秋实提高声音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试试。”

    “嗯,我也想。”刘万阁也挺起了胸,跟着附和。

    一时间,周围一片声音。向福至的话提起了所有人的兴趣,一群平时请都请不到的工匠大师,竟然都开始主动要求去参与新城的建设。

    这是因为许问,但又不完全是。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闻到了暴雨将来的气息。

    这场暴雨有可能冲毁一些东西,也有可能让新的东西萌发。

    他们不想逃避,想亲眼看一看下雨的样子,以及雨后的样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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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心介绍:
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