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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95 合作

    许问当然不会拒绝,这本来就是他到这里来的最大目的之一。

    他接受之后,大师们就没有再继续讨论这件事,而是继续关注起了水泥。

    倪天养也就顺理成章地继续给他们介绍起了水泥的多种用法。

    因为它简便易得,可以批量生产,所以除了配合砖石当粘合剂以外,很多时候也可以独立出来,单独使用。

    譬如水泥路、水泥台、水泥自流平,还有他们最近设想出来的一种做法,就是在水泥里混合钢条,增强它的柔韧性和延展度。

    这个时代已经有钢了,质量还很不错,但基本上都是人工反复捶打而成的,产量非常低。

    所以这种使用方式暂时不会普及,但至少给水泥的使用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储秋实他们担忧的是这种批量规模化生产的方式可能给行业带来的冲击,对这种新材料本身还是很欢迎的。

    他们围着倪天养东问西问,非常关注。

    水泥的事情,倪天养全程参与,知道得非常清楚。

    许问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需要他补充的,就悄悄退了出去。

    他回到了“物生阁”跟前,凝视着那面石壁,以及上面盛放的大量物品。

    石窟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像,每一件都像那尊观音像一样,神形皆备,精美绝伦。

    刚才储秋实其实也没有特别去选,只是随便从上取了一件而已。

    许问看完一件,不自觉地移动着脚步,一件接一件地看了过来。

    最后,他往后退了几步,注视着巨大的墨子像,目光深邃,仿佛陷入了沉思。

    “小许先生。”过了很长时间,明山在旁边叫他,许问回神,转头。

    他先看见的是连林林。

    她托着腮,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悄无声息的,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她也没打扰他,跟他看着同样的方向,也同样的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不过这时候许问转头,她第一时间发现,立刻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阳光一样,直直照进了许问的心底。

    许问回以一笑,转向明山行礼:“明大师。”

    “石像材质比较特殊,所以可以直接摆在这里。上面的箱子

    里,还有物生阁里面还有很多其他材质的精品,你要看一看吗?”明山笑着问许问。

    “麻烦了。”这是好意,许问没有拒绝。

    明山拉动机关,卡卡卡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把一个樟木箱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箱子里装的是书画卷轴,用油纸和卷轴盒一层层包着,明山打开的时候,拿起旁边一张厚纸,展示给许问看:“每隔一段时间,这些书画就要拿出去晾晒检查一下,有问题必须要马上修复,确保安全。”

    那是一张纸笺,上面一行行写着很多东西。

    可以看出来,流觞园对保管程序管理得非常严格,例行检查分大检小检,什么时间进行的什么级别的检查,由什么人进行,全部都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专人的签章。

    许问本来只是礼节性地看一眼,没想到一看就吃了一惊,又接过来看了半天,赞道:“很规范啊!”

    “先祖传下来的规矩,我们只是照着执行而已。”明山笑着说。

    先祖传下来的……许问又抬起了头,看向石壁上的机关:“这个也是明家先祖留下的,还是那位墨则大师的作品?”

    “都是。是墨大师与吾先祖一起商议完成的,他与我明家,本来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据说千年以前,曾经同出一脉,算是同门。”

    “都是墨家传人?”许问心念一动,问道。

    “是。”明山微笑着说。

    “说起来我有一件事情很想请问一下,这次流觞会,为什么会放在这个时间召开?”许问顿了一下,突然问。

    他这个问题问得其实有点奇怪。

    以往的流觞会其实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几十年的有,上百年的也有。除了跟传说它总跟天工的出现有关以外,在时间上其实是不固定的。

    所以流觞会什么时候开都不奇怪,许问这个为什么问得才奇怪。

    结果他这个问题问出来,明山却笑了,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哪里不对?”

    “很多。流觞园地位这么超然,为什么会跟朝廷合作?请你当行宫竞选的主官不说,还用流觞会的门票来当奖品。还有,陈二根这样的人,贡献再大也是在官坊内部,官坊和民间是两个不同的领域,流觞园是怎么知道他,还能把他

    请过来的?他要出门,必须得经过官坊的奖励吧?”

    许问随口就说了几条,明山笑而不语,他们身后的连林林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佩服地连连点头。

    “所以怎么看,这次流觞会都应该跟朝廷关系很大,多半是朝廷说动了你们,一起联合召开的。”许问判断道。

    “哦?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明山笑问。

    现在他们周围是没有其他人,许问这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流觞园能这样一呼百应,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的传奇性,遗世独立的这种超然。

    一旦变成朝廷走狗,它的存在肯定就变了味了。

    但明山含笑反问,一点也不紧张。

    “我猜是因为墨子。”许问出人意料地说。

    “哦?”

    “大周工匠,拜的一向是鲁班祖师。虽然也不会不认墨子这个祖师爷,但走的路子,一直是鲁班祖师那套。两边所执的理念完全不同。”许问看看石壁上的机关,又看看樟木箱子里的登记表,肯定地说道。

    “朝廷应该是从这个角度说服了你们的。也许根本不需要说服,你们就是一拍即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未来流觞园还可能跟朝廷有更密切的联系,甚至有可能,以后的流觞园就不在天山了。”

    前面许问在说的时候,明山面带微笑,脸上主要就是赞许。

    许问能想到这么多确实让他有点意外,但之前也的确不是没有端倪。

    但许问说到最后的推断的时候,明山的笑容消失,就差没说出那句“你怎么知道”了。

    片刻后,他渐渐放松,问道:“那你怎么看?”

    他问得很认真,倒像真的在咨询许问的意见。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再看看这些东西。”许问指了指箱子里的书画,又指了指石壁上的东西。

    “行。”明山深深看他一眼,把机关的使用方法告诉了他,这时正好有人来叫他,他向许问致歉,暂时离开了。

    许问坐下来,打开一个盒子,拿出里面的卷轴。

    这时,身边响起轻微的声音,连林林坐了过来,笑着说:“我陪你看!”

    “……嗯!”许问也笑了。

596 天地

    许问打开的是一个斗方,上面两个大字:天地。

    连林林坐在他旁边,本来正准备自己去箱子里拿一个卷轴来看,稍微偏头,看见这两个字,轻轻地“嘶”了一声。

    斗方是方形的书画裱式,正方形,比较小,通常只有一尺到一尺半的大小。

    现在他手上这幅斗方更小一点,只有一尺见方,通常称为“小品”。

    这么小的尺幅写这么“大”的两个字,通常会有一点盛装不下的感觉,就像小脚穿大鞋,很不合适。

    但这幅小品却完全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许问一入眼,就只看得见上面的两个字,完全不会留意到它的尺幅是大是小,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所有的目光,都被这两个字吸引了。

    天横于上,肆意洒脱,变幻不定;地平于下,安稳平和,满是生机。

    两个字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各自契合文字的本意,但又不会让人觉得是分割开来的两个部分。

    它们相互承托,配合得天衣无缝,仅仅凭着小小斗方上的两个字,就让许问仿佛看见了这一天一地,更看见了书写者心中的沟壑!

    这得看过多少天地,有着多么宽广的心胸,才能写出这两个字?

    许问注视着它,整个心神都被这两个字慑住,浑然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身边坐着的是谁。

    这一刻,他眼里只有这两个字,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左下方的铭记上。

    “拙拙真人。”看上去像个道士的名字,很陌生,许问确定自己以前没有听过。

    他又看了一会儿,目光才恋恋不舍地从这幅作品上移开。

    连林林一直安静着,也紧盯着那幅字,一声也没出。

    许问伸手去箱子里拿下一个卷轴,她的目光也满是期待地跟着投了过去。

    下一幅作品出现在眼前,许问眼睛一亮,唇畔露出微笑。

    这是一幅画,画的是山村一角。

    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雨,到处都是湿润的痕迹,空气里也好像充沛着水汽一样,沉甸甸的。

    后山前有一间屋,屋后围栏养着鸡,鸡毛好像也被淋湿了,耸拉着。

    仔细看就会发现,鸡圈角落的鸡窝旁边有几根毛,还有少许的血,仿佛刚才少了一只鸡。而鸡圈外面有个夹子,夹着一只狐狸,狐狸嘴边同样有几根鸡毛,暗示这就是罪魁祸首。

    但再仔细一点又会发现新的东西,鸡窝旁边并没有狐狸的脚印,却有几个人类的,与捕兽夹旁边的脚印一模一样。显然,狐狸是无辜被嫁祸的,真正的凶手是其实是人!

    这画一层套一层,仿佛讲了个故事,生动极了。

    “怎么偷人家家鸡呢?”连林林愀然不乐,扁着嘴说,“偷鸡还嫁祸给人家小狐狸,不要脸!”

    许问一点也不意外她能看出来,点头说:“的确可恶,不过画得真生动,很有趣。”

    “这倒是。但是是偷人家家鸡耶!”连林林先是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愤愤不平,“养鸡很不容易的,还有很多人家养鸡就不像咱们一样是为了吃,是为了拿出去换点钱,买布买盐买?药,很重要的!”

    连林林越想越气,开始炸毛,“偷人家鸡,缺德!”

    她气鼓鼓的样子很可爱,许问笑了,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气了,只是一幅画而已。没准这画画出来,就有人留意到了,不再上当了呢?”

    连林林头发被触到,突然愣了一下,然后,她的气势弱了下去,哼哼唧唧地说:“说得也是……”

    她的脸有点红,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目光落回那幅画上。

    画上空白处有题记,她突然定住视线,有点意外地道:“拙拙真人,这幅画竟然跟那幅字是一个人作的!”

    许问被画面吸引,完全没留意到作者,这时跟着看过去,果然。

    接着,连林林又眉花眼笑了起来:“真的诶,跟你说得一样!这人云游到那里,发现不对,画了画留给那家提醒。不知道这家人发现画里的意思没有。”

    “就算没发现,这幅画也能给他们换点银子。”许问说。

    “也对!你真聪明!”连林林更高兴了,指指点点地继续看画,“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会发现。这脚印还是挺显眼的,稍微留意一点就会注意到。

    “对,他在视觉上做了一些引导,画面主次非常分明。”许问同意。

    “真巧妙。”连林林赞叹,两只脚悬在石头旁边,一甩一甩的,快乐溢于言表。

    “要不是留了名,还真看不出来这两幅是一个人作的。”许问左看看,右看看,最惊讶的还是这个。

    天地那幅字,写于斗方之上却尽显辽阔;这幅乡村小画,取材于现实,满是烟火气。两者风格气质差别巨大,连笔触都截然不同。

    “我觉得挺正常啊。不是这样怜贫惜弱的人,怎能装下那样气象万千的天地。”连林林理所当然地说。

    “太对了。”许问被她的话惊到了,转过头,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嘿嘿。”连林林仰着头笑,眉眼飞扬。

    两人继续欣赏书画。

    这一箱子不愧是流觞千里迢迢从中原带回来,收藏在物生阁的作品,每一幅都是最顶级的精品,质量高得惊人。

    书画虽然是典型的艺术作品,但并不是典型的工匠产品。

    不管在哪个时代,它的作者都以文人为主,工匠在其中只承担着裱糊、修复等边边角角的工作。

    但边边角角的工作就不重要了吗?

    许问在画上看到了不少修复的痕迹。

    想想也是,这画起初流落于民间,保存状态肯定不太行,能到现在这种品相,必定经过无数次高手修复。

    也是这样,才让这书画和这作者的名字得以流传。

    每一幅书画,凝结的都是人心。

    许问一幅接一幅地看,看完了这箱,把它收好放回去,照着明山指导的方式转动机关,再换一箱来看。

    这一箱里装的是瓷器,天青、鹅黄、靛蓝,不同的颜色在他眼前展开,美得惊人。

    下一箱全是牙雕,细腻而精妙,无数种失传的绝艺凝结于此,你简直难以想象它是怎么雕成的。

    “不能……不能两个都要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只有呼吸声和翻动或搬动物品的声音,然后连林林出了声:“这些东西,失传也太可惜了吧?不能都要吗?”

597 三月三

    工业化道路和传统手艺的存续,两者在某个方面几乎形成了一对矛盾。

    前者是向前的道路,后者是昔日的荣光,两者各有其优势,丢掉哪个都可惜。

    但时代总是向前的,前者不可阻挡,后者要怎么保持自己鲜活的生命力,得以继续存续?

    许问最终也没有回答连林林的问题,只是跟着她一起,看了无数各种门类的艺术品,最后肩并肩地站在物生阁石壁跟前,抬头看着巨大而恢宏的墨子像。

    墨子与鲁班,都是工匠的祖师,但仔细想想,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是营造大师,本身就走着两条不同的道路。

    但是艺术和实用,本来应该是工匠作品的一体两面,本来不应该变成矛盾的啊?

    政治课本里都写了,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需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当然,当社会渐渐发展,物资开始不那么匮乏的时候,人类自然会开始需要精神方面的享受,开始拾取一些过去的吉光片羽。

    但在这个过程里流失的那些又怎么说?

    逝者不可追,丢失的东西不会再回来,尽管它美而辉煌,几乎是人类的某种极致。

    许问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流觞园地方不大,但明山还是尽量给与会的每个人提供了最优越的条件。

    晚上,他们一人一间房,许问和连家父女占了一座三厢,连天青住在正中央,许问和连林林一左一右,睡在边厢。

    山间多少还是有点阴冷,流觞园准备了足够的炭火,烧了炕,暖和是挺暖和,就是有点燥热。

    许问进屋前,连林林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睡觉前泡一点,能解燥。”

    清新而刺激的香味透过纸包隐隐传来,许问闻出来了,是薄荷叶。

    “谢谢。”许问抬头看她,微微一笑。

    檐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非常安静,他俩离得不远,呼吸可闻。

    “嗯……我也拿一包给我爹去。”连林林不知为何有点脸红,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嗯。”许问站在门前,目送她离开。

    连林林走了两步,突然又转回来了,回到了他的面前。

    她踌躇了一会儿,认真地对许问道:“你也不

    要太烦恼了。有些事就是没办法的,该消失就会消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有点淡淡的,甚至有些冷漠,许问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表情只是一闪而逝,连林林就恢复了以往的明媚,抬头笑着说,“我们做到自己能做的就行了!”

    说着,她小小地挥了下拳,给许问打气。

    许问笑了,认真地点头。

    连林林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抬起手,准备敲门。

    手还没落下去,她突然停住了,再次回到许问的面前,问道:“对了,你知道我生辰是哪天吗?”

    “知道啊,三月三。”许问毫不犹豫地回答。

    “嘿嘿,算你记性好!”许问还以为她要要礼物什么的,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好像单纯只是过来问他这样一个问题一样,转身又走了。

    这次,她敲响了连天青的门,木门很快打开,连天青站在门口,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似的。

    木门关上,连天青淡淡问道:“三月三你想做什么?”

    “我想跟他说,我中意他,想嫁给他!”连林林脸颊有点微红,但说起话来却毫不犹豫。

    “不先探问一下他的意思?”连天青问。

    “不用了,我中意他,是我的事情。我想告诉他。”连林林说。

    “如果他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姐妹呢?”连天青淡淡地问。

    “那也没办法啊,但我还是中意他。”即使只是听见假设,连林林也有点沮丧。但她的沮丧里,又隐约藏着一丝甜蜜,那是独属于她的心动。

    连天青看着女儿,眼中波澜隐现。他安静了好一会儿,“嗯”了一声,接过她递过来的药包,说:“回去好好休息吧。”

    “阿爹你也是。”连林林一笑,出了门。

    连天青目送她背影离开,缓步走到桌案旁边。空荡荡的桌面上,平放着一张信纸。

    连天青古井无波地看着那张信纸,片刻后,伸出手,把它撕了个粉碎。

    许问不知道隔壁房间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一个多月后,自己会得到一份意外的惊喜。

    房间里留了灯,被压到只剩一豆,他挑了一下灯芯,四壁间迅速明亮了起来。

    桌上有一叠资料,很眼熟,是他

    在山下看过的那份,流觞园的人直接给他搬上来了,还是放在了他的房间里。

    资料比他之前看过的厚,今天又有了一些新讨论,包括不久前他跟储秋实的那番登记,全部都被记录了下来,放在了这里,纸上的墨迹都还残留着特有的香味。

    之前许问还以为这是流觞园给连天青这位半步天工的优待,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就现在看来,明家跟朝廷的联系多半集中在内物阁,潜龙宫以及周边新城是内物阁的重要试点项目,内物阁自然会向这边倾注大量关注。

    流觞会的讨论结果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许问轻吐口气,坐下来细看。

    前来流觞会的是当代最顶级的工匠大师,他们经验丰富、思路深广,随意碰撞出来的东西常常都能发人深省。

    受到许问的影响,他们这次讨论的议题主要集中在新技术的萌芽以及新旧技术的冲突上。

    他们并非真的故步自封,对于世界已经或者说将要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变化,他们其实都是有感觉,并且怀着各种各样想法的。

    只是换了以前,他们对这种趋势会更沉默、更警惕,带着自己可能也没发现的抗拒,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桌边进行讨论。

    他们来自于大周各个地方,深入或者说出身底层,也常常来往于高官贵人家中,为他们织锦裁衣、打制金器、修复书画、造屋制器。

    当他们展开讨论,进行思考,那深度与延展性是惊人的。

    透过他们的言论,许问的目光放到了从未有过的广阔,他发现,变化的端倪早已出现,早在他提出全分法之前,早在内物阁成立之前。

    他想起了一品坊,想起了那横平竖直整齐的房屋与街道。

    相比之下,这才是真正这个时代将要出现的鸣音。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许问仿佛能够透过纸面,听见大师们的叹息声。

    时代是向前发展的,不可阻挡,不可回头。

    这时,房间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许问被吓了一跳,低头看见球球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

    球球在他脚下,蹭了蹭他的腿,又咬住他的裤角,似乎想把他往什么地方拉。

    许问愣了一下,站起来跟上。

598 逝去的与新生的

    球球看见许问动了,就放开嘴,不再咬他的裤角了。

    它向门外走,许问跟在它后面,到门旁时正准备伸手去推,就看见球球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身体穿过一片看不见的薄膜,消失了。

    许问愣了一下,试探着继续往前,果然,身体在一阵无形的阻滞之后,穿了过去,来到一片陌生的空间里。

    说是陌生也不全对,四周无孔不入包裹过来的气息告诉他,这里还是许宅。

    但眼前的这片空间,他却的确陌生,从来没有来过。

    这里非常幽暗,侧面有窗户,破旧的花窗。阳光透过木窗,照在木地板上,投入奇特而绮丽的光纹,灰尘悬于光中,陈旧而安静。

    球球黑色的身影走在木地板上,光纹在它黑色的皮毛上掠过,它直奔前方一个角落而去。

    许问跟在后面,路过窗户时,下意识地往旁边看。

    杂乱的绿色与灰色映入眼帘,是一片破败凋蔽的园林,场景有些熟悉,许问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里是哪里了。

    这是四时堂的二楼。

    四时堂的确有二层,许问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但上楼的木梯坏了,还堵了很多东西,所以他从来没有上来过。

    现在看起来,二楼的东西可能全部被搬到楼下正堂里去了,这里空荡荡的,虽然门窗损坏都比较严重,但整体架构保留得还比较完整。就是不知道内部情况怎么样,梁柱有没有被损坏。

    这种程度的建筑,要全面修复的话,还是得像家具一样把它拆开来,一样样检查修复里面的部件,然后再将其组装。

    这是项大工程,他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还是得找时间把班门的人带过来看下情况。

    短短一段路,他一边打量一边思考,这些东西仿佛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一样,已经是本能了。

    球球走进一个房间,在门口转头对许问轻轻喵了一声。

    许问回过神来,迅速跟上。

    房间的窗户半开半合,光线很暗。这里的家具同样被清空,只在窗边摆了一张圈椅,椅上坐着一个人,扶着头注视着窗外。

    光线有限地照进来,落在他的头发和手上,头发几乎全白,手上皮肤苍白黯淡,上面还有隐约的斑纹。

    是个老人?

    许宅除了他和荆承还有别人?

    许问小心翼翼走过去,那人明明听见了脚步声,但是头也不回。

    许问走到他的侧面,绕了过去,这才看清他的脸。

    其实在此之前,他心里就有些预感的,但等到实际看见时,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果然,就是荆承!

    上次见面时,荆承还只是稍微现出了一点老态,但这时,他老态毕现,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老人!

    荆承目光不动,注视着外面,许问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只看见一堵残墙和上面疯长得几乎看不见墙面的爬山虎,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收回目光,又盯着荆承看了一会儿。

    除了手上,他的脸上也长了大片的老人斑,与起伏如沟壑般的皱纹层叠在一起,看上去已近百岁。

    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他的眼睛,一如即往的清澈漠然,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许问开口问道,声音发出来才发现,他的嗓子发紧,声音也有点艰涩。

    “没什么。”荆承说。

    “我做错什么了吗?”许问意识到了什么,固执地问。

    “没有。”荆承说。

    “不可能。之前许宅也发生了异变。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变化,怎么会突然出事?这里唯一变化的,只有我。这必定与我有关!”许问肯定地说。

    “没有变化?”荆承终于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许问其实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许宅怎么可能没有变化。最初时,它堂皇精致,荟萃百工,钟灵毓秀。

    而现在的它,凋敝破败,感觉再不修复,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难道这不就是变化吗?

    这是在许问来之前发生的事情,跟他并没有太大关系。

    但不管怎么说,最近许宅包括荆承的剧变也是显而易见的,就像他刚才说的,这里唯一出现的变量就是他,要说这个变化跟他没关系,他也是不信的。

    许问盯着荆承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出了门,穿过长廊,走到楼梯旁边。

    楼梯那里还是被堵着的,主要是瓦片一类的杂物,许问闷不吭声地把那些东西全部清干净,露出下面有些断裂腐蚀的木梯。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它爬了下去,球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轻巧地跟在他旁边。

    许问走到四时堂后面,去看那些芭蕉和竹子。

    大片的叶子枯萎,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枯萎的叶片之下有新叶萌发,嫩绿得像一汪水一样,鲜明而纯净。

    许问拍拍树干,转身去了后院池塘。

    他一路走一路观察四周,看见了很多以前没有留意到的细节。

    很多地方都出现了这样“辞旧迎新”的景象,这让眼前的许宅看上去有些惨淡,但也是因为这些新萌发出来的东西,让这惨淡转成了希望,远不像初看上去那样凄惨了。

    球球到了这里又活泼了起来,一溜小跑到了池塘旁边,去找它的单方面好友小乌龟。

    许问思考着什么,慢慢跟在它后面。

    “喵。”球球蹲在池塘旁边,轻声轻气地叫了一声,安静地蹲坐着。

    那只已经看熟了的乌龟趴在池塘旁边,一动也不动。

    以往它为了防备球球,一见到它就光速把四肢收回壳里装死,过了一会儿,没察觉球球的动静,又会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从壳里钻出来探查周围情况。

    有时候球球会抓到机会,迅雷不及掩耳地用爪子拍它的脑袋,有时候也会一个扑空,被乌龟把脑袋重新缩回去了。

    两只小动物成天就在这里勾心斗角,非常有趣。

    但现在,乌龟的四肢和头部全部都从龟壳里伸了出来,平摊在湿润的土地上,一动也不动。

    但球球也只是蹲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它,没有再动爪子。

    许问蹲下去,摸摸球球的小脑袋,看着这只小乌龟。

    旁边有几个龟蛋,有一个的龟壳略有破裂,里面动了一动,好像有幼崽正准备钻出来。

    猫对正在活动的东西其实是很敏感的,但球球只是看着眼前这只,仿佛完全留意到别的。

    许问跟它一样,注视着眼前这个仿佛随时都会逝去的生命。

    然后,电光火石之间,他知道许宅、还有荆承会变成这样了。

599 光之殿

    此时,在平行而又相接的另一个世界,京城墨艺殿,一人正在廊上走着。

    走了一会儿,岳云罗抬起头来,仰望上方。

    她每次来墨艺殿都会这样做。

    不,不光是她,所有来过墨艺殿的人,都会被它所震慑,停驻脚步,留连不知身处何方。

    良久之后,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与此同时,另一声叹息同时响了起来,与她的混在一起,一时间竟然听不太出来是谁的。

    “陛下。”她恭敬行礼。

    墨艺殿非常特别。

    古代建筑常常都会偏暗,皇宫内殿为了强调威严庄重更加如此。

    但是墨艺殿却不一样。

    它非常明亮,惊人的明亮。

    现在是冬天,昨天才下过雪,今天是雪后的晴天。

    岳云罗刚刚走在外面的时候,就觉得天气晴好,四周亮堂堂的。

    但现在,她明明是在室内,周围却比外面更加明亮,阳光成束地从头顶上照下来,仿佛伴随着天女与圣音。光线落下之后,被四壁柔和地反射,让人感觉仿佛被包裹在光做的云絮里一样。

    这是因为四周的窗户全部都被拉了上去,岳云罗知道,当它被放下来时,光与影会交错承接,让这里越发像个奇观。

    她至今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它时的心情,震撼之外,仿佛还有一些别的,她能清晰感觉到那种释怀。

    “很美吧。”皇帝没有错过她瞬间的失神,有点高兴地踩了踩地板,得意地说,“也不枉我力排众议,看见这个案子就决定把以前的全部推翻重来。如何,还是对的吧?”

    “的确很美。但是既然对原来的案子并没有十分满意,本来就不应该批准启建。半途而废,劳民伤财,白花工夫。”岳云罗直言不讳地道。

    “你这个女人太没意思了。”皇帝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接着又展颜而笑,“不过你说得对,我以后会注意的。我那时候不是急着赶紧建好墨艺殿,讨好一下你吗,爱妃?”

    他这句“爱妃”说得非常促狭,说完紧盯着岳云罗,想看她的反应。

    但岳云罗的表现却跟平常完全不一样,她微微一笑,说:“这样吗,那就多谢夫君了。”

    听见“夫君”两个字,皇帝打了个寒噤,迅速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才看见岳云罗似笑非笑的表情,有点没劲地道:“你怎么这样,没以前好玩了。”

    “那是因为,我以前可不知道陛下您是这么的幼稚。”岳云罗说。

    她这话很是大逆不道,放到外面去被人听见,恐怕很多人都会被吓死。

    但皇帝却一点也不生气,他赤足而行,意态悠然,道:“天真孩童,赤子之心,有什么不好。”

    他抬着头,道,“我从小就是在大周宫长大的,大周宫挺大,但每一个房间都非常暗,到处都是影子。那时候嬷嬷闲着没事,喜欢给我讲故事。尽讲些鬼怪故事。她们倒也不是有意想吓我,就是见识有限,只知道这样的故事。”

    皇帝的声音很平和,甚至还帮嬷嬷解释了一句,但岳云罗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一点点年纪的小孩,成天被关在黑漆漆的深宫大院里,听没见识的老嬷嬷重复了无数次的鬼故事,心理没扭曲已经很了不起了。

    当然,话说回来,就皇帝之前的一些行为来看,他的心理恐怕也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正常。

    “那阵子,我觉得所有的影子里都藏着鬼,成天喜欢呆外面,呆在太阳地里。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有个全是光的房子就好了,冬天我也可以进屋暖和一下,不用老呆在外面冻得跟傻子一样了。”皇帝笑着说,“其实后来念了书,就知道这世上本没有鬼,全是自己吓自己。圣人也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那又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光,恨不得晚上也住得堂皇皇的。”

    他走到窗户旁边,去看外面的景色。

    窗户经过特别的设计,有大片玻璃,还有一些镜子。两者经过巧妙的运用,将光线收入得更加充沛,还通过镜面的反射,让外部的视野更加广阔。

    所以,这里除了的确很亮以外,还能通过视觉影响心情,当人身处其中时,心情也仿佛跟着周围的光线一起明亮了起来。

    “所以,一看到王侍郎的设计,我就中意了,非它不可。这就是我小时候一直在想的房子嘛!”

    他笑着转向岳云罗,道,“当然,这也多亏了你带人研究出来的这大片玻璃,还有镜子。没有这些,王一丁恐怕也无从想起。”

    岳云罗一脸的若有所思,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也是王一丁天生对光线十分敏感,不然想不到也做不到。当然,他想的东西其实很粗浅,能把它完成到这种程度,京营府的确藏龙卧虎。”

    “再藏龙卧虎,你还不是不满意?建了内物阁,就是想脱开京营府做事。”皇帝说。

    “毕竟没进京营府之前,王一丁能画出合乎陛下心意的草图;进了京营府,他竞选潜龙宫主官,连试着做份案子都不敢。”

    “他这种人,讲的是一时的灵性,没想到点子就是没想到,也没有办法。”皇帝很想得开,心平气和地替王一丁解释。

    “不是这个问题。王一丁跟京营府不是一个路数,他出身白丁,尚有很多不足。这些东西,我内物阁能给他,京营府不行。”岳云罗肯定地说。

    “似乎也有点道理。”皇帝似乎站得有点累了,非常随意地盘膝坐下,仰头又问,“你专门过来,有什么事吗?”

    “潜龙宫图样已由荆南海带回京城,内物阁掌事议定可用,想请陛下再看一看。”

    “这件事不是已经交给你全权负责了吗?”

    “是,这份方案我们已经议定可用,但还是想请陛下一览。”

    “哦?那就拿过来看看吧。”

    “东西比较大,还请陛下移步。”

    “行,走吧。”

    皇帝才坐下又站起来,但还是很好脾气的样子。

    两人一起转头,并肩往岳云罗过来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岳云罗递了一个卷轴给皇帝,皇帝一边接过,一边问道:“什么东西?”

    “想请陛下下一份诏书,认一个女儿。”岳云罗头也不回,非常随意地说。

    皇帝转过头来,扬起了眉。

600 曲水流觞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好?”

    第二天清晨,许问出门,撞见连林林,刚要跟她打招呼,她就皱起了眉,担忧地问道。

    许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接着又把手放下。

    连林林说得对,他昨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问道:“如果你发现一件事情,你是对的,但你又是错的,你会怎么做?”

    许问这个问题可以说莫明其妙,让人十分费解,但连林林一点多余的疑惑也没有,费劲地思考着,试图跟上他的脚步:“是说有些部分是对的,有些是错的?那就把错的部分改掉,坚持对的部分啊?”

    “不是这样。是说你做一件事,会让很多人得到好处,但会害到另一些人,你会怎么做?”许问又问。

    这句话问出来,连林林立刻像是明白了一样,安静了下来。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恐怕是世界上最难的问题了。”

    “是啊……”许问长叹一口气,提起精神问道,“今天是要做什么?”

    流觞会一共五天,今天是第二天,虽然流程有些散漫,但明山还是安排了不同的活动的。

    连林林被许问提醒,转身回去抱了一套衣服出来,说:“做什么不知道,但是当家的一家送了衣服过来,让我们换上衣服,前去物业阁。阿爹那套,我已经给他送过去了。”

    许问一看,是一套麻布短打,工匠最常见的装束,当然,也是最方便干活的衣服。

    这套比他们上山时穿的略薄一点,但更便于行动,许问大概猜到今天的活动内容了。

    许问几乎已经不畏寒暑,不过他一边接过衣服,一边还叮嘱了连林林一句:“一会儿把手炉带上,小心冷着。”

    “嗯!”连林林脸颊微红,快乐地答应着。

    没一会儿,三人换好衣服,出了这个独立的小院,向外走去。

    院子门口有小厮等着,一见他们出来,立刻恭敬带路。

    一路上他们还遇见其他大师,每个人都换上了相似的衣服,见到许问一行人,纷纷先行行礼。

    不单只是因为半步天工的连天青,也是因为许问。

    到现在为止,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仍然不能完全接受许问的理念,但有这样的胸怀、有这样缜密的思维,足以得到他们的尊重。

    物生阁前那条河名叫金顶河,顺着指引,他们继续往山上走,路过一处悬崖瀑布,来到金顶河上游。

    这里山势平缓,河道狭窄,水流也比较平稳。四面山势在此处围拢,形成了一个山谷。

    “咦?”刘万阁首先出声,向前快步走了两步,弯腰去摸地面。

    地上新绿盈盈,触手毛茸茸的,竟然已经长草了!

    一崖之隔的地方还是冬天,这片山谷竟然已经一片早春/情景,嫩绿的新草和清新的气息,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

    “这里叫先青谷,春天来得比别处更早一点。外面春意刚至的时候,这里必定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了。”明山已经先到了,正站在河边,听见后面人声,转过身来笑着说。

    “难不成这也是那位墨者大师的作品?”李全突然问道。

    “哈哈,当然不是,人力有限,而自然伟力无穷。墨大师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天工,但也是人。改变天时季节这种大事并非人力之所及,恐怕只有真正的天人才有这样的本领。”明山愣了一下,笑着解释。

    是啊。

    许问在心里想。

    虽然在他的时代,早就有了人工降雨与驱云弹等之类改变天气与气候的做法,但人力还是常常慑服于自然伟力之下。

    火山地震,海啸龙卷,永远是对人生命和生活的巨大威胁。

    但人类,也正是在与自然的抗争之中,变得越来越强大。

    “今天请大家过来,是想做一个小游戏。流觞会,自然不能负了流觞这个名字。”明山笑意盈盈,请大家坐下。

    金顶河旁边已经铺了一些藤垫,藤面细致柔软,里面夹了内芯,坐着非常舒服。

    一群人纷纷坐下,有点纳闷。

    曲水流觞,是文人墨客间流行的一种雅事。

    夏历三月三日上巳节时,在举行完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水渠两边,在水渠上游放置酒杯,让它顺流

    而下。杯子停在谁面前,谁就要拾杯饮酒。

    后来这活动渐渐流行,活动就不会再限于上巳节。大周的很多文人常常在自己家院子里面挖条小溪,就开始饮宴游乐了。大多数时候,他们举行的是诗会,停杯那人还要做一首诗,若是做不出诗来,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是文人之间的趣事,工匠能识字就不错了,有几个人能做诗?

    再说了,酒精会损伤神经,饮酒会削弱工匠对肢体的控制力,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一辈子都没尝过酒味。

    没有酒,叫什么流觞会?

    明山看出了各人的表情,微笑着摇了摇头。

    “咱们手艺人,当然有手艺人自己的规矩。”他走到上游,端起一个漆盘,盘子里放着一杯茶,旁边还有三个牌子。

    明山开始解释规则。

    规则很简单,就是比较各人的手艺。

    在场的大师擅长百工技艺,流觞园恰好也收集了各种技艺。

    一会儿漆盘会放进金顶河里,河水看着平稳,其实下面有很多暗流与漩涡,漆盘飘到漩涡里时,就会不停地打转,暂时停留下来。

    停在谁面前,谁就喝一杯茶,流觞园根据这位大师所属的门类送上一本册子,其实就是技能书。

    拿到这本技能书之后,这位大师可以阅读一柱香的时间,然后/进行三种选择,也就是从三块牌子里取过一块放到自己身边。

    第一块,放弃。

    第二块,学完册子上的技能,拿着流觞园提供的材料,照样完成。

    第三块,在册子原有的基础上改进它的缺点或者将其升级,让它在某方面得到增强。

    每块牌子计成不同的分数,最后分数最高的,可进流觞园接天阁。

    那里存放着流觞园自成立以来,所有来此或在此晋升的天工心得,流觞园将毫无保留地提供。唯一的要求,不,请求就是,若是此人能因此晋级天工,也请将前后心得记录下来,放于此处,留供后人观瞻。

    这一举动纯凭自愿,流觞园绝不强制。

    听见这个规则,所有人、包括连天青在内,全部动容!

601 天工无惑

    这时代其实挺两级分化的。

    一部分工匠敝帚自珍,传媳不传女,把家传的技艺当宝贝,一辈子固守着那点儿东西,警惕着不让别人学,也不学别人的。

    他们也会收徒弟,但对着徒弟往往也会留一手,很多时候,精妙的东西就在这样的隐藏中流失了。

    但并非所有人都会这样。

    也有一部分工匠锐意进取,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把自己独门绝活教给别人,他们一定是很愿意去学别人的东西的。

    兼取百家之长,方可更进一步,他们其实都很清楚这样的道理。

    也只有这样的工匠,才能更进一步,拥有成为真正大师的可能。

    但现在,信息交流的渠道非常有限,他们常常面临着想学也没东西可学的窘境。而且他们受匠籍限制,大部分时间有活要干,哪有那么多时间东奔西跑,跟人交流?

    而且交流交流,不可能只拿别人的不交自己的,通常都有个你来我往。

    这次受邀前来流觞会,他们其实是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的。

    但现在,先不说最后的奖励,前面的意思明山也表达得很清楚了。

    这些记载了多方技艺的册子,全部都是流觞园用了数百年时间收集而来的。

    在这个游戏里,他们将没有任何保留地把这些绝活展示给各位大师。

    虽然只有一柱香的时间可供研习,但也非常可贵了。

    至于后面的游戏要求,其实只算添头,得分最高的第三项就是他们准备好了的交流环节,但这一项纯凭自愿,流觞园只提供奖励,绝不勉强。

    只是这奖励就太诱人了……

    天工心得。

    天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知道得其实都有点似是而非。

    但对他们来说,天工不仅仅只是一个名衔,更代表着一个无比令人向往的境界。

    “天工无惑。”

    对于天工来说,这个世界没有秘密,没有可以令他疑惑的事物。

    世界的终极秘密将在他眼前展开,所有他以往人生中的所有疑惑将得到解答。

    所谓天工,不涉名不涉利,但的的确确就是他们每个人——能站在流觞会此处的每个人心中最大所愿!

    “连大师,那我就不客气了。”人群中,一个人发了一会儿愣,向连天青拱手。

    这意思很明确,就算连天青是半步天工,是距离天工最近的那个人,他也想试试,不想把这个机会让人。

    “那就试试。”连天青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语气平静而果断。

    显然,这个奖励也吸引了他,他决定正式地来争一争了。

    所有的这些人里,许问恐怕是对天工知道得最少的一个。

    他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连天青不会跟他讲解这方面的事情,其他时候也没什么机会跟人讨论。

    这时候,他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目光也凝注在了盘中的木牌上。

    “天工无惑?”这句话的口气未免也太大了吧!

    即使在他的时代,也没人敢说解开了对世界的所有疑惑——如果有,那一定是民科。

    无数顶尖的科学家在探索着这个世界,探索着宇宙最后的真理。

    或真有一个渠道能解开他们的所有疑惑,没人不会疯了一样地想要得到他。

    而即使是许问,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也忍不住去想,以往的天工,会不会有跟他一样的疑惑?那些心得里,会不会有解答这些疑惑的办法?

    他也很想去看一看啊……

    不过,他看了连天青一眼,看到了师父的势在必得。

    连天青卡在半步天工这一阶已经有七年了,这方面的需求,没人会比他更迫切。

    所以,许问不打算去争。

    想一想,等师父看完了,他再去问,师父也不会不告诉他。

    人群在藤席上坐正,面朝金顶河。

    许问坐在连天青旁边,身体微微后仰,姿态非常放松。

    连林林坐在她父亲身后,一脸的兴致勃勃。她当然不会参与这场游戏,但仍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

    许问侧过身,正要去跟连林林说话,连天青转过头来,淡淡看了他一眼:“你做什么?还不做好准备?”

    “呃?”许问身体一顿,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然而连天青何等敏锐,他问话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了许问的想法,挑眉问道:“我需要你来让?”

    许问一愣,然后笑了,连忙道歉:“是我错了。”

    “嗯。天工心得是一回事,前面的试炼也需认真对待。难得开阔眼界的机会,不可错过。”连天青告诫。

    是。”许问知道自己先前想岔了,非常认真地回答。

    明山暂时离开,片刻后,一群仆从把一堆箱子搬到了河边草地上,叮铃哐啷敲了一阵子,装了一排书架出来,上面摆满了书,书皮颜色各色各异,新旧程度也完全不同,显然来自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地方。

    大师们的目光投过来,一个个都像看见了宝藏一样。

    事实上也没错,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财产,一个真正的宝藏!

    “准备开始了。”明山不知何时出现在金顶河上游,手里捧着漆盘,笑吟吟地说。

    他再次把盘中木牌展示给大家看:“木牌一共三种,金漆其一,红漆其二,黑漆其三。金漆牌计十点,红漆牌计五点,黑漆牌不计点。各位接到漆盘,便可自读其书,自取其牌。不过时间有限,‘读书人’只有一柱香时间模拟或改进书中技艺,或是无法完成,所选木牌还是只能换成黑色的。”

    其实工匠是精雕细琢的手艺人,大部分时候不那么需要赶时间。

    但一来明山说的有理,二来明山这句话,莫明其妙让他们想到了这次的争论……

    于是所有人对视一眼,全部都点了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明山很干脆,弯下腰,正要把木盘放入河中,向福至突然抬头提问:“如果有人运气不好,木盘一直不飘到他跟前怎么办?”

    “天工是天命,运气,应是天命。”明山郑重地道。

    “确实。”向福至双手合十,不再说话。

    黑漆的木盘放出河边,稍微晃了一下,在水面上落稳,向着下游飘来。

    河水飘飘荡荡,木盘就像水面上的浮萍一样,飘飘荡荡,上面的木牌和茶杯不知道做了什么处理,稳稳地与盘底贴合,动也不动。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盯在漆盘上,看着它经过一个漩涡,稍微打了一下转,然后脱开,飘向下一个漩涡。

    它路过李全时,停留得格外久一点,李全都已经伸手了,结果它挣脱了这段暗流,重新向下。

    李全身体向后一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漆盘不停在他面前,就是他没这个运气。

    眼看着,漆盘到了人群中游偏下的位置,停了下来。

    它的面前,正是连天青!

602 解板

    连天青是个很奇特的人。

    许问拜他为师的时候,是一个纯粹的小白,对各种技艺都一窍不通,一点概念也没有。

    那时候他在姚氏木坊见到连天青,以为这只是一个乡下工坊的老师傅,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学,也没觉得自己学到的东西有多奇妙,拜的这位师傅有多了不起。

    但是渐渐的,他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见识越来越广,就开始有一些感受了。

    连天青懂的东西也太多了一点,好像只要是技艺,他就没什么不懂的一样。

    他一开始是冲着把许问培养成一个修复师去的,教他木工,一方面是训练基础手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理解名作。

    他由浅入深,教得非常透彻清晰。经常他说出一句话,许问当时听过了就过了,后来想起来,才发现这句话里其实包含着很多意思,足以给他很多启发。

    其实说起来,他跟着连天青学艺的时间并不算长,这中间还要去除他三次考试,以及前来西漠的时间。

    不,来西漠的路上,连天青一直跟随在他旁边,通过各种引导,其实还是教了他很多东西……

    这个过程就像他的这个人一样,看似非常随意,冷冷淡淡漠不关心,但其实每一步都蕴藏着深意,由浅入深、一步步地把他引导到今天这个程度。

    教人一步,自己须前行十步。

    许问越往前走,越能发现连天青前行的程度。

    他所处的位置实在太遥远了,许问直到现在也只能看到一点背影,难以真正触及。

    不过,这都是他在教与学之间得到的感受。

    他还没有见过连天青真正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绝顶技艺,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想想还是挺让人期待的。

    黑漆木盘停在连天青面前,连天青起身把它取了出来,端起里面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六安瓜片。好茶。”连天青说。

    “浓茶偏苦,有幸让连大师喜爱。连大师要选什么门类?”明山含笑而问。

    “随便。”连天青不以为意地说。

    随便……

    人群轻微骚动。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大部分人一辈子能够专精一项、达到顶尖的墨工程度已经很了不起,精通全部门类、执掌所有技艺?

    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那我就随便抽取一本了。”明山似乎并不意外,向书架旁边的管事点头示

    意。

    管事应声而起,一名仆从在他眼睛部位扎了一块不透光的黑巾,牵着他走到书架旁边。

    管事伸手,在书架上摸索了半天,最后选了一本不厚不薄的册子,托在手上。

    黑巾撤去,他连走几步,双手把那本册子奉给了连天青。

    连天青拿起来看了一眼,道:“是解板。”

    解板,是一项民间工艺,简单来说,就是把木头做成木板。

    解板匠,常常也叫锯板匠,算是木工的一种。

    一般来说,解板匠不单是锯板,也包括找到合适的树,把它砍下来的这个过程。

    到后来,还包括了其他时候的砍伐处理树林。

    譬如一家人门前大树被虫蛀空枯死了,需要把它砍掉,但是四周都是房子,树倒下来就会把房顶砸坏。

    这种时候,就需要请动经验丰富的解板匠出手了。

    解板匠很重要,但并不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职业。

    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千匠万匠,不要学解板匠。晴来解在山头上,落来解在埂沿上;?站起来吊煞相,眠倒来活和尚。”道尽了解板匠的艰辛与忌讳。

    大部分时候,树都长在荒郊野外,找到一棵合适的板材树木,需要上山下田,非常辛苦。所以解板匠通常还要学一些捕猎寻药之类的杂学。

    同时,开始锯大木头顶端的时候,解匠要站在凳子上,像个吊死鬼;锯到底部的时候,坐在地上,像个活和尚,很招忌讳。

    不过不管什么手艺,学通学精都要点本事的,会出现在这里也很正常。

    “请开始。”明山伸手示意。

    一名侍女袅娜起身,点燃一柱檀香。

    身处空旷的室外,香气弥散,气味微淡。

    但上好的檀香,只一丝就能让人心思宁定。

    许问最初是在旧木场学习,那里的木头都是现成的,他从修复开始学,很清楚怎么处理糟烂的木材,还真没试过这么初始的阶段。

    他有些好奇,身体向前探了一下,却听见从另一边传来的一声轻哼,带着明显的不满。

    他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没看出来到底是谁。

    香烟从火头上散出来,在空气中袅袅飘散,然后消失。

    烟灰落下,柱香逐渐缩短,最后燃尽。

    这一段时间里,所有人寂静无声,全部都在静静等候。惟有金顶河从他们身边流过,带着早春活泼的气息

    连天青一页接一页地翻着书,不快不慢,但绝无停顿。

    柱香还剩一半的时候,他合上最后一页,抬起头来,说:“我看完了。”

    他从漆盘里拿起一个木牌放到旁边,直起身,左右看了一圈,问道:“我是就这样讲,还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演示一下的?”

    此时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放到身边的,正是那块金漆木牌!

    这是要改进这独门绝活了?

    其实大家都清楚,金漆牌里包含着红漆牌的内容。

    你要改进,不得先演示一下,做个前后对比?

    但解板匠用的是树或者原木,是很大的材料,这可真不好准备了。

    “解板是吗?恰巧了,这里有一棵枯树有点麻烦,正好可以给连大师施展。”

    明山领着连天青往山谷里面走,许问马上站起跟了上去,其他大师对视,也一样起身跟上。

    他们不一定都是木工,也不一定要亲自解板,但谁不想看看这位半步天工的本领?

    “如何?”明山走到一棵大树跟前,停下脚步。

    “可。”连天青甚至没有细看,就点了点头。

    许问抬头看,这里是一片疏疏落落的树林,由于先青谷的特殊气候,大部分树上已经有了茸绿的新芽。

    但眼前这棵全无动静,枝桠枯槁,光秃秃的,明显已经死了。

    枯树旁边是青青草地,上面还开着一些黄色和蓝色的小花,鲜嫩灵动,两者形成鲜明对比。

    “需要什么工具?”明山问。

    “一把斧子、一架木梯即可。”连天青说。

    没一会儿钢斧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他掂了掂,说道:“这门技艺是解板中的一项,名叫替刨工。顾名思义,就是用斧子替代刨子的一门工艺。它能直接从头到脚劈削树木进行取材,劈面如刨,光滑不留痕。我先演示给大家看。”

    说完,他走到枯树跟前。

    以斧替刨,劈面光滑,这不是木匠的进阶基本功吗?好像不是很难?

    人群里的木匠墨工对视几眼,有些疑惑。

    然后,他们看见连天青走过去,站上木梯,挥斧,才意识到。

    这不是木匠的功夫,这是解板工的功夫。

    替刨工,是要直接对这棵高达两丈,径逾尺半的枯树下手!

603 受益匪浅

    树高两丈有余。

    这种高度的树,连天青站在梯子上也不可能够得着顶端,所以他还是从树木中段开始的,手起斧落,便是一条树皮落了下来。

    接下来,连天青开始了他的表演。

    枯树不是真的原木,永远不可能像理解中那么笔直完美。

    眼前这棵树也是一样。

    它歪斜崎曲地向上,树上很多疤痕和斜出的枝干。再联想到它枯死的原因,多半都是内部出了什么问题。综合起来,真的要将其取材的话,它可使用的材料其实非常少。

    当然,连天青现在将要展示的替刨工,顾名思义是一项处理原木表面的工艺,疤痕和枝干是需要处理的麻烦,内部的问题其实可以忽略不计。

    但连天青一上来,开宗明义就说:“以斧替刨不是难事,但以往我们用这种法子处理的只是小料,取个简便省事。这项替刨工着重的是原木大材,对梁柱大板之类的巨材钻研颇深。但它遇到木材里外的问题,就很棘手了。这册子上的内容也将其轻轻跳过,不做赘述。所以,这项替刨工有其优点,但只应对优质大料,有所限制。”

    树疤树裂以及中间的结节空洞等问题其实在大部分木材上都存在。

    中下各三品的木材比较常见易得,木材的问题太严重了,可以直接抛弃不用,比较省事。

    但上三品的木材价值很高,又很稀有,碰到问题只能想办法解决。

    木匠们遇到这种时候各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但总之还是很麻烦,是个难题,现在一听连天青这话,是要教大家更好的法子了?

    还是在这么大型的树木上?

    如果真能解决,那木料的应用范围可就大多了,从成本上就能节约不少!

    “处理大料,最重要的是藏物于心。”

    连天青一边说,一边开始讲解怎么观察树木,彻底弄清楚它的情况。

    树有多高,尺径多少,倾斜多少度,有多少节疤,分别是什么尺寸,拍击敲打细听内部情况,什么样的声音代表着内部是什么样的,他随口道来,讲得细致而清晰。

    连天青的功底实在太深了,这些数据他全部都是信手拈来,不但不需要尺矩,连手指都不需要比,一眼就能看出来,还能细致到毫厘。

    许问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做了一下对比。

    不算他新得到的特殊能力的话,肉眼辨尺寸这种事情他也能做到,但远不如连天青速度这么快,这么举重若轻。

    “鉴完应该成图。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胸有成竹取的是其意,匠人定形还需更加细致。我以前也没有这个习惯,吾徒许问教我,受益匪浅。”连天青坦然道。

    人群本来正在安静地听他说,被他接连报出来的数据惊呆了,这时又是片刻安静,然后传来明显的骚动。

    这时代师徒界限非常分明,师父是绝对不可以在徒弟面前失了尊严的。

    结果连天青一个半步天工,直接说向徒弟学了东西,还“受益匪浅”?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个颠覆,足可看出连天青的心胸,以及许问的实力与影响力。

    半步天工用了都说好,你还有什么意见?

    明山非常机灵,听见连天青的话就送上了纸笔,连天青现场画图,甚至也是照着许问的样子铺阵线条,在旁边用文字标注尺寸。

    他的画绝不写意,定形非常准确,跟这时代的画风都完全不同。

    别人看不出来,许问当然会有感觉,这画风明显也是模拟着他的来的。

    觉得很好,就学了。即使出自自己的徒弟,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许问突然又想起了在路上听过的关于连天青的一些传闻。

    早在他险些晋级天工之前,他经常到人家家去挑衅,跟人打赌,然后去学人家家的技艺。

    有时候人家不跟他赌,他还有过隐姓埋名拜师偷学,因此惹下了不少苦主。

    说起来,今天在场的人里竟然没有他的苦主,也是比较稀奇,还是说这里的人选其实是明山特地甄选过,然后避开了的?

    正在这时,许问又听见了一声冷哼,明显是对着连天青去的。

    他马上回头,还是没找到对象。

    难不成我才想到这个马上就成真了?

    许问有点不可思议,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连天青画完图,重新拿起斧子,攀上梯子,正式开始动手。

    树太高,他只能从中段开始。

    他一斧下去,树皮应声而落,接着,一斧接一斧,树皮纷纷

    落到了草地上。

    这时,旁边一个人上前两步,忍不住伸手拣起了一片,亮给旁边的人看。

    树皮就是树皮,连着少量的木肉,全黑,几乎没有一点木头本来的颜色。而另一边的木肉上,则是纯纯粹粹的木色,不带一点树皮以及腐化的黑色!

    要知道,这可是枯树,里外几乎没有一点水分了,还有明显向内侵蚀的腐化现象,这种时候皮肉分离,比普通树要难得多!

    这表示,他对木材已经有了极为全面的掌控,简直像是开了透/视眼一样。

    许问扪心自问,他绝对做不到这种地步的。

    连天青并没有去看下面的动静,他的手不停,嘴也没停。之前他讲的是怎么判断树木的情况,现在就是讲的怎么处理。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独特的韵律感与节奏感,宛如舞蹈一般,让许问想到了一个词——疱丁解牛。

    在他的斧下,树木被解开,树皮、树枝、疤痕等全部被解开,留下的只有木肉,还是最大限度地留下,没有半点浪费。

    解木解板,可比解牛难多了。

    牛就是牛,大牛小牛、公牛母牛都是牛,但是每一棵树都不一样,大部分人在解开之前都不知道它的内部是什么样子的,但连天青竟然就能知道!

    从中部到下端,这棵树的下半部很快就变得干净而光秃。

    “上面够不着,现在要把木料翻倒过来。”连天青说着,从梯子上下来。

    “要人帮忙吗?”明山连忙问。

    “不用。”连天青摇头。

    他转了半个圈,“夺夺夺”三斧砍在了树根附近,然后,这棵尺半直径的树木摇了一摇,向下倒了下来!

    这树下面光了,上面还带着枯枝,两丈多的大小倒下来声势非常惊人。

    很多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许问却动也没动。

    他站在原地,看得清清楚楚。

    枯树下方是柔软的草坪,上面还有花枝细嫩、迎风起舞的小花。

    枯树倒下,带起巨大的风声,花叶随风狂舞,片刻之后,它们恢复了平静、安然无恙。

    这棵枯树恰到好处地倒在了唯一一片黄土空地上,没有伤着旁边的一根草、一朵花!

604 天人合一

    风掠过许问的鬓角,带起他的发丝。

    树旁草地间有一条黄土地,可能因为光线或者其它缘故,没有花也没有草,光秃秃的。

    这块地方真正只有一条,宽度一尺半,恰好跟树径相符。

    也就是说树倒下来的时候,稍微歪一点,就有可能砸到旁边的花花草草。

    但连天青算得就是这么精准,枯树笔直倒下,恰好到处地躺在那条空地上,不偏不倚。这么大的树,就算是精心摆放也很难做到这么准确!

    这手法实在太惊人了……

    伐木解板虽然是木匠必需的前置工作,但毕竟还是偏门活计,普通伐木取材也不需要把落点算得这么精准。

    这样的冷门技艺也有这样的水平,这就是半步天工吗?

    这还只是半步,真正的天工,又是什么样的水平?

    “太厉害了,偏生这树下荫地生得也巧,刚好能够盛下。不光是树干,树冠也摆得稳稳的。”有人忍不住上前,看得更仔细一点,也更惊讶。

    “自然巧妙,便是如此。”连天青平淡地说,完全没有半点引以为傲。

    “这落点究竟是怎么把得这么准的?”这明显跟替刨工没关系,不在连天青的教学范围内,但还是有人忍不住问。

    “这个很简单,只需要把握一些数字,列出简单的算式……”连天青如常回答,用了一根树枝在旁边的泥地上把算式写了出来。

    他使用的是纯粹的古代数学,写数字和列算式的方法都跟许问的现代数学截然不同,但算法巧妙,速度绝对不慢。

    人群里有对这个有钻研的,也有完全不懂的,互相请教,不停地讨论,乱糟糟地成了一团。

    许问也在观察那个算式,倪天养在他旁边踮着脚看了一会儿,突然凑过来,小声问他:“哎,这还是有点麻烦吧?不能换个法子?旁边做个车,用麻绳把树冠吊一吊,轻轻地放下来,也是一样的吧?”

    许问一愣,下意识地道:“荒郊野岭,不方便运车吧?”

    “荒郊野岭也不需要这样算啊?不是只有在人多房多的地方才要算得这么准吗?那种地方也好架车吧。”倪天养的思路很清晰。

    他说得对,许问也无可反驳。

    然后,他想到了更多。

    现代的工具比古代更加多样而且方便,电锯、吊车、电动解板车,可以直接让解板匠失业。

    到那时候,这样精妙的替刨工、疱丁解牛一般的解树手艺将会全部失传,再也很难看见这样不可思议的人力极限。

    但是毫无疑问,电锯吊车电动解板车,上手更简单、效率更高,又为什么不能取代落后的技艺?

    那么这种取代,就是应当的吗?

    连天青刚刚是从中段开始的,用改进后的替刨术处理完毕的木材只有一半,还有一半带着树皮和树冠,情况更加复杂。

    连天青正要继续,许问突然问道:“可以让我来吗?”

    连天青看他一眼,直起身,把斧子递给他:“你来。”

    许问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树边,接过那把斧子时,心中杂念已经消失。

    不管未来如何,刚才他看见枯树落下时,心里的那份震撼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他想成为这样的人,这个与未来的技术发展没有关系,只跟他自己有关。

    连天青刚才的讲解在他心中流动,他全神贯注,眼里只有那些词句与眼前的这棵树。

    然后,他手起斧落,树皮伴随着腐木落下,白色的木肉暴露在空气中。

    人群瞬间骚动,接着安静下来,继续紧盯着他。

    连天青拣起那段树皮看了看,略微的讶异后,唇角翘了起来。

    许问以前解过板,但没有伐过木。

    他那时候解板,解的也是处理好的木材,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接触过原始的树木。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的。

    用木材解板,一般来说外面已经处理好了,内部情况在处理之前也能心里有数。

    但现在面对这棵树,你是新鲜的、未知的,在这个缺乏内部探测手段的时间,你能做到的只有用你的感官、你的智慧、你的心去贴近它、了解它。

    轻风徐徐,带着早春寒温交加的特殊气息,携着花香,从许问的脸颊旁边轻轻掠过。

    他蹲着身,注视着倒在地上的枯树,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仿佛感受到了这棵树的生命。

    不,这样说也不准确。

    这棵树其实是死了的,它的生命已经逝去。

    但许问还是感受到了很多东西。

    它是怎么生长的、每一根枝条是怎么冒出来的,经历了什么,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它的内部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是它的伤痛。有敌人入侵了进来,逐渐侵蚀,破坏着它的内部。

    这种破坏由内而外地渗透出来,其实在表面上也能看出很多端倪。

    最后,这棵树死去了,但它的生命、它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仍然残留在这里,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这一刻,许问的心与这棵沉默的枯树靠得非常近,所有的感受无比清晰,仿佛近在眼前。

    随着这感受的逐渐加深,他的动作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

    连天青第一个发现,目光瞬间凝住,眼中绽出明显的惊喜光芒。

    其他人看得没这么清楚,但也并非毫无知觉,他们只觉得许问一开始的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不如先前连天青的那么流畅。

    但渐渐的,他的动作越来越从容,越来越灵动,好像真的有某种灵性注入了进来一样。

    “天人合一?”刘万阁惊讶地出声。

    李全听见了,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简单而常见的词,是所有工匠大师一生都在追求的境界。

    甚至来说,这就是成为墨工的标准。

    有过三次以上天人合一的时候,就可以被确认为一个墨工。

    它代表着一个工匠对手中材料、以及将要完成工作的极致统一。

    迄今为止,所有的所谓传世佳品,都是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

    当然,许问这只是刨木解板,不是在创作,板子解得再漂亮,也不可能流传下去。

    但他现在才多少岁?

    有二十没有?

    我二十的时候是什么情况?能不靠师父自己干活吗?知道天人合一是怎么回事吗?

    而许问,现在都已经窥得墨工门槛了!

    不过,他有这样的水平,还是觉得此路不通,应该走另一条与前完全不同的新路吗?

    各位墨工的表情凝重,陷入深思。

    恐怕许问也没想到,他先前与储秋实辩论的那一大段话的影响力,也不如他现在的一次天人合一!

605 想要就争

    “完成了。”许问抚摸了一下大树的表面,直起了腰。

    白色微黄的木肉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皎洁生光。

    这样子,不仅像用刨子细细刨出来的,更像是在刨出来之后,还细细地打了磨抛了光,表面没有一根木刺,带着极其和谐而优雅的弧度。

    “不错。”连天青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向明山,“继续?”

    明山愣了一下,然后才感觉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事情,连忙道:“继续继续。”

    他带头往河边走,走了两步,又记起来叫了两个人,把那根修好的原木搬起来,送到下面去好生存放。

    虽然只是原木,但仍然是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劈出来的,认真揣摩的话,还是能看出很多东西。

    直到木材被搬走,各位大师才渐渐从各自的怔忡中醒过神来,跟着人群后面一起往回走。

    他们忍不住再次打量这对师徒。

    连天青一开始也是天人合一状态,这不奇怪,这本应就是半步天工的能力。在传闻中,他们也曾听说过。

    更令他们惊讶的还是许问,他太年轻了。

    而且他们忍不住去想,许问现在就有这样的水平,除了他的个人天赋,也证明他必定经过连天青的悉心调教。

    那么,在这个新与旧的冲突里,连天青本人究竟站在哪一边?

    还有过往的那些天工大人们,他们预想过这些吗?

    他们有把他们的想法与心得,留在流觞园?

    怀着这种种想法,他们对待流觞会的态度,比之前更认真了一点。

    连天青身边多了一块金漆木牌,黑漆盘则重新放到金顶河上游,顺流而下。

    它在几个漩涡处停留,许问紧盯着它,遗憾地看见它还没到自己面前就已经停下,停在了一位墨工大师的面前。

    他记得这大师姓丛,名叫丛云,是云锦织绣方面的大师。

    倪天养听说了他的身份,明显露出一些关心。

    一个年过去,这两口子的感情当真是突飞猛进。

    他是擅长的是这个门类,拿到的当然也是相关的书册。

    这本书里记载的是同样来自民间,是南疆一带一种相当特别的织染工艺。

    丛云兴致盎然

    ,看完之后沉吟片刻,也选了金漆木牌放到身边。

    然后,他给大家讲解了一下这项织染工艺的原理,将它跟江南一带的另一种工艺相结合,进行了改进。

    原本书册上记载的织染工艺织出来的布料轻薄飘逸,色彩斑斓,如同鲜花一样,但略嫌轻佻,容易脱色。

    他这样一结合之后,原本的颜色会被压一下,显得更加柔和稳重,更重要的则是固色方式有了极大提升,不会像之前那样洗洗就脱色了。

    在场布料染织类的大师不多,但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对别的门类一般也不会一点了解也没有,经常还可以从其他门类里获得一些灵感,触类旁通一下。

    所以丛云大师在讲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听得很认真,不过最显眼的还是倪天养,他找明山要了纸笔,亲自开始记录。

    “流觞园会安排人统一记录的。”许问忍不住小声提醒。

    “还是我自己来吧,写一遍记得也清楚点。”倪天养头也不抬地回道。

    你都不是擅长这类的,自己记清楚了有什么用?

    许问看他一眼,很想说话,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鬼使神差地转头,去看了连林林一眼。

    他意外地发现,连林林也拿了纸笔,正在奋笔疾书。

    这是在记什么?

    他有点好奇,正想去问问,丛云已经讲完,同样得到了一块金漆木牌与十个点数,新一轮的游戏再次开始,许问的注意力瞬间转移,立刻集中了过去。

    不过这一轮漆盘仍然没有到他面前,这位大师运气也很不好,他是金银器类的,得到的是一项已经失传了的鎏金技术。

    鎏金又叫火法镀金,是古代器物的一种镀金方法,它将黄金溶于汞中,将金汞合金涂在金属器物表面,加热使汞挥发,黄金与金属表面结合形成镀层。

    鎏金的工序很多,重点是镀金表面厚薄均匀、色调统一。它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影响到最后的结果,完成得漂亮还是要一点手艺的。

    这本册子上记载了一种特殊的合金方式,据记载比汞金合金更好用。

    能用这样的改进当然是好的,但合金里的一项重要材料的名称他从来没听说过,根据描述也想不到其他替代品,偏偏这东西又必不可少……

    这就很麻烦了。

    他想了半天,把一柱香时间全部耗尽了,最后只能拿过那块黑漆的牌子,放到自己身边,放弃了所有点数。

    丛云大师很遗憾,表示点数还在其次,真有这种工艺的话,这门手艺必将大大提升。

    许问感觉还好,只是一种调配与镀金的方法而已。在现代,除了个别特殊场合,大部分地方的鎏金工艺都已经被电镀取代。

    它方便快捷,节约成本,完全不是古法可以比拟的。

    在这方面,完全不需要舍今取古。

    前三个都不是他,许问稍微有点着急,这时,倪天养看他一眼,问道:“你很想试试?”

    “嗯。”许问应道。

    这时第四个漆盘刚刚落入河中,向着这边漂了过来。

    看过前面三个,许问已经有了一些经验,看这漂过来的势头,多半又不是自己的。

    “想要,那就去争啊。”倪天养理所当然地说,“也没说不能出手把水搅浑吧?”

    说着,他挽了挽袖子,弯下腰,向着河面伸出手去。

    想要就争?

    把水搅浑?

    许问稍有犹豫,就看见有一只手比倪天养伸得更快,已经触到了河面。

    是连天青。

    他听了倪天养的话,马上就动手了。

    师父也……

    那一瞬间,许问没有多想,也把手伸了出去,碰到了冰冷的水面。

    然后,他用力一搅,眼看着水纹泛出波动,不断向外扩散,原本稳定的漆盘离开将要到达的那个漩涡,向着他的方向漂了过来。

    而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跟他做了同样的动作,漆盘的方向再次发生了微小的偏移,落在了他身边不远处。

    连天青转过来向许问点点头,把漆盘托了起来。

    许问回望着他,在心里盘算着刚才的动作和水流的方向,陡然生出一股不服输的情绪。

    这时,其他人都被他们的动作惊住了,纷纷问明山:“这样也可以?”

    明山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微微一笑道:“自然可以,只要不离开座位,各位可以各施手段。”

    他环视四周,朗声道,“运气,本就是可以靠自己的本事逆转的。”

    大师们相互对视,每个人都开始挽袖子了。

606 干扰

    下一轮开始之前,连天青还要先读书。

    他还是没有选门类,随机了一本。

    这次他随机到的是造纸术,一种制笺的方法。

    这次他的用时比上次更短,香才燃到一半就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向明山点了点头,开始讲解。

    这个制笺的方法其实并不特别,跟刚才那位大师拿到的有点类似,关键在于里面一个配方材料的名字很特别,在场的人都没有听说过。

    但连天青就知道,这是南粤一带的一种植物,叶片很长,柔韧有力。虽然他没有试过,但可想而知,用这种材料做成的纸绵韧有力,不易破裂。

    连天青的改进手法也很有趣,他并没有去琢磨增强它的优势,或者跟其他的品质进行结合,而是提到了一点,这种植物虽然没什么味道,但是是可以食用的,口感还很不错。

    所以,在他的构想里,在这个植物的基础上,重拟了它的制作过程,让它可以安全无虞地食用。

    于是,纸变成了食物,可以用在多种场合,有趣又风雅。

    许问完全没想到连天青会进行这样的设计,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他忍不住去想,在七年前家庭生变之前,连天青会是什么样的人?

    说不定跟现在完全不同,是个非常有趣、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不过他没时间再多想,现在连天青已经拿到了二十分,他还没有得到答题的机会呢。

    连天青把第二个木牌放到身边,明山举起新的木盘,看向下游各位:“准备了。”

    一时间,所有人目光灼灼,他们的袖子全部都挽到了胳膊肘以上的位置,俯身向前,做好了准备。

    黑色的漆盘反射着阳光,形成白灼的光点,落到了水面上。

    它剧烈地摇晃一下,稳定下来,开始顺着水流向下漂。

    许问留意到,即使晃动得这么剧烈,漆盘上的木盘和茶水仍然非常平稳,没有移动,也没有泼溅出来。

    这是怎么设计的?

    会不会与水流发生什么反应,影响它的去向?

    许问心中一个个念头闪过,但这时,上游的大师已经有人开始动手了!

    第一个动手的竟然是刘万阁,他本来就坐得靠明山近一点,这时眼看着漆盘要从他面前那个漩涡旁边掠过,漂向下一个漩涡,他毫不犹豫地伸手进水,用力一搅。

    漆盘动了一动,划了个圈子,仿佛靠近了那个漩涡,但下一刻又漂了出来,顺着另一只手

    搅动的方向落了下去。

    “你!”刘万阁瞪着眼睛去看另一只手的主人,李全翘了翘嘴角,说,“各凭本事。”

    明山之前的意思也是这样,所以刘万阁也没什么话好说,吹胡子瞪眼睛地盯着漆盘,结果突然又笑了起来。

    漆盘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松地被李全得到,它也被人半路截了胡,储秋实和气地向李全笑了笑,也动了手。

    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让漆盘落到自己面前从而得到它这件事,比想象中还要难。

    所有人都在干扰他人,漆盘每靠近一个漩涡,就有人动手把水搅混,让它进入新的激战。

    一时间,局面极为混乱,河中水流激荡,漆盘上面的东西虽然仍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但动作明显变大,同样陷入了混乱中。

    这大半段河面上,所有人都在伸手,所有人都在努力,但没一个人能够得到它。

    突然间,大师们抬头,相互对视。

    这样不行,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

    他们必须更了解水的情况,知道它的动向,才有获胜的可能!

    而非常有意思的是,“水”这种东西是无法被塑造的,它无法成为工匠们塑造的材料。

    也就是说,在场的大师们对于水的理解,几乎都是旗鼓相当,没有人会更强一点。

    几乎就在一瞬间,所有人由动变静,不再像之前那样胡乱伸手搅水,而是凝视着水面,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们的手悬于水面之上,伴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动得非常谨慎。

    许问的位置大概在人群的中段偏后,连天青就在他旁边。

    由于前面动手的人太多,搅乱了漆盘的进程,现在它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此时,许问也在看着水面,但看到的东西与其他人全部都不一样。

    他看到的是水,又不止是水,还有各色各样扑面而来的线条与数据。

    在龙神庙的时候,他就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当他专注地盯着一样东西看的时候,它会自然变成数据模型,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百里启和马玉山在电脑上架构起来的那些东西一样。

    这能力来得很突然,但到现在为止,许问用上它的次数也不多。

    原因很简单,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能够目视准确得到物体的尺寸长短等精细数据了,这个能力虽然也是一样挺好的补充,但总地来说还是画蛇添足,用处并不大。

    但现在这个时候可不一样了,金顶河

    的水流化成了大量的数据扑面而来,铺天盖地,触目皆是,还带着各种各样的符号。

    他匆匆扫过去,认出其中有的是水的单位质量,有的是它流动的速度、冲击的方向与力量,甚至还有一些很微小的东西,是河中的游鱼、浮游生物、牵引的水草等等等等等,数据极多、极复杂!

    刚开始发现的时候,许问心里一喜。

    其他大师们发现的事情,他当然也发现了。

    要想顺利得到漆盘,必须对水有足够的了解,尤其是水流的方式与它施力的方向。

    就像他之前发现的一样,这漆盘是经过特殊设计的,它与水流接触的方式、施力与受力的方式与需要列入考虑范围内。

    现在这些数据都已经给你摆出来了,那岂不是说只要计算出来,就可以顺利找到施力的那个点,顺势得到这个漆盘?

    但是要怎么算呢?

    水在不停地流,木盘不停地在这个漩涡和那个漩涡里撞击,数据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这么多数据,他看都看得眼花缭乱了,要怎么处理?

    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就算最高级的计算机,也未必做得到!

    这根本不是帮忙,这是在干扰啊……

    许问思考了半天,不仅没有得出结果,反而觉得整个脑子都有点嗡嗡嗡的,脑门有点发烫的感觉。

    不行,这不是办法。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睛,那些数据线条次第从他眼里消失,最后一片空白。

    身边水流哗啦哗啦,许问冷静了一下,睁开眼睛,结果一看水面,数据们又回来了,吵吵嚷嚷,嘈杂个不停。

    这真的是干扰啊,太烦人了。

    这样他别说去争什么东西了,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啊。

    这时,许问突然发现,漆盘已到眼前,连天青去没有去看它,而是担忧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干扰太多了……”许问也不知道连天青能不能理解,有些烦躁地说。

    “那就别去看。”连天青理所当然地说着,他转过头去,轻轻一划。

    激荡的水流中,漆盘划了一个优雅的弧圈,无视下方另一位大师伸出来的手,稳稳地落到连天青面前的漩涡中。

    连天青再拔一筹!

    而这时候,许问却来不及去多想连天青的领先了。

    别去看?

    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连天青的话,再次闭上了眼睛,又再次睁开。

607 安静

    此时河面还是跟刚才一样,铺天盖地的各种信息,纷纷杂杂的数字与线条遮住了一切,许问几乎连河里的水是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了。

    连天青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一如即往的清晰稳定。

    这时他抽到的是钧瓷手艺,关于窑中控火方面的技术。

    这本册子不是流觞园从其他地方收集来的,而是过往流觞会上的发言与讨论记录。

    所以它的记述方式比较特殊,属于一人主发言,多人补充的类型,看上去有点复杂。

    所以这一次,连天青用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来看书,直到最后一点烟灰落下才和上最后一页。

    在这一柱香,也就是约摸十五分钟的时间里,许问就一直盯着水面不放。

    连天青刚才的话还回响在他的耳边——

    “那就别去看。”

    别去看。

    连天青的意思很明确。

    他肯定不知道现在许问眼里的河流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一直以来他都在告诉他一个道理,要专注、要心无杂念。

    如果实在有杂念干扰怎么办?

    那就别去看。

    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太难了。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数据越来越多,他看都看不过来,怎么从中间分辨出核心数据,计算出最想要的结果?

    如果不理这些数据,专注于背后的河流——先不管他能不能做到,他又凭什么去分析河流,把握漆盘的流向?

    更别提,除了这些数字以外,还有别的干扰。

    就是连天青现在正在讲的“课”。

    流觞会给在座所有人带来的好处,不仅仅只有最后天工心得的奖励,还有整个流觞会的过程。

    自己看书是收获,别人看书进行分析讲解与改进的时候,也是收获。

    而像连天青这样半步天工,对各门各类都涉入极深、思路又新奇独特的人物,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容错过。

    许问眼睛在盯着眼前的河流看,另外还分了一半心去听连天青说话。

    连天青和上书页,新的

    一柱香被点燃,他开始讲解册子上的内容。

    这位大师与他的同行讨论的陶瓷控火变温的要诀,这来自于他们平生工作的经验。

    制作瓷器是项很有趣的工艺,尤其是表面的釉色,会因为外部环境各种微小的变化出现无数奇妙的反应。

    老道的工匠可以依据自己的经验稍加控制,减少一些随机性,或者利用这些随机性制造出更好的结果。

    这些大师们的话多半出自于自己的经验,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什么情况会导致什么样的现象,但具体是因为什么造成的,其实他们并不清楚。

    但连天青则不一样,他不仅经验仿佛比他们更丰富,对釉色温度等等的了解也远甚他们。

    他直接讲解他们这些经验的原理,还可能导致什么样的变化,以及其他的一些影响因素。

    严格来说,他这不算是改进,但知其所以然之后,很多东西自然会得到更大的延伸。

    谁又能说这不是更好的改进方式?

    陶瓷是热门项目,钻研此项的大师们很多。

    连天青讲完,很多人击节称叹,他这第三块金漆木牌,得来得众望所归!

    许问对陶瓷烧制只是略知皮毛,还没有深入研究过,但他其实还是很感兴趣的,忍不住就去听。

    这一听,自然而然就会分心,一时间,他眼中的数字线条更多、更模糊,更加难以分清了。

    连天青讲完,预示着下一轮争夺即将开始。

    许问现在这样在众人里一点优势也没有,不,说得准确一点,他其实毫无竞争力,可以直接告负。

    但他不想这样,他还是想要试试看的……

    “话虽如此,瓷色之变化,总有鬼斧神工之处。有时算得再多,不如神来一笔。我们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拘得太紧,那样不免失之匠气。?天人合一,有时候就应该把事情交给老天爷去决定。”说到最后,连天青合上书册,突然话锋一转。

    大师们听得认真,这时突然纷纷肃然颔首,表示认同。

    许问分心在听,留心到了关键性的

    词句——

    天人合一。

    要说他现在最大的缺陷可就是这个了。

    他进入这个行业的时间太短,虽然已经够努力的了,但大半也限制在个人技艺的磨练与提升上,行业的相关常识他知道得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

    譬如天人合一这个境界,他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刚才解板时太专注,他也没听清楚周围人的议论。

    但没听说过不代表他听不懂。

    这是一个常用词,他当然是知道意思的。

    这时候听连天青说出来,他突然有些触动,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刚才解板时的感受。

    树是自然之物,是“天”,而他当然是人。

    工匠不是凭空造物,必定有所依据。

    这依据,就是自然之物。

    每一个工匠的工作过程,都是与自然之物的交流,需要对它有深刻的了解。

    这种了解可以基于理性层面,就像他一直以来习惯去做的那些一样,知道它的原理、知道它的各种数据、知道它的结构,进行理性的分析,然后/进行处理。

    但是刚才呢?

    他在解板的时候,完全没去想它有多粗、多高,每一根枝条的大小尺寸的数据是什么,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自己的心,感受着它、了解着它。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以前也许触碰到过,但还是第一次感受得这么深。

    这种特殊的经历仿佛给他指出了另一条路,他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现在连天青说出来,他立刻就意识到了。

    “天人合一吗……”他喃喃自语,再次看向那条河流。

    数字如波涛,浩浩荡荡,纷繁复杂。

    他试着抛开这一些,去看更下面、更深处的一些东西。

    新一轮流觞开始,金顶河上游,明山俯身,把漆盘放进了水里。

    许问看着他的动作,看见漆盘顺流而下。

    那一瞬间,所有乱七八糟的数字与线条全部消失。

    世界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608 第二次

    漆盘落入河中,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飘向下游。

    各位大师摩拳擦掌,做足了准备,偶尔有比较年轻气盛一点的还对视一眼,不带火气地挑衅两句。

    说话声、衣袂摩擦声、树叶的摩擦声、流水声,无数的声音弥漫在周围,纷纷杂杂。

    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草木花香、水的腥气,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斥在鼻端。

    声、色、形、味,许问眼前的数字是消失了,但此时,他的五感被极大限度地调动了起来,更多的信息涌入进来,在他的大脑中汇集。

    但是很奇妙,明明是更多的信息,却并不像之前那些数字与线条一样令他头疼,反而在他的大脑里形成更加清晰而鲜明的图像,让他眼前的河流更加具体、更加细节。

    他看着眼前这条河,目光突然从正在跌跌撞撞地顺流而下的漆盘上移开,看向明山。

    明山注意到了,愣了一下,正要询问,就看见许问的目光再次从他身上移开,透过他,看向了更远处。

    那是金顶河更上游的地方,它的水,以及它两边的山。

    先青谷的确比较特殊,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温暖,春天来得特别早。

    其实在更上游一点的地方,气候还没这么温暖,大部分地方还是冬天,河中还有冰块,相互撞击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才渐渐消失,变成纯粹的河水的。

    所以,即使到了这一段,河水还是很冰凉,水草不多,水里的浮游生物和鱼也都不多——它们还没从真正的寒冬中苏醒过来,进行繁衍呢。

    各种蛛丝马迹汇聚到许问的眼里,让他更加了解这段河流。

    它来自何方,它现在是什么样的,两边的河岸是什么样的,河底分布着什么样的石块和不一样的地形,让此地漩涡这么多。

    以及,现在浮在水面上的漆盘,它看似完全是方形的,其实经过特殊的设计,带着一些异样的弧度,专门针对金顶河,使其能在河里漂得更加稳定和流畅。

    这很强,许问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

    不过想到流觞会的特殊地位和曾经接待过的人,这个小

    小的木盘是哪位曾经的天工作品也说不定。

    但木盘再巧妙,依托的也是这条河流。

    许问专注地看着这条河,就像刚才看着那棵枯树一样。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像这个木盘一样,投身于河水,漂在水面上,跟着它一起顺流而下。

    我将漂向何方,我将在何处停留,从何处伸出的手,将改变我的方向?

    漆盘穿过一只只手,接近许问,到达他的面前。

    的确是水无常形,到现在为止,大部分大师都还没有把握住水流的方式,就算有所感觉了,也不一定知道怎么摆脱别人的干扰控制木盘的流向。

    这时,许问伸出了手。

    不能控制木盘的人再多,其中肯定也不包括连天青。

    这时,连天青也正要伸手,看见许问的动作,手停了下来,转头去看他。

    他看清许问的眼神和表情,突然扬了扬眉,思考片刻,停了手,就只是很专注地看许问。

    许问全身心沉浸在这种特殊的感受里,没留意连天青的动作,将手指触到冰凉的水面,轻轻拨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似乎只带动了一小股水流,然而,这股水流不断与周围其他的水流与石头相撞击、发生反应,最后扩散到木盘旁边,带着它打了一个很小的旋。

    而就是这个旋转,带着木盘移动了一个身格,将它落到了离许问最近的那个漩涡里,停住了。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向着许问投了过来,眼神各异。

    许问只看着木盘,看见它如自己所想地停住,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他曲起手掌,握住手指,回味着刚才的感受。

    刚才那一刻,他好像真的跟河流、跟木盘融为了一体一样,这感觉实在太清晰太强烈了,比之前解板时更明显。

    原来人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和世界进行交流?

    是这个世界的特殊情况,还是在另一个世界也会这样?

    这两次感觉发生得都有点偶然,要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彻底触发?

    只要足够专注就可以吗?

    好像并不

    完全是……

    各种念头在许问脑海中一闪而逝,他俯下身,拿起木盘,突然听见旁边连天青的声音:“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天人合一……也许以前有些东西,是我想错了。”

    许问一愣。

    之前解板,现在抢盘,他的确两次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里。

    这感觉的确很奇妙,但听师父的意思,这是工匠应有的境界,名字就叫天人合一?

    师父说的想错了,又是指的什么?

    许问还想再问,连天青示意了一下他手里的杯子。

    许问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时候,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准备下来再问。

    “木、石、泥水均可。”他对明山说。

    明山的表情有些奇异,深深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流程走完,一柱香点了起来,一本薄薄的册子到了许问手里。

    黄皮册子,上面歪歪斜斜三个字——“叠板子。”

    字写得不行,非常难看。

    这样的字,不像是写出来的,倒像是对着什么东西照葫芦画瓢画出来的。

    “流觞园书里有记载,这位名叫向耕郎的大师情况比较特殊,他不识字,也没拜过师,农家出身。他家境贫寒,最初学着叠板子只是因为家里墙塌了,请不起人,又买不起砖,只能自己叠板子。”明山也看见了那比狗刨还不如的字,开口解释道。

    “结果他就靠着一手叠板子,叠成了墨工,被请来了流觞会。”

    叠板子是一句俗话,就是用沙灰把一块块小石头砌成一堵墙壁。

    穷人家里买不起砖,更加磨不起青石,叠板子就是他们唯一能接受的砌墙盖房子的方式。

    用石头砌墙,还得不塌,那当然得是有技巧的。

    但再怎么说,这也是穷人家才会用的手段。

    穷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能糊弄事儿就行了,而好手艺,往往都是“讲究”出来的。

    靠叠板子叠成墨工,被请来流觞会?

    这是真的非常稀奇。

    许问兴致盎然,翻开书认真看了起来。

609 梦

    结果许问一看就看呆了。

    这,这是写的什么?

    不,这是画的什么?

    封面上三个字,虽然歪歪扭扭比狗刨还不如,但好歹还是字,勉强能认得出来。

    但里面就完全不是了。

    这位向耕郎向大师仿佛放飞了自己一样,满篇鬼画符,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这是什么?”旁边连天青看了一眼,也皱起了眉。

    “按照规矩,一人在看的时候,另一人理应回避。”明山在前面提醒,连天青笑了一笑,收回了目光。

    许问只能自己一个人看。

    旁边檀香已经点起,他需要在一柱香,也就是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里看懂这篇鬼画符,并且选择放弃或者解说或者改进它。

    许问已经落后,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必须认真去看。

    刚才他虽然专心,但最后的时候还是看见了,他师父连天青放了一次水,这次没跟他争。

    连天青不可能一直放水,许问也并不希望他这样做,所以每个机会,他都必须要认真把握,向耕郎这篇鬼画符再难懂,他也要搞清楚里面的意思。

    而且再说了,向耕郎被请来流觞会,这本册子还被摆在了这个书架上,它肯定是有意义的,他没有看懂,只是没搞清楚向耕郎的描述方式而已。

    许问深吸口气,凝神细看。

    渐渐的,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叠板子说到底就是把石头垒成墙,是一个由小变大的过程,使用的材料是石头,它们的形状很不规则。

    所以,要把这样小的东西变成大的东西,首先要搞清楚的是比较小物体的形状规律,找到规律把它们组合起来。

    想清楚这个基础原则之后,向耕郎的表达方式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他所想的,正是这种组合规律。

    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他对形体的捕捉与别人都不一样,有一种非常奇妙的灵性。

    他能够非常敏锐地把握住物体最基础的形态,那些圆形、方形、三角形、梯形等结构,将它们进行拼合,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组合规律。

    对他来说这规律是很感性的一种东西,很难用语言来

    表述,他全部都由图形来绘制,描绘得很不清楚。

    这种感觉,就像你用单纯的文字,很难描述一个梦境一样。

    但他的这个概念,只能用这种模糊不清的方式来表述吗?

    当然不是。

    说到底,这其实就是几何学,许问从小学到大,学了很多年的东西,一个纯理性的东西。

    几何的测量与计算当然是有一套规律的,非常清晰而统一的规律。

    这套规律易于理解与使用,只需要学习就可以了,甚至不需要太多天赋。

    向耕郎描述出来的东西依据的纯粹是个人本事,普通人很难学会。

    但几何学,是个初中生都能学,不及格还不给你过关……

    烟雾袅绕,淡淡的檀香气息传来,香柱已经燃到了一半。

    许问已经知道这本册子上写的是什么了,也知道该怎么改进它,但他却没有马上动手。

    相比几何学,向耕郎在册子上描绘的东西虽然难以学习,但也有一项优势,是精通几何学的学生也没法做到的。

    那就是效率。

    现代工业与传统手艺相比,最大的优势其实就是效率。

    但在叠板子这一项上,却是反过来的。

    叠板子用的是很多形状不同、也很不规则的小石头,用现代方式,你必须要一个个测量这些石头的各项数据,把它们归纳成更简单更基础的结构,然后再进行计算,找到相配的类型,把它们组合在一起。

    就算专门设计与使用仪器进行扫描,用电脑来自动执行,也需要大量的工夫,还会增加大量额外的成本。

    更何况,叠板子叠到向耕郎这种程度,兼顾的不仅只有石头的形状,还有它的色调等等,需要很强的审美功力,这是电脑与工具很难完成的。

    所以,哪怕是科技极度发展的现代,借助各种各样的工具,人们叠板子的本事,恐怕也比不上向耕郎!

    他只需要一个人,一双手,就能叠出花样百般的墙壁房屋,甚至亭台楼阁。

    册子越往后翻,里面出现的花样就越多,许问已经完全明白这位大字都不识一个的老农民为什么会被请到这里来了。

    当然,在他的那个时代,

    远有更先进、更好用、更便宜的各种墙壁,哪里还用得着叠什么板子?

    但是,又真的是完全不用吗?

    一些花墙、一些假山、一些曲径通幽的石板路,其实都是与叠板子同样的方式来完成的,它代表着人类的审美与灵感,科技再怎么发达,这些东西能丢掉吗?

    它本身就代表着人能够被称之为人的一些东西。

    就像向耕郎这个光怪陆离、梦境一样的本事,就算消失了,也曾经存在过,有着独具一格浓墨重彩的一笔。

    “时间到了。”明山提示。

    许问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拿木牌,道:“向大师这门叠板子的手艺,凭借的是他自己天生的本事,其他人很难学习。”

    听见他的话,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了然以及同情的表情。

    叠板子太简单了,很多时候,越简单的就越难。

    有些人天生就有那样的本事,你根本就学不来,许问抽到这样的书算他倒霉,大家也都很理解。

    “但是我另外还有一套手艺,没有他这种天赋,也能够学习,但速度远不如他快,也未必有他做得好。不知道这个算不算改进。”许问看着明山说。

    明山眉毛一扬,毫不犹豫地说:“当然算!”

    人群里有些窃窃私语,但没人反对。

    一项完全无法学习的本事,用降级的方式实现,让更多的人可以学到,这似乎也是不错的事情。

    但叠板子这么简单的事情,做到向耕郎这种程度的确让人惊叹,但是降级了不就平庸了吗?小孩子也能拿石头叠东西,他这个算什么?

    “这套手艺、或者说理论是以算学为基础,时间有限,我简单说一下。”

    许问找明山要了纸笔,边讲边画。

    他只有十五分钟时间,这点时间肯定不够把几何学讲透,但讲个皮毛还是可以的。

    于是,在这十五分钟时间里,一个全新的解构世界的方式在这群古代工匠们的面前展开。

    此时,他们的感觉其实与许问刚才看书时的有些类似。

    仿佛梦境照进了现实。

    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也是一个他们一直在做,但是从未成形的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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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