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 三年
其实最靠近几何代理物理化学这些东西的,也是这些工匠。
越往深处走,他们迷茫的东西就越多,这也是为什么“天工无惑”会这么吸引人的原因之一。
每个人对世界都会有一套自我认知的方式,工匠在日常工作中处理各种自然材料,做到各种人力难以达到的工程,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最非常清晰、非常直接的。
他们其实也会累积很多类似的经验,做出一些总结,以口诀等方式实现。
但那终还是经验式的,他们从小形成了这样的思维模式,又没有接受过正规系统的教育,这限制了他们,使得他们在这方面始终处于一个有所感觉,但模糊不清的状态,现在许问的发言,犹如醍醐灌顶,把他们心里那一颗颗珍珠串连了起来,他们心中一扫尘霾,突然间有了一些心明眼亮的感觉。
他们不自觉地起身,倾向了许问那边,摆出了专心凝听的姿态。
还有的来不及找明山要纸笔,直接趴到了地面上,拿着树枝就开始写写画画。
这是心里本来就有难题,被许问的话提醒到了,突然豁然开朗得到了思路了。
十五分钟只够许问讲个大概,很多东西他只介绍了一个框架,里面的内容细节只稍微提了一下。
但很明显,这些细节他是清楚的,只是没有说而已。
所以,对于在场的工匠大师们来说,他的话就仿佛浮光掠影,一闪而逝,恰好戳中了他们的痒处,但戳得又不是很实,让他们着实心痒难搔。
一柱香燃完,许问的话戛然而止,对着明山说:“我讲完了。”
结果他话音未落,七八个声音一起跟着响起:“不行,没讲完,继续讲!”
“不行不行,没讲完,不能让他拿牌子!”
“继续讲,讲完了拿三个……不,十个牌子都可以!”
人群里抵触情绪一时非常大,但这些东西要细讲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尤其是这些大师们,以前基本上都没有系统接触过算学方面的东西,要讲透理解透,真的得花太长时间。
不管怎么说,真的要继续讲的话,这个流觞会肯定是没法开下去了。
许问也有点无奈,他想了想,说:“不如这样,流觞会结束之后,
各位不是要跟我一起去逢春城吗?到时候我从头开始,分课程系统地讲给大家,如何?”
“可以可以。”大师们当然也听得出来,这些东西要讲透,不是眼前这一时半会儿可以完成的。
许问的提议与他们的行程相符,他们纷纷答应。
有些人本来打算流觞会结束之后先回去处理一些别的事情,回头再去逢春城的,现在意识到这样会错过课程,也在心里重新规划了起来。
同时,很多人心里也开始有些心惊。
许问话里的意思,不也是表示他在这方面的所知所学不止于简单的框架,而是懂的更加全面细致、足以把它完整地教给大家吗?
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不简单!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取就有予,这些大师要从许问那里学东西,也在考虑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作为回报了。
正好,许问不是要建城吗?
他再怎么天才也不可能全能,大可以在这方面多帮点他的忙。
还有老规矩,你想学什么,总得拿点东西出去换。
不知道他们手上有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按道理,他们不该没有自信,但许问怎么说也有一个半步天工的师父,这种事情,还真的很不好说……
纷纷杂杂的各种思绪里,明山的声音响起:“许问得到金漆木牌一个,下轮开始!”
所有人的思绪瞬间收回,盯着河面,眼中燃起战意。
几何是要学的,天工心得也是他们想要的!
河面波澜起伏,奔涌而来,几乎所有的手都伸向了河水,把水面搅得更加混乱。
许问的心再次定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顺利进入刚才的状态。
旁边连天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对于他这样的“新人”来说,天人合一的状态是有随机性的,运气好能进,稍微一分心甚至有可能掉出来。
但许问说进就进,顺利得跟吃大白菜一样。单算次数的话,他已然进了三次了,是货真价实的墨工了!
他今年多少岁?十七周岁还没满吧?
如此年幼的墨工,简直难以想象。
连天青一瞬间想到了当初。
那时候,
许问站在旧木场门口,神色清明,有一种与别人完全不同的从容姿态。
所以,当连天青听说他只是姚氏木坊随便收来的一个小学徒的时候,心里是有点吃惊的。
但那个时候,许问的确对所有的匠人技艺一无所知,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雏鸟。
真没想到,他竟然成长得这么快,一年出师,三年即已成墨工……
有意思。
连天青微微一笑,收回心神。
然后,刹那间,他目光凝注,同样进入了状态。
那收入自如的程度,远超许问!
河面不断起伏,木盘受到大量干扰,但水平摆在这里,在这段时间里,对这段河流有了了解的大师不在少数。
所以现在不仅要比拼能不能搞定河流本身,还要比拼水平能不能超过其他人。
这一点,就算是连天青也没办法保证一定能做到。
接下来的竞争非常激烈,这一轮许问和连天青都没能成功。
许问不知道连天青的原因,很清楚自己的。
他漏算了从山头掠过来的一阵疾风。
气流的变化也要计算在内……
他定了定神,周围的一切纤毫毕露地映入他的意识里。
下一轮他赢了,运气比较好,得到的是一本关于石雕技术方面的书。
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当然是没问题的,从中间得到了一些收获,又补全了一些内容,拿到了一块金漆木牌,计二十分。
日光渐渐偏移,最后到达西边,开始下落。
红色的光芒洒落在金顶河上,波光粼粼,异常好看,但周围光线也肉眼可见地黯了下来。
此时,明山站起来宣布道:“游戏进入最后一轮!”
此时,连天青手握八块木牌,全部都是金漆,总计八十分。
许问比他少一块,暂时得到了七十分。
其余人等,竟然都落在了他师徒两人之后。
听见明山的话,许问抬起头来,与连天青对视。
眼前局势,两人心中都已了然。
连天青再拿一块牌子,就将奠定胜势。
而许问再拿一块,就将与他师父同分,争取最后一个机会!
611 心为万物
明山端起托盘,稍微停顿了一下,俯下身,准备把它放入水中。
再来一次,一定要成功!
许问给自己打气。
他注视着明山的动作,目光落在水面上,正要像刚才一样进入状态,结果世界又变了——
那些数字和线条又回来了!
他心里顿时一紧。
这东西看上去是一种特殊能力,能帮他更好地看清世界的本质什么的,但放到现在,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妨碍。
太多的干扰会让他没办法进入刚才那个状态,没办法看清世界的每一个细节。
没了这个,他拿什么跟连天青争?
世界铺天盖地,全是数字和线条,所有的一切几乎全部被这个覆盖,除了这个什么也看不清。
许问头大无比,努力想要透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看清后面的世界,但一无所得。
麻烦了……
他深吸一口气,定下神来。
“怎么了?”
旁边传来两个声音,他转头看去,连天青和连林林都在看着他,表情有些担心。
“没办法天人合一了?”连天青问。
许问一愣,瞬间意识到他说的就是刚才他进入的那种状态。
就叫天人合一吗?
真是又通俗又贴切……
“是。有一些干扰。”他老实承认。
“干扰?”连天青扬眉,目光转回河面上,淡淡地道,“心即理,理为宇宙万物。那不是干扰,是你的心的一部分。”
心即理,理为宇宙万物?
这不是明朝心学的核心学说吗?
连天青笃信的是这个?
不过这个时候,许问来不及多想别的,而是细思起了这句话的内容。
那不是干扰,是你的心的一部分。
你的心,即为宇宙万物。
没错,这些数字、这些线条,本质绝不是干扰,而是人们认知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
一种他早知了解,其实应该更加习惯的方式。
他会觉得这些东西没用、让人很棘手是因为它们太多了,他没本事处理,而并不是说它们是错的。
如果把它们当作世界的一部分来接受呢?
把这两种方式当成不同的认知世界的方式,让它们相辅相成,同时存在?
明明是对手,师父还是师父,还是在不断地提点我、帮助我……
“我懂了,谢谢师父。”许问向连天青点头致意。
“嗯。”连天青淡淡回应,转回头去,手已经悬在了河面上。
“加油!”连林林握着拳头,小声给他打气。
许问对着她一笑,目光回到原处。
还是那些数字,那些线条,密密麻麻,仿佛织成了一张网,笼罩着整个世界。
但现在,有了连天青的提醒,这些网在他眼里换了一个感觉。
它们其实也是河流,是这个世界,只是不一样的表现方式。
它们太多太麻烦了,许问的脑子又不是电脑,很难一一解析。
但不拿它们当主体,而是用它们打辅助呢?
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总有不细致、不全面的时候,这些数据就是一个完美的补充。
许问开始尝试着换一个思路,将感性与理性放到一起,持平来考虑。
这有点难,但可以试试。
黑色漆盘宛如一片黑色的叶子,剧烈地动荡起伏,由上游而来。
这一次,其他大师不再像之前那样,非常积极地去争抢,随便意思意思了一下,就把它放了过去。
就点数来看,他们基本上都已经出局了,接下来主要要看的,还是那师徒俩的争锋。
师父要是赢了,没准儿他们有希望看见新一代天工的出现;徒弟要是赢了,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平局之后,流觞园会怎么安排。
漆盘到了中段,除了连天青师徒以外的所有人同时缩手,全部看向了同样的方向。
位于河流中下游的师徒俩靠在河边,相互点了点头,气氛看上去很平和。
不愧是亲徒弟,一家人,看起来没打算拼到最后啊。
可惜了,看不到……
大家正在想着,两人却同时把手伸向了河面,把本来就很不平静的河水搅得更加混乱!
原来他俩不是不准备动手,只是打了个招呼,下了份战书而已!
最令人惊讶的是,他们这次动手的时机,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早得多。
这时候,漆盘才刚到人群中段,离两人还有至少五丈距离。
这一段河面虽然不宽,但至少也有接近两丈,河水更是
有些湍急。
他们这么早动手有用?
真能隔着这么长一段河流,给盘子造成什么影响?
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漆盘动了,动得非常明显,肉眼可见!
“这是一环扣一环啊!”李全第一个看出了端倪,忍不住出声道。
渐渐的,其他人也都看出来是怎么做到的了。
他们用一波水流影响另一波,如此反复,将影响扩散出去,最后影响到相隔极远的另一边。
当然,原理是这样,说起来非常简单,但其实要做到是非常难的事情。
他们要做的不仅只是让漆盘改变流向,还要让它移动到固定的地方,这同时还有另一人的干扰,要想办法排除这个干扰……
涉及到的因素太多了,情况的确非常复杂!
漆盘动得非常剧烈,尤其到了最后,它在两个漩涡之间不断来回,僵持了很长时间,迟迟不能确定去向,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良久之后,终于尘埃落定。
许问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向师父示意:“承让。”
拖盘稳稳地落在他面前的漩涡里,他一伸手就拿了起来。
连天青表情有些意外,他刚才真的没放水,是真的输给了许问。
现在回想起来,是有几个细节没做到位——不,也不是没做到位,是本来就太细微了,平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到最后真正分出胜负的,就是这些细节。
许问是怎么注意到的?怎么做到的?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你赢了。”
许问心里有些惭愧,又有些复杂。
他能赢其实算是开了挂,但原本的负担最后变成了助力,又让他想到了一些什么。
“我还是选择石木两类。”他说。
运气不错,是细木,木雕类,同样是许问已经大成了的科目。
两柱香不到的时间里,他已经拿到了新的一块金漆木牌,与连天青同分了。
同分情况下,是再比一轮,还是……
师徒俩一起看向明山,老人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他思忖片刻,整理衣衫,起身伸手:“既然如此,那二位请一并跟我来。”
“既然都有天工之资,那我流觞园也必不应错过。”他说。
612 天地自生
“可以两人,为什么不能更多人?”
听见明山的话,连天青稍微有些意外,扬了扬眉,问道。
这个问题许问其实也想问。
既然并没有那么严格的人员限制,为什么还要搞这个流觞会,不能让所有人都去看一看那个天工心得?
明山叹了口气,微微一笑:“你们看见就知道了。”
卖关子吗?
其他大师稍微有些遗憾,但连天青没再多说什么了。
现在暮色将至,夕阳的红光弥漫开来,在天际形成绮丽的虹霞,景色非常壮观。
流觞园的人点起火把,领他们回去,还专门有人拆分书架,把那些书本一一归纳进匣,背着下去。
他们的动作训练有素,一看就经过长期的训练。
大师们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去看那些书。
今天这一场盛会,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都得到机会,看了其中的一部分。
运气好的,拿到了合适自己的书,直接就能学到东西;运气不太好的,碰到许问那本向耕郎那样的情况,至少也能开开眼界,得到一些灵感。
总之很多人都有收获,也知道这些书是一笔多么大的宝藏。
光是看着它们,就是在与数百年间与他们水平相同甚至更高的大师们交流了。
所以现在看着这些东西仿佛就要被收走了,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
没想到明山的这些手下把东西搬回流觞园,并没有把它担回去收起来,而是叮叮当当,重新在物业阁前面的空场上装起了书架,把书匣放了回去!
明山站在书架前面,向着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道:“这是世人心得,流觞园不敢私藏,虽然保存不易难以传布,但也不应束之高阁磨灭于世间。这些书册就留在这里,供各位任意取阅,旁边有笔墨,也可以随意抄写,小心着不要破坏原籍就行了。”
可以随便看,还可以随便抄?
大师们马上就兴奋起来了,不能去看天工心得的失落瞬间一扫而空。
他们其实都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们年纪大多已经不轻
了,擅长的只有一到两个门类,墨工已经是他们的极限,此生基本上无望天工。
所以,看心得的机会争是要争的,看不到其实也没那么遗憾。
相反这个通阅典籍的机会,可就真的太难得了……
“抄完的东西,回头能带下天山吗?”刘万阁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流觞园穷是穷了点,也并非雇不起抄写工。各位若能将它发扬光大,也是吾世之幸。”明山愣了一下,忍俊不禁。
“也对,也对!”刘万阁高兴地笑着,没一会儿就扑到书架旁边去了。
“两位请。”明山安顿好那边,转向许问和连天青,伸手邀请。
“现在?”连天青看了一眼天色,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路过书架旁边的时候,许问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想:这些书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失传的技艺,要是骆一凡看见,肯定会如获至宝……
“你放心。”连林林不知误解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误解,只是看出了许问的想法。
她拿起纸笔,笑眯眯地说,“我来帮你抄!”
许问看着她,笑了起来。
“嗯,交给你了。”他说。
………………
“一会儿会有点冷,两位要多小心。”
明山先把他们带到园外,那里守着两名仆役,手里抱着大叠的皮衣棉袄,明山让他们换上。
师徒俩都不是很惧寒暑,但主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们也没有反抗,依言换上。
然后,他们一路向后山走,进了一个园子。
这个园子跟前面的不太一样,冰凉清净,松柏环绕,走进去就感到一阵寒意,倒有些像墓园的感觉。
“进去之后,两位的动作麻烦请尽量轻一点。”
前方一扇石门,明山在门前停住,轻声提醒。
许问和连天青都没有说话,两人一起抬头,看向上方,一起凝住眼神不动了。
不久之前,许问在物生阁看见了写在斗方上的天地两个字。
当时他觉得那两个字气势雄浑,虽然写在
小小一张斗方之上,但那感觉,像是纳尽了整片天地,又像是要冲破它一样。
但现在站在了这里,他才知道,那两个字其实是临摹的,临摹的正是这道石门,技法还算不上太高明。
不,也不能这样说。
斗方上那两个字会带给他那么强烈的感受,当然也是很厉害的。
但比起眼前这两个,就像池塘里的青蛙比拟天宇上的鲲鹏,一下子就变得狭小/逼仄了。
这两个字的气派实在太大了,它映在有些昏暗的暮光当中,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收纳进来一样。
那种感觉,如同我就是天地,天地就是我,极具气魄。
这两个字没有署名,许问特别留意了一下,忍不住问明山:“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这不是武侠世界,这两个字必定是有人写出来,然后由工匠刻在这道高达八丈的山壁石门上的。
这两个字肯定是写得很好,但工匠要是没有足够的水平,也绝对是刻画不出神韵的。
甚至许问有一种猜测,这两个字,并不像大部分石碑一样,由某位文人书写,再由匠人刻上去。
许问觉得,它应当就是某位大师——甚至是天工的直抒胸臆!
“不知道。”令人意外的是,明山摇了摇头,“说起这个就很奇怪了,这道石门在我们明家登上天山之前就存在,这两个字,也是那时候就在了。”
“浑然天成,宛如天地自生。”连天青一直凝视着那道门,这时长吁一口气,对两人道,“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里了。”
“啊?”许问一愣,不解地看他。
“我心有所感,这两个字就足矣。”连天青抬着头,目光瞬也不瞬。
“这一路进去,里面还有两处,同样也是天地二字,与此有些不同。连大师若是看见,恐怕会改变自己的想法。”明山说。
“哦?”连天青的目光恋恋不舍地移开,思考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那再走走看吧。”
还有两个不同的天地?
一听这话,许问也有些好奇了。
613 冰冷火焰
摆在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这石门太大了,高达八丈有余,也就是二十多米,可想而知它会有多沉重。
这么重的门,怎么打开?
明山走到石门跟前,双手各抵在一扇门上。然后,他伸手轻轻一推,也没见他怎么用力,也没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石门就这样轻轻巧巧顺顺利利地滑开了。
“咦?这是什么机关?”连天青也有些好奇了,大步走到门后面去看。
许问跟他一起,走过去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惊讶的表情。
门后上上下下光光滑滑,石门与石壁联为一体,看不出任何机关的端倪!
厉害了,这门究竟是什么原理……
这是暮光渐暗,天黑得很快,许问和连天青也就没在这里再继续看下去,而是跟着明山继续往里走。
走了一会儿,又到了一扇门前,这时天几乎已经全黑了,许问抬头,突然惊了一下。
前方黑暗里,突然亮起了几团绿色的鬼火,飘飘荡荡地浮在半空中,鬼火后面,仿佛还有几道模模糊糊的鬼影!
这是什么!
许问吓了一大跳,明山却如常往前走,许问定了定神,跟了上去。
走到近处许问才看见,那不是什么鬼影,就是几个人,每人举着两支火把。问题就是这火把,散发的不是正常火焰的红光,而是一种带着绿色的白光,看上去的确很像鬼火。
冷光火?
许问心中一动,这时明山从那些人手上接了过来,递了许问和连天青一人一支。
他试了一下,火焰冰冰凉凉,毫无温度,果然是冷光。
“第二处天地,就在这里了。”明山没有马上进门,而是举高火把,对连天青说道。
两人一起抬头。
这道石门跟先前那道差不多大小,上面同样有两个大字:天地。
这字的大小也跟前面的差不多,但带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前面那两个字给人的感觉是:我就是天地,天地就是我。
那感觉肆意张扬,同时还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看着它的时候,让人的心也忍不住跟着鼓动了起来,仿佛真的看见了一
整个天地一样。
而眼前这两个字,写的字跟前面那两个是一样的,字迹也有些相似,但更霸气,更自信。
看见这两个字,许问的感觉是:我位于天地之上,我创造了这片天地!
有意思的是,这种霸气并不是张扬无际的,而是稍微有些内敛,让人感觉到了控制力。
这种控制,给刻字的人增添了强大的掌控感,好像他同时也控制住了这片天地一样。
“敢叫天地换新颜……”许问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什么?”许问声音太小,连天青没有听清,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许问摇头。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而已,而他从这两个字里,感受到的正是这样的气魄!
“这两个字跟前面那两个,是同一人的手笔?”许问忍不住问。
“应该是。”明山也仰着头看着,回答道,“气质完全不同,但我们细细比对过,一些落笔用力的习惯是一致的,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明山说的这个就仿佛一个人的指纹,是做不了假的。
这也就是说,这个人前后两次刻字,展现出来了两种完全不同、却又都非常宏大的气质。
这种程度的改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必然是他受到了什么触动,整个人的思路发生了剧变才能导致的。
一个是我即天地,一个是我动天地,也不知道这两处刻字谁先谁后……
明山再次推门,石门依旧悄无声息地轻松滑开。
不过磷光火把光线太暗,照亮的范围有限,也看不出石门后面跟前面那个是不是一样的。
门内是一段甬道,两边仿佛都是山石,道路狭窄,被淡绿色火光勉强照亮,视野非常黯淡,只有三人的脚步声来回撞击,响出回声。
气氛有些诡异,明山轻声道:“稍安勿躁,很快就到了。”
许问估算了一下,大概又走了三分钟,眼前突然露出一道光芒,然后明山带着他们转了一个弯,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开阔明亮了起来!
夜晚,山洞深处,能有这样的明亮,必然要借助外力。
此时在许问眼前展开的,仿若一幕
奇景。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高约十丈,也就是三十米左右,方圆约有四百平方米。
山洞四壁到处都是绿色的磷火,点点幽光,把四周照得更加诡异。
众所周知,最容易产生磷火的是什么,这也是鬼火这个名字的由来。
“是人骨?”许问镇定自若地问明山,甚至有点想走过去看一看。
“是。据记载,当年明家发现此地,最初以为是自然生成,后人依势而建而已。进来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个洞是挖出来的,四周尸骨堆积如山,仿佛是挖洞匠人所留,但均已只剩骨殖,磷火丛丛,全因骨生。”明山如实道来。
许问轻轻吸了口气,再次看向四周。
这个大个洞,竟然是挖出来的?
挖洞的人甚至被葬在了这里?
不,按照明山的说法,这也不能叫葬,就是单纯的弃置。
尸骨被埋进土里的话,可是不会产生这么多磷火的……
“是前面写字的人做的?挖这个洞做什么?”许问皱着眉问。
“没有记载,一切均不知。”明山向前伸手,“唯一留下的,只有洞里的这些东西。”
许问有点好奇了,这时连天青已经走了上去。
许问跟着上去,然后就知道明山为什么要准备磷光火把、还要限制到这里来的人数了。
磷火是冷光,没有温度,所以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持这里的原貌——
这个山洞里,原来到处都是冰雕,它们映在黑暗与隐约的磷火间,看上去没那么起眼。
但靠近了就会发现,那种纤丽与轻薄,那种千姿百态瑰丽奇特的冰雕,让这里宛如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只会出现在许问最奇特最不可思议的幻想中。
而位于冰雕正中的,是一块冰碑,两个字位于冰碑内部,想不出是怎么刻进去的,倒像是冰里自己长出来的。
这是与外面同样的两个字——天地。
但在这里,它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不再张扬,不再霸气,不再纳天地万物于掌中。
然而,在看见它的一瞬间,许问就意识到了,这就是天工心得,也许是最早那份,是这座流觞园真正的底气!
614 不对劲
连天青第一眼看见前方冰内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就变了。
他整个人呆若木鸡般站在原地,眼神愣愣的,这一刻,他的眼里除了这两个字,仿佛什么都已经不复存在。
片刻后,他向前走去,才走了两步就险些撞上一个人。
他看见许问,发现他也盯着那座冰碑,脸上写满了震动。
这么年轻,竟然就已经有所感触了吗……
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连天青的脑海,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许问点点头,就与他一起走到了冰碑跟前,站定脚步。
明明冰碑旁边还有很多形状各异的冰雕,但他们好像都没有看见一样,眼里只有这一座。
明山微笑着轻叹一声,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管他们在做什么,自顾自地开始介绍。
“这间石洞与外面的两道石门不知于何时建成,无法定代。据记载,它在明家在墨则大人的帮助下,在此处建立流觞园时就已经存在。又据记载,墨则大人前来此处时,仿佛是有目标的,目标正是这里。”
他的话声清晰而柔和,并不会对人造成干扰,许问还是忍不住去听了。
“这洞里的尸骨,还有这块冰,那时候就已经都有了吗?”他轻声问。
“是的。墨则大人并没有阻止明家的跟随,所以宗册上记得很清楚,明家也第一时间到达此处,见到了这里。而明家会产生怀疑,也是因为当时的墨则大人,也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拒绝了大部分人的跟随,在门口就制作了无温的火把,带着当时的家主与长子一同进入。”明山说得很清楚。
的确,这明显就是有准备了……
“当年,两扇石门之后,石洞之内就已经磷火阵阵,中间伫立着这座冰碑。不过只有这一座,旁边的冰雕,都是后面添上的。”明山用手划了个圈,作为示意。
“那墨则大人说过这是什么吗?”许问问道。
明山摇头。
“墨则大人进入此处,原地凝立一天一夜,天道鸣音响起,他晋升天工,同样用寒冰雕成了那一座雕像,然后拂袖而去,再也不见。”明山指向冰碑左
边,许问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轻轻吸了口气,露出遗憾的表情。
这里光线很暗,没有火把靠近,所有的东西都只剩下一点轮廓。
但即使这样也看得出来,明山所指的那座冰雕只剩下了一半,剩下的都融化了。
时间长了,这也是难免的事情,虽然这山洞明显温度很低,明家也有小心防护,但一年有四季,这里也不是那种千年不化的冰窟,冰雕真的很难长久。
现在还能留下一半,已经算是明家的巨大功劳了。
“之后,一任接一任,一共有五位天工在这座冰碑前晋升,他们也都像墨则大人一样,用寒冰留下了自己的作品。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流觞会优胜者都有这样的机缘,也有未能晋升成功的,他们同样心有所感,留迹于此。时至今日,这座寒窟中,除了中间的冰碑以外,共有十座冰雕,两位可以小心鉴赏。”
明山说完就退了出去,只把火把插在旁边,给他们留了下来。
现在寒窟里只剩下许问和连天青两个人,连天青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一直站在冰碑前面,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被法术摄去了神魂。
许问目送明山离开,目光也回到了这座冰碑上,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刚才他也算是强行把自己拉开,让自己与冰碑保持距离的。
但即使像这样做好了准备,再次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心神震动。
其实并不比看见前两扇石门时更剧烈,但是更深邃、更引人,更能吸引人的全部心神。
第一扇石门上的天地二字,写的是二位一体,我即是天地,天地即是我。讲的是融合。
第二扇石门上的天地二字,写的是敢教天地焕新颜。讲的是征服。
而这座冰碑内部的两个字,写的是天地无尽。讲的是天地本身。
都说天工无惑,成为天工了,所有的问题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解答,但这座启发五位天工晋升的冰碑,却再次把天地拉得无比之大,引人无限深思。
天地究竟是什么,我们以前对它的理解,究竟是对的吗?
这么大的世界
,我们怎么可能完全把它掌握在手中?
但如果真的能掌握,那该有多好啊……
创作者的这种情绪实在太能感染人了,许问也忍不住被他对世界的追求与向往所感染,同时产生深深的疑惑。
我对世界的认知是正确的吗?
我感受到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这个世界,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的?
想到这里,许问突然心神一震,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对啊,这是班门世界,不是他从小生活生长,把一切刻到骨血里的那个现实世界。
他是从许宅穿越到这里来的,两边的世界似乎毫无联系,又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不仅会影响到他本人——磨练他的技能,增长他的能力——还会影响到许宅以及许宅里的人。
当然,许宅里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荆承。
以一个世界的气运影响一个人,这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情。
班门世界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它是不是真实的,许问到现在也不知道。
那本身身处其中的人呢?
譬如这些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探索世界、理解世界的天工,他们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认知是什么样的?他们会发现它与众不同、不对劲的地方吗?
许问转头去看连天青,他凝视着冰碑,目光丝毫不动,仿佛心中除此已经别无他物。
然后许问又仿佛想到了什么,取下火把,举着它去看周围其他冰雕。
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明山先前指过,那位墨则大人留下的作品。
时间太久,那座冰雕已经融化了一半,只剩下下半部分,整体形态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很难分辨究竟雕的是什么。
说到这个,中央冰碑存在的时间应该更久,却看不出什么融化的痕迹,也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换了之前,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许问多半看不出墨则雕的是什么。
但现在,靠着心里的猜测,他辨认出这是什么了。
这是一个游乐园,一个蒸汽时代游乐园!
615 异世
蒸汽时代是一个奇妙的时代,新能源新科技的出现让人类陷入狂欢,新与旧发生剧烈碰撞,出现了无数臆想与科技结合的火花。
这时的游乐园就是一个典型的象征。
它残存着旧时马戏团的一些特征,包含着人类对未知的好奇与试探,融合了科技与猎奇,显得狂放又诡异。
这样奇怪糅合的综合体里,有许多不可思议、不合伦理的东西,后来也常常出现在许多文学影视作品里,作为一个奇异的符号存在着。
这座残存的冰雕,雕刻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符号。
出现在这里,它显得无比的不可思议——在这里,蒸汽机还没有被发明,蒸汽时代还远没有到来呢!
墨则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只残存了一半的遗骸,但从现有的一些细节里还是可以看出来,这座游乐园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他亲眼看见过——还仔细观察过一样!
太不可思议了……
墨则是从哪里看见它的?
难道他也跟他一样,穿越了时间线,看见了本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场景与事物?
“这是什么?”连天青本来一直凝视着正中央的冰碑,这时突然“醒”了过来,留意到他异样的表情,也走了过来,却认不出是什么。
“是个游乐园。”许问下意识地回答。
“游乐园?那又是什么?”连天青眉头微皱,再次问道。
许问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怎么给连天青解释一个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又怎么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时间,许问沉默了下来,连天青仿佛看出了什么,也没有多问,又去看别的冰雕。
许问注视了一会儿这座残破的游乐园,终于移开目光,也看向了另一个。
这一件的体积很小,摆在一个方形的冰台上,越小的冰透明度越高,许问一时还没有看清。
等到火把移过去,他看清那件作品的时候,他“嘶”的一声轻轻吸了口凉气,比刚才更加强大的冲击感将他卷了进去!
残破的游乐园需要辨认才能看清楚真相,而这一件却完整而清晰,雕刻也足够精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它是
什么。
这是一把枪,一把先进而充满现代感的手枪!
相比游乐园,手枪是更不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
因为更明确,也更熟悉,所以许问遭受的冲击感也更强。
墨则和这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即将成为天工,他们留下的应该是即将成为天工那一刻的体会与心得。
那么,他们留下的什么会是这样不属于自己时代的记号,这预示着什么?
许问心中充满疑惑,深深吸气,再去看别的。
这一件冰雕就没有前面那两件那么明确,它雕的是一个木偶娃娃。
这个木偶的时代特征没那么明显,穿着许问最熟悉的短打,非常生动,还进行了一些艺术处理,冰雕也能雕也木头的质感来,足可见作者的水平。
这个木偶憨态可掬,正拿着一把锄头,正在锄地。
这个雕塑相对来说应该比较正常了,但许问心里的疑惑依旧没有散开。
这里是天工晋升之地,留下的全是瞬间感悟。
这个木偶不可能没有别的意思,那它又是代表着什么?
不算中央冰碑,周围的冰雕一共十件,许问一件一件地看过去,心神一次次被震动,最后整个人都被震得有些麻木了。
十座冰雕里有一半,雕的都是他熟悉的场景。
它们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在另一个世界——许问自己的那个世界可以寻出端倪。
也就是说,大部分天工都在晋升的那一刻,看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场景,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想到这里,许问豁然转身,再次看向正中央的那两个字。
天地。
它包含的是进一步的疑惑,再一次的对世界的探索。
这个世界的本源究竟是什么?它是真实存在的吗?
难道说,只有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才能晋升成为天工?
这才是天工无惑的来由?
那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它的真相存在于何处?
它与另一个世界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许宅是什么,他许问为什么会被引诱进许宅强留下来,还被送到这个世界?
无数的疑惑纷至沓来,萦绕
在心头。
其实这些疑惑最早也都是存在的,只是被被另一些事情暂时掩盖了而已。
现在在这里,它又重新出现了,让许问陷入了深深的不解。
山洞里只有许问和连天青两个人,非常安静。现在是冬天,冰也不会化,黑暗中只能听见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但许问的大脑像是被无数个重磅炸弹撞击过一样,乱糟糟的,无数想法升了起来,又沉了下去,再升、再沉,循环不休。
“你似乎认识这些东西。”片刻后,连天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许问一愣,猛地转身,看着连天青。
他确实是小朋友有许多问号,但说到底,他只是个局外人,这不是他的世界,他只是暂时到这里来学一些东西,过一段生活而已。
所以,他一直记得自己身处何方、所属何方,对于很多事情,他也有很多顾忌。
但连天青呢?
他是局内人,他属于这个世界。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世界或许不是真实的,他会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而天工无惑,很明显这就是连天青一直在追求的目标。他已经是半步天工,现在又已经到达了这里,世界的真相对他来说已经只剩薄薄的一张纸,稍微再往前一点就会捅破了。
“师父,你要晋升了吗?”许问不答反问。
“没有。我还有心结未解,还差一点。”以往连天青是不会回答许问这样的问题的,但这次他回答了,平静而坦然,对自己的情况非常了解。
“也不急。”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那……我可能明白了一点他们的意思了。”许问挥手,对着那些冰雕胡乱画了个圈,“你想知道吗?”
“想。”连天青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
这种果决让许问有些吃惊,他忍不住问道:“即使有可能让你意想不到,觉得这世界全不如自己想象?”
“这么严重吗?”连天青似乎也有些惊讶,但他还是很快就回答了,“我还是想听听看。而且,你又怎知,我心中世界是何模样?”
连天青哂然一笑,反问道。
616 世界
山洞里非常黑暗,仅有萤萤幽火在四周浮浮沉沉,空气冰冷,湿气很重,并不是什么谈话的好环境。
许问一时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着要怎么开口。
这些都不属于这个世界,要介绍它们是什么是很容易的事,但他要怎么不让自己的身份跟着一起暴露呢?
周围非常安静,连天青看他一眼,也没有催他,回到中央的冰碑旁边,凝视着那两个字,仿佛又已出神。
“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许问终于开口。出声时略微有些犹豫,但话出口时,他的表情已然变得坚定起来。
为什么要隐瞒?
这是确凿的事实,他今天不对连天青说,总有一天也会告诉他的。
连天青身体一顿,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他,没有说话,但也似乎并不惊讶。
“我本来也叫许问,真实年龄二十五岁,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你可以理解成雇工之类。”许问尽量用连天青可以理解的话语解释。
连天青点了点头,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摆出耐心倾听的姿势。
他这个样子让许问有些安心,他吐了口气,跟着在他旁边坐下,把这句话讲完。
然后,他发现连天青的表情似乎微微有些异样,有点紧张地问道:“怎么?”
不能接受吗?
他正悬着心,就看见连天青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道:“你的举止谈吐不太像一个雇工。”
“哦。”许问松了口气,解释道,“我们那个世界跟这里不太一样,你姑且把它当成是这里的几千年以后吧,各方面都先进了不少。我们出生到六七岁的时候,要统一入学,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在这个时间里,学会认字、算术、简单的物理与化学等等基础知识。那之后,有一定的能力还可以继续就学,学习更多的知识。我大学毕业,前后接受了十六年教育,然后才开始工作。”
“人人皆可上学?十六年教育?”许问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让连天青无法维持脸上的平静了,他猛地侧头,动容问道。
“是。这样的工作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到现在为止,我们那里基本上已经人人识字,可以进行基本的计算了。”许问介绍了一下那个世界的教育制度,连天青紧紧地盯着他,听得非常专心。
“这些东西,都是你们那里来的?”片刻后,他的目光移到那些冰雕上,缓缓问道。
“是,也不全是。”许问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一些是我们时代的,有一些还要早一点,在我们那里也不是不存在,但已经变样了。”
他起身走到墨则那座只剩一半的游乐园旁边,从蒸汽时代开始给连天青介绍。
蒸汽机是怎么发明的,有什么样的影响,包括工业上的以及人们精神上的。
蒸汽机并非源自国内,所以他又转回去,稍微介绍了一下世界版图。
接着就是电力时代到来,蓬勃发展的国外,以及停滞不前的国内。
然后,就是世界大战与被侵略。
这些全是当初历史课本上的知识,许问现在说起来,才发现一环扣着一环,世界的逻辑是如此的清晰。
蒸汽、电、登月、原子弹、互联网、宇宙。
许问讲得其实很简略,并不算太深入,其中有很多词都是连天青没听过的,他肯定很难听懂。
但除了最初时的几个问题以外,他再也没有出声打断过,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许问一开始其实也不想讲这么多,只想稍微介绍一下自己的来历与这些冰雕雕的究竟是什么。
但实际讲起来之后他才发现,一切自有其因果,人类有了新发现与新发明,然后这些新发现与新发明又反过来深深影响着人类的进程,如此车轮般循环向前,走到了他出生并成长的那个世界。
那一切仿佛都是注定的,是必然发生的。
就算换了一个世界,换一些人,可能影响其中一些历史事件的走向,但大体仍然会保持一致,并不会偏离太多。
最后,他说到了宇宙,说到了太空,说到了量子物理。
这些他其实也不算太了解,只是看过几篇文章,几本科普书,只能尽力给连天青描述一下。
连天青坐在石头上,抬着头,望着黑暗的天花板,目光则像
是透过这一切阻隔,看见了无垠的星空。
他没有出声,许问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不过他也没管,只是自己在讲。
突然间,有一丝明悟掠过他的心头,过得太快,他顿了一下,没有抓住。
“所以,即使在你们那个时候,也不可能无惑。”在这片刻的停顿中,连天青说道。
“那是的。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知道?全知全能,那不是人,那是神了。”许问说。
“嗯。”连天青简单应了一声。
“天工无惑……指的大概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没有疑惑,而是探索到这个世界——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的真相了吧。”许问说道。
“是什么?”连天青问。
明明他才是半步天工,许问离得还远,但他问话的姿态非常自然,毫无师徒上下的芥蒂。
“我不知道……”许问摇头。
他感觉自己离真相只差一张薄纸,但纸就是纸,差一步也是差,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跟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关系。
“我以前对木工啊、建筑啊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也没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兴趣。然后,我莫明其妙继承了一座宅子。”许问将话题重新转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说起了许宅。
相比起现实世界,许宅是另一种奇妙,连天青再次听得非常专心。
“难怪。”许问讲完之后,连天青的表情有些古怪,突然说了两个字。
“啊?”这还是许问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件事,那个人还是连天青,对他来说别具意义。他正有点胆战心惊地等着连天青的反应,突然听见这两个字,有点发愣。
“难怪你对林林若即若离。有时候我以为你中意她,但转眼间,你又冷淡了下来,把她推开了。”连天青淡淡说道。
“唔……咳咳咳咳!”许问完全没想到连天青把一切收进了眼里,还在这会儿直接说出来了,突然就被呛住了,一轮猛咳。
“而且在你自己心里,你也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吧?那么在你眼里,这个世界又是什么呢?”连天青问道。
617 心意
“我不知道。”许问话没有出口,但只看表情,连天青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迷茫。
最开始,班门世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游戏副本,一个技能学习基地,索性他也不是像很多穿越小说里那样,是被送到这里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的。
他随时可以来回于两个世界,一开始还有点限制,到后来越来越随意,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回于两个世界之间了。
那种感觉,就像他对某些东西的掌控力越来越强了一样……
同时,他对这个世界的感情也越来越深,除了连家父女以及班门兄弟像是他的家人一样,还有更多的朋友、更多的人。
不然,他到这里来学学技术就好了,有什么必要想着去改变这个世界,还因此而深深苦恼?
现在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代表着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了。
“林林中意你,你知道吗?”连天青注视着他,突然移开目光,随口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许问猛地抬头!
一瞬间,强烈的喜悦疯狂地涌了上来,充斥了他的身心。
他的嘴角几乎瞬间就咧开了,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紧紧地盯着连天青,有点不敢相信,又无比希望这是真的。
然后他才意识到,连天青绝对不会拿女儿的事情开玩笑,也就是说,这件事绝对是真的,做不了假!
连林林喜欢他!
就像他,就像他……
想到这里,或者说,想到未来,他的喜悦突然像被戳了个洞一样,泄出了去了一些。
但这一次,却不像之前那样,只要想到这件事,他马上就会去想这是不可能的,必须要拉开距离。
他有些喜悦,有些迷茫,又有些期待。
他一时间难以整理自己的思绪,但欢喜还是像蜜糖一样溢开,融化在了他的整个心灵里。
“我……她……”许问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干,像是吃多了糖腻住了嗓子一样,他清了清嗓子,脑子又是一片混乱,平时那么能言善道,现在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用跟我说什么。”连天青说,“这是你跟林林之间的事情,想必她也不会愿意我先一步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个,你还是等她自己跟你说吧。”
“嗯……嗯!”许问点了点头,一想到连林林会跟他说
这些事情,他就止不住的笑意。
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这么喜欢她了。
不止是心动,而是真的愿意去思考他们的未来,并且为此做些什么。
想起最早的时候,连林林对他来说还只是游戏里的一个人物,他对她的喜欢也不过是对游戏里一个npc的好感。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了……
“那么,你现在知道,你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了吗?”连天青凝视着他,又问。
刹时间,许问冷静了下来,回视着他。
前后话题连贯,连天青的逻辑无可指摘,但是许问是真没想到,他会把女儿的心意拿出来作为让他看清真心的引子。
“……我不知道。”他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摇了摇头。
许问是真的不知道,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重要。
就像他不久之前,才意识到许宅为什么会发生变化一样。
许宅的变化,是因为这个世界在发生剧变,在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方向前进。
这个剧变的起始可能是因为内物阁,因为徒工试,但现在加剧一定是因为他。
不仅因为他的想法,也因为他的举动。
传统技艺正在没落、正在消亡,许宅也随之发生变化。
旧的生命正在死去,新的生命开始诞生。
死而复生,周而复始,这本身是自然正常的循环,但许问却犹豫了。
新事物出现当然是很好的事情,但是旧事物就应该如此消亡吗?
它曾经拥有着无尽的快乐,无数的心血,无比的辉煌。
新的生命的确会不断出现,但新的就是新的,消失了的东西就是消失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许问越是深入学习,越能理解那些将要消亡的事物的魅力,越是舍不得它消失……
就像他不希望球球的朋友小乌龟死去一样,就像荆承再怎么冷漠,他也不希望他消失在自己眼前一样……
“我要再好好想一想。”许问最后这么说道。
“嗯。”连天青也没有催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一人坐着,直盯前方冰碑天地二字;一人踱着步子,一件件去看那些各色各样的冰雕,目光悠远,若有所思。
到了这个阶段,技艺只是末端的
事情了,思考变得更加重要——或者说,其实它一直都很重要。
就像知行合一,知永远是在行之前的一样。
沉默只代表两人没有交流了,但他们的思考,是一刻也没有停止的。
过了好一会儿,许问突然回过神来,表情有些古怪地说:“师父,关于我的来历,你好像一点也不奇怪的样子。”
“哦?”连天青慢了半拍才说话。他冷笑一声,嘲讽地道,“为什么要奇怪?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不,我应该说,你真的有藏过吗?”
“哪个农家少年会像你那样昂首挺胸,哪个农家少年会像你那样说话?这世上可能真有生而知之者,但你明显不是那样的。你的思路自成体系,不可能自然生成,必然受过长年的教育。我派人去许家/屯查过,那里只是一个普通乡村,只有一名村老识字,没有人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而你的来历清楚分明,也没有任何异样……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连天青徐徐道来,听得许问一身冷汗。
他知道自己的破绽肯定很多,但真没想到连天青不仅不作声不作气地把一切看在眼里,还派人去调查过他!
还好他是真的来拜师学艺的,要是有什么坏心思,连天青肯定早就把他收拾掉了吧……
“既然这样,那师父你为什么还要收我?”许问忍不住问。
“那又怎么样?你是个好苗子,是真心来学艺的。我的确要收徒弟,收什么样的不是收?”连天青若无其事地道。
许问盯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小瞧这个世界的人,没有谁会是傻子,结果还是小瞧了。
不愧是半步天工,从一开始他就不是普通人……
“不过你放心,我做了安排,再有人去查的话,会查到有人教你,不会怀疑。”连天青安慰了他一句。
“谢谢师父。”连天青想得太周全,许问只能道谢。
此时,在洞外,流觞园前面,连林林坐在墨子大像前等他们出来。她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自然垂下,晃来晃去的,一派悠然自得。
四下无人,各位大师今天在流觞会上得到了很大的收获,很快各自回去慢慢消化了。
“连林林?”
突然一个声音从连林林身后转来,她转身看见来人,表情疑惑。
618 一次失败
天色几乎已经全黑,只有头顶月光洒落一片清辉,勾勒出来人的身形。
那人一开始在暗处,什么也看不清,等到对方走出来的时候,连林林看清楚了,表情更加疑惑。
这人身材窈窕,行动间优雅又蕴含力道,明显是名女性。
到现在为止,连林林在流觞园还没有看见过除自己以外的女性,明山好像刻意让所有女眷全部避开了一样。
这里是流觞园,应该是比较安全的,而且面对女性,连林林也比较放松,于是她带着一直以来的轻快,笑着问道:“我是连林林呀,请问你是?”
对方一时间没有说话,连林林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包含着奇特意味的打量。
连林林感觉不到恶意,甚至感觉有些亲切。
“你是这流觞园的人吗?”因为这种亲切,连林林主动发问。
“嗯……嗯。”对方停顿了一下,应了一声。
“是明先生的家人吗?你叫什么名字?找我有事吗?”连林林想着对方是不是腼腆不好意思说话,继续主动出声,缓和气氛。
“我叫……岳云罗。”对方直接回避了她另两个问题,选择性回答了一个。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些试探,又像是期待。
“云罗,这名字真好听。我有一个朋友叫织绵,感觉是一个系列的名字!”连林林笑着说。
发现连林林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岳云罗的腰下意识挺直了一些,抿了抿嘴唇。
这时她已经走到了连林林面前,连林林很有礼貌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跟她打招呼,一对比就惊讶地笑了起来:“你好高啊!”
连林林在女性里面已经算是高挑的了,但对方比她还高了半个头,这身高已经不逊于——甚至还高过大部分男性了。
“天生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岳云罗很快恢复了正常,她问道,“你那个朋友叫秦织锦?绿林镇人?”
“对呀对呀,你知道她?”有共同的熟人,连林林很高
兴。
“秦家织绣传人,小有名气。不过婚后就深居简出,事事以丈夫为中心,失了技艺之心,可惜。”岳云罗说。
“哪有!”连林林不高兴了,“织锦是很重视家庭,但在技艺方面一点也没有落后!她家家传的是反绒锦,她婚前只是学会了,婚后继续改进,新研究出了藏绒布,最近他夫妻俩还一起研究……嗯嗯嗯嗯……哪里退步了?”
她说到一半,才想起来新帆布是小许为未来的大工程准备的杀手锏之一,不好由她先透露出去,连忙收话,含混了过去。
不过她很不喜欢对方对她的朋友有偏见,说完说嘟起了嘴,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是我错了,我向她道歉。”岳云罗见她不悦,干脆利落地道歉,道,“我知道她的本事,只是有点可惜。以她的才华,要是更专注于技艺,说不定能成为一代大家,留芳百世。”
“你不能这样想。”对方既然已经道了歉,连林林也没再跟她计较。她摇摇头,不赞同地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不能你觉得这个好,别人也应该就觉得这个好。只要有道理,人家确实可以有跟你不一样的打算。”
说到这里,连林林突然想起最近看见过的一句话,恰好能说明她的想法,“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有道理。”岳云罗若有所思地点头,她长腿一屈,在石头上坐下,位置刚好在连林林刚才所坐位置的旁边。
连林林跟着坐下,听见岳云罗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条鱼本来并不是鱼,只是被放到了鱼塘里,误解了自己的身份,也误解了自己喜欢什么?”
岳云罗的话里似乎饱含深意,连林林皱起了眉,努力理解。
“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是马上就能感觉到的事情吗?这个怎么会搞错?”她不可思议地问。
“就像你。”岳云罗侧身从旁边拿出一叠纸,递到连林林的面前,“我看过你在流觞会上的记录,重要的不光是记的全,还有中间的条理,清晰老道,流觞园精心培养
的书吏也远有不如。这显然天赋出众,也曾花过心思。有这样的本事,不去外面天地试一试,在家中洗锅烧饭,你甘心吗?”
连林林接过那叠纸,一页页地翻着。
月光并不算明亮,字有点看不太清,但这是连林林自己记的,她看格式也能记起这一段写的是什么。
她翻了一会儿,抬头笑道:“我是花了一些心思,还练了不短时间。但你知道我为什么练吗?”
岳云罗注视着她,摇头。
“因为许问要学。你是流觞园的人,应该知道许问是谁吧?他十三岁开始学艺,要说也不算晚,但是跟那种家传的、从小就耳濡目染的还是不一样。时间太短,世界太大,要学的东西太多。所以我就打算帮他补一补,把我看到的想到的一些东西记下来,留给他看看。最开始还不怎么识字,乱七八糟地记,最近才稍微好一点。练的时候,我想的都是他,没有别的。”
连林林的脚一晃一晃,轻松惬意,说话时也洒脱自如,并不害羞。
“而且,在家里洗锅烧饭有什么不好,阿爹、师兄弟们、还有小许,全是我养哒!小许最早来的时候就是个小豆芽,看着看着就长高了,现在比我还高……比你还高!我很开心啊,非常开心,有什么不甘心的?”
她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对着岳云罗摇了摇手指,道,“倒是你,大家都不认识,就过来跟我指手划脚,挑拨我家关系,我不喜欢你。”
说完,她转过身就走了,毫无留恋。
岳云罗猝不及防,她怔怔看着她的背影,竟然来不及阻止。
这时,流觞园的某个角落突然燃起了火把,传来了响动,是许问和连天青出来了。
连林林一个转身,直奔那边而去,岳云罗抬了抬下巴,缓缓站了起来。
“大人,要回去吗?”一人靠近,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说。
“回什么回。”岳云罗淡淡地道,这时,她的气势与表情,竟然跟不在场的另一人有些相似,“一次失败而已,再来就是了。”
619 轩外人
“成,成了吗?”
许问走出山洞的时候,一眼看见明山。他抱着胳膊,在外面来回踱步,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在外面候产的爸爸。
然后看见两人出来,明山立刻抬头迎了上来,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话,更像了。
许问忍俊不禁,明山守在外面当然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晋升的——在明家的记载里,天工常常是出来即成,有时候还在洞里外面就会感觉到鸣音,十分灵光。结果迎面看见许问这一笑,他跟着就愣住了,不明所以。
“没什么。”许问摇头。
“没成,我俩都没有晋升。”连天青淡淡瞥了许问一眼,摇头说明情况。
“哦……”明山有些失望,他长吁一口气,叹道,“没事,毕竟只能说是有一定的机会,没成也很正常。”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这对师徒脸上的表情都很正常,并没有因为没有晋升而感到失望。
他有些放松,也没有怀疑。毕竟天道鸣音是真的没有出现,在他们出来之前,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他们俩失败了。
“天工果然很难,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在以往我流觞园的历史上,也仅有寥寥几位能够成功。”明山反过来安慰他们。
“嗯,有些事情还没有想通,以后再说吧。”连天青淡淡地说。
明山抬头,一愣。
这个话……有点意思啊。
怎么感觉他只要想晋升,随时都能成功似的?
“您刚才是一直守在外面吗?辛苦了。”许问慰问道。
“您二位进去了,我当然得负责任。也不辛苦,而且你们出来得也算早的。”明山笑着说,“以前明家人每次都得守到天亮的。”
几人一起抬头,看见头顶缺了一块的月亮与半屏星空。
连天青长久地注视着月亮,仿佛第一次看见它一样。然后,他的目光转移到星空上,更加的惊喜、向往。
许问想起刚才两人在山洞里说的话,其实没讲太多,但也稍微提到了登月、对宇宙的探索等等。
这对于一个对此毫无所知,甚至只有“天圆地方”等错误简单概念的古代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冲击。
看来师父并没有怀疑他的说法,把这些东西都当作事实接
受了下来。
以师父的能力,在接受这个全新的世界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想到这里,许问真的非常期待了。
“那些事,你什么时候跟林林说?”许问正在想着,连天青一句话收回了他的心神。
明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左右看看,不明所以。
“我要先理一下思路。”许问莫明地有些紧张,他想了想,慎重回答。
“嗯,在此之前,我不会跟她说。”连天青说。
“谢谢师父。”相较连天青对女儿的看重来说,这是极大的尊重了,许问听得出来,慎重道谢。
三人一起走出去,路上经过那两扇门,连天青和许问又忍不住停伫脚步,多看了几眼。
这两组字气魄非凡,但很明显并没有真正到达天工的境界,也许只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代表着什么呢?在成为天工,了解到世界的真相之前,他们想着什么,追求着什么?
师徒俩站在星空之下,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不知不觉就已出神。
明山就这样陪着他俩,好在没过多久两人就一起回神,连天青说道:“走吧。”
三人出了最前面一道门,立刻看见外面火光隐隐,竟然围了不少人,全是流觞会的与会大师。
天工是最顶级的工匠,“天工无惑”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连天青和许问进去之后,所有人心里都悬着这个事,回去讨论了几句流觞会的事,还是放不下这边,聊着聊着就出来了,结果一看,几乎所有人都聚过来了。
许问他们一出来,所有目光集中了过来,眼中含着期待。
连林林刚刚才到,小跑到人群旁边,没有往里挤,只是眼睛亮亮的,向这边挥了挥手。
许问第一时间看见她,心中一动。
他有一种感觉,他们有没有晋升成天工仿佛对连林林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她只要看见他们就已经很开心了。
“没有成功。”明山摇头。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刘万阁摆了一下手,眼中仍然含着期待,“但是天工心得究竟是什么?天工无惑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工晋升会有鸣音,现在大家都没感应,谁都知道没晋升成功。
但是天工心得就在那里,没成功也应该有些感想吧?
“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连天青想了一想,对许问点点头。
连天青的意思是……许问一怔,突然有些激动。
流觞园当然是不缺地方,明山很快就安排好了。
是一处敞轩,位于金顶河一段舒缓的河面旁边,四面窗扇微敞,轩内燃着火盆,驱逐了寒气,也不会显得气闷。
一群人围坐在火盆旁边,火光映亮了他们的面孔与眼睛。
他们紧盯连天青和许问,等着他们接下来的话。
连天青会把人召集到这里,肯定是有话要说的,这必定与他们刚才在洞里看见的东西有关!
连天青坐定在正中央,明山和许问一左一右,连林林左右看看,小步跑过来坐在了她爹和许问身后靠中央的位置。
“林林中意你。”许问对着她笑了一笑,耳畔突然响起连天青的话,心跳陡然有些加速。
她喜欢我?
我也……我也……
他听着身后连林林轻浅却稳定的呼吸声,心乱了。
“连大师请说。”
明山还在派人上茶,向福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我曾有一次险些晋升。”连天青没有卖关子,开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事实上除了除了倪天养这样的极少数人以外,他们当年几乎全部都有感应,对这件事已经好奇很久了,也一直很想问,就是没好意思。
大家又不熟,哪有当面问人家的失败的?
现在连天青竟然主动提起来了,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
“当时我失败了,那是因为别的事情,跟技艺上的事无关。”连天青淡淡地说。
他外表冷淡,看上去有点漠然,这时说起过往的事也一派坦然,仿佛并不放在心上。
这时,敞轩外面,一条小舟轻轻巧巧地漂了过来,水声隐藏了它的踪迹。
轩外有人守着,伸手把小舟引过来,系在旁边。
舟上下来一人,顺着码头拾阶而上,走到轩外。
来人恰好听见了连天青这句话,动作停住,一时间没了动静。
620 天地三境
轩中人不知轩外事,轩中众人围火而坐,注视着连天青,眼中满含期待。
连天青思忖片刻,没有什么引入的话语,开门见山地说:“明当家的不让你们进去,是因为放在那洞里的全是冰雕,最近的也在百年以上,必须要小心保养才能不至于融化。”
不用说,冰雕这两个字,直接就让人想到了刚到这里的时候,明山在山下让他们做的那些东西。
与会的都是当代最顶级的工匠大师,前来与会是来交流的,但难免多少抱着一点跟人家较劲、展现自己实力的心思。
这些冰雕就是他们发挥的一个平台,所以他们的的确确是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来雕刻的。
雕完之后,有些人觉得自己这次发挥得很不错,心里还有点失望。
冰雕不能持久,一想到它们最终会融化,心里就觉得可惜。
这时听到连天青的话,他们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件事,第二个想到的就是:这冰雕是谁雕的,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功夫保留这么久?
这个问题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连天青和许问进去那里是为了获得流觞会的奖励,这奖励是什么,天工心得啊。
那还用说吗?这些冰雕就是传说中的天工心得,必定全是天工亲手雕成!
所有人下意识地直起了脊背,聚精会神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如诸位所想,这些冰雕就是天工心得,是他们在晋升天工那一刻留下的心得感受。这心得非常简单——”
他环视四周,看着火光落在他们脸上身上,不知不觉有些出神。
下面的大师们更是屏住了呼吸——连天青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不能进去,他这是要把看到的东西讲给他们听吗?
“那是一处山洞,进洞之前有两扇门。”
讲到这里,连天青突然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换了个方向重新开始。
大家有点失望,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大家也多少明白了连天青的个性,这不是一个会说废话的人,接下来的话想必也会非常重要。
“那两扇门
巨大无匹,宛如天神劈成,门上各有两字——天地。”
连天青一边说,一边抬起手,用手指在面前的空气中把这两字写了一遍。
他写得并不是很快,但这一瞬间,所有人眼中仿佛出现了残影,那两个字仿佛引动了周围的气流,凭空存在,留在了他们的眼里以及心里。
他们仿佛真的看见了这片天地,看见了自己曾经见过的山与水,曾经见过的人与物,见到了一整个世界。
仅仅两个字,还是随手比出来的,就能带给人这么强的感受?
仅仅两个字,就让大师们面容失色,陡然间明白了自己与天工的差距!
而连天青现在还不是天工,还差着一段距离呢!
但这样都不是天工,真正的天工又将是什么样的境界?
连天青落下最后一笔,抬头道:“这是第一道门上的字,我即是天地,天地即是我。”
连天青写字的时候,许问就紧盯着他,写完之后,许问表情震撼,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明山一眼,在明山脸上看见了同样的表情。
眼前众人里,只有他俩看过门上的字,所以也只有他俩知道,连天青写在空气里的这两个字,从字形字体到字的气势境界,全部都跟石门上面的一模一样,仿佛那两个字跳出石门,直接融在了空气里,落在了他们眼前一样!
字迹好模仿,字意却难。
这表明,连天青确实也达到了这个境界,所以才能模仿得这么惟妙惟肖!
“我即是天地,天地即是我。”
这十个字一出来,周围的气氛就发生了小小的波动,大师们满脸愉悦,相视而笑。
“第二道门上,同样是天地二字。”
连天青沉吟片刻,同样在空气中写画了出来。
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两个字气势雄浑,带给人的感受比先前更加强烈,而那种改天换地、对世界充满了解与掌控力的自信也冲撞了过来,重重地敲击着所有人的心房!
“好!”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所有人
一起转头,这是一个姓王的大师,一脸虬须,相貌非常粗豪。
他样子看着粗,但实际上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说话,这几天一直有点闷闷的,很少与人交流。
但这时,他第一个叫出了声,朗声道:“吾辈当有其志!”
许多人纷纷侧目。
说起来这只是两个字,但人人也都知道并非完全如此。
读字应取意,字里透着人的胸怀与境界,透着他们的追求。
所以头两个字里的意思一透出来,大家都很满足。
这跟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证明他们的方向是对的,路子没有走错。
在他们这个阶段,但没有比这个更关键的事情了。
但第二处字样出现,相当于在他们的头上打了一拳。
这几乎就是在告诉他们:别忙着高兴,天工的想法也许并不是跟你们一样的,也许你们的路子还是走错了!
这一个先一个后的,傻子才会觉得中间没有任何关系,这多半是一位天工在进阶过程中的不同思考历程!
所有人笑容一敛,储秋实忍不住问道:“这两个字真是一个人写的?”
“是。”连天青只回答了一个字,语气肯定而有效。
储秋实蹙眉凝思,良久后长舒一口气,问道:“那第三个处天地呢?”
不用说,这第三处天地,就是位于山洞中央的了,是真正的天工心得,是天工最后的思考结果,也是最关键的一项!
“我临不出来。”连天青坦然承认,“我离天工,差的就在这里。不过我可以给你们讲一讲旁边的冰雕,那才是之后的各位天工,包括建立此流觞园的那位墨先生,在观摩完这三个字之后留下的心得。”
“这冰雕告诉我们,除了我们所在的世界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并且这个世界应该是我们世界的未来——”
连天青环视四周,补上了两个字——
“之一。”
未来,之一?
大师们相互对视,脸上全是迷茫。
621 飞起的弹珠
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未来都是一个陌生而奢侈的词,以至于现在连天青说出来,大家的表情都有点茫然。
过了一会儿,向福至试探着问道:“修未来事……弥勒?”
这也不是他想得太飞,实在是对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未来事,就是身后事,就是下一辈子。
他们的生活从出生开始几乎就已经固定了,由生至死几乎都是一潭死水,一成不变。
他们可以期待的,只有未来而已。
在场的工匠大师算是平民中的佼佼者,用自己的能力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但这种想法仍然是根深蒂固的,连天青一提到这个词,他们所能联想到的,还是只有这个。
“并不是。”连天青摇头,“是指我们的子子孙孙,几代十几代以后的那些人,他们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立刻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虽然对未来没有规划,但重视传承,也是他们的本能之一。
“很奇妙,但也跟现在有些相像。”连天青说。
许问一愣,抬头看他。
冰碑周围的冰雕群,雕刻的基本上都是从蒸汽工业时代开始到现代的场景,作为一个古人来看,奇妙是理所当然的,但“跟现在有些相像”?
也不会吧?
“有一座残破的冰雕,只剩下下半,依稀可以看出,有一圈悬吊的木马,马上可以坐人,引发机关之后,木马可以一上一下地自动旋转,长久不息。马上有幼/童嘻笑,应当是孩童的玩具。”连天青眯起眼睛,进行描绘。
这个时代小孩子的玩具里,也有木马这种东西,放在地面上,足底成弧形,小孩骑在上面可以摇动。
所以在场的大师们对木马本身并不陌生。
但是一圈?悬吊?自动旋转?
“感觉挺有意思的……”有人喃喃道。
“不是有意思,是厉害。这么厉害的技术,竟然只供给幼/童玩耍?真是难以想象……”另一人怔怔地反驳。
“还有一条轨道,曲折上下,有车行于轨道之上,人坐于车上,以带缚之,至顶部时可以头下脚上,却不至
于跌落。”
这是说的过山车,连天青似乎觉得有点难以描述,索性又找明山要了纸笔,画给他们看。
“这种轨道,车是怎么能通行的?怎么爬上去的?”大师们看得非常震惊,轩中一片哗然,大家下意识地就讨论起来了。
“这么陡的坡,根本就爬不上去啊!还悬在空中,车怎么能不掉下来?”一个人大声说道。
“是啊,车船马匹,遇到这么陡的坡都只能绕道,怎么可能上得去?”另一人附和。
“不可能存在,这不可能,应当只是臆想!”
这时人群里有个人眼睛在发光,这当然是倪天养。
连天青开始描述旋转木马的时候,他就已经兴奋起来了,这时他身体前倾,紧盯连天青,眼中几乎冒出了熊熊火焰。
听见周围人的话,倪天养突然大声说:“当然可能存在!只要车速够快,就能冲上去!”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石弹珠,把一个凳子倒过来,让凳面与地面垂直成九十度。
然后,他用力把石弹珠弹向凳面。
所有人盯着他的动作,结果他手指一动,石弹子从凳面旁边穿过,弹飞了,还险些弹到一个人,吓得对方拼命闪躲。
“对不起对不起,我技术不好。”倪天养很尴尬,连连道歉,眼睛一转看见连林林,赶紧招手叫道:“小妹你来!”
连林林笑着起身,走过去接过弹珠,俯身轻轻一弹。
她动作优雅而娴熟,弹珠从她纤细的手指中疾速崩出,在接近凳面的地方落下,疾速滚动,对着凳面正中央爬了上去!
她弹出的力道强大而稳定,弹珠速度快得惊人。
这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那颗弹珠,眼睁睁地看着它沿着那个垂直的面,从下到上,一直爬到了最顶端,然后翻了过去。
这是垂直的面,如果凳面像连天青画的那样,是一个向内的弧形呢?
弹珠会如何行动?
这也是显而易见的答案吧……
“只要车速够快,就能冲上轨道,沿顶部前进一段时间,再滑落下来,而不会直接从半空中落下!”
弹珠在地面上滴溜溜地弹
动,倪天养非常兴奋地大声说着。
弹珠的声音传到轩外,檐下站立那人微微一愣,透过一扇虚掩窗户的缝隙往里看。
这角度刚刚好,她能看见连林林的样子。
连林林刚刚把弹珠收回来。
成功完成预想的动作,她似乎非常高兴,举着弹珠跑到她父亲身边,抬着头向他炫耀,笑眯眯的。
连天青表情微凝,一脸的若有所思,但还是不忘拍拍她的脑袋夸奖她。
连林林笑得更开心了,有点含羞带怯地看向另一边。
名叫许问的少年站在一边,正带着笑看她,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他表情温柔,笑意如春风一般,眼中仿佛只有一人。
这表情与眼神她并不陌生——曾经。
世事易变,人心易折。
她垂了垂眼睫,又再次抬起,继续聆听轩中对话。
大师们不知道连林林的情况,不知道她能弹出这样一颗弹珠有多难得,经过多少努力。
他们只是看着弹珠的动作,陷入了深思。
这种疾速运动的情况他们以前当然见过,只是一时间没有联想到而已。
还有一个关键,车跟弹珠可不一样,弹珠这么小,只需要手指的力量就能弹飞,车那么大,要多大的力量才能让它保持这样的运动状态?
对了,还是保持。
从先前的旋转木马和这条轨道就可以看出来,这运动是持续性的,要让小孩一直玩。
这难度可就太大了,这是靠什么实现的?
车马水流,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可以带得起来。
同时他们当然也能想到,有这样的动力,能实现什么样的奇迹?
整个世界都会因此被改变吧!
接着他们又想到连天青的话,这将是他们的未来——之一?
这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连天青临摹的第二个天地,有这样的本领,自然会有那种将世界握在手中的气魄!
“这将跟现在完全不同吧?那么连大师所说的‘与现在些相像’又是什么意思?”
储秋实思忖片刻,突然抬头问道。
622 一样吗
这也是许问最关注的问题,难道有什么东西,是连天青看见了,而他疏忽了的?
听见储秋实的问题,他直起了身体,紧盯着他师父。
“除了这些奇妙的机关设施,还有很多人。”连天青答道。
“木马上的孩子正在欢笑,她的母亲在旁边看着她,衣衫陈旧却满眼慈爱。旁边有一群孩子正在打闹,是一群身体强壮的孩子在欺负一个弱小的。远处有一对年轻夫妻正在争吵,旁边摊上小贩伸着手,拿着一串项链,当是他们争吵的原因。”
连天青徐徐道来,许问愣住了,这才意识到这些情景他也看见了,只是对他来说太习以为常了,连天青不提,他根本留意不到这有什么特别的。
“这有什么特别的?”储秋实也是一愣,问出了跟许问同样的话。
“这个地方,女人也一样可以去?”连林林突然问道。
“确实可以,但除此以外,此情此景,与当世并无区别。”连天青看了女儿一眼,说道。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差别,古往今来,时代变了,人还是人啊。
许问下意识这样想,但念头刚刚闪过,他就明白了连天青的真意。
没错,时代变了,他们所处的环境变了,游乐的设施变了,但人还是人。
孩子玩游戏的时候会欢笑,母亲会慈爱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孩子会恃强凌弱,夫妻会争吵,小摊小贩会卖东西,相比人家的争吵,他们更关心自己的生意,那是他们赖以维生的根本。
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想法,仍然还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肯定还是不一样!”倪天养眉头紧皱,想了半天,猛地跳出来反对。
“先不说技术,要建这么大一座让孩子们玩乐的园子,得投多少钱,花多少心思?据您所说,那母亲衣衫陈旧,小摊小贩可以进园卖东西,可见不是皇家贵人专享,普通人掏点银子,也能进去玩耍!单这一项,就跟现下大不一样了!而且能投这么多银子在建这样一座园子上,还能让普通人前去玩耍,可见吃饭穿衣已经不是问题。”
许问有些惊讶地看着倪天养,完全没想到他会推导到这个方向来,而倪天养越说越有信心,最后挺起胸膛,大声道,“一个不愁吃饭穿衣,能让孩童
尽皆欢笑的地方,怎么就跟现在一样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一拉许问,振振有词地补充,“就像许问,马上要建那座新城,让那批逢春难民有地方住,还能住得好。你能说这跟他们之前是一样的吗?那肯定不是啊!”
无所说话,所有人尽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连天青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点头道:“你说得对,总还是不一样的,这便是我与天工的差别所在了。”
接着,他站了起来,环视四周道,“我与许问看见的天工心得大约便是如此,已经如数告知各位,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穿过人群,走出了这水边畅轩。
到廊下时,他脚步一顿,往旁边看了一眼。
廊下空无一人,星光映着河面,隐现水纹。
连天青的目光只是轻轻掠过,没再多做停留,走下檐廊离开了。
“时间已经不早,各位先且回去休息吧。”
连天青走了,敞轩里的人们还是安安静静的,没人说话,也没人起身离开。最后还是明山先一步起身,开口道。
他说完话,才有人陆续起来,慢吞吞地向外走。他们没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高谈阔论,而是一个个面露深思,完全地沉进了自己的思绪。
连天青说话的时间并不长,内容也不多,但带给他们的冲击力却是实打实的。
除了他们眼前这个,还有另一个世界?
一个所谓的“未来”?
在这个未来里,世界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宛如仙境,却又确实是在人间?
这真的是人力可以达到的程度吗?
要怎样才能达到?
天地一体,征服天地,探索天地,哪条才是天工之道,他们要怎么前进?
无数的思绪乱糟糟地充塞在他们的脑海中,他们虽然响应明山的号召回去了,但其实他们都清楚,这定然还是个无眠之夜。
许问和连林林也准备回去了,临走时许问叫了一下倪天养。
倪天养抱着手臂,托着下巴,正盯着连天青刚才留下来的画不放。
听见许问的招呼,他不耐烦地摆手:“你们先走你们先走,别管我!”
许问看了一眼画上的过山车,
转向明山。
“放心,我们会照应好他的。”明山微笑着保证。
许问道了谢,跟连林林一起走出了门去。
屋子里人多,还烧着好几个火盆,感觉有点燥热。外面繁星当空,凉风袭来,许问一个激灵,顿时精神一振。
连林林抬头看了一眼,伸手打了个呵欠,道:“真挺晚的了。”
“嗯,赶紧回去休息。”许问应道,加快了脚步。
结果走了几步,他发现连林林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地回头。
“累了,走不动,慢点吧。”连林林仰头看着他,央求道。
刚不是一直坐着吗?怎么就累得走不动了?
许问下意识就想这样说,好在话没出口就已经反应过来了,险些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是什么注孤生的想法,太蠢了吧!
然后他又想到了之前在山洞里时,连天青对他说过的话,陡然间心跳大作,耳根都有点发烫了。
“那,那就慢点走吧。”他偏过头,很不自在地说,同时放慢脚步,回到了连林林身边。
两人并肩而行,这个时候,许问心里非常难得的,没了技艺,也没了对天工与未来的各种思考,只留下了一件事——
她喜欢我。
她会对我说吗?
说了的话,我要怎么回应?
之前的问题其实还是没有解决,我们仍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是……
今晚天气很好,繁星漫天,星光薄纱一样轻柔地撒下,四处漫溢着不一样的温柔。
连林林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走着。
抬头走路本来就很容易失去平衡,她平衡感又不太好,走得歪歪斜斜,感觉随时会撞到什么东西。
许问越看越担心,一只手虚伸着,随时准备去扶她。
走出一段距离,连林林并没有跌倒,许问的心跳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心情依然柔软,如同这星光一样。
过了一会儿,连林林突然站定脚步,转头回来看他,问道:“小许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一句话,许问的心跳再次加速。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应道:“你说。”
623 星下漫谈
连林林没有马上说话。
她背着手,抬着头,望着天上繁星,满脸的若有所思。
星光明亮,但仅能照亮她的轮廓,那流畅优美的线条以额头为起始点,在鼻端微微扬起,划了个绝美的弧线,越过俏丽的下颌,落入颈中。
许问凝视着她的侧脸,陡然发现她如同新开的花朵一样,已经完全展开,犹然带着清新的香气,但已然是最美的芳华。
“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过了一会儿,连林林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些犹豫与迷茫,都不像那个爽利快活的女孩了。
她的问题提得很认真,许问也就收回了多余的思绪,认真思考之后认真回答。
“很可爱的女孩子,细心妥帖,非常可靠。有灵气有想法,在木艺上有独特的才华,但限于一些缺陷无法将其实现,非常可惜。”许问说得诚恳而诚实。
“唔。”连林林应了一声,突然又问,“所以你也觉得很可惜?”
“你说木艺上面?确实。女性有女性的敏锐与视角,跟男性工匠大不一样。你本来又很有天赋,如果能够顺利发挥出来,想必会很有趣,与别人完全不同。”许问坦然说道。
“你觉得女孩子也可以做这个?”连林林低下头,偏着脸看他,星光映入她的眼中,有些波光粼粼的感觉。
“为什么不能?都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做了?”许问反问她。
“嘻嘻。”连林林笑了两声,自己也承认,“可惜,大夫说我脑子有问题,做啥都做不好,不然我也可以试试。”
“你之前在路上的时候不是有试吗?那头……凤凰?怎么样了?”许问想了起来。
“不行,我心里想得挺好,但一下手就控制不住,乱七八糟的。”连林林嘟起了嘴,不高兴地说。但很快她又笑开了,信誓旦旦地保证,“不过我会努力的!一定会雕出漂亮的凤凰给你看!再不会让你说是母鸡了!”
许问想起了上次的事,笑了起来,故意气她:“那得看你实际雕出来的是什么的了,我许问从不撒谎。”
“呸呸呸!管叫你心服口服!”连林林佯装吐他口水。
两人笑了几声,再次安静下来。
许问看得出来,连林林的心思并没有因此而解开,些微的愁绪仍然缠绕在她的心头,留在她的眼底。
当孩子
长大的时候,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无忧无虑,总会有种种烦恼……
他很想问问看,但又在想是不是等连林林主动跟他说更好。
以前他跟连林林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来都没么这多讲究的。
“对了,你们在山洞里还看见了什么冰雕,阿爹就讲了一点点——”连林林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还有什么,能跟我讲讲吗?”
许问一愣。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真的有点棘手。
每一座冰雕他都看过了,看得非常仔细,至今也记忆深刻,按理说要讲出来完全不是问题。
但他跟连天青不一样。
连天青是这里的人,货真价实的本地土著,冰雕上的东西,对他来说全部都是新鲜的,他可以如实描述。
但许问并非来自于这里,冰雕的内容对他来说不仅仅只是雕刻出来的场景,更是一整个文化,一整个历史,有着来龙去脉的。他要是讲,一不小心就会露馅。
那么,现在就跟连林林说出自己的来历吗?
不知道为什么,不久之前他才跟连天青说过一遍,按理说只是再重复一次而已,但这时他一想到要跟连林林说,心里就有点紧张,总觉得得再往后拖拖。
“怎么,不好说吗?”连林林误解了他的停顿,连忙表示,“不方便说那就不用说,不用担心的。”
“也不是,就是要想想怎么说。”许问当然不会拂逆她的要求,思索着道。
不知不觉中,他想到了另一些事情。
其实刚刚走出敞轩的时候,他的脑子也很乱,感觉有很多东西充塞在心里,像一团被猫玩过的线团,一时间难以理清。
先前连天青在敞轩里说的其实有两方面的内容,一个是现代的技术,另一个是伴随这些技术的人类。
那些技术是他熟悉的,他一眼就能看见,知道的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更多。
但是与此同时,连天青说到的另一些东西,那些人类,其实也是他熟悉的,但因为太过熟悉而忽略了。
千年之后,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还是那些人,生活还是那样的生活。
但倪天养说的也没错,技术反过来还是会对人产生影响。就像今天坐在轩内的这些大师,他们赖以生存、藉以成名的技艺,在千年之后会
被新技术所取代,手工艺人的存在本身,变得无比弱势,不挽救几乎就会消亡。
千年时间,依循着这样的道路,有什么东西变化了,什么东西又没有变呢?
“冰雕里有一个场景,很多人,应该是一场婚礼。最中间的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站在一个台子上,丈夫拉着妻子的手,两人正在亲吻。台子下面站着很多人,仰头看着他们,纷纷鼓掌,脸上都带着笑。最前面是几个老人,应当是这对新人的父母,其中一个中年女子一边笑一边擦着眼泪,旁边另一个中年女子笑着给她递帕子安慰她。”许问缓缓说道。
这确实是冰雕中间的一座,是一个群像。
这座冰雕体积不算很大,分配到每一个人就更小了。
但天工手艺不凡,即使如此,每个人仍然惟妙惟肖,表情动作十分生动,那种喜悦而幸福的气氛,更像是要满溢出来了一样,令人如同身临其境。
“亲吻?在这么多人面前?没有盖头吗?”连林林吃惊地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
星光下,她的脸突然变得红通通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对,他们穿的衣服也跟现在的新人不太一样,新娘一身薄纱长裙,飘逸得像风和云一样,头上蒙着一层轻纱,丈夫掀开轻纱,亲吻她的嘴唇。”许问介绍得很详细。
西式婚礼,跟中式的当然大有不同。
技术带来交流,交流带来风俗的融合。
女性不再藏于深闺,可以正常开始工作,夫妻可以在众人面前亲吻,这同样是技术带来的社会的进步。
这时候,许问正在思索千年前后的差别,非常专注,讲解的语气客观而平静?,是真忘了不久前连天青对他说的话。
连林林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脚步越来越慢。
但脚步再慢,也总有走到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离敞轩并不算太远,两人很快站在了厢房面前。
“不早了,睡吧,有话明天再说。”许问柔声说道。
“嗯,你也是。”连林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转身进房。
许问也回了房间,洗漱完毕,坐到了床边。
这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对连林林说了什么。
我在扯些什么!这样说不会被她当成暗示吗?!
624 他就能……
万籁俱寂时,天地/门前又迎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明山,另一个是那位名叫岳云罗的女子。
岳云罗在第一道门前就驻足,抬头凝视,表情莫测。
明山站在她身边,双手拱于袖中,表情恭敬,完全不像面对寻常女子。
等到她低头,点了点头时,明山才上前去推开了那扇门。
“这么重一道门,究竟是怎么启动的,所以还是不知道?”岳云罗突然问道。
“是。”石门打开,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重量,明山无奈地一笑,点头承认。
“数百年以前,就有这样的技术,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岳云罗悠然道,片刻后,她突然低头,问道,“你说我派人过来,把这门拆了研究如何?”
“不可!”明山大惊失色,知道这女人说了就一定能做到,“我们琢磨过了,这两扇门与后面的冰洞是一个整体,拆了门,冰洞无法保持应有的温度,冰雕会迅速融化,得不偿失!”
“可惜。”岳云罗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是若有所思,仿佛正在思考怎么拆门研究而保留冰雕。
“里面也有这两个字,跟第一道门上的感觉完全不同。”明山连忙转移话题。
先前岳云罗站在水轩门外,只能闻其声,不能见其人,所以她知道天地二字一共三处,但没有看见连天青临摹,并不知道它的字形是什么样的。
她点了点头,却没有马上移步,而是又凝望了那两个字半晌,才走了进去,到了第二扇门前。
同样的两个字,完全不同的气质与气派。
岳云罗再次抬头凝望,脸上隐隐现出激动,眼中波澜万丈,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复。
“进去吧。”她缓声道,明山提心吊胆,听见这三个字迅速松了口气,开了门,举起磷光火把,领着岳云罗快步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有点冷。”明山提醒。
“嗯。”
果然,一进洞,寒气扑面而来,岳云罗就算有准备也忍不住一个激灵。
“后半夜就是这样,会自动引来峰顶寒气,来回激荡,加固冰块。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人来,现在
也不能停留太久,否则寒气入体,易生病症。”
“知道了。你体弱,先出去吧。”
“我……”
明山怎么说也是工匠出身,按理说不会跟体弱这两个字沾边。但一来他的年纪确实有点大,二来看见岳云罗在寒气中镇定自若的样子,猜到她肯定练过。
普通人跟练家子肯定没法比,他想了想,从善如流,分了一支火把给岳云罗,自己行了礼转身出去了。
洞里只剩下岳云罗一个人,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气息在寒意中延展,蜿蜒出白色的冰雾。
她举着火把,走到冰雕丛中,第一个看见的仍然是那座冰碑。
它仿佛天然有某种巨大的吸引力,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令其难以离开。
火把的绿光映在冰中字上,光线黯淡,字迹有些模糊,但这二字中的奥妙与深远之意,却不受任何限制地扩散了过来,传达到她的心里。
这两个字,其实并不如外面那两道门上的有冲击感,但更意韵悠长,更引人深思。
岳云罗立于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也感到了寒意。
然后,她转过身来,去看旁边其它的冰雕。
全部都是近现代的场景,不乏现代科技,按理说她应当很难看懂,但她却看得非常认真,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火把静静地燃烧,比普通火把燃得慢,但总也有到头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明显更暗了,岳云罗终于回过神来,再次长吐一口气,离开了这里。
刚出门她就看见明山,他一个人守在外面,似乎又冷又困,发着抖打了个呵欠。
“辛苦你了。”岳云罗微微一笑,安慰道。
“不辛苦不辛苦,理所应当。”明山连忙说。
“七天后,我会派人过来,你安排好,领着他们进去,把所有的冰雕一一绘形留存,送往京城。”岳云罗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吩咐。
“不可!多人进入,会加速冰雕的融化!”明山大惊失色,试图阻止。
“那又如何。寒冰不易持久,总有融化一天。不如拼着一点时间,把珍
贵图形留存下来。”岳云罗淡淡地说。
“……”明山沉默片刻,终于一咬牙,道,“也有道理,那就请大人安排了!”
“嗯。”岳云罗依旧平静,回头又看了石门与山洞一眼,飘然而去。
此时,同样的两个字也正映在许问的脑海中。
他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盯着黑暗的床板,陷入了沉思。
不管他之前暗示了什么,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没法更改。再说了,这也未必不是他心中真意,不然那么多场景,他为什么就专门留意了这场婚礼?
连天青说了,连林林喜欢他,而他本人的心意,其实也显而易见。
面对连林林时的心悸与喜悦,都是做不得假的。
两人之间唯一的阻碍,是这世界之隔。
如果他真是彻底穿越了还好说,但现在明显不是这样,他可以来回于两个世界之中,就像是……就像是进入一个学习系统,玩一个游戏一样。
当然,在班门世界呆了这么久,他当然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游戏,里面的人是真的,发生的事是真的,那些情感与情绪的流动,全部都是真的。
但是,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它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形式,能存在多久,最后会走向何处?
这一切许问都不知道,因此也无法心安。
然后这个问题终究还是让他绕了回来,想起了山洞里的那两个字,以及旁边的那些冰雕。
天工有三境,第一境融于天地,第二境掌握天地,第三境则是无尽的未知。
连天青在水轩里基本上算是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现在已过一二两境,卡在三境之前。
这样的境界,无愧半步天工之名,但也让他离世界的真相仍有一墙之隔。
那么,这堵墙究竟是什么?
肉眼可见的,他一天比一天自如地来回于两个世界之间,仿佛他越来越能够掌控这个世界了一样。
那么是不是总有一天,他能把这种掌控变成现实,同时也让这个世界彻底地化为真实?
等到那个时候,也许他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