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5 回家
流觞会已经结束,天工洞也有人进去,工匠大师们即将踏上返程。
他们要先回去做一些安排,然后,他们会前往逢春城,从最初开始参与建城,亲身感受一下这条全新的思路。
许问也要回去了,现在是元月二十三,不知道京城的流程走到什么程度了,工程什么时候正式开始。
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是很多的……
明山安排了很多马车,一一送他们回去。
大师们纷纷对视,他们脸上不显,心里其实都在惊讶。
流觞园地处偏远,山上有这么大工程还可以说是底蕴深厚,再兼发现了古迹,这么多马车体现的却是他们现在的实力!
对此,明山只是微微而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下山的时候,连林林特地又去看了山下那些冰雕,许问也跟着重看了一遍。
这样看起来,这些冰雕的水平跟天工洞里的那些的确有些差别,但是更显而易见的,这全是现世的风景,而山洞里那些,描绘的是未来,是一个世界……
两厢对比,真的让许问沉思良久……
许问还看见了自己那件作品的残骸,只留一点底基,也就是那些群像的脚。
许问注视着它,看了很久,表情凝定,完全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过了一会儿,连林林过来了,她看见这座残雕,没有惊讶,也没有发问。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许问身边,陪伴着他。
这一刻,两人呼吸相闻,心思如若相通。
走出山道,看见马车,连天青表情微动,站在了车边。
“林林……”他叫了一声,转头看连林林,却发现她驻足回头,注视着身后的天山。
连天青一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连片的山与连片的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在看什么?”连天青问道。
“嗯?没什么,只是觉得,在这里好像就呆了几天,却好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脑子有点满满的,好多事情想不过来!”她沾水的小狗一样用力甩了甩脑袋,笑嘻嘻地说,“不过慢慢想,总会想通的!”
她爬上了马车,给他们让出位置,
招手让他们上来。
然后,她又忙着跟车夫打招呼:“师傅,几时能到绿林啊?”
“咱们车快,路好走,三到四天就差不多了。”师傅从嘴里拔出烟袋,回道。
可能是因为连林林看着年轻好说话,他打量了她一下,笑着问道,“咋地了,出门太远,想家了?”
“是呀!”连林林爽脆地回答。
“那就不要出门嘛,哪有姑娘家跑这么远的。不出门不就不会想家了?”
“那不行。我想去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多呢!”
轻快的问答声中,连天青若有所思地向许问点点头:“走吧。”
回家吗?
许问正侧着头听那边的对话,听见连天青的招呼,一个念头带着喜悦掠过他的心中。
“嗯!”他提声回应,跟着上了车。
………………………
可能是因为连林林说了想家,车夫把车驾得很快。
三天之后,伴随着前方不断飘来的淡淡烟味,他们走过荒漠,看见了前方一抹浓丽的绿意。
绿林镇到了。
靠近的时候,连林林掀开厚厚的棉帘,探头往外看,表情有些微妙。
“怎么?”许问留意到了,问道。
“就是觉得,那些逢春人好惨。”连林林叹了口气,说道。
“啊?”
逢春人当然境遇悲惨,但连林林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在江南的时候,就算是冬天,也有松柏长青。到了西漠,尤其出去了一趟,才知道冬天里这点绿色有多难得。要是一开始就没有也就算了,得到了再失去,真的太难了。”连林林说道。
“是啊……”
连林林眼怀悲悯,许问也心有戚戚哉。
“小许,那座新城,一定要帮他们建好啊!”过了一会儿,连林林又振作起了精神,央求似的对许问说。
“嗯!”许问踌躇满志,重重点头。
从将这座城列为行宫计划的一部分开始,许问就很清楚地知道,这不仅仅只是一座城,它承载的,也是许许多多人的未来与希望。
这是一份重担,他一定会尽全力将这件事做好。
回到绿林,许问迅速忙成了一条狗。
他之前就想过正式开工之前会很忙,但他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忙。
在他前赴流觞会的这段日子里,阎箕留驻绿林镇,忙得脚打头,对新城的建设事宜进行全面规划。
他不仅自己一个人忙,还顺便把秦连楹也给强行留了下来——他本来也接到了邀请函,要前往流觞会的。
秦连楹是京营府的人,许问是代表内物阁接下的工程,两边本来应该属于不同的派系。
但阎箕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硬是说服了秦连楹,不仅没去流觞会,还留下来为这件事劳心劳力。
许问刚到达绿林镇,他们就接到消息,把他抓了过去——这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到达竹笛巷十七号呢。
许问到达梓义公所,见到这两个人就吓了一跳。两人脸上都挂着重重的黑眼圈,憔悴得跟难民一样。他们一见到许问,马上把他领到案几旁边,那里的各种文件已经堆积成山,都堆不下漫到地上来了。
“来来来,先把这些文件全部看一遍。”阎箕把他按到蒲垫上。
“全部吗?”许问惊了一下,但好像又没那么惊。
他们要建的不止是一座行宫,而是一整座新城,海量的材料、海量的人员安排、海量的银钱流动,这么大量很正常。
倒是这两个人,这么短的时间收集这么多资料,真的很不容易。
“嗯,全部!”阎箕重重点了点头,就看见许问二话不说,坐了下来,拿过文件开始翻看。
这一进入工作就没了止境,他们是中午回到绿林镇的,直到深夜油灯点起,许问还埋首在浩繁的卷宗中。
中间连林林来了一次,她没有进来,只是送来了一个食篮,自己做的家常小菜,和温热了的雪梨汁。
菜是西漠常见的菜色,但做法味道都是许问熟悉的。
他把正在看的卷轴放到一边,慢慢吃完,咽了一口雪梨汁。
清甜的汁液沿喉而下,润泽着他的胸腑。他长吐一口气,心里无法熨帖。
吃完饭,收好餐具,转眼间他又沉进了那些字句和数字中。
在那里,仿佛有一个世界正在向他打开。
626 少年
许问此时再次陷入了一个奇妙的状态。
在龙神庙的时候,他获得了一种奇怪的特殊能力,能够指实物为图,数据细节尽皆分明。
到了金顶河畔流觞会的时候,这能力变成了一种妨碍,让他迟迟无法抓住河水的本质,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
对了,他现在知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也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了。
天人合一,是墨工的晋阶标志,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有过三次这种状态,已经可以称得上一个正式的墨工了。
这让许问想起了三境门的第一道,两者的确是契合的,也就是说,与天地相融确实就是墨工的下一个目标,天工的第一境了。
流觞会之后,许问排除了干扰,能够无视这漫天的数据,进入更深层次的状态,只关注自己想关注的内容了。
但这能力并没有消失,反正一直持续着,像是要告诉许问我就在这里你必须注意到我一样。
到现在,许问发现这能力又进化了。
它不仅能把实物化成数据和图形,还能自动处理文字了。
许问翻看卷宗所看见的一切,都能化成新的数据和图形,融合进原本的基础里。
这就像一个数据模型,许问在主官竞选之前就已经基本建立起来了,但很粗糙,只是一个最原始的框架。
而现在,阎箕与秦连楹等人这段时间所做的工作,就是在源源不断地为这个框架完善细节、注入血肉。
不得不说,虽然在流觞会的时候觉得这能力挺麻烦挺受干扰的,但现在,它给了他极大的帮助。
毕竟在这个建城的筹备阶段,他需要的不再是一闪而逝的灵性,而是踏踏实实的纯粹的理性。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许问突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感觉。
如果把天一合一也当成一种能力的话,现在这感觉就像是两种不同的能力正在相互争宠。
这个奇妙的能力正在非常努力地告诉他:看看我,我也很有用的!
许问在心里回味了一下,感觉有点好笑,然后有点随意地给这能力取了个名字——建模术。
建模术在这种时候非常好用,它让一切变得具体而鲜明,框架完整,每个细节的数据又都可以随意调动。
很快许问就发现,建城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难度大得多,涉及到的内容太多了。
因此,建模术
的范围也在不断扩大。
一开始它只是一座城,渐渐的,它开始往周边扩展。
新逢春城与勿用宫地处西漠,离京城和江南繁华地方都很远,人可以从外地调度,海量的材料就不可能全部都从外地运过来了,必须得就地取材。
逢春城位于天云山下,山上盛产花岗岩与少量的其他石种,恰好可以就地取材。
以前很难这样做,主要是两个因素,一个是天云山过于陡峭,石材开材不易;二个是花岗岩过于坚硬沉重,难以处理,也很难日常使用。
这两个问题在许问手里刚好可以解决。
机械和水泥与这种状况仿佛是天作之合,可以非常好地解决问题。
建城将要使用的机械延袭了天云后山的一部分设计,但倪天养进行了改进。
零件精度不再要求得那么精确——毕竟半步天工就一个,全天下的墨工集合起来也不会比参加流觞会的那些多多少。
用高精度来降低功率的机械不是不能做,也不是不能用,但不可能推广开来用。
在广泛使用上,只有两条路子可以走,一个是以功率换功耗,第二个就是寻找新能源,从根本上解决功率问题。
许问进了绿林镇就被抓进了梓义公所,在里面呆得昏天黑地。
这段时间他从未出门,换洗衣物都是连林林送过来的。
她还每天送饭,不仅给许问准备了,还给阎箕和秦连楹也准备了。
梓义公所在饭食上当然不会亏待他们,但两人吃了一次连林林送的饭,就再也不吃梓义公所的了。
连林林手艺本来就不错,去了一趟天山,又跟流觞园的大师傅学了一手,厨艺又往上升了一个档次。
再说了,这是主要做给许问的饭,连林林当然会更加尽心,饭菜包括摆盘都满是心意……
这天早上,许问从文件堆里醒来,睁开眼睛,看着旁边白花花的纸张,长舒一口气。
一开始它们全在左边,现在全部移到右边来了,标志着他终于把这些卷宗全部看完,也整理完毕了。
现在他对建城最初始的情况已然心里有数,借着名字很随意的建模术的帮助,他可以随时调阅前后所有的数据——都不需要切换的。
当然,这只是前期准备工作的一部分,接下来他们还要去逢春城旧址实地考察。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真正掌控全局
,把握更清楚的情况。
他挠挠头,坐了起来,把身上滑落的纸张扒拉到一边,伸了个懒腰。
他昨天晚上睡得晚,今天起得还是很早。
这段时间他也没有放弃早课,天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打拳。
天山一行,让他更清楚了战五禽的好处,别的不说,它能让他体力更充沛,更能适应复杂的环境。
你再怎么强调理论,也不能否认工匠是一门强调实战的学科,而这一切,必定要建立在足够体能的基础上。
做完早课,阎箕正好出来,他打了个呵欠,向许问点点头:“早啊,你还是起得这么早。昨天晚上你也是最晚睡的一个吧?几时睡的?”
“不知道,可能是四更左右?”许问回忆着外面听到的更鼓声,猜道。
“四更!现在也才五更……你只睡了一个时辰?”阎箕惊讶道。
“睡够就行了,我现在精神挺好的。昨天晚上我把最后那点内容看完了,城里能规划水路的话确实不错……”许问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见到阎箕就开始跟他讨论。
“我不听。”阎箕的手笼在袖子里,摇头拒绝了。
“嗯?”许问不解地看他。
“今天二月二,按例得休沐。”阎箕向他摆手,“你回去吧回去吧,休息一天,明天再来。”
二月二?
许问一怔。
二月初二龙抬头,一年里固定的沐洗之日。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就到这时候了。
隆的一声,爽落的雷鸣在他们头顶炸响,两人一起抬头,看见天际黯淡,阴云密布,湿润的空气围绕四周。
“春雷啊……”阎箕喃喃了一句,催促许问,“赶紧回去了,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哎……哎!”许问应了一声,想了想,到水缸旁边照了一下,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这才快步走出门去。
阎箕笑了一笑,这时秦连楹也走了出来,看着许问的背影,喃喃道:“少年慕艾……”
“是啊,不过怎么说,我们也不能被小小少年给比下去了。该担的担子,还是得担起来!”阎箕转过身,准备往书房走。
“……你这语气,我还以为你也打算找个姑娘慕一慕。”秦连楹冷笑。
“可别乱说,我这一把年纪了……河东狮吼,会要人命的!”阎箕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627 竹影
是滚雷。
咕隆隆的雷鸣从天际一路滚过来,听上去圆咚咚的,感觉有点可爱。
当然,比雷鸣本身更美好的是它的意味。
春雷过后,春雨即将到来,整个西漠将被滋润。同时,这也象征着大地即将解冻,一年里最美好的季节要到来了。
许问小步跑在街道上,两边很多人从家里出来,抬头看着天空,满脸都是喜悦。
在这个时代,没人不喜欢春天。
看着这些人,许问突然想起了自己初中的时候。
从小学开始,很多课文和诗句赞美春天,老师对此也讲得很多。
然后班上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学开始发表言论,表示春天太腻乎,他还是更喜欢秋天,丰盛中带着凄冷与凋零,又不像冬天那么冷,感觉更酷。
现在回想起来,这不过是小男生试着特立独行的表现,也是因为那时代的大部分孩子没有真的吃过苦。
等他们经历了一整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眼看着家里的存粮一天比一天更稀少,开始要饿肚子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春天是多么的值得赞美。
就算才开始耕种,还远没有到收成的时候,春天新出的野草野菜也能勉强裹一下腹,渐暖的天气也不会再让他们那么轻易地被冻死。
春天,一个蕴含着无限希望,让人直接联想到新生的季节。
许问暂时放下了新城的事情,让思绪漫不经心地延展着,像春天的柳絮一样轻飘飘的。
他进了内城,走上竹笛巷,目光从巷子里的门牌上掠过。
竹笛巷十七号,一个他绝对不会忘记的号码。
竹笛巷的门牌基本上是各家自制的,基本上都是竹牌或者木牌。
有的费心找了匠人,雕得工工整整,还有本家的姓氏。更多的则是自制的,歪斜不平,却别有意趣。
他现在就是会特别注意这类东西了。
路过倪家时,许问恰好在门口撞到了秦织锦。她正要进门,好像刚才从外面回来。
她但凡出门脸上就要蒙纱,飘动的灰纱掩去了她姣好的容貌。看见许问,她似乎有些惊讶,微微抬了抬头,接着又笑了起来:“休沐了回家吗?”
“是呀。”许问也笑着回应。
“那赶紧的。林林她准
备了……”秦织锦话说了一半就收了声,接着又是一笑,催促道,“快回去吧!”
林林给我准备了东西?
许问猜测,然后他重重“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接下来的这段路,他顾不上去一个个看人家家的门牌了,满心只想着赶紧到家。
但是到达竹笛巷十七号的时候,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被大门旁边的门牌吸引了注意力。
木牌上的内容很有意思。
初看上去,它不是字,而是几片竹叶。
竹叶寥落,冷清而幽静。
仔细看才会发现,这竹叶其实就是三个字:竹?十七,只是将书法与绘画相融,让其似画也是似字。
其实以前许问也见过这种写法,常常出现在板报题头设计、签名设计等地方,大多数情况下,它能给简单的文字添加一点变化,但许问对此反应很一般。
在他的感觉里,这是设计,不是艺术;添加进去的文字是字体,而不是书法。
他很少看见能把画面和字样结合得非常完美的。
但眼前这个木牌上的雕刻却不一样,竹影蹁跹,仿佛有风拂过,清雅灵动。字中的气韵也仿佛在流动,拘于方寸之间,却仿佛流转在了这一方天地。
太美了。
许问在门口驻足,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
“我给他送过去好了……”清脆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接着,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连林林轻盈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竹篮。
许问转头,正好撞入她的眼中,光影闪动,眼波盈盈,笑意宛然。
“呀,你回来啦!”连林林喜悦地说,“怎么待门口不进去呢?”
她一转头,立刻会意,“你在看这个门牌?这是咱们去天山的时候,吴伯伯在家里做的,据说做了他五天,咱们出去的一半时间,他都在做这个!”
可能是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吴可铭也走出来了,他抚着胡须,有些得意说:“怎么样,不错吧?”
“太漂亮了。字形和画形融合也就算了,关键是其中气韵,连贯流通,在意境的层面上进行融合,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如此和谐。”许问真心实意地说。
“哈哈哈,有眼光!我是一时兴起,然后琢磨了很久。字画融合其实不难,难的
是什么字、什么画。竹叶如剑,天生料峭,直接拼合成字是很简单,但会显得太陡,过于僵硬。我以风为媒,叶为体,影为随,讲的是一个字,动;又一个字,生。勃勃生气,是竹叶之态,也是绿林之态。”吴可铭仿佛遇到了知己一样,摸着胡子给两人讲解。
能够听见这样一位大师详细讲解自己的创作意图其实是很难得的事情,许问听得非常认真。
“林林说,您用了五天才完成?”许问问道。
“是啊,不过那可不是因为我手艺不好!这每一笔怎么落,深浅如何,轻重如何,都是有讲究的。这个非得琢磨透了不可,急不来!”吴可铭强调。
真正的艺术品,就是这样完成的吧……
许问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看见连林林挽着的那个篮子似乎很重,顺手接了过来。
接过来的时候,许问稍许感觉到了一点挣扎,他马上意识到连林林是不想让他看见里面的东西,他有些疑惑。篮子上蒙着一块蓝布,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刚才连林林说的不是去送给我吗?
我自作多情了?
不过连林林很快就放了手,这时吴可铭也走了过来,笑着说:“快试试吧,这是林林跟她倪嫂子一起给你做的新衣服,费了好多心思,刚才她以为你不回来,还在说给你送过去呢。”
连林林的脸马上就红了,但马上又斜着眼睛看吴可铭,不满地说:“吴伯伯,我送的礼物,你不能让我自己说啊?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问题。”吴可铭连忙道歉,接着他又对许问挤了挤眼睛,笑着进门去了。
门外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连林林回避着许问的目光,许问突然也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连林林清了清嗓子,说:“进,进去吧。”
“嗯。”许问答应,跟她一起进门,他顿了一顿,小声说了句:“谢谢。”
“没,没什么。”连林林走在他前面,背对着他,她的动作很明显的一僵,摆了摆手,快步走进去了。
两人间的气氛从来没有这么僵硬过,但此时许问的心中,也从来没像这样快活过。
他紧了紧手上的东西,迈过门槛,但进门之前,他下意识地转头,忍不住又看了那块门牌一眼。
628 家常物件
许问觉得自己的心里不断有泡泡冒上来,让他整个人的脚步也有点飘飘然了起来。
他一转头,看见旁边连天青正淡淡地看着他,他一个激灵,略微冷静了一点。
“师父……”他叫了一声,连天青则只是随口说道:“进去吧。”当先走进了那片围帘。
水汽氤氲,湿气蒸腾,许问掀开草帘进去,立刻松了口气。
里面是做成了淋浴间那个的小隔间,一米多高,每个隔间里放着一个浴桶。人坐在桶里洗澡,只能看见头顶,看不见整个人。
还好还好,许问松了口气。
其实他以前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也陪客户去泡过澡堂子,几个大老爷儿们裸裎相见。但跟连天青一起泡澡,怎么想怎么奇怪。
这只能说,师父跟客户,真的是不一样的……
桶里已经盛了大半的水,热气蒸腾,温度刚刚好。
许问把篮子放到一边,想了想,先忍不住掀开蒙布看了一眼。
里面装着的果然是一套衣物,靛蓝色,布料厚实而绵软,是棉料织成的。
许问看见它表情就有点古怪,他用手捻了一下,果然,确实就是牛仔布。
他又把衣裤抖起来看了一下,样式当然跟现代的不一样,但做成了方便好活动的样式,胸前裤子上有口袋,腰上还有一条褡裢,上面缝了很多口袋和款扣,明显是用来系放工具的。
整套衣裤简洁而紧凑,设计得非常巧妙,实用而不乏设计感,明显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许问把它们放回篮中,忍不住又摸了一下,心里暖洋洋的。
他脱掉衣服,坐进桶中,没有马上去看吴可铭留下的墨迹,脑子里还在想这套衣服。
牛仔布其实还有一个称呼,叫劳动布,最初它的出现,也是因为美国西部淘金潮中,为了方便工作设计出来的。
在倪天养夫妇改进织机,织出帆布的时候,许问就猜到牛仔布总会正式出现,只是没想到会出现得这么早这么快而已。
事物的发展仿佛自然有其规律,就像一条线一样,你起了个线头,剩下的线就会继续往前延展出去,明明是不同的
世界,却出现了同样的东西。
不过要说的话,牛仔布出现是出现了,要像上个世界一样普及,至少在现在还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部分人连细麻布都穿不起,更何况棉料?
这必然还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展,需要生产力的极大进步……
这样话又说回来了,生产力要进步到那种程度,工业发展必不可少,新能源出现必不可少。
而新工业的发展,几乎必然代表着手工业的衰落,代表着一大批绝妙的技艺与作品将会逐渐消失……
“嗯?”隔壁隔间里,连天青突然发出了一声疑问。
许问的大脑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问了一句:“什么?”
“吴可铭的画。”连天青提醒了一句。
许问想起来了,抬头往前看。
这个洗澡间是用草垫沿着院墙围起来的,进来之后,他们背对着房屋,面朝着那堵灰色的砖墙。
砖墙前有竹子,竹影蹁跹,笼罩着墙上的画。
就像许三之前说的一样,这画本来是用墨笔画的,但是画到一半没墨了,酒后的吴可铭直接用笔蘸着水画,所以有些地方只剩下了被水稀释的灰痕,有的地方有延伸出去的意思,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应该是水迹干了之后就消失了。
许问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他完全看不出来这画的是什么。
甚至而言,他都看不出这到底是不是一幅画。
他一瞬间想到了门口的那个门牌,琢磨这是不是跟那个一样,是字与画的融合。
但他观察良久,思考良久,觉得不是。无论怎么组合,这些散落的墨迹也没办法变成文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许问皱起了眉头,在澡盆里倾身向前,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难不成真的就是酒后随便的涂鸦?
然而许问很快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是,这定然是一副创作。他虽然看不出它究竟画的是什么内容,但能感觉到一点“味道”,那是艺术家精气神的集合,做不得假。
不成吴可铭在那一瞬间灵魂穿越了时空,与另一些艺术家结合,凭空走向了抽象派?
可能是因为自从进过天工洞之后,许问就时不时在想两个世界之间的关系,这时候,他的脑海中莫明其妙地闪过了这个念头。
但仔细看过之后,他还是觉得不是。
这幅“画”中的气韵,还是东方式的,说得更清楚一点,是吴可铭式的,与之前许问看过的他的别的作品风格一致。
但即使这样,这幅画还是很怪,好像残缺不全,少了很多东西一样。
“你怎么想?”连天青突然问道。
许问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连天青表示同意:“确实是有所残缺,但并非完全因为水痕干透。”
确实,许问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少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呢?
“忘了跟你说了,旁边有油皂!”连林林在外面扬声叫道。
“哎!”许问应了一声,抓起旁边的肥皂。
这时代早就有肥皂了,是用动物油脂加上草木灰做成的,还有加进香料做成香皂的,价格中等,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就能买一小块放家里用。
连林林这肥皂是自己做的,盛在旁边的小竹篓里,淡青色,散发着淡淡的竹叶清香。
这也不奇怪,整条竹笛巷到处栽着竹子,院前屋后都是,非常好取材。
就是不远处墙上的这幅画,也与竹影相掩映,就算看不出画的内容也会让人觉得格外清雅。
拿着肥皂,许问的目光从那幅画上移开,开始洗头。
闭着眼睛,淡淡的竹叶清香萦绕鼻端,变得更加清晰。
连林林不知道在配方里加了什么东西,皂液涂在发上一点也不干枯,反而格外滋润。
澡桶里的水很温热,蒙蒙的细雨一直没有停止,冰凉地落在身上与水中,冷热交织,非常舒适。
这时,天际一亮,撕开昏沉的天空,又一道雷咕噜噜地滚过。
许问仿佛被雷声惊醒,抬起头,猛地一抹脸,再次看向墙上的画。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大声道:“我知道这画的是什么了!”
629 稍纵即逝
“是什么?”连天青立刻在另一边问。
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讶异,似乎没想到许问能这么快猜出来。
然而同时还有一个比他更大的声音——吴可铭在临时澡堂子外面嚷嚷:“是什么?赶紧告诉我!”
他酒后创作,完了胸中只有酣畅淋漓的情绪和那一股无比的得意,自我感觉是一幅绝顶的佳作。但酒醒之后,他自己也对着墙上的墨迹琢磨了好久,左思右想也看不出来这画的究竟是什么。
这事堵在他心里已经堵了几天了,他比谁都想知道结果。
没一会儿,许问就洗好澡穿好衣服从里面出来了,这时所有人已经全部洗完,草垫子被撤走,只余下一地的残水。
蒙蒙细雨仍未停止,在地上溅出细密如针尖一样的水坑。
那天晚上吴可铭喝醉了,但许三他们身为工匠,是不能沾酒的。
所以,许问直接问道:“元宵那天是不是做了灯来点?”
“做了。咱们师兄弟每人做了一盏花灯,又另外做了你跟师父还有林林的份,一共七盏,挂在檐下。”许三点头。
“那天晚上月亮是不是很亮?”
“十五的夜晚,当然。”
“灯光与月光照在竹上,是不是会有影子?”许问问完许三,转向吴可铭。
吴可铭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眼中渐渐出现恍然。
“墨影交汇,以此间之境入画,方是画中真意!”连天青一言道破,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吴可铭踩着水,蹬蹬蹬几步走到墙壁跟前,瞪着眼睛看。
他年纪不小了,又没练过,连林林哎呀了一声,从廊下拿了把油纸伞,走过去给他举着。
许问顺势接过,让她回去,连林林抬头对着他甜甜一笑,跑回了避雨的地方。
吴可铭完全没理会头上多了把伞,就对着墙上的墨迹冥思苦想,不时还看看周围的竹子,似乎想想象竹影填充上去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直起身子,转身跑出伞的范围,回到自己的房间,拖了张书案到廊下,接着又铺纸研墨,开始作画。
他画了一张,只画了一半,就停了笔,盯着案上宣纸看了半天,突然掀起纸把它揉成一团,重
新铺了张纸从头画。
一个纸团又一个纸团,没一会儿,旁边就滚了十来个,后面有几个几乎是刚起笔没两下就被揉了的。
在这个过程里,连天青也站在墙壁旁边,凝眉注视着那些墨迹。许问想了想,走过去把伞移到他头上,跟他一起看。
这点小雨连天青当然不怕,但他只是看了许问一眼,没有拒绝。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在你的世界里,书画如何?”
“有很多不同类型。譬如有一种画师的流派,叫印象派。”许问想起了自己刚才在浴桶里时的猜想,顺势介绍了起来。
印象派是西方绘画史上划时代的艺术流派,它们考虑的多半是画的总体效果,较少顾及枝节细部,笔法通常比较草率,所以刚诞生的时候有相当的争议。它对光与色彩的描摩极其准确与精到,对形体结构的把握准确而简练,后续影响力极其巨大。
许问简要给连天青介绍了一下这个流派,连天青迅速了然:“就是写意派。”
“呃……”许问停顿了一下,他本能觉得这两个派别不一样,但在连天青的观念里,这样觉得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点相似吧。”他挠了挠头,没有过多解释,又道,“后来画技渐渐发展,又出现了一个叫抽象派的流派。它算是印象派某个极端方向的发展,印象派忽略细节,注重把握整体与结构,他们就把细节与自然抛弃得更多,更注重抓住事物核心方面的本质进行勾勒。抽象派对现代艺术的影响非常大,不仅绘画,在雕塑等其他艺术形式上也有很多体现。由于它太凝炼了,很多人看不懂,所以也很有争议。”
连天青没有说话,但明显听得很认真,过了一会儿,他转身走到书案旁边,看了看吴可铭正在画的东西,摇头道:“不用试了,一时的灵感稍纵即逝,过了就是过了,找不回来的。”
“但是听小许说的,我想起来一点那种感觉了。当时竹叶被灯光和月光一起照在墙上,两种光浓淡不同,相互交错混合,映得竹影本来就像一幅画一样,就是缺了点东西。我越看越有趣,提起笔把它给补全了。但现在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当时情景的细节。”吴可铭愁眉苦脸,墨汁弄到了脸上,看上去有点狼狈。
他愣了一下,突然振奋,右拳重重一敲左掌,“对了,我可以等到晚上,把灯照原样挂上,不就可以还原了吗?”
结果他话音刚落,雨势突然变大,从细雨变成了中雨。
雨水哗啦啦地砸在竹叶上,有的向外溅开,有的则直接带着枯叶一起落了下来。
绿林镇温暖,竹枝能长青,但总还是会生长枯荣的,之前没有外力,勉强堆在枝上不动,现在被雨水一砸,落得很快。
这是自然现象,顺理成章,但吴可铭却看直了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下雨也一样。”连天青往那边看了一眼,表情如常地道,“今天下雨,晚上必无月光。即使天晴有月,弯月与圆月的光也不一样。时机如灵感,过了就回不来了。”
“……唉!”连天青说的确实是实话,吴可铭也知道。他的身体僵凝了一阵,放松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他说。
他这几天面上不显,其实一直在惦记着这件事。
他有一种感觉,那天晚上画在墙上的画,是他近十年来最好的作品,天云石居什么的压根儿没法跟它比。
许问的话激发了他的一部分记忆,这种画法也是他以前完全没有想过的,巧妙至极。
不过其实他也知道,就算真能还原当时的场景,他也不可能再画出来一次,更别提将它搬到纸上,让它以另一个形式长久地保存下来。
就像连天青说的一样,有些东西过了就是过了,就像激情永远只迸发于电光火石之中一样。
“可惜。”吴可铭看着墙那边,又说了一遍。
雨水溅在墙壁上,残存的墨迹变淡,雨后多半只会余下少许墨痕。
从头到尾,那幅作品只存在过一个晚上,或者更短一点,只存在于圆月处于天空那个位置的一瞬间。
从此它就消失,再也不复存在。
“总之是出现过的,那它就在了。”许问听着两人对话,突然间,他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说完他愣了一下,细细品味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吴可铭则用全新的目光看着他,瞬间释然。
“对!我吴可铭画过,那它就是在了!”他大声说。
630 行万里路
夜晚,灯笼挂在了屋檐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灯笼还是七只,与那天晚上的数量一模一样。
虽然吴可铭和连天青都说了彼情彼景不可能重现,但许三他们还是把当时的花灯找了出来挂上。
吴可铭洒然一笑,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几道小菜道谢,但晚上他径自就去睡了,真的就已经把这事完全放下了。
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更加浓郁的竹香与泥土的香气,许问站在那堵墙壁跟前,仿佛是在看灯下的竹影,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过了一会儿,连林林悄悄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却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许问毫无所觉,还在想着今天白天的事情。
最近一段时间,他其实一直都在纠结。
工业化生产对社会的促进,以及手工业生产打造出来的精品,两者都很重要,他一样也舍不得丢掉。
但前者的发展,几乎注定了后者的渐行渐远。
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遍,结果就是现在文传会拼死拼活想要保留一些旧日的东西,将它传承下去,但效果一直有限。
当然,许问可以尽其所能地帮忙,也有很多人在这样做,但在此之前,还是有很多东西已经消失了,再也追不回来。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现实,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一切尚在襁褓之中,但同样已有端倪。
他不想让这个世界走上那个世界的老路,更何况它还关系到整个许宅以及荆承。
他甚至隐隐有一种感觉,所谓的“修复”许宅,也与这个世界的未来发展息息相关!
那么,他究竟要怎么做呢?
这段时间,他一直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岔道上,一条清晰可见,令人熟悉;而另一条,笼罩着层层迷雾,看不见未来……
而今天这件事,再一次触动了他。
吴可铭以月影竹影灯影为主体,以墨迹为填充,创造出了一幅他就算烂醉如泥也无可忘怀的佳作。
但这幅作品存在的时间只有一夜,甚至更短,只有一瞬间。
许问后来又去问过了许三等几个人,他们当时是醒着的,但没留意吴可铭的举动——连林林不在,他们自己忙着包元宵煮元宵,相当的手忙脚乱。
等他们过去看时,吴可铭已经画完了画,倒在地上呼呼大睡,脑袋旁边还有两滩呕吐物。
他们忙着伺候吴可铭、收拾院子,大约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等到他们想起来吴可铭刚刚在做的事情过去看的时候,墨迹犹存,但已经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了。
圆月偏斜,光线换了一个角度,已然与方才完全不同。
只存一刻的绝世作品,只有画者本人能够看见,甚至这本人由于酒醉,醒来后也失却了所有记忆。
但即使如此,这作品也曾经存在过,仿佛人类的艺术之光,短暂地照耀了这里一样。
就像流觞园山上山下的冰雕,山下的春暖花开马上就会融化,山上的费尽心力,到现在也还是不太能留得住了。
然而它们同样存在过,一刻即是永恒。
所以,有些东西只求一时存在,不求永久传承?
不,也不对……
许问的心里隐隐有了一些明悟,但还没完全想清楚。
他长吐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注意到身边轻轻的呼吸声。
他转过头,看见连林林,坐在他身边的石凳上,托着腮,不知道想什么东西也想得入神了。
檐下的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脸颊上,暖融融的。
“林林。”许问看见她就笑了起来,叫了一声。
连林林仍然托着腮,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
许问走到她旁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连林林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陡然间醒了过来。她眼中瞬间迷茫,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但下一刻,她抬头看着许问,叫道:“小许!”
许问也笑了。
被连林林这样看着,很难不笑。
他走到另一个石凳上坐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还在想从江南到西漠,这一路上看见的事情。”连林林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仍然沉浸在记忆中没有出来。说完这个,她突然想起好像之前也跟许问说过这个事,连忙说,
“你不要笑我啊,我这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真的看见了好多东西,以前完全没看过的!”
“譬如?”许问当然不会笑她,轻声问道。
“譬如我知道了,在外面,匠人都是吃百家饭的。除了勤快手艺好,嘴巴还要甜,会说话讨东家欢心。有一
次我们路过,遇到一个石匠在哭,因为他刚修好了一道碑,然后跟东家说‘碑修好了,钉绝光了’,结果东家脸色马上就变了,二话不说就把他赶出来了,工钱也没结。虽然他确实是不会说话,但修了这么久的碑,做了白工,一家老小都没饭吃,还是挺可怜的。”连林林轻声叹气。
“钉”同“丁”音,丁绝光了,相当于诅咒人家家里断子绝孙,难怪东家生气。
这也是这年头的常事,很多匠人没机会读书不识字,基本上没有文化水平这一说。有的遭受了生活的鞭打,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更多的人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像这样是自己说错话了没了工钱,无辜被东家坑骗的其实也不在少数。
更别提到各地服役,被无良工头欺负更是常事中的常事,许问来到西漠时间不长,也看过很多次了。
“也有好玩的,有次路过一个村子,有个打小铁的师傅刚好挑着担子来了。他给人修铜壶,驳壶口的时候手一抖,缺了一块。那家的嫂子不干了,硬要他少钱,他耳朵不好使,就装聋,大嫂子说什么他都比手划脚地装听不见,我在旁边快笑死了。”
连林林说起了另一件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学着师傅的样子比手划脚给许问看。
“还有还有,有一个绞棺材索的,好粗的麻绳……”连林林不愧是半步天工的女儿,眼中不离一个匠字,处处都是手艺人和手艺行当。
她说的这些很多许问都没见过,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发问,于是连林林也越讲越起劲,眉飞色舞,很多细节。
“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其实你说的这些很多也在书上看见过,但不是亲眼所见,还是不够那么有体会。”许问感慨。
“是啊是啊。亲眼所见,才会额外看到很多东西,这就是你以前说过的……细节?”连林林兴致勃勃地说。
“对,而且你观察得也很仔细,视角非常独特。”
“视角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你怎么看待一件事情。你的角度很低,很细腻,这也是女孩子的优势吧。”
“嘻嘻。”连林林被夸了,很高兴,捧着脸笑眯眯。
“如果有机会,真想到处去走走看看。”许问说。
“……是啊。”连林林仍然捧着脸,笑容淡去,轻轻地说。
631 再会
第二天天没亮,许问就又离开竹笛巷十七号,回去梓义公所上班了。
紧接着,许三他们也陆续离开回去服役。
他们昨天能回来多亏了连家父女在这里,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在营地随便洗洗涮涮的。
没过多久,许问托人送了信回来,说这几天不在绿林镇,要去天云山一带勘测实境。
这事来得有点突然,连林林马上忙活了起来,做了一包袱的干粮给许问带在路上吃,想了想,又去拿了两套比较厚的衣服。
外面不比城里,天气是很冷的,就算知道许问抗寒能力出众,连林林也不想看见他有冻着的可能。
干粮、衣服、药物,还有一些路上备着比较方便的东西。最后,一个巨大的包袱交给来人扛着走了,连林林这才松了口气,已经累得满头都是细密的汗珠。
结果没过多久,那人又回来了,说是已经把东西交给了许问,许问回了一封信。
许问在信上说,他今天出门之后,还在想着昨天晚上跟连林林的对话。
他觉得连林林说的这些内容太有价值了,而且她肯定还有很多别的见闻来不及说,他很想看见,希望连林林能写给他看。
她在金顶河畔的表现他至今记忆犹新,他相信她一定可以的。
连林林坐在昨晚的石凳上,迎着雨后格外澄澈的阳光,笑了起来。
她去拿了纸笔,趴在桌子给许问回信。
她跟许问初相识时,还大字不识一个,现在一笔字已经写得极为流利,笔迹秀丽,隐含一些风骨,一看就练习了很长时间。
当然,这不完全是许问教的。
当初许问忙着学东西,后来又出去考徒工试,闲暇时间并不太多。
他在忙的时候,连天青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教自己的女儿。
刚一开始,连林林还有点生气,要不是许问,她都不知道她爹识文断字,学问还很不错。而她早就开始羡慕人家能识字的孩子了。
然而渐渐的,她仿佛看出了一些什么东西,开始不再埋怨她爹。反而有时候,会走到她爹身后,用额头靠一靠他。
通常这种时候,连天青会停下动作安静一会儿,然后反过手来摸摸她的头发,手势轻柔,就像她记忆中的一样。
写着写着,连林林突然停笔,抬手也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了一会儿。
这时候连天青
正好出来,看见她的笑容,表情有些疑惑。
不过他什么也没问,只对连林林道:“一会儿我和可铭一起出去,中午就不回来了,不用做我们的饭。”
“哎!”连林林干脆地应了一声,问道,“那晚上呢?”
“会回来。”
“好嘞!我会准备好的,你跟吴伯伯不用太急,迟了我会保着温,保准你们回来就能吃上热的!”
“辛苦了。”
连天青唇畔露出一丝笑意,正准备去找吴可铭,突然想起什么,走过来到了连林林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
手势轻柔,就像她记忆里一样。
连林林一怔,抬头看他,正好这时,吴可铭从房间里出来,扬声叫了一声老连。
连天青没再说话,向女儿点了点头,转身迎上吴可铭,很快跟他一起出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连林林一个人,旁边竹声阵阵,显得无比安静。
连林林嘴角噙着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笔法明显比之前更加轻快。
写完之后,她把信塞进信封,封了口,思考着是找谁帮她送去。
她抬起头,看见院墙上坐着一个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正是上次在流觞园见过的,那个叫岳云罗的女人。
岳云罗手扶着墙头,轻松地坐着,风从她的衣衫间掠过,襟袖飘然,如若凌仙。
“要找人送信?给许问?”岳云罗问道,声音在风里显得很轻,却又有一种力量感,绝不会让人错过。
“是呀。”
“他已经出城了,不派特使恐怕赶不上。”
“哦。”
“但我可以派人帮你送。”
“唔?那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送到?”
“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收到他的回信。”
岳云罗语气平淡,好像这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一样。
“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用,有空的时候,像这样陪我聊聊天就行。”
“嗯……你想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
“有些话我并不想跟外人说。”
“……随你。”
连林林歪着头,想了一想,站起来走到墙边,伸直手把信交给岳云罗,道:“那行吧,拜托你了。”
“快马加鞭,送给许问。”岳云罗飘然下墙,没
一会儿声音从外面传来,一声应是之后,有人急匆匆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岳云罗推门进院,看见连林林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放着茶水点心。
“我自酿的竹叶茶,你尝尝,旁边这是江南点心,也是我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她微微笑着,是待客的礼仪。
岳云罗顿了一下,饮了茶,尝了点心,点头赞道:“很好,我很喜欢。”
然后两个人对坐着,就没话说了。
气氛有些尴尬,连林林捧着杯子喝茶,没话找话:“你过来西漠之前,是在什么地方?”
“你知道我不是西漠人?”
“你当我傻吗?你口音外形,哪里像本地人了?”
“……京城。”
“京城过来这里,大概要多长时间?”
“我走得快,只用了三天。”
“三天!那是怎么过来的?我们从江南出发,当初用了近一个月呢!”
“走官道,快马加鞭,驿站换马。”
“这么急,那你路上一定没看到什么东西吧。”
“譬如?”
“随便,都可以,我没有见过的。”
岳云罗一时间没有说话,连林林其实只是还在想昨晚跟许问的聊天,随口说出来的,见到对方停顿,善解人意地说:“没有也没关系,这么短时间,本来也……”
她话音未落,岳云罗已经开口:“这次确实没有,但以前,我也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事,很多人。你要听吗?”
“要要!”连林林连忙说。
“那讲讲我上次来西漠的时候吧。那是大概九年前的事情……”
岳云罗徐徐道来,连林林托着腮,认真地听着,表情微微有些奇异。
晚上,连天青和吴可铭踏月归来,连林林上前迎接,一如即往带着明朗的笑容。
连天青看见她,表情立刻变得非常柔和,把手上一样东西交给她,那是一提毛边纸,不久前连林林才跟他说家里写字的纸用完了。
连天青不缺钱,但买给女儿的一直都是质量比较好/性价比也比较高的毛边纸,很少上好宣纸。
连林林笑着接了过来,连天青目光往四周一扫,貌似随意地问道:“有人来过?”
“是呀。”连林林轻快地说,“一个叫岳云罗的女人,我猜她大概是……我娘?”
632 白玉原石
连天青的身体瞬间僵住。
吴可铭也吃惊了,失声问道:“岳五娘?她来找你了?确定是她?”
“是的呀,她跟我说她叫岳云罗,看,连姓都没有改。”连林林如常说道。
“……岳云罗,这确实是她的娘家闺名没有错。”片刻后,连天青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地道。
他的表情非常奇异,仿佛有点怀念,又仿佛有点痛恨,但在这之下纠缠着的,却仿佛是更多的迷惑不解。
“这样说起来当初你们用的名字……”吴可铭突然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他其实当年就知道连天青用的是化名,再次见面之后确认了这件事,但对以前的名字也没有深究。
化名这种东西,不是叫什么都可以的?
但现在听说岳本是连林林她娘的本姓,吴可铭的感觉还是有点奇怪。
大部分男人都很介意用妻子的姓,那感觉像是入赘,连天青却随意就用了,这气度当真是非常少见。
“林,是林林的林。”连天青没有解释自己的姓,却解释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名字,说完还伸手摸了下连林林的头发,仿佛她还是当初那个幼女一样。
连林林不知道这件事,问清楚之后,立刻眯着眼笑了起来,非常开心的样子。
“以妻之姓,以女之名……”吴可铭在心里默念,感觉有点奇妙,然后他听见连天青问道:“她来找你做什么?你怎么认出她来的?”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把背后的行囊放在地上,蹲下身,拿出里面的东西开始一个个清理。
那是一堆石头,石质各异,是他今天出去在各地采回来的。
“最初见面的时候是在流觞园,她突然出现,我莫明其妙感觉很亲近,心里就有点奇怪。明明素未谋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心里有了猜测,今天光天化日,她又来找我,我仔细打量了她的容貌。”
连林林小尾巴一样跟在连天青后面,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跟她长得还是挺像的。”
“确实。”连天青没有转头,口中肯定地回答。
“她没说来找我做什么,只说是找我闲聊。我想,她是想接我过去吧。”连林林蹲在连天青旁边,托着腮,轻快
地说。
“……你动心了?”连天青正在清理手中石块上的杂质,听见这句话,他的手突然一顿。
知女莫若父,他听出了连林林潜藏的含义。
“略有一点。”连林林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两根指头距离非常近,表示的确只有一点点。不过,即使只有这么一点,也足够让她把这件事专门讲给连天青听了。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当初她为什么会抛弃我,离开你?”连林林没有迂回,直截了当地问道。
吴可铭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谈话的走向不太对,立马蹑手蹑脚地走掉了。
这是他父女的私事,人家是没赶人,但他还是自己识相点比较好。
连天青没有马上说话,继续清理手上的石头。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流畅如画,好像一定都已经烙印进他的骨髓,成为他的本能。
“刷、刷、刷、刷”,声音持续不断,连林林就在旁边看着,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他手里刚刚清出来的一块叫道:“这块好漂亮!”
“嗯,是羊脂白玉。”连天青继续清理,最后剩下半个拳头大小、不含一丝杂质的无瑕白玉。他把玉石丢给连林林,连林林手忙乱掉地接住,险些失手掉到地上。
“今天出去发现一条玉矿,品质不错。这块回头给你雕个挂件。”连天青道。
“不用了阿爹,你看,这块原型也很有趣。”连林林连连摇头,眼睛亮亮地把这块玉举起来给连天青看,“这样看像朵云,明明是石头,感觉却软绵绵的。这样看又像头缩着脖子的羊,正低着头吃草。”
她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嘴里道,“雕成实物就定了形了,就没这么好玩了!”
“唔。”连天青温柔地看着她手上的白玉,也看着她,“那就不雕了,就这样让它保持原样吧。”
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走。”
“这么过分的吗?招呼都不打一个?”连林林抬头看连天青,眉头皱得紧紧的。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她走得的确很突然,只留了一封信,阴差阳错,我没有看到信的内容。但是在她走之前那一年,我们吵过很多次架,所以我大概也能猜到是为什么。”连天青说。
“我只是不
能理解,我们是夫妻,就算想法不一致,也可以互相试一试,找到一个合契的位置,何至于一走了之?更何况那时候,你只有那么大一点点。”事隔多年,连天青的语气里仍然有些深深的不解,与努力抑制却仍然藏不住的怨愤。
“你们吵的是什么?”连林林问道。
与此同时,许问刚刚走出驿站的门,来到了外面的小院子里。
他一抬头,看见树下石桌旁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时,他的心情非常好,因为他才到驿站,就收到了连林林的回信,刚刚才看完。
连林林在信里说,许问能喜欢她沿途记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很高兴。
不过许问最近一段时间都会比较忙,恐怕没什么机会能像二月初二那天一样坐下来好好闲聊,如果许问不介意,她可以没事就写一点,许问可以闲暇如吃饭时间看一看,图个乐子。
信里她又讲了两件路上看见的事情,全是小事,用的是口语白话,笔法轻松幽默,那感觉真就像连林林本人坐在他面前,说说笑笑地讲给他听一样。
看着这封信,许问感觉一天奔波的辛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边感慨连天青能量太大,竟然这么老远的都能这么快把信送过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信收好,准备今天睡觉前再看一遍。
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女人,有些惊讶。
驿站是个开放性地点,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别人并不奇怪,但是女人?还是西漠这种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对方,她穿着保暖的皮裘,上好的黑狐皮,油光发亮,黑色发紫,没有一根杂毛。
这皮子可不是一般人能穿得上的。
这女人明显非富即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周围没有护卫没有家眷,仿佛是孤身一人?
最重要的是……
她侧脸对着许问,半张脸看着仿佛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问?”女人突然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许问身上,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目光有若实质,带着明显的份量,许问心中一凛,应道:“是我。请问您是……”
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这女人的长相。
这熟悉感,是来自于连林林的!
633 面试
女性出现在梓义公所这种地方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情,就算不提相貌,她的身份也必定非同一般。
许问想起过去听到的一些传闻,渐渐把一些事情联系到一起,陡然间,他脑中灵光乍现,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猜测震惊得颤栗了起来。
不可能的!
他迅速打消了这些想法,深吸口气,尽可能冷静地看着对方。
“我叫岳云罗,来自京城。”对方简短地自我介绍,向对面示意道,“坐。”
这感觉好像领导在会面下属……
熟悉的感觉让许问又冷静了一些,他没有反对,依言坐在了对面的石凳上,然后看见石桌上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个卷轴,一叠叠纸。
前者是已经确定的事项,后者是收集的信息以及讨论过程中的一些记录,全部都是他们最近工作的结果。
这些东西一式三份,许问手上一份,另两份由阎箕收起,现在其中之一出现在了岳云罗手上,几乎是在证实着他的猜测。
“这些我已经全部看完了,有一些内容想跟你对一下。”岳云罗把手上拿着的那个卷轴放到一边,抬头说道。
“请说。”提到工作,许问就放下了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慎重地表示。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从小受的教育都不一样,早就习惯了上司有可能是个女性。岳云罗似乎有些讶异,看了他一眼,唇畔泛起淡淡的笑意。
“你通过竞选,成为了新城的主官。这个主官可以是技术主官,只负责技术方面的事情;也可以通管所有人和所有资源,你想选哪一样?”岳云罗开局就给了许问一记重磅炸弹。
这是我可以选的吗?
只要我选了,你就可以决定吗?
要知道,前者还好说,后者才真正代表了数以万计的人,数以百万计的银钱,那是真正巨大的权力!
从流觞会回来之后,许问在阎箕和秦连楹的协助下,正式接触相关工作,开始了解朝廷对此的传统规程。
他们这种工匠负责的一般只有技术,所谓的主官指的是技术主官,算是副手。通常朝廷会另外派人过来担任正职,全面统筹人员和资源相关的事情。
当然,这种大型工程,即使只是副手,中间的利益和权力也是极其惊人的。
而现在岳云罗的意思是,可以全交由他一个人来?由他来担任这个正职?
还有,岳云罗说的是“新城”,而不是“勿用行宫”
,也就是说,朝廷已经默认这是城市规模的建设了,人力与资源当然也是这个级别的。
这规模比以前更大,涉及到的权力与金钱比以前更多,当然,需要承担的责任也比以前更大。
做得好可以获得巨大的名誉与声望,做得不好,那是要砍头的……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许问认真考虑,没过多久,他就抬头道:“我选后者。”
“统管吗?”岳云罗嘴角一翘。
“是,对这座城,我已经有全盘的规划,不想有太多掣肘。”许问平静而坦然地说。
“那你应该知道没做好的话,会有什么结果。”
“是。”
“不错,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能你说了就算。我必须要先问你几个问题。”
这是来面试了。
“您说。”
许问坐直了身体。
当初六器的工作,是他一家家面试面回来的,面试经验,他一点也不缺。
“先说说你对这座城市的想法吧。”岳云罗放下手中卷轴,说道。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非常难。
许问停顿了一下,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
岳云罗没有催促,安静等待,同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然而不到五息的时间里,许问就直视了回来,开了口。
“这座城建于逢春城旧址之上,姑且将其命名为逢春新城。根据现有的计划,它占地约为……”
经过这几天的密集工作之后,在许问心里,新城与行宫与他最先开始的规划已经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更清晰、更简明、更全面。
他放弃了原有的一些设计——在规划上它很美好,但现实操作难度太大,而且只属于锦上添花的部分,不那么必要。
所以他再三考虑之后,删除了这些枝节,但又给它们留下了后续添加的空间……
这就像装修设计的时候,你发现你暂时装不起地暖,于是你先把它放弃,但在空间与水电设计上留下接口,未来有机会了可以补上。
而且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逢春人流离失所是现实,是当前最需要解决的事情。
他们不可能等到三年后新城建好了再全数搬入,那时候不知道得多死多少人。
所以,许问必须要一开始就给他们安排好居住尤其是过冬的地方。
于是在与阎箕和秦连楹讨论过后,他按现代的方式给新城分了期,每一期
有不同的进度,达成不同的目标,实现不同的用途。
譬如一开始可以先规划一片生活区,实现相对简单的居住功能,让逢春人聚居在一起。
然后生活区渐渐扩大,功能渐渐变多,逢春人可能逐渐扩居出去,生活条件逐渐变好。
当然,这城不是给他们白建的,逢春人势必要付出劳力,成为建城的主力军。所以在居住方面,必须要留足工作的空间,而未来他们也不可能坐吃山空,肯定要有进项。
许问甚至连这点也给他们考虑到了,根据天云山周边的实际情况给他们做了一些安排。
他侃侃而谈,非常流利,思路比当初更加周全完善。
说到一半,他去屋子里搬了个沙盘出来,那是天云山实景,根据现有的数据搭起来的,与现实可能有点出入,但作为初期规划来说也足够了。
这次他们去现场勘测,将会把这个沙盘进一步实景化、细节化,把现有的“规划”变成实在可操作的方案。
一整座城的细节非常之多,许问讲得口干舌燥,对面岳云罗安静地听着,没有发问。
等到许问讲完,她递了杯茶水过来,道:“思路很清晰,考虑得也很周到。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请问。”许问喝了口水,振作起精神道。
“役夫管理方面,这个工分制是什么意思?”岳云罗双手十指交叉,问道。
“按劳所得的一种分配方式……”许问放下茶杯,开始详细介绍。
岳云罗对这个仿佛更感兴趣,倾身向前,仔细聆听,眼中异彩涟涟。
接着她又提出了一些问题,全部都是相关管理方面的,许问一一回答。
最后,她轻轻一敲桌子,沉吟片刻,道:“不错,可堪大用。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工程交由你一个人。”
这是面试通过了吗……许问松了口气,同时注意到了“我”这个字。
“理所应当。”他没有表示,面色如常地道。
“我会给你安排一个监管,他会定期查看你的所有决定与帐目,不过放心,他只做监查,没有特殊情况,他不会干涉你的决定。”岳云罗随口说道,通身上位者气派。
“理所应当。”许问再次说道,对此,他是有心理准备的。
“除此以外,我想再问你一下你的学艺经历。”岳云罗突然道。
许问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注视着她的面容。
634 师娘
“自我介绍一下”,这是很多面试的经典开头,放在这里似乎也并不突兀。
但那通常是一段面试的开头,放在现在这个时候,正事基本上都已经谈完了,就有点诡异了。
再加上这个岳云罗的长相……
由不得许问不多想。
他思考片刻,决定简短回答:“我出身江南,林萝府于水县许家/囤,在小横村姚氏木坊学艺,学艺至今已有三载。走出小横村之后,从于水县县试开始,经历了徒工三试,均通过考试,出师成匠,前来西漠服役。”
他公开的经历就是这么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且没有任何隐瞒。
岳云罗明显不会满意,她注视着许问,缓缓道:“乡村出身,三年时间便能通过徒工三试,三连魁首成为江南路年轻工匠的第一。这种情况,要么是天赋异秉,要么是师从名家,更有可能两者兼备。你的师父究竟是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你调教到这种程度?”
果然,正常人只会把他短时间内所有的成功归功于他的师父,不会过多去想他的来历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对于很多人来说,师父的光芒会让人有很多压力,但对于许问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掩护。
许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您刚才从流觞园下来,应该不难知道我师父是谁。”
岳云罗明显动容,竖起眉毛道:“你怎么知道我去过流觞园?”
“我瞎猜的,试探着问一下,没想到猜中了。”许问带着他一贯的诚恳与沉稳说道,岳云罗眉毛竖得更高,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诈。
“当然这也不难猜到。我早就知道流觞园和内物阁有联系,准确来说是有合作。流觞园在顶级匠人里地位不低,流觞会又刚刚结束,在这段时间里,内物阁与他联系的人身份也不可能低了。荆大人到京城去走流程了,您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得到这些资料,必定是内物阁的大人物。远道而来只做一件事,是不是太浪费时间了?”许问侃侃而谈,思路非常清晰。
岳云罗看着他,嘴角一翘,道:“思虑缜密,不愧是你师父的徒弟。”
许问看了她一会儿,缓缓道:“多谢师娘夸奖。”
岳云罗猛地抬头!
她注视着许问,许问坦然与她对视,毫无避开视线的意思。
良久之后,岳云罗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你师父跟你提过我?”
“完全没有。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还以为林林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许问毫不犹豫地说。
这句话一出口,岳云罗的表情没变,眼神却出现了巨大的震动。她唇角轻轻一跳,拳头下意识握紧,好一阵才松开。
许问一直在看着她,立刻知道自己这句话的确伤到她了。
他有一瞬间的后悔,但一想到她给连林林带来的伤害,心马上又硬了下来。
岳云罗的动摇很快消失,她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敲打着,冷静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天云山服役的时候,遇到了吴可铭大师。他对多年前的那次同游印象深刻,给我描绘了一番,我因此知道了您的存在与一些事情……”
说到这里,许问突然想到,吴可铭一直对当年的事情念念不忘,而后来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京城,是个著名的书画大师,来往于公爵之家,备受重视。
岳云罗也在京城,还是内物阁的实权人物,两人一直没有碰过面,是岳云罗有意避开的吗?
而且,关于她现在的身份……
许问突然想到了之前听说的一些传言,关于内物阁建立的经过之类的,他陡然又有了一个猜测。
但这个猜测太惊人了,才一出现马上又被他打消。
不可能的,岳云罗一个有夫之妇——至少曾经是,怎么可能改嫁给皇帝,还是个贵妃?
他多半猜错了,岳云罗应该是贵妃身边的女官之类,代替她去做一些事情,把持一些权力……
许问一心二用,把吴可铭在天云山讲的那些事情对岳云罗回忆了一遍,岳云罗没有留意他的走神,表情微微有些惘然,仿佛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许问讲完,两人间沉默片刻,岳云罗的眼神恢复清明,淡淡道:“故人旧事,好久没听人讲过了。原来天云山一行,在他人眼里是
这样的看法。”
这话里明显有话,许问顿时收回了心神,专心聆听。
“天云山,是我夫妻关系破裂的始点,从那时候起,我萌生了离开的想法。”
这年头,做长辈的一般不会在小辈面前提及自己的私人生活包括感情之内,女性长辈对男性小辈尤其如此,要避讳很多东西。
但现在岳云罗谈及往事,坦然淡定,再寻常不过了一样。
许问有点不想随便探究连天青的往事,但不得不说又有点好奇。
他正在犹豫,岳云罗话风一转,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我生来便较常人力大灵敏,男女皆是。七岁之时,我就用蛮力砸破了一名盗匪的头颅,直置其于死地。”岳云罗道。
许问有些动容。
七岁就已经杀过人?
这也太厉害了。
“我出身于工匠之家,祖辈曾出过天工,到上一代尚余些底蕴,但已然没落。家族人丁凋落,只余我与一名堂弟。”
说到这里,许问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了。
人丁凋落,大量技艺失传,这一代只剩一男一女两个后代。剩下的技艺会传给谁?这根本是不用问的事情。
就算岳云罗天生力大无穷,反应灵敏又怎么样?
她是个女孩子,总会是其他家的人,这就是先天最大的劣势。
许问从不赞同这样的做法,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事情的发展确实与许问想的类似,就算家里只剩两个孩子,也还是要传男不传女的,岳云罗的堂弟就算天资远不如她,也成为了家族指定的传承人。
但再接下来的发展,又跟许问想的不太一样。
“堂弟与我关系甚佳,他知道我心有不甘,就把学到的那些东西拿来教我。但教了没多久,我就懒得学了。他教的这些东西实在没什么意思,远不如我自己创造的技艺来得简洁方便!”岳云罗道。
纵然是数十年前的事情,她现在提起来也是掩饰不住的自傲!
而只这一句话,许问心里就微微一跳,隐约意识到了后来的事情。
635 山大王和土匪
这之后,岳云罗还是在学,但发现这一点之后,她不再只专注于家传技艺了。
她去学很多东西,闲下来就想,就尝试着自己做。
工匠女儿不是大小姐,不可能坐在那里等人伺候,家里很多事都要做。
岳云罗力大灵敏,这些事对她来说非常轻松,她做得非常完美。然后,随着她的技艺成熟,她就开始尝试着改造家里,找一些更加简便省力的办法。这样也可以留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与思考。
结果不久,她偷学家中技艺的事情就被发现了,她堂弟被揪出来,处以家法。
当然打得不会太重,毕竟这是家里的独苗,就这么一个传人了。
但这激怒了岳云罗,她跟家里大吵一架,离家出走。
不管哪个时代,女孩子离家出走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这个时代犹甚。
岳云罗离家不久就遇见了一群山匪,他们跟当初左腾那些手下一样,也是逃役的工匠,不过没有佛寺可托庇,于是聚在山上当了强盗。
有时候,人一旦放纵自己的底线,就会真的一直堕落下去。
他们烧杀劫掠,做了很多坏事,看见容貌秀美的岳云罗,就把她抢上了山。
但他们没想到,这少女七岁就杀过人。
岳云罗在这里连杀三人,当上了山大王,带着一批手脚比较干净的手下到处接活干活。
他们是逃役的黑户,没有官方的身份,但他们做活又好又快,又能吃苦,不久竟然在当地打下了一些名气。大家口耳相传,不敢对外宣诸于口,但都知道了有一帮这样奇怪的盗匪。
“但咱们毕竟身份不同,有时候会比较吃亏。不时会遇上一些不要脸的。活干完了,不想结工钱,就威胁我们要告官,逼我们走。有更绝的,先行告官,打咱们一个埋伏。”岳云罗唇边带着淡淡的讽刺,轻描淡写地道。
“但这样他们不会自己被发现请盗为工吗?”许问不解地问道。
“法子多着呢。”岳云罗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之前不知道咱
们是强盗,后来发现了,赶紧告了官。抑或同宗的各自隐瞒,只说咱们是来打劫的,完全不提做工的事情。第一次咱们险些吃了亏,后来就小心提防着,派人在交通要道放风,看见有官兵的迹象就立刻来报。”
“还是好好干活?”许问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
“还是好好干活。有口饭吃,谁愿意伤天害理呢。”岳云罗道。
许问其实并不这么认为。
很多时候,人一旦走了捷径,想要走回正道,也会贪恋捷径的方便。
岳云罗能让一群已经做了不短时间强盗的人回来老实干活,必然是有所约束的。
她能有这样的想法,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真的挺厉害的。
许问虽然还是很介意她对连天青父女造成的伤害,但不得不说,就这么一会儿,他对岳云罗就已经有了一些改观了。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
“后来……”岳云罗的眼中掠过一抹冷漠,但很快就被温柔所替代。
渐渐的,这批强盗工匠在当地打下了一些名气,情况也有了一些好转。
当时的知府性情比较柔和,知道当地有一支这样的队伍,明明是盗匪,却不为祸于民,坚持以劳力与技艺谋生,心生欣赏,决定招安他们。
这个命令在这群人内部引起了一些讨论,大部分人想要接受招安。
岳云罗没有反对,却在最后一刻失望了。
知府向他们许诺了一个官职,不用说这寨子里只有一个人配得上这个位置。
结果招安前夕,好几个手下一起来找岳云罗,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能不能把这个官职让出来。
“从古至今,就没有女人当官的。”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这样说。
岳云罗对当官一点兴趣也没有,其实早就已经在考虑自己未来的去向,但听见这些话,她真的是万分失望。
她没对他们怎么样,在招安前就离开了,站在路口环顾四周,心中一时茫然不知何处可去。
然后她就遇见了连
天青。
岳云罗刚刚从土匪窝出来,结果又遇见了一个土匪。
连天青化名到了一个工匠世家踢馆,要求跟对方一决高下,如果他赢了,对方就要把自己的独门绝活交出来。
许问一听就来了兴趣。
其实他以前就听说过连天青年轻时的事迹,在流觞会的时候也看见了苦主——虽然对方并没有明着表现出来,现在听说有人看见了现场,顿时期待了起来。
那时候连天青还年轻,还没到弱冠之年,他拿出了令人无法拒绝的赌注——一尊白玉飞天像,白玉无瑕,技艺绝顶,衣袂如云般流动,肢体如水般柔和,当时就看得那家人眼睛发了直。
对方赌了,周围无数人围观,岳云罗也混在人群里面。
然后连天青赢了,赢得轻轻松松。
他虽然年轻,但已然是个墨工,天人合一之境信手拈来,雕出的树叶甚至引来了麻雀啄食。
对方倒挺干脆,愿赌服输,交出了家传技艺,连天青在他家学了三天。
这三天里,岳云罗一直等在外面,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知道这个人真的很厉害很有趣。
三天之后,连天青大成,这家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家赖以成名的技艺,家传弟子三年才能出师十年才能真正学成的,连天青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搞定了,超越了他家所有人的水平,甚至还改进了一点,反过来教给了他们。
他们心服口服,送连天青出门,岳云罗缀在后面,在一个僻静地方,遇到了劫匪。
这群人对连天青的技术不感兴趣,是冲着那尊白玉像来的。
岳云罗正准备出去帮忙,连天青轻轻松松地把那群人全部收拾干净,转头过来看她。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在后面了。
那一眼就让岳云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跟着他。
跟到底。
那时候她完全没有想到,后来也是她自己主动离开的。
636 一手一刀
岳云罗对连天青一眼钟情,她这种女人一旦开始追求一个人,对方是必不可能抵挡得住的。
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两人都不是那么在乎世俗常情的人——在这方面,他们非常合拍。他们没有要媒妁之言,也没有要十里红街,仿佛自然而然一般成为了夫妻。
连天青技艺尚未大成,仍然在四处踢馆或者假意拜师偷学技艺,岳云罗就陪着他一起去,经常还帮着敲边鼓以及各种配合。
他夫妻俩合作无间,那段时间真是蜜里调油。
当然,这段经历岳云罗不会对许问这种小辈明说,只简单提了几句当时发生的事情,但某些感情在她的话里自然而然就透了出来,至今仍然留存着一丝怀念与甜意。
再不久,连林林出生了。
连林林出生就长得很像岳云罗,连天青对女儿的降生喜之欲狂,抱着她一再说会将毕生技艺传授给她。
岳云罗说到这里时,声音微微一顿,眼睫微微垂了下去。
她就是因为传男不传女这个事儿离家出走的,那时听见这句话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此时,许问的念头只在这件事上微微一过,就想到了连林林,在心里叹气。
连林林有这样的父母,也有那样的天份与热情,就算是个女孩子,也真正算得上未来可期。
但她却因为一场病,永远失去了这样的可能。
“……所以,你为什么会离开他们?”片刻后,许问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冷淡道。
“……因为我不甘心。”岳云罗沉默了一会儿,坦然说道。
跟连天青在一起不久,她就把家传技艺教给了丈夫,连天青四处偷师学艺,自然也不会吝惜把学来的东西教给妻子。
起初他俩互换技艺,相互讨论,关系非常亲近默契,岳云罗的个人技艺也一日千里,让连天青非常惊喜。
说到这里,岳云罗站了起身,从旁边树上折下一段树枝,手一抖,一把小刀落到了手上。
许问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
肤色很
白,手指纤长,关节突出,皮肤粗糙,明显经过保养,但仍然残留着做活的痕迹。
那把刀是黑色的,形状很奇怪,有好几个刃,还有一些别的突起或者凹进去的部分,许问略一琢磨就意识到了它们的用途。
妙啊,这是一把经过精心设计的多用工具,一把刀能满足一半以上的日常工艺需求。
有点妙啊……
许问有点心痒,很想借过来看看,到时候再记下来照着复制一把。
岳云罗并没有留意他的想法,她执着刀,手指微动,树枝的枯皮就落了下来,露出白生生的木肉。
皮不连肉,肉不沾皮,非常好的控制力。
然后,木屑纷纷而落,转眼间,倒执琵琶的修长飞天像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飞天容貌秀美,双目似合非合,如有含情目光透出,她的动作优雅,身下有流云飞舞,琵琶能看见根根丝弦,精细度极高,神韵极足,竟然随手就是精品!
她刚开始雕刻不久,许问的注意力就从黑刀上离开,全部贯注在了这尊飞天像上。
她的技法非常明确,也是他非常熟悉的,木匠基本功十八巧。
她使用得熟极而流,落刀细致而精准,这不是一直坚持训练绝对做不到的水平。
树枝本身是枯枝,水份含量很少,这给她的工作增加了一些便利,但飞天的整体姿态与举动全部都是依照着微弯树枝本身的形状来的,甚至飞天的衣纹与身下的云纹,也紧随木料本身的纹理,天然谐和,仿若一体。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捕捉到树枝的本质,将其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来,这种本领许问也是最近才有的,自觉还没有岳云罗这么稳定。
许问现在已经很清楚岳云罗的境界了,毫无疑问,她也是个墨工,比普通墨工可能还要更强一点,很有可能也迈过了天工第一境的大门!
她的能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直到现在,她都在持续着练习,不然根本不可能维持这样的水平。
最后,飞天像全部完成,小巧精细,最粗段也只有两根手
指那么组,但每一个部分都细致到位,完成度极高。
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精品,很难想象岳云罗是就这样折下树上一根枯枝随手完成的。
不愧是半步天工曾经的妻子……许问脑中下意识掠过一个这样的念头。
“不愧是半步天工的前妻。”岳云罗突然这样说道,然后抬起眼睛,把玩着飞天像,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他,问道,“你是这样想的,对吧?”
许问被说中心思,惊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但脸上表情已经泄露了他的想法。
“所以,这有什么意思。”岳云罗嘴角挑出一丝冷笑,随手把飞天像扔在桌上,“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做得怎么样,只要跟他在一起,从事同一行,所有人眼里就会只有他没有我。我的标签,就是连天青的妻子,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
不久前,她提起过往故事的时候,眼神还有些温柔,仿佛心中还怀着一些甜意。
但现在,她眼中带着深深的厌倦,仿佛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而她早已离开,一想起这件事,她还是打从心底会感觉到愤怒一样。
许问不能说她这种想法和这种做法是正确的——毕竟她有丈夫有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对家庭负责都是一个人的应有之意,
他只能说,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女性真的非常少见。
“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原因吧。”
过了一会儿,许问突然说道,语气肯定。
岳云罗手一顿,抬头看他。
片刻后,她露出一丝笑意,说:“不错,那就要从天云山说起了。天云山后山的机关,看来你已经拿到了,并且破解了吧。”
其他人有可能会不知道这件事,岳云罗一定是知道的。
逢春新城模型的建筑基础就是这个,岳云罗当初跟着连天青一起在山上修复它,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问点头承认。
“你觉得,那个机关是谁修复的?”岳云罗悠然问道。
许问瞬间会意,猛地抬头!
637 天才
当初在天云山考察到这机关的时候,他遇到了吴可铭,吴可铭对他说当年的事情,是说当时化名岳林的连天青带着他的妻子岳五娘一起研究修复的。
许问没觉得奇怪,甚至有点理所当然。
一方面是他确实跟连天青更熟,可以说只认识他,另一方面,即使是他,也下意识地忽略掉了岳五娘这个人,只把她当作了连天青的妻子来看待。
甚至来说,当时他心里对岳五娘的行动还有点惊讶、有点欣赏,觉得一个女人能陪自己的丈夫做这么辛苦的事情,是很值得赞赏的事情。
但这样的想法,又何尝不是把岳五娘当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依属于连天青的符号?
最令人警惕的是,他这想法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一直自以为能平等看待并且尊重女性……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摇了摇头,诚实地道:“我没有想过,本能觉得是师父修的,难道不是?”
他这样想了,说这句话的态度就自然而然发生了一些变化,非常轻微,但岳云罗明显感觉到了,她目光微凝,掠过一抹异样。
不过她的思绪很快就收了回来,回到了过去。
“你师父哪瞧得起这些东西!”岳云罗冷然嘲道。
“师娘何来此言?”他没去多想,冷静地问道。
岳云罗猛地站了起来。
她动作有点大,起身的时候袖子拂过石桌,带起那尊飞天像,将它扫在了地上。
西漠驿站条件不可能很好,院子里就是黄土上铺了些细沙,白天时下过雨,又被人踩过,乱糟糟的。
新制的飞天像落在地上,沙土蒙尘,看上去有些狼狈。
许问有点心疼,弯腰伸手把它拣了起来,吹了一吹。
沾了水的木像光用吹的肯定是吹不干净的,不过也不能用袖子擦,会给表面留下伤痕。
得去找个刷子……
他又吹了一下,那边岳云罗深吸口气,开始讲述当年的事情。这一次,她的情绪波动非常大,已然沉浸进了当年的事情里。
当初他们一家在天云山上,本来是
奔着天云石居去的,结果意外认识吴可铭,连天青与他投契,多住了一段时间。
然而越住,越能感觉到这座石居的奇妙之处,吴可铭非常遗憾石居因为无人修葺而损毁,连天青也因此开始考虑修复的事情。
天云石居修复最大的问题,当然就是材料的运输。
岳云罗一言惊醒他们。
这石居当初能在这里建起来,肯定是有法子的,他们只需要找到这条路就可以了。
然后,也是岳云罗感受到了空间的异常,从石居里找到了那间秘室,与秘室后面的门的。
当时两人分头行动,几乎也就是在同时,连天青发现了后山的那套机关,两人一人向上一人向下,恰好就在那座废弃的平台见面了。
修复机关,就能解决材料无法运输的问题,就能修复天云石居。
所以一开始修复的时候,夫妻俩都没有异议,还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
但没过多久,岳云罗就发现,相比家传的那些技艺、相比连天青教她的那些技艺,她更擅长分析破解这些东西。
古代机械,依循的依然是数理,需要搞清楚背后的逻辑才能进行。
连天青学过算学,在这方面有一定的基础,岳云罗则完全没有接触过。
于是连天青一边分析,一边教岳云罗基础知识。
他俩很快就发现,在这方面,岳云罗可以说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甚至经常不需要连天青多提点,就能举一反三,想到很多他完全没意识到的方向。
而当她彻底掌握了基础知识的时候,对这些古代机械的破解更是势如破竹、手到擒来。
好像这本就是再明白不过的东西,就呆在那里等着她得到答案一样。
在此之前,虽然岳云罗也有把家传技艺教给连天青,但大部分时候都是连天青教她,两人之间不说地位不平等,多少也是有一些强弱之分的。
但从这个时候开始,岳云罗凭借着异样的天赋,在这方面超出了连天青一筹。
尤其到了中期,对机械结构的剖析与理解,完全以她为了主导,连
天青几乎变成了给她做零件打下手的工具人。
然后渐渐的,岳云罗思路完全打开,她意识到了另一条道路,看见了它的前景。
那段时间,她几乎完全放弃了传统技艺,连照看连林林都有点疏忽,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那些机械上。
在她眼里,它们不再是冰冷巨大的残骸,它无比美丽、充满了生命力、拥有着巨大的力量。
它可以将沉重的花岗石运上如此陡峭的山峰,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建起这样辉煌的石居,它从头到脚都让人感觉到不可思议,令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她完全地沉迷了进去,就在这样的过程里,他们修好了后山的机关。
实操工作大部分是连天青做的,这机关对零件精度的要求太高,那时候的岳云罗还没有这样的水平。
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吴可铭把功劳全归给了连天青,他没有看见在夫妻俩私下相处的房间里,经常都是连天青抱着孩子,岳云罗伏案或思考或计算或绘图,埋首于自己的世界中。
如此时日已过,后山机关全部修好,马上就要尝试着把东西运上来了。
这时,岳云罗和连天青吵了一架。
岳云罗在这方面确实是惊才绝艳,她明明才学不久,就已经能够在修复这个机关的基础上开始构想改进了。
天云山机关最大的问题不是别的,是能源。
它使用发条驱动,所以动力极为有限,所以才额外要求了极高的制作精度,但即使这样,它的使用范围和拥有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很难拓展用途。
“就像大车要马,耕犁要牛一样,有更大的力量,才能牵动更大的机关。那么,可不可以把发条换成其他的东西呢?譬如风?譬如水?譬如其他的什么?”
岳云罗缓缓地说着,声音轻却如能振聋发聩。
在这个时代,能够有这样的思想,可以说极其的进步了。
“然后呢?”许问紧盯着她,忍不住追问。
“然后连天青说:不可。”
岳云罗皱起了眉头,直到如今似乎仍然心怀不解。
638 误会
不可?
为什么?
许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现代工业发展对传统手工业的摧毁性打击,但那时,一切都远未开始,要是连天青那时候就能看到这么远的事情,那也未免太有预见过头了一点吧?
“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不知道。”岳云罗停顿了一下,如实说道。
“他当时也没解释?”许问不解。
“是我没给他这个机会。”
“为什么?”
许问是真的不理解。
虽然跟岳云罗见面交谈的时间不长,但有些事情他也看出来了。
这夫妻俩真的非常相像,都属于那种理性大于情感、对很多事情看得很明晰透彻、对不关己事的事情看得比较淡的那种人。
这样的两个人,理应很好沟通,怎么会闹到最后分手,七八年后还不知原因的地步?
“当时我提及此事,他一口拒绝,我正沉浸在兴奋之中,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我冷静下来,想要询问原因,尚未开口,他突然发作,指责我醉心己事,忽视了林林和他,这段时间很多时候他需要帮助,甚至只能找吴可铭,这也让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法去做,耽搁了他。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岳云罗平静地说着,眼中有淡淡阴影,仿佛直到现在,提及此事仍然会让她感到伤痛。
“他越说越是愤怒,最后放下林林,提起斧子,要去把后山刚刚修好的机关从根砍掉,再也不能复原。他提着斧头,连林林在旁边的小床上,他却看都不看一眼,我从没想到,他的相貌会如此狰狞,我也没想到,他的心里是这样想我的。”
许问听得目瞪口呆,一句不可能悬在嘴边,马上就要出来了。
这跟他了解的连天青完全不是一个人,别的不说,连天青什么时候有情绪这么激动的时候?
“我当然不可能让他做这种事,只能拼命阻止。”
听到这里,许问立刻想到了一些狗血的事情,问道:“你受伤了?”
“那不可能,连天青的气力也不如我,我一伸手,斧子就到我手上了。这时林林哭了起来,我俩过去抱她
,未再多说下去。”
“当天晚上,我伏在案边,画了一整晚的图,将我心中所想尽数画了出来。”
“我伏案睡去,第二天早上,发现图纸全部不见,我出门走到檐下,发现一蓬飞灰。”
“那个时候,我心里非常、非常地失望。”
岳云罗沉默了下来。
许问也沉默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的理解里,这不像是连天青会做的事情,但岳云罗是当事人,这又是八年前的事情,他确实没有发言权。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你走的时候,还是没有问,那些图纸究竟是不是我师父烧的?”
“不然呢?是住在石居另一头的吴可铭私自进了我们的房间做的,还是只有五岁的林林做的?”岳云罗反问。
当时天云石居人实在太少,“嫌犯”太好捕捉了。
“那之后,我俩开始生出一些嫌隙,如此过了两年,我觉得实在索然无味,心里对天云山的事情念念不忘。这时我偶尔遇见了一个人,他对我的想法很感兴趣,愿意也有实力资助我。于是我就离开了。走的时候他很不情愿,与我发生争执,但我意已决。”
这一段岳云罗说得很简略,感觉就是它一点也不重要,所有的事情在天云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一样。尤其是最后“我意已决”四个字,冷淡而决绝,几乎有点杀伐果断的感觉了。
“那林林呢?”听到这里,许问忍不住问。
夫妻间出现了隔阂可以理解,但没道理连女儿也不要了吧?
“走的时候确实有些留恋,但我想到林林降生时连天青的狂喜,又想到之后他对女儿的宝爱珍重,觉得就算我不在,他也能把孩子照顾得不错。只是我没想到……”
岳云罗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眼问他,“我听说,后来林林一直不识字,还是你教她才会的?”
许问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紧接着,岳云罗又冷笑一声,从旁边拿起一个木雕,放在石桌上:“这是林林雕的?”
许问抬眼,看见一只歪歪斜斜的肥鸟,看上去像只鸡,但比鸡又长了不少,形状非常奇怪。
这跟许问
之前看过的不太一样,但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确实是连林林的作品。
应当是那之后,她不断练习的试手之作,不可能全部带走或销毁,有的被岳云罗得到了。
她后天协调能力出了问题,做这种非常细致的工作时明显有些手不应心,但很明显,这座木雕的水平比他最早见到的那一座有了提高,显然她还是进行了不少努力的。
许问还是没有回答,但岳云罗看他的眼神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冷笑两声,什么也没说,拿起那座木雕,站了起来。
“你对逢春新城的构想我已经明白了,很踏实,可以执行。不过建城之事枝节繁多,统筹起来非常困难,开始之后定然还会有很多问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岳云罗收起木雕,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是要结束谈话了?
许问跟着站起,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好像岳云罗误会了什么,但她说到正事,他还是跟着应了一句。
“是。”
“监查官会在天云山下等你们,到时候他会随你们一起勘探。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直接对他说,他会设法为你达成。”
“是。”
岳云罗又交待了两句,转过身准备离开。
许问的思绪还回荡在刚才的事情里,他看着岳云罗的背影,突然问道:“你当初离开,就是因为这个吗?”
“不然呢?”
“也有可能是因为你本就不甘被他的名声掩盖?”
岳云罗背影僵住,沉默了。
片刻后,她淡淡问道:“我这样想有错吗?”
“当然不算有错,但听你的话,感觉你还有一件事情误会了,或者根本不知道。”
“什么事?”
岳云罗语气依旧淡淡的,有点漫不经心,仿佛并不觉得自己会错过什么事情。
“你知道在你走之后,林林发了一次高烧,烧坏了脑子,忘记了小时候的事情,那之后平地走路都有可能摔倒,再也没办法学习精工技艺,甚至没办法雕出一个像样的木雕吗?”许问在她身后问道。
“……什么?!”岳云罗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639 留守儿童
小时候的许问,是标准的留守儿童。
小学的时候,他父母全部出外打工,他一个人呆在家里,被奶奶照顾。
奶奶很早耳朵就不太好使了,所以他得天天带着钥匙上下学。
有一次忘记带钥匙,回家的时候奶奶正在睡觉,他硬是拍了一个小时的门才把奶奶叫醒。
奶奶年纪大了口味很重,不管什么菜都做得很咸,许问每次要就着很多饭才能吃下一点菜,奶奶还说他这孩子怎么老是只吃饭不吃菜,会营养不良的。
尽管如此,他跟奶奶的感情还是非常深厚,对久不归家的父母一直是冷漠里带着一些期盼。
他初中的时候,奶奶中风去世,他没怎么哭,小小年纪配合着居委会一起操持完了奶奶的丧事。
丧事办完他的父母才陆续赶回来,非常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不通知他们。
许问的理由非常简单也无可辩驳——他没有父母的电话,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打工,根本联系不上他们。
父母无话可说,然后大吵一架,不久之后就离了婚。
许问住进了寄宿学校,父母从来没缺过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偶尔会过来看他,但工作很忙,这样的时候还是很少。直到后来先后去世,他还得到了一笔抚恤金,足够他一边勤工俭学一边上完大学。
许问对父母其实没什么怨恨,他们去世的时候,他哭得比奶奶过的时候还伤心一点。
他很清楚,他们的离开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个人原因,只是单纯地讨生活而已。
而现在,看着岳云罗震惊的表情,他突然想起了这些过去,心情还算平静,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怅惘……
“看来你不知道这件事。”许问很快整理好情绪,看着她说道。
“我不知道!”岳云罗是真的很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我只知道此事,具体细节并不清楚。”许问说。
“我以为……我以为连天青能照顾好她!”岳云罗在原地走了两步,啃咬着手指,肉眼可见地焦虑起来。
但她只说了两句话就闭了嘴,让连林林生病生成这样,连天青肯定是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她一早就离开了不在身边,也没资格说这种话。
“……我去问他!”岳云罗最后重重一甩手,转身而去。
许问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
阻止。
岳云罗只带走了连林林雕得歪歪斜斜的那只凤凰,剩下的文件和飞天像全部丢在桌上没动。
许问收拾好文件,拣起飞天像,又吹了吹上面的沙尘,去里面拎了工具包出来,拿了个小刷子慢慢地清理。
飞天像面容上的沙尘渐渐被清理掉,面庞清晰地露了出来。
许问看着它,突然觉得这长相有点像妈妈年轻的时候。
小学的时候,他很少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不过家里墙上挂上一张合影,是他刚出生的时候一家三口一起照的。
学累了的时候,他就趴在凳子上看这张合影,看爸爸妈妈的样子。
说起来也很有趣,他对父母最深的印象,反而是来自于这张照片的。
照片上的父母非常年轻,笑得很开心,应该是他们年华最盛、心情也最灿烂的时候。
非常好看,跟这座飞天像也确实是有点像。
许问把飞天像放在桌子上,自己半个身体趴在桌沿上,像小时候一样抬着头,看着它。
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怨自己的父母,也没资格去怨。
不是他们,他怎么出生,哪来的钱吃饭穿衣上学?
就算没有这些,他们本来也应该出去工作,去创造自己的价值。
但是,就算知道这些,身为一个孩子,他还是很想念自己的父母的啊……
不知道岳云罗会不会去找连天青,找的话又会说什么。
不管怎么样,希望他们能好好谈一谈,把当年的事情说开。
…………
“阿爹,这不像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时,在西漠的另一边,连林林正紧皱着眉头,询问自己的父母。
她是在提问,但并不是质问,眼里全是疑惑与担忧。
在此之前,连天青刚刚讲到在天云山发生的事情,讲到他跟岳云罗的争吵,他要提着斧子,去把后山的机关全毁了。
“确实不像我。”连天青承认,“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突然有一股气冒了出来,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识就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事后想起,我也很吃惊。”
“你也不知道?”连林林彻底迷惑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行为,跟她从小到大认识的、信任的阿爹完全不同!
“换我的话,我也会很生气。”连
林林想了想,诚实地表示。
“确实。”连天青说道。
“那你为什么后来不跟她解释?”连林林问。
连天青正要说话,突然又皱起了眉,凝神思考。
“……不对。”他喃喃自语,“中间好像少了一块什么。”
“什么?”连林林不解。
“我发怒之前,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看到了什么……好像跟她说的事情有关,但我怎么不记得了?”连天青非常困惑。
“事情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不记得也很正常。”连林林见他很苦恼的样子,安慰道。
“不,不是现在不记得,是当时、以及那之后都不记得。所以我跟她解释的时候没有说清楚原因,一来二去,反而引得她更生气了。”连天青说。
“啊?”连林林很费劲地听懂了,“也就是说,你当时发怒其实另有原因,但是很奇怪的,你自己也把这事给忘了,所以没法解释,最后让我娘离家出走了?那这,这不是是误会吗?你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了?”
“……突然想了起来,好像脑中有什么壁垒松动了一样。”连天青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片刻后缓缓说道。
“那赶紧去跟她解释啊!”连林林最见不得误会这种事情,连声催促。
“没什么可解释的,这事只是一个导火索。毕竟,她并不是马上就离开的。这事发生与她离开之间,隔了两年。”连天青冷静地说。
如果真是因为误会还好说,解释清楚就行了。但是连天青很清楚,他跟岳云罗之间的矛盾并不只是因为这一次冲突,更重要的是因此而起,那之后的许多事情,让两人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最终落到了不可弥补的地步。
之后连天青想过很多次,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俩也不可能一直走下去,总会分开的。
当初他们因为岳云罗足够特别而走到一起,最后因此而分开,仿佛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想到这里,连天青心里好像放下了什么东西一样,突然轻松。
这还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冷静客观地看这件事。换了一个角度,很多事情好像就明白了,也可以释然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正准备对连林林说什么。
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向着面前不着一物的空处伸出了手,接着,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