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0 代价
岳云罗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竹笛巷十七号的院子里。
她明明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但却熟悉得像是天天上门一样。
院子里非常冷清,正对院子的厢房门大敞着,门口有个炉子,上面放着一个陶盅,正在炖着什么。
岳云罗的目光落在上面,眉毛马上皱了起来。
她当然能认出来,这是一个药盅。
平白无故怎么会摆个药盅在这里?这里谁生病了?没听说啊?
她心里本来就有点着急,这时更不犹豫,加快脚步走到房门跟前,飘出的药味也更加明显。
“怪哉,看着像是惊厥,脉象也对,但药敷针扎都用过了,就是醒不过来。”一个陌生的低声在房中响起,听上去像是大夫的。
惊厥不醒,谁?林林吗?
岳云罗的心马上悬起来了,她一步迈过门槛,一眼看见坐在床边满面忧色的连林林,略微松了口气。
然后她看见床上的人,立刻“咦”了一声。
躺在那里,双目紧闭,眼珠子在眼皮下面微微跳动,仿佛极为不安的,是连天青!
连天青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当然非常清楚——比谁都清楚。
他会惊厥,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她沉声问道。
连林林本来正俯身看着她爹,一边听着大夫说话,听见外面脚步声,疑惑转头,看见岳云罗,瞬间呆了一下。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久前她私下跟自己见面,还装成了陌生人,并不打算跟她相认的样子啊。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心中一闪,相比起岳云罗的出现,她还是更关心连天青现在的情况。
“大约半个多时辰前,阿爹正在跟我说话,突然就厥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林林如常说道。
这时岳云罗走到了她身边,俯身去看。按理说,她应该把位置让给岳云罗的,但连林林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身体还微微一侧,阻挡了一下。
岳云罗敏感地意识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了另一边,伸手按住连天青的手腕。
“那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她问道。
连林林没有阻止,眼睛紧盯着她的手,道:“我们正在谈论当
年天云山上发生的事情。”
岳云罗手一僵,沉默了着按完连天青的脉搏,有些意外地道:“心跳很快,但还算正常。”
大夫点头附和:“确实,这样像是受惊了,而且还在持续的受惊中!”
持续的受惊?
这话本来就很奇怪了。
无论岳云罗还是连林林,谁不知道连天青的性格?
那真是一个天塌下来了都会面不改色的人物。
什么事会让他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
“把你们说的事情具体给我讲一讲。”岳云罗深吸口气,示意大夫出去,然后对连林林道。
连林林突然抬眼看见,问道:“你是谁?我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说?”
“我……”岳云罗欲言又止,她看着连林林,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喉咙一样,完全说不出来。
连林林一时意气嘲讽完这一句,立刻意识到连天青还躺在床上,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道:“对不起,我知道你是谁。你来之前,我们在谈论当年你们的事情。”
然后,她开始给岳云罗复盘刚才谈话的内容。
岳云罗低着头,心中掠过一道尖锐的疼痛。
之前连林林问她是谁的时候,她有点难过,但现在她才意识到,更难过的其实是连林林冷静地、不带一丝情绪地说出她是谁!
但这是她自找的,是她当初离开时就应该清楚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
再想到不久前许问对她说过的她离开之后连林林遇到的事情……
她深吸口气,指甲陷入手掌,强迫自己认真听连林林说话。
片刻后,惊讶弥漫在她的脑海中,她抬起头,看着连林林问道:“莫明丢失了一些记忆?”
“是。然后,他连自己丢失记忆这件事也忘记了。直到刚才,他说有什么壁垒仿佛松动了,再然后,我们并没有讨论这件事情,他莫明其妙地就倒了下去。”
连林林困惑地回忆着,担心地去摸连天青的额头。
他额上全是汗,眼皮下的眼珠子动得比刚才更加剧烈。
连林林以前见过,一些做恶梦的人会变成这个样子,连天青是在做梦?他
梦见了什么?
看他的表情仿佛并不惊慌,反倒更像是……惊喜?
认出连天青现在的表情之后,连林林稍微松了口气,没之前那么紧张了。
要是小许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会告诉我一些什么的吧。
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只要他在这里,就会让人很安心的感觉……
连林林用帕子给连天青擦了擦汗,听见岳云罗在旁边问道:“倒下之前在说什么?细细给我讲一讲。”
连林林转头去看她。
这是我的母亲。
她之前就知道了,但这时与她说着父亲的事情,却又意识得格外清晰。
这样看起来,岳云罗很年轻,大约只有三十左右的年纪,鬓发如云、明眸皓齿,是如果她不认识,会真心实意赞一句美丽的水平。
相比之下,躺在床上的父亲,脸上已经镌上了深深的皱纹、头发里掺了些银丝,显得有些苍老。
以前在旧木场的时候,有些新来的比较大胆的徒弟,譬如罗梢这样的,还偷偷问她是不是她父亲的老来女。
但连林林知道,她爹其实没那么老,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生活也过得很平凡,看上去像是经历了一些风霜而已。
这是人生的经历,各人也都有各人的选择,没什么可指摘的。
只是……
连林林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抬起头,道:“阿爹跟我说,你们之间没什么误会,一切皆是必然。他想通了,然后这……应该是突破了吧。”
想通了?
突破了?
这一刻,无数种情绪涌上岳云罗的心头,弥漫开来,变成了浓浓的茫然。
她看着床上的连天青和坐在床头的连林林,恍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被排除在了这两父女之外,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而这,确实是她八年以前做出的选择。
其实早就知道,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甘啊……
这时,躺在床上的连天青的眼珠子突然停止了转动,气息逐渐变得稳定而平静。
然后,他的身形淡去,就在连林林和岳云罗两人的眼前,从床上消失了——
无影无踪!
641 绿林之影
许问突然从梦中惊醒。
突然之间,他听见了一声尖锐的鸣叫,像是火车进站的声音。
这声音长而急促,很快就消失了。
许问猛地坐了起来,左右看了半天,四下里一片寂静,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就像他刚才听见的那一声只不过是梦中的幻觉一样。
但那声音强烈而清晰,冲击感极强,至今好像还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许问完全不觉得这是幻觉!
他从床上起来,推门到走廊上往外看。
外面也是一片安静,左右房里都没有动静,隐约还可以听见里面的人绵长的呼吸声。
这次阎箕和秦连楹跟他是一起来的,现在他们都没醒,仿佛都没听见那个声音。
真的是他的错觉吗?
许问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返身走了回去,心里十分纳闷。
他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声音,真的很像火车进站的声音,还是那种老式的蒸汽火车,他在电影上看到的那种。
现在满地都是高铁动车,这样的声音已经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消失很久了。
他又细细分析了一会儿,各方面细节都很吻合,他甚至几乎能听见煤烟喷进空气里的吐息声。
应该就是这个声音,但它究竟是哪里来的?
怎么又突然消失了?
许问坐在床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这个声音还是没有出现。
他狐疑地重新躺了下去,却有点睡不着了。
他抱着头仰躺着,脑子里还是不久前岳云罗对他说的话。
当年在天云山上,连天青莫明其妙地发怒,粗暴地拒绝岳云罗明明可行的构想,这真的太不“连天青”了,就算八年前他心态思想远没有现在这么成熟,也还是很奇怪。
真的很像鬼上身、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住了……
许问并不是想完全没道理地护着他师父,但当时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还好他们这次要去的就是天云山,时间够的话,他完全可以上山去看看,再仔细琢磨一下。
现在还是深夜,他想着想着就有点困了,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他没有留意到,在他的意识深处,有一道影子闪了一下,与另一道影子重合,然后消失。
前者是道人影,仿佛是连天青,而后者,黯淡破败,却又仿佛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正是许宅!
第二天早上许问起床,感觉有点疲倦。
有点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干了很多体力活,经常会觉得很累。
但是一般来说,等他好好地睡完一觉,这样的疲劳就会消失了,很难会让他到这个时候还觉得累。
身体有病症的表现?
许问有点担心,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体温什么的一切正常,感觉又没事。
找不到原因,他也没再多想,走到院子里开始一天的早课。
从天山上下来之后,他在练习战五禽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其实也不算是突然,是他有意之为的。
就是他偶尔想到,天人合一不是经常也用来形容武功境界的吗,那战五禽呢?
你在制作一样东西的时候,天人合一的“天”指的是你手中由自然所孕育出来的这个材料;那练习战五禽的时候,所谓的“天”指的就是你正在呼吸的空气、你所踩踏的这片土地、你身边的树、草、和阳光。
渐渐的,战五禽中的“战”字开始消褪,他的动作渐渐变得更加从容有余,他举手投足间仿佛有风流动,有整个世界跟着一起舞动一样。
一套拳打完,许问收势,觉得神清气爽,醒来后残余的疲惫一扫而空。
“啪啪啪啪啪”,旁边传来掌声,他转头,看见秦连楹站在院墙脚下,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
“漂亮,这套战五禽被你打出来,感觉格外不同。”秦连楹走过来,微微笑着说。
秦连楹跟连天青是老朋友旧相识,认识战五禽也不奇怪。
“你当时看见的我师父的战五禽,是什么样的?”许问心里还回味着刚才打拳时的感受,突然心中一动,抬头问道。
“那是近十年前的事了。”秦连楹眯着眼睛回忆,“战意十足,如若将天下握于手中。”
许问意外地抬头。
这描述……是天工第二境?
没一会儿,阎箕也起来了,他年纪最大,睡得稍微迟了一点。
一行人上了阎箕那辆藤编马车,继续往天云山前行。
上车之后,许问留意到,两人完全没提昨天岳云罗过来的事情。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岳云罗在看的资料是他们这段时间工作的成果,必是他们中的一人提供的。
岳云罗在内物阁究竟是什么身份?感觉身份确实不低,还可以说很高。
她说当年有一人承诺给她资源,换得了她的效忠。
这人究竟是谁?
是传说中的贵妃,还是……
阎箕和秦连楹当没这件事一样,许问也没有多问,接下来在马车上,他们继续开会讨论,完善建城的各项细节。
他们很快到了天云山,直奔逢春城旧城遗址。
这还是许问听说逢春城的事情之后,第一次亲自到这里来。
走下马车,许问抬眼看向前方,愣了一下。
阎箕跟在他后面,看见他的表情,了然地笑了一下:“怎么,觉得跟绿林很像?”
“是……”这确实是许问最大的感受。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残城。
它确实很像绿林,从屋宇建筑到城市格局,整体都很像。
准确来说,它看上去就像是绿林被天灾摧毁了的样子。
这段时间,许问一直呆在绿林,又由于竹笛巷十七号,对它有了一些感情。
所以现在看见这里,他的心情瞬间低落了下来,感到格外沉重。
这座逢春,看上去乱七八糟的。
每一座还算完好的屋宇上都堆了很多东西,可能是为了加强保暖。
这就像是在一件整齐漂亮的衣服上打了无数补丁一样,到处写满了窘迫不安,以及苟延残喘。
“有人?”他很快问道。
有一些屋子里可以看见几道模糊的黑影,在动,像是人影。
“还是那些逢春人,他们冬天去外面讨生活,到春天了如果还活着的话,就会回来。毕竟除了这里以外,他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阎箕说。
无论鸟还是兽,大部分生物都是冬天休眠,春天迁徙,逢春人这样违反常规也是被逼无奈的逆天之举了。
“嗯。”许问轻轻应了一声,叹了口气,靠近了其中一间。
他正想看看里面的情况,突然听见屋子里爆发了一阵大笑!
642 虽生犹死
突如其来的笑声让许问吃了一惊。
这里很旧、很破,因为打了太多“补丁”,到处都感觉低矮晦暗,空气里堆积着各种各样的臭味,因为过于浓郁,感觉仿佛从气体变成了固体,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这种境况,竟然有人在笑?
许问有点好奇,靠近过去看。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阎箕和秦连楹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却没有阻止他。
许问靠近了那座房子,臭味更浓,光线更加黯淡。
他眯起眼睛,勉强看清屋子里的地上有一张破烂的草席,上面躺着一个人,仿佛是具尸体。
尸体的脑袋旁边点着一根蜡烛,旁边站着好几个人。
这些人一边欢笑,一边载歌载舞,非常开心的样子。
唱到最后,有一个女人弯下腰去,扑的一声把蜡烛吹灭了。
然后,几个男人用草席卷起那具尸体,抬着它走了出来。
许问连忙让开,那些人从他身边经过,脸上仍然带着奇怪的笑意,却目不斜视。
在他们身后,那个女人跟着出来,她满脸笑容,还是很开心的样子,但眼睛却红红的,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悲意,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交错混合,让她的脸显得有点诡异得恐怖。
“这是此地特有的风俗。”阎箕走到许问身后,叹息着道。
“……什么风俗?”
“春天来临,若能身归故土,此时是只能笑、不能哭的。一则魂归故里,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做梦也得不到。二则此世苦难,能够解脱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可哭的?”
许问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这些在资料上都没写。”
“写不下的。”阎箕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能吐出这四个字。
许问没再说话,他目送抬尸人远去,然后默默走开,仿佛没什么目的地在城中闲走。
他一边走,一边看。
城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就像阎箕说的一样,天气回暖,很多人赶了回来。
在别处,他们是背负着诅咒、到处被驱赶的流浪儿,在这里,他们至少有个家。
这一个冬天,又在外面死了不少人,能被带回来的其实是少数中的少数,的确是值得一笑的“幸运儿”,另外有一些
只能被家里人拣几块骨头带回来,再次一点的,留着身上的一点遗物,就这还要看后面的家人们能不能用上。
可能是因为他们也是刚回来,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欢声笑语,许问却能清楚地看见转过头去时掉下的泪滴,掠过眉间的压抑悲痛,以及更多的——麻木不仁。
许问他们几个人穿的都是普通的工匠短打,唯一不同的是许问的那套是连林林用牛仔布做的,棉织物当然比麻布舒服。
这服装外表上看上去跟逢春人穿的差别不大,但有一点能很清楚地说明他们是外来者——他们的手脸衣服全部都整洁干净,衣服一个补丁也没有,一看就透出了不同。
但这一路走过来,没人多看他们一眼,就像他们不存在一样。
他们只是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仰望着天空,但空洞的眼里其实什么也没收进去。
这很正常,一个人深陷苦痛中的时候,他们的感知和意识都会向内缩小,仿佛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逃避那些痛苦一样。
许问很怀疑今年冬天再临,他们还有没有力气离开这里,外出逃难。
他们的灵魂仿佛已经死在这里了。
最后,许问走遍了整座城市,坐到了一片残破的城墙上。
这里地势比较高,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部分逢春城。
阎箕和秦连楹也不讲究,在旁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阎箕在这三个人里年纪最大,连坐了几天马车,又走了这么长时间,他是真的有点累了。
他坐在一块比较大的砖头上,捶捶腰,问许问:“你怎么想?”
“挺庆幸的。”许问说。
“啊?”
“把新行宫的地点选在旧逢春城本来只是一时冲动,其实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起来,我做对了。”
阎箕和秦连楹对视,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笑意。
“现在我在想,该怎么用这些人。”
“用?”
“嗯。”
在他原先的规划里,这些逢春人也是要参与城市建设的。
所以他一开始就给他们规划了临时安置房,细致到进出出行的路线,方便他们出工。
但那个时候,他忽略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些人的精神状态。
这些逢春人单是活着
就已经费尽力气,他们对生活毫无期望,虽然**还活着,但精神上其实已经濒死了,许问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唤起他们生的意志,让他们重新“活回来”。
阎箕和秦连楹听得沉默了下来。
其实在他们的概念里,这些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事情,能干活就行了,谁管你的心是死了还是活着,想这些也太矫情了。
但刚刚跟着许问看完这整座城市,现在听见他的话,他们却莫明理解了他的心情,找不到话来反驳。
“说不定做着做着就好了。人哪,有盼头跟没盼头是两码事。”阎箕安慰他。
“也是。”
这种事愁也愁不来,许问很快放下心思。
不过阎箕和秦连楹跟着也有点发愁了。
建城时间太短,每一个人手都非常重要,这的确是件麻烦事。
“小许?”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传过来,有点熟悉,但一时听不出来是谁。
许问转头,看见刘万阁从后面走过来,确定是他之后,非常高兴:“我老远看着就觉得是你,他们还非说你不会来这么早,是我眼神不好使看错了,我倒要看看,眼神不好使的是谁!”
“他们?”许问纳闷。
“来来来,来家里坐!”刘万阁笑呵呵地说。
“家里?”许问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晋中人,什么时候把家安在这里了?
“万阁兄?你怎么在这里?”阎箕和秦连楹都是认识刘万阁的,这时好奇地走上来问。
上次竞选完主官,刘万阁没能成功,参加完流觞会就应该回老家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哦,你们也来了啊。”刘万阁笑着跟他们打招呼,阎箕和秦连楹自觉从来没有这样缺乏存在感过。
“小许没跟你们说吗?我们都等在这里了。”
“你们?都?”
阎箕和秦连楹疑惑地看向许问,许问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实在太忙,他是真的忘了把这件事告诉他俩了。
他想了想,简单地说:“总地来说,就是因为某些缘故,流觞会的那些大师决定来跟我们一起建设这座城市。”
阎秦二人瞬间停步,眼睛同时瞪大。
“流觞会大师?”
“所有?”
“来帮忙建城?”
643 早知道该去的
“我琢磨了一下,没回去,直接把人叫过来了。回头是在这里建城,我寻思着先过来看看,就直接过来了。”
刘万阁一边走一边跟许问他们说着话,爽快利落,把许问心里刚才因逢春城而生的阴霾一扫而空。
“人?”他问道。
“对,我那些徒子徒孙嘛,有一个算一个的,全叫过来了。”刘万阁笑着说。
许问这才意识到,相比起技术成就,刘万阁更出名的是他的教育能力。他教出了很多出名的工匠,堪称桃李满天下。
他也是因为这个,被邀请去流觞会的。
他带着许问他们走到城墙下面的一处,这里建起了一些房屋,里面正有人进进出出的忙碌。
许问看着这房屋就轻咦了一声,道:“叠得漂亮啊!”
这段城墙原本是砖建,长久没人维护,坍塌了。
塌了之后它剩下很多大大小小的碎砖,新来的人利用这些碎砖搭起了房屋,这就是他们在流觞会时候提过的“叠板子”了。
许问一眼看出来,这“板子”是空叠出来的,也就是说碎砖与碎砖之间没有使用三合土之间的粘合物,纯粹是像拼图一样,靠不同形状的石头堆叠成形的。
不仅如此,这板子还叠得很美观,墙面的裂缝仿若画卷的笔画,自然成形。
许问正面前这堵墙上的就是一幅山水画,山上松林密布,水中波光粼粼,细密的裂缝描绘着细致的图象,别有意趣。
要知道,用来叠板子的碎砖堆积如山,形状完全不可控。用不可控的材料搭出可控的画面,简直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哈哈,咱们来得早,准备盖房子自己暂住一下,这附近情况特殊,只能就地取材。老王先搭了个兰花图——”刘万阁说着往一个方向一指,“大家觉得有趣,也纷纷试了起来。”
他领着许问往里走,这里被修成了一道小巷,下面是碎石路,两边全部都是用叠板子的方式建成的房屋。
就如刘万阁所说,每一座房子、每一道墙都是不同的画面,风格各异,尽情展示着匠人大师的奇思妙想和精工巧艺。
“来来来,跟许大师问安。”许问正在欣赏,刘万阁走到一间屋子外面,对着里面的吆喝了
一声。
然后,这座房子以及旁边的几座里走出来了十几个人,年龄不一,有二十多岁的,更多的还是三四十四五十的。
他们看见许问,表情有些奇怪,有些犹豫。
“呆着干嘛,行礼啊!”刘万阁不耐烦地说。
“这……这是许问大师?”一个中年人犹豫着说,“这也太年轻了……”
“忘了我跟你们说过的话了?年龄算什么?达者为师!许大师年未弱冠,已三次天人合一,墨工大成。你呢?方才初涉墨工之境,一次天人合一。就这样还叫不得一声大师,行不得一次礼?!”刘万阁眉头紧皱,很不满意地训斥着。
人群骚动了起来,哄哄声一片。
三次天人合一?墨工大成?
这么年轻?!
确实,达者为师,许问堪为他们所有人之师!
一群人心服口服,纷纷行礼,许问本来想阻止的,看见刘万阁的眼神,心中一动,坦然受了这番礼。
“这些全是您的弟子?”许问问道。
“对,暂时没有服役的一些。还有些服役的,等役期结束了再叫过来。”刘万阁说。
新城一共要建三年,确实总有时间的。
阎箕和秦连楹跟在许问后面,还没有消化完刘万阁之前的话,又被新得到的消息震了一下。
三次天人合一,墨工大成?
这么快?
他们感觉都有点恍惚。
虽然最近一直在跟许问合作,但在他们的感觉里,许问还是那个刚刚通过徒工试,出师成为正式工匠,开始服役的年轻人。
他成长得这么快吗?
这么短的时间就拥有了这样的影响力?
感觉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再回想起这段时间打的交道进行的交流与沟通,那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反倒渐渐淡了下去,全新的感觉升了起来。
没错,许问早就成长成熟了起来,是一个拥有独特思想与完整体系、技艺精湛、思想先进的大匠了,只是他们被老眼光束缚,没有意识到而已。
从今天开始,他们也应该换一种眼光来看他了!
两人很快平静了下来,接着再看到其他屋子里走出来的人
的时候,也没有太过吃惊——虽然多少还是有点的。
那些人很多熟面孔,陌生的几个报上名来,也全都是久仰了的。
难怪这一个个板子叠得这么漂亮,是他们的话就可以理解了。
这些人被邀请去流觞会半点也不奇怪,但是不约而同地来到新逢春城要参与建设,就真的很了不得了。
而且他们完全没提工钱的事,难不成准备过来打白工?
许问究竟是拿什么把他们吸引过来的?
“都怪你,早知道我也应该去流觞会看看的。”秦连楹突然开始抱怨阎箕。
他也拿到了流觞会的邀请函,本来要去与会的,结果被阎箕强留下来规划新城。
现在听起来,流觞会上似乎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阎箕无话可说,他也很好奇这次流觞会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也没关系,回头打听一下就行了。
接下来,他们就看着许问跟这些成名已久的大师们熟稔地打着招呼。他们留意到,这些人对许问都亲近而尊敬,这态度,甚至不像对一个刚刚晋阶的墨工大师的。
阎箕思考着,看来有些东西,是要重新考虑了。
许问知道他们要来,但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
而且他们来得早,也没有闲着,马上就开始勘测周围区域,进行实地考察了。
在这方面他们很是训练有素,没有进行重复工作,而是划定了区域,不同人负责不同的片区。
今天在这里的还不是他们的全部人等,有一些在外面还没有回来。
他们听说许问也是来实地考察的,立刻主动请缨,表示许问需要的话可以陪着一起去。
许问当然不会拒绝,建城这么大的工作,一两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必然要大家一起来。
他之前请这些大师其实是想让他们帮忙一些行宫艺术方面的工作,现在他们想参与更多,他当然也乐见其成。
一群人围在一片绿意新生的草地上,正安排得热火朝天,突然一个人走了过来。
“许问。”他看向人群的正中央,叫出了许问的名字。
许问闻声望去,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先前所说的新城监察官了。
644 风车
“荆大人、王大人。”
许问叫出对方的尊称,拱手行礼。
他没有意外,在听见岳云罗说有这么一个监察官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
首先这个人必须是内物阁的,然后拥有很高的身份与足够的判断力,甚至关键时候能成为许问的助力,帮他调动一些资源。
这样的身份综合起来人选并不多,许问能够想起来的也有限,荆南海无疑是其中最合适的一个。
荆南海一如即往的面无表情,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许问认出对方,是王一丁。
这个人的出现就比较让许问吃惊了。别的不说,王一丁是京营府的人,虽然是京营府里比较另类的一个,但怎么说也是不同的部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叫我小王就好!”身份更高的荆南海还没说话,王一丁先开了门,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许问,大声道,“我是来拜你为师的!你设计的这个新城我回去之后又琢磨了好久,还求到了沙盘看了几天,越看越妙!真的是太妙了,我怎么都想不到,然后我就求了皇上,让他派我过来,我就是来拜你为师的!”
他大声重复了两遍,态度非常坚决。
许问有点懵逼,看了荆南海一眼。
荆南海不动声色,缓缓道:“确有此事。皇上对王大人心存喜爱,应允了他的要求,并以特例将其调入内物阁、便宜行事。现在王大人也是我们内物阁的人了。”
许问有些惊讶。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许问第一次听说王一丁是因为他建了墨艺殿,建殿的历程还挺特别,是以小工的身份画了一套图纸,赢得了路过的皇帝的青睐,从而推翻了阎箕等墨工大匠的成熟设计,转而使用他的。
现在又听说皇帝因为他的要求让他出京,还转了部门……这感觉真有些奇怪,王一丁简直像皇帝生在民间的私生子一样。
不过当然不可能是,近年来工匠的地位确实有提升但也有限,远比不上读书人,皇帝的私生子是不可能仅仅成为工匠的。
许问在竞选主官的时候跟王一丁打过交道,他只能说,如果没有特殊原因的话,皇帝的喜好是真的有点奇怪…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不过也是因为走了神,许问没有注意到荆南海正注视着他,仿佛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他,但思考过后,还是没有开口。
“现在民夫和物资已经开始调动,正在向这边进发。这是先前就已经准备好的第一批人力物力,后续还有需要,尽速规划出来,方便谋划调动。”
荆南海一过来就习惯性地反客为主向许问交待,但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就微微一顿。
他发现旁边那些大师虽然点着头,但笑容都是礼貌性的,非常敷衍。
他目光微微一扫,如常道,“相关事宜我已经命人付诸文表,回头让你拿给你。”
许问没留意这些细节,道谢道:“辛苦了。”
“份内之事。”荆南海正要住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水泥窑已经按照倪先生交付的图纸建了起来,先建了十座,正在试运行,回头你有了空闲可以去看看。”
说着荆南海正要走开,一位大师突然拦住他,目光炯炯地问道:“水泥窑?”
“对,一种新式三合土……”荆南海正要介绍,那大师手一挥,大声道,“我当然知道它是什么,许大师已经跟我们讲过了!我是说,它已经建起来了,可以烧石灰了?”
“烧制搅拌一体进行,四个时辰之后便可得到结果,各位来得正巧,今天刚刚开始试运行,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可以得到结果。”荆南海如实说道。
他环视四周,所有大师都目光炯炯!
说到这个他们可就不困了,这种名为水泥的新式三合土,本来也是他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这种革命性的材料代表着什么,他们可是非常清楚的……
“能去看看吗?!”刘万阁第一个问道。
他问话的时候,其他人也都跟着点头。他们看上去好像在问荆南海,但目光都是朝着许问的。
荆南海目光扫过四周,没有说话。
“当然,我也想看看进度,大家一起去吧。”许问回答得很快。
这东西他本来就准备公诸于天下的,完全没打算隐瞒。
大师们对视一眼,抚着胡子笑了起来:“走
,同去同去!”
他们大声说。
水泥窑选了址,建在城外河边,一群人散步过去。
走出一段距离,荆南海靠近许问,正想说什么,王一丁挤了过来,掏出一大叠纸,塞进许问手里,兴致勃勃地道:“师父你看,这是我这段时间的灵感,你给指教指教!”
荆南海被他挤开,眉头微微一皱,不过也没再靠近说话。
“别叫我师父我担不起……”许问一边说,一边展开被揉得有点皱的紧,才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了进去。
那是一张图纸,画的是一个扇状物体,初看上去有点像个无罩的电风扇。然而王一丁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小人,以两者的比例表示了一下这个“电风扇”的大小。
这一来就很明显了,这是一架风车,引动自然之风的风车!
“我管它叫风车!”王一丁非常兴奋地说,“我家乡有一个东西,名叫水车,建在小河里,水流过的时候水车会转,可以引动石磨之类的东西让它们一直动,做个牛马的驴骡的用途。那天我呆在这里,周围风很大,我突然想起了这个!水可以引动水车,风是不是也可以引动风车?用这样的风车,是不是可以拉动你做的那些机关,让它们更快更强?”
王一丁中气十足,嗓门非常大,他用力一挥手,信心满满地说,“然后我就设计了这个,我相信它能用,必很好用!”
大师们听见王一丁的话,纷纷凑过来看,不知不觉就把荆南海挤开了。
许问完全被王一丁的图纸吸引住,一张接一张地看过去,全部都是类似这样的奇思妙想,有的能一眼看出来是什么,有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但也能明显看出来有趣。
于是他们一边走,许问一边看,王一丁一边在旁边比手划脚给许问讲解这是什么东西以及自己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其他大师有的在听,有的在讨论。
见到这种情况,荆南海眉头微皱,轻吐口气,再次走开,准备晚点再跟许问说那件事。
而此时,在世界的另一端,球球喵了一声,钻出草丛,金色的眼睛仰望上方。
“球球?”一个人低头看见,疑惑地叫出了它的名字。
645 意外的来客
那人喊出球球名字的同时,许问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感应,猛地抬头。
“怎么了?”王一丁毫无所觉,还在说话,刘万阁马上感觉到不对,侧头问道。
“……没什么。”许问摇了摇头,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荆南海所指的地方,那里竖着几个巨大的砖窑,旁边身着内物阁制服的人来来回回忙忙碌碌,一人站在正中央,熟面孔,是倪天养。
“你怎么在这里?”许问看见他,有些意外。
“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从流觞会回来就过来了,已经呆了快十天了。他们说你在忙,让我来建这个窑。”任何人得到认可都会非常开心,倪天养荣光焕发地说着,“刚刚建成,你来验收一下!”
他拉着许问往里走,其他大师跟在了后面。
他们都是在流觞会认识了倪天养的,知道他的个性,并不介意他的怠慢。
这种时候,倪天养要真跟他们打招呼了,他们才觉得震惊呢……
一路上都有人来问倪天养问题,倪天养熟练地下着指令,不假思索,气派十足。
许问突然有些恍惚,他想起了最初认识的那个蓬头垢面、只会直着眼睛看人,好像路边疯乞丐一样的家伙。现在他虽然还是很愣,尤其懒得理会技术以外的事情,但想一想,真的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干干净净地发号施令的会跟过去那个是同一个人。
不知不觉中,许问微笑了起来。
倪天养带他们走到了窑下,开始给他们介绍水泥窑相关建设与使用的种种事项。
许问认真听了一会儿,发现相当规范,他想提醒的一些内容他们都已经提前注意到了。
尤其令他满意的是近距离工作的一些役工都穿上了连体的防护服,连头一起罩住只露出两个眼睛的那种,防止大量灰尘吸入。
他记得尘肺的事情他曾经在闲聊的时候跟倪天养提到过,表示了一些担忧。
他真没想到倪天养记住了,并且在这种时候采取了改善措施。
而在这个人命贱如草的时代,荆南海他们会让倪天养执行这样的安全措施,也确实很了不起,让他有些改观。
他笑着向倪天养竖了下大拇指,倪天养一愣,瞬间会
意许问指的是什么事。他挺了挺胸,得意地回了个大拇指——是给自己的。
倪天养继续介绍,许问从人群里退出来,问了下路,向着水泥场的角落快步走去。
荆南海看见了,以为他是要寻个地方如厕,没有放在心上。
许问走到河边一个僻静的角落,倪天养等人的说话声被拉到了远处,还不如水声来得响亮。
许问深吸口气,看向前方,好像看向透过眼前种种景物,看向了不知名的远处。
然后,他一步迈出,一步从阳光与水流之畔迈入进光线蒙昧的幽暗之中。
他回到了许宅。
果然,他对许宅的掌控力越来越强了。
最早的时候他要在许宅接任务,后来由球球带着来回,再之后他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回,但也需要长时间的冥想,在脑海中构筑出许宅的形态。
而现在,他只需要稍加凝神,一步来回。这种感觉,仿佛许宅已经变成他的自留地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许问迅速警惕起来,环视四周。
伴随着他对许宅掌控力的变强,他对这里的感知能力也变强了。
譬如现在,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许宅里有了别人,除了他和荆承以外的第三人!
要说的话,荆承的感觉还有点缥缈不定模糊不清,但那个第三人,却像是黑暗里的火把一样,明晃晃地伫在那里,让人想忽视都做不到。
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突然出现外来入侵者,这种感觉是非常恐怖的。
许问全身上下所有的寒毛全部都竖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向那边走。
他能感觉到,那人就在后院,池塘旁边,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在球球的好伙伴小乌龟旁边。
他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可以随意进出这里吗?
许宅除了多了一个人以外,还是老样子,天空没有太阳,但日光从不知名的地方散漫地落下,充斥在整个空间里,让这里笼罩着一层蒙蒙的白光,带着一股陈旧而凝滞的感觉。
他初来的时候,白光之下,凝滞之中,红莲殷红如血,热烈得仿佛所有生命力的凝聚。
不久前
,红莲开始莫明凋谢,然而其中仿佛孕育着新生。
现在,红莲旁边半蹲着一个人,正伸手进水,捞起一片凋零的花瓣。
许问看见那人背影,身体瞬间僵住,在原地停了半晌,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师父?”
那人如常起身,托着那片花瓣,转头过来叫道:“许问。”
然后他看见许问面孔,微一皱眉,“这是真实的你?这么老?”
这种嫌弃是怎么回事……
许问下意识摸自己的脸,然后意识到回到这里的自己也回到了二十五岁,从少年变成一个标准的青年了。
“我上次没说过?我确实已经二十五岁了。”许问说。
“没说具体年龄,但二十五岁这个长相……还是挺显年轻的。”连天青打量着他道。
这个确实是。
两个世界的年龄标准其实是不一样的。
在古代,十几岁就能成亲,二十多岁正当壮年,四十岁已可称老年。
随着时代变化,人的平均寿命不断增加,外表显示的年龄也会越变越年轻。
不过这不是关键,许问现在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师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然后他一低头,发现另一件同样震惊的事。
连天青的上半身非常凝实,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他的下半身却像是坏掉的全息投影一样,不时透出后面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他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许问想了想,说了一声“冒昧了”,伸手去抓他的手掌。
不出意外,他的手从连天青的手上穿了过去,并抓不住。但穿过的时候,他也明显感觉到了一抹温热的触感,仿佛他就在在与不在之间,很难判断。
同时他看向连天青手上的花瓣。
他这种状态,是怎么把花瓣捞起来托在手上的?
“我也不知。不久前,我心有所感,眼前突然出现奇妙的景象。我有些好奇,靠近去看,魂魄突然离开身体。我看见身体倒了下去,被林林扶住,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连天青环视四周,缓缓道,“这就是你说的许宅?真的,很,不可思议。”
646 红莲如史
许宅当然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地方,它连接两个世界,自身的建筑与园林陈列都让许问越看越惊喜,至今也不能窥得它的全部奥妙。
但是连天青指的是哪方面?
连天青还是很了解许问的,虽然这个徒弟长得略有些不同了,比之前老了不少,但这微微迷惑的表情,仍然跟他熟悉的那个少年没有差别。
他没有说话,托着那片花瓣,将它递到许问面前。
许问低头看去,立刻“咦”了一声,瞪大了眼睛。
他伸手去接那片花瓣,连天青没有拒绝,手一翻,将它放到了他的手上。
奇妙的感觉出现了,一开始轻飘飘的——不,是空无一物的,许问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但没一会儿,就有一种轻若羽毛般的感觉出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然后,这感觉变成了实质,仿佛真的有一片花瓣落到了他的手上一样。
这感觉非常奇妙,仿佛有东西从虚无变成了实质,而从头到尾,他都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片鲜红的花瓣的。
“你仔细看。”连天青提醒他。
许问依言把它凑近,低头去看。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专注于花瓣表面的时候,那片鲜红像是接触不良的屏幕一样,抖动了一下,出现了很多细小的马赛克。
然后每一粒马赛克都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画面,像沙砾一样微小,但同时又极为清晰,许问毫不费力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首先看见的是一盏铜灯,朴实的铜油灯,粗看上去与他在班门世界看见的那些似乎没什么区别。但稍微有眼光一点,就能看出它的不同。
它每一处的弧度、转折、抛光,全部都恰到好处。这种恰到好处,是毫厘之间的,差了发丝那样粗细的丁点,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完美。
许问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用这样的心思打造一盏这么普通的铜油灯,但他却知道,这一盏普通的铜灯,代表了极致的艺术与技巧,他甚至能从它上面,看见无比深浓的温存与爱意!
“了不起!”他忍不住赞了一句,又去看旁边的。
另一粒砂砾在他眼前放大,仿佛直接映入了他的意识中一样。
那是一个糖人,就是那种用来吃放久了要么会干裂要么会化掉、绝对保存不了太长时间的糖人。
它扎在一根竹签上,是一对相对鞠躬、相视而笑的老头老太太。
小小一个糖人,最多不过四寸高,须发根根分明、衣衫褶皱清晰,最生动的是两人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风霜与暖融融的爱意,让人看着就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一个保存期有限的糖人,竟然做出了最顶级的风范,堪以传世!
许问盯着这个糖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再去看别的。
每一个小马赛克里都是一“物”,都是顶级的大师做出来的最顶级的精品佳作。
它们形式各异,铜灯糖人还是常见的,其他还有很多,几乎囊括了许问日常所见的所有物品。有一些东西带着异域的特色,许问看不出来是什么,但它的艺术水平与制作技艺也表现得清楚分明——同样是世间难寻的顶级作品。
许问一件接一件地看过去,看得停不下来,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在逛博物馆——但博物馆通常更注重一件物品的历史价值,收藏陈设通常以有名有姓的作者与收藏者为主,而这瓣红莲里的,几乎全是来自民间,不乏糖人这种保存不了太长时间的,但每一件都是货真价实的精品,每一件都令人回味良久,难以割舍。
它仿佛荟萃了世间所有顶级的大作,聚拢了无数工匠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心血!
许问看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意犹未尽地抬头,看向池中无数红莲:“这里每一片花瓣,都是这样的记录?”
“我不知道。”连天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许问在看那片花瓣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四时堂外面,正仰头在看上面的梁柱。
听见许问的问题,他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你的宅子,不是我的,这种问题,你问我?”
“这不是我的宅子,我是偶然进来,被强留在这里的。”
“它叫许宅。”
“那只是暂时替用的名字,叫起来方便而已,它……”
“它叫许宅。”
连天青又重复了一遍,许问声音停住,表情有些迷惑。
这宅
子确实是叫许宅没错,但许问从不觉得它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连天青这是什么意思?
但连天青显然已经不打算再解释了。
说起来师父什么都好,就是说话老喜欢只说一半……
许问无奈,又有点好奇,转头去看满塘红莲,琢磨着要不要再摘一片下来看看。
然后他就皱起了眉头。
红莲的凋零情况非常严重,完好的花瓣大概只剩下了一半,都是一朵花里偏中心的部位。
如果这里每一片花瓣都记录着大量精品制作的话,那表明这里至少有一半的作品已经消失了。
对于红莲凋零这件事情,许问之前主要是觉得疑惑,不知道许宅这变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现在,他就是实实在在地痛心了。
不管这些记录来自于哪个世界,它都是实实在在的艺术品,代表了很多东西,如果让它们全部消失,就太可惜了!
“师父你在这里等我一会。”许问突然说道,然后转头,看见球球,抓起它,郑重地道,“带我去楼上。”
球球喵了一声,跳下地,转头看许问。
许问会意地跟上,向前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花,换了个地方,来到了四时堂二楼。
许问大步流星朝前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发现连天青也上来了。
连天青仿佛是被意外带上来的,正迷惑地看着四周。
许问想想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解释道:“这许宅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名叫荆承,很神秘,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不久前许宅发生异变,仿佛失去了生机一般,荆承的外表也开始变得苍老,在这四时堂二楼休养。不久前,我略微猜到了一些许宅变化的原因,现在想去找他问问看是不是真的……”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走廊的末尾,上次荆承坐着的那间房外面。
许问推门进去,声音停住。
房间里空无一人,荆承竟然不在。
许问这才意识到,这次回来,他就没有感到过荆承的存在!
他消失了?
连天青出现,荆承就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647 出门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这个荆承是什么人物,与许宅什么关系?”
许问和连天青并肩站在四时堂二层的走廊上,俯视着木窗下方的红莲似火。
刚才许问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荆承,最重要的是,他的存在已经彻底从他感知里消失了,好像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是真的不存在了吗?
许问确实不知道荆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联想到他最近不断苍老的状态,许问联想到了很不好的情况,心脏突然紧缩了起来。
“对。以前他一直就在这里,虽然没出现在我面前,但仔细想想,一直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的。现在突然消失……”他越想越不妙,不知不觉话就有点多。
“那你突然上来找他,是有什么事吗?”连天青徐徐询问,态度平缓,好像站在他身边的仍然是那个十多岁的小徒弟一样。
这态度让许问的心情也跟着平缓下来,如实答道:“我猜到许宅剧变的原因了,想上来向他确认一下。”
“什么变化,什么原因?”连天青虽然在追问,但语气仍然平缓。
上次在天工洞里时间有限,许问只大概介绍了一下他的来历以及许宅的存在,并没有涉及太多细节。
这时他依照时间线,把许宅前后的变化讲给连天青听,随着他的讲述,连天青的目光依次落在后院红莲等地方。然后,他想到之前在红莲之中看到的景像,露出了一些遗憾的表情。
“不久之前,我突然有了一个猜测,根据时间,感觉很有可能。这许宅的变化,也许跟我在那个世界做的事情有关!”许问说。
一直以来,许宅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很多事情他只能在心里猜想,顶多跟球球说一说。
但球球又不是人,没办法回答他,所以相当于还是憋在心里。
这时突然有了一个人可以交流,许问直抒胸臆,心情非常畅快。
“怎么说?”
“一直以来,那个世界都是以传统手工业为主,规模化生产只是刚刚萌芽,远没有到正式发展的地步。但是我去了以后,整理全分法,教授基础理科知识,启用新机械……把很多东西,都加速向着另一个方向推进
了。”
许问略有些沉重地道,“新工业的推广必将导致传统手工业的没落,许宅连接着两个世界,仿佛另一个世界在这里的投影。所以我在想,是不我做的事情加速了许宅的变化,让它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抬起头,目光迟疑地环视四周,道,“是不是等到新工业在那个世界彻底成形,手工业彻底没落,这座许宅就会彻底崩塌,再也恢复不了原状、无法修复?”
他停顿了一会儿,声音放低,仿若自问,“荆承把我带进这里,让我修复这座宅子,真的就是买材料、学手艺、修复这么简单吗?他是不是对我还抱着别的期待?”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又仿佛到此为止,已经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
连天青一时间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啊?”许问迷惑看他,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里这种不那么好的变化会跟你做的事情有关?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个荆承不止是想让你修复这座宅子?你觉得他对你抱着什么样的期待?”
连天青一句句问着,语气不复之前的平缓,反而有些紧迫。
许问看着他,不说话了。
连天青这样问,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传统手工业变成了什么样子。
这情况在班门世界,只是一种存在于忧虑之中的可能,而在这个世界,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现实。
连天青不知道,但是无疑,他已经从许问的话里猜到了一些。
许问想了想,对他说:“跟我来。”
连天青眉毛一扬,毫不犹豫地点头。
两人出了四时堂,走到许宅门口。
一路上,连天青一直在往四周看,不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走到门口时,他不再顾盼,而是紧盯着那扇红漆木门,表情凝重。
他很清楚,这扇门通向的是外界,是另一个世界,是近似于千年之后,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时候许问也有点紧张,连天青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他真的能出去吗?
许问回头看
连天青,连天青缓缓向他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许问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伸手拉门。
手碰到门扇上的一瞬间,它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向内敞开一条缝。
这是放行了。
许问瞬间意识到这一点。
然后,他手上用力,门扇被拉开,明亮的白光从门外涌了进来,照亮了这一方幽暗。
紧接着,水流的声音、风拂过树叶的声音、远处隐约的人声包裹了过来,整个世界仿佛突然间充满了声响,充满了人的气息。
门里门外,仿若两个世界。
连天青有些动容,向前迈出脚步。
他的身体穿过木门时,再次虚晃了一下,然后成形。
他顺利地穿了出去,到了门外。
许问刚刚松了口气,就留意到他身上穿着的衣服。
他穿的是一件很常规的棉布短打,虽然不是影视剧里常见的那种,但也是古装,走到外面去肯定格格不入。
还是得换件衣服……
许问正在想着,突然一辆皮卡开过来停在门口,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看着许问惊喜地道:“老大,我正要找你!”
陆远跳下车,目不斜视地走到许问面前,说,“遁世那边第一阶段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我爹想请你过去看一看。他直接申报了遁世当上一级资质的材料,今天还有上级部门的人来考察,我爹心里没底,想请你坐镇一下。”
许问看了看连天青,又看了看他,问道:“你看不见?”
“什么?”陆远迷惑地跟着他左看右看,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许问迟疑了一会儿,意识到一件事。
据连天青所说,他出现异状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这代表他类似是灵魂出窍,来到了这里。
也就是说,他现在其实相当于是个鬼魂,只有他看得见?
当然,意识体的存在除了鬼还有别的,姑且这样一说吧。
许问现在带连天青是想看看这个世界,去哪里其实无所谓。
他用目光征询了一下连天青的意见,爽快地说:“走吧。”
648 因此
许问等人坐上了高铁。
对于连天青来说,高铁是更加不可思议的存在,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问。
他只是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车门旁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景象,一动不动,几乎连眼睛也没有眨。
师父站着,许问也不好意思坐在座位上,于是也过去车厢连接处,站在了另一边。
他迷上了这个游戏——假如我是古代人,看见现代种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然后他就会发现,不仅是城市,郊外也截然不同。
农田、房屋,偶尔路过的城镇与高速公路。
这里当然不像城市那样匪夷所思令人震惊,但同样也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处处显示着不同。
许问离开座位的时候,陆远一开始没留意,以为他是去上厕所了,结果发现半天没回来,疑惑地回头看。
他看了一眼,又是一眼,接着又是一眼。
然后他发现许问好像是不打算回来了,犹豫了一会儿,也站起来,走过去,站到许问旁边。
他等了一小会,发现许问不知道看什么看得入迷,好像不知道他过来了。他跟着看了半天,满脸疑惑,没什么不同啊?
“你不过去坐吗?”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许问回神,想了想,问道:“文传会那边,班门的资料整理得怎么样了?”
许问答非所问,陆远也不介意,如实回答道:“还在整理。木工卷和石工卷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主要是你上次辨正过,比较省事一点。陶瓷卷有点麻烦,主要缺失得太多,很不齐全。然后骆老有了个想法,他把库存所有的陶瓷类典籍全部找了出来,让我们一一对照,看能不能进行补充,或者像你之前做的那样,衍生一些想法,把它补全。这个有点难,正在一点一点地抠,百里启和马玉山也在帮忙。”
陆远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经过这一段时间文传会的工作经历,表达能力明显比以前强多了,情况介绍得很清楚。
许问留意到,他才开始讲,另一头的连天青就已经转过头来,凝视着他,明显表示出了关注。
然后许问心中就是一动。
陶瓷方面的东西他也是不是很懂,刚刚才开始学了一些皮毛而已,还重陶不重瓷,离大成差得远,补全陶瓷卷肯定不成,没那本事。
但他不行,这不是还有连天青吗?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天工都需要全门类精通,但连天青肯定没问题啊,他要是能帮忙,补全宗正卷还不跟开挂一样,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其他卷呢?我记得你们之前在做全部的整理和归纳?”
“对,全部统计了一下,整理了电子表格和目录。对了,我拷了一份在手机上,发给你?”
“行啊。”
没一会儿,资料通过微信发给了许问,pdf格式,为了便携,专门针对手机做的格式,看起来一点也不费力。
许问打开文件,开始一页页地看。
身边传来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响动,连天青走了过来,凑过头来跟着一起看。
“宗正卷全部都是繁体字,安全起见这个目录也做成了繁体的,免得搞错通假字出现歧义。”陆远在旁边解释。
许问读繁体当然不是问题,这样还方便了连天青,让他阅读起来完全没了障碍。
“很好,非常周到。”许问赞了一句。
“我提议的。”陆远嘴角一翘,马上又压了下去,佯做无事地道。
“非常好。”许问看出了他的炫耀,忍着笑又赞了一句。
然后他们没再说话,认真看着那份资料。
许问一页接一页地翻着,不疾不徐,保证自己看完了,也能确定连天青也看清楚了。
宗正卷十卷,每卷的缺失情况不太一样,有些连目录都不太全,班门和文传会只能根据现有的内容把已有的条目列上,同时又从文字间找到一些提及的条目进行补充。
这份表格整理得非常清楚,不仅有技艺的名称,还有它所在的页面、被提及的位置、与其他条目的关系、内容完整的程度。
但也正是它做得这样清楚,看起来才格外的触目惊心。
——缺失的部分太多了。
内容齐全以及清晰的部分是少数,齐全但描述模糊的占了一部分,不全的一部分,只在目录上呈现的一部分,被其他相关内容提及的少数。
于是许问在上面看见了大量的“不全”以及“佚失”,真正被加黑标粗表示可用的内容少得可怜。
许问叹了口气,同时听见旁边连天青的呼吸声微微变得沉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连天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的手指在手机上一划,问道:“这些全部都失传了?”
许问又叹了口气,重重一点头。
连天青的手指蜷起,握紧了拳,片刻后道:“你再从头给我看一遍。”
这时许问刚刚看到最后一页,他依言翻到最前,又从头开始看。
这种目录很难一次看清楚,陆远也不奇怪,提醒道:“另外一个文件比这个内容多一点,就是我说的骆老的那个主意,用文传会其他的资料来比对补充。这主意不错,确实有点效果。”
许问点点头,再次看完一遍之后,点开第二个文件来看。
多的内容确实只有“一点”,因为种种原因,文传会之前收集的资料有限,此时能进行的补充也非常有限。
“骆老说正在向文传会其他分部申请资料调动,到时候东西可能多一点。听说其他分部也开始把资料扫描进电脑存档了,不过很多古籍,扫起来比较麻烦,有的还要修复,得花一些时间。”陆远这段时间几乎泡在文传会,知道的事情确实不少,解释得也很清楚。
“嗯。”许问应了一声,又抬头看了连天青一眼。
有连天青,无论修复还是补全肯定都是比较简单的,但对于这件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看法?
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连天青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低着头,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两人没有交流,许问却非常清楚连天青这时在想什么。
离开许宅之前,连天青问他为什么会觉得许宅不好的变化会跟他在那个世界做的事情有关。
许问没想到这会来得这么快,不过现在——他应该明白了吧。
649 清遇
清遇市是隔壁省的大市,向来与万园市并称。
许问辞职之前没去过万园,但是到清遇却来过好几次,当然都是为了遁世博物馆来的。
他记得很清楚,一共来过三次,每次都是从高铁站出发,叫个车去工地,睡在工地旁边的宾馆里。然后走的时候从工地出发,直奔高铁站。
来了三次,他一次市区也没去过。
而这三次的回忆,并不算特别美好。
遁世博物馆位于清遇市最美的柏湖湖畔,这地方不说寸土寸金,没有特别许可是根本不可能建房子的。
荣家能在这里拿到这么一大块地建个私人博物馆,足可见其能量。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因素,是因为他们建的是座园林式博物馆,建筑的标准还非常高,不会破坏柏湖周边的景象,反而能使其增色。
出了高铁站,有人来接。
清遇市高铁站与万园市的完全不同,后者有些秀丽,前者更加现代,但同样都功能性十足,非常宏伟。
连天青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脸上已经不见看见那份目录时的低落。
“您二位……怎么一起来了?”
陆远在出站口打了个电话,一辆商务车很快驶来,许问上车,看见车上来迎接他的人,有些惊讶。
陆立海来他不奇怪,甚至荣显也有可能,但蓝一珉?
他怎么也来了?
“陆老板,蓝总。”他打了声招呼,并没有显示自己的惊讶。
蓝一珉坐在副驾驶上,转过身跟他握手,道:“许先生你好,很高兴见到你。”
许问听了这个招呼,表情有些奇怪。
蓝一珉是六器的工程部总经理,他辞职以前,这位是他上司的上司,许问只是他手上的一个小兵。
之后许问辞职,在遁世这个项目上挂了个监理的名衔,身份一下子就变了。
而现在,蓝一珉对待他的态度就是对一个监理的,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许问当初在六器的职位。
不过经历了两个世界,许问现在的眼界心性也都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他的惊讶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冷静下来,伸手与蓝一珉相握:“蓝总你好,好
久不见。”
司机发动车辆向外驶去,许问用眼角余光留意了连天青的位置。
这是辆七座的商务车,车上座位不少,连天青很自觉地找了个空座坐下,并不局促。
前面蓝一珉继续侧着身,跟许问寒暄了几句,开始介绍遁世博物馆当前修建的进度等情况。
许问扬了扬眉,有些惊讶。
六器公司挺大的,手上不止遁世这一个项目,蓝一珉是工程部总经理,只在关键时候露面,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要在场的。
就算在荣宅会面之后,六器把遁世的级别再一次提高,也轮不到蓝一珉本人像个联络员一样来给他介绍这些东西。
不过许问没什么表示,就是安静地听着。
说起来,这也是他当初对清遇施工基地不愉快记忆的来源。
跟蓝一珉无关,是他自己的问题。
以前的许问,对技术方面的东西一窍不通,玄璜的实际负责人心思不在工作上,老撒手掌柜了。
许问起初只是项目组里的一个行政岗,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跟上进度的。
后来他了解了一些相关的知识,但主要工作内容还是协调六器与班门之间的关系,偏文职向的内容。
但你做这一行,不可能不跑现场,只要跑现场,就多多少少会面临一些技术上的问题。
随口几个术语、几个数据、工程情况的介绍……
那时候,玄璜和班门常常发生矛盾,大多都是关于具体施工过程的。许问在这个位置上要进行调解,必须搞清楚来龙去脉。
这个过程常常使他焦头烂额,谁也不知道他背后花了多少工夫,然而效果总是不彰。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班门和六器的矛盾越来越大,跟他是不是也有关系。
这种强烈的无力感一直影响着他,他后来在班门世界的时候回想起来,他之所以辞职,是不是也跟这有关系。
不过,感觉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现在……已经完全不同。
蓝一珉没把他当新手,介绍到某些内容的时候不会额外解释,只是正常陈述。
他主要还是现代建筑的那套手法,跟许问主学的
传统建筑不太一样。
但许问听他讲的时候非常顺畅,一点障碍也没有,偶尔会反问一些问题,也全部都问在了点子上,蓝一珉面露赞赏,介绍得更详细了一点。
市内有点堵,车开得比较慢,也留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在到达之前进行沟通、介绍情况。
许问以前对遁世就是有了解的,听完蓝一珉的讲解,大概知道当前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遁世的场馆整体采用的是传统建筑的建筑方式,现在地基已经全部打完,梁柱搭好,上方的檩枋也都搭好了,正在搭建斗拱、雕刻插角,也就是雀替以作安装。
这也相当于遁世的基本框架已经完成了,确实到了初期审核的时候。
在他们到之前,施工方已经提前联系了几方部门,他们到之后,这些部门的人也差不多该陆续到达了。
“这次请你过来,希望你做的事情非常简单。”蓝一珉说着,对着陆立海点了点头。陆立海回以致意,显然在此之前,双方已经就此达成了一致。
“你并没有监理资格证,我们也不需要你像常规监理一样去做事。我们希望你就像这些外来部门的领导一样,从第三方的角度去看遁世博物馆,指出它的问题,最好能提出改进方案,不能的话也可以,我们会自己开会解决。”
蓝一珉说得很直接,也很诚恳。他说话的时候,陆立海在旁边点头,表示同意。
“没问题。”许问回答得很快,甚至松了口气。
其实刚才他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挂了个监理的名头,其实根本不知道监理具体应该做什么。
事实上正规监理也是第三方,是施工方另外请来的,但是有正规的资格证,有固定的工作流程,现在的许问在技术上可能有独到之处,但对这些一窍不通,并不算合格的监理。
蓝一珉和陆立海对他不算知根知底,但在这方面还是有所了解的,这也是考虑了他的情况做出的对策。
“那就好。”蓝一珉也松了口气,接着道,“那现在我们再来对接一下后面具体的流程。”
三人讨论起来,后座上的连天青认真听着他们的讨论,些许明了与更多的疑惑交织在一起,最终归为默然。
650 失衡
车辆到达柏湖湖畔的施工地点,几个人下车,陆立海再三向许问道歉,觉得自己有点慢待。
然后他带着儿子走了,蓝一珉又跟许问确定了几句,让许问有事随时给他电话,然后也离开了。
这是他们在车上就说好了的,今天来现场的人太多,蓝一珉和陆立海等人都会肉眼可见地忙,而许问这个编外监理的身份,还是独自行动比较好。
陆立海本来想把陆远给他留下来的,被许问婉拒。
若是平常,他不介意跟陆远一起,两人一起讨论交流,还能整理思路激发灵感。不过今天他身边有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连天青,还是算了吧。
柏湖秀美绝伦,闻名天下。遁世博物馆的选址非常好,位于湖畔一个非常开阔的位置,正面就是湖景。隔湖远望过去,能够看见柏湖名景,立于湖畔,人便如在景中。
许问身边安静下来,连天青站在他身边,遥望湖面,静默无言。
许问偏头看了一下师父。
他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更加凝实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接触不良一样闪动一下,证明他并非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里。刚才一路走过来,他坐在车后座上,没一个人觉得异样。
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班门世界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
“看到柏湖才有实感,竟然真的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走了这么远。”半晌后,连天青长吐一口气,道。
班门世界行政区域的划分跟这个世界不太一样,但一些地标性景观差不了太多。根据这些景观,就能大概判断出方位。
“确实,交通太便利,世界变小了。现在还能坐飞机去往海外,跨越大洋,去往地球的另一边。”许问说。
“地球……这个世界果然是球形的吗?”连天青道。
班门世界对地形的认知其实还是天圆地方,但很多人也从各种自然现象中察觉到了不对。连天青博闻广识,自然知道。
“是。一个不太规则的球形,围绕着太阳,一边公转一边自转。”许问随口给连天青介绍,连天青认真地听着。
讲了一会儿,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人声,许问暂时收声,道:“还是先做正事吧
。”
“嗯。”连天青明显意犹未尽,但没有反对。
两人离开湖畔的公路,往施工现场方向走。
离开的时候,连天青还踩了踩柏油路面,又弯腰伸手摸了一摸,感受了一下。
“你能摸到吗?”许问好奇地问道。
“能。如有**。”连天青道。
“那能拿起工具做事吗?”
“不知,可以试试。”
施工现场被绿色的塑胶墙围起来了,墙面上铺着大幅喷绘,是遁世博物馆的建筑效果图。
效果图旁边有一些数字,写明了遁世博物馆的基本数据。
“这是什么画法,如此逼真?”连天青惊讶了。
其实路上他就看见了一些类似的画,早就想问了。
“这不是手绘,是计算机生成的。”许问回答。
“计算机?”
要给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的人解释计算机是怎么,怎样生成效果图,确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许问想了想,还是尽其可能地用自己的了解给他解释了一下。
连天青听得半懂不懂,极为震惊。
计算机的基础是数学,要把这个世界简单解构成数字,解构成0和1两个最基本的符号,然后再反过来组合符号,将其形成各种各样复杂的东西。
这跟连天青的认知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他用尽全力想象,最后突然问道:“这个0和1其实就是道?就是由一化成出来的阴和阳?”
“呃……确实也有这种说法,但也还是不太一样吧……”许问被他问得卡壳了,挠了挠头,困惑地说着。
“嗯……”连天青沉思着,没再说话,许问觉得这个思路很有趣,顺着想了一会儿,目光停留在墙上的喷绘上。
遁世设计的初衷就是一座园林式博物馆,园林为主体,同时具备陈列与展出功能。
班门古建有三个等级,分别是殿庭、厅堂和平房。
殿庭是等级最高的形制,也就是“殿堂”,尺度较大、结构复杂、装饰华丽,通常用于衙署、大型寺观以及一些祠祀之中。
厅堂规模稍小一点,结构也相对比较简
洁,但仍然具备一定的装饰性。主要用于富裕之家,用作应酬、居住或者宗祠祭祀之类的主体建筑。
平房规模小、结构简单,基本上不使用装饰,大量使用于民居、店铺、作坊之中。有时候一些殿庭集群的附属建筑也会建成平房的样式,用来突显主体。
遁世博物馆的主体建筑是厅堂,标准的三落五进。
正落五进居,两旁各三进,结构非常规整。
厅堂是整个园林的活动中心,对面设置假山、花木等作为对景。厅堂周围空间与山水环境形成一个景区,点缀亭台楼榭,环以游廊,整体主次分明,空间层次却又非常丰富,极具意趣。
整个遁世博物馆总面积0.6公顷,也就是6000平方米有余,其中1800平方米是住宅,园林面积4500平方米左右,作为园林来说不算太大,但在柏湖湖畔能占据这么大的面积,建这么大的园林,已是极有实力了。
“这个园子……”片刻后,连天青回过神来,再度看向这个效果图,突然道。
“怎么?”
“已经开始建了?”
“地基梁柱完成,正在准备二级构件。”
“唔。”
“师父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们先前说,这个营造社叫什么名字?”
“班门。”
“跟你们师兄弟在于水做的那个一个名字?”
许问有些意外。他们师兄弟搞的那个班门其实有点小打小闹,也没怎么正式向连天青报备过。这种小孩玩意,连天青竟然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师父看着总是淡淡的,其实对我们真的很上心啊……
许问心中一暖,答道:“是一个名字,但似乎并没有存续关系。”
“似乎?”
“之前我们在火车上看的那个宗正卷的目录,就是来自于班门,是他门内现存的传承。其中有一些条目与您教我的类似,但更多的还是不同,不好判断。”
“嗯。”连天青不置可否,穿过前方大门,走进施工现场。
许问跟在后面,片刻后,听见连天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失衡成这个样子了吗……”
651 匠气
许问夹了个经理的牌子在衣领上,走进了施工现场。
这牌子是不久前蓝一珉给他的,方便他在现场随便行动,哪里都可以去。
牌子上有六器公司的logo,戴好之后,许问低头看了一眼,有些感慨。
戴上这个牌子之后,感觉像是回到了六器一样,不过当初真在六器的时候,他的牌子等级比这个低,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不能进入。
班门与六器达成和解之后,这边的进度明显比之前推进得快多了。
许问上次来的时候,大部分建筑只有地基,连柱子都没有立,有一些石匠在划出的石场上雕刻柱础。
柱础指的是柱子底部那个石墩,它能把立柱所承受的压力均匀地传到地面上。同时,柱子通常是木制的,直接接触地面很容易受潮腐烂,石制的柱础能隔绝潮气保护木柱,非常关键。
按照传统建筑的习惯,有配件,当然就要加以装饰,所以柱础的形制以及雕刻也是建筑的一大意趣。
常见柱础通常有四种样式:覆盆式,就像倒过来的一个脸盆一样,柱身跟“盆底”接在一起;覆斗式,斗是量米的那个斗,这种形式就像把斗倒过来一样,可方可圆,有六角的,有八角的,同样上小下大;圆鼓式,顾名思义,就像一个鼓一样,两面平,中间凸起;基座式,通常是四方的,就像石狮华表下面的基座一样。
还有把这四种形式混合起来使用的,名叫复合式,看上去就更复杂精致、更加庄重了。
班门给出的设计很精心,前方轿厅是最简单的圆鼓式,后面大厅则是比较庄重的复合式,再后面根据厅堂的作用、地位各选择了不同的形式,十分讲究。
许问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的是一个造型非常特殊的柱础,师傅非常熟手,一边雕刻一边跟他讲解,信手拈来,夹杂了很多民俗故事,听得他津津有味。
说起来,那也是在他正式学习之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传统技艺的魅力……
许问感慨了一会儿,开始认真担当起约定的责任。
之前蓝一珉走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平板,他拿着平板,一边看一边往上记录。
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他那种所见即所得的能力消失了。
他的各项技能都
还在,不光是之前在许宅时操作工具时的手感,还有看见线条以及物体马上能判断出尺寸距离大小的能力。
这些是他修炼出来的技能,该在的还在,但是肉眼制图这种类似“超能力”一样的东西就不见了,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调出来。
许问从来没依赖过这个能力,没了也不觉得可惜。他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在班门世界就可以做到?这与班门世界的真相有关吗?
这是许问拜师连天青之后,第一次正式完整地接触建筑设计与施工。
建筑是一项综合性艺术,园林更是如此,正常来说,许问还没有学到这里来。
但也正是因为它的综合性,他以前学到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应用至其中,更何况,他身边还有连天青。
就着这座遁世博物馆,连天青开始教起了他新的课程。
上方的梁枋、柱桁、草架、提栈,下方的柱础、磉石、地平石、阶沿石……这些单独的项目许问以前都学习过,知道它怎么制作,有什么样的标准,连天青现在教的就是当它们组合起来相互应用,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许问一听就懂,学得非常快。
他发现,很多东西早已蕴藏在了他平时的所思所想所学当中,缺的只是一根线,把它们串联起来而已。
说起来也挺好笑的,在班门世界,他都要主持建一座城市了,还搞不定一座房子?
要说的话,这些东西的原理兼有共通之处,他其实早就已经会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一路走一路看,心思渐渐澄明,许问在平板上记了很多东西。
第一遍看的时候,他有些欣慰。
班门底蕴深厚,确实是老手了,很多工作都做得一板一眼,相当扎实。
就各项数据和规则来说,他们做得没什么问题,像这样建起来的一座园林建筑,质量上基本没有问题,技术非常扎实。
比较难能可贵的是,也许是因为六器公司的介入,遁世园林在原有传统风格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些现代化的因素,在采光、防水、通风去湿等方面有了不小的改进。
除此以外,现代生活不比古代,很多新东西要加进来。
譬如水电的管道线路、空调洗手间等现代设施、博物馆特
有的安全警报及各项防护措施……
这些必须一一列入考虑范围。
于是第二遍看的时候,许问的笑容变淡,有些皱眉。
两者的融合,班门做得并不算太好。
就许问的眼光来看,班门在整体园林的设计方面,本身做得就不算太好。
它非常规整,一板一眼,但缺点就是太“一板一眼”了。
它严格按照园林建设的规则来办,轿厅什么样、大厅什么样,走廊如何走向,景物如何布置——从外面的效果图上就可以看出来,这里的每一根草每一株竹子,都是有讲究的,经过了精心的设计,绝不出错。
许问先前以为只是效果图上这样展示,但进来之后才发现,这确实是班门安排好了的设计。
毕竟虽然这些细节还没有布置,但该有的位置都已经留出来了,对照着一看,就能看出班门的安排。
这就很匠气了啊……
说起来很无奈,古代工匠创造了无数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但一个最常见的对艺术的贬义词也是留给他们的,那就是——匠气。
其实最早这个词并不完全是贬义,但在使用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有了这样的倾向。
匠气,指的是过于雕琢、堆砌,所呈现出来的四平八稳、缺乏灵气的一种效果。
许问并不是很赞同这个词,但现在看见遁世博物馆的整体布局,它还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同时,班门确实在很努力地试图融入那些现代设施,但融入得不是很好,总会让人觉得有些突兀。
“匠气?确实。”
这时身边无人,许问自然而然把评价说出了口,连天青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那要怎么修改呢?”许问问道。
“可以修改,你试试。”连天青道。
这是给许问的功课了。不过连天青说能改,那就能改。
许问开始转第三圈,继续往pad上记录,不时还拍个照,直接在照片上标注。
连天青不时看一眼ipad,接着又看向四周。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不可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不过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这个世界,思考着。
652 资质资格
走到第三圈的时候,许问明显感觉到人变多了。
先前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班门的工人,偶尔混几个穿着六器公司制服的。
许问跟其中的大部分都认识,他们不知道许问现在的身份,只知道他辞职不做了。他的人缘向来不错,现在大家以为他是回来看看,表现得都很热情。
而这一次,除了这些人以外,多了不少生面孔。
许问想起之前蓝一珉的话,今天除了他以外,还有好几个单位的人会来。协助班门申请下一级施工资质的、正规监理公司的、相关政府部门的……好几拨人一起来,算是遁世博物馆当前阶段一次总的汇报与检查吧。
看来是这些人陆续到了。
许问的身份比较自由,可以跟这些人打交道,也可以完全独立,他想了想,没有马上走过去。
“这些是什么人?”连天青突然问道。
许问一边往那边附近走,一边给连天青解释施工资质以及监理等相关的事情。
之前在车上的时候连天青零零星星听了一些,没有太听懂,许问这样一介绍,他就明白了。
“也就是说,这些事情,朝廷都是要管的,且有一套完善的规程?”连天青用自己的方式理解着。
“差不多。”
“民间做活,你情我愿之事,朝廷也要管?”
“一方面是管理,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担保。其实类似梓义公所所做的一些事情,政府——也就是朝廷也承担下来了,形同一个第三方。”
“皇帝要管的事情,可真多啊。”
“跟皇帝没关系啊,现在当家做主的不是皇帝了。”
许问随口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政治制度,还想顺便讲解一下这样变化的原因——历史与社会上的,但刚才开了个头,就发现一时间很难全部讲清。
“……不用了,有书吗?回头拿些书来给我看吧。”连天青说。
“有的。”许问想了想,掏出手机,找到相关的电子书,打开来给连天青看,教了他怎么翻页。
教完许问才想起来这都是简体字,连天青未必看得懂。
他提了一下,连天青摇头:“没有问题,这汉字的简化自有其规则,很容易看懂。”
许问点头,突然又留意到一件事。
手机交到连天青手上,他能够拿住并且使用,而且许问测试了一下,只有他能看见连天青拿着手机,在别人眼里,连人带手机都看不见,非常奇妙。
后院将要挖一个湖,名叫芙蓉池,许问走到芙蓉池旁边,看见那里站着几个人,正在说话,有些争吵的样子。
其中背对芙蓉池面朝这里的正是
陆立海,许问微一皱眉,走了过去。
“我跟你讲,你们现在的问题在哪里!”背对许问那人嗓门很大,口气也有点冲,但陆立海态度很好,一直在点头。
“我跟你列一下,古建筑工程专业承包一级资质有什么标准!”那人没有查资料,随口就说,感觉非常熟悉。
“第一个,净资产两千万以上!这个你们没问题,你们在万园那块地就不止这么多了。”
“第二个,五年内要做过两种工程,一个是单位建筑面积六百平米以上的仿古建筑工程。这座遁世博物馆六千多平米,你们要完成的话,那就够了。”
“还有一个,要完成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主要古建筑修缮工程。这个你们好像还没有,要想想办法。这个有点难的。”
“这个我们在抓紧联系了,暂时还没有眉目。”陆立海说。
“先把这个博物馆建好,一样样来,没事。”那人只是嗓门大口气冲,其实没生气。
他掰着手指继续算,“这是企业的事,还有人的事。”
“一级注册建造师五人以上;技术负责人十年以上工程施工管理经验,工程序列高级职称;相关中级职称人员八人以上,专业要齐全;施工管理人员20人以上,要有证书,施工员质量员安全员各种人员齐全;砧细木雕石雕砧刻泥塑彩绘中级以上技术工人20人以上,考核培训合格,人员齐全。”那人连珠炮一样说着,手指一根根掰下去,最后攥起一个拳头抵到陆立海面前。
“这五项一项也不能少,证书一大撂,全部都要准备好!”
他中间几乎没停顿,每项条件都熟极而流,完全不磕绊,最后挥舞着拳头,大声问,“这些行不行?”
“人……是有。但是证书没有。”陆立海费劲地跟着他的进度,也蜷起手指一样样算。
“那就去考!”那人毫不犹豫地说,“这些东西,少一样都办不下来!”
“哎,哎。”陆立海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愁眉苦脸地答应着。
他眉头紧皱,仿佛这几项里,就这项让他最发愁。
“不然你给我列一列,哪些方面不行,我们来看看怎么补。”那人说。
“那敢情好,最后一项最简单,正好人也都在这里,去看看?”陆立海问。
“行,走吧。”那人点头。
这时许问走了过去,陆立海连忙介绍:“这位是我们请来的资质办理顾问杜鸣杜老师,这位是我们遁世博物馆的技术总监理许问许老师。”
杜鸣看见许问,有些意外。
技术总监理这个职位怪怪的,陆立海却介绍得非常认真,听上去也大概能明白是什么
位置。
就是一个编外的技术总顾问,不仅只提供技术咨询,还能决定整个工程的进度与流程?
同时他还注意到,他的名字是放在许问前面介绍的,也就是说在陆立海眼里,许问的地位比他更高,至少是让他心服口服的。
这么年轻……
杜鸣说话像吵架,但脾气其实不坏,而且脑子很好使。
他马上意识到这工程是谁家的,意识到许问这个位置肯定不是班门或者六器擅自决定的,必然跟荣家有关。
所以他什么异议也没有,非常热情地跟许问握手:“传统建筑博大精深,我一直想有个机会好好学习下,还请许老师多多指教了。”
“不敢,共同学习。”许问也很清楚,杜鸣能负责古建筑方面的一级资质代理,肯定是很有本事的,于是也表现得很客气。
两边和乐融融,跟在陆立海身后往遁世博物馆的东边走。
那里有两排临时安置房,一排供给工人居住,另一排空间更大,分门别类,工人可以直接在里面进行木雕石雕等相关工作。
当初许问来现场的时候看过他们工作,当时他一窍不通,只觉得眼花缭乱,每个人都技艺精湛,现在的感觉则完全不同了……
“咱家的工人能力是有的,但都没经过考核,杜老师回头能不能帮着安排一下?”陆立海一边走一边问。
“有不同的级别。初中高三级工人,再上面有技师和高级技师。都有不同的工龄要求,不过这个好说,你们班门算特殊情况,工龄由你们报,国家有特殊安排。认证之后三年内培训考核过关,就可以拿到证书。”杜鸣熟练地回答。
“我也可以考吗?”许问在旁边听着,突然问道。
“证书升级是吧,可以啊。”杜鸣说,没觉得他会一个证书也没有。
“……不如这样!”陆立海眼睛一亮,突然转头对许问说,“你在咱们公司挂个名,回头考完了,给咱们资质申请充个数!可以吧?”
最后一句是问杜鸣的,杜鸣有点发愣,随口道:“这么操作是可以的……”
“求求了,咱们这群老古董,是真的不擅长考试啊!”陆立海又来苦口婆心求许问。
许问有点犹豫。他虽然现在在这里,但在另一个世界,他还有一座城要建,事情太多了,他真的忙得过来吗?
结果他一转头,看见连天青从手机里抬起了头,正注视着他,缓缓地点头。
师父这意思是……让我去考?
“我来考。”这时,连天青的声音突然传来。
什么?
许问彻底愣住了。
653 随它去
“为什么没考过?”
杜鸣不解地问,“初级技工考起来应该挺容易的吧?”
“你让我小陆叔做个活,那是很简单,但是让他考试……那就不一样了。再说考试项目里还有一半的笔试题……”
陆立海话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听见笔试题三个字,陆阿猫的脸已经皱成一个包子了。
“但还是得考啊,没证书资质办不下来的。”杜鸣提醒。
“哎,哎。”陆立海答应着,看了陆阿猫一眼,陆阿猫叹了口气,拿起刻刀和还没雕完的雀替,转眼间又沉浸进了工作里。
他跟许问其中挺熟的,但从头到尾目不斜视,竟然完全没看见他这个人。
许问知道他的个性,没放在心上,也没有打扰他,继续跟陆立海和杜鸣往前走。
他们看了下一个木匠师傅,他也在雕刻雀替,技术很娴熟,但在灵动与姿态上就明显不如陆阿猫了。
连天青低声对许问说了句话,许问轻声问陆立海:“这位师傅在班门木匠的平均水平里,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准?”
“嗯……平均偏上一点。”陆立海回答。
“嗯。”许问没解释,继续往后看。
当初他一窍不通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觉得所有师傅都很厉害,而现在,高低上下就一眼分明了。
难怪陆阿猫一个偏门旁支能在班门有这样的地位,整个工棚所有人的技术明显以他为首,其他人都差他一筹,甚至不止一筹。
而陆阿猫的技术,也只是将将的擦边墨工水平,离正式墨工也还有一段距离呢。
转完木工工棚,他们出来准备再去石工工棚。
“厉害啊!”刚刚走出门,杜鸣就很兴奋地对陆立海说,“不愧是班门,我知道为什么你们资质不够还能接这样的工程了。所有师傅都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有技术就好,再加把戏拿下证书就没问题了!”
“杜老师,你觉得这里面哪个师傅最强?”许问突然问,声音不大,不会被里面的人听见这样的比较。
“那当然是第一位师傅了,叫陆阿猫是吧?”杜鸣明白许问的意
思,同样小声回答。
陆阿猫的名字果然好记,他的答案也确实与许问的想法一致。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代表了他的眼力。但即使这样他也会觉得班门木工整体水平很高,这只能说明,他日常所见的那些高资质古建公司里的技工水平,也就这样甚至比这更低了。
他佯若无事地转头看了连天青一眼,连天青低着眼睛,若有所思。
接下来他们又去石刻和砖雕工棚看了一圈,这时候许问才意识到,木工已经是班门传承最完整、技术实力最强的一个门类了。
所以木工工棚里的师傅全都是班门自己家的,剩下的门类全部都在外面请了人,专为建这次工程来的。
当然,这种大型工程,在外面请人是很常见的事情。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很多工人也是请的其他施工队支援。
但想到班门的宗正卷以及当年百工会的气魄,多多少少还是会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在请了外援的情况下,石工工棚的总体情况跟木工那边差不多,有个别非常突出的,但总体水平还是有限,最高点也没达到墨工的水平,只算沾了点边。
走出石工工棚的时候,许问心里还是有些遗憾,但跟刚才比又好多了。
也是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吧……
“水平都挺好的,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证书一定要考下来,不然你们可能有办法接活,但资质肯定办不下来。”杜鸣更加满意,但仍然在继续提醒陆立海。
许问意识到,这也是班门以前不急着办理资质的原因。总会有一些工程会冲着他们以前的名气找上门来,而他们的技术又是实实在在的,在这个技艺没落的时代有自己的优势。
“还是要考!”陆立海略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咬着牙说。
这时,陆立海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很抱歉地对杜鸣和许问说:“蓝总说,监理公司的人也来了,我要过去接一下,你们是在这里等我还是……”
跟监理公司总是要打交道的,不用急于这一时。倒是杜鸣这边,许问还有些事情想问问。
于是陆立海匆匆忙忙地带着人走了
,就留了许问和杜鸣在这边。
许问开始向杜鸣咨询技工考试的具体事项,杜鸣也这才知道许问连初级技工证书也没有,有些惊讶,又觉得正常。
“传统古建这边,像你们这种情况其实挺多的。家传的本事技术,手艺挺厉害,但是一问,什么证书都没有。当然了,你们有你们的门路,也能接活,还能接这样别人接不到的大活。”杜鸣一边说,一边用手划了个圈,示意这整座遁世博物馆,“但我跟你说,这证呢,能考还是尽量要考。不是说靠证吃饭,也不是我杜鸣非得给自己拉生意,不是那回事。”
他长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说这人呢,不能老停留在过去,技术也是。你不走出来看看,哪知道世界有多大,哪知道有什么新东西新技术?”
“你今天能接到活,明天呢?后天呢?跟不上趟,总会被淘汰的。”杜鸣小眼镜,小胡子,戴着个金丝眼镜,却一点书生气也不见,只有混社会混太久了的那种圆滑与油滑。
但这时他说的话却非常诚恳,听得许问也陷入了深思,最近一直回荡于心的那个疑问又被翻了出来。
“但如果新的技术会影响到旧的呢?”他对着这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小胡子问道。
“啥意思?”杜鸣推了推眼镜,迷惑不解。
“现在就有很多传统技艺已经失传了,有很多原因,但是新技术的出现……尤其是工业化规模生产带来的巨变必然影响巨大。这种情况,你怎么看?”许问紧盯着他问道。
“哦……我懂你的意思了。唔,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在我看来,那就让它消失呗。”杜鸣回答得很快,也很轻松。
“什么?”许问一愣,旁边连天青也抬起了头,紧盯着杜鸣。
“那就让它消失呗。”杜鸣毫无所觉,非常轻松地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总会有新东西出现的,如果旧的被它取代了、消失了,就代表这个旧的东西没有生命力了,本来就该消失的。”
“那不是很可惜吗?”许问问道。
“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老树不死,就不让新树发芽吧?”杜鸣摊了摊手,说道。
655 世界之异
杜鸣说完这句话,电话也响了起来,他道了个歉去接电话,许问沉默着走到旁边一处,怔忡着,脑子有点乱。
墙角边上放着很多块青石,堆得有点杂乱。石间杂草丛生,还有不少被压到了下面,但仍然挣扎着从边缘探出一些头来,继续向上生长。
消失了的东西就是没有生命力的,就应该消失,没有特别去挽回的必要。
许问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美仑美奂的精品,在旧木场经由连天青起死复生的木雕木器、在江南路看见的孙博然等大师的作品、五连山的神奇窑洞、天山上下的一座座冰雕……
这些全部都不重要,是没有生命力的,应该消失?
不可能!不应该是这样!
许问下意识就想抗拒,他不觉得那样美好、凝结了人类工匠最顶尖技艺与心血的精品是没有生命力的,是可以随意让它消失、而不需要去挽回的。
而就在他产生这样剧烈抗拒心理的同时,他又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以他的性格,如果真正不在意一件事情,觉得它是放屁的话,其实并不会非常愤怒。
尤其说话的那个人还是杜鸣,今天之前许问连认都不认识他,一个对他没有意义的人说的话,更加不应该影响到他。
所以,他的反应会这么大,说明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认可这个话,觉得它有些道理的!
为什么?
这明明就是无稽之谈!
许问盯着青石侧旁的一根草,整理着内心的思绪。
片刻后,他身侧一阴,连天青走了过来,跨过这些青石,看向另一边。
“那是在做什么?”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许问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摆着一台柴油发电机,一个工人刚刚做完清理,做完之后,他拎起一桶柴油倒了进去,然后开机试运行。
轰隆轰隆的声音传来,震耳欲聋。
这样的工地常常会备着这样的发电机应急,并不奇怪。
“这
是柴油发电机。”许问心里很乱,但还是耐心给他解答。
“柴油?发电机?”连天青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两个词组成的,但他一个也没听过,甚至连柴油是什么油也不知道。
“柴油是石油的分解产物之一……”许问想了想,继续介绍。
石油是这个世界近一百年来最重要的新能源,而电力则是继此之后同样甚至更加重要的能源,这两者改变了这整个世界。
许问没想到连天青这么快就留意到了这个,但回头想一想,又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许问站在他身边,随口道来,先讲石油,再讲电力,还顺便提到了最常见的几种发电的方式。
“石油,我知道它。汉书里说‘高奴有洧水可燃’,水经注里也说‘水上有肥,可接取用之。’我亲自去打探过,当地称呼它为‘石漆’,深黑如漆,十分醇厚,可以点燃,燃烧之后黑烟浓密,闻之呛人,应当就是此物了吧?”连天青问道。
“对,就是这个,它是古代的动物深藏在地下,经过漫长时间沉积演化而来的。它经过炼制,可以衍生出来很多产品……”许问左右看了一下,走过去掀起旁边一块塑料布,又扯了扯附近的一根尼龙绳,“师父你能想象吗?这个和这个,也都是石油炼出来的。”
除此以外,还有更多的东西,一个塑料袋、一个矿泉水瓶、不远处走过一个人身上穿的化纤衣服……全部都跟石油有关。
“真有意思,当初我只见黑油,何曾想到它的用途如此之大!”连天青赞道。
“师父,刚才杜鸣那个话,你怎么看?”许问还在纠结,看连天青好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想知道更多的知识要怎么办?上那个培训班就可以吗?”连天青不答反问。
“那可能另外还要看些书……”
他的话说到一半,杜鸣握着电话,一边跟对面说着话,一边走了过来。
许问立刻闭上了嘴。
“行,行,我这两天就把资料全部给你拿过去。”杜鸣说。
他挂了电话,对许问
说:“我刚才跟一个老伙计联系了一下,他专门负责技工培训这块儿的,班门这边人多,集体开个班一次性报个名。你要考的话,回头把身份证复印件之类的资料整一套给我,我来办手续。来来来,加个微信,我把需要的资料发给你。”
许问正准备掏手机,突然愣住了。
不久前他把手机交给连天青看网页上的资料,还没有拿回来,现在他难道要当着杜鸣的面把手机拿回来吗?
“怎么了?不会加微信?你该不会没有微信号吧?”杜鸣看他半天不动,问道。
他不是特别惊讶,好像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事情了。
他走到许问旁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往他手上指了指,道:“没事,我来帮你注册一个。”
就在这时,许问手里多了样东西,连天青就当着杜鸣的面,把手机塞回到了他的手上。
许问愣住,抬头看杜鸣,对方毫无异色。
“你看我的手机一直都在这里?”他琢磨了一下,大着胆问。
“是啊,不是一直在你手上吗?你该不会手机拿在手上还忘了吧?哎,你们这种人啊,哈哈哈。”
杜鸣哈哈哈地笑,许问跟着笑了两声,解锁手机,加他的微信。
他的表面毫无异样,然而心里疑惑更深了。
连天青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班门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微信刚加完,许问的手机又响了。
是陆立海打开的,监理公司的人到了,对方听说了许问,邀他过去见一面。
许问答应了一声,往约定的地方走,杜鸣没什么事,?跟他一起去。
才走了两步,陆立海电话又来了,清遇市古建筑保护协会的来了,来帮忙参考古建筑的规制,也需要许问在场。
许问接完电话,加快了脚步。
“真是忙碌啊。”连天青轻声说。
确实。
许问吐了口气。
从另一个世界到这里来,都有点适应不了这种节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