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4 碰撞
来者当然是宋继开,他到了万园,上了出租车才跟许问说。曲河路离高铁站也不算太远,许问放下电话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李三司问一问,他就已经到了。 许问站在许宅门口迎接他,抬眼看见对方走了过来。 宋继开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身材保持得非常好,颇有些风度翩翩的样子。 不过他面部轮廓清晰,线条有些刚硬,气质有些锋利,感觉有点不太好惹。 宋继开的目光直接停留在了许问身上,走到面前,开口道:“看照片就觉得你挺年轻的了,没想到真人比想象中还年轻。” 许问摸摸脸,可能是因为技工考试而来的感慨,道:“不管什么岁数,都只觉得时间不够用。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确实。不过年纪大了,精力衰退也是真的很明显。三十五岁一过,明显感觉老了。”宋继开说。 “年纪越大,经验越丰富,这也是真的。”许问说。 “不一定。技术和理念日新月益,经验,不一定全是好东西。”宋继开摇摇头,出人意料地刚见面就否定了许问的话。 许问注视着他,也摇了摇头:“新技术新理念也不是高屋架瓴凭空而来的,必定建立在以往经验的基础上,不能因为新事物的出现,就把以前的东西全否决了。” 宋继开回视他,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道:“有道理。走,进去看看吧。” 许问扬了扬眉,转身带他过去。 刚到门厅,宋继开的眼睛就亮了,连忙上前两步,抬头去看门框上面的砖雕。 像是有根线把他的视线拴住了一样,他定定地盯着上面,目光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是喝了一大碗高度酒,瞬间就沉醉了。 许问站在他旁边,仔细观察着他。 宋继开脸上全是惊喜,不,狂喜,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好像正在描摹砖上的画,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冷静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许问说:“抱歉,我一看到这种就失态了……” 话没说完,他的注意力又被下方的一个石雕吸引去了。 那是一个拴马石,以前可能常常使用,被磨损得很厉害,上方还爬满了青苔。 但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出雕工之精湛,别具意趣。 宋继开蹲了下去,伸手仿佛想要抚摸,但手到石雕表面又停下了,好像这不是石雕,而是豆腐做的,一不小心就会弄坏一样。 他又看了半天,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对许问道,“看照片和描述就觉得这宅子厉害了,但不到实处,哪看得到这么多细节,哪看得到这么真切。这图片和实物,就是没法比。” “确实。再往里面去看看吧。”许问点头。 “走走走,里面去!”宋继开突然就比在外面的时候热情多了,甚至恨不得反过来催促许问。 两人一路往里走,宋继开东张西望,目不睱接。 而许问,一直在观察着他观察的重点。 门厅保存比较完整,宋继开主要还是在感叹实物的美好,但进去看见倾颓倒塌的一进厅,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目光犀利无匹。 “可以拍照吗?”他问许问。 “可以,请随意。”许问道。 宋继开放下了背后的背包。从帝都过来,他也没拖箱子,就背了一个大旅行包。这背包跟他的西装其实有点格格不入的样子,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炮筒单反,对着许宅的一些景物卡卡卡地拍起来。 许问留意到,他拍的不是门厅砖雕那样让他觉得很美很好的地方,而是集中在破损、腐朽等对建筑造成损害,需要修复的位置。 拍摄的间隙,他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文档,噼哩啪啦地打字。他打字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屏幕上就多了几页。 宋继开这一拍就拍了大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他头也不抬,也没往旁边看许问一眼,仿佛已经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个人。 许问向来很耐心,这时候也没有不耐烦,他站在宋继开身边,看他拍摄的位置,也看清了他在文档上写的东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宋继开又拍完了一个房间,这才一愣神,想起了自己在哪里。 他重重拍了下脑袋,转向许问,非常不好意思:“抱歉抱歉,我又犯病了。你这宅子真是太好了,原本建得就好,设计巧妙、技术完备,灵气十足。另外,这损坏,也损坏得好。” “啊?”许问接手许宅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愣了一下,不明所以。 “这损坏的方式太齐全了啊,都不知道它经历过什么。常见的,风蚀虫蛀霉坏外力撞击——”宋继开一边说一边往四处指,每种损坏的方式都能对应少。 “还有一些比较稀有的,你看这里。”他指着一堵残缺石墙上的裂缝,道,“我琢磨了半天,这个裂缝是怎么形成的,怎样的一种施力方式让它变成这样。” 宋继开一边说一边比划手势,往外拉扯着什么东西,像是拉拉面一样。 许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清那条裂缝与周边的情况,也琢磨起来了。 就像宋继开说的一样,所有的裂缝都有形成的原因,必然是受力的结果。 这道裂缝感觉就很奇怪,它各方面的痕迹都像是内部受力的结果,但它又非常巨大,没有足够的外力,单靠内部的应力是很难变得这么大的。 “是从下面来的……感觉像是……地震?”许问琢磨了半天,得出了一个有点不可思议的答案。 “我也觉得是。但是这一带应该很少地震啊?看来还是得去查下地方志。”宋继开倾身向前,对着笔记本做了一个重点标记。 “总之挺有意思的,这里建筑损坏的类型非常多,几乎就是一本百科全书了。对应的,需要的修复手法也非常多,恐怕好多地方得请专家来会诊。”宋继开感慨地说,搓着手,脸上有着面对挑战的兴奋。 许问扬眉,说:“里面还有很大的区域。” “走走走,继续往里看!”宋继开连忙说道。 他站起身时,肩膀在墙上蹭了一下,蹭了一块青苔下来。 看上去就很昂贵的西装染上了污渍,宋继开完全没注意一样,反倒心疼起墙面了:“啊,弄坏了,我的我的。” 接下来,他果然处处小心,尽量不破坏许宅的任何一个细节——虽然这里本来就破损得非常严重,亟待修复。 走到四时堂时,他沉默了,缓慢地环视四周,像初来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最后,他低下头,看向许问,问道:“听说你提出要求,要当这宅子修复项目组的负责人?” “是。”许问坦然回视他,简单利落地回答。 “那能跟我说一下你现在的修复计划吗?”宋继开的目光再一次变得清晰犀利,单刀直入地问道。
805 主导权
“许宅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到现在为止,我也还没形成完整的方案。”许问缓缓说道。 他知道宋继开是代表什么身份过来的,因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回答得慎重但坦诚。 “初步的呢?”宋继开也不奇怪,紧接着问道。 “古法古修。”许问只说了四个字。 宋继开先是扬起了眉,脸上仿佛写了“果然如此”四个字,然后又皱起了眉,摇头道:“我不赞成。” “为什么?”许问问道。 “技术在不断前进,时代也不一样了,古代技术可能是有独到之处,但不足以满足在现代修复这样一座古宅的全部要求。”宋继开非常肯定地说。 “怎么说?” “打个比方,我们在帝都修复清帝书斋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麻烦。” 宋继开的经验非常丰富,立刻给许问举起了例子。 那座清帝书斋非常精美,荟萃了当时最好的材料以及技术,所以修复时也是文物局的重点项目。 修复过程中,他们遇到了一项困难。 书斋有一幅巨幅的通景画,画幅背后的托纸需要更换。 这层托纸的行话叫命纸,顾名思义,它就是画幅的命/根子。 清代通景画的托纸用的是一种高丽纸,它是用一种特殊的桑皮制成的,纤维极长,含量极高,抗拉性极强,反复折叠六千多次都不会断裂。 但这种纸连同它的制纸方法全部都失传了。 最关键的是,制纸的这种桑皮也找不到了,所以现代仿制都变得非常难。 最后,单是寻找这种桑树、复制这层命纸就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其中还有很大的运气因素,运气不好,他们只能另寻他法。 “遇到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办?技术失传是一方面,物种灭绝了,你总不能穿越时空把它找回来吧?”宋继开摊手道。 许问确实能穿越不同的世界,但他还没试过把班门世界的材料带到这边来。更何况,那边有没有同样的材料他也不清楚。 而且,就算是可以这样做,他也没把它列入考虑范围内。 两个世界,不同的时代,有些东西消失就是消失了,他并不想用那种手段把它带回来。 “有道理,这确实是个困难。”许问承认。 “是吧,我们在修复之前,必须要考虑到这样的困难。”宋继开可能发现许问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语气也跟着变得缓和多了。 “当初如果没有找到那种桑皮纸,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许问好奇地问道。 “我们也有一些折衷的方案,譬如定理维护,再多更换几次命纸之类。”宋继开说。 “这也还是古式的修复手法,只是折衷而已。”许问道。 “……是。”宋继开停顿了一下,承认。 “也就是说,你们仍然还是会使用古法,它足以应对正常的建筑以及内饰的修复。”许问道。 “嗯……”宋继开觉得这个例子没举好,反而起到了反效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一座古宅,在古代,它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建起来的,现在,我相信也能用同样的方法进行修复。而且,我也想把它当成一个契机,把古代文化、以及古代技艺推到人们面前,进行宣传,并延续传承下去。”许问面朝宋继开,说得非常诚挚。 “嗯,所以你会去参加平镇的展销会,还准备直播修复过程。”宋继开其实也体会到了这一点,直接挑明了许问的用意。 “是。在这个过程里,我想尽可能地使用古代技艺,把它的美妙之处展示在所有人面前,进行传达。” “我能理解,这想法挺好。修旧如旧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修复宗旨。这点大家是一致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可能还没意识到,修复与建设,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建设或者制作,是在空白的舞台上跳舞,但修复不一样,它会受到重重限制,中间遇到大量困难。这些困难是很难用纯粹的古法来统一解决的,你必须使用现代手段。”宋继开也摆明了自己的意思。 “我并不排斥现代手段,但是修复许宅的骨架,必须是传统技艺。”许问说。 “这个我也同意,但是,你真的能把握好其中的界限?这样一座古宅,需要的工程量非常大,需要的技术环节非常多,你确定你能全部搞定?”宋继开问。 “你的意思是……” “我建议你把项目组负责人的位置让出来,让局里更有经验的老人来负责。他们经验更丰富,更能把握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分寸。当然,你想要参与的心情我们也可以理解,我也知道你有这样的能力。你完全可以加入进来,当一个技术顾问或者分项的负责人。这样,你还是可以参与进来,大家一起修复这座宅子,不是更好?” 说到这里,许问明白了宋继开的意思。 说到底,文物局还是不信任他,不想把项目总负责人的位置交给他。 可以理解。 对于这个项目来说,他太年轻了,也不是他们的熟人,完全不知底细。 更何况,他坚持的古法古修的观念跟宋继开的肯定是有冲突的。 看这人西装革履的样 子,也能猜到一二。 “不行。这座宅子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不可能把修复它的主导权交到别人手上。”许问摇摇头,简单直接地摆明了自己的意思。 宋继开的眉毛皱起来了,他挥了挥手,很有些无奈的样子。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终于没再像之前那样,像是对小孩说话一样,循循善诱,而是也变得直接起来:“这么大座宅子,你觉得你真能一个人搞定?” “我能。”许问迎视着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的依据呢?初级技工?还是那个传说中的,也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天工传人?”宋继开说的是“不知道靠不靠谱”,但话里的意思明显就是“一点也不靠谱”。 很正常,这种事情,就是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宋继开明显接受的是另一套教育,属于后者。 “我考取证书的时间确实是晚了一点,拿不出有利的客观依据。但是我自己的实力,我自己知道。而且,我不会把许宅交给别人。”许问也说得斩钉截铁,非常果断。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办法再交流下去了。 说到底,宋继开,或者说文物局就是不信任许问,虽然他在平镇的表现非常出色,但他们还是更愿意把这样一个重要项目的主导权放到自己手里。 当然,这也是因为许宅足够好,足够让他们重视。 就一般情况来说,民间的技术力量再强,也没办法跟国家的相比。他们也不是想把许问彻底从这里踢出去,只是想在此之前,理清楚主次而已。 这也是文物局派宋继开来此的主要用意。 但许问,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个主导者的位置让出去的。 对他来说,许宅的意义实在太过重大,几乎包含着他的另一段人生。 不过许问也没打算把双方的关系彻底搞僵,宋继开一时间没说话,他也低下头,想了想。 无论是他的年龄还是来历,对方不信任他是很正常的事情。说到底,他不愿意把主导权交出去,不也是不信任对方? 确认谁主谁次也好,为了以后的交流磨合也好,相互了解都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不如这样。”许问想清楚了,抬起了头道,“宋先生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互相先就着许宅的现状,沟通一下修复它的想法。没准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呢?” 他抬头的时候,宋继开也刚好抬头,与他对视。 听完他的话,他洒脱地一笑,道:“挺好,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这几天,就麻烦你了。”
806 不太一样
两人达成了一致,宋继开留下来住几天,两人缓和一点,再多沟通一下。 虽然刚才聊天的时候,宋继开的语气稍微有点强硬,但许问对他的印象并不坏。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热爱传统建筑与文物,也是真心实意在为许宅考虑打算的。 有这份心,剩下的都只是技术问题,可以慢慢磨合。 他本来打算请宋继开吃饭,结果是对方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满口称赞地推荐。 那是一家很小的餐馆,两层楼,装修非常朴素,是那种许问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地方。 这里做的是万园本地菜,味道非常好,份量非常扎实。一顿饭吃下来,许问赞不绝口,还没吃完就在打算着下次再过来吃了。 许问喜欢得很坦然,宋继开也挺高兴,他介绍说自己虽然不是万园本地人,但来这里也很多次了,对这里比很多本地人还熟悉。 他又给许问介绍了几个吃饭的地方,都是跟这家一样,不怎么出名,但既实惠又好吃的,离曲河路也不远,许问完全可以去试试。 许问也很干脆,拿出手机,把他介绍的地方一个个记录了下来。 吃完后,宋继开找了家店,去买了一些生活用品。 他现在出门经常是这样,轻装简行,只带最基础的旅行用品,要添什么当地买,索性他也不是特别讲究。 当然,这也仅止针对万园这样的大城市,很多考古修复的项目都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去哪里,很多东西都得提前备齐,但关键还是一句话,不能太讲究。 他对西装其实没有太多偏好,会穿得这么正式主要也是因为来的是万园,过两天在这里他还有个会要开,一套西装正好可以应付多个场合。 平时他穿得更多的是劳动布的工装,也更适应那种装束,觉得更舒服。 一顿饭工夫,两人完全没聊工作,对对方都有了一些了解,距离近了不少。 回去许宅前,宋继开有些探究地看着许问,道:“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你本来想的是什么样子?”许问很随意地问他。 “我以前见过不少从事传统行业的人,中老年居多,偶尔也会有一些年轻人。但不管什么岁数,他们都有一种统一的气质。他们好像自成一个世界,跟外面的环境以及时代不太发生关系,就算有,也很少,以他们自己的那套方式来丈量新世界。但你不太一样,怎么说呢,你更像一个现代人。”宋继开一边说一边思 考,说得很慢。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说的也没错,许问本来就是一个外来者,意外闯入了许宅,闯入了班门世界。 到现在为此,那些或停滞或流动的时光已经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成为了他灵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之前二十多年的教育以及生活就注定了一点,他价值判断以及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是现代式的,稍微交流一下就能看出来。 这时两人已经到了许宅跟前,宋继开只是随口一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这晚宋继开就住在了许宅,这里还是没通水电,但他对这种环境并不陌生,提桶打水,烧灶做饭,非常熟练。 这时他已经换上了新买来的劳动布工装,整个人都舒了口气,活泛过来了一样。 他指指身上的衣服,对许问说:“你知道这套多少钱吗?五十块,一套。”他又指向那套在旁边挂起来的西装,“一千二,还是买的平价的。” 他摇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伸长腿,在许问之前修好的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仰望着星空。 许宅极其安静,鸟叫虫鸣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出现了,声声如织,安祥静谧。静心聆听,仿佛连头顶的星光都明亮了几分。 “这里真不错。”宋继开本来想躺一会儿,再去看看夜色里的许宅的,结果躺着躺着,连日奔波的疲劳涌了上来,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宋继开醒了过来,还没睁开眼睛,先听见了一些轻微的声音。 声音很熟悉,宋继开迅速在脑海中形成了图景—— 许问正拿着一把毛刷,轻轻刷去某件文物表面的泥灰。 他睁开眼睛,转过头,果然看见了同样的画面,不禁微笑了起来。 “吵醒你了?”许问迅速发现了他的动作,停下了手。 “没,挺舒服的。你再刷几下,我又要睡着了。”此时宋继开的心情极为和缓,语气几乎是带着笑的。 “那你继续睡,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一趟,不能陪你了。”许问说。 “啊?做什么?”宋继开一般不会这么冒昧,但这时心情放松,直接就这样问出来了。 “去考中级木工证书。”许问指了指放在旁边的准考证。 听见这话,宋继开挑起了眉毛,过了一会儿问道:“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许问有些意外,但想想又觉得挺正常,说:“行啊,不过你不是考生,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到现场之后许问才知道自己想多了,有点好笑。 两人一起来到扬天技校外面,今天是统考日,技校停课封校备考。 门口有保安,考生必须出示准考证才能进去,其他工作人员也有相应的证件。 结果宋继开直接拿出了文物局的工作证,立刻召来了考场负责人,亲自把他迎了进去。 今天的负责人不是杜同元,是个许问不认识也不认识他的,听说宋继开是来陪考的,意外极了,连连看了许问好几眼。 上午是机考,中级技师人比较少,这次不需要去外面找网吧,直接在扬天技校的机房进行。 这里的机房像传统的那些一样,恒温防尘,需要换鞋才能进去,且谢绝外人。 但宋继开一样进了,还是考场负责人亲自带着进的。 国家机构,果然还是有特权啊…… 许问上机,宋继开在他旁边拉了把椅子,问道:“不介意吧?” 许问摇摇头道:“没事。” 片刻后,考试开始,许问专心致志地做起了题。宋继开坐在他身边,将题目与他的答案一一收入眼中。 机考理论题的用时一共是一个半小时,题型各异,内容也非常丰富。 最关键的是,虽然是“中级手工木工”,但它除了传统木工的各项常识,还有更多的现代技术方面的内容,份量差不多二八开,后者比前者多得多。 这也正常,虽然是手工,但还是以现代工业为基础的,譬如工具的使用方面,大量增加了各种机具甚至机床,大部分都是现代的,传统工具非常少。 答题开始,许问每道题都是即看即答,几乎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速度极快。 传统技术题目如此,现代技术题目依然如此。 而且,他每道题都回答得精准而到位,用最简单的语言给出最准确的答案,这种掌控力,必然是对“理论”有着极深刻的理解才能做到的。 这真是让宋继开有些意外了,他紧盯着许问的显示器,眼睛眨也不眨。 一个半小时的题目,许问只用了半小时就全部完成了,他非常慎重地检查了一遍,起身向宋继开示意了一下,封卷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宋继开问道:“下午还有实操部分?” “对。” “嗯。”宋继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807 加试
下午实操当然进行得也非常顺利。 中级手工木工包括很多现代的内容,识图制图、常用木工机具、施工方面的各项现代标准等等。 上午机考全是理论题,这个靠看书死记硬背,用功也能做到。 虽然宋继开觉得有些题目的还是需要很多深入理解的,但还是想看看他实际操作的能力。 这一看,他就从头沉默到了尾。 譬如识图制图,需要绘制现代图纸。 现代图纸与古代图纸几乎完全不同,这个必须要深入学习才能学会。 题目里,要求对某个物体进行实地测量并绘制。整个流程,许问操作得有条不紊,极其娴熟。宋继开甚至有一种感觉,他是先知道物体的基本情况,然后再针对性地去进行测量的。 总之,非常明显,他对现代测绘一点也不陌生,明显深入研究学习过,造诣相当深厚,甚至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这一点,真的有点出乎宋继开的意料…… 不仅测绘,其他项目也是。 许问对各种现代机具,包括电锯、机床等等都绝不陌生,操控起来得心应手,掌控力绝不逊色于传统工具。 宋继开是看过他当时直播的录屏的,几乎看完了他制作班门锁的全程,深知他在传统木工制作上有什么样的底蕴。 这个岁数,这种能力,还能去接触学习新东西,并且达到这种程度…… 宋继开一边看着许问的操作,一边打量着他,若有所思。 实操考试一共三小时,这个必须一项接一项地完成,没办法提前。 但是很明显,每个项目里,许问都是最早完成的那一个,动作从容悠闲,游刃有余,跟旁边的人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线的。 三小时后,许问和宋继开一起走出考场,宋继开问道:“什么时候考高级证书?” 中级证书就算考到手,也要一个月后才能拿到,宋继开这时却问得非常笃定,好像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 ——当然,就整个考试过程来看,这个证书也不 可能会有什么问题。 “不确定,我是想快点考,但是从业经历不够,不符合考试的资格。这次是走的传统技术的特殊渠道特事特办,但下次就不知道了。”许问实话实说。 “这个小事情,你自己呢,想什么时候考?”宋继开问。 “越快越好,随时都可以。”许问的神情间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的自信,只是寻寻常常普普通通地说着。 “嗯。”宋继开应了一声,转身走开打电话去了。 许问耳力非常好,虽然街上声音很吵,但还是能隐约听见几句话。 他耐心地等着,果然,没过多久,宋继开就走了回来,压着电话问他:“明天可以吗?” 这在许问的预料之中,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好。”宋继开继续打电话,几句之后,放下来对许问说,“正好中级考试是周六,高级考试是周日。不过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他们今天晚上加班,先把你的卷子判了,给个临时证书,再拿临时证书去走高级考试报名的流程。要等一等,可能比较晚才能出结果。” “嗯。”许问点了点头。 宋继开说得好像很简单,但想想这背后的牵扯,就知道他有多大的能量。 这种情况要是许问考不上,就真有些丢人了…… 不过许问一点也不担心,他回去之后,甚至亲自下厨做了顿饭,感谢宋继开。 毕竟能拿到高级资格证书,在很多方面都会比较好办。 而且宋继开刚来的时候,摆明了是要跟他争夺许宅项目主负责人的位置的,这种情况下还能帮他,确实难得。 “手艺不错啊。”宋继开尝了一口,意外地说。 “按步就班而已,普普通通。”许问实话实说,“比真正会做的差远了。” “哦?”宋继开抬眼看他,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表情,突然笑了起来,“好像是有故事的?让我想想,是那个双木?双木为林,是姓林还是名字里有林字?” 他确实是了解过许问的,而双木的事许问曾 经公开谈过,并不隐秘。 “名字里有个林字,她做的饭,是我吃过最好的。”许问道。 “比浅阁小楼的还好?”这是宋继开昨天带许问去的那家私人小店。 “还要好。”许问非常肯定。 “那可真……让人期待。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吃到。”宋继开挑眉看着许问,有点取笑的意思。 许问笑笑,没有说话。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他下定决心跟连林林确定了关系,但班门世界什么情况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现在几乎是抱着有一天算一天的想法。 班门世界真的存在吗? 只有他能过去的世界,只有他能看见的连天青,甚至连连天青所做的事情,也会自然扭曲成他做的。 那个世界,那些人,真的不是他的癔想? 但他学到的技艺是真的。甚至而言,这些技艺很多已经失传了,不存在于当今这个世界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班门世界的存在,仿佛又是真真切切的。 前路迷雾重重,真相藏于雾中,难以辨析。 还好有一条路指向前方,这也是他当前唯一可走的一条道路。 晚上宋继开接到电话,通知他一切手续皆已完成,许问明天可以正常去考试了。 宋继开并不意外,好像这一切再正常不过,只半开玩笑地跟许问说:“加油啊,别让我丢了面子。” “必不可能。”许问笃定地说。 宋继开扬眉。 这两天他知道了许问的更多情况。 天工传人、天人合一什么的,听上去不太科学,但也都不是不能解释。而在可解释的范围之外,还有另一些宋继开摸不着说不清的东西,让他对许问又有了新的认识。 当然,网上看到再多,也不如亲身一见。 今天看完许问中级资格考试,他有很多收获。不过中级考试毕竟比较简单,他还想更深入地观察一下。 就看明天……不,今天了。
808 新的要求
许问这一次考的是高级手工木工。 这是高级技工资格考试,相当于国家职业资格证书的三级,有一定难度,但还有限。 考试流程跟中级技工一样,分为理论笔试和实操两部分,笔试题相对中级技工,明显更难了一步;实操部分时间更长,用时一天半。 笔试部分里依旧有很多现代理论知识,譬如力学、几何学相关等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从中级技工开始就隐约强调,在这一级又更进一步深化的内容——标准化。 传统工匠不是没有标准化要求,但非常有限,大部分时候仅集中在官坊等正规军的场合,个人工匠很少有在这方面有概念的,几乎全是靠着经验行事,这方面一直都是他们的弱项。 但许问却不一样,这类题目他答得信手拈来,完全没有多余的思考,好像一切都牢记在他的心里,已然成为了他的行为准则一样。 这真的让宋继开多看了他两眼。 要知道,从某方面来说,标准化与艺术化是相互背离的两条路,有冲突的。 很多时候,过多的标准化会让作品显得匠气,影响制作者的艺术性发挥。 许问是个匠气的手工艺制作者吗? 当然不是,从班门锁上就可见一斑。 虽然没有看见实物,但单从录像与照片,宋继开就能看到横溢的灵气,与超越了灵气,更高一层的和谐与灵性。 这样的一位木艺大师,竟然能这样接受标准化流程,将其熟记于心,真的完全超乎了宋继开的预料,让他对许问彻底改观。 许问做题的时候,他深思地看着他,手机握在掌中,想打个电话,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把它放了下来。 下午的实操考试,对许问来说甚至比中级考试更加简单。 中级资格考试的实操项目比较碎片化,考了很多方面,每项只有一点,一小个步骤。 高级资格考试要求参考者使用固定的工具与材料,制作三件物品,根据成品的质量进行评分。 在这个过程里,有一个小小的笑话。 到了这个阶段,参试者的年纪有了明显的提升。 别的不说,就像之前难住许问的最大问题一样,这个证书考试对工作年限是有要求的。 中级证书要求在拿到初级证 书之后,连续工作两年以上,经过正规职业培训达到标准学时,获得结业证书。如果不参加培训,这个工作年限就要变成三年。如果没有初级证书,连续工作的时间要变成六年。 高级证书最少的工作年限是三年,同样有经过正规培训拿到结业证书这个前提。 也就是说,从获得初级证书开始,一个没经过长期学习的技工在经过培训的情况下,至少要有五年才能考取高级证书。 所以,今天来考高级技工资格的考生,几乎每个都在三十岁以上,许问这个年纪看着有点扎眼。 许问老遇到这种情况了,泰然自若,对周围的目光熟视无睹。 而等到正式开始考试操作之后,其他人的目光又再次不同了。 他们第一个要做的是一件圆形窗扇,整个流程从选取木材到制作拼接到校核,全部都要做完,每个环节都是考核内容。 由于选木也是考核的一项,所以许问没挑战难度,直接选了木纹顺直、含水量低、没有疖子、斜纹和裂缝的一段杉木。 他选得太顺利了,几乎就是走过去拿起来,敲敲看看就离开了。 跟他一起去选木的几个考生看得有点傻眼,对视一眼之后还嘀咕了一句:“运气这么好!” 接下来的制作流程,仍然维持了之前理论考试中的重要要求——标准化。 圆窗的每个部件,包括窗棂、榫眼、玻璃铲口等等都有标准尺寸的要求,并严格列入评分标准里,偏差尺度的单位以毫米为主,甚至有的还在毫米之内。 譬如榫肩榫眼,允许的偏差只有0.3毫米,超过要求,每一个就要扣两分。 其实要有熟悉他的人来看就会发现,许问并没有特别炫技。 譬如一般人需要用尺子量尺寸的部分,他也一样老老实实地量了,虽然那个部分,他用目测就能达到非常精准的地方。 其他地方也一样,该用什么工具就用什么工具,看上去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时间久了,不仅是旁边的监考官,就连考生也忍不住从自己的工作中分心,把目光投了过来。 许问做得太有条不紊、太游刃有余了! 他并没有特意加速,就是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比别人快个几十秒或者一两分钟。完成之后不假思索,继 续进行下一步。 他的动作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节奏感与韵律感,举手投足如同舞蹈一样。 而每一步压缩出来的时间,以及中间从来没有断过的流程,硬是让他比别人快了许多。最后,别人手上的圆窗还是一堆零件的时候,他已经组装完成,校核修整,抛光净面,准备交卷了。 许问非常注意细节,完成之后,没有大呼小叫,只是静静举手。 监考老师也没见过这种情况,愣了一下才快步走过来,把成品从他手上取走。 “呃……你继续下一个吧。”监考老师给新做出来的圆窗贴了个标签,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接着又用目光逼退了忍不住往这边看的其他考生,离开了许问的工作台。 许问拿起工作台上第二张纸,上面写着需要制作的第二件物品的名称以及要求。 这是一个木扶手的弯头,是建筑中木制楼梯的一个部件。越是这样的部件,标准化要求就越高。 前面木窗用的是杉木,软木的一种;这个弯头用的则是水曲柳,属于硬木。 这两种木材的处理方式完全不同,但对许问来说没啥大差别,他依旧看似徐徐,实则效率很高地完成了工作。 第三项工作是制作一个支模板,是梁、柱、板等结合部分的节点木模板。 这项除了制作以外,还要进行设计,要求结构合理,支撑牢固,可以使用铁钉。 这项考试跟平镇那次有点类似,工具自备,材料则要在考试前提前领用。 这项很关键,因为该领的东西你必须提前全部先列好清单领完,不能再事后追加。 如果因为材料不够无法完成,主考方是不会负责的。 所以许问递交材料清单的时候,考官有点发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确定?” “嗯。”许问已经检查了几遍了,非常确定地说。 “行吧。少了的话,领完之后就不能再补了。”考官强调。 “是。”许问应声。 他领完材料,回去自己的工作台,另一个考官刚才也看到了他的清单,用气声对同事说:“没有钉子?” “嗯。要是因为这个没过关……”前一个考官看了一眼贴好了标签放在旁边的两件作品,有点遗憾地说,“那真的就太可惜了。”
809 燃烧
许问看见了考官的表情,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申请的材料里少了一样,就是钉子。 这个项目是可以用钉子的,大部分现代木工也习惯了这样做。 但许问不用,这个结构完全可以用榫卯形式来完成,牢固性比钉子更胜不止一筹。 宋继开还是靠着关系进了考场,但他很守规矩,从头到尾一声也没吭。 他看见许问的清单,就知道他要怎么做了,果然,这个项目他同样完成得轻松惬意,仿佛只是信手拈来,简单极了。 最后,许问同样在仔细检查过后,提前交了卷,在考官诧异的目光中,跟宋继开一起离开了考场。 “我本来还想再帮你联系一下技师考试。”出了扬天的门,宋继开突然道。 现在许问考的是技工考试,高级技工相当于国家三级职业资格。再往上还有技师考试,分为初级和高级,分别对应国家二级和一级职业资格,宋继开说的就是这个。 “可惜,那边跟技工考试不是一个时间段,一年一次,下次考试至少还要再等三个月。” “可惜。”许问说。他是真的有点遗憾。有更高等级的证书,做什么都会更方便。 “不过也没关系,跟你呆了这么几天,我大概也知道你的情况了。”宋继开笑了一声,转过头来看许问,“一会儿我就回帝都了,再见面的时候,估计就是我带着队伍过来了。到时候咱们一起,把许宅的修复方案好好搞一搞。哈哈,到时候说不定会吵很多架,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宋继开有说有笑,表情非常柔和,跟他刚才时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这两天,他跟许问同吃同住同行,旁观他考了两次试。这个年轻人,跟他之前想象中的也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宋继开来得爽快,走得也同样爽快。 没过多久,许宅就再次只剩下了许问一个人,还有宋继开留下的一些生活用品,全是来这里后现买的。 他让许问可以随便扔了,反正下次来还要再买新的。 许问看了一眼,站起身来,再次走进了四时堂二层尽头那个只有他才 能看得见的房间。 大块白板竖在他面前,上面还有一些空间,等着他来填补。 他看了一眼,拿起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 他知道宋继开的意思,他的离开,就是对自己的认可,不打算跟他争项目组负责人的位置了。 但是这两天,宋继开虽然没说什么,但许问仍然从他的只言片语、对许宅各项情况流露出来的态度里看出了他的一些想法。 说到底,两人的修复理念并不一致,还是有很多分歧的。 这分歧必然会在之后的工作过程里表露出来,宋继开也知道,所以他会说“会吵很多架”。 许问并不介意听从他们的意见与建议,他也很希望听到这些。 但关于许宅,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坚持。 所以,为了减少争议,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那之前,他尽可能地完善自己的方案,减少其中漏洞,让一切变得可执行、易执行。 现在做得越多,他对这项目的掌控力度就会越大。 他再次来往于两个世界之间,融合两个世界的经验,将其映射在许宅上。 他其实知道宋继开刚来的时候在担忧什么。 不管许宅建设于什么时候,它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现代的世界。新技术可能不会每项都比旧的好,但就一个整体的趋势来说,绝对是新技术大于旧技术的。 更何况,旧技术很多建立在当时特殊环境的基础上,现在已经没那个环境了。 就像宋继开说的桑皮纸,要是现在都没那种桑树了,产不出足够长纤维的桑皮,怎么做出那种纸来? 坚持抱着传统技术那一套,硬不接受新技术,在这个时代绝对行不通。 宋继开以前肯定见多了这样的人,所以担心许问也是这样。 但许问无所谓,日久见人心,宋继开总会明白他真正的意图的。 他并不排斥新技术,甚至很乐于接受它,但其中基础核心不能变。 许宅很重要,但修复它只是一个手段,这背后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他不想放弃。 白板上的内容越来越多 ,已经不止一板。 每写完一板,他就把它誊下来抄在一张大白纸上,然后把白板上原先的内容擦掉重新来。 同时,他也不仅仅只是吸收逢春城那些大师的经验与理解,还抽空去上了许多公开课、看了很多书。 他之前的那种感觉确实没有错,他对许宅的掌控力变得更强了。 许宅现在相当于对外公开了,但许问还是可以进入静滞时间的状态,利用它来做更多事情。 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是需要消耗精力的,大量精力。 许问就像一个铁人,一直一直地忙碌着。 学习、练习、思考。 在这个枯燥、漫长、牢狱一样的空间里,他自发地消耗着自己,像一团火一样,熊熊燃烧,不知疲倦。 而在这个过程里,修复方案逐渐成形,各项细节越来越完善。 许问身边堆叠的白纸,也早已超过了一人高。 ………… 许问在独属于他自己的空间里全心全意工作的时候,他在高级技工考试里提交的试卷和作品正在接受判卷评分。 理论题和实操作品不在同一个地方,由两批老师同时进行。 实操题需要各种仪器工具来进行测量,时间比较长,所以分批进行,每题完成了单独计分汇报统计。 类似这样的考试,客观题肯定比主观题多得多,就算是主观题和实操作品也是有非常详细的标准的,所以判断起来快速轻捷,效率非常高。 一份份卷子判完,一个个分数出来,统一汇报到文员那里,由她来登记进电脑。 同时汇报过来的不止分数,还有试卷,实操题那边也会拍摄照片,把测试出来的相关数据全部列在上面。 “咦?”文员拿到刚刚传过来的一个分数,惊讶地叫了一声。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主管看了过来。 “不是,这个人好厉害啊,理论题一百分满分,刚第一道实操题结果过来,也是满分!”文员说。 “我看看。”主管戴上老花镜,凑到电脑跟前,打开了试卷的档案。
810 初步合作
“啊?”宋继开一愣,茫然接过U盘,看了一眼。 接着他摇摇头,道,“你没完整做过方案,可能不知道,咱们局的要求很高的。测绘必须从大到小,面面俱到,甚至连彩绘的纹理层次,也要用立体图形表达出来,非常复杂。” “我尽力在做了,你可以先看看。”许问说。 “唔……”宋继开之前跟他呆了几天,对他稍微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无的放矢的那种人。 他看了许问一眼,看了一眼手中的U盘,转身交给旁边的年轻人,说:“那就看看吧。” 文物局许宅项目组必然要在这里长期驻扎,他们不可能住在许宅,也不可能找个酒店什么的,所以在许宅附近租了座民宅,连人带仪器一起搬进去。 这座民宅恰好位于许宅和文传会之间,并不太远,两边走路都只需要十分钟左右。 现在许问就跟项目组的一起呆在这座宅子里,这里专门布置了一个大房间,摆了一圈电脑,连着大量分析测试的仪器。 其他房间也有很多相关的内容,走进来,就像是走进了一座现代的实验室一样。 年轻人把U盘插进电脑,用CAD软件打开——里面的文件不是单纯的图片,而是用专门的绘制图纸的软件制作的。 宋继开有点没想到,意外地看许问。 之前他就知道许问会现代绘图制图,但无论是在许宅看见的还是资格考试看见的,他都是在纸上画的,他是真没想到,他连这种大型电脑软件都会用。 这必须得经历深度的学习才能学会,最重要的是,许问想要去学这个的意愿与想法…… 他看了许问一会儿,笑了起来,心情很好地走到电脑旁边,说:“来看看!” “好多啊。”年轻人名叫姜照,他看见文件大小的时候就有感觉了,这时看见里面的内容,更是情不自禁地说。 宋继开跟着看,果然,这一个文件里,包含的图纸就有几十上百张,而这样的文件,U盘里放了一排,把整个空间都占得满满的! 这真的是有点惊人,宋继开随便翻看了一下,软件上,各种颜色的线条铺展开来,配合着大量的数据,跟他日常看到的那些图纸没什么差别。 “你一个人完成的?”宋继开忍不住问。 “花了 很多时间,也有一些朋友帮忙。”许问稍微含糊了一下。 “太厉害了!”宋继开越看越是吃惊,并没有怀疑。 许问说的朋友当然是百里启他们,其实除了一些技术支持,他们在直接绘图上并没有帮什么忙。但许问必须得提到他们,不然他这个工作量实在有点离谱。毕竟他花在这个上面的时间与精力,比宋继开想象得多得多。 宋继开粗粗浏览了一遍,还是很惊讶。 单看目录,这些图纸比他想象中还要规范,甚至跟文物局要求的差不多,有整体有局部,局部的内容也非常细节,虽然没像宋继开说的那样,彩绘颜料的3D立体图形都要画出来,但也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了。 看着看着,他不禁指着一张图纸问道:“这个你是怎么测量出来的?”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木制结构,有外面的表面结构,也有深入内部的,但无论哪边,许问都不仅画出了结构,还标出了数据。 关键是,内部的那些数据,用常规手段根本无法测量,许问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用计算,再综合目测,两边同时进行。”许问回答。 “嗯……”宋继开又看了一会儿,直起身子道,“你这个大体上来说是比较完整了,但是咱们还不能直接就这个去做。” 他摊了摊手,说,“我们还是要全面验证一下,两份数据相互对应,进行确认。” “嗯。”许问早有准备,点了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就现在吧。从这个部分开始。”宋继开再次倾身看了一遍许问的图纸,点了点其中一个文件,说道。 宋继开选得很保守,是侧厅的一间房,仿佛曾经被人租住过,有火烧的痕迹,现在塌了一半,但一扇门、两扇窗户和屋顶的梁柱拱枋之类保留了下来,可以根据这些残存的内容推测出屋子的原样。 许问前期测绘,把这些残存的部分全部画了出来,非常细致,窗上的雕纹、门上的铜钮、梁柱的结构无所不包,但又不是那么复杂。 宋继开选择这个,的确是一个初步切入的好角度。 一小时后,一队人马来到了许宅。 文物局这个项目组的人,除了宋继开以外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当然,来之前,他们看了大量关于许宅的资 料,对许问也有了一些了解。但是无论文字图片还是视频,都远不上现场实物来得震撼。 这些人没一个不是懂行的,才到门厅,他们就被震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越往里走,他们就越安静。 有些东西无需言传,懂的都懂。 他们来到那座侧厅前面,看见了它的全貌。 这座侧厅一共五间,毁得确实有点厉害,但文物局这些人都没啥大的反应,表情也没有变化。 时间是最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时久日长,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们早就看多了。 宋继开带来的这支团队都是文物局的老手了,不需要他安排就自动开始分工协作,甚至都没让许问多打一声招呼。 “不好意思。”宋继开走过来对许问说,“应该让你来安排的,不过他们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工作章程了……” 许问之前对文物局提出的要求之一,就是由他来担任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宋继开之前就是为此而来的,后来他回去的时候虽然没正面表态,但无论态度还是话里的意思其实都跟许问达成了默契。 结果这次他带队过来,虽然相互介绍确认了许问的位置,但到现在为止,许问都没得到什么说话的机会,还是像个局外人一样。 不过这时候宋继开的语气表情,看上去也不像是在阴阳怪气,是真心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也正常,许问本来不是他们的体系里面的,大家在此之前完全不认识,也互相不知道做事的方式和习惯,要磨合肯定需要一段时间——也要看许问自己的本事。 许问老职场人了,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只是笑了笑,道:“没事,慢慢来吧。” 这时,文物局一个叫叶思子的人已经拿出了激光扫描仪,准备测绘侧厅的整体尺寸了。 旁边另一个人拿着打印出来的许问图纸,把它铺了开来。 宋继开看着他们的动作,笑着问许问:“一般你是先目测再用工具测量,还是反过来?” “用工具测了还需要目测吗?”许问笑着反问。 “所有部分都会先目测?”宋继开有些惊讶地问。 “是。”许问肯定地说。 什么? 一时间,宋继开和旁边几个人一起看了过来。
812 人之极限
侧厅前面架起了三脚架,一架看上去有些像摄像机的仪器被架在了上面。 这其实是一架三维扫描仪,它可以对建筑的整体进行扫描,将大体结构与数据绘制成图像。 这座侧厅一共需要六场扫描,分别针对建筑不同的侧面。 宋继开拿着打印出来的图纸站在许问身边,低头看了一眼,抬头道:“楼高四米七二,柱高三米一五……” 名叫叶思子的文物局工作人员非常娴熟地操作,启动仪器。 许问微微抬了一下头,有些意外。 他发现,自己竟然能清楚地看见激光扫过建筑表面的情景,甚至听见了某种奇特的回响。 那仿佛是现代科技与这座古老的建筑碰撞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激起层层无法耳闻的声浪。 甚至就连许问,也无法判断这声音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这奇妙的光线与声响里,宋继开向叶思子点头示意了一下。叶思子迅速会意,取下仪器,走到便携电脑旁边,把刚才扫出来的图像和数据导了出来。 宋继开先看数据,这一看就高高扬起了眉。 “楼高四米七二,柱高三米一五……”他看向许问,道,“一模一样。” “量的是同一座建筑,得出一样的结论也不奇怪。”许问道。 宋继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而是低头去对比其他数据。 人人都知道,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许问说的这样没错,但是人不是机器,就像手工制作一样,人工测量亦会有误差。这也是宋继开坚持要重新量一遍的原因。 他不是不相信许问,他是很清楚地知道人类本身的限制。 但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图纸测绘都是有固定标准的,量什么位置,需要哪些数据,怎么绘制出来,有一整套固定的章程,不管手绘还是机器出图,这些标准不会有变化。 许问的图纸非常规范,宋继开顺利地比对了剩下的数据—— 全部都一模一样。 大到梁柱,小至石础,所有数据全部一致,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第二位,但就算这么细致的数据,两边 也是一样的。 如果不是他已经知道许问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一时间宋继开简直以为,许问前面都是骗他的,他其实也是用现代仪器扫描出来的图纸! 而且,他突然想起了两人之前的对话,表情有些古怪地回头,问道:“你刚才说,这些全是你先目测,再用工具测量出来的结果?” “是。”许问坦然点头。 “目测的精度有多少?”宋继开问。 “跟这差不多吧。”许问回答。 “???”宋继开再次震惊了,旁边叶思子等工作人员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质疑的话冲口而出,“不可能!” 其实对长度距离等的判断,大多数人多少都有一点,有的人这方面能力比较强,有的人比较弱。而且大部分人对比较短的东西判断能力更强一点。 现在他们量的是建筑的外廓,基本上都是大数字长距离,目测难度相当大,结果许问说他可以完成,精度还能达到小数点后第二位? 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吗? “有点离谱。”宋继开说,“来来来,我试试。” 他突然来了兴趣,退后一步,指着这座侧厅,道,“你来看看,这横过来从左到右的宽度一共是多少?” “这地方我是测过的,这样试不准确吧?”许问失笑道。 “这么大座宅子,这么多间屋,所有的数字你都记得?”宋继开问。 “嗯……”许问没有正面回答,但宋继开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真的全记得?” “是。我花了很多时间。”许问回答。 “嘶……”宋继开轻轻吸气,抬了一下下巴。 这是何等海量的数据,要记住这么多东西,要花费的何止是时间?! 不过他还是很好奇许问的能力极限之所在,他原地转了个圈,指向旁边的一棵松树,道:“这棵树的高度,你能看出来吗?” “到哪里?”许问问道。 宋继开迅速掏出手机,对着这棵松树卡地拍了张照,然后在树顶上划了一条线,道:“这里。” 许问看了一眼,又抬起头,眯起了眼睛,道:“六 米一三。” 他抬头看树的时候,宋继开就在转头,对着叶思子招招手,示意了一下。 叶思子点头,正要走过去搬三角架,结果脚步还没迈开,许问的声音就跟着结果一起报出来了。 “这么快!”叶思子惊讶出声,加快动作,迅速择定位置,开始扫描。 没一会儿,松树的高度被扫了出来,呈现在了显示屏上。 六点一三米,同样精确到厘米,分毫无错! “有意思……”宋继开兴起了,接着又指了几个位置,让许问目测。许问不疾不徐,但几乎全部都是在抬头的那一刻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叶思子抱着仪器跑来跑去地给他验证,一点也不意外的是,所有的数字全部都能对上号,一个出错的也没有。 最后还是叶思子先投降。 三维扫描仪就算加上三脚架也不是特别重,但多少还是有点份量,而且在此之间,要选定测量的角度、判断放三脚架的位置都要花点时间进行调校,真不是可以让宋继开这样随便试着玩的。 “老大,饶了我吧,一会儿还要干正事呢!”他提高声音说。 “啧。”宋继开总算放了他一马,又转过头去,打量着许问说,“真的有点厉害,普通人绝对做不到,简直像特异功能了。” “没错没错。”叶思子在旁边用力点头,宋继开这句话简直说到他心里去了。 “我这方面的能力确实比较强一些,但也不是独一份的。我见过很多老年工匠都有类似的能力。以前我们还一起玩过一个游戏,叫定线戏。专门训练这方面的能力。” 许问一边说,一边把定线戏的游戏方式介绍了一下,宋继开听得有些出神,突然道:“你们这样,也算是在开发人体的极限能力了。” “确实是。”许问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 “真挺有意思的,人也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宋继开感叹了一句,接着又庄重地转向许问,认真地道,“不过,按照流程,我们还是要全部测绘一遍,留存数据。” “理所应当。”许问并无炫耀之意,平静地道。
813 是什么
接下来,文物小组的成员继续按步就班地进行测绘,许问一直跟在旁边没有离开。
说到底,他对现代技术的了解远不如传统的那些,相对来说也算短板,还是想尽其可能地补足一些的。
他刚才亮了精准目测这一手,文物局的这些人也被震住了。再加上名义上来说,许问仍然是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宋继开一开始也着重介绍过,所以大家对他还是挺尊重的,基本是有问必答,不厌其烦。
测量到某个角度时,许问再次展示了自己超凡的能力——也是身为一个人的能力。
这座侧厅是木石混合的建筑,左侧第一间房的某个角落遭到了严重破坏。
原因很复杂,综合了多种因素,包括地壳运动、植物根须拉扯、潮湿腐朽等等。
之前许问稍微清理过一些蔓生的植物,但这里他没有大动,因为根部侵入太深,与原材料混在一起,很难分开。稍微不注意,就会造成二度破坏。
这复杂的损坏情况给测绘造成了巨大的干扰,原来的材料跟后来的入侵物混合在一起,机器很难辨别出来。
叶思子从各个角度反复试了很多次,最后还是不行,只能摇摇头,说:“算了,这部分放弃吧。”
他做了一下备注,单独把这里圈了出来。
刚刚圈完,他又想起一件事,转身问许问,“这部分你的图纸上有没有?”
“有的。”许问点头,捡起一根树枝,直接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图,“它的结构大致是这样的,你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进去试试。”
叶思子琢磨了一会儿,照着许问说的做了。然后他大喜道:“可以了!”
照出来的图形有点模糊,但隐约可见层次,比刚才的情况好多了。
“可以可以。”叶思子美滋滋地说,又去看许问画的结构图,随口问道,“这个结构肉眼完全看不见啊,用仪器都一团糊,你是怎么看见的?”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许问又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圈,指着教叶思子看,“这几个部分是露在外面的,通过这个,就可以推导出来。”
叶思子琢磨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吃惊地说:“这也太难了
吧,这得对这结构多熟才能推出来啊!”
“必须得做到。”许问简单而坚定地说。
叶思子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他的身份,万园市许宅项目小组的负责人。
其实最早听说这个事的时候,他们都很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一个外人来做这个负责人,听都没听说过,还这么年轻。
倒不是说民间就不会出人才了,民间也是藏龙卧虎的,尤其是在传统技艺这一块儿,华夏的积淀真是太久了,国家也无法收罗所有人才。
关键是,民间人才的做事方式跟他们差别太大了,弄个外人来当负责人,很容易束手束脚,各种添乱。
但宋继开是他们的头头,他非常坚持,并且让他们放心,说见到许组长本人就知道了。
现在,叶思子终于隐隐约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是之前的图纸还是现在的指点,无一不可以看出来,许问对这宅子实在太熟悉了,也下了莫大的苦功。
再配合他本身的能力,这长子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完全的得心应手,无论什么情况都能泰然处理。
而且从现在看起来,他的行事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但包容性很强,并没有跟他们的做法产生太大的冲突。这种感觉,就像他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的加入,为此留出了空间一样。
总之,跟他合作以来,叶思子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反而得到了巨大的帮助。
他思考了一下,突然又指向另一处,问道:“那这里的结构又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这些地方许问的图纸上都有呈现,看图也是一样。但叶思子就是觉得,许问讲得更清楚。他话语间对许宅的理解,是图纸上无法呈现的。
许问也很耐心,有问必答。
就像他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许宅的修复,绝对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必然需要他人的帮助。
现在已经集结了很多力量,文物局必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
只有双方良好的沟通与相互学习,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是的,他也有很多东西,想向叶思子他们学习呢……
两边都很有诚意,交流
起来当然非常愉快。等到宋继开再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人已经称兄道弟起来了。
叶思子跟许问同岁,比他小两个月,所以叫了他一声许哥,对宋继开连连夸奖他许哥,说是学到了很多东西。
许问表示他也一样。
叶思子测绘考察使用的很多仪器,他以前都从书上和视频上认识过,但一直没有机会亲身试用。
现在跟叶思子混熟了,对方非常慷慨大方的教他使用,让他上手。
就拿三维扫描仪来说,它有大中小各种不同的型号,最小的那种手持的,可以不接触到文物表面,而清楚地知道它的内部细微结构——包括肉眼看不见的那种。
除此以外,微生物检测探测建筑与文物损坏腐朽的原因,为之后的修复与防护做好准备;x光机探测建筑与文物的内部情况,分析所用的材料与结构等等……
通过这些仪器设备,许问仿佛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数字与线条、微观与宏观。前者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在班门世界的时候有过类似的体检,但后者,他确实是第一次接触到。
他更积极地去学习这些东西,并且思考怎么把它融进自己的方案,运用到今后的修复当中去。
晚上,宋继开等人全部回去了租住的民宅,许宅再次只剩许问一个人。
他坐在那张躺椅上,缓缓地摇着,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月光如纱衣披拂而下,鸟叫虫鸣弥漫在夜色中,多人来过之后,许宅生机日显,与当初的死气沉沉完全不同。
他回忆着白天看见的数据与线条,显微镜下的微生物与纤维,陷入了沉思。
月光是波,也是粒子,同时又是他身心感受到的这股纯净与静谧。
屋子是线条,是数据,也是经历了时光的残损与精美。
这两者,均是这个世界。
那么说到底,这个世界是什么?班门世界是什么?
连天青和连林林是什么?
夜色中,荆承飘飘渺渺地出现,与他对视。
“还有你……又是什么?”
许问问道。
“那你呢?”荆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问道。
814 三月后
高望远搓了搓手,哈了口气。
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变成白雾,蔓延成长龙喷吐而出,逐渐消散。
他又打了个哆嗦。
老实说,南方并不会比北方更冷,毕竟温度摆在这里,北方能零下十度二十度,南方破个零下五度都很罕见。真正到冷的时候,北方的室外根本没法久呆。
但正是因为南方这未到极冷,总压在你承受边缘的温度,以及因为潮湿更让人觉得沁入骨髓的寒意,让人打从心底颤抖起来,火烤都解不了。
高望远老帝都人,很少到江南过冬,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寒意,感觉稍微有一点受不了。
不过这次他是主动申请过来的,到现在也没有后悔,反而挺庆幸自己当初做出的决定。
他走进许宅大门,跨过门厅,抬头往前看去,眯起了眼睛。
昨晚下了一场大雪。
这样的雪对帝都人高望远来说其实不太稀奇,但在万园市这样的地方就并不多见了。
现在的整个许宅都披覆着雪衣,破败的前厅也被厚厚的白色所覆盖。
那些残破、狼狈、污垢都被雪色所掩盖,其中的苍凉与古朴却像是被牵引出来了一样,直击人心。
高望远盯着这幕雪景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去看看后面的园子。
想到就做,他没再过去一边搭起的工作棚,而是信步向后走去——熟门熟路,不需要人带路,也不需要多加辨别。
一路都是雪,树、太湖石、竹子、小桥。
桥上面已经洒了盐,但还是微微有些滑,高望远小心地走着。走到桥中间时,他转头看向一边,看见枯叶正从水中过,叶上积着晶亮的雪,一条红色的小鱼正努力把身子伸出水面,仿佛想去啄上面的雪。
水色、雪色、枯褐的叶色、鲜红的鱼色交相映衬,美不胜收。
高望远心旷神怡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抬眼又看见一只黑猫,蹲在旁边的太湖石上,紧紧盯着水面,看的也不知道是鱼,还是叶。
它的毛色在雪光之下闪闪发亮,除了上好的绸缎,高望远想不出别的比喻。
“球球。”高望远笑了起来,向它招手,诱哄地道,“过来过来。”
球球蹲在湖石上,歪着头,样子非常可爱。
高望远往口袋里摸了
摸,摸出一条绿箭口香糖,往前递过去,问道:“你吃不吃?来,给你。”
球球金色的眼睛盯着口香糖,突然起身,往旁边跳走了。
“呸!”
一个声音在高望远耳边响起,他吓了一跳,一瞬间真的以为球球说话了。
但这是个公猫啊,怎么会是女孩子的声音?
片刻后,他直起身,没好气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桥下的田小田,道:“你呸什么呸?”
“喂猫吃口香糖,亏你也想得出!”
田小田上了桥,从高望远手上拿下那条口香糖,剥开绿色的外皮,把它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这么干脆?你也不怕是包裹着糖皮的……化学原料什么的?”高望远没有拒绝,任由她把口香糖拿走了。
他们这种人,还真有可能干这种事,但田小田已经尝到糖味了。
她对着高望远熟练地吐了个泡泡,转过身,看着桥下流水,轻声感叹:“真美啊。”
“嗯。”高望远也不跟她闹了,与她看向同样的方向,“破成这样都这么美,要是修好了,又是什么样子?”
“是啊……”田小田满怀期盼地道。
两人一起看了一会儿,下了桥,又在许宅里转了一圈。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走到最后,突然异口同声地道:“我要回去干活了!”
说完,两人对视,田小田突然从一直抱着的纸袋里掏出一个红薯,递到他面前:“看你冷的那样儿,暖暖手吧。”
红薯热腾腾的,高望远捧在手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叫道:“敢情你一直抱着个暖炉呢,咋不早给我!”
“滚蛋!”田小田已经在往外走了,听见这话,回身向他一指。
“嘿嘿。”高望远笑眯眯地,剥开红薯皮,捧着它走进了工作棚的一角。
这间是预算室,摆着两排电脑,旁边还有一个大铁架,上面堆满了图纸、文件和各种材料样品。
从三个月前起,高望远就在这里工作了。
这么大一座宅子,正式的修复方案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的,正常都需要一年多,几年的都有。
方案中相当重要的一项,就是预算。
针对每一个点,需要什么材料、大概需要多少钱,这都是要提前做好准备的
就算方案没有彻底出来,不能像算房高一直标榜的那样“一砖不错”,一个大致的范围也需要标出来。
这项工作本来就在计划内,却是算房高主动向许问提出来要求加入的。
算房高向来接活都是要挑拣的,从来不用愁,这还是近十年来,他们第一次主动出击,要求加入某项工作。
自打平镇展销会之后,高望远就一直很关注许宅这边的情况,他一听说这个消息,马上就说他要来,家里很快就答应了。
结果一来,他就看见了田小田——跟算房高同样想法的,可不止他们一家。
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几个,都是这种知根知底、从某种角度来说几乎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年轻一辈。
“怎么样了?”高望远到的时候,预算房的其他人几乎已经全到了。他一边啃着红薯一边掀开棉布帘子走进去,香甜的气味迅速布满了整个房间。
这房子是在许宅里面清出一个角,临时建起来的。
许问亲自设计主建。
这房间外面看着不是很大,但里面的空间却非常大,设计得极其合理。最重要的是,它保温的效果非常好,一进屋,立刻觉得暖融融的,寒意全消,而且一点也不闷。
“买了红薯啊?”一个文物局的工作人员抬头,耸了耸鼻子,“太不仗义了吧?恰独食?”
“别人给的,嘿嘿,就这一个。”高望远美滋滋,又问了一遍,“怎么样了?”
“我刚才最后检查了一遍,差不多了。预算方案基本上已经完成。”工作人员说,“有你们加入,真的快了不少。”
“别,我们只是帮了点小忙。主要还是许老师前面搭的架子好,只需要照着往里填东西就行了。”高望远提起许问的语气比三个月前又更尊敬了一点。
“也是。预算方案填进去,总方案的最后一块拼图就完成了。谁能想到,三个月就能做完这么大一个案子?”文物局一个戴眼镜的资深专家感叹道。
“是啊……东西给许老师发过去了吗?”高望远问。
“发过去了,许组长说他马上过来。”这专家头发花白,至少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提起许问,看上去比高望远还要尊敬。
说话间,棉帘一掀,许问带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
815 告一段落
许问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手机,正在跟对面的人说话。
“嗯,相关的技术参考意见文档我已经发过去了,图片全部附在里面。你说的视频我也全部都录好了,我们这边的人还在做后期处理。这个需要一段时间,三天内应该能发过去。”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许问微笑了起来:“这本来也是我想做的事情,常总能从这个角度切入进行普及,想法太好了,我当然会全力配合。”
两人又说了两句,许问挂上了电话,走到办公桌旁边。
高望远已经听出来他是在给谁打电话了,这件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听了眼睛就是一亮:“易讯的常总?他们那个游戏开始做了吗,什么时候做出来?可以试玩吗?”
“还早呢。”许问失笑,“方案才在整理,程序还没开始做,估计至少还得等一两年吧。”
“这么久啊……”高望远嘀咕。
“我也不懂,我随便说的。不过看现在的方案,要真能做出来还是挺有意思的,我也很想玩玩看。”许问笑着说。
“说起来,你这也太累了吧,忙这边还要忙那边,好多事情。”高望远同情地表示。
我实际在做的事情,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不过许问只是笑笑,道:“还好,主要一起工作的同事都很给力。看着工作一项一项往前顺利推进,感觉还是挺爽的。”
他走到桌边,看向桌上刚刚打印出来还没装订好的预算书。
高望远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后背,突然道:“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说着他自己先打了个寒颤,仿佛代入脑补了一下。
“还好,我比较抗冻。”许问随口道,“而且轻便一点,方便做事。”
他就穿了一件夹克,里面是普通的棉布长袖,在这下雪天里看上去的确是很单薄。不过高望远留意到,他的袖口还有少量的石屑,仿佛是刚刚做了活过来的。
预算书装订完毕,递到许问的手上。
许问坐下来,开始翻看。
其实他也可以直接在电脑或者平板上看这些东西,但无论文物局那边,还是高望远这样的传承家族这边,都还是更习惯把它诉诸于实体的纸张。
许问自己其实也更适应这样的看法,手贴着纸面,就有一种踏踏实实的安心感。
这份预算书许问之前也深度参与过,里面的大部分内容他其实都清楚。昨天晚上,他们经过最后一轮的讨论与补充,最终把它确定了下来。
许问现在就是来看昨天晚上提出的一些细节的修改情况的。
对这份方案,他实在太熟悉了,几乎是一伸手就能直接翻到相应的页面。高望远和文物局的人在旁边看着,也有点佩服。
所以他看得很快,确认无误之后,他站起身来,道:“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把这部分内容加进去,整份方案全部完成,可以提交给文物局审核了。”
听见这话,预算室里所有人一起松了口气,开始鼓掌。
有些人扑通一声瘫坐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捂嘴打了个呵欠。
高望远看见了就说:“跟你一起工作,就跟有个鞭子在后面抽一样,大家也快累死了。”
这三个月,许问工作的节奏快得惊人,其他人也就像鞭子下面的陀螺一样,跟着疯狂转动起来。
虽然许问前面搭建了足够漂亮的框架,但要在这个框架下面把内容全部完成,细节全部填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通常来说,这样一个大型方案想要完成,需要的时间都是按年计算的,三个月完成,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许问环视四周,一群人看着他,疯狂点头,他笑了起来:“行,回头我跟行政商量一下,趁着这段时间,给大家放个长假。”
“好耶!”
“棒呆!”
一瞬间,欢呼声响彻整个预算房。
刚好也要到元旦了,最后讨论下来,趁着假期给所有人放了七天假。
于是,许宅除了少数几个文物局的人留下来跟许问一起整合方案送交审核,大部分人都放假离开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几个人也放了假,这里只留下了许问一个人。
完成一项大工作——虽然只是阶段性完成,但许问还是松了口气,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过他只稍微养了一下神,就睁眼闭眼,来到了班门世界。
这段时间,他控制着两边的时间流速,基本上是同步的。
所以,现在在班门世界,距离**事件也是三个月后。
这三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
跟胡大他们同住的那个刘继被抓了回来,他果然是觉得不对,在符惠他们**前就偷偷溜走了。
他比胡大和刘狗子都精明得多,同住一段时间,发现了很多端倪。
据他供称,符惠以及同住的另一名女子应当是血曼教比较中层的一点的角色,**事件他们已经 谋划了很久,应该是过来建城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
符惠对她的丈夫毫无爱意,甚至仇恨已久。虽然她表面上装得百依百顺,但实际上背过身时,常常对胡大露出憎恨的目光。
显然她打从心底认为,符溪的惨状是受到了逢春的牵连,逢春受到诅咒,是咎由自取。
而她,是为复仇而来的。
与胡大成亲,为他怀上孩子,全部只是复仇的手段。
听到这里时,许问只觉得毛骨悚然,审讯的其他人如雷捕头等也目瞪口呆。
同时,刘继提供了一些他自己发现的信息,譬如符惠跟血曼教的其他人一直保持着联系,石漆和忘忧花包等物都是通过那个渠道运进城内的。
雷捕头问他明明发现了这么多东西为什么不早点汇报,刘继立刻跪下磕头,连连告罪。
看着他这卑微的样子,许问也只能叹气。
在这个时代,类似这样的小人物,最好的谋生方式就是小心谨慎,明哲保身。
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接下来,雷捕头拿着刘继的这些信息去追捕血曼教了,逢春城继续抓紧建设,短短三个月,已经今非昔比。
816 新生
许问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模模糊糊的声音顿时变得清晰起来。等到他走到院子外面,声音直接响在了他的面前。
一队挑夫挑着土石,刚刚从他面前路过。他们与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役工都不一样,腰背仿佛都挺得更直一点,脸色也是黑红黑红的,虽然仍有疲惫,但精神非常足。
最稀罕的是,他们一边富有节奏地往前走,嘴里还一边大喊着:“有朋自远方来!”
此时,另一队推着平板车的役夫正从对面过来,一边伏着身吭嗤吭嗤地推,嘴里也在一边大喊:“学而时习之!”
挑夫从车夫身边推过,大声吼出了下一句:“不亦乐乎!”
车夫紧接着也跟上:“不亦乐乎!”
两边错身而过,对视一眼,不知道突然戳到了哪根神经,两边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然后,各自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大喊着:“不亦乐乎!”“不亦乐乎!”地跑走了。
许问看见这情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这是刘万阁的主意。
刚到逢春城的役工,需要学习一段时间才能上岗挣工分。而已经上岗的役工,也都要选择一个固定的时间去他那里上课。上课没有工分可挣,但每隔一段时间会进行考试,考试通过的会奖励一些工分,到了某个阶段还能升级,接更高级、工分更多的工作。
而且也是他鼓励役工们把日常的号子改成这样的背诵,把经典句子练成肌肉记忆。
正常来说,这样的记忆必须要在真正理解之后才会有效,但一方面刘万阁那边确实有人教授这些,另一方面,潜移默化的熏陶当中,就有一些东西会慢慢发生变化。
…………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世界,文物局刚刚上班。
宋继开大步流星地走进门,一路都有人惊异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方案搞定了。”宋继开拍拍自己的提包,笑得非常开心,“回来跑流程了。”
“搞定了?”一个同事更惊异了,“你这才
去了多久?半年有没有?我记得是个大型工程吧,难道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是个小型园林,三进的宅子,艺术性和技术性都惊人的高,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就是损坏程度比较严重,需要深度修复与重建。”提到许宅,宋继开像是提到自己的产业一样,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这三个月就能搞定方案?你别被糊弄事啊?”这个同事跟他比较熟,惊笑道。
“能搞定。这项目,有高人啊。”宋继开感叹了一句,说,“不说了,我去跑了,那边等着方案通过好开工呢。”
说着,他匆匆忙忙往领导办公室的方向走。
文物局的方案审核都是有自己的一套流程的,像这样的重点项目,还需要组成专家顾问组进行研讨,从整体的方向到细节都要进行讨论。
这些都需要他的顶头上司牵头进行,宋继开决定提前跟他聊聊到底找哪些人,究竟怎么个流程。
他敲门进去,领导正在跟人谈事,看见他,向对面的沙发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先坐下。
宋继开心里是有点着急的,但这种时候肯定有个先来后到,老实坐下,没有吭声。
领导能让他进来,正在谈的这件事肯定没打算避着他。
宋继开进来之前,这事基本上已经谈完了,那人很快就出了门。他跟宋继开也是认识的,出门前还打了个招呼。
办公室里只留下了领导和宋继开两个人,领导没有说话,戴着老花眼镜,继续看面前的一份材料。又看了好一会儿,他满意地抬头,道:“不错,这样很好。真没想到,一场展销会竟然盘活了一个市场。”
宋继开心中一动,插嘴问道:“您说的是平镇展销会?”
“是啊。”领导点了点头,说,“最近的展销会,哪还有比这个牌子更响的?真有意思,你来看。”
领导一边说,一边伸手递出那份报告,宋继开起身过去接过来,翻到第一页,就微微睁大了眼睛。
报告不长,他连翻几页,很快就看完了。
“真没想到,连续搞了几年的展销会,竟然在今年出了成果,还是这么大的成果!”他赞叹道。
领导笑了两声,宋继开还低着头继续看。
报告上显示了这三个月以来传统技艺市场方面的一些发展。
首先是传统家具与摆件等物件的销量,比上季度上浮了两倍,有一个跃升式的上升曲线。
然后,各技工学校传统工艺类科目的报名率上浮了五成,同样上升非常明显。
除此以外,文物交易买卖件数与金额、博物馆参观人数等数字,也都有一个幅度明显的上升,而从网络话题的关联度来看,不可否认地与平镇展销会有关,甚至是直接受到它的影响的。
那场展销会与拍卖会,确确实实地给相关行业带来了一次巨大的震动,有着极其正面而具有延续性的影响力。
当然,就一般情况而言,所有因事件带来的热度都是暂时的,影响力只能持续一段时间,后续必然会渐渐冷却,很快被下一个热度事件代替。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事件都开了一个好头,他们也不能指望靠一个热度事件吃一辈子,后续怎么利用这个热度进行可持续性发展,是他们必须要做的工作。
“好事,这是大好事啊!那不如趁着人家的注意力还没有转移,那就快一点,把这个热度延续下去!”宋继开看得眉开眼笑,把报告还给领导,大声说道。
“哦?”领导眯着眼睛看他,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意图,“你是说许宅的修复直播?”
“对!现在还有人关注这个事呢。前段时间咱们测绘拟定方案的时候也在一直直播,热度高得很!我就说,赶紧地把方案审核通过了,后续修复可以继续直播,把这个热度继续搞下去!”宋继开声音更大了,毫不掩饰自己的热度。
“呵呵。”领导笑了两声,摘下老花眼镜放到桌上,然后再次抬起眼睛看他。
“说到这个,直播搞方案这个事,我是不同意的,我应该说过吧?”领导语气平和地问道。
817 幸不辱命
宋继开站在领导的桌子跟前,与他对视。
他是站着的,领导是坐着的,相当于是居高临下。
但领导眼神平和,不愠不火,气势上完全不输宋继开。
宋继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道:“嘿嘿,老大您就别装出这幅样子吓我了。如果您真的不同意,也不会就在一开始打个电话过来说,后面再没吭过声了。你其实是认可咱们这个方案的方向的,对吧?”
“少给我嘻皮笑脸的。我再重申一次,我不同意这样的做法。”领导点了点他,表情严肃地说,“直播,就是培养舆论。把未审核的修复方案放在公众面前,是让他们审核吗?是在给咱们的审核专家施加压力吗?公众是看着这方案完成的,很容易对它产生感情、产生认同感。到时候这方案要是不行怎么办?咱们文物局、咱们专家组来拒绝,背负这个审核不通过的骂名?这种做法不对。”
宋继开的笑容再次消失,垂着头不说话。
“文物修复,是专业的事情,是有自己的理念和路线的。你说完成之后公布给大众,让大众监督修复过程,我觉得可以。但在过程中就让他们参与进来,搞得好像不通过就违背了人民的意愿一样,这样不对。”领导认真严肃地说。
“您说得有道理。”宋继开听完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您说修复是专业行为,必须保持专业性和独立性,这点我同意。但是我觉得,它还是可以同时让大众认知、对大众进行教化的。”
他在柔软的皮沙发上挺直脊背,注视着领导,坦然直言,“就像这次方案拟定,在过程中我们全部透明公开,把测绘的方式结果、讨论的思路以及经过全部直播给观众看,让他们了解讨论的矛盾所在,引发他们思考。事实证明,这样做效果不错,弹幕和评论区的讨论都非常多,讨论得也很深入,其中一些疑惑和意见完全可以作为参考。”
领导蹙着眉,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秘书敲门送茶进来,宋继开正好
觉得有点口渴,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继续道:“当然,我们这次情况也比较特殊。第一,本身就有一批这样的观众,对此保持着关注。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核心思路是许组长一早就已经确定下来的,相当稳固,剩下所有的讨论全部都是在这上面衍生出来的枝节。这些讨论主要是从小处见大,让观众了解咱们文物修复和保护的宗旨和内容。我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他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大通,领导眉色稍展,沉吟道:“也就是说,你们不会事事都直播,在直播内容上,其实是做了选择的?”
“那当然,我们又不是傻!”宋继开抬高了声音道,“再说了,测量修复这么大一座宅子,肯定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是要到处走动的。走动到哪里,呈现什么内容,也都是有讲究的。跟咱们合作的也是专业团队,哪有那么简单!”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生气了。”领导了解清楚了情况,露出了笑容,反过来安抚宋继开,“我之前也是不了解情况嘛,现在了解了,觉得你们做得挺好的。能够把我们想做的在做的事情传达给观众,对他们普及一些相关的知识,确实挺好的。就是要把持本心,不能受到他们太多的影响。毕竟,古建筑修复是一项专业性非常强的工作,要保持自己的专业性,不能随便让外行人指导。”
“那是当然,咱们组长稳着呢!”宋继开又夸起了许问,接着道,“而且您之前担心的我们用民意裹挟方案,这个确实有可能,但也不可能。观众能看直播,咱们的审核老师也能嘛。觉得哪里不对,可以直接联系咱们叫停或者讨论嘛。咱们一直没收到这样的反馈,证明文物局对咱们的这套东西,也是很认可的嘛。”
“别在那里嘛嘛嘛的,也有可能是没关注你们那边!”领导佯怒道。
“那必不可能,咱们文物局的老师,怎么可能那么不专业。”宋继开笑嘻嘻地说。
“什么话都被你说了。”
“我说得对嘛。这样说起来,您确实也是关注了咱们的直播?”
“……”
“既然看
了直播,对咱们的方案有所了解,那审核流程是不是能走快点?”
“你这是打蛇随棍上啊!”
“我是认真的。前期测绘和拟定方案,确实吸引了一批观众,但怎么说这都是文书工作,肯定没有实操来得吸引人。我是真的想把这个热度维持下去,让更多人看到一座这么了不起的古建筑是怎么修复成功的。这也是咱们许组长的心愿。所以,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希望这个流程能快一点,别让观众的热情冷了下去。”
宋继开说着,指了指领导面前的那份报告,道,“毕竟,到现在为止,这个热度已经反馈出来很多东西了。”
过了一会儿,宋继开走出领导办公室的门,微微吐了口气,拿出手机用微信给许问发去了四个字——
“幸不辱命。”
………………
许问当然收不到微信,他这时还在另一个世界。
那两队役工从他面前离开,他心情很好地继续往前走。
更广阔的场景在他面前展开,堆积如山的各色材料、来来往往热火朝天的工人们、还有这个时代非常罕见一些自动半自动机械……许问眯了眯眼睛,仿佛看见了一股宏大的气流正在往上升腾,直达无垠的高空。
他站定脚步,抬望着这股气流,突然有了一种感觉。
虽然新城与行宫远还没有到建成的时候,也就是说,真正的“作品”还没有出来。
但光是这个建城的过程,这无数人共同行动的力量,就已经是一件“作品”了。
就像一件文物,仅仅是因为它的艺术价值留存至今,被放进博物馆珍藏的吗?
不,更多的还是因为在其之上,铭记着无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这样的过去、这样蒸腾的气韵与气流。
历史曾经存在过,人曾经存在过。
许问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但此时突然又有了一些全新的感触,一时间有点出间。
“许问!”这时,一个声音叫着他的名字,许问回神转头,看见林谢正向这边走过来。
818 适合你
此时的林谢,跟三个多月之前许问见到的完全不同。
许问第一次见到林谢就觉得他不对劲,那时候他身穿奴仆的布衣麻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被弄脏了。但他脸颊脖子上露出的皮肤、手的皮肤、手部的形态,甚至站立行走说话的姿态,都跟普通人不一样,处处都透着他“上等人”的身份。
但要是换了现在的林谢,许问可能还是会认出来,但可能不会那么轻而易举了。
三个多月,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变化无比巨大,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许问留意到,他穿着普通役工所穿的麻织帆布工装。
这种麻布帆布是倪天养和秦织锦夫妇合力发明的,比棉织帆布便宜易得,比普通的麻布细密舒适且结实,当然没前者舒服,没后者便宜,但综合起来优势非常明显,成为了逢春城工匠最常穿的服装。
当然,虽然许问想了很多办法,秦织锦那边也想了很多办法竭尽了全力,但产量始终有限。
于是许问索性换了个思路,这工装不卖,而是当作奖品,把奖励的方式公开给所有人。
奖励方式一共十条,囊括了他们日常工作的各个方面。
有持续性地在自己的工作里取得比较好的成绩的;有开动脑筋创新工作方法获得认可的;有在工作之外的学习中取得很好成绩的……
这些项目都能获得额外的工分,也能使他们在工作中的地位得到改变和提升,而最直接的奖励之一,就是这样的深蓝色工装了。
它穿起来笔挺精神,行动方便,还非常的方便耐用,很快在工匠里风行起来,人人都以得到它为荣。得到第一套的,也想方设法想要得到第二套——可以换洗嘛!
所以一时间,新工装在成为了工匠们最值得炫耀的勋章,成为了极大的激励他们向上的动力。
林谢走过来,看见许问正看见自己的衣服,跟着也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真没想到,挣个衣服,你也能玩出花。不过也别说,刚刚走过来,一路都有人看我,那感觉……”他挺了挺胸,荣光焕发,“还挺美的!”
许问跟着
也笑了。
林谢身份非常特殊,绝不是那种从小到大缺乏关注的人。但这时他抬头挺胸的样子,绝不是在作假,而是真心在为身穿这套衣服感到骄傲。
而且许问清楚地知道,他这套衣服不是通过特权弄来的,而是像这里的每一个普通工匠一样,靠自己的双手或者头脑挣来的——他工作扎实,还针对某项技术提出了改进方法,现在被整个新城工地普遍使用,确实配得上这套衣服。
“很适合你。非常精神。”许问笑着说。
“嗯!”林谢重重点头,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许问还在打量他。
他说适合,不光是这衣服很合体,最重要的是两者的精气神也是完全统一的。
现在的林谢,比刚认识的时候黑多了,皮肤很粗糙,头发也枯了不少。但他眉目间的那种文秀的软弱之气完全消失了,整个人变得刚强起来,目光明亮而坚定,仿佛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怎么去做一样。
短短三个月就能有这样的变化,很惊人,也充分地表示,他本来就有这样的潜质,只是被挖掘出来了而已。
林谢现在来找他不是为了闲聊,而是在工作中有一项技术方面的难题,需要找人来解决。正常走流程的话需要一段时间,比较麻烦,于是林谢就过来找许问了,看看能不能走个后门。
这种后门,许问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他仔细询问了那项技术的详情与各项数据标准,林谢对答如流,非常熟悉。
许问很快给出了答案,不过他很小心谨慎,指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几个问题,又约定了到时候过去 现场,亲眼看一看。
林谢掏出纸笔,把它们记了下来——非常普通的毛笔和纸块,还是随便沾了沾口水打试了笔就开始写的,现在的他,确实跟以前完全不同。
处理完这件事情,林谢道了谢,转身就要走。
走出两步,他若无其事地回头,面向许问,突然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忘记跟你说了。最近我有个兄弟,将从京城远道而来。可能这两天就会到。他脾气不太好,你要小心点。不
过也没事,我会帮忙的。到时候闲下来再跟你说一些这废物的事情。”
说完,林谢挥了挥手,脚步很快地走了。看来对他而言,这个远道而来的兄弟远不如手上的工作来得重要。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扬了扬眉。
对于林谢的身份,他是有过猜测的。
他很有可能就是皇帝的儿子,但他在宫里应该不是很受关注,按照他以前看过的电视或小说什么的,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生母的身份不够高贵之类。
不过生母不够,养娘来凑。他应该是被抱养给了“贵妃”岳云罗,归到了她的名下。
许问不清楚岳云罗跟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之前偶尔听她提到,不像再婚的丈夫,反而更像同事友人,没有太多的亲密感。
但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并不会影响岳云罗在宫廷中的地位,至少在名义上,她就是个贵妃,身份很高。
林谢被认到她的名下,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提升,至少会获得一定量的关注。
但为什么他会离开京城,不远万里地来到龙神庙呢?
他又为什么会主动跟随他们,来到西漠,一副暂时不会再回去的样子呢?
在他们这个阶段,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可也是很重要的……
许问有一些猜测,但没有去问。
这是林谢的私事,他没有主动说,他也没有去问的必要。更何况,现在的林谢,无论言行,都是一个最普通的工匠,还是比较优秀的那种。
他乐在其中,许问也乐见其成。
至于他这个兄弟……
可能会有些麻烦,但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的逢春城,与大周其它所有的地方都不一样。
是他许问的逢春。
他微微一笑,迎着堆积如山的花岗岩走了过去,初升的太阳照在高高的石堆上,反射出耀目的光线。
不过这时候林谢和许问都没想到,那人来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此时此刻,他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城外。
819 来者
一座在建的城市,其实是没有太多城内城外的概念的。
逢春城依山而建,以山峰为基点向外扩散而来。
山上有行宫,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行宫不可能跟民居贴在一起,隔着宫墙也不行。
但为了让可能前来居住的皇帝以及接受招待的异国特使感受风土民情,城市又不能离得太远,需要既远又近,保持恰当的距离。
所以,许问将城市建在山脚下,而行宫安排在山腰离山脚约四分之一的位置,中间以山林、庙宇、茶舍、凉亭等相隔,营造出一片静幽的混合空间。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城在外、宫在里,要入宫必须先进城。而在建设初期,也是以山脚为起始点,由里向外不断向外扩散。
事实上,这也是给了新逢春城一个未来扩展的可能。
现在城市才刚刚开始建,到处都显得乱糟糟的,尤其李昊现在看见的这个部分,属于新城特别边缘的一角,才下过雪又化了,树木被砍伐了又没有修整,地面一片泥泞,比荒郊野外还要狼藉。
“这就是在建的那座逢春城?鼻涕晟在的那个?”
李昊刚一掀开帘子,就被寒气冻得缩了回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车轮下方的泥地,问道。
“殿下,现在不是在宫里,也不是你小时候,这样的蔑称,还是不要诉诸于口比较好。”车内非常宽敞,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李昊,一个是一名头发全白的老者,另一个是个娇艳的丫环,缩在角落里,头也不抬。这话,便是那老者说的,他眉头紧皱,没有使用尊称。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不也是在外面吗,也就只有你们两个在,还有谁会说出去?”李昊一边说一边去瞪自己的丫环,小姑娘没有抬头,却像是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样,又往角落里缩了缩,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君子慎独——”老者不接受他的辩解,眉头皱得更紧。
“知道了知道了!”第四个字刚刚出口,就已经被李昊打断。
“真的要下去吗?”李昊这时其实也很愁眉苦脸。
“都已经到这里来了。”老者叹了口气,跟上了他的话题。
李昊穿着厚底鞋,脚小心翼翼地往外伸了一下。车夫已经下来,在车前放下了脚凳。
结果李昊的鞋底还没沾到脚凳,就又
缩了回去,大声叫道:“太冷了太冷了,再往里开一点!”
车夫看向老者,老者停顿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点点头。
车队继续启程,往城里走去。这支车队一共十二辆车,行动起来颇有声势。
走了一会儿,老者突然轻咦一声,探头往窗外看。
“怎么?好冷,快把窗帘放下来!”李昊大叫。
老者又看了一会儿,才依言把车帘放下,挡住吹进来的冷风。他琢磨了一会儿,问李昊道:“有没有觉得这路还挺好走的?”
“好走什么!”李昊正不耐烦,听了就说,“嗑嗑绊绊的,快被颠死了!”
老者张嘴欲言,接着又摇了摇头。
李昊会这样说倒也不能怪他,他长期在京城,京城那是什么路?外面的根本没法比。
不过……
他又沉吟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
确实没错,这路虽然比不上京城的,但跟外面一些县府的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了,甚至可以说犹有过之。而且就刚才往外看的一眼来看,这路非常宽敞,足可以容纳六辆这样的马车并头前行。
这是真的有点厉害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老者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之前没有注意,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回头到了地方,应该好好问一下主事的匠官,这路,究竟是修到了哪里……
想到这里,老者又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顾忌着怕冷的李昊,他只掀了一下就把它放下了。
结果这一眼,他竟然瞟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再次掀开帘子,多看了一眼。
“怎么?”李昊倒也不是一昧的傻,发现不对,立刻警惕地问道。
“看见一个熟人……在京城时算得上老朋友,打过几次交道。我们走的时候他确实不在京城,但也没听说来了这里啊?还那幅打扮……”老者思考着道。
“谁?”
“朱甘棠朱大人。”
“朱先生啊。”李昊肃然起敬,他曾经被他教导过,印象非常深刻。最重要的是,皇帝对朱甘棠非常信任喜爱,他在帝都的时候经常被请进宫与皇帝请谈,是一个能够上达天听的人物。
“他真的在这里,什么打扮?”李昊也忍不住问了。
“我看着是,穿着一身
蓝布衣,抡着锄头正在跟一帮泥腿子一起挖石头。”
“啊哈哈哈,那怎么可能是他。李先生能抡动的,恐怕只有花锄吧!”
“也是……”
车队还在前行,早已把刚才那波人抛在了身后。而从这里开始,越发能见到一帮一帮的工匠。
他们组成了明显的队伍,正在分工有序地干活。他们非常认真,大部分人都目不斜视,好像没有看见这队正在经过的马车一样——虽然这车一看就非同一般,就算偶尔有看过来的,也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再次掀开了车帘,这次李昊也没阻止他。
他们好奇地看着车外,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车厢角落里的丫环,也悄悄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往外看。
在京城的时候,老者也去过工地,不止一次。但很明显,这片工地跟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都完全不同。
工匠们工作的方式、衣着工具、嘴里喊的号子——全部都不一样,最重要的是他们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精气神儿……明明活计这么累,他们却斗志昂扬、充满希望,好像现在在做的,是极其重要、让他们满怀信心、属于他们自己的大事一样。
相比之下,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工匠,不说像行尸走肉一样,也确实是没什么精神,按步就班地听命行事,完全没有这样充满感染力的活力。
这是怎么做到的?
老者好奇极了。
而接下来,一路往前,越走他们看到的东西就越多。
这时候,就连李昊也忍不住凑到了车窗跟前,跟着一起看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无比新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昊的眼睛越来越亮,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轻声道:“我知道岳父大人为什么要让我过来了。”
“抱歉。”李昊话音未落,一个声音突然在前方响起,很洪亮,但很有礼貌,“前面不能行车了,麻烦停下来。另外,若要进去,请出示通行证。”
“殿下,我……”老者正要说话,李昊摇了摇头,伸手道,“我来。”
他扶正冠帽,整了整衣服,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脚凳已经摆在车前,李昊厚厚的鞋底在凳上垫了一下,踩进了泥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