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9 烈火焚心
许问站在烧得黑漆漆的屋子旁边,表情凝重。
空气里弥漫着怪异的味道,他面前横摆着五具尸体。因为这个时代的火力不足以把它们全部烧成焦炭,所以这些尸体全部都是一半炭色,一半肉色,看上去可怕极了。
这五个人有三个脸没烧光,可以看见一部分表情。最可怕的是,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痛苦,反而是极致的喜悦与狂欢,好像烈火焚身带来的,是一种梦幻的幸福感一样!
“这……”这时荆南海也赶到了。
他最近几天有事不在逢春城,看他满脸风霜的样子,应该是在城外接到消息,连夜赶回来的。
他负责协助许问,对逢春新城以及行宫的建设进行管理,但实际上所有行政方面的事情全由他来,算是这里的大管家。
结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可以说是重大失职了。
“是血曼教。”许问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荆南海一怔,转头问他。
“你闻到味道了吗?”许问问道。
“什么味道?”荆南海不解。
“好像是一种……奇特的香气?”阎箕耸了耸鼻子,有些迟疑地问。
老年人五感会退化,结果他竟然比荆南海还先一步留意到空气中的异样。
这手本事是真的有点厉害,因为现在空气里的味道非常怪,有尸体烧焦的肉香,什么东西烤糊了的味道,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恶臭,许问也没闻出来是什么。
在这些复杂的气味里,那丝异香飘飘渺渺,缠绵不去,非常顽强。
阎箕这一提醒,荆南海也闻到了,然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是忘忧花?”
他没去过流觞园,但听许问讲了那边的事情,对这个能够迷惑人们心神、造成幻觉的植物印象非常深刻 。这时阎箕稍微提示了一下,他马上就想起来了。
“是,这香气非常特殊,我不会弄错。”许问肯定地说。
“既然是忘忧花,那就是血曼教无错了。”荆南海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判断。
他蹲下身体,也不嫌恶心,直接翻动一具具焦尸,检查情况。
一边检查,他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手下:“雷捕头怎么还没到,去催一下。”
“已经去找过了,他说去找一个老手忤作,稍迟一点过来。”手下毫不犹豫地说道,不需要上司发话就能自主办事,非常麻利。
“嗯。”荆南海只应了一声,继续翻动尸体,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办事效率。
这尸体确实非常可怕,他翻没两下,旁边就有一个人“哇”地吐了。荆南海的手下果断命人把他搬到了一边。
然而这种时候,荆南海表情不变,头也没回一下,表现得极其淡定。
“那里。”许问站在他身后,突然出声提醒。
“嗯?”
“腰那里,有个纹身。”
那人的腰部是烧伤得格外严重的,皮肤大半都变成炭了,很难看清楚具体的状态。
但许问这一指,荆南海还是看出来了。果然,混在乌黑炭痕里的,有一些细微的纹路,勉强能看清楚一部分。
“是血曼教的标志。”荆南海端详了一下,认了出来。
许问也认出来了,那似花非花、似手非手、看上去有些妖冶的形状,的确跟他在天山一带看见的基本吻合。
这时,雷捕头带着一个老年忤作匆匆赶来了。新逢春城开建,人手各种短缺,他也被从绿林镇调到了这里。
他也不客气,向上官们一点头,就跟老忤作一起忙碌了起来。
荆南海说:“我去屋子里看看。”
“一起。”许问道。
两人一起走进了旁边的屋子。
屋子是石砌的,非常简陋,主要就是给回归的逢春人临时暂居的。
生活环境和条件都不算太好,但比起大部分穷人住的窝棚,已经算得上享受了。
由于逢春人有迫切的居住刚需,所以按照计算,城内的房子会分批建成,每建成一批,就筛选出一批人搬进去。
现在眼看着第一批房子就要建好了,很多逢春人有了盼头,干活积极性大得要命。
这屋子使用了新式的水泥,所以比较宽敞,每一间共有八个人一起住,没有床,就在地上打地铺。
这房子是临时暂居用的,等里面住的人搬出去之后,砌屋的石头还可以重复利用。
但同时,在有人居住的时候,房屋又必须足够结实,不易倾塌。
所以,它看上去简单,其实经过精心的设计,经过这样的焚烧,也没有坍塌的迹象。
屋子里整个儿被烧黑了,在这里,忘忧花的香气更浓,但跟烧焦的**香以及焦臭混合在一起,反而没在外面那么明显。
不过许问和荆南海有了心理准备,一进来就闻到了。
“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就是因花致幻而来。”荆南海说。
“是。”
“也就是说,这么危险的植物,其实一直藏在城内?”
“是。”
许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荆南海不语,继续查看屋内的其他物品,查看的时候他很小心,用布巾包了手,并不直接接触。
许问放了点心,也跟他一样,用布包了手,翻看屋内烧焦的残余。
火势不够把人彻底烧焦,也不够烧塌房屋,但烧毁屋内的物品是绰绰有余了。
翻完一遍,两人都一无所获,这屋子里剩下的东西跟其他流民的没什么两样。
“一屋八人?”许问直起身子,突然问道。
“那剩下的三人呢?”荆南海与此
同时也想到了,紧接着道。
两人一起出去,这时忤作的基本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死者一共五名,三男二女,两名男性有逢春人本地特征,但在外流浪过;另一男二女不是本地人。”忤作指着尸体,简单介绍。
“不是本地人?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许问一时间没转过那个弯。
“逢春以前有地热,在温暖环境里长大的人,跟寒冷地方的皮肤层次不太一样。”老忤作解释。
“哦,对!”许问恍然大悟,立刻点头。
“这屋里本应该有八人,剩下三人哪里去了?”荆南海出来就问。
“他们应该知道。”雷捕头应声而出。
刚才忤作检查尸体的时候他也没闲着,去左右打听了一番,把附近的邻居给带过来了。
邻居全是逢春本地人,半夜隔壁忽起大火,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马上就出去救火。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火给扑熄了,把里面烧焦的人给搬了出去,一群大兵老爷过来,把那里团团围住,不让人进去。
邻居们回去自己屋里,不许出去,但也睡不着了,披着衣服窃窃讨论了半天,被雷捕头带了出来。
他们一看见这么多官老爷,一个个软着身子往地上缩,二话不说先磕头。一听询问,立刻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了出来。
没错,这里也一样住了八个人,五个本地的,三个外地的。那三个外地的之前也跟他们一起流浪,也算得上自家人了,尤其是那两个女人,虽然是外地的,但跟本地的男人算是两口子,那更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他们住在这里,也没人闲话。
逢春城实行的是工分制,不管男女都可以上工,累积的工分一方面可以换取食物等生活物资,另一方面也可以作为基准,判断到时候搬进新房的优先级。
所以这八个人都在工地干活,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昨天晚上大家一起下工,隔壁回来的就只有五个人。这种情况很少见,当时邻居还问了一嘴,一个女的含糊不清地说工头安排了其他临时活计,让他们去做。
邻居听了还挺羡慕。
更多的活计,那当然是更多的工分,更高的优先级。
石屋简陋,隔音效果差,邻居直到半夜都没听见那三人回来的声音,起夜的时候还跟婆娘聊了两句。没想到就出事了!失火了!
听他们开始说的时候,许问心里就微微一动,有了一些猜测。
邻居的话刚刚告一段落,他就紧接着问道:“所以,那三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没有。”邻居之一肯定地道。
“他们叫什么名字?其中两个,是不是叫胡大和刘狗子?”
“对!原来大人你认识啊!”
790 眼睛疼
“啊?”胡大茫然地看着许问,完全反应不过来。
“你跟我来。”许问吩咐了一句。
狱卒给胡大带上了木制的手枷,许问和两个狱卒一起押着他到了被烧焦的屋子旁边。那五具尸体还摆在那里,许问指给他看。
胡大往这边走的时候,就渐渐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到了附近,他抬头看见黑漆漆的屋子,瞬间瞪大了眼睛。接着他顺着许问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几具尸体。
刹那间,他的身体完全僵住,紧紧地盯着那尸体,眼中一片茫然,好像在这一刻,思想与现实完全地断开了。
许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
这个时候,他也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事情摆在眼前,死去的五人确实就是他的同伴,还有跟他一起过日子的女人。虽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但在做出这样的举动之前,他们显然是没有知会过他的。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胡大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走到一具尸体旁边,蹲了下去。
两具女尸烧得格外严重一些,尸体更焦,更看不清形貌。
但这好像没给胡大造成任何妨碍,他蹲下的时候非常果断,没有丝毫犹豫。然后,他伸出手,摸上了那具女尸的小腹。
许问一愣,瞬间反应过来,猛地转头看向忤作。
忤作也是一愣,先前他着重检查的是尸体表面的烧伤,以及身份来历等基本信息,现在也还在跟雷捕头一起查火起以及致死的原因,完全没注意这些细节。
现在看见胡大的动作,他连忙过去,也摸了摸女尸的小腹。
然后,他表情恻然,向许问点了点头。
许问长出一口气,抬头看天,半晌后才又去看胡大。
他有点后悔。
他太冒昧了。
早知道这女尸怀有身孕的话,他绝对不会就这样把他带过来的。
忤作也叹了口气,道:“五人都是浓烟熏呛,窒息身亡。死前处于幻觉之中,身体松弛,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是小声跟许问说的,但深夜寂静,声音还是显得很响亮。
许问
看了眼胡大,正准备回避一下,却发现他也侧过了头,好像认真在听的样子。
许问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问道:“起火原因是什么?”
人是很难烧的,现在这样说是没烧透,其实也烧得很厉害了。正常木屋起火都很难烧成这样,更何况是石屋,各种材料都管理得很严格?
忤作揭下一片衣物,递到许问面前给他看。
许问接过来看,这才发现那片焦黑的衣物上面,还有另一层黑色的物质。仿佛附在上面的什么东西烧过一样,结成了厚厚一层壳。
许问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间确实没想起来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油,我们叫它黑油,也叫地里火。它就是天然从地下冒出来的,能烧着,烧起来臭得要命,烟也很大很呛。”忤作介绍,旁边雷捕头好奇地听着,显然并不是这一带的产物。
这么几句介绍,许问已经听出来是什么了,他脱口而出道:“石油!”
“你们叫它这个名字吗?”忤作想了想,点了点头,“这样叫也没错,它可不就是从石头里冒出来的?”
许问之前还思考过石油相关的事情,甚至有想过要不要设法提炼运用。结果没想到,竟然先在这里看见了,还是以这样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
“难怪空气里这味道这么奇怪……”许问喃喃道。
工匠对气味也是非常敏感的,他刚来就闻到了,空气里除了焦糊味、肉香味、忘忧花的异香,还有另一种恶臭。
有点陌生,但又多少有点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现在老忤作这一提醒,他终算是意识到了,确实是有点像沥青之类的感觉。
“是说他们用这个石油浇身,然后再把自己焚烧而死的?”荆南海关注地听着,突然问道。
“目前看来是这样。”忤作说。
“那这个石油,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又从哪里运进来的呢?”
后者无疑又是一个管理漏洞,而前者,一直死死盯着尸体的胡大突然抬头,开口道:“是她同教的偷偷塞给她的,说是从甘奇一带带过来的,叫石漆。说点灯很亮,晚上可以用。”
许问等人一起看他,胡大的视
线连多偏一下也没有,头也不抬地说,“点过一次,烟太大,亮得很。她就说算了收起来,不好用。我寻思照得还是挺亮的啊,她说熏得她眼睛疼,我就顺了她。”
胡大缓缓地说着,声音非常沉郁,好像很平静,又好像满怀着沉沉的情绪。
许问听得心里也是一沉,不知道该说什么。
平时晚上点一点就觉得熏得眼睛疼,结果临到头来,竟然用它烧死了自己!这个时候,就不嫌眼睛疼了?
当然,忘忧花造成的幻觉会麻木痛觉神经,让人不觉得有那么疼那么难受。
但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疼都受不了,就能不怕死了?
不过这说起来也不奇怪,血曼教是货真价实的邪教,这本就是邪教对人的摧残与迷惑。
“你们还有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们。”胡大突然说道,然后又自言自语一般,“你真以为你死了,我就会跟着你一起陪葬?想得美!害死了我儿子,我必叫你们跟他陪葬!”
说话间,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从嘴角流出了血来,顺着下巴,滴在了地上。
整个人仿佛都已经要疯了。
四周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雷捕头走到胡大跟前,道:“我来问吧。”
他揪着胡大往另一边走,走了两步,想了想,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他也无话可说。
胡大走了,空气还是有点压抑,荆南海站起来,对老忤作说:“继续检查,完事了写成文书呈报上来。还有,问清楚下落不明的最后一个人是谁。别人死了,他逃了,惜命得很,想来是个突破口。”
荆南海说到文书的时候,老忤作有点愁眉苦脸,但还是一一应声,答应了下来。
“术业有专攻,这些事交给他们去做就好。回头结果出来,我会尽速通报你们。”荆南海转过身,对许问和阎箕说。
阎箕点点头,打了个呵欠,招呼许问:“走,回去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说着,他已经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了。
许问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正在继续接受检查的五具尸体,也跟了上去。
791 偏偏
接下来的半个晚上,许问完全没睡着。
他就双手抱着头,平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中胡乱飞舞,沉不下去浮不起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难得有些头晕脑涨,晃了晃脑袋,用冷水洗了把脸。
结果他走到门外,看见阎箕也刚刚走出来,扶着额头,眉头紧皱。
“怎么,你也头疼?”许问关切地问。
“年纪大了,偶尔就会这样……也?你也疼?”阎箕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抬头问他。
“对……”许问也皱起了眉。
一个人早起头疼是没睡好,两个人就多半另有原因了。
他脑中灵光一现,瞬间意识到了:“是忘忧花!”
昨天晚上他们在充满花香的时间里呆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很有可能就是受到了这个影响。
“这花还有这效果?”阎箕有点惊讶。
“我听说是。”
“会有这种不良效果,那些人为什么还要用?”
“喝酒第二天也会宿醉,也没见人就不喝了。”
“那不一样,酒能令人上瘾。”
“忘忧花也能,成瘾性比酒更大得多,而且无法戒除。”
“什么?”
阎箕震惊转头。
他先前只知致幻,不知成瘾。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有点紧张:“那我们呢,会不会有事?”
“不要紧,我们没有直接摄入,只是在有气味的环境里呆了一阵子。”许问自查了一下身体状况,肯定地说,“不过我昨天也是疏忽了,应该提前做一下防护的。”
“那血曼教的人是怎么用的?难道他们……”阎箕仿佛很清楚这种成瘾性代表着什么,有点悚然地说道。
“我不觉得他们所有人都会吸食,不过既然使用了,总之是难以避免。”
阎箕沉默了,片刻后,他才摇了摇头,道:“走吧,昨天他们应该审出了一点结果,我们去看看。”
“嗯。”忘忧花流入逢春城,这是真正的事关重大,不关注不行。许问应了一声,跟他一起往牢房的方向走。
不管怎么说,胡大偷取雷/管是事实,昨天只是临时被提出来,过后还是要被关回去的。
逢春城的建设正在火热进行中,一路上都有人来问许问建城中的一些问题,让他做个决策。
严格来说,许问已经“很长
时间”没到这里来了,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昨天还在,这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许问稍一凝思,逢春城的各项数据和资料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几乎不需要考虑,立刻就能回应。
到后面,他的应对越来越自如,偶尔提出的建议,让阎箕都忍不住往这边多看一眼。
“怎么一夜不见,你的本事又涨了?”转进牢房前面的那条小巷时,周围终于没人了,阎箕忍不住对许问说。
“可能我一夜之间到了另一个世界,又学了不少东西。”许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哈哈哈哈,有道理,不过你都能学到这么多东西,你去的那个世界,想必是仙境吧。”阎箕当然不可能当真,顺着他的话开玩笑。
“仙境神界,何处不是人间?”许问轻叹了口气,自语般道。
不过进牢房前,他突然回头,往后看了一眼,表情有些疑惑。
“怎么?”阎箕留意到了。
“总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
“哪里?”阎箕也跟着回头看,没什么感觉,“跟平时一样啊,没什么变化。”
“嗯……”许问回顾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他停下脚步,写了张条/子,找人送了出去。
两人走进牢房,马上就发现这里的戒备比之前森严多了。
事关血曼教,还又是忘忧花又是**的,怎么看都是恶性/事件,有这样的规模也不奇怪。
他俩当然不会被拒之门外,一路有人行礼,把他俩让了进去。
牢房一共两层,真正拘束囚犯的地方在二层。
许问和阎箕刚刚走下去,就看见了荆南海和雷捕头正在说些什么。
荆南海看见他们,并不意外,只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眼中有非常明显的红血丝,显然这一晚上从外地赶回来后,就再也没有休息过。
“雷捕头,你跟许大人说明一下昨天审讯的结果。”他吩咐道。
“是。”
雷捕头转过身,有人搬来了椅子请许问他们坐,许问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用,长话短说吧。”
“是。昨天我们连夜审讯了胡大,得知了几件事。”
首先,他们询问了胡大,得知了他们同住的人,“第八人”究竟是谁。
那人名叫刘继,是个外乡人,不过他跟他们同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他
是从晋西一带过来的,本来是个行脚商人,欠了别人高利贷,背井离乡逃到了这里来。
这家伙非常狡猾,虽然机缘巧合跟他们凑到了一起,但总是对他们藏了不止一手,大家都不信任他,关键事情都瞒着他。
昨晚之前他们安排行动的时候也是如此,**的事情更不可能对他说,但这狡猾的家伙多半嗅到了一点什么,偷偷地逃跑了。
雷捕头已经派了人出去追捕他,工地管理自有一套规范,刘继不可能逃得太远,估计今天之内就会被抓回来。
除了刘继,他们这个小团体的组成其实也不复杂。胡大他们四个是货真价实逢春本地的,另外三个,包括胡大的“媳妇”符惠在内,是据此不远的符溪人。
符溪这个地方许问了解周边的时候听说过,它是逢春附近的一座村庄,曾经跟它一样受惠于地热,地热消失,符溪村也荒了,算是同病相怜。
跟符惠一起的两个一个是她堂哥,一个是她姐姐,都是出来逃荒的。
他们在逃荒路上遇到,一边是男一边是女,年纪又差不多,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不知不觉就在了一起。
胡大身世悲惨,本来觉得活着没什么盼头了,行尸走肉一样,跟符惠在一起以后,渐渐感到了一些宽慰。他真心实意把符惠当自己的媳妇——就两人的关系来说,事实也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护着她,照顾她。
逃荒不易,他们其实很难找到固定的食物和住处,三天里至少有两天是饿肚子的。
胡大找到的食物总是优先给符惠吃,看她吃得香,他满足得像是自己吃饱了一样。
但符惠对他却是冷热不定。
温存的时候有点小意体贴的意思,冷淡起来也常常咒骂他,说都是他们逢春人作了恶,引来了血曼神的诅咒,连累了她们符溪村。
是的,从刚见面的时候开始,符惠三人就是血曼神忠诚的信徒。
而胡大,一开始老听她这样说还有点烦,一段时间后就麻木了,尤其是得知了她有身孕,更是她说啥就是啥了。
再然后,渐渐的,他自己也有了这样的感觉。
“不然呢,你说这灾灾祸祸的,为什么偏偏就盯着他们逢春城,不降在别处呢?”
许问听着听着,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凛然抬头。
他看见雷捕头正看着他,满眼迷惑,好像这话,是打从他的心底问出来的一样!
792 值得吗
看见雷捕头的表情,听见他的话,许问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最早接触逢春人以及血曼教,都是还在绿林镇的时候。
那时候,他看着绿林镇所有人对着逢春难民群情激愤,也看着雷捕头带着人把难民们拒之门外。
他是很清楚周边其他人对逢春人的感受的。
他们对血曼神的诅咒,很多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惟恐它波及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雷捕头对逢春难民的态度有所缓和,偶尔也帮助了他们一下,还是因为那些难民终究没有进城,只在城外建设了营地。
对于逢春城,对于血曼神的诅咒,这些人的心里其实一直抱持着戒惧,只是被朝廷的命令所限,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但现在,血曼神教重现新逢春城,类似雷捕头这样的人又不得不再次想起了心底的恐惧。他这是对许问直接表现出来了,其他人呢?把话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又有多少?
“你也看见了,偷窃也好,**也好,都是他们自发去做的。只是现在还不知道目的而已。”许问停顿了一下,非常冷静地说,“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目的,他们的行为都说明了一件事:这个所谓的教派,对此地必有图谋。身为捕头,你要搞清楚的,就是这个图谋究竟是什么。”
说到自己的本职工作,雷捕头顿时一凛,眼神也跟着清明了下来,点了点头。
“至于那些灾祸,所谓自然灾祸,就是自然而生。新城的学堂教给了大家很多东西,包括这些自然现象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雷捕头你闲时有空的话,也应该去学一学。”
许问的语气很温和,态度也并不犀利,但不知怎地,雷捕头自己听得有点脸红了。
“嗯……一直没什么时间……是,我是该去学学。”他有点弱弱地表示。
许问点点头,并没有就此事再继续穷追猛打,而是思考起了这个学堂的事情。
逢春新学,是之前他跟刘万阁提过的那件事情,主要目的是在工作之余,为来建设逢春城的广大工匠普及一下教育。
身为教育,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读书识字,然后各项有用的相关衍生课程,譬如基础的算数物理、生物化学等等。
刘万阁擅长教育,但他
毕竟是个工匠,他所学所会所能教的,其实只有那方面相关的一些东西,许问说的这些,其实不在他的教学范围内。
许问当然能教,但他没时间也没必要自己亲自上阵,于是他找了荆南海,让他帮忙安排先生。
给工匠安排教书先生,在这个时代简直是不可思议,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的事情。
但荆南海毕竟是岳云罗所率内物阁下面的,思想先天就有先进的一面。
更何况,他清晰地看见了许问这样教出来的工匠群体,会具有什么样的力量。
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用最快速度去办事,果然找了一批先生过来,照着许问的计划进行。
荆南海找来的先生足有三十多人,论数量来说不算太少了,但僧多粥少,相比起那些人蒙昧无知的程度、以及此地工匠的总人数,教学起来还是相当费力的。
现在看来,还是太慢了,还应该再加快一点。
尤其是教学手段,应当更直接、更具有刺激性一些……
许问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可以找他帮忙……
他正在琢磨,突然间,外面隐约传来了骚动,紧接着,有人匆匆忙忙从楼梯上下来,不掩焦急地道:“坏了,外面闹起事来了!”
这人话没说完,又一个人挤开他,快步走到许问身边,递给了他一张纸条。
许问看完纸条上的内容,表情没有变化,眼神却凝重了许多。
他思考了一下,先在那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让那人送了回去,接着又对荆南海与雷捕头道:“麻烦大人跟我一起过去一趟。还有您,也麻烦一起。”
荆南海一听,立刻站了起来,也不问哪里做什么事,就擦了擦手,说:“走吧。”
雷捕头听说跟自己有关,脸色也是一凛,瞬间挺直了腰。
“外面出了点事。”
阎箕留在了这里,许问和他们一起出去,一边走,一边说道。
那张纸条言简意赅,把该交待的事情全部交待清楚了。
它是许三写来的,许问今天早上在过来牢房之前想到了一些事情,提前交待了他去办。
结果还是慢了一步,经过一夜的发酵,
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昨晚从偷窃炸药到**,都跟血曼神教有关。
他们肯定是有图谋的。
这个图谋究竟是什么,胡大一无所知,刘继倒有可能猜到了一点,但是他提前逃跑,现在还没找到人,也没办法打听。
炸药威力巨大,做武器也好,用来吓人也好,都很好用。血曼教是一方势力,想要是肯定的。
但是再怎么想要,他们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派人来偷吗?
胡大和刘狗子两个人,总共也就捆了十来根雷/管,这点东西炸炸鱼还行,别的能做什么?
当然,十来根雷/管做样品是足够了,但是为了这点样品,如此打草惊蛇,合适吗?
再加上,符惠她们接下来就**了。
许问计算了一下时间,**烧到那种程度,而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也就是说,这五个人不是接到胡大他们被抓的消息才畏罪自杀的,而是一开始就有准备,没打算活着接他们回来的!
这样说起来,偷雷/管是次要的,**才是主要的。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外面传来的消息终于证明了血曼教的图谋,跟许问想的差不了太多。
他们指派胡大他们偷雷/管,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他们是逢春本地人。
偷的是炸药不是别的,也是因为行径暴露的话这东西的声势最大,最能引人注目。
许问相信,就算胡大他们没有意外失手炸掉雷/管,也会有别的一些手段引发这件事。
甚至,许问觉得他们有可能根本不是失手,这本就是血曼教想要的结果。
逢春人偷窃,逢春人忘恩负义,逢春人身怀罪恶。
因此,他们遭遇了血曼神的诅咒,他们得到了惩罚,他们的血亲因此焚身而亡,纵使她身怀六甲!
逢春人该有此祸,罪应断子绝孙!
而这,就是我们费尽心力,想要建城来拯救以及保护的人吗?
值得吗?
小小的一个事件经过一夜的渲染与发酵,已经传开。
现在,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罢工,聚集到了外面的石料场上!
793 信人
许三的纸条当然不会写得这么详细,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罢工这件事情,以及导致这个事件背后的留言。
但许问早有准备了,看见了这意料之中的发展,迅速把前因后果全部厘清了,讲给了旁边两个人听。
“有些部分只是我的猜测,还需要进一步证实。”许问道。
“很有道理,也很符合血曼教的做法。”荆南海点点头,认可了许问的猜测。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雷捕头不解地问,“逢春城建城可是陛下的旨意,圣旨都摆在那儿呢,阻挠建城,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天高皇帝远,这么远的地方,对于某些人来说,皇帝的话也没那么好使。”许问理所当然地道。
雷捕头脸色一变。
对于他这种底层公务员来说,皇帝就是皇帝,跟神也差不多了,许问这话简直有点大逆不道。
但荆南海听完表情不变,又点了点头。
“逢春城废了,对血曼教来说是有好处的,天大的好处。他们当然不想看着它重建起来。”荆南海冷冷地说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血曼教行事的真正原因。
“是,逢春城荒弃在那里,城民流难,就是血曼神诅咒活生生的写照,最有力的威慑。新城建起,城民重新得到安逸与幸福,这就相当于诅咒是可以被解除的,所谓血曼神,就有那么点廉价了。”许问紧接着说道,把荆南海的未尽之言讲得清清楚楚。
荆南海似乎有些意外,偏头看了许问一眼,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
“那这样说的话……这件事就不是什么诅咒了?”雷捕头似乎还是有点迟疑。
“胡大偷窃是被指使的,**是本来就准备好的安排。这跟邪神诅咒有什么关系?凶险的,一直都是人心。”许问道。
“对!正是如此!”
雷捕头本来还有点纠结诅咒什么的——毕竟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某些愚昧思想已经有点根深蒂固了。但许问说的这些东西,都是他昨天晚上连夜审胡大审出来的,亲耳听闻,绝无虚假。
这整件事,就跟诅咒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邪教的阴谋!
“那就没事了,一会儿我们就照这个样子,把实情讲给罢工的那些人听就行了。”雷捕头如释重负地道。
“不行。”
“还不够。”
许问和荆南海同时开口,说的内容不一样,但是是一个意思。
“你是昨天晚上亲自面对了胡大,知道了事情经过的。你也知道那五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但那些人并没有直面事情真相,他们听到的是发酵后的谣言,还听了一晚上。空口无凭,他们不一定信。”许问道。
“多半不信。”荆南海又跟着补充了一句。
“那要怎么办?空口无凭……什么才是凭据?”雷捕头代入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更迷茫了。
“没事,我已经准备好了。”许问道。
他们来到了石料场附近,雷捕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咋舌道:“娘耶,比想象中人还多。”
确实如此。
逢春城的建设是以石头为主的,这里的石料场不止一个,但每个都很大。
眼前这个石料场除开周围的其他库房,光是平地就有十亩左右,现在空着的约有两亩,上面堆满了人。
那些人群情激愤,正在嚷嚷着什么,声浪从那边传到这边,混成一团,并听不清楚。
但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愤怒,还混杂着恐惧,看上去都被突发的事件以及血曼神诅咒吓到了。
许问冷静地看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了一个人,立刻招了招手,小声叫了一声。
那人左顾右盼,一副正在找人的样子,看见许问,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来,叫道:“许哥。”
正是祝老汉的徒弟祝石头。
祝老汉被关进牢里,祝石头这个从犯行动相对比较自由,但一直也是有人看着的。这时他身边也跟着一个布衣汉子,是雷捕头的手下,跟着一起走过来,并没有拘束祝石头行动的意思。
“你三哥跟你讲了是什么事吗?”许问直截了当地问。
“大概讲了一下……”祝石头回头看了一眼,表情厌恶,“这些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祝石头对祝老汉其实还是有一些感情的,不过他难得很明事理,知道这些事的罪魁祸首是谁,所以更恨血曼教了。
这时他主动问许问,“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许问语速很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跟祝石头说了一遍,又跟他讨论了一下。
祝石头信心满满地说:“没问题!”
“尽快,两刻
钟内!”许问追着他的背影叮嘱了一句,荆南海召来两人,一指祝石头,那两人迅速跟了上去。
许问没有马上往人群那边去,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荆南海站在他身边,听他跟祝石头谈话,也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民智未开,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轻声说道,语气跟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许问跟他合作了这一段时间,合作得还算愉快,但在感情上,还是远不如跟阎箕秦连楹他们那么熟悉。他从阎箕口中听说过,荆南海平民出身,没有任何的背景来历,就是靠着岳云罗一路走到这个位置的。
直到现在,京营府内部提起荆南海,语气都还有点酸酸怪怪的。
靠女人上位的小白脸而已……
任何时代,荆南海这种人都少不了这样的诟病。
近年来,这样的声音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更多,但里面包含的情绪已经完全变了调。
荆南海率下的内物阁,把京营府压得死死的。虽然京营府靠着旧时的积累,所负责的工程量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熟知内情的人都知道,现在的大周论发展前景,还得看内物阁。这次逢春行宫从筹备到建设,最后交给了哪边,就能看出来不少东西。
这背后固然有岳云罗的身影和她背后皇帝的支持,但荆南海个人的能力和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荆大人,很多人信神信佛,你信吗?”许问突然问道。
“我不信。”荆南海回答得很快,也极其坚定。
“为什么?这世界上不是有很多没办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吗?”
“只是现在没法解释而已。更何况,我这一生,神佛都没有帮过我,只有人帮过我。神佛从何而来,为何从不应我?”
“那帮你的人,也许是神佛遣来的呢?”
“人做的事就是人做的,为什么要赖在神身上?”
荆南海斜睨许问,轻声反问,语气非常认真。
“哈哈哈哈,”许问笑了起来,他轻松而爽朗地说,“你说得对。”
他掐算了一下时间,道,“我们过去吧。”
前方石料场上,人潮汹涌,很多人都大声吵闹,表情愤怒,仿佛一口沸腾的热粥。
许问向着彼处走去,脚步稳定,毫无畏惧。
794 新城初建时
许问大步走上石料场,扬声道:“各位请安静一下。”
现在的逢春新城,是个人就知道许问。
围绕着他有很多故事,其中最关键的一项就是:这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的一个小家伙,何德何能能主持这么大型的一个工程?
但很快就有一个流言传出来,一个强而有力的身份说服了所有人。
这个年轻人,是当代天工的传人,唯一的弟子。
这个说法当然是有水份的,首先许问拜连天青为师的时候连天青还不是天工,然后严格来说许问并不是他唯一的徒弟,许三他们也是,连林林也能算。
但这个名头确实管用,流言一传出来,就再没人质疑许问了。
毋庸置疑,在这个时代,天工就是工匠的神。
新城开工之后,他们离开流言,正式接触许问。
他们从喜悦到震惊,渐渐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许问是逢春新城的总负责人,这里的所有事情都跟他有关。
这一点其实很明显,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透着跟其他地方不同的劲儿。
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内物阁完全没打算掩盖许问的功劳,反而有意无意在彰显它。
所以许问所有新政策,在这里都推行得很快,大家也确实知道都是他实施的。
过来西漠服役的这些人,几乎都不是人生中第一次役期。正常服役是个什么情况,他们心里其实都有数。
刚刚听说被分到西漠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心里都是一凉,甚至有点儿绝望。
这里可以说是所有服役地区里条件最差的一处,在这种地方,能活着回去,已经得谢天谢地了。
结果实际到这里来之后,他们发现,情况跟他们想象的、以前理解里的完全不一样。
首先,这里各方面都管得很严,规矩特别多。
刚来的工匠根本不让上工,先学规矩,规矩学会了才能上工,役期才算正式开始。
学规矩的时候,每个人都要不停地记啊背啊,还要考试。考试不过关还有惩罚!
很多人觉得有点烦,谁背过
这么多规矩啊。
但是逢春城的规定就是这样,上官说了,他们就得照着做。
等到通过考试,实际上工之后,他们迅速发现,这是好事啊!
万事照着规矩来,效率就变高了。逢春城实行的是工分制,做得多,挣得就多。
上工后没多久,他们就把学习阶段欠的那点儿给挣回来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严格执行制定好的规矩,就很不容易出问题,出了问题也很好找到是个环节出错,一方面方便挽救,另一方面可以尽可能地避免甩锅。
只要你规规矩矩办事,出了问题就不会赖到你的身上,再也不用给工头背锅了。
当然,这也是逢春城特殊的制度决定的。
逢春城责任到人,一方面给予工头比以往更加优厚的待遇,另一方面严禁他们克扣工人,一经发现,必遭严惩,严重的还会被剥夺工头的身份,下放成普通工人,让你转换个身份感受一下这种遭遇。
其实一般来说,油水最丰厚、盘剥最严重的不是这些底层工头,而是中层的那些官吏。
逢春城有个好处,这里是个新城,主事的还是内物阁。
内物阁本身就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团队,派出来的队伍管理严格,朝气蓬勃。
这帮人观念比较新,很能接受许问这套。
以他们为核心,新城各项工作都推行得很顺利,无形中也对近似位置的其他人造成了影响。
所以逢春新城很快形成了一个良好的循环,最下面的工匠干得多拿得多,主动性更高;跟着工头也因为任务完成得好,得到了奖励。
再上面的中层官吏也因为工程的进展得到了各种实惠的酬劳与奖励,总数算下来并不会比原先的所得少多少。
当然,所有的变革都会伴随着一些不好的东西。
刚开始,有人习惯了以前的做法,想要试着挑战一下,故意惹了些事。
但许问镇压得快而果决,手段也绝不软弱。
受了伤见了血,很多人就知道许问的底限在哪里了,很多事情就好做多了……
如今的逢春城,形成
了一种很好的风气,许问在他们心目中的权威,不再仅仅只是天工传人,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所以现在许问一走过来,很多人就下意识地安静了,根本不需要他开口多说什么。
现在的许问,就是有这样的权威。
许三刚刚正在人群中间,被几百人围着在说什么,这时许问稍微示意了一下,人群自然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他走了进去,到了许三的身边。
许三现在已经很沉稳了,办事能力非常强,但是这种时候,他看见许问,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张嘴要说什么。
许问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环视了一圈四周,又跟荆南海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道:“我不听你说,我想先听大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让你们这么生气。”
其实许问这个位置的人,现在走到这里来,傻子才会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要听完解释才明白。但他这个态度,还是让大家觉得自己被重视了,有点窝心。
不过许问毕竟是主官,自带一些威势,他的话说完,大部分人都有点瑟缩后退,只有少数几个人在往前走,跃跃欲试地要跟他说话。
许问一个个看过去,点了其中一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三十多岁,肤色深而粗糙,眼睛很小,但是极亮。他是走在最前面的其中一个,身后还跟着一些人,直到现在那些人也还跟着,没有走开。
听见许问点他的名,他有点紧张,但仍然上前了一步,迎着许问的目光,大胆自我介绍:“我叫彭胡杨,来自彭家庄。”
“彭家庄?这附近那个?”许问问道。
这个村庄的名字很常见,所以许问又确认了一次。
“是,大人。”彭胡杨毫不犹豫地说。
许问扬了扬眉。
如果是这附近的那座彭家庄的话,那就跟符溪一样,是曾经享受过逢春一带的地热的。
越是这种情况,遭的灾就越重。
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心思想法,很有可能跟**而死的符惠是一样的。
许问也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了。
795 诅咒何来
“彭家庄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许问并没有直入正题,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情。 “是,我们彭家庄位于这里的西边四十里路,以前还有个名字,叫大仓。”彭胡杨也顺着许问的问话,介绍起了自己的家乡。说到“大仓”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又像是一声叹息。 “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咱们大仓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那个时候,它没有逢春暖和,就算是冬天也会觉得冷,要穿袄子。但是一年四季温度都很适宜,小麦稻子都可以种,是这一带的粮仓。结果……” 他没有再说下去,谁都知道结果怎么样。 逢春遭难,祸及四乡,大仓再不配叫这个名字了,又变成了以前的胡家庄。 胡家庄这些人以及周边的生活,也可想而知。 “我们一直有个问题想问,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勤勤恳恳种地,相互友爱,邻里和睦。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给我们降下这样的大灾?让我要眼睁睁地看着小谷死在我面前?她那么小,那么乖!” 彭胡杨的情绪变得有些激愤,声音里也带了哽咽。 四周静默无语,很多人脸上都有着同样的情绪。 今天会走到这里来的,很多都是这样的人,有着类似的遭遇。 空气里弥漫着悲伤,隐约还有着愤怒。 片刻后,彭胡杨深吸了一口气,情绪依然激愤,声音却变得克制起来。他直视许问,冷静地问道:“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今天聚到这里来,就是想问问,昨天到底出了什么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我们听到爆炸的响动,赶往现场。”许问开口,平铺直述地讲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语句简洁而理性,尽量保持着客观。同时,他的声音里天然就有一种能够安抚人情绪的色彩,周围的人彻底安静下来,仔细聆听。 “有两人偷窃库中雷/管,被发现时失手引发爆炸,造成巨大响动。根据调查,这两人均为男性,是逢春本地人,一人姓胡,一人姓刘。”许问如实相告,毫不隐瞒。 “是真的……” “真的是本地人……” 对面人群迅速骚动起来,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脸上的愤怒更浓了。 “大人,您这……”雷捕头有点不安,上前一步,小声在许问耳边窃窃私语。 许问摇了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迅速将这两人关押审讯,想问出盗窃原因,以及有没有幕后指使 。嫌犯沉默不语,不予回答。正在这时,我们得知嫌犯的同住室友焚身而死的消息,再度前往调查。” 场上声音一收,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许问的脸上。 在传闻中,这是血曼神的诅咒,是他们今天聚集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 “根据调查,这五人是**而死的,其中两人是逢春本地人,三人来自符溪,其中一名女性与两名疑犯中的胡姓男子为事实夫妻,并怀有身孕,为胡姓男子的子女。” 许问说的这些内容,跟传言大致差不离,听上去挺像真的的。也有一些信息他们之前不知道,听到这里就喧哗了起来。 “**?自己把自己烧死的?” “怎么可能,能把一个人烧死,那得多少柴啊?哪来那么多柴禾?” “这些人不知道痛的吗?还**,烧痛了不会自己逃出来?” “符溪人?符溪离逢春不远啊……” 许问等他们说了一会儿,才举起手,稍微往下压了一压。 说起来也很奇怪,虽然很多人都不信他说的**什么的,但他这样一表示,他们争执的声音还是很快停了下来,安静听许问说话。 看见这情景,就连荆南海也忍不住多看了许问一眼。 “我来一个个解答大家的问题。” 许问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其中一个人:“你刚才说,**难以形成足够的火力?”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匠,他是在人群里说话的,就说了这么一句,竟然被许问听到了。 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左右看了一眼,紧闭着嘴不说话。 根据他的经验,在这种场合反驳上官的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很好的质疑,说得没错,要达到足够的焚烧效果,能量是不可少的。普通的柴火很难达到那样的强度。”结果许问竟然向他点了点头,有些赞许的样子。 老工匠看着他,突然壮着胆子说了一句:“刚来的时候上课,先生讲过的。” 许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对,确实讲过,上课讲过的很多东西,都可以用到我们日常的见闻中。你能把它对应上,这样很好。” 这年头流行棍棒下面出孝子,父母对孩子都是这样了,更何况其他场合。挫折教育是常态,大部分人一生之中,可能都没有被直白地夸奖过一次。 他们是不需要别人的赞美吗? 当然不是。人是社会动物,向来需要别人的认可。 当然,最重要的是,许问虽然年轻,但 是是上官,更是传说中的天工传人。 他说话的样子也很真诚,不像是在笼络人心。 所以,这句话一说出来,老工匠突然就有点眼眶发热了,一点也不夸张。 “嗯……嗯!”他鼻音很重地点着头。 “那么问题就来了,假设不是**,真的是血曼神的诅咒的话,这诅咒是怎么生效的呢?就像这位师傅说的一样,要有足够的火力,人才能烧起来,才会被烧死。那么,血曼神的火是从哪里来的呢?” 许问的声音不轻不重,既像是自己在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们,带着他们一起思考一样。 在场的有一半都是工匠,一直在做的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事情。许问这样的自问正是他们最常做的事情。 于是许问这样一问,他们也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想了起来,对啊,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 “但那是神!邪神跟你讲什么道理!它让烧着,那不就烧着了!” 突然,人群里一个人大声嚷了一句,嚷完就想往里面缩。 但这种时候他怎么躲得起来,他很快就被揪出来了,带到了许问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许问温和地问面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我姓钟,叫钟命,江南吴乡的。”这人似乎有点后悔,但还壮着胆子说。 “江南人,老乡啊。你见过奇怪的事情吗,不是听别人说的,是亲眼见的。”许问问道。 “见过啊,好多呢!” “能举个例子吗?” 钟命狐疑地看他,许问温和地鼓励道:“随便说,你见过的,觉得是的,什么都可以。” “就……就像我小时候,村子里有个神婆。有时候村子里会有人会撞了神,她就会做法,要把这个人的罪烧掉。用油锅烧,烧掉之后,她让那个人把手放进油锅,油就会烫不着手了。我亲眼看见的,滚开的油哦!那人的手伸进去,一点事也没有!这不就是他得罪的那尊大神饶了他一命!” 他绘声绘色,越说越大声,人群也跟着议论纷纷,嘈杂了起来。 过油不烫这个事很多人都见过,大致都是类似的口径,非常神奇,是地方神明存在的有力例证。 钟命这样一说,很多人都想起来了。 “这个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又一个人大声说道,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许问抬头,看见祝石头,正在向他点头。 他已经准备好了。
796 油锅捞钱
祝石头确实已经准备好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口大锅、柴火等各种各样的道具搬上来。 这些人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出空间。 说起来也很奇怪,祝石头平时说话做事都有点怯生生的,但轮到这种场合,却坦然大方,好像已经非常熟练了一样。 他声音洪亮地道向四方抱了个罗圈揖,大声道:“今天给各位老爷们表演的,名叫油锅捞钱!” 他二话不说,拎起旁边的桶,往锅里倒了半锅油,菜籽油,香气扑鼻。 然后,他手一伸,洒了一把铜钱进锅,洒之前给大家数了数,一共七柄,全是正宗的大周通方,大周当前正式发行使用的铜钱。 他点燃下方的柴火,火焰腾起老高,扭曲了周围的空气,散发着腾腾的热量。 很快,锅就烧热了,接着,油也热了,沸腾了起来。 有了前面的铺垫,大家都知道祝石头这是要做什么,人人都莫明有些紧张,紧盯着他的动作。 等到锅中热油翻滚,开始咕噜噜冒着油泡、散发出来的油香更加浓厚的时候,祝石头直截了当地伸手进锅,直触锅底,把里面的铜钱捞了起来! 所有人都是看着他的手没入油中的,热油在他手边翻腾,他的表情一如平常,没有任何变化,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的样子。 手伸进去的时候,他还在锅底搅了搅,找了一会儿才找到里面的铜钱。 然后,他一枚枚地把铜钱取出来,放在手上给大家看。 他的手油汪汪的,流淌着黄色的液体,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手还是手,别说烫伤了,一丁点红肿也没有! 七枚铜钱全部被捞出来了,摆在旁边的石头上。 祝石头笑眯眯地抬头,环视四周,问道:“各位有想来试试的吗?哦,对了。” 他又摸出一枚铜钱,扔进锅里,等着其他人的动作。 大家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出声。他们确实是看着祝石头伸手进锅捞钱的,就像伸手进普通的温水里一样,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但眼前的油锅不是假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也被热水烫到过,油星灼到过,很清楚滚油有什么样的温度,能带来什么样的痛苦。 所以祝石头的目光一移到他们身上,他们立刻疯狂摇头,还往后退,强烈表示自己并 不愿意一试。 “我来试试。”许问突然出声,走到了油锅跟前。 所有人同时瞪大了眼睛,旁边荆南海更是直接道:“不可!” 对于工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他们的手,更何况许问这样年轻的天工传人。 手废了,他的一辈子可就废了,断不可如此儿戏! 许问看向祝石头,祝石头眨了眨眼睛,向他比了个口型:“要快。” “没事的。”许问随口安抚了荆南海一句,弯下腰,伸手进锅。 老实说,虽然他知道原理,但看见眼前滚油翻腾的样子,要把手伸进去,心里还是有点发怵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知道原理,所以他没让这点怵被更多的人看见,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手伸进去的那一瞬间,许问确实感觉到了热,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它就像稍微超出体温的热水,是那种微烫而舒适的热度。 他记得祝石头的话,很快摸出了锅里的那枚铜钱,翻手亮出。 油顺着他的手往下流,跟刚才的祝石头一样,他的手修长匀称,肌理结实,一点烫红烫肿的痕迹也没有。 “喝……”周围小声的哗然,一派惊奇。 “还有人要试吗?”祝石头继续吆喝,又扔了枚铜钱进去。 “我来!”钟命上前,没一会儿也把钱捞出来了,仿佛有些惊讶地说,“热的,很舒服,一点也不烫!” “还有吗!”祝石头的声音更大了。 连续三个人都伸手摸钱然后没事了,于是也有其他人跃跃欲试。 然而在他们开口之前,许问指向了人群中的其中一个,开口道:“你来吧。”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黑瘦汉子,之前他的表情最为激愤,是领着大家闹事的一个。 许问会伸手点他,一点也不奇怪。 结果那人一听,脸色就变了,他猛烈地摇头,大声道:“我,我不来!” 一边说,他还一边想往人群里挤。 荆南海向左右一点头,立刻有两名兵士上去,把他架了出来,架到了油锅旁边。 “有什么好怕的,前面已经有三个人试过了,不会有事的。”许问微笑着对他说。 这时油锅在继续滚开,看上去跟之前没什么差别,只是在锅沿微微冒出了一点黑烟,那是油里的杂质,是很正常的情况 。 “老李,试试就试试呗,有什么好怕的?”旁边有他同乡一样的人不解地看他,劝说道,“都这么多人试过了,许大人都亲自试了,没事的啊?” 但不管旁边的人怎么劝说,那人都是一副牙关紧咬,打死我也不试的样子。 只是这时候,他想怎么做,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荆南海微微点了点头,那两名兵士毫不犹豫,一人压着老李,一人抓住他的手,要强行把它往油里浸。 锅沿的黑烟一直持续,老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角汗浸浸的,瞳孔紧缩,仿佛被极度的恐惧笼罩了。 这时候,就算他什么都没说,周围的人也看出了不对,下意识地往外走了两步,离他远了一点。 但他们还是很纳闷,明明前面三个人都试过了没事的,到他了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两名兵士接到了命令,并不容情。他们下手很用力,非常坚决把他的手往里按。 老李开始拼命挣扎,但是二对一,还是两个健壮大汉,他怎么敌得过。 眼看着他的手离油面越来越近,油面翻腾,溅起一点点油星,沾到他的皮肤上。 老李突然惨叫了起来,极其惨烈,好像遭遇到了酷刑一样。 围观的很多人都很不解,还有人试图安慰他:“怕什么呢,不会有事的。你看前面都有人试过了……” “放屁!”老李完全挣扎不开,突然暴怒,扭着就冲着那个人大骂,“当然会有事,我会被烫死!!前面的人没事,是因为油烧得不够久还不够热!” 那人跟他是同乡,以为跟他很熟的,结果被他这样骂,微微觉得有点下不来台。他有点尴尬地说:“怎么会不够热,油都滚烫了……” 老李咬牙,兵士听他说话,本来已经把手停下来了的,这时候又继续往油里按,眼看着就要贴到油面了。 老李恐惧至极,痛哭流涕,哽咽着声音说:“因为油里放了醋!醋比油滚得快,醋滚的时候,油还没热!” 荆南海使了个眼色,兵士停了动作,那人还在继续哭号,“时间烧久了,油还是会滚,还是烫,放进去就是被煎,我不想被活煎……” 他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他老乡先是赞了一句:“你懂得真多呀。”接着又觉得不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你为什么怕成这样?”
797 破除
老李紧咬着牙关不说话,不过许问也没再就这件事说下去,而是让兵士们把他带到了一边,然后向祝石头继续点了点头。 老李还在轻声呜咽,祝石头好像没听见一样,道:“刚才这兄弟说得没错,现在这油就没法放手进去摸钱了,真会被烫成猪蹄的,喷香!”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袋子里摸出来了一块肉,当着众人的面放进了锅里。 没一会儿,肉香混着油香一起传出来,周围的空气里全是这味儿,闻得好些人一起咽了咽口水,同时也有些后怕地看了看老李那边。 还好他强不伸手,要是真去捞了钱,那手也得跟这猪肉一样香吧…… “许大人,您这意思是,要是我们今天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想要讨个究竟的话,就会像刚才这位一样,被按到油锅旁边威胁吗?” 很多人被刚才老李的惨叫吓到了,很多都在瑟缩地往后退,这时候,却也有人又往前走了一步,站了出来。 这人五六十岁,头发花白,满脸都是皱纹,腰畔插着一个烟袋,没有点着。 他的眼睛有点混浊了,但看着许问荆南海这样上官的表情却非常平静,一点也不畏惧。 旁边有人偷偷地拉他,但他摇了摇头,挣脱了,仍然直视着许问。 “当然不是,只是做一个演示而已。肉眼可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其中别有原因。”许问回视着他,缓缓说道,声音非常平静。 “对,这样的事情多着呢!”祝石头说着又站了出来,中气十足地道。 “譬如这张纸,你们看上面有什么字?”他举着一张黄纸,反反复复地展示给大家看。 黄纸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所有人纷纷摇头。人群里有人看见这张纸,听见他的话,突然脸色微微一变,嘴里轻声叫了出来:“神符!” 祝石头显然听见了,冲着他笑了一笑,转过身,把那张纸浸在了旁边的水里。 片刻后,纸上渐渐显露出一些字迹,很多人探头去看,看清了,吓得惊呼了起来! 纸上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字,好像是从纸的最深处缓缓渗透出来的一样,还带着流血一样的特效。 “三更即亡!” 认识字的直接念了出来,不认识的稍微一问也知道了它的含义。 这话里的意思非常的浅显易懂,但是是什么时候的三更,今天晚上吗?谁要亡?是我吗? 无端端一阵凉风拂过,很多人面面相觑,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突然想赶紧走掉离开这里了。 “其实这是我捣的鬼。”这时,祝石头声音轻快,主动揭密,“我事先在这纸上做了手脚,用明矾化水写了字,然后晾干。明矾本身无色,所以写 出来的字也就看不见了。但是它遇水又会显形,所以把它浸进水里,你们就能看见。以前行走江湖的时候,我告诉人这是神符,神仙在上面写字,告诉你以后有什么的命。怎么样,吓人不,全是假的。” 祝石头一边说,一边刷刷刷地把那张黄纸撕碎了,同时撕碎的,好像还有人们心里刚刚乍然而起的恐惧。 “还有一些花招,竹篮打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见过。”他问周围的人,立刻有人叫了起来,“我见过!这也是假的吗?” “对,假的。”祝石头转过身,拎起一个竹篮,举起来给他看,“是这样的吗?” “对对对!” “你看这窟窿眼,是真的吧?空空的。” “对,是真的!” “你可以戳戳看。” “真的是空的!” “哪里有水?” 祝石头一边问,一边往四周环视了一周,立刻有人抬了一口水缸出来。 祝石头又展示了一次那个竹篮,然后把它放进水里,用力一提。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水竟然真的没有从竹篮的孔洞里落下,而是盛在篮中、荡漾着,被提了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说看过那人激动地嚷了起来,“咱们村那个神汉也是这样的,明明竹篮上到处都是洞,但就是能把水打起来!” “哈哈哈,你再过来看看。”祝石头笑着把篮子提高,招手让他凑近看。 那人凑了过去,瞬间睁大了眼睛:“这篮子……底下怎么感觉有东西?” “再看看。”祝石头道。 那人瞪大眼睛,仔细端详,祝石头突然笑了起来,伸出另一只手,往他脸上抹了一把。 “喝,这是什么东西,软软的,粘粘的,浆糊一样……”那人被吓了一跳,摸着脸上稀趴趴粘糊糊的东西,又摊手去看。他马上就认出来了,他手上的,正是篮子底下,孔隙里充填的那些! “这是什么?” “咦,怎么看着像是……青蛙蛋?” “对对,就是青蛙蛋,浮在池子里的,一片片,回头蝌蚪就从里面出来了。” 换了现在的人未必认得出这是什么,但在这个时代,谁小时候没下过池塘捉过蝌蚪啊,很快就有人认出来了。 “可不是青蛙蛋嘛,粘乎乎的,把它抹在篮子底下,它就把竹子之间的小洞给糊住了,就能把水给打起来了!”突然有人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 “对,就是这样的。”祝石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把水倒掉,把篮子底漏了出来,“刚才我转身的时候,趁你们不注意,偷偷往上抹了一把。没人留意吧?重点就是一定要快,给你们看的时候是一个样子,过去打水 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样子。” “这,这不是在骗人吗?” “就是在骗人呀,趁你不知道,唬住你,然后不就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祝石头笑着说,许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年轻人眯着眼,因为本身长得比较憨,所以格外增添了一种老实可信的感觉。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轻松地跟周围的人交流着,与初见时完全不同,很快乐的样子。 好像这,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接着,祝石头又举了一些例子,基本上就是乡野之间最常见的那些吓人唬人的手段。以前他跟着祝老汉一起走南闯北,亲手做手很多次,亲自骗过很多人。那时候他心里一直闷闷的,现在当众把它们揭穿,他打心底感到了畅快。 他脑子里灵思泉涌,非常清楚这时候要做什么怎么做。 他先说绘声绘色地描述事件,也不直接告诉大家是怎么回事,而是卖个关子留个悬念让大家猜。 他前面举了三个例子,已然告诉大家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就是看你猜不猜得出其中端倪而已。 于是,之前工匠们被勾起来的探索**又浮现了出来,开始兴致勃勃地思考各种奇异事情背后的原因。 虽然对于神佛的畏惧和虔敬一时间不可能消失,但无形中,有某些对他们来说更本质的东西暂时压倒了这些,他们热烈讨论,几乎有点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总之。” 这种时候,这样的对话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趁着这个时机,许问抬起了手,道,“那五人确实是**而死,死因我们已经调查清楚。雷捕头,你来介绍一下。” 雷捕头正专心听着祝石头说话,突然被叫到台前。 他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那五人用了西漠一带一种名叫黑漆的油脂引火,在狭小的屋子里**,被烟雾闷呛而死。引火之前,他们先用毒物,使自己进入了一种近似酒醉的状态,麻痹了感知,因此不知疼痛。根据调查,他们确实提前做好了准备,把油罐偷运进来藏在了屋内。一切皆是早有预谋。” 这话术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没提忘忧花的名字,这是许问的提议。 知道它存在的肯定还是知道,但他也不想特地宣扬。 雷捕头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喧闹,先前那个挂着烟袋的老者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是。”雷捕头回答。 “那个有身孕的女子也是?” “是。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她正是此事的主谋。” 人群瞬间安静,片刻后,像是沸腾的水壶一样,轰然而发。
798 为何
其实细究起来的话,符惠他们的行径是很难完全瞒得住人的。 大家都住在同样的地方,天天出出进进地工作都在一起,晚上稍微留心一下,就能听见隔壁在说什么。 也就是每天干活实在太累,邻居无心关心旁边的事情,这件事情才没有早被掀出来。 现在雷捕头他们一调查,处处都是漏洞,找出来了一大堆蛛丝马迹。 现在,他根据许问的叮嘱,把这些蛛丝马迹一项项罗列给面前的这些人听。 这些人非常意外,但是会走到这里来出声抗议的,要么就是好事的,要么就是真正关心这件事的。 他们第一次遇到有官老爷不把他们当傻子,愿意细细给他们剖析其中的情理,受宠若惊之余,一个个都听得非常认真。 有的不耐烦只想听个结果的看见这场面,也不好意思反对个什么了,跟着一起认真听,还真听出了很多不对。 但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不可思议。 “这,这么说的话,真是那个怀了孕的婆娘主使的?” “她可是怀着身子啊!” “她不为自己想想,也不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大伙儿最震惊的还是这个。 听了这么一通,他们大概听出来这些人的目的了。 他们就是想像现在这样,让他们以为是血曼神为了惩罚逢春人的罪行,诅咒了他们的妻儿,从而对逢春人产生厌恶与敌意,阻挠逢春新城的建设。 他们隐隐约约能明白血曼神教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眼前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母亲,被邪教蛊惑,竟然能不顾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要带着他一起去死,来残害自己的丈夫! 这严重违背了他们理解的人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一时间,人群静默,默然中更有一种无形的恐惧与敌意在滋生。 血曼教竟然能将人扭曲到这种程度,这种邪教,简直罪该万死! 随着雷捕头一项项证据摆出来,这件事越来越清晰,人群也越来越沉默。 这,究竟是人性太恶,还是邪神太邪?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我以我这条性命担保,我说的全是真 的,没有半点虚假。”雷捕头也知道事关重大,表现得非常严肃认真。说完之后,他就退到了一边。 “……既然如此,那就是我们错了。”沉默中,那个老工匠摸了一把自己腰畔的烟袋,又放下手,沉声道。 “这些逢春人也真是可怜……可怜得很。”彭胡杨也叹了口气,情绪低落,“尤其是这位胡兄弟,老婆孩子都没了,真是……”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声音停住。 许问也叹了口气,轻声道:“在这之前,逢春城遇难,他家十四口人只剩下了他一个,真正的家破人亡。” “啊!”好些人一起惊呼出声,这是真的没有想到。 “逢春人、符溪人、彭家庄人,都是逢春之灾的受害者。其中以逢春人数最多,受害最重。同受天灾,为何互相仇恨?全因血曼教的挑拨?”许问抬起眼睛,目光扫过眼前诸人。 好些人听得颤抖了一下,移开了目光。 到这里来抗议的人里,真不少逢春下面村子里的,他们被血曼教洗脑最多,对逢春人多少都有点埋怨或者敌意,只是以前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人家受灾比你更惨,就算是做错了事也遭到了报应,更何况,惩罚纯属子虚乌有,反倒是血曼教显得处心积虑? “对啊,就算逢春城出事真的是血曼神搞的诅咒,那应该去问血曼神为什么诅咒人家,怎么就凭白无故硬觉得是逢春人的问题呢?”钟命也沉默了半天,这时突然说道。 他像是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不算太大也不算小,附近的人都能听见。 这句话恰到好处,正正地敲中了旁边人的心。 “以前的逢春人,确实是挺傲的……” “也正常吧,城里人都这样。我姐姐是嫁到逢春去的,婆家人还挺和气……” 有人轻声说着,回忆着以前下面村里人跟逢春人交往的经过,说没几句就收了声。 距离近,交往就多。 他们见过的逢春人多着呢,确实也有让人很讨厌的地方,但绝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绝不应该经受这样的灭顶之灾! ——这样的灾祸,谁都不应该经历! 明明是天灾,为什么说成是**? 血曼教确实其心可诛! “是我错了。”彭胡杨干脆利落地道歉,“我会好好干活,给逢春的兄弟们建一片栖身之地的。” “不光是逢春人。”许问道,“新城建得比旧城更大,而且多层建筑,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城市建好之后,朝廷会择选一批周边同样受灾的村民迁入。各位并不是为逢春建城,也是为自己建城。” 这个时代跟现代其实不太一样,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很多人其实是不愿意搬家的。 但那是正常情况,逢春及其周边都苦成这样了,哪还有什么讲究的? 新逢春城的规划他们都知道,那可是一座了不得的好城市,能搬到这里来,简直是因祸得福了! 好些人的眼睛亮了,忙不迭地点头,转身就走。 许问也没有阻拦,任由他们离开了。 “贸然停工,集会闹事,不做惩罚吗?”荆南海没有越过许问下令,而是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轻问。 “暂时先不,我希望他们能够多发声音。而且,这不是有人留下来了吗?”许问微笑着回应。 果然,人群散开,但还有几个人留了下来。 有几个一开始就被盯着,现在想走,又被扣下来的。还有几个,则是彭胡杨、挎烟袋那个老者、钟命等等,之前聚会的时候,他们隐然就是带头人。 其实许问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纯粹是自觉留下的。 “我……”彭胡杨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许问伸手阻住了他,对兵士道,“把这几个人带过来。” 那些人神情有些慌乱,一人叫道:“我,我只是跟过来看热闹的!” “带过来。”许问的声音强硬了一些。 兵士们的手段则更加强硬,手一扭,拧住了他们的筋骨。几个人同时惨叫,一起软下去失去了抵抗之力,被强行带到许问面前,扔在了地上。 彭胡杨等人隐约感觉到了不对,一起后退了一步。 许问低着头,审视地一个个看过去,点出了其中三个人:“这三个,跟血曼教关系最深,追查下去。”
799 不存在的房间
许问回去许宅,问荆承道:“有什么地方可以不被外人看见的吗?” 荆承看他一眼,带他到了四时堂二层的尽头。 明明是看着已经到尽头的地方,一晃眼间,又出现了一个房间,空空荡荡,宛如厅堂一样,柚木地板向外延伸出去,窗栏的影子连同外面的竹影一起铺在地板上,间错着金黄的阳光,疏密有致。 许问走进去,惊奇地转了个圈:“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这里?” “它本就不存在。”荆承道。 “不存在?”许问疑惑地看他。他踩了踩地板,又走过去摸了摸窗格,温润的质感透肤而入,都是上好的木料,他最熟悉的感觉。 “嗯。”荆承没有解释,只简单地应了一声。 “所以还是要先弄清楚班门世界的真相才能知道是吧。”许问舒了口气,先把这点放下。 有了这样的地方,有些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他搬进来一个巨大的白板,白板笔一勾,划成了两个区域。 然后他刷刷刷地写字,左边的上面写着:班门世界;右边写着:现代。 班门世界下面增加条目:师父和连林林、逢春城、血曼教。 现代下面增加条目:许宅、文传会、遁世博物馆、技工考级。 除此之外,两边都还有一些比较小的条目,譬如现代这边有花边大套、百炼刀等等,都是他在平镇拍卖会上记下来准备学习的。 班门世界那边也有很多要学习的内容,现在那里大师云集,交流气氛极浓,正是学习的好机会。 许问行走于两个世界之间,事情实在太多了,不像这样记下来,很容易忘。 写完条目,他又记录了一些备注,最后整块白板满满当当,全是要做的事。 写完之后,他退后一步,看着注得满满当当的白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再次上前,在白板左右两个框的两个项目上画了一条线,把它们连接了起来。 接下来,他比之前更忙了。还好提前用白板理清了思绪,虽然忙,但是不乱。 平镇拍卖会之后 ,还有一些后续的事情需要处理。 譬如他接到电话,才知道荣显的爷爷荣老爷子当时也去了现场,与他同去的还有另两名名衔非常响亮的老者。 不过他们一到就被带进了里面的隔间,没跟外面的人呆在一起,武斯恩安全起见没跟别人说,连许问都没有告诉。 荣老爷子和他的老伙伴全程跟紧直播,亲眼看见了他制作的最后阶段,还在拍卖之前单独去看了班门锁的实物。 对这样巧妙而能够体现人类极限的艺术品,他们都极为赞赏,最后在许宅的事情上全都出手推动了一下。 所以他让许问等着,这次流程应该走得很快,再过不久,名头和钱都会下来了。 他说他本来也想掏钱买下班门锁的,但常老板出手太大方了,压根没法跟他争。 不过他心里挺高兴,他一直非常喜欢华夏传统的这些老东西,他身边的那些老伙计也是。 人哪,越老了越能回归本原,欣赏这种美。 所以他们一直想努力推动它的延续与发展,现在许问走了很大一步,这非常好。 许问听着,突然意识到常思危掏这个钱隐藏在后面没说的一个原因了。 他应当是看出了国家在这方面的倾向,这,相当于是一次政治投资。 这样的投资,一亿八算什么?十八亿都是小钱。 还有常思危那边方案下来得很快,没过两天就带着合同来索求技术支持了。 他想让许问把班门锁全部的技艺都罗列出来,写个说明。 许问本来也有此想法,其实事先已经开始准备了。 他把百里启和马玉山介绍给那边,他们当前正在用之前的那套模板一样样描述班门锁技术,已经做了三分之一了。 那套模板非常详尽,只要稍加改动,就可以套用在常思危的游戏中,作为后台技术支持。 两边一拍即合,易讯那边又反过来给百里启他们提供了不少新技术与新思路,对原来的模板进行了很多改进。 在这个过程里,许问要做的事情相对来说其实比较少,也比 较熟悉了,主要就是贴着人体感应的薄片,把曾经做过的技术动作重复三到四次。 这对他来说很简单,并没有占用太多精力。 所以,在这项工作之余,他抓紧时间去拜访了花边大套那位女师傅以及谢灵环等人,向他们求学。 听见许问的要求,他们都有些意外,但都欣然同意。 时代毕竟不同了,现在是他们求着别人学,以求本门绝学得已延续的时代了。 当然,许问还是照传统的样子给他们准备了束修,不仅如此,还另外准备了大礼。 花边大套他学得很快,这种纺织技术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很复杂,但他对肢体的控制、人与工具的交会等等已经直臻化境,只要搞清楚原理,他就能极快地复制出来。 女师傅很惊讶他的进度,同时又很佩服。 许问学会之后,回去班门世界,把它教给了秦织锦。 秦织锦现在也在新逢春城。 倪天养跟着许问一起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这里,她跟倪天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一寻思,也离开绿林,跟着过来了。 这就是嫁给倪天养这样的人的妙处。 换了这时代的其他很多男人,可能更愿意自己的女人呆在家里,不要耽误自己,也不喜欢她抛头露面。 但倪天养无所谓,你喜欢的话,那就这样做好了。而且他现在也体会到了有一个妻子的好处,不仅回家有好衣好食热水伺候着,还有人能讨论今天做的那些事儿。偶尔出出主意也不离谱,甚至还挺有可思考的余地的。 所以倪天养最近可谓是红光满面走路带风,连带着那些经常跟他打交道的人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秦织锦很能干,她来到这里,也没有仅止于呆在家里对丈夫嘘寒问暖,还主动找许问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事情。 许问学习花边大套的时候就想到她了,现在他穿越了一整个世界,把另一边的技术带过来教给了位于不同世界的另一个人,同时问道:“如果我想把这项技术简化分层,让更多的人学会,让它不至于失传,我该怎么做?”
800 交流
这个世界是没有花边大套的,或者说,现在的大周没有。 这种花边装饰的思路跟大周常用的不太一样,尤其是花边大套以纯色为主,这在国外能表达新娘的纯洁无瑕,但在大周,只有丧服才会全白呢。 但美的东西就是美的,花边美而纤细,花样繁多,秦织锦一看眼睛就亮了。 不过她很有分寸,并不问许问是从哪里得到的,反而认真思考起了他的问题。 其实即使是在这个世界,技艺失传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譬如绣艺。 绣技在大周非常普及,几乎所有女性都会。就算不能绣出漂亮的绣品,缝个扣子补朵小花什么的大部分人也都是会的。 因此,它时常都能涌现出出色的绣艺绣作,有突破性创新的发展,名闻一时。 但这种技术其实也非常脆弱,如果后来的人没有学会,它就失传了,只能留下作品供人瞻仰,其中技术再也无法复制。 说到底,手工艺技术这种东西,都是非常个人的、私有的。从本质上来说,每个人的技术都不一样,都会有细微的差别。这种个性化与人性化,是它最美的地方也是它最脆弱的地方。 还有一些位于小地方村庄里的绝活也是,走不出来,没有记载,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如果不是留下的作品,你甚至都不知道它曾经存在过。 手工艺作品,就是一个个的人,是他们的人生。 一门技艺不可能永远存在,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活下去。 但是想一些办法,延续一些它的寿命,还是可以做到的。 关键要于,要发现它的问题所在,知道它的毛病出在哪里。 这个花边大套的问题很明显,秦织锦一眼就看出来了。 它跟一些高深的绣技比较相似,学习难度大,制作难度也大。 学习难度大,门槛就会太高;制作难度大,制作时间就会比较长,说到底就是不合算。 尤其绣花人家是有群众基础的,人人都会人人都喜欢。 这个花边大套呢?没人知道不说,还多少有点犯忌讳。 所以许问说的这个根源也没错,它需要简化,让更多人易上手、易学会、易制作。 就像绣花一样,人人都会,这个根子就不会断了。 不过许问接下来的要求就让她有点纳闷了。 “要简化工具?简化手法?要一个荷包就能装下,提手就能织?还要自成物件,不止是装饰之用?” “对,花样可以比较简单,但手法也要简单,最好不需要人教,用图示就能学会。” 他们说话的时候正在吃饭,其实秦家是有点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的,但许问和倪天养太忙了,往往吃饭的时候也要聊工作,秦织锦渐渐也习惯了。 秦织锦捧着饭碗,仰头琢磨了一会儿,道:“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它跟绣花一样,普通姑娘用针线包装起来,随手就能编个东西?” “还有就是我想让它当个小玩意,姑娘家们的新奇小玩具,买一包回去,就能照着编个小东西出来。初学者编出来的小东西可能简单了一点,不合适装饰在衣服上,但要是能做成成品,赠送给闺中密友之类,是不是也挺有意思的?”许问变了个方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挺有意思。不过买的时候就可以让店家教啊,不是更方便?”秦织锦先肯定了一句,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如果他们不是自己去买呢?”许问问道。 “哦?你是说有钱家小姐,请丫环代买吗?” 许问指的并不是这个,但他含糊其词道:“也有这种可能。” “这样啊……”秦织锦若有所思,端着碗半天没说话。 “先吃饭。”倪天养给她夹了块鱼肉,叮嘱道。 “哎!”秦织锦立刻眉花眼笑,一边吃一边对许问说,“你让我再想想!” 要推广一样东西,必须先普及它。虽然花边大套真正的工艺仍旧非常复杂,有失传的可能,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人去做它琢磨它,就会有新的花样被设计出来。 工匠技艺,同样如此。 吃完饭,许问继续转授秦织锦这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技艺。 秦织锦是真正的织绣大师,她边学边想,联动自己掌握的织绣技术,又主动设计了三四套花样出来。 然后她一边摇头说这个不行不够简单,一边用纸笔把它们记录了下来。 许问看着纸上的花样,突然一晃眼,仿佛看见了一棵树。 时光迁移,树在不断生长,有枯叶子落下,也有新生的嫩叶萌发。 在这个时代,枯叶与嫩叶姑且达成了一个平衡,树木也正在健康成长。 到了他那个时代,枯叶多,嫩叶少,因此树木也有些濒危。 树木固然有其自身的寿命,但强健它的根干,也许能让它活得更久。 那就试试看吧。 许问同时也在学炼剑。 他向谢灵环 提出来的时候,谢灵环似乎有些惊讶,但她表情一直淡淡,并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答应得很快,答应了就尽心尽力地教。 许问想学这个其实也不是一时兴起,按照预先规划的流程,他现在也应该开始学金属工艺了。 毕竟,他学艺时间太短,境界是很高,但实际掌握的技能门类还是有限的。 虽然连天青说天工并不需要面面俱到,而各个门类之间也确实有相通之处,但许问还是想多学一点。 很多东西,自己有了实践才能真正了解。 在他这个境界里,学什么技艺都很快,炼剑也是一样。 他学习的进度之快,举一反三能力之强,就连谢灵环也不时会露出惊讶与赞叹的表情。 她当然看得出来,许问在此之前确实是不学的,甚至很多基础的术语和技巧也不知道,但只要她稍微一点,他立刻能够明白其中原因,找到最合适的工作方式。 不愧是传说中的天工传人。 谢灵环也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说起来有趣,两个不同的世界,竟然给了许问同样的定位。 这并不是说他靠师父的名气吃饭什么的,而是在这样一个注重传承的环境里,所有人都在畅想,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能力,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教出来? 那必然只有传说中的天工了。 不过许问在学的时候也觉得很有趣。 这是他第二次在现代学艺,上次是向孟平学石雕。 跟孟平相比,谢灵环更往前走了一步,融合的现代技术更多。 毕竟,石头还是石头,但现代钢铁跟古代已经有了巨大的差别,可以学习参考的东西太多了。 而且谢家把传统工艺与现代工艺相结合,对以前的技术进行改进的思路和方法也挺有趣的,许问跟谢灵环讨论,获益很多。 现在逢春新城大师云集,其中也有不少冶铁炼金方面的。许问在那边也学了些东西,反过来又教了谢灵环不少。谢灵环喜形于色,许问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 而这样的老技术对她也确实有帮助,谢灵环思考片刻,就回去熔炉旁边了,然后手起锤落,敲打起来。 许问看着她,若有所思。 然后下一次,他在逢春城跟大师交流技术时,仿若随意一样提起道:“说起来,我师父给我留了份作业,让我修复一座古宅。我觉得拿出来大家讨论一下,似乎还挺有意思的。”
801 启动
许问所说的,当然是许宅。 借助这边的力量共同修复许宅,是许问之前就隐约浮现的想法,这时正式成形,借着这样一个机会,说了出来。 这时大师们正坐在另一座石料场上,刚刚聊完前两天晚上偷雷/管和**的事儿。 这件事从爆发到收场,其实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但可讨论的内容太多了。 雷/管被偷之后,逢春城查漏补缺,管理水平又上了一个台阶。管理严了,多少就会觉得有点麻烦,大师们有些觉得麻烦,有的则很能谅解,反过来劝说其他人。 对于忘忧花,他们也是非常关注的,还好在场的这些人里都没有试过,许问之前还有担心。 除此之外,他们还很关注那个传说中的黑漆,讨论起了使用的可能。 许问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叹。对于这样新能源的敏感,简直是这些顶尖工匠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们叮嘱许问有机会的话找一些黑漆过来让他们研究一下,许问答应了。 整体氛围非常轻松,许问提出许宅来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在意,还有人跟许问开玩笑:“你师父给你的作业,你让我们一起做,这算不算作弊啊?” 也有人非常感兴趣:“不知道天工大人安排的,是怎样一座宅子?” “像这样一座古宅,想要进行修复,必不可能只用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这个作业布置之初,就是打算好了让我可以任意寻求帮助的。而且,这座宅子有形无实,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有充沛的细节可资参考。”许宅一一回答。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了……是你师父画给你的,是一座他想出来的宅子?” “也有可能真的存在,他在什么地方见过,描述出来给徒弟听。” 大师们议论纷纷,都没什么可怀疑的。 连天青已经无限接近天工了,那是他们无法窥见的天机,在那个层面上,他做什么都有可能。 而且,说到底,虽然建筑是一项实践的艺术,有形而无实的情况他们见得也挺多的,设计图不就是吗? 这其实就是一种另类的设计图,把建筑转成了修复而已,也不奇怪。 “那宅子虽然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细节非 常齐全,各位就把它当成是真的存在好了。” 许问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拿起一个包裹,放到面前石桌上。 他解开包裹,哗啦一声,一大堆纸卷滚了出来。 “图纸?这么多?”立刻有大师看了出来。绘图所用的竹纹纸,跟一般的纸是不一样的。 “这是其中一部分,另外还有。”许问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卷来展开。 看见纸上图形的时候,所有人眼前同时一亮,好些人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向前。 “这是什么画图的方式?” “用的什么笔?” “是你画的还是连大师画的?” “很有意思啊……” 从某方面来说,这些大师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他们围着感兴趣的东西两眼放光的样子,跟小孩一样。 许问在现代用了很长的时间,对许宅进行了全面的测绘,制成了图纸。 为此,他专门去学习了绘图技术,用的方式当然也是现代的。 他不可能直接把现代的图纸带到这个世界来,所以出现这个想法之后,他研究了这个时代的图纸,用较为接近的办法,把它们转录了一遍。 从某个方面来说,绘图的方式,也是一名工匠看待物品、分析物品的方式。 古代人比较简洁,大部分工作在绘图之后,靠经验手感来完成;现代人,则会把很多工作提前完成,在动工之前,就把该想到的全部想好。 所以,虽然许问这个图纸在转录的时候已经简化了,但对这些古代的大师来说,仍然非常新奇,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单从图纸上,就可以看出这么多东西。 “照着这图纸,就可以做烫样出来呀。”有人说道。 “是准备做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许问说。 “我来做!”一个大师对这图纸越看越是有趣,兴致勃勃地说。 “行,回头可以一起来。”许问答应。 李全这时也在,自从图纸拿出来,他就非常专注地盯着看,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他抬起头来,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叹地说:“你这精力,也太充沛了……” “时间有限,非得抓紧不可。”许问答道。 李全才想嘲笑他才几岁就敢说时间有限了 ,他们这些老东西怎么办。但嘴才张开又闭上了。 相比这个世界,相比他们想做的事情,人的一生确实太短暂了。越是到他们这个年纪,越是舍不得死。 想做的事情那么多,想看的东西还那么多…… 许问这个年纪就有这样的觉悟,其实不算太早,但是真的很好。 李全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回头做烫样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也来帮忙。” 工匠这个行当,可以说是最务实的一批人。 他们很快就放下了那些无谓的感慨,开始关注现实事件。 只看图纸,就能看出许宅的奇妙有趣之处,他们肯定是要参与讨论的。 而且许问拿出这份“作业”,其实也是给了他们一个话题,一个讨论交流的契机,这个机会他们绝对不可能错过。 不过这就相当于在建城之外,又多了一份工作,时间要重新规划安排。 但这是小事情,就连这个烫样,想参加的也不止一两个人,几乎全员都想加入。 这么多人做同一件事,这个时间也要调整,最后还是许三加入,给他们做了个时间表。 从江南小横村走到西漠,走了这么远距离,经历了这么多事,许三也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许宅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它包含的技艺种类极其丰富,直到如今,许问仍然会不断在里面得到新发现,有些结构他没见过,暂时还不能理解。 这也是他需要把它提出来,向大师们寻求帮助的主要原因。 集体的力量,总是更大的。 而与此同时,在现代,李三司提前发来信息,告诉他审核已经通过了。 三天后,正式的函文发了下来,万园市大工巷许宅,被正式认可为国家级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准许启动修复工程。 修复方案可由私人进行,也可由文物局派遣专家组完成,但无论哪种,都需要在工程启动前提交文物局审核通过,方可进行。 这个许问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一一接受了下来。 然后,他跟李三司交流过后,向文物局发出申请,要求文物局派遣专家组进行前期的勘测与考察,拟定修复方案。同时,提请自己加入专家组,成为许宅修复方案的总负责人。
802 位置
宋继开刚刚从欧洲开会回来,到办公室水都没有喝一口,就被叫去了领导那里。 “这个项目,你跟一下吧。”领导递给他一份资料。 宋继开一边叫秘书帮忙上杯茶,一边忙着翻看眼前资料。 才翻开第一页,他就皱起了眉:“万园古宅,一级保护单位?万园市这么多园林,怎么给座宅子上这么高?” 领导还没有回答,他又眼尖地看见了旁边的数字,“一周前递上来的?五个工作日就走完流程敲定了?走后门的吧!” “你这嘴,注意点儿,要惹事的。”领导无奈地点点他。 但宋继开只抬着头,盯着领导,非得让他给个说法。 “派了顾问组去的,你看看领头的是谁。”领导只好提醒。 宋继开这才去看到下方的名字,瞪大了眼睛:“李三司?那没事了。” 这个名字自有公信力,宋继开看见就不问了,继续往后翻。 领导清了清嗓子,道:“要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走关系。” 宋继开又抬头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上面也是有人看着,所以流程走得比平常更快了一点。但是要说的话,这速度也不光是因为上面有人,主要还是宅子不错,舆论也有压力。”领导解释。 上面有人看着,舆论还有压力? 这是什么宅子,怎么这么牛气? 宋继开前段时间在国外,没能实时跟进国内的事情,听见这话就好奇了,继续往后翻。 文物局的公文都是有固定格式的,前面都是相关宅子的正规介绍,包括李三司顾问组在平镇拍卖会活动结束之后,前往许宅进行测量的各种数据、描述、以及大量的照片。 只看照片,宋继开就被吸引住了,轻吸了一口凉气,道:“好厉害的宅子!” 这本资料比平常的先期资料要厚一点,光是技术内容的部分就多了一倍,上面还写得清清楚楚,只罗列了部分技术,并不完整,有待补充。实景照片部分更是一倍有余,好像处处都是奇景,处处都舍不得放弃一样。 看着看着,宋继开整个人几乎都要陷进去了,越离越近,每一页上都逗留良久。 秘书给他倒了茶过来,就放在他手边, 他一点伸手过去拿的意思都没有。 “可以可以,这个一级给得应该,应该!”他看了一会儿,非常激动的表示。 “先放放,浏览一下就可以了,你接下这个项目,就可以去万园看实景了。”领导习惯了他这个做派,很清楚怎样说能让他更兴奋。 “我接!!”宋继开毫不犹豫地说,“你不让我接,我得找您拼命!” “那可别了,你想接就是你的,咱们局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不过我还有句丑话要说在前头。”领导推了推眼镜,注视着他。 “什么?”宋继开没有抬头,继续盯着资料看。 这时他刚刚翻完许宅的实地介绍,接下来是文物单位的所有人情况介绍。 于是他翻过一页,正对上许问的脸。 “这年轻人,长得挺帅的啊。唔,也不是帅,挺顺眼的。”宋继开难得赞了一句。 “你要去的话,不能当修复项目组的主负责人,只能当个副手。”领导说。 “啊?”这是宋继开很少有的经验,他茫然抬头,不过也没太多异议,反而有点高兴,“那谁是负责人,李教授?汪老?还是岑教授?” 他连续举出三个名字,领导一直摇头,最后伸出手,点了点他面前的资料。 “啊?”宋继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再一次对上许问的面孔。然后,他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眉头皱紧,突然也不觉得许问有多帅了。 “建筑的所有人要求加入修复工作,担任负责人?”以往也有私宅被定为文物单位,也会有物主要求加入。这种情况不算鲜见。 甚至物主不想加入,他们也会要求物主参与进来。 毕竟私宅不比公地,虽然进入国家文物保护体系,相当于纳入了国家管理的范畴,但私人的物权还是需要重视的。 但物主要求担任负责人这个就真的很少见了,大部分物主也会很有自知之明根本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古建筑修复,需要的是专业中的专业,普通人看见就望而生畏了,哪敢提什么要求。 不过宋继开还是没有马上发话,他皱着眉,盯着资料上年轻的面容,问道:“他考了资格证吗?几级?” “才过初级,正在申请中级。” “啊?” “初级。” “胡闹!”宋继开立刻就怒了,“半桶水晃荡!初级技工,就觉得自己能这么大一座宅子的修复工作了?” 老实说,要是许问完全没证,他可能还不会这么生气。 你完全没入行完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还可以理解一点。 不懂嘛,把古建筑修复当成了房屋装修,想争取点话语权,可以理解。 但你入了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要来争这个,也太不懂事了吧? 拿个初级证书,在这一行就像个初中生,刚学完九年义务教育的。 这种水平,就想独立接一个大型施工项目了? 这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你先别急,把这本资料拿回去,好好看看。然后上网,再查一下许问这个人。这样,你或许能搞明白一些事情。” 领导慢悠悠地道。 宋继开捧着资料离开了领导办公室,离开时记起来把那杯茶喝完了。 回去之后,他就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第一时间去查许问其人。 这时,离平镇拍卖会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网上热度消退了一点,但稍微一查,还是能查到大量相关的消息。 宋继开顺利查到了许问成名的来龙去脉,以及当时他带给所有人的震惊。 查完之后,宋继开往椅子上一倒,仰望着天花板,沉思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爬起,再次浏览刚才的消息,留意关注其中的一些重点。 他的表情变幻莫测,眉头时松时紧,又似乎有些疑惑。 过了很久,他再次起身,敲响了领导办公室的门。 “我还是要先保留一下。”他说,“然后我要出个差,去万园一趟,看看这座宅子,再见见这个许问。 一切等见面详谈之后再说。” “嗯。”领导递给他一个单子,宋继开低头一看,出差申请表。 已经给他填好了,签名盖章,只等他自己签名。 “去吧,好好聊聊,尊重他的想法,但也要把我们局里的想法、现代古建筑修复的理念带过去。”领导挥了挥手,道。 “嗯,必须的。”宋继开回答。
803 旧时新日
宋继开上了高铁,直奔万园市而来。 许问没有接到通知,这一次,李三司并没有提前知会他。 宋继开上车的时候,许问正站在四时堂二层那个“不存在”的房间里,又搬了一块白板上来,开始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字。 他给这个房间新取了个名字,叫“第五室”。 室也通时,指的是四时之外的第五时,超出了四季之外的别样的时空。 他站在第五室里,把在班门世界里得到的那些修复建议一条条写上去。 这块白板仍然被分成了左右两半,许问把班门世界大师的提议写在了右边,左边则空了出来。 内容很多,他选了最细的白板笔,字写得非常小。 能被明山邀请去流觞会的,当然是大周最顶级的工匠大师,现在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聚集在了新逢春城。 于是,这也相当于是大周最强大的技术力量。 这些力量向着同一个方向使劲,爆发出来的能量极其惊人。 由此,许问也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技术这种东西,其实也不是凭空而生的,前后有脉络,有传承的轨迹与方向。 大部分情况下,新技术都是在旧技术的基础上诞生的,由旧技术改进变革而来。 就比如,唐朝华盛,宋代清雅,前者繁,后者简,但后者的技术先进度肯定超过前者。 而到了清代,手工艺技术不断突破,达到了新的顶峰。 一个说起来很有趣的例子,很多人觉得雍正雅,乾隆俗,这其中固然有个人审美的原因,但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乾隆时期有了新的技术突破,以前做不到的工艺现在也能做到了。 技术与审美,其实常常是互相影响的,在古代尤其如此。 人们喜欢一样东西,经常不仅是因为它符合自己的审美,还因为它稀有。 总地来说,新技术通常是会比旧技术更进步的。 但在班门世界,却没这回事。 这样说也不准确,但就像许问曾经在江南观察到的一样,不同时代的技术在这里混杂在一起,非常混乱,难以分割。 但是要说的话,它们又不算完全没有脉络,还是能找到一些规律的。 许问也很快找到了原因所在。 这还是跟曾经的那个唐有关。 在那个曾经的唐朝,无数的成名历史人物以及新技术、新艺术品混合在一起,共同铸就了一个奇特而辉煌的时代。 那之后,虽然时代信息流失,很多东西都不存在了,但作品留了下来,其中蕴藏的技术留了下来,被很多人揣摩、模仿、复制。 由此,大周的技术也是非常混乱的,在许问的眼里看来,它带着另一个 世界许多时代的不同特征,但又有着自己的发展,有许多跟另一个世界相异的特性。 许宅是座很有趣的宅子,就着这个命题,大师们可以讨论得非常深入,从中展现出来的内容非常多。 也正是因此如此,许问格外感受到了班门的特别,它自成体系,跟现代世界的古代历史既相似又有很多不同。 然后他就发现了,许宅确实与班门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从中展现出来的技术体系,与班门世界的正是同一套! 这一点,许问早就察觉了一些端倪,这时也没有特别吃惊,只是让他更想快点成为天工了。 经由这些大师,他又学到了很多新的技术,其中很多正是许宅所用的。 它们被罗列在了这块新的白板上。 未来,它也将进入许宅的修复方案,成为其中重要的技术储备。 许问一边学,一边写。 他在两个世界的任务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完成的,需要大量的时间与精力。 不过他乐在其中,不知疲倦。 现在来往于许宅的人变多了,他在平镇展销会探古活动中的奖励,八大库的材料也已全部向他开放。 他先是拿到了八大库的库存单,他想要的几种里面都有。 但是自然材料这东西,不同的区域、不同的批次都有可能不一样,变化非常大。 所以,许问出门的时候变多了,外人过来许宅的时候也变多了。 各种材料进进出出,进行比对,许问还在附近租了仓库,暂时购进一些储存起来。 这片寂静清冷的地方,突然间染上了大量人气,几乎所有到这里来的人,看到这座宅子的时候都会感到震撼。 不过,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时,许问还是会在水面上点燃莹白的莲灯,让火光映入眼帘,在心里期待着可能的相会。 只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再见过连林林,也不知道是机缘没到,还是少了什么必要的环节。 不光是连林林,连天青那边也没什么消息,他还是一直留在林林身边,但不想见她吗? 还是自己一个人又去了新的地方,探索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他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许问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只能努力去做自己的事情。 百忙之中,杜鸣又带来了新的消息。 之前许问通过了初级技工的考试,想继续往下申请。 但是中级技工到初级技工之间,需要有几年的明案工作时间,这几乎是所有资格考试必须的内容。 杜鸣听到这个就说,有相关的政策可以跳过这个时限,这主要是为了帮助班门这样旧时门派融入新体系,许问跟这种情况也比较类似 ,也可以试试。 许问就拜托给他了。 杜鸣打一开始就非常看好许问,平镇事件更是让他眼前一亮,早就想找个机会增进双方的关系了,许问的请求来得正是时候。 本来就有政策,也有申请的渠道,事情挺好办的。杜鸣乐滋滋地去帮他跑动,还带上了班门的一些老人,一并申请。 一切都很顺利,准考证很快就下来了,杜鸣拿着过来找他,问他想什么时候考,可以联系考场,给他安排。 许问是在许宅里接待他的,他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道:“接下来我会越来越忙,倒是最近还没进入正题,有点空闲。最近的考试是什么时间,就安排在那时候吧。” “行。”杜鸣知道他的实力,他翻了下时间表,说,“最早一期是这周六。” “周六?明天啊?” “有点突然是吧,再往后就得一个月后了,不如……” “就明天吧。” 许问干脆地说。 明天也算一个空当,再往后,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 “行。我去给你报名。” 杜鸣办事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安插好了位置。还在上次的扬天技校,同一个地方。 只有一个位置,所以只安排了许问一个人,班门的其他人他再另做安排。高小树和荣显更不用说了,他俩不属于政策许可的范围里,得老老实实地工作相应的时间才能继续报考。 杜鸣走的特殊渠道,不需要再上课,直接就是考试。 明天早上九点开始考,一样分笔试和实操两部分,上午笔试机考,下午实操。 许问一一应下,这套流程他已经很熟悉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除了木工之外,还考了很多别的项目,主要集中在建筑类里,算起来大概有七八项。 实际考过之后,他才意识到,现代建筑的分工细致得惊人,光是建筑类就有木工、砌筑工、模板工、抹灰工等十几个项目,如果上升到设计管理施工,还有几十个类别,非常复杂。 他一边学一边考,虽然不可能全部学完,但就此机会,也了解了不少现代建筑、以及现代古建筑修复的相关知识,对于他来说,这也算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里,他对许宅修复方案的设计变得充实起来,开始有了明确的计划了。 杜鸣刚刚跟他交待完考试的具体事项,许问的手机就响起来了。 他接了起来,听了两句,有些意外地道:“这么快?我知道了,我在这里,您直接过来吧。” 放下电话,他表情有些奇怪地对杜鸣说,“国家文物局那边派了人过来,说在正式立项之前,要先跟我碰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