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草纸与宣纸
从第五轮开始,所有木桶渗水的速度同时变慢,可见留下的木桶质量比较平均,短时间内很难出现明显差别。
这种时候,不免有人开始犯嘀咕了:“这样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你也可以不用等,反正五天之后会出最后结果。”旁边的人斜他一眼,淡淡提醒。
“嘿嘿,都等到现在了……”那人讪笑两声闭了嘴。
他们的确可以走,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所有人却都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衙门的不赶他们走,他们就绝不会走。
五级木坊打败三级木坊这种事情,可不是时时都会有的。他们甚至有了一种大胆的想法,想要等着看看——本次县试的县物首,没准也会花落旁家?
“唔?对了,这边结果还没有出来。”一个声音陡然扬起,是朱甘棠他们又回来了。
考官们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高兴:“还有这么多桶留到现在了?这次的小兄弟们功底很扎实啊。半个时辰了,可以二验了吧?”
秦师傅夸完考生,转头去问朱甘棠。
“可。”朱甘棠一声应诺,考生们还在莫明其妙,秦师傅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裁成纸条的草纸。
他招呼了一个小吏,带着他走到桶边,弯下腰,把纸条贴在了桶侧。
草纸吸水,纸条正中央立刻出现了一点湿痕,不久扩大,最后快要扩到一半时,停了下来。
秦师傅一笑,直起身子拖长声音道:“过——!”
小吏悬笔于纸,没有下落,跟着他一起走到下一个木桶的位置。
人群里,一个考生松了口气。
很明显,主考方这是在控制进度。
有些桶就算有点渗水,渗得太少也可能没办法短时间在桶底形成有规模的水渍,就需要用其他手段来进行检查。
为此,主考方安排了“二验”,也就是第二阶段的检查方法。
草纸易吸水,少许水渍也能检查出来。只要桶壁渗出的水多到一定程度,一样会被淘汰。这也并不违背朱甘棠一开始宣布的规则。
果然,下个木桶桶壁的水很轻易地把草纸浸湿了一半,秦师傅对着小吏摇了摇头,小吏迅速在帐册上记下了它的编号,接着这个桶就被提了下去。
秦师傅在木桶间漫步,不时弯下腰贴张纸。
用这种方法,转眼间又淘汰了十余个桶出去。
不久,他走到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箍桶旁边,考生们聚精会神看着他的动作,这时不约而同地上前一步,又专注了几分。
之前那段时间里,所有的木桶基本上都已经对号入座,这个桶——正是齐坤的!
纸条贴上去,秦师傅睁大眼睛,轻“咦”了一声,与此同时,相当一部分眼神不同的考生也发出了一声“噫”的惊叹!
“怎么了怎么了?”另一部分眼神不好或者位置不好的考生急着小声问。
也不需要他们问了,接着秦师傅就直起了身子,对着他们亮出了纸条。
纸条无比干燥,上面一点湿痕也没有!
这就是说,经过了这么久,齐坤的这个桶还是没有渗水——一点也没有。
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木桶,是在缺少条件、没有前置与后置处理的情况下急就章做出来的桶,它本来就很难持久!
齐坤脸色平静,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一样。
“功底不错。”秦师傅赞了一声,把那根纸条递给小吏,继续往前走。
齐坤是第二个“交卷”的,在他之前第一个交的是许问,因此许问的无箍桶就在他旁边紧挨着。
秦师傅看清许问的桶,眼中就有异光微微一闪,手也微微一动,好像想把它提起来细看,又强忍住了那种冲动。
他还是老样子往上贴纸条,这一贴,又是“咦”的一声,又是“噫”的无数感叹!
一模一样,纸条上同样没有湿痕,干燥笔挺得像是刚从仓库里拿出来裁好的一样。
一个没有箍的桶,纯靠榫卯连接的桶,防水性能竟然能好到这种程度!
“还好没跟他赌……”钟无病庆幸,心里同时又有点酸酸的。
一个五级工坊,凭什么可以出这种人才?
“了不起。”秦师傅再次赞了一句,跟对齐坤那个时用词不同,傻子也听得出来更欣赏哪一个。
许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齐坤,只见他紧盯着自己的桶,两眼放光,不仅没有不忿嫉妒,反而像是看见了什么宝物一样!
这种反应……
许问再次轻轻皱了皱眉。
这一批,秦师傅大约又淘汰了一半的桶,现在留在场上的还有三十九个。
还好这一次,姚氏木坊也跟着一起被刷下来了不少,不过还是留了十个桶,继续远超三级工坊。
“我也不行了。”旧木坊一个学徒遗憾地摇头。
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一生一次唯一的机会,但此时,他却并没有显得太过激动。
一方面是因为这只是三天考试的其中一轮,最终的成绩还要综合前两天的结果。
另一方面,经过这次考试,他本身就已经明白了什么。
“技不如人,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有多练了!”钱明慨然道,其他人一起点头,相视而笑。
许问看着那一张张豁然的脸孔,心脏突然加重了跳动,好像有某些东西从深处萌发出来,顺着血液流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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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完全部的木桶,秦师傅收手走到一边,正色宣布:“一刻钟后,三检。纸湿三成,即为出局。”
不知为何,这一次,三位考官和那个神秘的陌生人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一边,跟着他们一起等了一刻钟,等来了下一次检查。
一刻钟后,宋师傅上前。
还是一样的草纸,只要湿过三分之一,就要被淘汰,标准比之前更加严格。
宋师傅检查的方式跟秦师傅有些不同。
他纸条贴上去就走,完全不多停留。等到全部纸条贴完,他才转身回来,从第一个桶开始看。
“三成,出。”
“两成,留。”
“四成,出。”
“五成,出。”
他检查得太快了,小吏跟在他后面,写都写不过来的感觉。
很快他就走到了齐坤的桶旁边,撕下上面的纸条。
“无渍,留。”
考生们小声哗然,连自己的成绩也顾不上了。
又是没有水渍!齐坤也太牛了吧!
宋师傅没有表情,继续前行。下一个就是许问的桶。
“无渍,留。”
考生们的哗然声更大了一点。又是无渍,这也是个牛人啊!
而且这桶还是有榫无箍,怎么感觉比齐坤还要更牛一点……
许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齐坤,对方目光灼灼,视线简直没法从那个桶上移开。接着他快速往这边看了一眼,那表情,许问相信如果不是这是考试现场,他都要冲过来询问自己桶的做法了。
齐坤这个人……许问的心里疑惑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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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官们还是没有离开,继续旁观木工类考试情况。
现在正是盛夏,天气非常热,即使站在阴凉地方,也会瞬间出一身大汗。
但即使如此,考官们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站在不远处,对着这边指指点点,正在说着什么。
十大门类,唯独对木工类如此吗?
这代表了什么?
许问往那边看了一眼,心中一闪念。
又一个一刻钟过去了。
至此,进入第七个一刻钟,能在这一轮继续留下来的,将会得到七十分。
这一次,朱甘棠亲自上前。
而他手上拿着的,不再是粗糙的草纸,而是一张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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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纸吸水,但比起宣纸来就差远了。
最关键的是,草纸厚,宣纸薄,前者要吸水到一定的程度才能看出痕迹,而后者,几乎沾点水气就会皱起来,对水的反应非常明显。
朱甘棠的检查方法跟宋师傅一样,先用一丁点浆糊把纸贴在桶壁上,等全贴完了再回来一个个地看。
他亲手做完这一切,不时蹲下站起的动作显得有点笨拙,但这时候没一个人会嘲笑他,全都在紧张地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这种检查方法,估计没几个桶会留下来吧?
也不知道齐坤和许问那两个会怎么样……
“过半,出。”
“三成,留。”
“过半,出。”
果然,用宣纸就太明显了。朱甘棠说的“过半”还是客气的,大部分宣纸在撕下来的时候完全湿透了,直接撕成了一团糊糊!
少部分情况相对好一点,湿气浸润宣纸,让它整体变得非常绵软。只要不软到撕下时无法成形,都算过关,能继续留下。
最令人关注的当然还是齐坤和许问的桶。
朱甘棠走过去,弯腰撕下一张。
“无渍,留。”
“无渍,留。”
连续两次宣布,用词一模一样。
朱甘棠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跟考生们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有时候越是内行,越知道一件事中间的难度。
都这个时候了,连宣纸也测不出来湿度?
这两个人简直太妖孽了吧?
尤其是许问,连桶箍也没有用,纯用榫卯,这是怎么做到的?
第七个一刻钟过去,在这种严格的检测方法下,留下来的桶只剩十二个。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其余十个桶哪个是哪家的了。
所有人关注的只有一件事情——
齐坤和许问的那两个桶,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062 留!
第八个一刻钟,留下了五个桶。
齐坤和许问的桶仍然毫无湿渍,撕下来的时候笔挺挺的,似乎连浸润出来的湿气也没有。
第九个一刻钟,只剩两个桶。
齐坤的和许问的。
试末判卷到此为止,已经经过了一个多时辰,足足两个多小时。
一个没有经历过脱脂与干燥处理,也没有用水浸泡使其膨胀再烘干、用桐油进行表面处理的木桶,竟然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滴水不漏!
齐坤的基本功的确厉害,但还可以理解。
毕竟传闻里,他可是从手能握物开始就已经接触木料了,几乎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但许问呢?
一个五级工坊的学徒,凭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不,这桶连箍也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
“当……当……当……当……”
此时,西洋钟突然开始报时。
钟盘上方弹出一个小舞台,舞台上两个小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人拼命敲锣,另一个人则吹着唢呐。
锣声十八响,下午六点了。
考生们的注意力全部被钟上小人吸引了过去。
“这是西洋工匠技艺,只要整点,就会有人出来报时。”有见多识广的跟旁边同伴宣传。
“是用的机簧吧?真是巧妙!”这是更见多识广一点的。
不过在这里更多的是乡下土包子,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好像看见天大的稀罕事一样。
西洋钟,中式布景,倒是有趣。
许问也很久没看过这样的老式钟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看上去跟旁边的土包子也没什么两样。
下午六点,阳光仍然明亮,但已经开始略微显出一些暮色。
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考生们都觉得有点脚酸了,但一个要走的也没有。
他们都想等着看看,一个齐坤,一个许问,究竟能留到什么时候,谁会先一步出局!
所有目光集中在仅剩的两个桶上,第十个一刻钟,宋师傅再次上前。
到这时候,他们用的都是宣纸了。只要桶面上有一点水汽,能就马上看出来。
然而还是没有,两个桶同样坚挺,两张宣纸笔挺无痕。
一百分!
第十一个一刻钟。
一百一十分,两桶皆是。
一百二十分。
一百五十分。
考试结束到现在四个多小时了,天色从白变黄,再从黄变红,最后全黑。
校场上燃起了火把,把两个桶的位置照得灯火通明。
考生们隐身于黑暗里,还好大家都是工匠出身,挺能站的,他们不时交换着双脚,还是没一个人走。
他们舍不得走。他们有预感,今天要看到大事情了!
一百六十分,一百七十分,一百八十分。月亮升上天空,渐渐往中间偏移。
考生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声,接着咕噜咕噜地连成一片。
朱甘棠首先有点站不住了,他叫人搬来了小杌子和两筐馍,发了考生们一人一个。
考生们屁股下面有凳子,手里有馍,心里安定了不少,啃着馍继续往下等。
考官们也都还在,朱甘棠坐着,宋秦两位师傅都站着,令人意外的是,那个疑似大人物也一样站着。
明明看上去是个读书人,站了这么久,他却并没有什么疲色,神情间一派从容自若。
许问抬头看见,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晚上八点半,第十九个一刻钟,秦师傅再次上前。
同样的工序,两张纸条贴上桶壁,几息后取下来验看。
到了现在,秦师傅仍然非常认真,先后顺序一点也不会搞错。
先是齐坤的,他举纸齐眉,透着光看。
此时,他神色突然一整,高声道:“纸湿一成,留!”
终于湿了!
考生们同时精神大振,不约而同地看向齐坤,连许问不能免俗。
齐坤好像早就有心理准备,他表情平静,还微微点了点头,一点也不意外。
这么清楚自己的能力极限?
许问有些意外。
其他考生可能不觉得,他是非常清楚的。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极限在哪里,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齐坤如果不是装逼,而是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非得经历长时间反复刻苦的训练不可。
这样的人……
他盯着齐坤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无渍,留!”
片刻后,更加高亢的声音扬了起来。
考生们的骚动更加明显。
许问的桶还是没有渗水?都这个时候了?
这也太厉害了吧!
八点四十五,第二十个一刻钟。
桶漏水这种事情,只要开始了,基本上就不可能逆转了。
“纸湿三成七分,留!”
“无渍,留!”
九点。
“纸湿四成五分,留!”
“无渍,留!”
九点一刻,所有考官与考生全部集中了精神。
看刚才的趋势就知道,齐坤的桶已经撑不太住了。当然,到现在为止,桶壁渗水还能不马上浸湿整张纸,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厉害了!
“纸湿过半,出!”
“无渍,留!”
果不其然,朱甘棠的声音如约而起。
齐坤桶壁的渗水超出标准,被淘汰出局!
唯一留下来的胜利者,只有许问一个人!
按照本场考试的规定,留到最后的能多加二十分。
不过就算不加这个,这个桶坚持了二十二刻钟,每刻十分就是二百二十分,远超齐坤以外的其他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许问身上。他似乎并不意外,身姿挺拔,犹如月夜劲竹。
“真好看。”
考生们不会使用风姿卓然这样的词汇,他们只是非常朴素地这样想着。
但同时,大家的心里也升起了一个疑惑。
到现在为止,许问的无箍桶还没有渗水的痕迹。它究竟可以撑到多久?
难不成,就算没有经过各种处理,它也是一个可以长久使用的木桶?
考官们显然也很好奇,他们小声讨论了几句,朱甘棠扬声道:“至今,编号为木丙十四的木桶仍然没有出现渗水现象。经吾等商议,此桶将被放到县衙门口,派军士守卫,直至桶壁现出水渍为止。”
考生们顿时放心了,决定先回去吃饭睡觉,明天一早就过来看。
要是明天早上它还在,那真是牛逼大发了!
朱甘棠又说了一下五天后张榜登名的事情,考生们纷纷应诺,列队离开了这里。
“厉害啊许问。”旧木场学徒一个个上前,每人都轻轻擂了许问的肩膀一拳。
轮到吕城的时候,他没有动手,而是盯着许问看了半天,接着轻轻哼了一声,撇过了头去。
他本来已经跟许问和解,算得上是半个朋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的心里又有点酸酸的, 不太想跟他说话……
人群鱼贯而出,现在九点多,对古代人的作息来说已经算是深夜了。
考生们打着呵欠,还在聊着今天考试的事情。
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校场上安静下来。
“小坤?你怎么还没走?”朱甘棠正要转身离开,看见队伍最后留下来的一个人,意外地问道。
“朱大人。”齐坤恭敬行礼。
“三天考试都已经结束,现在叫我朱伯父就好。”朱甘棠和气地摆手。
军士们正在收拾校场上的东西,一人搬起许问的桶向外走,秦师傅跟在旁边叮嘱了几句,朱甘棠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他收回目光时,看着齐坤正渴望地盯着那边,好像想凑近了看一样。
这孩子这种眼神,他可见得太多了……
朱甘棠微笑起来,招呼了齐坤到身边,问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早就已经没事了,就是姐姐担心,一直没放我出来。”齐坤认真地说。
“她也是担心你……这次考试你的表现相当不错。”朱甘棠说。
“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现在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还差得远。”齐坤很平静地说,有点跃跃欲试,完全没有不甘。
“……你能这样想,很好。”朱甘棠欣赏地看他。
齐坤又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063 深夜面店
许问他们刚刚出去考场就看见了周志诚,他正在外面徘徊,一见他们就迎了上来,半是疑惑半是担忧:“怎么搞得这么晚,出了什么意外吗?”
考试还没结束,他就过来接人了。结果听到考试结束的磐响,也有人陆续出来,却一直没看见自己家的。他向门口守卫打听的,守卫打量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让他站远点,没人回答。周志诚从那时候等到现在,等了几个小时了。
他听完原因,松了口气,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饿了吧?走,先去填填肚子。”
他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跟许三他们差不多同龄,但站出来招呼他们的样子却真的像个兄长一样,诚挚又关切。
“周师兄你不知道,许问可牛了!”吕城兴奋地拉住周志诚炫耀,周志诚拍拍他的脑袋,“边走边说,别耽误大家时间!”
他带着一群人往外走,许问跟在人群里,听着吕城眉飞色舞讲今天考试以及考完后发生的事情,周志诚认真听着,不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说起来,吕城之前,姚氏木坊唯一准备参加徒工试的就是周志诚。就算姚氏木坊只有五级,周志诚也算得上是百中选一、被寄予厚望的人才。
结果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被意外变故直接击毁。
但尽管如此,他仍然温和地对待周围的每一个人,听到许问在徒工试中大放异彩,也只有惊讶与喜悦,一点怨怼也没有。
这样的人,不应得到这样的遭遇。但是,疑似导致这一切的齐坤……
许问正在深思,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你……”
他一抬头,看见他们刚刚走到县衙后面的一个巷子里,齐坤正从一个转角走出来,迎面撞上了他们。
周志诚正面带微笑地听吕城说话,一见到他,笑容顿时消失,脸色沉了下来。而齐坤脸色也是一变,“你”了一个字之后,慢慢放松下来,开口道:“周兄, 好久不见……”
“我们走。”周志诚冷着脸说,拉着他们从齐坤身边路过,就像没看见这个人一样。
吕城看见齐坤,脸上立刻现出怒色。他想要往那边迈出一步,却被周志诚抓住不让动。他忿忿不平地小声说:“师兄你怕什么?咱们这么多人,他只有一个,揍他一顿也没人知道!”
“少胡说!”周志诚低声教训他,接着又说,“五天后放榜,不要随意生事。”
两人声音都不大,但此时巷子里实在太安静,齐坤不可能听不见。
然而,他从头到尾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姚氏木坊的人从他身边路过,许问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的身影在屋檐的阴影里显得非常幼小,还有点孤伶伶的。
******
少年人事不挂心,什么事都忘得很快。
周志诚把他们带到县衙后面的一家小面店里,拿了一串钱子儿给老板,让他下面。
老板呵欠连天地接过钱串,把半开的门拉得大了一点,让他们进去。
夏夜清凉,面馆里仍然热腾腾的,二十多个半大小子坐进去,把不大的小馆子挤得满满当当。
老板往灶里塞了把柴,没一会儿锅里的水就滚开了,他娴熟地抓起面扔进锅里,一边煮面一边教训他们。
“我早该关门了,你们师兄非让我留着火,让你们下了考能吃碗热汤面。”他用勺子敲敲锅沿,又打了个呵欠,“不然我早睡觉了,明天鸡叫还要起来开早市呢。”
周志诚连忙站起来向他道谢,老板满不在乎一挥手,又用勺子划了个圈,点了点许问他们,“谢什么谢,该谢我的是他们!要不是看在你们师兄对你们的情份上,我才不赚这个钱!”
“我们师兄对我们好,我们早就知道!”吕城不轻不重地顶了老板一句,转头就先倒了一碗水给周志诚,“师兄你渴了吧,你喝你喝!”
周志诚把水塞回给他:“我在外面有水喝,倒是你们,考了一天渴了吧,先喝点水垫垫,面一会儿就好。”
他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转头看了许问一眼,又去问吕城:“后来怎么样,你刚才还没说完。”
吕城再一次眉飞色舞,拿起一根筷子,绘声绘色地说:“后来,主考官们又回来了,拿着草纸往桶上一贴,哇,纸马上就湿了……”
周志诚聚精会神地听着,越听越是高兴,最后一拍桌子,说:“我们回去就睡,睡完明天一早再回来看看许问的桶还在不在!”
大家一起点头,都在说:“好好好,明天过来看!”
“你们不是要去街上看看,再给家里捎点东西的吗?别耽搁时间了吧……”许问本来挺淡定的,被一群人连续夸,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费事不费事,不管能不能过徒工试,到老了我都可以跟我儿孙说。想当年你们老子参加徒工试,同门小师弟把所有人都吓住了!”
“对哈哈哈,咱们一个五级木坊,单这项成绩比人家三级木坊还要好,牛气冲天!”
“而且也没多少东西要买,一会儿就转完了。”
不是没什么东西要买,是没钱买。
听话的习以为常,说话的人也有口无心,大家都习惯了,没什么人介意。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继续说,说着说着,话题略微有些转移。
在场这些年轻人多少都有点技术宅属性,今天等成绩的时候,大家略微讨论了一下木桶制作乃至圆作技法的细节,但时间不对,没讨论过瘾。
这时候大家又把话题转到这里来了,交换着今天考试里的心得,聊得兴高采烈。
“噗哈哈哈哈。”
大家聊得正高兴呢,旁边突然有人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面馆老板走过来,一边把一碗面扔在周志诚面前,一边还止不住地笑。
这笑里意思明显不大对,讨论声戛然而止,吕城有点不大乐意地说:“老板你笑什么啊?”
“笑你们这群小娃娃,年纪没几岁,东西没学多少,还跟个学问人一样,说得起劲得很。”老板一个个摆面,说得直截了当,一边还在继续乐不可支,“我听来听去,就听你们在说木桶了。木桶,哈哈!”
“木桶怎么了?你不懂,难着呢!”吕城被嘲笑得有点面红耳赤。
“一个木桶有什么难的?桶不漏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就是你们这群没出师的娃娃才大惊小怪。”
一锅面不够这么多人吃的,老板安排完头几个,回头去做第二锅,还不忘回嘲吕城。
在普通人眼里,出师没出师差别非常大,没出师的徒弟顶多就能给师傅打打下手,是没办法独立做活的。
徒工试而已,没出师的小娃娃们考的试,值当得了什么?
这种考试还吹成这样,老板越想越觉得好笑。
但对于这些学徒们来说,值得骄傲的事情被这样嘲笑,那是真的有点难受了。
他们脸孔通红,但这种世人认知的事情,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吕城也毕竟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张了几次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这时,安静的面馆里突然一声响,所有人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往中间看。
许问站在旁边,他的旁边倒着一个木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完全地散架了。
他看了看那个凳子,又看了看面馆老板,貌似很惊讶地说:“突然就垮了,我险些栽个跟头!”
他看上去还有点无辜,但熟悉他的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跟着质问说:“怎么垮了?”
“哎呀这要是栽进去,不是屁股都要被扎穿!”
后面一句话是吕城说的,说完就被旁边许三拍了后脑勺。
老板过去看了一眼,无所谓地说:“东西旧了就容易坏,没办法。也没出事情嘛,给你换张凳子就行了。”
说着他从旁边拖了一张凳子,踢给许问。
许问接住,仿佛是要检查它结不结实,稍微拍了一下。结果这张凳子也夸擦一下散了架!
老板当时就呆住了,皱着眉头走过来,拎起一条凳腿左看右看。
他这时老面馆了,店里的桌子凳子经年累月,的确都在坏与不坏的边缘徘徊。他一向就是像刚才那样,坏了就给顾客换一张,坏多了就找木匠师傅来修。
他喃喃道:“又要请师傅了啊……”说着把凳腿丢到一边,又给许问搬了另一张。
说来奇怪,他搬的时候只觉得略微有些不太牢固,但刚刚放到地面上,凳子又闪架了!
老板彻底纳了闷,一抬头,看见许问正对着他笑。
“老板,看你店里这些桌凳都不行了,让我们来给你修一修吧?”
“你们?师都没出,修什么修?行了,先站着吃吧,明天我再找人!”面馆老板有点郁闷地说。
“让我们试试吧。修不好,这些桌凳也不会再坏。修好了……您照价,不,半价给我们工钱如何?”
许问直视着他,目光灼灼,仿佛早就已经想好了主意!
064 第一份工作
一听许问的提议,姚氏木坊所有学徒全部振作起了精神。
这一帮都是没出师的穷孩子,不怕干活,就怕没机会赚钱。
再说,难得来一次于水县,能多赚点钱,他们就能多带点东西回去。还有五天呢,他们不是不想逛街,但是没钱逛什么街!
被这一帮半大小子热切地盯着,面馆老板有点不自在地嘟囔:“你们行不行哦……”
“不行不收钱,把好的东西弄坏了,我们赔钱。”
许问把一个荷包放到桌上,倒出里面的铜板。正是连天青发给他们的零花钱。
跟着,其他学徒也一个接一个地掏出自己的荷包放到桌上。全部崭崭新新,一看就知道是小心贴身保管,生怕弄丢弄脏的。
面馆老板回视着他们,最后拍了桌子:“行,反正总要找人的,就给你们修了!半价啊半价啊。”
周志诚惊讶地看着许问的举动,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这时候他突然笑了,主动上前跟老板谈价格。
店里的木制家具主要是三种,长板凳、单人方凳和桌子。
最后商定下来,桌子一张五个铜板,长板凳一条三个铜板,方凳两个五个铜板。
修不好不要钱,弄坏了要赔钱。
商议妥当,面也全做好了。
学徒们端起碗, 稀里哗啦地用最快速度吃完,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就开始检查屁股下面的凳子。
吃饭前他们还在打呵欠的,现在一个个精神振奋,一点也不犯困了。
没过多久他们检查完点完了数,这店里的桌凳绝大多数都有问题,连同后面备用的一起,要修的桌子有五张,长凳有八张,方凳有十二张。
面馆老板跟着确认了一遍,很干脆地一挥手:“行,定了!”
“老板大气!”吕城嘴甜讨好。
老板被他逗笑了,打着呵欠说:“你们先修着,我去睡会儿,明早之前先把要用的弄好,我还要开店的!”
“放心放心,我们懂的!”吕城点头哈腰送走老板,回来就被大家笑,“马屁精。”
“你们不懂,把主家伺候好了,主家高兴,以后才有源源不断的活!”吕城理直气壮地说。
“有道理。”许问有些想笑,又有些意外。吕城能这样想,就是很有成功商人的潜质了。
有许问支持,吕城立刻膨胀,得意洋洋地扫视他们。
*******
旧木场的学徒们干了一夜。
修理旧的桌凳跟做张新的其实并不一样。
做新的就是从无到有做出来,所有的一切想法都是自己的。
修理则不然。
这个桌凳是别人做的,他用的什么手法,损坏的毛病出在哪里,要用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些都需要提前调查,预先得出结论。
不过,无论新做还是修理,都需要一个关键——你要了解被修理物的结构,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也是连天青明明擅长的是修复,却要从头开始教许问制作的主要原因。
一家小面馆而已,里面的东西当然都是最简单最廉价的。
这些桌凳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结构或者花样,用来修补的材料也不过是其他桌凳的残骸……
面馆消耗这些东西的确很厉害,老板的店堂后面堆了一大堆废弃的桌凳,基本上修不好的那种,随便就可以拆开来用。
许问和旧木场的学徒们很快就找到这些桌凳损坏的原因,开始一个个修。
他们在这里的一共二十二个人,结果一出来,马上就有人抢着去做,搞得许问自己都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这是这些学徒们第一次得到的工作机会,还能挣到点儿钱,他们非常珍惜,一点也不困。而且,看着破破烂烂的桌子凳子在自己手下重新变得结实牢固,他们的心里满满都是成就感,修完这二十多张桌凳,他们又把其他没坏的又检查了一遍,该加固的加固,该换腿的换腿,相当于也小修了一下。
“不错不错,给主家一点添头,主家心里高兴,生意才做得长久!”
吕城又讲起了他自己推敲出来的生意经,许问笑了,周围其他学徒也笑了。
二十多个人一起动手,其实并不需要太久。十二点不到,整间面馆的桌椅焕然一新,完全变了个模样。
“可惜,再上道漆的话, 就更好看了。”吕城咂把了一下嘴巴,有些遗憾地说。
“上漆等干,这桌凳就没法马上用了,耽搁生意。而且原木的颜色也挺好看,别有一番意趣。”周志诚一边说,一边爱惜地摸了摸桌面,好像是在感受木质的纹路。
刚才大家忙出忙进的时候,他也跟着打了半天的下手,一点师兄的架子也没有。
此时,他注视着木桌的眼神非常专注,充满了不一样的感情。
许问垂睫,看了一眼他的手。他习惯性地把手别在里面,看不清残缺。但残缺始终就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周志诚移开目光,看向这些小师弟:“时间不早了,先回去睡觉,这边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学徒们习惯了听话,听见周志诚这样说,纷纷答应,转身要往外走。许问却没有动,而是问道:“师兄你要等在这里吗?”
“我先把你们送回去,就是这五天要住的地方,然后我再过来。”周志诚说。
“师兄你不睡觉吗?”其他徒弟也觉得不对劲了。
“哈哈,你们考了一天的试,我是在外面玩了一天,精神着呢。你们去休息,剩下的我来。”这一天的事情让周志诚的心情非常好,他笑着说。
师弟们拗不过他,被他强行带离了这里。
周志诚带着他们到了城西的一个小院,还没靠近就压低了声音:“太晚了,小声点。这是一位大师的宅院,他听说我们没地方落脚,专门答应了我们可以在他家住几天。大师一片好意,你们要记得,小心点别弄坏别人家东西,有活就上前搭把手。”
他谆谆教导少年们在外面的礼仪,师弟们紧张地点头。周志诚看见他们这样子有些好笑,又安慰他们说:“不要怕,大师很和气的。”
一群人蹑手蹑脚地从角门进去,周志诚敲门,中年门房大叔打着呵欠出来,看了他们一眼。
周志诚正要解释他们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大叔就开了门放他们进去。
“累了吧,赶紧进来歇着!”大叔笑呵呵地说。
学徒们的心一下子就落回了原处,一边小声道谢,一边快步走进去了。
这位工匠大师的宅院并不是很大,二十多个人住两个房间,全是大通铺,住起来有点挤。
但大家都知道,能在于水有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更别提刚才大叔的话让大家心里全部都暖乎乎的。
他们小声聊了几句天,困意再起,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志诚看着他们睡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
虽然头一天睡得晚,但许问的身体已经养成了习惯,远处的鸡刚刚叫了一声,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抹了把脸坐了起来,周围的师兄弟们仍然睡得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鼾声混成了一片。
许问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外面的院子里,伸了个懒腰。
天边刚刚泛起一线鱼肚白,带着秋露湿气的风吹在皮肤上,非常惬意。
“秋天来了啊。”
许问想起来,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天,转眼间,正正经经的一年过去了。
一年并不久,但已经足够让他认识一些人,以及记住这里空气的感觉。
许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了出去。
接着,他开始打起了一套体态特别古怪的拳法。
065 一张好床
“你这是内家功夫?”
许问打完一套拳,身体表面冒出了淡淡的白气,他长吁一口气,收势立定,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许问转头看去,意外地叫道:“陆大师。”
一个老人抱着手臂站在月洞门口,正看着他。许问一看他就认出来了,正是他第二轮考试的临场师傅陆清远。
他恍然大悟:“是您把房子借给我们暂住的?”
“空着也是空着,有什么关系。你这套内家功夫,是你师父教你的?”陆清远问。
“对,它叫战五禽,据说由华佗五禽戏演变而来的。师父说练这个能帮忙控制身体,对手艺有帮助。”许问没有隐瞒,很坦然地说。
“战五禽?好像在哪里听过……”陆清远皱眉凝思,但这个记忆实在太久远了,印象太浅淡,实在想不起来。
“听这个名字,应该也能用来防身吧。”陆清远放弃了继续去想,问道。
“应该是。”许问回答。
“以后在外面,还是要防着别人一点,这种事情应该是你师父的独门秘技,轻易不要对人说。”陆清远突然告诫起了他。
许问笑了,虽然连天青说过被外人知道也无妨,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是。”
陆清远踱进院子,目光往四下里扫了一遍,问道:“你觉得我这个院子怎么样?”
许问跟着他看向四周。
昨天来得太晚没有留心,现在晨光渐明,院子里的景致越来越清晰。
这院子不大,被黑瓦白墙围着,墙边几丛修竹,竹下有石,石边有兰,整个环境随意却不零乱,幽雅异常。
“非常美。”许问真心实意地赞美。
“美在哪里?”陆清远追问。
“呃。”许问迟疑了一下,说,“无论走到哪一处,面对哪个角落,看到的景色都像画一样。”
“你懂画?”陆清远追问。
“呃……不是很懂。”许问再次迟疑。
“你觉得什么样的画才是好画?”陆清远继续追问。
许问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先不说他对书画的确不算了解,陆清远这个命题也太大太笼统了,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但现在被陆清远用迫切的眼神盯着,许问觉得不回答也不合适。
他思考着以前上课时学到的一些内容、看书时看过的一些内容,以及连天青这一年里讲到的一些内容,缓缓道:“拥有优秀的技法、画家对美的看法以及追求、对内心的描绘……”
陆清远似乎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些,一时间怔住了。他的眼神变得非常复杂,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你觉得这些里面,什么最重要呢?”
许问彻底地说不出来了。
天色又亮了一点。
师兄弟们纷纷起床,打着呵欠出门,习以为常地跟他打招呼。
“许问,昨天弄那么晚呢,你怎么还是起这么早。”吕城正在擦眼屎,一眼看见许问衣衫整齐,意外地说。
“习惯了。”这时陆清远早已离开,许问从思绪中抽身出来,笑笑说。
“你衣服怎么都汗湿了,你干什么了?”
“早锻炼。”
“???”
吕城莫明其妙地看他,正好这时候周志诚从外面进来,看见他们都已经起床,立刻笑了起来:“正好,钱给你们拿回来了,拿去吧。”
连林林不在,许三就是大家的管家。他向周志诚道了谢,接过钱,正在琢磨怎么分,周志诚又笑吟吟地开口说:“对了,徐老板觉得你们修得好,想再介绍生意给你们,也是差不多的活,要做吗?”
许问去看其他人,发现所有人的脸一起全亮了。
这不光是可以赚更多钱的问题,关键是这还是徐老板对他们手艺的认可!
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工坊外面获得的认可!
“做!”许三征求了一下其他人的意见,毫不犹豫地表示。
“不过我想先去县衙门口看一下……”有人犹豫着说。
“我也想!”
“嗯!”
大家纷纷响应。
昨天直到最后,许问做的桶都没有漏水,朱甘棠让放在县衙门口展示,直到表面出现水渍为主。
他们很想去看看,这个桶现在还在不在,如果在,能留到什么时候。
“那就先去。”许三立刻点头。
*******
木桶当然还在。
过了一夜,这木桶还跟过夜前一样,干干净净,一点湿痕也没有。
两名军士在旁边守卫,不让人靠近触摸,但周围还是挤满了人。
一个木桶当然没什么好看的,普通民众好奇地过来张望了一下就走了。但是对于木匠来说,不用桶箍,单靠榫卯能把木桶的防水做到这种程度,这手艺简直绝了好吗!
老师傅能做到这种程度都不愁没大生意接,而它出现的地方还是徒工试,是没出师的学徒娃娃做的!
“的确厉害,也不知道是哪个木场出来的。”
“那还用说,肯定是大木场了。”
“悦木轩、仪程坊、东都木坊,不是这三家里的一个,我跪下来管你叫爸爸!”
一群木匠口沫横飞地讨论他们的来历,后面旧木场的徒弟们个个都是想笑又不敢笑。
“有点爽。”
“回头张榜出来,要知道许问是五级工坊出来的,那个人是不是真得管别人叫爸爸?”
“好想看哈哈哈。”
人群中吕城没有笑,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小工坊是大师傅的脸面。
但是谁又能知道,许问的成绩跟姚氏木坊的大师傅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一个帮工师傅调教出来的……
同时他一直有一句话想说而没说出来。
无水榫,那不是姚师傅的独门绝活吗?
*******师兄弟们美滋滋地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他们回到昨天晚上那家面馆,老板正在忙,一见他们就迎上来上下打量。
“看不出啊,小小年纪,活做得真是老道。”
他夸奖了一句,所有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甚至还有点激动。
许问看见他们的表情,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刚刚开始工作时的情景。工资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工作过程中获得的认可。
古往今来,不管在什么世界,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啊……
“就是有点,有点不大好,好看。”许三有点惭愧地说。
昨天晚上工作得太兴奋,觉得自己修的椅子哪哪都好,现在回头看,发现好几张桌凳做得有点不大细致,有些地方榫头都露出来了。
“这点算什么。而且桌子凳子,结实就好!我试过了,太结实了,比以前还结实!”老板眉花眼笑,非常满意。
接着,他果然又给他们介绍了几个活,基本上都是他的同行,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的面馆或者饭店,位于县城的不同位置所以竞争得不算太厉害。
这样的馆子,几乎每家都有要修的桌椅。许问他们收费便宜,手艺着实不错,老板推荐出去也很有面子。
要修理的地方位于于水的不同位置,旧木场的学徒们也因此分成了几队。
许问捏了捏怀里的荷包,问道:“哪家离书画店最近?”
*******
“甘棠兄,你偏狭了。”
中年人就算皱眉的时候表情也格外温和,他对着朱甘棠摇头,很不赞同的样子。
此时,他们正站在那张榉木海棠拔步凉床的旁边,朱甘棠刚刚给他讲了这张床制作的前因后果,最后说了自己对它的一些评价与看法,没想到招来了中年人这样一句。
朱甘棠也没动怒,对着中年人作揖道:“裘兄教我。”
“据你所说,这张床是一天之内完成的,有了这个,又何必强求其他?”中年人继续摇头。
“怎么能不强求?绝品书画,本应有更高要求!”朱甘棠有点激动。
“但这不是书画。”中年人依旧温和。
“但是……”
“书画是用来欣赏的,床,是用来睡的。”
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掀下衣袍下摆,坐到那张床上,又躺了下去。
“结实无声,大小合宜,是张好床。”中年人平躺在床上,甚至闭上了眼睛。不过只过了一会儿,他就翻身起来了,“就是没铺被褥,有点硬。”
朱甘棠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中年人抬头看他,眉眼温和,问道:“甘棠兄,你要去躺躺看吗?”
朱甘棠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说:“当然。”
他也躺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天光透过海棠花格,在他脸上投下幽然的图案。
“是张好床。”朱甘棠承认。
066 雨中竹,雨中鸟
朱甘棠本质是个文人,自然而然地站在文人的立场上想问题了。
但等到他意识到这件事包含的另一层意义之后,立刻转换了思路,慎重了起来。
他从床上翻身上坐起,思忖片刻,问道:“您的意思是,将这件事情普及下去?”
中年人缓缓点头。
“家具的首要是实用,这张床的实用毫无异议。更重要的是它做得快,这么复杂的拔步床,短短一天时间就做成。要是更简单的家具呢?”
朱甘棠来回在石板地上踱步,脚步很快,语速也很快,“最重要的是,主导它的虽然是成熟的工匠大师,但实际操作制作的是一批没出师的学徒。本次参加徒工试的学徒年龄在十三到二十五岁之间,年龄不大,学艺时间不长,很好培养!”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中年人,问道,“裘兄,这代表着什么?”
“正是皇上所需。”中年人缓缓道。
“正是!为皇上取人才,这正是皇上所需的人才!”朱甘棠提高了声音,他兴奋地说,“走,我继续去评卷了。最终放榜,我们就能知道主导此事那位考生的名字了!”
*******
时人重文,书画街兼卖文房四宝,看气派就跟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街口有一道牌坊,琉璃瓦烧制而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街上来往的人群大多穿着长衫,头上戴着时下流行的帽子,比许问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式样多多了。
许问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那人打量许问,鄙视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许问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粗布麻服,典型的工匠打扮。
士农工匠,第一阶层的鄙视第三阶层的很正常,换了许三他们,可能会觉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但许问坦然自若,一点不自然的表情也没有。
不过许问也不是一个会自讨没趣的人。看见这种情况,他自动错过了头几家比较大的书画店,往巷子更深处走。
走过一座小桥,他看见桥边有一家小店,摇摇晃晃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字:“字画纸笔”。简洁明了,一看就知道干什么的。
许问笑笑,跨过桥,走了进去。
这家店店面很小,加起来大概不到二十平方米,店里看不见人,里面东西塞得满满当当,连柜台都被淹没在了里面,显得有些拥挤。
不过透过店堂,可以看见后面有个小院,院里修竹摇曳,竹下几块太湖石,非常清幽。单看这个小院,就能感受到店主是个很有品味的人。
许问左右看了看,店面四堵墙,每堵墙顶上都挂着一个牌子,分别写着“字画纸笔”四个字。显然这就是货物分类,非常清楚明白。
纸在最里面,许问往里走,绕过堆得小山一样高的画轴,险些踢到了一个人。
那人正蹲在画轴堆里,一幅幅画展开来看。被踢到的时候,他下意识侧身,用身体护住了手里的画。
“抱歉抱歉。”许问连忙道歉,低头一看,发现这个人他认识,早上才见过——陆清远!
“陆师傅,是你啊,真巧。”许问意外地说。
陆清远慢吞吞地抬头,目光有些涣散,好像还沉浸在画里的世界里。他过了一会儿才认出许问,表情顿时一变:“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来买点纸。”许问老实回答。
“唔。”陆清远站了起来,看着许问的表情有些微妙。
许问想起早上发生的事情。
早上他练习战五禽的时候被陆清远看见,陆清远连续问他几个问题,最后问他书画作品,什么最重要。
许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思考了好一会儿,认真地说:“每一样都很重要。”
陆清远仿佛怔住了,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一脸若有所思地走了。
这时许问看见陆清远就有点警惕,生怕他继续问这些问题。
真的很难回答啊!
不过怕什么来什么,陆清远招手叫他过去,啪地一下打开一个画轴,道:“你看这幅画。你觉得它好在哪里?”
许问顿时觉得有些头大。他是来买纸的啊,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来品画!
一年很短,连天青虽然在讲课的时候偶尔涉猎过书画方面的一些知识,但非常少,许问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并练习木工活。
对于书画,他的确不够了解。
他盯着那幅画,绞尽脑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用笔轻灵,线条柔婉……”
“说真心话。”陆清远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许问又看了一会儿,找了几个形容词,都被陆清远打断。
最后许问盯着那幅画看了半天,诚实地说:“看不出哪里好。”
“本来就是!这种垃圾,也敢拿出来卖!”陆清远胡乱把画轴一卷,不屑地扔到了一边。
一边的纸堆里探出一个头,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看着陆清远无奈地说:“老陆,你客气点,这是我要卖的东西。”
“这种东西也卖,奸商!”陆清远一点也不客气。
他又打开一个卷轴,展开给许问看:“这幅呢?”
那是一尊观音像,描绘得非常细致,观音座下的莲花座,每一片花瓣都画得清清楚楚,重重叠叠,异常繁复。
在现在这个擅长写意的时代,这么细致的画像真不多见。
“画得挺精致的。”许问说。
“然后呢?”陆清远追问。
“脸好像有点僵……”许问琢磨了一会儿,说。
“还有呢?”
“手势也有点不太自然。”
陆清远重重一点头,斩钉截铁地说:“没错,也是垃圾!”
他又把这幅画也丢到一边,老板非常无奈地又“喂”了一声,却没有阻止。
“这幅呢?”
陆清远亮出了第三幅画。
许问的目光刚一触到画面上,就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幅画非常特别。
它画的是雨中竹林,刚看见它的时候,许问仿佛就听见了竹叶的萧瑟声,看见了片片飘落的残叶。他甚至还看见了叶下两只小鸟,挤在一起,在雨中瑟瑟发抖。
但仔细看,许问发现,画里其实没有雨,竹叶不过是一道道墨痕,小鸟也不过是两个墨团,看上去非常粗糙。但是那叶片的形态却呼之欲出,大雨也仿佛笼罩了整片竹林!“这幅画好!”许问毫不犹豫地说。
“好在哪里?”陆清远继续追问。
“这幅画的技法非常巧妙……”许问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看着画中那两只墨团一样的小鸟,突然伸出了手,仿佛要挡在上方,为它遮风蔽雨!许问没再说话,陆清远看着他的动作,却笑了。
他郑重其事地把这幅画卷了起来,对老板说:“结帐。”
然后对许问说,“跟我来。”
067 我的更好
“我还没买纸啊……”
许问还惦记着自己到这里来要做的事情,但陆清远要做的事情没人能阻止,许问还是被他拉走了。
他们离开书画街,回到许问他们昨天晚上住的地方,也就是陆清远的家里。
两进的宅子,后面的院子没有建成花园,而是增加了一间独立的房屋。
陆清远带着许问走到门口,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小型工坊,里面几个年轻工匠正在忙碌,见到陆清远回来,很尊敬地直起身子叫师父。
陆清远非常随意地向他们点点头,拉着许问又推开另一扇门,进了另一间屋子。
走进这间屋子,许问就惊呆了。
这里完全不像是一位工匠大师的地方,反而像一间画室。
白纸像是浪花一样堆积在地上,拍打着画室的墙壁,在上面留下痕迹。
到处都是纸,到处都是画在纸上的画,许问走进来,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淹没了似的。
“这是……”许问发出疑惑的声音,走到墙壁跟前。
这时陆清远已经放开他,走到另一边的窗户旁边,哗啦一声支起了窗扇。
洁净的天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在空气中照出一条直线,映在悬于墙壁的画面上。
许问看清了画上的内容。
那是一张拔步床,海棠拔步凉床。
跟他们在考场上制作的有一些相似之处,但又有更多的不同。
它用细笔勾勒而成,非常清晰,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精心的描绘。
但与工匠的常规图纸不同,画面的旁边并没有标注尺寸,好像作者画出它,只是单纯地想要描绘出这样一张拔步床而已。
许问的目光移动,看向旁边。
又是一张拔步凉床。
跟前面一张图极为相似,但也有着细微的不同,需要用点心才能看出来。
许问退后一步,看到了更多的画面。
这里上下左右,重重叠叠的纸上,画的全部都是拔步床!
有凉床、有大床、有海棠的、有梅花的……
许问草草估算了一下,光是眼前的画,就有百余张之多,还不算堆在桌上和地上的那些!
“看这个。”
陆清远走到桌边,又拿起一张卷起的画,递到许问面前。
许问看了陆清远一眼,低头把它缓缓打开。
一张新的拔步床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凉床,海棠,四面围子是海棠四季,床檐浮雕是海棠的变化。
它同样没有尺寸,只有图样,但看得出来,它跟之前那些都完全不同。
说不上来是线条更细致了,还是海棠更优雅了,还是床腿的线条更柔和了,总之这张画上的床比他之前看到的那些都好看,当然,也远远超过了……
“如何?”陆清远紧盯着许问,有些迫切地问道。
“非常美。”许问说。
“比第二场考试做出来的那张怎么样?”陆清远又问。
“不是一个水平的。”许问承认。
“怎么说?”陆清远不满意,想要一个更确定的回答。
“这个比那个好多了。”许问说。
陆清远长长吁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接过他手上那幅画,注视着它有些出神的样子。
“三年前我突然迷上了拔步床,用了两年的时间四处寻找观摩,一共五十八张不同的,其中十张出自大师之手,六张出处不明。然后为了设计这张海棠拔步凉床,我前后花了一年时间,画了七百八十五张稿子,其中草稿七百四十二张,成稿四十二张,定稿一张。”
光照浮尘,陆清远的声音就在灰尘中飘荡,中正平和,只是叙述,没有丝毫遗憾。
许问的目光在墙壁上游移。
从桌子上方第三幅画开始,陆清远就已经把图案确定为海棠了。
然后,他不断修改,不断调整,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它们所在的位置、它们当前的形态,很明显都经过反复锤炼。
一年,七百八十五张画稿,最后才确定成形。
结果就在考场上,被许问带着考生们强行修改,改成绝不如陆清远最终的定稿那么美与优雅,但却更好做的样子。
“抱歉。”许问感到了一丝歉意。
“不用道歉,是我的错。”陆清远显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摇头苦笑,“徒工试关乎你们每一个人的前途,我既然接下了临场考官的工作,就不应该任性,随便把自己的个人喜好带过去。幸好有你帮忙挽回,我应该向你们道歉,感谢你才对。”
不偏执的时候,陆清远是一个非常好说话的人,他这番话说得非常诚恳,的确发自内心。
“陆师傅您之前说得也没错,徒工试竞争太激烈,不能争上游,就会被挤下去。能完整做出这样一张床,对我们来说肯定是更有利的。也多亏您的慷慨大度,才能让我们顺利做完。”
许问的话说得也很有诚意。
老实说,那轮考试刚开始的时候,陆清远强行要做拔步床,许问的确挺不满。
陆清远坚持要做床摆明了是因为自己的喜好,那时候他一点也没考虑许问他们师兄弟,可以说有点坑人。
但后来正式开始做了,许问强行占据主导权,陆清远又非常配合,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什么教什么,不然他们根本不可能顺利做完。
许问很清楚,在现在这个时代,连自己的亲徒弟师父都要防着一手,更何况他们这些外人?
而他们考完一个试,几乎人人都学会了做拔步床……
陆清远这种人,实在太难得了。
许问心里的那一点怨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反倒要你这样的小年轻来安慰我……真是老不中用了。”陆清远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总之我欠你们一次,放榜之后再看怎么还。”
他摆了摆手,告诉许问已经可以走了,好像叫他来,只是想听他亲手承认他画出来的设计稿,的确比他们做出来的成品要好一样。
许问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问道:“陆师傅,这张床你还会再做一遍吗?”
“做!为什么不做?”陆清远理所当然地回答。
他转过头,与许问对视,表情庄重,目光清亮,“你那套法子的确很好,但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还是我的更好。”
许问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又跑去敲了敲工坊的门,问道:“陆大师,问你件事,你知道悦木轩在哪里吗?”
068. 五天后
悦木轩,是许问所知最大的木制品连锁店,他问它在哪里,也是因为这个。
得到地址之后,他直奔那里。
悦木轩名不虚传,两层小楼,每层五间,白墙黑瓦,木檐用的是华阳雕花,层层叠叠,繁复华丽得惊人。
光这门口,就挤了好几个人,仰头看着它好像要看呆了。
最近徒工试,之后不久就是百工会,于水周边的工匠几乎全部聚到了这里来。
许问看到的好些都是师徒,师傅趁着这个机会带徒弟过来悦木轩长长见识,看一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现代流行的木品式样是什么,别家的木匠手艺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他们的声音不断传进许问的耳朵里,师父苦口婆心地教诲,徒弟恭恭敬敬地倾听,非常和谐。
许问看着他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之前听说姚师傅也要来于水县,还要参加一个什么集会,怎么这段时间一直没见他人?
不仅如此,他的社会关系肯定要比他徒弟周志诚广泛多了,为什么是由周志诚来千辛万苦找地方安排他们住宿,姚师傅人呢?
之前姚师傅的事情许问只是随便一听,没有放在心上。这时想起来才有点疑惑,他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许问正在思索,突然转眼看见一个人从街角转过去,侧影看上去好像是姚师傅。
他下意识往那边跟了几步,转过去已经没看见人了。
许问愣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怎么可能是姚师傅?
因为周志诚的事情,他们跟悦木轩之间有些梁子。
姚师傅怎么会没事到这里来?
就算有事,也不是他管得着的。
许问没有多想,走进悦木轩。
悦木轩不愧是于水最大的连锁木店,不愧店面很大,东西也很多,分类非常有序,简直有点现代家具城的感觉。
进门左手边就是椅凳区,单是椅子,就囊括了市面上全部的种类。
太师椅、玫瑰椅、圈椅、交椅……
这些椅子的种类,连天青全部对他非常细致地讲解过。它们的来历、结构、制作时的工艺要求……都讲得很清楚,许问也记得很清楚。
但是学习任务太繁重太细节,他很少有机会像这样静下心来,什么也不想地去看看木器本身。
许问现在就是这样做的。
他站在一把太师椅旁边,距离它大概两米远,没有像其他看家具的人一样伸手去摸,而是非常纯粹地用眼睛去看它的整体。
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缓缓移步,继续去看旁边另一把玫瑰椅。
这一整天,他就这样一件接一件地看着,椅子看完了看桌子,桌子看完了看柜子。
悦木轩里人流来来往往,他身处其中并不起眼。可能是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训练有素的店伙计在旁边来来往往,也没什么人来招呼他。
******
与此同时,于水县衙的判卷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第一轮考生做的木凳全部判完了,也有做得不错的,但再没有比做山水方凳那个分数更高的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朱甘棠他们心里多少都有些遗憾。
只能说这个考生把他们的心理标准提得太高了。
第二轮判卷开始,需要各组临场考官的配合。
主考官和副考官已经确定各组的总分,将由他们来具体分配给各位考生。
一大早,大部分临场考官就已经到了。
他们会被安排成临场考官,多少都小有名气,相互之间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字,相互通名之后,很快就热热闹闹地聊起来了。
相比徒工试,他们其实更关注这之后的百工试。
百工试和徒工试一样进行了三年,今年终于将有第一次会试以及殿试,正式有工匠面见皇帝,加官晋爵。
相比这件大事,徒工试不过是这之前的开胃小菜而已。
“孙兄,你为此事准备了一年,不知有几成把握了?”
临场考官里也有手艺精湛一路通关参加这次会试的,必不可少地被人殷切关怀。
“屁的把握!老子啥时候考过这样的试,考什么怎么考,两眼一摸黑,鬼知道考不考得过!”
孙师傅是个大嗓门,开腔就嚷得满屋子全是他的声音,“哪像老陆,闷不吭声的,还没考过就把东西递到了皇上跟前,到时候殿试,皇上一看他,嘿老熟人!不取他取谁!”
周围人噗的一声都笑了,之前问他那个师傅更是笑得差点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孙兄你想得太多了,皇上就算能看得到陆兄所做的佳品,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又怎么会注意做它的人是谁?”
“胡扯。他老人家不关心这个,为啥要搞这个考试呢?”孙师傅心直口快地说。
笑声戛然而止,各位师傅面面相觑,竟然觉得这老小子说得的确没错。
“今年百工三试,明年百工会排天工榜。要是陆清远过了殿试,那就……”
考官们窃窃私语,表情有些羡慕,又有些其他的微妙。
“如此,我于水也算有姓名了。”有人这样说了一句,其他人纷纷附和。
“不过老陆这王八蛋水平是比老子好,就算作弊也认了!”
孙师傅还在旁边大声嚷嚷,陆清远大步走进来,正好听见,沉着脸说:“作你娘的弊,给我闭嘴!”
陆清远来了,又是一阵寒暄。陆清远有一搭没一搭,回答得有点漫不经心。大家也习惯了他的性格,再有孙师傅刚才那句话,没人多说一句话。
突然有一个人扯开了话题:“刚才进门时,各位看见了门口那个木桶吗?”
“那个桶?听说是第三轮一个考生做出来的?”
“用的无水榫吧?有点厉害。”
“不知哪位大师傅这么大方,县试学徒,就连无水榫也教了。回头徒弟另立门户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这师傅只会一手无水榫?”
“没错,相传无水榫一共八种,没准这师傅八种全会,那教一种也没啥。”
“你这话也太虚了,无水榫这种东西,会一两种已经是高人,八种全会,那是神人!”
“哈哈哈,不过就算是无水榫,没处理过的木头能做到这种程度,五天一滴水痕也没有……也是真的高徒了。”
“是啊……货比货得扔,我那蠢货徒弟,真是……”
闲聊了一会儿,宋秦两位师傅来了,又是一番热闹的寒暄。又过了一会儿,朱甘棠还是不见人。
陆清远是掐着点来的,朱甘棠一向守时,按道理来说马上也应该到了,现在他一直没有出现,师傅们都有些奇怪,话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稍微安静下来,他们就发现了有些不对,外面似乎有人正在争吵,他们停下说话的时候,正有一个人提高了声音说:“也不知是哪位宵小,如此害我!”
声音有点熟,好几个人听了出来,用口型向其他人示意。
悦木轩的老板齐正则。
“此事已成定局,并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可以将这件事告知于他。”接下来是朱甘棠的声音。他们两人好像正在往此处徐徐行来。
“你以为我没说吗?那老头简直是疯了!”齐正则平时一脸严肃,难得这么激动。
师傅们挤眉弄眼,听不出是什么事,都是一脸好奇。
外面两人越走越近,朱甘棠止住齐正则说:“这件事稍后再议,我先处理完徒工试的事。”
“嗯,你先忙,我再去想想办法。”齐正则叹气,无奈地说。
“回头我会再帮你查一下。”朱甘棠说。
齐正则又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朱甘棠走进大厅,脸色微微有些沉郁。但他很快打起精神,对着各位师傅拱手道:“劳烦各位前来。”
说话间,他已经恢复成常态,温和地微笑说,“学徒工是我们的未来,徒工试自然也是重中之重。徒工试三轮,第二轮最为重要。现在我们将把第一轮各组的总分告知各位。”
他向旁边示意,秦师傅拿着一叠纸上前。
虽然不太在意徒工试,但第二轮的结果都是他们带着考生们做出来的,考生们的成绩也是他们的成绩。
各位师傅迅速集中了注意力,目光全部聚集在了秦师傅的脸上。
069 当如何
“石质仿荷圆桌一张,临场考官贺岁荣,小组50人,满分5000分,实得分3157分。”
“石质桥栏一截,临场考官田望水,小组50人,满分5000分,实得分3085分。”
“……”
朱甘棠言语徐徐,按照门类把各组的得分一一报了出来。
下面师傅们各坐一处,安静地听着,听到自己组的分数的时候,都在微微点头。
徒工试和平时做活不一样,平时做活大部分都是师傅总揽全局,做主要的部分,徒弟们就跟着打打下手。而在这样的考试里,他们还是会总揽全局,但是会把更多的工作交给考生自己去做。
考生的水平参差不齐,做出的成品水平也很不一样,有些地方他们看了都会皱眉头,但一般都不会去干涉。
做完之后,师傅们自己对最后的分数会有一个大概的估计,朱甘棠现在报出的分数跟他们估计的差别不算太大。
“平均都在60分左右。”一个师傅小声对另一个说。
“差不多。”另一人抚须点头。
“还是有拖后腿的。”
“拖后腿的被分到的分数就少,理所当然。”
连续三个门类报完,师傅们都没什么异议。
接下来是木工类。
这是大类,总共分了七个组,还有一部分被归到了混合类里。
木工分大木和细木,来考试的以细木居多。
“桐木喜上眉梢花窗一扇,临场考官陈永安,小组50人,满分5000分,实得分2657分。”
花窗这种东西本身不难,关键就是窗上的木雕。精致的木雕特别容易出成绩,但是相反,雕坏了也能一眼看得出来。
陈永安带领的这支团队看来水平很一般,得分相对也偏低一点。
“我还用的是桐木。这些孩子啊……”陈永安师傅无奈摇头。
“榉木海棠拔步凉床一张,临场考官陆清远,小组22人,满分2200分,实得分1874分。”
朱甘棠这段总结一报出来,各位师傅的窃窃私语瞬间就是一停,片刻后一片哗然!
“榉木?”
“拔步凉床?”
“陆清远的拔步凉床?”
“二十二个人?”
各种各样的疑问接二连三地抛了出来,各位师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清远是于水县一带最出名的木匠大师之一,他最近沉迷于拔步床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还在猜以他的个性,会不会把考题就设成这个。
如果真的这样设,那也太任性太不把考生成绩放在心上了。
没想到他真的做了出来,还是用的最理想但也相当难处理的榉木,整个学徒团队还只有二十二个人!
越是内行越知道这中间的难度有多大,师傅们一瞬间全炸了!
“真的做完了吗?”有人不可置信地问。
“满分2200分,就拿了1874分,当然就是做完了。平均分85分,做得还相当漂亮!”“陆大师,这是怎么做到的?”陆清远就在现场,最后所有人一起问他。
陆清远表情凝重,他张开嘴,正要回答,前面朱甘棠就已经开了口。
“这个评分,是先由我们三位考官分别打分,最后得出的平均分。当时宋秦两位考官给出的分数比较公允,而我则出于一念之差,给出了较低的分数。落笔无悔,已经定下的分数无法更改,我只好在此处向陆大师道歉,放榜之后,我也会将歉意致给这一组的二十二位考生。”
各位师傅听完,面面相觑,简直说不出话来。
22个人拿了1874分,平均分85分,朱甘棠还说自己打低了?
那它的实际分数得到多少啊?
22个人做一张榉木拔步床,一天时间就做完,还做到了这种程度?
那这张床得是什么样子的?
师傅们好奇得要命,恨不得现在就去看一看。
“冒昧问下……”陆清远突然开口,问道,“三位考官各自的评分是多少?能透露下吗?”
分数已出,这些都是细节。
朱甘棠很干脆地点头说:“宋大师2024分,秦大师2026分,我只打了1573分。”
三个分数一报出来,各位师傅又是一片哗然。
宋秦两位师傅的分数非常接近,可见他们的评价非常一致。但朱甘棠这个分数……差得也太远了。
陆清远微微一怔,紧盯朱甘棠,问道:“大人这个分数缘从何来?”
朱甘棠沉吟片刻,建议道:“不如我们先报完全部分数,再一起去观看实物,对照着解释?”
“甚好甚好。”这样再合适不过了,所有师傅一起答应。
接下来的分数报得就没什么波澜了。
全部都是五十人的大组,综合起来总分差不多,平均分最高的65分,最低的55分,基本上就在这个范围里波动。
当然,各组组内的考生水平有高有低,这些分数分配到个人头上又不一样了。
全部分数报完,朱甘棠迎着大家期待的眼神,说:“现在就去看看实物吧。”
“甚好甚好。”一群人跟着他到了后面的大厅。
一共二十三件成品,有大件有小件,把整个厅堂摆得满满当当。
考试的时候大家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基本上没关注其他人的,直到现在各位师傅才真正看到别人做的是什么。
最前面的就是那个石制仿荷圆桌,这桌子的确有创意,做得也挺精细,师傅们一阵夸奖。
这个创意贺岁荣自己也挺得意的,换了平时可能要高兴一下,但这时有均分85的陆清远拔步床在那里,他只能连连摇头:“不敢当不敢当,真是太过奖了。”
他们穿过一件件不同材质的作品,最后绕过一扇木制铜钮门,那张拔步凉床终于映入他们的眼帘。
陆清远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远远看着这张床,表情有些复杂,而在他身边,其他师傅也跟着慢下了脚步,脸上全部都是震惊。
之前听到“榉木海棠拔步凉床”这八个字的时候,他们心里对它的样子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但考虑到徒工试只有一天,他们想的都还比较保守。
而现在看到实物,他们才意识到,里外两层、床外套房的拔步床有多么复杂,陆清远设计的这张床又有多么华丽精致!
“这真的能一天完成?!”
“就二十二个人,加陆大师二十三个?”
“怎么做到的?!”
片刻的安静后,所有师傅一阵哗然。
其中也有从另一个角度好奇的:“做到这种程度的床,朱大人你为什么只给了一千五百多分?”
在这张拔步床的映衬下,本场考试做出的其他作品全部都变得不值得一提了。
大家都在绕着这张床团团转,观看它的每一个细节,对它的精致程度啧啧称奇。
“这张床要是拿到外面去卖,五十两银子打不住吧?”
“你眼界也太小了,至少得这个数。”有人比了个手势。
“一天就这个数,一个人月下来……”有人草草算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总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朱大人,您为什么只给它打了一千五百分,又为什么觉得这个分数打低了?”
这时候,只有少许几个人还保持着冷静,陆清远无疑就是其中一个。
他看着朱甘棠,仍然非常执着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起初,我也对这张床感到惊喜。然后,可能是越多惊艳,就越发提高了对它的标准……”
朱甘棠缓缓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会被选到这里来当临场考官的,基本上都是于水县最顶尖的大师傅。对手艺,他们有着各自的标准,但都很能理解朱甘棠的看法。
他们渐渐冷静了下来,注视着眼前这张拔步床,思考着他说的话。
“朱大人说得没错,这张床有些地方的确挺呆板的,没有初看上去那么完美。”
“但这个要求也太高了吧?这是学徒做的,又不是真的由陆大师一个人精工细做费尽心思完成的。”
“的确。照这个标准的话,我那条织毯也拿不到那个分数啊。”
“不过这样一说,我倒是猜出这张床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来的了。”
说到底,追求极致艺术的师傅到底是少数,大部分人更关注的终究还是这个。
“大师傅做个模子,徒弟们照着复制,到时候再合起来。”
“没错,应该是这样。”
“也不对,我算了一下,就算是这种方式,至少也得三天时间。一天做不出来。”
其他师傅也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
最后,所有人都盯着陆清远,想等他说出答案。
而陆清远却看着朱甘棠,深深向他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知我!”
他执着地问着另一个问题,“如果是我,我大概也会给出与大人同样的分数。大人,是我们错了吗?”
070 班门
最后朱甘棠还是没有给陆清远回答,他也没法给出回答。
好在陆清远没有强求,他的心里好像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并不需要别人再进行补充。
对于这个,其他组的各位师傅交头接耳,对着这张拔步凉床露出深思的表情,显然都有各自的想法。
今天他们到这里来是协助判卷,进一步给出各组考生分数的。
他们很快进入正题,直接就着眼前的各组成品进行判断。
“这桌腿是编号乙四的学生做的,他水平比较平均,给他一个平均的分数即可。这处雕花是编号丙十三的学生做的,水平不错,可在平均之上再加十分……”
工作持续一天,每组五十个学生,看似纷繁复杂,但其实师傅们心里都很有数,一看就能回忆起当初制作它时的具体情况。
贺师傅对着桌子指指点点,旁边一名小吏奋笔疾书,把他说的全部记录下来。
朱甘棠没有插嘴,只是在旁边听着,他留意到,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是在师傅的指导下制作其中的一道工序或者一部分,当然这也是最正常的情况。
小吏人数有限,每五个师傅一批,分别论分。
两批之后,终于有小吏过来叫道:“陆清远陆师傅。”
旁边其他师傅声音一停,一起看向陆清远。
陆清远正在出神,愣了一下才点头:“好。”
同时还有四名小吏走到另外四位师傅身边,让他们一起论分,四位师傅却不约而同地一起拒绝了。
“能先看看陆大师的论分结果吗?”其中一人问朱甘棠。
朱甘棠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陆清远走到那张拔步凉床旁边,所有的师傅全部跟在他后面。
陆清远看着那张床,一时间没有说话,仿佛正想着什么。
片刻后,他说:“我们这组一共二十二个人,全为木工。按总分平均,每人应得八十五分,在此基础上进行增减。”
这是常规论述,朱甘棠点了点头。
虽然之后他觉得自己分数打低了有点后悔,但落笔无悔,分数已经展示出来了就没办法重来。
好在其他两位师傅打的分数高,均分八十五在各组的所有评分里仍然是最高的。
“本组水平比较平均,有三人水平更高一点,可再增加五分。这三人的编号是……”
陆清远连名册也没有看,直接把这三人的编号报了出来,明显早就熟记于心,对当时的情景印象非常深刻。
“另外再从这二十一个人身上,每人取五分给木丙十四。高低相差不能超过一百是吧,酌情增减一下就行了。”陆清远说得非常随意,话里却连丝毫的犹豫停顿也没有。
小吏正在拼命记录,听到这里笔一停,有些疑惑地问:“酌情增减,是怎么增减?”
“差额不能不是超过一百吗?你就保持一百的总分,把多出来的分平均分给其他人就行了嘛。”陆清远皱着眉,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这人怎么还不明白。
“您的意思是,这位木丙十四的考生,应该比别人多一百分?”小吏被他一瞪,有点紧张。
“当然。整个过程全是他安排的,不是他,这床根本做不完。有这本事,多一百分又怎么了。”
陆清远盯着这小吏写完,确认没有问题,转头向朱甘棠致意了一下,退了下去。
朱甘棠听着陆清远说话,看着小吏落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头,与宋秦两位师傅对视。
他一早就猜到这一组的流程不是陆清远主导的,另有一位考生负责,但实际听到的时候还是很吃惊。
所有考生都没有出师,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这样一个小年轻,是怎么有这样的阅历进行这样的组织的?
难道说工匠里,也有这样的天才人物?
“木丙十四,这编号有点熟悉。”宋师傅突然在他身后道。
朱甘棠猛地回头。
他刚才太专注于拔步床的制作流程本身,倒忽略了这一点。
木丙十四,这个编号的确非常耳熟。而在宋师傅提出来的这一刻,他已经想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听过了!
“那个山水木凳!”朱甘棠和秦师傅异口同声地说。
这一次,朱甘棠的吃惊彻底变成了震惊。
他还以为这次徒工试出了好几个非同寻常的人才呢,没想到做出山水木凳的,跟这张拔步床的领头人竟然是同一个人!
一个考生,既能在个人技艺上达到那样令人眼花缭乱近似炫技的地步,又能在一天内主导完成拔步凉床这么复杂的工作,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与此同时,不远处另一个师傅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说:“木丙十四,这个编号好像在哪里看过啊……”
朱甘棠跟两位师傅疑惑对视,一起看向那人。
第一轮考试是在木屋里闭门涂卷进行的,试后所有成品全部装进布袋里,按理说这个师傅应该没有看过。
那他的意思是……
“对啊,我也觉得有点熟……”又有一位师傅响应。
“是不是衙门口那个桶?”有人提了出来。
“对,就是那个桶!”
师傅们恍然大悟,却不知三名主副考官此时的心情。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那个没经过任何处理,五天都滴水不漏的无箍桶,也是同一个人做的?
他们想要寻找的多名天才,其实全是一个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不用说,本县物首已经出来了。”
朱甘棠说。
宋秦二位师傅默默点头。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会再有人有什么异议!
*******
“咱们来给咱们这队伍取个名字吧?以后出去,就可以说自己是从哪里哪里出来的,也挺威风!”
与此同时,钱明正在兴致勃勃地提议。
“为啥要取名字?先不说以后还能不能再接这样的活,咱们不都是姚氏木坊出来的吗?就用这个名字不行吗?”吕城反对。
旧木场的徒弟们一下子没了声。老实说,他们的归属感更多是属于旧木场的,对姚氏木坊真没什么感觉。理论上来说吕城说得很有道理,但他们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太情愿。
“咱们现在还没有出师,这小打小闹的怎么好用大师傅的名字。先取一个随便玩玩,回头正式开工了再说。”
旧木场一个叫罗梢的开口说。他平时沉默寡言,这时开口就挺有道理。
吕城想了想,唔了一声点点头,许三他们一起松了口气,拍了拍罗梢的肩膀。
定下要取名字这件事,取什么名字就是问题了。
许三非常憨实地提议:“许问脑子最灵,许问取。”
大家都没有异议,齐刷刷地去看许问。
许问正在旁边吃瓜看热闹,没想到突然被塞了个任务。
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在学校组建社团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老大说,取名字要往大里取,越气派越拉风越好。
不管有没有比别人更厉害,气势一定要压倒别人!
许问笑了,提议道:“不然就叫班门吧,班门弄斧的班门。”
班,就是鲁班祖师爷。
班门,就是鲁班祖师爷的亲传弟子。
当然天下工匠全部都可以称自己为班门中人,但这个名字还是取得非常大。
但旧木场的学徒们对视一眼,却全部笑了起来。
“这名字好!”
“以后谁敢欺负我们,我们就说他是班门弄斧!”
“哈哈哈哈!”
短短数天时间,只是几份简单的工作,就让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孩子仿佛脱胎换骨了一样。
笑声扬于风中,他们一致通过了这个提议。
071 许问在这里
等待放榜的四天看似平淡地过去。
在面馆老板那里开了个好头,班门的师兄弟们这几天天天都有活干。
许问没跟他们一起,白天他去几家比较大的木器店观摩名匠佳作,晚上把一些心得体会讲给师兄弟们听。
等师兄弟们睡了之后,他则一个人坐在屋檐之上,看着月亮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一次徒工试,与陆清远的交流,让他有了一些疑惑,又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四天后,徒工试县试放榜。
******
一大早,无数人流向着县衙门口涌去,其中大部分都穿着工匠的短打服装,只是由于门类的不同能看出一些特殊的差别。
对于工匠们来说,百工试,即使是徒工试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士农工商,以前他们的阶层仅仅高过商人,属于真正的社会底层。
现在,他们可以通过百工试晋升自己的阶层,这是一个极大的跨越。
因此,就算是没有参加百工试的小工坊或者家庭工坊,也非常关注它的结果。
县试结果张贴在县衙门口,以黄榜向所有人公示。
一路上,很多人都在热烈讨论本次县试的结果,其中最受人关注的一项就是排名第一的县物首。
“今年悦木轩的齐小少爷也参试了,不用说县物首肯定是他的。”
“咦,不对,他不是去年参试的吗?”
“你消息也太落后了吧,去年考试前他突发急病退出了,足足休养了一年。今年开考前,都还在猜他会不会参加呢。”
“哦……那县物首肯定就是他的不用说了。”
“对对,我也这样觉得!”
许问他们一大早从陆宅出发,一起去看榜。一路上,周围到处都是这样的议论声。
许问听到齐坤的名字,忍不住又去看了周志诚一眼——作为师兄,这种大事他肯定是要一起的。
相比之前,周志诚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经过这几天,他好像对自己的过去也看淡了很多。
不仅如此,他还在把自己的一些经验告诉给这些师兄弟们。
“一会儿看完榜就赶紧回去,我之前把你们现在的住处报上去了,如果你们考中,就会有人去送喜榜。我给你们准备了赏钱,有人中榜就给赏钱,不要吝啬,也是个喜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师兄弟们很兴奋地猜测:“也不知道我们能考中几个。”
“许问肯定没问题!”钱明肯定地说,非常有信心。
“许问就不用说了,我们几个呢?”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着,并不是很认真。
徒工县试木工类十不取一,最后只取三十人,前面那么多三级四级工坊的,怎么就轮到他们一个五级工坊了?
说到底他们还是乡下孩子,没有见过世面,单是各级工坊名额不同这件事,就足够把他们吓怂了,并不相信自己真能比别人强多了。
不过不得不说,这几天一直在干活,干完了还有老板夸他们活干得精细漂亮,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个巨大的激励,现在聊着考试结果也能心平气和了。
一群人高高兴兴地来到县衙门口,才到附近就听见巨大的喧哗声。
黄榜下方挤得水泄不通,无数人仰着头在看,不时有惊呼声从那边传来。远远看去,只能看见最前面的一个“榜”字,后面密密麻麻的名单一个也看不清。
吕城试着往里挤,硬是没挤进去,愁眉苦脸地说:“这要怎么过去看啊?”
遇到这种情况,许问也没办法。
就在这时候,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窜到他们面前,打量了一下他们,问道:“是要看榜吗?我这里有榜单全部名字,十个铜子儿一份,要吗?”
同时,他亮出了一个纸卷,快速打开又快速合拢,上面果然写满了名字。
还挺有生意头脑的……
班门师兄弟面面相觑,他们抬头看了看榜单方向,还不断有人从于水县各处过来,圈子越围越大,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也进不去。看这样子,根本就挤不进去。
还好他们最近一直在接活,虽然比普通工匠收费便宜了不少,但积累下来还是有不少钱的。
许三财大气粗地说:“十个铜板是吧,来一份!”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一会儿那卷纸就交到他们手上,同时许三几个人各出了几个铜板,凑了十个给那个小个子。
小个子收到钱转身就走,丝毫不停留,许问看这样子就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几个人对视一眼,许问打开纸卷,一看就哭笑不得了:“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许三吕城他们也凑上来看,许三“哎”的一声转头想去抓那小子,但人海茫茫,那小个子没进人海里,早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将就着看吧。”许问苦笑着说。
老实说,这名单真不是假的,那小个子也不算骗了他们。
但问题是,他根本不识字,纯粹是对着榜单照葫芦画瓢画出来的。
纸卷上面的“字”一个个歪歪扭扭,像是虫子在爬,很难认得出来。
许三愤愤不平,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不过想一想,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对着文字两眼一抹黑,连笔画都不知道是什么,更别提读写了。
他摇摇头,凑到许问身边,一堆脑袋围成一圈仔细辨认纸上的字。
物首是徒工试县试的头名,排在首位,最显眼的就是这个。许问他们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这里。
弯弯曲曲的笔画有线有圈,还因为拿不稳毛笔而留下了乱糟糟的墨点。但是那两个字并不复杂,小个子在描摹的时候也比较认真一点。
因此,班门的师兄弟们很快就认出了这两个字,同时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本届徒工试县试的物首,竟然是——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许问,脸上表情又惊又喜,许三一把抓住许问的肩膀,道:“你——”
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见县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喧闹的声音。
他们下意识回头,发现县衙朱红大门敞开,两匹马披红戴彩地从门内疾驰而出,两个头戴红花的小吏骑在马上,扬声大喊:“放榜——”
“徒工试于水县试头名,称于水县物首是也,为于水县许家/屯人士许问!”
两名小吏中气非常足,声音极为响亮,这声宣布穿越所有的喧杂,响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县试是最初级的考试,不是所有中选的考生都会得到这样的宣布与通知,但作为头名的县物首无疑是有的。
考试结束之后,周志诚将他们二十一个人的居住地上报给了县衙,这两名小吏齐声唱完,同时纵马,就要往陆宅方向走。
“在这里, 在这里!许问在这里!”
这时,吕城突然激动地挥手叫了起来,班门的其他师兄弟也回过神来,完全不管规矩了,一起跟着大叫:“许问在这里!”
他们的声音也很响,小吏听见了,同时看向这边。
然后,他们拨转马头,竟然向着这边跑了过来!
072 物首
与此同时,县衙里,朱甘棠等人正拿着最终的名单,还没有从吃惊中回过神来。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朱甘棠连说三声,接着沉默了下去。
“许问……”秦师傅念着这个名字,轻声说,“真没想到,竟然是个五级工坊的弟子。”
“不仅如此。”宋师傅沉声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另外两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山水木凳、拔步床的主导者、无箍木桶,三件令人吃惊的作品竟然出自同一人之手,本来就是一件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
而同样令人惊讶的,是这次徒工试中选者的最后名单!
徒工试木工类总共应试者三百余人,最后中选三十人,平均十个人都中不了一个。
按理说,三级木坊实力更雄厚、资源更丰富、应试名额更多,中选者应该主要集中在他们身上。
以往两年,也基本上沿袭着这样的惯例。
但今年却偏偏不是如此。
于水县徒工试木工类上榜三十人,其中十八名来自五级工坊!还是同一家工坊!
只有十二个名额花落旁家……
“姚氏木坊,确定这是五级?”朱甘棠忍不住问。
“是五级没错。这家我有印象,当家的大师傅是姚幼年,在榫卯上有点造诣。之前陆清远做的那个送到京城祝寿的柜子,他负责其中一项。不过这件事我估计陆清远自己也未必记得。”
秦师傅说得很含蓄,但朱甘棠他们一听就听懂了。
这就是说,姚幼年姚师傅是在某方面有点专长,在这样的大活里给大师级的陆清远打一点下手。这样的人物,陆清远不一定会留意,但对于姚幼年来说,就是值得夸耀的功绩了。
“五级工坊送了二十一个人过来?”朱甘棠皱眉。
“以往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惯例。”秦师傅继续含蓄地说,然后皱眉补充道,“不过我查了一下,这名额不是从姚幼年那里来的——姚幼年还没有这样的能量。”
“那是从哪里来的?”朱甘棠疑惑地问。
“没查到。”秦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县里多出来的名额,连一县的副主考官也查不到?
朱甘棠扬眉,片刻后才徐徐地道:“有意思,回头我来看看吧。”
他又盯着那份名单看了一会儿,目光最后集中到许问这两个字上。
“许问,许问。”他喃喃念了两遍这个名字,最后袍袖一拂,站了起来,“如此人才,怎可不见?”
“必须见!”秦师傅重重地说,也跟着站了起来。
******
县衙外,两名作为报子的小吏骑着马向许问跑去。
人实在太多,跑没一会儿就变成了走,然而他们的通行并没有阻碍——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出了一条道路供他们通行,同时也在跟着他们一起向着许问的方向涌动。
以往报子都是去考生的住处通报成绩的,这还是第一次现场通报,他们也是第一次能这么快看到物首的样子。
小吏很快来到许问面前,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许问一开始有些少许的不自在,但很快就变得坦然,站在原地,迎视着对方。
报子翻身下马,脸上表情有些疑惑,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问道:“请问带了路引吗?”
在这个时代,为了管理户籍,普通人不能随便迁移。要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都需要路引,也就是通行证。许问他们从小横村来于水县,当然也开了路引,在这里就是身份证明。
报子过来的时候,周志诚已经把路引从包袱里拿出来准备好了,这时连忙有些激动地递了过去。
报子查验无误,退后一步,弯下腰,将手中捷报双手递上前去,齐声道:“许家/屯许问,年十三岁,得中甲申年徒工试县试,为头名县物首!”
这两人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声音穿透力非常强。两人扬起嗓门,声音就像金石相击一样,响彻四方!
许问注视那张捷报,一时间没有动作。
在另一个时代,他考上大学的时候也拿过录取通知书。不过那时候他早就知道了成绩,拿通知书只是走个程序,心情只是稍微有点激动。
考上过大学,走进过社会,工作过几年,接受过信息社会的洗礼,最重要的是,高考的规模可不是这时代这样一场考试能比的……许问原以为自己会比较淡定,没想到到了此时,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在怦怦怦怦地快速跳动,连同呼吸也有些微微急促了。
高考之后,走进大学,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所在何处。
但现在,来到这里,仅仅学了一年,他的世界却仿佛有些不太一样了。
他隐约看见一条道路在自己面前延伸,伸长无限远的彼方。
“你在等什么,快接啊!”许三吕城他们看许问半天没动作,急得小声在旁边催。
周志诚的经验毕竟更丰富一点,他无比庆幸自己多考虑了一点,把赏钱也带出来了。他上前塞了两名报子一人一个荷包,这是喜钱,报子当然不会推辞,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
周志诚回来的时候,偷偷地捅了许问一肘子。许问这才回神,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份捷报。
厚实的纸张落入手中,触感非常鲜明。就在此时,许问的眼前突然一黑,耳边同时响起“咚”的一声。
******
“咚。”
一声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接着响起的是一连串的滚动声。
就在这一瞬间,许问清楚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了。
夜风清凉,他从炎热的盛夏来到了微凉的初秋,从白天来到了夜里。
在他面前,一个木桶正咕咚咕咚滚开,破破烂烂,底上有个大洞,一看就知道装不了水。
这个桶看上去有点眼熟,许问几乎瞬间就认出来了,这是他最早的“愿望”。
他口渴了,想用这桶打点水,但桶是破的很让人沮丧。于是他想着要是能把它修好就好了。
就是因为这个“愿望”,他被送去了另一个世界,扎扎实实地学了一年木工。
许问发了一会儿呆,直起身子看看四周,又上上下下把自己摸了一遍。
站在这里的还是那个他,那个已经成年的二十五岁的许问。而他身处的,还是这幢他莫明其妙继承而来的清代大宅!
他回来了!
回来在刚刚离开的那一个瞬间!
073 又有猫
“喵。”
轻轻的叫声在许问脚边响起,他怔了一下,弯腰把球球抱了起来。
在另一个世界当了一年的学徒,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个有猫的人了。
球球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很是依恋的样子。
许问愣了一下,皱起了眉。
“你怎么这个反应?我不是一直在这里吗?难道……你知道我离开过?离开了一年?”
球球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掌,又喵了一声,许问屈起手指弹了它一下:“怪家伙。”
“你回来了。”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许问转身,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荆承。
“果然是你把我送过去的。”许问了然地说。
“学会修桶了吗?”荆承似笑非笑地问。
许问再次看向地上那桶,弯腰把它拣了起来,手掌轻轻摩挲着它的表面。
这木桶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已经破得不行了,不仅桶底有个大洞,桶周的木条也污黑腐朽,只好很少数的部分才能看到一些木色。
这桶别说能不能打水,就算打上水来,许问也不敢喝。
不过他这一年也不是白过的,他拍了一下那个桶,自信地说:“当然没问题。不过没有工具怎么办?”
荆承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道:“跟我来。”
******
后院破旧,里面很多假山湖石,全是太湖石,奇形怪状。
许问跟在荆承后面,一边走一边到处看。
他发现,经过那个不知道什么时代的另一个世界,他审美的眼光都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他多半会觉得这些石头乱糟糟的太不整齐,但现在他却想着,好好把它打理一下的话,一定别有意趣。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画面,这些画面开始与另一个重叠。那是一个月夜,就在太湖旁边,他跟一个少女捉虾吃。附近巨石零落,芦苇丛生,美景依然。
说起来,他给连林林买的纸,还没来得及给她呢。明明都已经包裹好了。
他知道自己会回来,但真没想到会回来得这么快。
早知道就已经把那个包裹托付给许三他们,让他们带回去的。
“我还能回去那边吗?”许问心里有些怅然,突然问道。
“你想回去吗?”荆承脚步未停,声音幽幽传来。
“当然……”许问轻声说,然后抬起声音问道,“说起来,那是什么时代,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你猜?”荆承反问。
“……”许问无语。
荆承这个人的确很诡异,莫明其妙地把自己关在这里强行让自己修复这座宅子,未必对自己怀了什么好意。但过去一年,我好歹心平气和了一点,你也不要这么噎人吧……
“你觉得你该学的东西都已经学完了?”荆承又问。
“当然没有。”许问说。
“呵呵。”荆承笑了两声,许问明白了他的意思。
许问现在只把木工类的制作与修复学了一部分,光是连天青手上的东西,他学到的连个皮毛都没有。他怎么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势必还要被送去学习的。
只是不知道再被送去的,还会不会是那个世界……
许问没再说话,不过心里多少有了一些期待。
荆承带着他绕到一座假山后面,月光完全被山遮住,黑洞洞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然后“啪”的一声,荆承不知道打着了什么,摇曳的火光燃了起来,照亮了周围一方天地。
许问转头往四周看,有些惊讶。
这里明显是个山洞,不知经过什么处理,一点也不潮湿,还被做成了一个工作间。
洞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正中央一个长长的工作台,格局看上去竟然有些像连天青的那个。
他走过去,手指轻轻抚摸过那张光滑的石制工作台,不禁有些深思。
是所有的工作室全是这样的,还是这两个世界之间本身就隐含着什么样的联系?
不过这时他没有多想,而是认真地检查起了墙上的工具。
圆锯、截锯、鸟锯、框锯……光是锯子就有二十几种,许问在另一个世界见过的锯子在这里全有,还有几种连天青没教过他也不知道用法的。
其他工具也很齐全,不说修一个木桶了,做张拔步床也不成问题。
“这些工具够吗?”荆承似笑非笑地问。
“凑和吧。”许问点了点头。
“嗤。”荆承笑了一声,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按常理,无论是做还是修,最好都只用天光。天光还原色,灯光是会看错的。”
许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回想起来,连天青教他修复的时候也全在白天,晚上是他带着旧木场那些师兄弟一起读书识字授业的时间。
师父没解释原因,许问也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他的时间安排。现在听荆承说,他才知道里面原来有这样的道理。
“谢谢。”荆承这个人是古怪,好像还有点不怀好意,但学到了就是学到了,许问不会自欺欺人,很认真地道谢。
荆承又笑了一声,身影消失在假山之间,明显是要把许问留在这里了。
许问也没打算走,他四下里看了一圈,发现角落里有一张收起来的小木床,足够一个人休息的。
他把木床撑起来,用力按了按,这才安心地躺了下去。
球球又是“喵”的一声,跳上来卧在他旁边,紧紧地贴着他。
许问真的有那种感觉,球球是知道他一年不在的,所以这时候亦步亦趋,显得格外的依恋。
“想我就跟我一起去啊。”许问弹了弹它湿漉漉的小鼻子,调笑着说。
“喵~”球球娇声娇气地叫了一声,许问把它搂进怀里,笑了起来。
山洞里灯光非常昏暗,许问身在角落,周围全被阴影笼罩。
他一直很喜欢这种环境,这让他有一种安全感。
他曲起腿,望着头顶上的黑暗,喃喃道:“突然看见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他们都吓死了吧?”
“喵~”
“不过也许那个时间就定格在那个点了,直到我再次出现才会解冻?”
“喵~”
“这样想是不是太自恋了?或者换个思路,那个世界本来就是自然存在的,跟这个世界平行,我从一个点接入进去,从另一个点离开,下次再回去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点?”
“喵~”
许问想了一会儿,不过这种事情不到再一次过去,是不可能知道的。
许问躺在床上,各种各样的思绪纷至沓来,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球球拱了拱他的肩膀,团了一个安全的位置,也跟着一起合上了眼睛。
火光摇曳,大团的阴影笼罩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明明周围还身处黑暗之中,许问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习惯性地翻身下床,手一伸摸到了一团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球球,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正是早上五点,鸡鸣三次,是他在另一个世界起床的时间。
回来这里,换了一个世界,换了一具身体,某些习惯却像融入了他的骨血一样,跟着一起带了回来。
那么……战五禽呢?
在那个世界一年,他每天早上练习战五禽,虽然才十三岁离成年远着呢,但身体素质远远强过现在。
许问站起来,走到山洞外面。
清晨微凉的风带着湿气袭来,露水打湿了他的脚踝。
许问走到一边,拎起一块石头,轻而易举地把它举了起来。
这块石头四分之一个人大,约有两三百斤,许问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它举起来了!
074 任务
许问自己都愣住了。
有点爽啊……
他放下石头,又挠挠头,有点小兴奋。
他在另一个世界是能做到这样的,但去那个世界的过程有点玄妙,那个世界本身也有点玄妙,许问大部分时间都少了点实在感,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样。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这是现实世界,他竟然能通过战五禽得到这么大的力量,简直就像是有了超能力一样!
不过在这里,战五禽还能继续练吗?
许问想了想,找了个空地,凝神立身。
许问一动球球就醒了,小小的黑猫跟在他身后,跳上一块湖石凝视着他。
许问站立片刻,突然一掌击出,转而成钩,开始练拳。
战五禽加了一个战字,比普通的五禽戏多了很多攻击性,打起来的感觉也完全不同。
空地不大,脚边还有很多碎石头,一块菱形的石头立在非常显眼的位置,许问只要一踩上去,上面的突起很容易就扎穿它的鞋底。
但许问的脚在旁边绕来绕去,这块石头始终岿然不动,完全没被碰到分毫。
最后,许问一脚跺下,踩在这块石头旁边,一块巴掌大的湖石被他踩得粉碎,腾起了一阵白雾!
许问缓缓收势,在原地立定,又惊又喜。
练完一套战五禽,他清楚地感觉到了。这拳不仅可以练,他在另一个世界/通过长期训练得来的身体素质和反应力,全部原模原样地带过来了,一点也没变!
现在他不仅力量变大了,身体的柔韧性、控制力、一些细微的身体反应,全部明显增强,已经超过了普通人不少了。
而且随着继续练习,他还能继续变强,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最关键的是,换了个世界,战五禽带来的身体变化仍然持续着,他对木工制作的肌肉记忆呢?
许问回到山洞,现在天还没亮,他就着火光找到了一段杉木。
天没亮的时候不能精工制作或者修复,但是基本功练习肯定是没问题的。
许问发现,这个工作室里不仅有工具,还有不少样品,数量不大,但种类不少,常见的基本上都有。
他同时留意到一件事情。明明外面宅子破破烂烂一副随时都要倒了的样子,这间工作室里的东西倒很新,锯子也好刨子也好,刀片上都看不到一点锈迹。
这可真的有点奇怪……
这座大宅,真是处处笼罩着迷雾,完全不像现实里存在的地方。
不过不管荆承这个人,还是他这一年的经历,本来就已经很不正常了,再多一点奇怪的地方也没什么。
许问拎起那段杉木,熟悉的重量与质感透过皮肤、通过神经传入他的大脑。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就有底气了。
他拿起斧子,开始给这段杉木去皮。
******
一个多时辰不够做完一个完整的杉木巧,但许问尝试了各种工具之后,已经能够确定。
他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不仅只有记忆和知识,还有完整的肌肉记忆。
就像他这一年来是用自己的身体在那个世界记忆学习的一样,他现在摸到木材或者工具就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上手做活也一点障碍也没有,熟练得不得了!
这种感觉真的不错……
天渐渐亮了,天光透过山洞的顶端照了进来,另外两侧还有两扇可以打开的窗户,打开之后,整个山洞都亮堂堂的,一点也不暗。
设计很巧妙啊。许问绕着山洞转了一圈,昨天晚上他还在担心光线不好怎么工作,现在最后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
“喵~”
球球从雪白的刨花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体,对着他娇声娇气地叫了一声。
许问挠挠头:“饿了?我也有点饿了,但这里没吃的啊……”
他抱起球球,拍掉它身上的木屑,正准备出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就看见山洞顶端光线变化,在面前的地面上形成了一段文字。
“任务:修复井边木桶,使其能够正常使用。奖励:三天自由活动时间。”
许问脚步一停,盯着地面,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是……这个宅子交给他的任务?
自由活动,是指可以离开这座宅子?
三天倒是足够用来屯积食物之类的……不对!如果能离开这里,他一定要远走高飞,为什么还要回来?!
换了去另一个世界之前,许问想到能出去,肯定只会高兴,不会有任何犹豫。
但现在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他却回忆起了那个月夜,那片湖,湖边的沾满泥巴却在大笑的女孩子,以及院子里负手而立的中年人……
如果离开这里,就再也去不了那个世界,也见不到那些人了……
许问垂下眼睛,但转瞬之间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先不说这个宅子是不是有古怪是不是一座鬼屋,他是不能忍受被关在这里强迫他做事情的。
他要做的事,一定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许问毫不犹豫地出去,回到了那口井的旁边。
木桶还倒在那里,跟昨天晚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捡起那个桶,把它拿回了假山后面的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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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器修复和制作不同。
制作是从无到有,要做成什么样,只要符合最基本的物理规律和客户要求之类的,其余全照着自己的想法来。
方桶圆桶三角桶椭圆桶,想做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但修复不同。
许问最早开始学习的时候,连天青就告诉他,修复这两个字,修是修理,是动作;复是复原,是结果。
所谓修复,就是把物品修回到原有的状态。
也就是说,修复者不能自由发挥,而是要先捕捉这件物品原有的状态,然后用各种方式将其还原。
“修理复原,这四个字听上去很简单,其实里面有很多细节,你自己慢慢体会吧。”连天青就这么很随便地给他介绍了一下,想想又加了句补充,“多读点书。”
许问一个接受过十六年现代教育,加上信息化社会洗礼的人,就被连天青这样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地鄙视了一下,许问却无可奈何,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在历史以及修复相关的手艺上,连天青实在太渊博了。跟他比,许问会的那些东西就显得杂而浅,唬唬人还可以,上不了太大的台面。
连天青教的是修复,许问要学的也是修复。学木匠,主要是为了“捕捉这件物品原有的状态”。
把握这个原则,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许问检查了一下这个木桶,伸手去拿桌上的东西,刚刚伸出手,他就愣住了。
075 红果
许问手往桌上一伸,摸到了一叠纸,手往旁边一移,还有一支笔。
这种感觉实在太熟悉了,让他瞬间就愣住了。
在那个世界,连天青工作间的桌子上也常常放着这样的小叠纸和笔,供人随时取用。他回来了自己的世界,纸笔所放的位置却还跟那时的一模一样……
许问收回手,站了起来,注视着桌面有些发呆。
每个人的工作习惯都不一样,因此各自工作台的布局也都会跟着不太一样。
这张桌面的布局跟连天青的并不一致,就是纸笔放着的位置实在太眼熟了。
巧合吗?
许问挠挠头,拿起纸笔,发现墨盒里的墨是满的,可以直接用。
他用笔蘸满了墨,开始书写。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连天青打从一开始就这样教育他。
正式开始修复前,要对所修的物品进行检查,发现它的问题并且把它们分类。
这些问题不能找出来就算了,必须要用笔记下来。
然后根据不同的问题,制定不同的修复方案;根据方案收集整理修复所用的工具和材料,做好准备。
不然一件物品的问题这么多,临时去想该怎么修,要用什么东西,只会手忙脚乱,经常还会出问题。
这种思路许问是很熟悉的。
上份工作他也经常要写这样的策划方案,在各种展会活动前把该想的东西想清楚,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
连天青这个教诲还是很现代化很先进的嘛……
有了以前的经验,许问的修复方案从一开始就写得很好,这让连天青有些意外,甚至难得的表扬了他一句。
许问心里一边美滋滋一边惭愧,连天青表扬的是十三岁的乡下孩子,他都已经是二十多岁已经工作了快两年的大学毕业生了。
现在许问的毛笔字写得比一开始漂亮多了,而且已经习惯了写繁体字。
看着只有一年时间,但那个世界带给许问的变化真的非常大。
他一笔一画地落笔,写得慢而郑重。
木桶高一尺五寸,也就是五十公分。桶底直径八寸四分,二十八厘米。桶口直径一尺五分,三十五厘米。
这些长度换算,许问也非常熟悉了。
桶为杉木制成,是常见的水桶材料。杉木轻软易制作,正常情况下耐腐力很强,但是容易变形开裂。
但这个木桶却不太一样。
可以看得出来,这个木桶当年制作手艺相当精湛,处理得非常讲究,经历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形。
它一直被闲置在湖畔井边,经常会有水漫上来淹没了它,干燥的时候很少,因干燥而来的开裂也就变少了。
受潮就容易被腐蚀,杉木是很耐腐的木材,但这桶长期受潮,上面长满了青苔,有明显的腐朽现象。
要处理,就要刮掉表面的污迹,去除腐朽得太过严重的部分,用同样的木材进行修补。
……
那个桶就放在许问的脚边,他不时拿起来看一看,再放回原处,弯下腰刷刷刷地写字。
天光从上方照射下来,把许问和他身边的工作台完全笼罩在里面。他埋首案上,神情极为专注,整个身心都完全地沉浸在了里面。
尤其是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他唇畔带着一丝淡而自然的笑意,仿佛情不自禁从心底流露出来的。
他喜欢这个,他享受这个!
做完方案,许问回过神来,肚子咕噜一阵巨响,饿得更厉害了。
他摸摸肚子,非常无奈:“不干完不许吃饭……荆承这王八蛋。”
“喵~”
球球早上不知道去哪里玩了,许问刚刚完成阶段性工作,它就出现在了山洞门口。
许问低头一看,小黑猫端正地坐在他面前,尾巴向前盘起,抬头凝视着他。
它的面前放着一个红色的果子,外表有点像李子,红得像玛瑙一样,非常好看。
球球看许问没动,用爪子把果子往前推了推,许问一愣:“给我的?”
球球又推了推。
许问一手抱起猫,一手拣起果子。
沁凉的感觉渗进皮肤,淡淡的果香传来,还带着一丝奶味。
许问左看右看,确定它不是李子,也不是自己见过的任何一种水果。
“这是什么?真的能吃?你从哪里弄来的?”许问三连问。
球球拿头顶他的手,许问苦笑:“好好好,我吃我吃。”
“闻着不像有毒……”不知道为什么,许问闻到这个果香就更饿了,他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把果子塞进了嘴里。
果子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直接流进他的喉咙,直抵他的胃里。
饥饿的感觉稍微缓解,但是最关键的是,许问觉得自己的头脑一阵清爽,瞬间精神奕奕!
一早上他都在研究那个木桶,整理它的修复方案,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虽然全是脑力工作,也觉得有点头昏脑涨的。
但吃下这个果子,他大脑的疲劳瞬间全部消失,精神好得不行!
“这是什么?!”许问惊了。
球球当然不会回答他,它挣扎了一下,从他怀里跳下去,转眼间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许问最早想的的确没有错,这么大的院子很适合球球到处跑着玩,就是跑起来真的很容易就不见猫了……
也不知道这果子是什么,希望没什么副作用。
果子只提神不解饿,许问想要出去找吃的只能继续完成木桶的修复。
他现在精神非常好,就像睡足了刚起床一样,最适合工作。
他转身回到工作台旁边,继续干起活来。
*******
木器的修复分为五个步骤。
第一,拆解。
木器是组合起来的结构,所以通常需要拆开来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修复,最后再把它组装回去。
第二,清理。
木材的污迹可能由很多种不同的原因造成,于是也需要多种不同的方式进行清理。
第三,补配。
时间太久,木器的某些部分可能缺失或者残损,需要进行局部修整或补配。
补配所用的材料一般要跟原件一致,能使用旧料的最好使用旧料,除此之外,表面上的一些装饰材料经常也是必须要配好的。
第四,组装。
木器原先是什么样的,最后组成就应该还是什么样的,不能有差错。这个木桶是最常规的那种,难度不大。
最后一步,修饰。
修复完的木器内部结构要跟原来的一样,外表也要一样。
有漆的补漆,有雕花的补雕花,除此以外有珐琅螺钿之类的也都要补齐。
不过这只是个桶,只上了桐油,连漆也没有,少了很多麻烦事。
许问专注地修复着,在班门世界一年的学习在此时全部化为了他本人的技能。
破旧的木桶在他手下彻底变了个样,由整变零,每个零件焕然一新,然后由零变整……
妙手回春,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