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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6 离开

    许问连杉木巧也掌握了,修复一个杉木桶实在不算什么难事。

    他从早上开始工作,到下午太阳快落山时,一个全新的木桶已经摆在了桌上。底部的漏洞已经补好,桶壁的污迹也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部分地方补全了木条。

    准确地说,这个桶也不算全新,仍然保持着一些陈旧的样子。

    这也是连天青教他的。

    “修老物件儿,就要修出老味儿来。明明是老东西,要是修完跟新的一样,就没意思了。”

    连天青是看着手上一个妆匣跟他说的。匣上镶着螺钿和金银线,可能以前曾经很华丽,现在却破破烂烂的,表面的螺钿掉得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了。

    但连天青看着它的眼神却非常柔和,几乎可以跟他看着连林林的时候媲美了。

    他看着自己将要修复的东西时总是这样的眼神,时间久了,许问也不知不觉受到了感染,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许问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最后检查了一遍这个桶,拎起它走出山洞。

    他绕过假山,来到井边,在桶的把手上拴上绳子,顺着井壁放了下去。

    没一会儿,井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绳子的另一端明显变沉了。又过了一会儿,许问把桶拎了出来,大半桶水稳稳当当,水面在桶口附近微微晃荡,桶壁凝结的水向下落,但全部都是井里带出来的,一滴从里面漏出来的也没有。

    他这一年来学到的东西得到了非常完美的体现——这个桶修得非常完美!

    许问长出一口气,露出了笑容,然而这笑容很快敛去。

    他刚刚接到通知,他的第一项任务已经完成。

    老宅的大门已经向他重新敞开,他有三天的时间是自由的!

    “球球!”许问叫出了球球的名字,小黑猫正蹲在井沿上玩旁边的一个狗尾巴草,听见叫声抬头看他。

    此时已经是傍晚,火红的云彩正在天边渐渐变得黯淡,黑暗也随之快速降临。

    “来。”

    许问一声召唤,球球顺着他的胳膊跳上了他的肩膀。

    许问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走。

    穿过后花园,穿过四时堂,穿过门厅,一路悄然无声。

    荆承没有出现,周围也没有他存在的感觉——这个人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几乎一出现许问就能感知到。他好像默认了许问完成任务,就可以正式出去了。

    许问来到那扇红门面前,红门紧闭,在黑暗里仍然非常醒目。

    许问的心悬了起来,他走到红门面前,伸手去推。

    红门打开了,外面的道路、拱桥和桥边的垂柳出现在门外,出现在他的眼前。

    许问深吸一口气,踏了出去。

    ******出来了。

    许问有些发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红门虚掩着,从外面看,它就像许问第一次看到时一样,掉漆掉得厉害,红色远没有那么鲜明,黯淡得像生锈了一样。

    从里面出来,一点阻碍也没有,荆承也没有出现。

    虚掩的门缝里黑洞洞的,许问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那是四时堂惊鸿一瞥的四时情景。

    “喵。”球球攀着他的脑袋,要往他头顶上爬。

    许问回神,一把把它按住:“少来,登鼻子上脸了你!”

    他又深深看了那扇门一眼,转身向外走。

    这座宅子的确比他预想的美多了,但他不喜欢荆承,也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去做什么事。

    这样的鬼屋,还是早走为妙!

    连天青、连林林、许三等人的身影依次从他心中掠过,许问脚步略缓,然后再次加快。

    一直没人阻挡,许问松了口气。

    他穿过石拱桥,绕了一条街,来到曲河路旁边另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上。

    曲河路很美,依河畔水,垂柳依依,夹竹桃葱葱郁郁地立在道边。而这条街灯火通明,青烟热气从路边的烧烤摊上蒸腾起来,烟火气十足。

    这是一条夜市步行街,天色一晚,各种摊子就摆出来了,最显眼的就是烧烤摊,烤得滋啦滋啦响,孜然香和肉香飘得到处都是。

    许问本来就饿了,闻到这味道,胃简直要造反了。球球更是在他肩膀上嗤啦嗤啦啃他头发,啃得刷刷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许问被它啃得苦笑,随便找了个摊子,拣了一篮子各种串,以肉为主,递给了老板。

    “少点辣。”他叮嘱了一句,老板响亮地应了一声,接过去开始烤。

    他看到许问肩膀上的球球,赞了一句:“你这猫很乖嘛。它是不是饿了?”

    “是啊,一天多没吃东西了,饿得啃我头发。”球球还在啃,许问无奈地把它托到胳膊上。

    “哈哈哈哈!跟小孩似的。”老板一边笑,一边从旁边翻了块肉出来,放到小纸碟上递给许问,“说猫吃调料不好,这块我还没拌,你喂吧。”

    “哎!”许问非常感谢,在旁边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把碟子放在脚边。

    球球的确饿了,扯着那块肉用力咬,没一会儿就吃得干干净净。

    老板看着好玩,又递过来一块。

    热油在铁板上滋啦地响,不远处人声鼎沸,有个顾客来了,好像是个常客,老板熟悉地跟他说话,笑声隐隐传来。

    许问坐在凳子上,伸长双腿,目光向四周看去。

    这种一次性烧烤摊用的全是塑料桌凳,坏了不好修,但是便宜轻便。

    烧烤摊每天晚上摆摊,凌晨收摊,这种桌凳比木头的好用多了。

    科技改变生活啊……

    当然,即使是现在,很多面馆饭馆里用的仍然是木头桌椅,木制品在现代仍然有很广泛的用途。不过现在的工具更多,批量制作起来容易多了。

    说起来,时代在发展,现代有一些新出现的工具是不是可以用在班门世界里?需要电力的是不是可以用别的能源来代替?

    在班门世界的一年,许问无时无刻不在学习,可以说整个生活全被木工浸润。

    回到现在,他仍然习惯性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才一拍脑袋,无奈地发现一件事。

    他已经离开了那座宅子,肯定也不会再回班门世界了,现在再想这些有什么用?

    老板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把东西烤好送上来了。

    炭火的香气混合着肉香传来,外焦里嫩,一咬肉汁就溢了出来,火候和味道都是刚刚好。

    “老板好手艺啊!”

    许问赞了一句,老板笑得眯眼,“喜欢常来!”

    许问笑着应声,不过心里却在想,他今天走了,估计不会再来了。

    荆承这座清代老宅,真的给他留了不少心理阴影。

    不过,真的只是心理阴影吗?

    许问一边吃,一边又有些出神。

    连天青非常渊博,不仅在文物修复以及制作这样的专业手艺上,还额外体现在了历史与艺术上。

    所有的老物件儿,也就是文物,都根植于历史,原本就是一体的。对于这些历史典故与艺术常识,连天青讲述的时候都是信手拈来,熟悉得不行。

    许问难以想象,一个古代人能知道这么多,费了多少工夫,用了多少时间。

    非一般的热爱无法达到这种程度吧……

    说起来他一个现代人,生活在信息社会,资源比连天青丰富得多,回头真可以找个图书馆好好学习一段时间,如果能找个大学重修一下历史系就好了……

    许问在心里盘算,前面一个人吃完了,起身结帐。

    许问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瞬间僵住了。

    我钱包呢!

    许问从帝都来万园市只背了个包,他钱夹放在包里,包放在大宅里根本没带出来。

    现在他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手机,还好在宅子里没信号他手机也没离身,不过这么长时间,应该没电了吧?

    他扫了一眼摊子上摇摇晃晃挂着的付款码,心怀侥幸地掏出手机。

    咦,有电,电还不少。

    这不正常啊,他在那宅子里呆了一天多,就算有电也得电量低了。这85%的电量是怎么回事?

    鬼屋不费电?

    许问正在琢磨,手机突然开始震动,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077 帮忙

    一年没接过电话,许问听见铃声的时候还有些发愣。

    还好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接了起来。

    “陆老板你好。”

    “哎呀小许,终于打通了。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天都没有信号?”陆立海有点激动有点兴奋,还有点埋怨。

    “是吗,没有信号?接话音是什么样的?”许问追问道。

    陆立海以为他不知道,连忙说:“说是不在服务区!”

    不过这是小事,地下停车场电梯之类的地方经常出现这样的问题,被强迫拆了基站的小区也一样。

    陆立海没有多纠结这个事,直接说:“小许啊,听说你现在在万园市?”

    “你怎么知道?”许问愣了一下。

    陆立海是他之前那个项目的工头,他们施工队负责的是仿古建筑,在业内小有名气,是那个姓荣的富二代专门请来的。

    陆立海跟他们公司的设计方很不对盘,双方矛盾很深,许问可以说就是因为这个辞职的。之后陆立海给他打过好几个电话想请他帮忙协调,非常信任他,但许问全部都拒绝了。

    他的确更倾向陆立海这边,但他也很清楚,不管是他个人的话语权还是对这个项目的专业度,都不足以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许问辞职之后就从帝都来了万园市,陆立海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他没提过这事,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刘斌说的!”陆立海说。

    刘斌是这个项目组的组长,许问以前是他的副手,但实际工作基本上都是由许问来负责的。

    许问辞职之后,刘斌只能亲自上马,现在听陆立海提起他的时候很不客气,声音里还有点轻蔑,看来双方的沟通很不顺利。

    许问这才想起来,他来万园市之后上司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拒绝的时候提到了自己在哪里,消息应该是从这边传出去的。

    “你在万园的话那最好了,我之前不是说我联系到了老板吗?他正好也在万园啊。我也一起赶过来了,小许啊还是麻烦你抽空过来一趟,没你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一年前的事情许问记得都不是太清楚了,他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施工队和他们公司设计方的矛盾实在不可调和,陆立海就直接找了最大的boss,也就是请他们建造这个收藏馆的那个富二代。

    说服了大老板,后面的事情就都很好办了。

    “一年前”陆立海就跟他提了这事,许问当时是拒绝了的,一方面是因为他在万园市另外有事情要办,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懂得太少,帮不上忙。

    但现在,对于陆立海来说只过了几天,对他来说却已经过去一年了……

    “好。”许问说。

    “啊?”陆立海絮絮叨叨的劝说声戛然而止,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既然大家都在万园这么巧,那我也没什么可推托的,能帮上的忙,我尽量帮。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对这东西也不太懂,只能尽力而为秉公办事,最后大老板听谁的,还是他自己说了算。”许问冷静地说。

    “哎哎我知道我知道!小许你只用说公道话就行了,我们本来也就只想求个公道说话的机会!”陆立海说。

    许问很清楚这个项目当前的情况,也没说什么。他本来想跟陆立海约个时间地点回头再见,才起了个话头就想起件尴尬的事。

    “呃,陆老板,你现在有地方住吗?”许问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啊?有啊,你要住吗?”陆立海有些惊讶。

    “我包丢了,只剩手机在身上,正准备买了票办个临时身份证回帝都呢,就没法住酒店了。”许问苦笑着说。

    没身份证,他连网吧都进不了,更何况酒店住宿。还好陆立海这个电话来得及时,不然许问今晚只能睡火车站大厅了。

    “你这真够倒霉的。”陆立海感叹,接着说,“你在哪里,我马上开车来接!”

    ******

    电话打完,许问的烧烤也冷了。

    他重新叫了几串让老板烤,吃完陆立海的车也到了。

    陆立海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身材中等,理着平头,看上去非常精悍结实。

    以前许问不觉得,现在看着他时,却感觉到了一种异常的熟悉感。

    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掌、精干利落的气质,虽然分属于两个时代,但工匠和工人身上却仿佛始终有着某些相通之处。

    陆立海开的是辆小货车,车里一股烟味。陆立海急忙开了车,一边往外扇风一边道歉:“你不喜欢烟味是吧?抱歉抱歉,咱们这儿全是一群老粗,没什么文化,跟他们说了不要在车里抽烟,他们就是不听。”

    “你这是寒碜我呢,我哪有这么讲究。”许问笑着说。

    他是不抽烟,也不喜欢烟味,但社畜这种东西,就是不喜欢也得强说不要紧的生物。

    “您这是脾气好跟我们客气,但我们自己不注意也不行。上次老板的秘书,一个丫头,上来说我们车太臭,又下去了。”陆立海说。

    “那是的,自己用没事,面对客户多少还是要注意点。”许问点头。

    陆立海的话里多少有点抱怨,许问却没有应着他的话走,陆立海有点诧异,看了他一眼,倒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陆立海把许问接去的地方离曲河路不远,是一家很出名的五星级酒店。

    就这样他还有点抱歉,连声说:“环境挺一般的,但好在离明天要去的地方近,可以少走几步路,多休息一阵。”

    “陆老板发财啊,这地方还算一般?”许问惊讶地说。

    “在帝都不敢说,万园市怎么说是自己的地方,那还是得招待好一点的。……小许你不知道我们是这里人?”陆立海声音一顿,看出来了。

    “我对这行业不太熟……”许问有点惭愧。

    “哦,这也难怪,你也不是这行出身的。不过想当初我们班门,就算行外人也无人不知……时代变了啊。”陆立海叹了口气。他虽然表示能理解,但心里的遗憾溢于言表。

    “我们的发源地就是万园市,在这里有个宗地,在太湖边上。离这里有点距离。回头事情办完了,我还想请你过去坐坐。”

    许问一边听一边点头,下一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陆立海话里的一个名词,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班门?什么班,什么门?哪两个字?”

078 酒店大堂

    “鲁班的班,门派的门。”

    陆立海说起这两个字的表情平静而骄傲,好像光是这个名字,就足够让他引以为荣。

    许问以前没问过这个问题,当然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但现在,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却意味着另一层含义……

    是巧合?还是说真的是?

    许问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班门世界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是眼前他所处的这个世界的过去。对历史了解得太少了,要加强这方面的学习……许问再次这么觉得。

    好像许问引发了陆立海的兴致,接下来的路上他就在给许问讲他们班门的历史。

    班门最初建立于明朝,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大的工匠联合组织,以修筑各种建筑为主业。那时候,江南一带的工匠,几乎人人入得班门,名声甚至传到了京城那边。

    直至如今,江南留下来的很多古代名园古建筑,都是他们班门修的。陆立海随口说了几个,许问发现竟然连这些名字连他这种完全不了解的人都听过。

    “挺厉害的啊,现在呢?”

    许问的话刚问出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陆立海的表情几乎瞬间就沉郁了下去,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苦笑道:“现在?现在不行了啊。再过十几二十年,这世界上就应该再没什么班门了吧。”

    “为什么?”明知两者之间没联系的可能性更大,但它只要叫这个名字,许问就忍不住要关心。

    “原因多着呢,没钱没人没活,一时间哪说得清楚。”陆立海拍了拍方向盘,一指前面说,“哎,到了,就是那里。”

    他明摆着转移话题,许问也不好再问。

    陆立海给许问安排的地方不错,是全国知名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酒店非常现代化,为了配合万园市的独特文化安排了一些偏中国风的布景和设施,看上去尽力安排得协调了,但许问看起来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

    陆立海往那边看了几眼,轻轻嗤了一声,接着目不斜视地带许问到前台入住。

    前台服务生的态度非常友好,请他们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还有漂亮的服务小姐端来了果盘。

    这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但服务人员的笑容仍然像初升的阳光一样和煦。

    许问随身带着球球,酒店服务生还特地安排了猫窝猫粮猫砂,连同黑猫一起送到了他的房间,礼貌地叮嘱他小心不要让宠物走丢。

    许问客气地道谢,一转头,发现陆立海盯着两名服务员,情绪仿佛更低落了。

    陆立海办完入住手续就走了,许问拿着房卡一时间没有动。

    服务生亲切地询问道:“先生请问还有什么帮你的吗?”

    许问往旁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酒店里非常安静,隐约有音乐声传来,是古琴的声音,幽静得不像乐声,反倒像泉上流水,自然和谐。

    大堂左边有一个书吧,木制木架上摆着很多书,灯光打在上面,有一种温暖的质感。

    自从吃了那颗果子之后,许问一直精神奕奕,到现在也没有困意。

    他没有回房间,而是走到书吧去看架子上的书。

    一半外文原版,少量成功学,少量画册,还有一些成套的比较好看兼顾装饰与阅读的书。

    万园市有其特殊文化,园林盛景非常出名。因此,架子上的书里有不少关于园林介绍方面的,以及当地书画纺织等各种特色文化类书籍。

    许问思考片刻,拿了一本崭新的中国通史开始看。

    历史与文物不分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文物本身就是历史的承载体,很多时候历史事实就是从文物身上寻找端倪,得到落实的。

    连天青教许问历史,也教他读史的方法。

    历史是有联系的,纵向如此,横向也是如此。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又反过来影响经济的发展。

    历史层层叠叠,很多线索隐藏在细节之中,但其实有着自己的脉络,反过来呈现在各种各样的文物中。

    鉴宝就是鉴史,连天青这样对他说。

    说个简单的例子,汉代玉器多而精美,圆雕、高浮雕、透雕等工艺明显增多,还出现了出名的汉八刀,八刀雕蝉,简洁朴拙,艺术价值非常高。

    但是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玉器制作明显萧条了下去,传世或者出土玉器都非常少,即使有做工也很简略朴素,很少精工细作的。

    这是什么?

    因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分裂、战乱频繁,社会非常动荡。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玉器这种通常用于礼仪装饰的高端产品自然而然就会减少了。

    同时,鉴定一件文物是不是真的,除了技术材质等硬性规则以外,最重要的就是通过各种历史细节判断。

    譬如元代景德镇的湖田窑第一次成功烧制出青花瓷器,那之后青花瓷才正式浓墨重彩地登台。也就是说,元以前是不可能有青花瓷的。

    要是有人说他手上有唐朝宋朝的青花瓷,直接就可以断定是假的。

    其余也有很多情况是这样,而要是一个修复师连一件文物是真是假都鉴别不出来,那根本就不用修复了。

    许问原先对历史就挺有兴趣的,去班门世界走了一遭之后,都有点沉迷的感觉了。

    ******

    不知过了多久,许问合上最后一页,抬起头有点发愣。

    他的记性不算好也不算坏,就普通人水平。但这一会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刚才看过的内容全部都记下来了,像是刻在脑子里的一样!

    这不是我的水平……也是那个红色果子的效果?

    果子是球球找来的,但很明显是长在那个庭院里的。

    它就像一个奖励或者是诱惑,告诉许问只要回去就会有好处。

    回去?

    不回去?

    对此许问并没有什么可考虑的。

    不过许问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果子是有时间限制的,效果正在慢慢减退。

    于是许问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第二本书——总不能浪费嘛。

    时间渐渐过去,许问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疲倦,他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眉毛,抬起了台。

    “哗!牛批!”一个夸张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许问转头一看,发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背着双肩包,脖子上挂着耳机,一身运动装,正在向他拱手。

    “在下平生所见装逼者,莫过于兄台你。五星级酒店看历史书,还假装看得挺认真。这装逼方法有点清奇,学习了学习了。”

    这少年长得很好看,表情也很灵活,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很有趣。

    许问看书看得很有收获,心情不错,对这小孩说:“我这不是在装逼,是我发现的独门秘方。”

    “什么秘方?”

    “五星级酒店来往的人层次比较高,他们的脑电波,也就是精神力会在后半夜沉淀下来。它会刺激你的脑细胞,让它变得特别活跃。这种时候你的记忆力会变得特别好,基本上就是过目不忘。”

    许问一套一套的,那小孩完全听愣了。

    “真的假的?骗我的吧?”他夸张地说,接着眼睛一转,自以为得计地说,“不行,我要考考你。”

    他一把把许问手上的书抢了过来,一边翻书一边说,“我随便翻一页,提一个问题,你答给我听。”

    “行啊,来!”许问干脆地说。

079 一少一老

    十多分钟后,这小孩呆住了,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假的?”

    十二三分钟时间,他一共提了十个问题,前面的比较简单,后面的比较难,但许问全部都对答如流,全部都是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立刻回答的,全部都正确无误!

    “怎么样?”许问扬了扬眉,从他手里接过书。

    “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决窍。只有五星级酒店可以吗?”少年虚心向他求教。

    “呃,别的地方我也没试过。”许问有点心虚,转移话题问,“你家长呢,怎么这个点了你一个人在这里?”

    “什么家长,我就是一家之长!”少年理直气壮地说,接着又期待地问,“你说现在这个时间怎么样?适合背书吗?你说我现在背的话赶得上月考吗?”

    小孩眼睛闪闪发亮,许问看着他语塞了。

    “没有这回事我是骗你的……”许问抚额无奈。

    “我不信!”少年斩钉截铁,指着他手上的书说,“不然你是怎么背出来的?”

    这事许问真没法解释,他稍微一停顿,少年就得意了:“怎么样,你骗不到我的!”

    许问真不知道该说啥了,好在五星级酒店舒适安全,复习背书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站起来说:“那你加油吧……”

    说完把书放回书架,转身走出了书吧。

    出门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少年放下双肩包,恭恭敬敬地把里面的课本拿出来放到茶几上。但是课本刚刚放好,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许问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正常人睡得最香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少年家里是怎么回事,把还没成年的孩子这个时间点一个人放在酒店里。

    许问走到服务台旁边,小声跟夜班经理说了几句话,指了指这少年让他们帮忙注意一下。

    夜班经理往那边看了一眼,露出诧异的表情,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过去的意思。

    认识的吗?

    许问顿时会意,转身走进电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个标准间,两张床,球球一只猫占了一张,在床铺正中央窝成一团呼呼大睡。也许是听到声音,它睁开一只眼睛,尾巴在被单上拍了拍,又睡着了。

    许问笑了笑,自顾自去漱洗,带着一身水气出来躺在了另一张床上。

    床垫非常柔软,陷进去像是陷进了一团云里一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床了。

    班门世界他睡的全是硬板床,要么就直接是马棚草垫,简陋而坚硬,有时候还会觉得硌骨头。

    就算是陆清远带着他们做的那张华丽的拔步凉床,也一样是坚硬的榉木床板,要睡的时候往上铺一层棉花褥子,软也软不到哪里去。

    而像现代这样的豪华五星级酒店,全部都是品牌床垫,柔软中带着隐约的“骨头”,躺在上面感觉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被支撑住了。

    单就睡眠感受来说,古代跟现代完全没法比,这就是科技发展的结果。

    不过这样比其实也有点不讲道理,毕竟时代是不断向前推进的。

    许问想起了陆清远满屋子的设计图纸,以及老人坚定执着的目光。

    对于陆清远这样的传统工匠来说,这样一张纯手工打制的床究竟代表着什么?

    许问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

    头天睡得非常晚,但第二天清晨,许问仍然按时起床,醒过来时神清气爽,一点没睡够的感觉也没有。

    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贴在他眼前,金色的眼睛正对着他,跟他大眼对小眼。

    球球饿了,正准备把他舔醒,结果被他抓了个现行。

    许问扑哧一声笑了,他抓了把头发,起来喂了猫,然后刷牙洗脸。

    二十五岁的面孔倒映在镜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问摸了摸脸。看了一年的十三岁小孩面孔,突然变回来,简直要神经错乱了。

    五星级酒店的房间很大,许问挪了下床,腾出一块空地,打起了战五禽。

    打了一遍,效果不是太好。许问思考片刻,拿出手机查了查地图,发现附近有一个小公园。

    然后他抱起球球,进了电梯下了楼,来到了那个小公园。

    路边公园,小而精美,树木丛生,正好把这个空间跟外面的道路隔离开了,绿荫从头顶上罩下来,显得格外幽静。

    许问深吸了一口气,把球球放到旁边的石墩上,开始打拳。

    果然还是要这样的环境。

    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呼吸着周围微带凉意的清新空气,皮肤感受着轻拂而来的微风,整个人好像与周围的世界全部联通了起来。

    许问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骼全部都在发生变化,好像被细雨滋润的土地一样,渐渐充实丰润起来。

    他移步、握拳、击掌,注视着自己,掌握着自己。

    ******

    练完一套战五禽,许问出了一身汗。

    不过他的感觉有点奇妙。练了一年战五禽,他还是第一次有刚才那种感受。

    他正准备回酒店去洗个澡,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在啪啪啪地鼓掌。

    “打得好啊小伙子,你这打的是什么?有点像五禽戏又有些不太像?”一个人噼哩啪啦地说着,万园市本地话,跟普通话差别非常大,但许问奇怪的全部都听懂了。

    这种语言,跟他在班门世界习惯的那种非常相像。

    这是个老人,头发几乎全白,但是脸色红润,没什么皱纹,真正的鹤发童颜。他兴致勃勃地看着许问,问完又摆手:“不方便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叫战五禽,是我师父教我的。”一个名字没什么好隐瞒的,许问笑了笑,解释说。说的是普通话。

    “师父教的……是独门秘技?”老人也换成了普通话。

    “算是吧。”许问点头。

    “唔,战五禽,听上去跟五禽戏是一脉的?倒是没有听过。”老人自言自语,又抬起头来问他,“你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它的来历?”

    “据说最早是战国时代出现的,是军中流传发展起来的一种武技,后来发展演变,华佗五禽戏是它强身健体的一种变种。”

    连天青没有跟许问具体介绍过战五禽的由来,只是稍微提了一下,许问也只知道这些。

    “然后呢?到现在还有多少人会,你师父这一脉还有多少人?”老人问。

    “这就不知道了。”许问说。

    “哦……”老人有些失望的样子,想了想又问,“小伙子,你师父现在在哪里,方不方便介绍认识一下?”

    跟连天青认识?那是真的没办法了。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许问含蓄地拒绝了。

    老人越发失望,他长吐了一口气,说:“你这武技我以前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应该是一个隐藏在民间的传承。如果能记载下来的话,能丰富民间传承的信息,也许还能继续帮它传承下去。小伙子,冒昧问一句,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老人的目光热忱,许问正要说话,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投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转头接起电话:“是我。”

    电话是陆立海打来的,对方想问他起床没,要带他去见一下大老板。许问跟他约定了时间地点,挂上电话,转头对老人说:“没有师父的同意,我不敢随便答应,抱歉了。”

    “哦……能理解能理解。”老人显然见多了这种情况,很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不死心地又问,“下次你再见到你师父的时候,能不能帮我问问?”

    许问含糊其词。班门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战五禽是不是曾经在这个世界的过去存在过,他也不知道。

    老人看上去是什么协会的,随便记录个名字也就算了,要是真的追究下去发现完全没法追溯,那可就麻烦了……

    许问抱起球球离开了公园,老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他统统都没有问。走出老远,他还能感觉到老人失落的目光。

080 存在的意义

    “你说的这个人难道是骆主席?”

    陆立海开车来接他,陪他一起退了房。

    书吧里空空荡荡,早上他下楼的时候就没看见那个少年,也不知道他安全到家了没有。

    路上许问跟陆立海说起刚才的事情,没具体说战五禽的事情,只描述了一下那个老人的长相,陆立海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查一下,华夏文明传承委员会万园市分会主席骆一凡,看看是不是他。”陆立海一边开车一边说。

    许问拿起手机查了查,不久前才见过的鹤发童颜映入眼帘,他立刻点头:“对对,就是他。”

    “对,我记得骆主席就是住这一带的,估计是碰上了。你那套拳法应该是哪位师父的独门绝活吧,骆主席这是见猎心喜了。”陆立海笑着说。

    华夏文明传承委员会是一个有政府支持的民间组织,总部在帝都,万园市是他们最大的一个分部。

    这个委员会做的事情很简单又很难,他们要收集华夏各地所有有历史的传统文化,将其记录下来,尽可能地帮助其传承下去。

    前者很简单,只需要收集记录信息就可以了,但后者就太难了。

    “我们班门在文传会也挂了个名,骆主席亲自主持的工作,还给咱们建了一个门谱,把每一代的关键人物全记下来了。”陆立海说。

    “每一代都记下来了?”许问问。

    “差不多吧,再早的一些东西丢了不少,但近几百年还是很清楚的。”陆立海说。

    “这个在哪里可以看到,委员会吗?”许问一直在猜测两个班门之间的关系,这时追问道。

    “委员会有,咱们班门的宗地也存着有。怎么,小许你想看?”

    “能看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回头这件事弄完,我陪你一起回宗地。”陆立海答应得很干脆。

    “多谢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陆立海笑了笑,接着又说,“不过骆主席他们有时候也想得太天真了。传承这种东西,哪是那么好延续下去的。收不到徒弟怎么办, 收到了徒弟学不到手艺怎么办?都是问题,都没法解决。”

    陆立海对此仿佛早就有了一大堆的意见,说起这个话题就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起来。

    “以前人穷,能学的东西少。徒弟学到一门手艺就能养家糊口,学得精到了还能发家致富。现在呢?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工厂里批量生产,随便学学就能操纵机器,有几个人愿意往深里学?就算学到了,没有可用的地方又能怎么办?到处都是问题,时代变了啊……”

    陆立海长叹了一口气,许问认真地听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时代变了,科技发展了,工业化生产和机械化制作带来的是人民生活实实在在的提升。

    许问能够理解陆立海这些人的困境,但他一直认为,没有生命力的东西,自然消亡也是正常的。

    但这话在陆立海面前肯定没法开口,最重要的是,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了陆清远的那座工作室,墙上层层叠叠贴满了的设计图。

    榉木拔步床睡起来就是没有五星级酒店的床垫舒服。

    但是它真的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吗?

    “算了不说这个了。”陆立海自己说着也觉得没劲,终止了话题,跟许问说起了现在要去见的那个人。

    许问之前所在的公司叫六器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取的是古代用六种礼仪器具祭祀天地的意思。

    六器里,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赤璋礼南、白琥礼西、玄璜礼北。他们公司用这六器的名字命名各个项目组,许问以前的项目组就叫玄璜。

    玄璜的组长是刘斌,许问是副组长,不过许问主要负责项目的推进和实施,项目维护和人际关系之类的都是由刘斌负责的。

    所以许问大概知道这个项目的来路,却从来没见过甲方的那个姓荣的大老板,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荣家是个很大的连锁财团,据说在帝都也很有背景,荣老板是荣家第三代的一员。

    这次是荣老爷子要过七十大寿,荣老板为了给祖父庆生,准备建一个私人收藏馆,送给老爷子当寿礼。

    很大手笔,但对荣家来说这只算是常规操作。

    老爷子酷爱传统文化,尤其爱江南园林风光,为了投其所好,荣老板打算把这个收藏馆也建设成园林风格的。

    荣老板自己对园林不怎么在行,朋友介绍了六器公司,又派人去找了班门负责具体施工,两边一起把这个收藏馆建起来。

    现在他们要去见的,就是这位荣老板。

    “你以前见过荣老板吗?”许问问。

    “没有。”陆立海摇头,“我以前都是跟他助理联系的,一个姓李的经理,女的,很能干。李经理的话语权很大,说荣老板不怎么管事,这次我好说歹说才硬是求了跟荣老板见一面。希望有点用吧……”

    现在六器和班门有点陷入僵局的感觉,六器提的设计方案,班门觉得没法做;班门提的方案,六器也觉得完全不行。许问就是因为协调不过来才辞职的。

    如果大老板能最终拍板的话,不管他倾向哪边,事情总算是能向前推进了。

    “荣老板什么性格,喜欢什么东西?这些你之前有了解过吗?”许问认真做着功课。

    “我都是听李经理说的。据说荣老板年纪不大,性格不太好说。喜欢的东西……”陆立海回头,往车斗里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

    上车的时候许问就注意到了,陆立海小货车的车斗里放了一个长形的东西,用帆布包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什么。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的,送荣老板的礼物,花了不少钱呢。”陆立海说。

    “什么东西?”许问有点好奇。

    “一个玩具,没啥意思。”陆立海说。

    “玩具?什么玩具?”

    “叫什么乐高积木,你们年轻人应该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

    许问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大学的时候有个朋友是乐高粉丝,安利了他不知道多少回,让他对乐高也有了一些了解。陆立海车斗里这东西连包装大约有三立方米,这么大的乐高得多少块,得多少钱?

    这份礼物可真不便宜,当然对荣老板也算不上什么,但真的是用心了。

    “多少块的?”许问看着后方问。

    陆立海比了个手势。

    “20万?光是拼起来就得大半年吧?这么大个老板,有这么多时间吗?”许问咋舌。

    “谁知道呢……希望他能喜欢吧。到了。”

    陆立海放慢车速,许问抬头,一望无际的平静湖边,一幢别墅出现在眼前。

081 大老板

    万园市市区内不许建高层建筑,市内别墅非常多。

    但这里大部分别墅都是小区化建设的,叠拼联排独栋,免不了要跟周围的人住一样的房子打交道。

    这栋别墅却完全不同。

    它位于湖畔,周围全是湖水以及花园绿地,像独处于一个景区里,完全脱离了尘世的喧嚣。

    陆立海在离别墅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车,说:“那边没有停车场,只能走过去。”

    许问看他一眼,把球球放在车里拍了拍,跟着他一起下了车。

    不能停车,难道荣老板自己也得这么大老远的一路走过去?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明显不是没法停车,是停车的人不对。

    不过这种事情,陆立海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许问也清楚这一点,并不打算说什么。

    陆立海跟许问一起把那个巨型乐高卸下来放到拖车上,拉着它往别墅的方向走。

    湖边有木制的步道与围栏,一阵湖风吹过,微腥的气味不仅不让人难受,还有点心旷神怡的感觉。

    “住这里挺舒服的。”

    “是还行。我们宗宅那里也很好,太湖边一座小山,整山都是我们的,回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立海话里附和许问觉得这里不错,其实隐约就在说这里不行比不上他们宗宅,许问听出来了,唇畔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陆立海看见他的表情,也跟着笑了,解释说:“也不好比。我们宗宅是几百年前一代代扩建起来的,多少代大师花了心力,这种宅子就一个主建设师,建了不到十年,单说味道就不够。”

    几百年世代传承?这个班门……

    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许问这样想着。

    别墅离停车的地方也不算太远,几句话功夫就走到了。

    这座别墅虽然被陆立海勉强说成是“还行”,但其实非常不错。它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简洁优雅,既有传统建筑的韵味,又有现代建筑的敞亮,非常符合许问的审美。

    别墅门前是石子路,朱红门微敞,仿佛正等待着人来。

    陆立海上前按响门铃,没一会儿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出来开门,轻声问道:“陆先生和许先生是吧?少爷正在等您,请进。”

    许问看了看她的和服,移开目光的时候发现陆立海也在看,还非常隐蔽地撇了下嘴。

    和服女子带着他们进去,前面是个庭院,栽着一棵金枝槐。现在是初秋,槐叶开始变黄,但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一片落叶也没有。

    穿过前庭就是客厅,大片的落地窗透明洁净,可以清楚看见厅内的情景。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正站在沙发旁边,对着沙发上的人说话。她身穿米色的西装裙,精明干练,应该就是陆立海说的李经理。

    沙发上那人歪靠着,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头顶,看不见长相。

    李经理长得很秀美,此时正蹙着眉头,似乎不太高兴。

    和服女子进去通报,李经理往外看过来,目光落在许问身上,又对陆立海点了点头。

    “李经理脾气不是很好,但很讲道理。跟她说话不能情绪化,要尽量冷静。”

    陆立海小声对许问说,很肺腑之言,一听就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李经理走了出来,对着陆立海有点无奈:“少爷有点闹脾气,一会儿你进去说事就行了,别的事情不要跟他多说。”

    “好好,我懂的。”陆立海连连点头。

    “这位就是许经理?”李经理看向许问,表情微和,主动伸手,“你好,我是显少爷的私人助理,叫我李姐就好。我听过你,很负责任,项目的事情还请多费心。”

    公司没把我辞职的事情通知他们?

    许问马上就听出来了,不过他辞职是六器公司内部的事情,跟甲方无关。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其实我不建议你们直接跟显少爷对话,让他来决定。你们说的问题非常专业,应该交给专业团队来判断,显少爷只是个外行人,他的知识不足以支撑他做出正确的判断。”李经理严肃地说。

    “说到专业,玄璜和班门都是专业的,现在是两种不同的专业之间发生了冲突。我们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给荣老板介绍清楚,他要做的不是判断而是决定。毕竟这个项目是他的,建筑的主体风格和倾向最终也应该由他来确定。”许问冷静地表示。

    “我记得你是玄璜的副组长?”李经理看他一眼。

    “是的。”

    “你今天跟陆老板一起来,站的是谁的立场?”许问虽然没说自己辞职的事,但李经理还是看出来了,犀利地问道。

    “我站的是这个项目的立场。这是我第一个接手的大型项目,我希望它能顺利完成,甲方也能满意。”

    许问非常诚恳,他说的也的确是真心话。如果不是这样,单凭陆立海的央求,他是不会过来的。

    李经理点了点头,没再继续发问,领着他们走到会客厅外面玄关的位置,抱歉地说:“老板有点事情,麻烦稍等一下。”说着把许问他们留在了外面,一个人走了进去。

    馥郁的水仙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许问看见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盆水仙,阳光照在它嫩黄的花瓣上,娇嫩得像一位翩然少女。

    水仙是冬天开的花,现在才初秋,它就已经摆上了,还开得这么好。

    有钱人真是为所欲为。

    李经理走到里面,话声隐约传来:“来客了,快起来!”

    许问一愣, 跟陆立海对视一眼。

    这是对老板的态度?怎么像教训自己儿子一样?

    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别叫我让我睡,现在睡了,我半夜就能起来了……”

    “别作怪了,已经约了客人。老爷子的寿礼,你不……”李经理压低了嗓门,告诫的意思仍然非常浓。

    “又要我考试考个好成绩震慑班上那一干无知小民,又要我才高八斗精通美英意法俄多国方言,还要我来管理这么一个一窍不通的项目,纪女士要求太高了,臣妾真的办不到啊。”

    回话的声音轻松快活,也听得出来明显的委屈,最重要的是,它真的非常耳熟。

    许问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陆立海在旁边跟他说悄悄话:“听着怎么像是个学生呢?”

    “你不是说荣老板好像年纪很小吗?”许问也悄悄地说。

    “那也没想到这么小啊……这顶多就是个大学生吧?”陆立海非常震惊。

    那你多半还是估多了……

    许问在心里默默地说,这时李经理提到乐高,终于引起了“荣老板”的兴趣,让他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拖鞋拖拖沓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李经理为了表示对慢待客人的歉意,强行要求荣老板到门口来迎接,荣老板竟然也答应了。

    虽然对方年纪可能很小,但陆立海还是有点受宠若惊,手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一下。

    然后荣老板走到门口,抬头看见许问,立马夸张地叫出来了:“哇,大神!”

082 新的与旧的

    叫你来果然叫对了。

    此时陆立海没有说话,但挤眉弄眼,正在用全身心表达对自己英明决定的佩服。

    他怎么想得到,许问竟然以前就跟大老板就认识了,而且大老板看上去还挺服气他的样子。

    而名叫荣显的大老板,正拉着许问给李经理介绍,眉飞色舞地说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李经理一开始还挺惊讶,后面越听越无语,看着许问的表情也变得有点不太好看。

    许问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孩,有点不好意思,荣显却比他更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太困了,刚看书就睡着了,也没记着什么东西。我打算今天白天好好休息,晚上再去酒店试一试!”

    李经理冷冷地看着他,大有你再敢骗我家孩子我就打死你的感觉,但荣显非常坚决,这会儿许问要是跟他说是假的,只会像之前在酒店时那样,反而被说是骗人。

    这孩子脑回路真的有点奇怪。

    “你月考是什么时候?”许问想了想,问荣显。

    “月底,还有十二天。”

    “哪科比较麻烦?”

    “历史。我最讨厌死记硬背。”荣显的脸皱成了一团。

    难怪他看见历史书就凑过来了……

    “其实昨天我没跟你说全。我能记这么快,时间地点只是一个方面。”许问对荣显说。

    “我就知道!我是觉得哪里不太对!”荣显用拳头捶手掌,兴奋地问,“还有什么决窍?”

    “这个很难一句话讲清楚,姑且算是一种学习方法吧。这样,你先听我们把事情说完,做个判断,晚点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的。”

    “哦?”荣显正要一口答应,表情却突然变得微妙了起来,这一刻,他看上去有点成熟得不太符合他的年纪。他沉吟片刻,问道,“你要我怎么判断?”

    他没有问是什么事,只问怎么做,他身后李经理的眉头拧了起来,欲言又止。

    许问转身把陆立海让了出来:“陆老板,还是你来说吧。”

    “哦。”陆立海正一脸迷惑,听见许问叫他,立刻振作起精神说,“是这样的。”

    荣显要建的那个收藏馆叫遁世馆,位于天际市,从一开始要求就很明显,是要求建造一个万园园林风格的文物古籍私人收藏馆。

    这中间包含两个要素,一个是万园园林风格,一个是收藏馆。

    前者强调的是文化风格,要求有万园园林的建筑方式以及格调;后者要求的是用途,要求所有的一切都严格依照科学的收藏标准,以便达到最好的效果。

    其实这也是荣显他们甲方觉得必须要同时请班门施工队和六器建筑设计公司的主要原因。

    班门施工队能保证前者,但他们觉得,只有六器这样的现代建筑公司才能达到后者要求的标准。

    陆立海他们虽然是传统施工队,但时代变了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很明白甲方的意图,所以一直在努力配合六器,很多时候还是尽量以他们的意见为主。

    这也是许问之前当项目副经理的时候能够协调,并且在过程中渐渐倾向班门的主要原因——他看得出班门的诚意,非常明显。

    “我们挺配合的了,但这次这个事情,真的不好妥协。”陆立海有点委屈地说。

    他详细地把这次矛盾的焦点描述了一下。

    事关一个收藏室,这个收藏室的位置比较特殊,比较靠外一点,因此在设计的时候需要考虑美观的问题。

    收藏室需要恒温恒湿,六器要求按照日本的标准,全部使用杉木结构,班门施工队对此没有意见,在这方面是达成了一致的。

    由于涉及到外观,班门提议这个收藏室全部使用榫卯结构,六器开会讨论之后拒绝了。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收藏室是有硬性恒温恒湿防水标准的,只用榫卯能达到这些硬性的标准吗?

    这个部分,他们要求按照现代的工业标准来,尽可能地以实用为主,为此可以抛弃一些美观性,到时候再想办法用其它的方式遮掩就行了。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能用榫卯。榫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一直用了几百年上千年,怎么就不行了?”

    陆立海捧着手里的杯子,愤愤不平地说着,一点儿也不能理解。

    荣晋坐在沙发对面,跷着二朗腿,仰着头,一直没有说话。

    许问安静地坐在一边,没有插嘴,陆立海所说的情况他在离职前就已经了解过了,甚至陆立海说的这些话,也曾经当着他的面说过,有几句还是一模一样的。老实说,当时许问听到这些的时候,内心的天平其实是朝向自己公司的。

    收藏室要求的是科学指标,科学指标只有用科学手段才能实现。

    陆立海说的“老祖宗传下来的”,“用了几百年上千年”,并没有一个可靠的标准,也不足以说明它的确可以实现最后的目的。

    其实这也是陆立海他们班门跟六器之间很难沟通的原因之一。

    一边习惯了靠经验靠感觉办事,经常东西不到出来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边言必称数据什么样检测报告什么样,两边的做事风格差别实在太大了。

    班门觉得我们做事情方式就是这样的,六器觉得你们这群土包子早过时了,我们从国外引进的先进理念与先进模式,以新胜旧是必然的。

    许问觉得两边都有自己的道理,只是缺乏磨合,这也是他愿意一直在中间沟通的主要原因。

    后来辞职,是因为六器那边的态度越来越强硬,甚至有了一些盛气凌人的感觉。他们厌烦了一直让步,决定趁这个机会把班门彻底打下去,让他们不要再有自己的主意,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许问能认同他们的建筑理念,但不能认同他们的做事方式,太霸道了。

    这才是他辞职的真正原因。

    比较让许问感动的是,他曾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跟陆立海说清楚了,包括他实际倾向于哪边,为什么倾向等等。

    陆立海认真地听完,然后表示没关系。

    “老实说你这样更好,而且最后听谁的也没办法,有道理的话,照他们说的来也没事。我就是想要个说话的机会,让老板知道,老祖宗也是有好东西的!”当时陆立海眼圈红红的,许问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沉默了下来。

    那次他最后还是拒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太不专业,根本不可能持正公平地说话。

    但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

    “之前许经理跟我们说,口说无凭,所以我们做了份报告,昨天晚上才赶完,老板们可以看一下。”

    陆立海郑重其事地从身边的公文包里取出几份厚厚的文件,在他们三个人面前一个人摆了一份。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想了起来。

083 教学相长

    “哦?好的。你们过来吧,等你们。”

    是李经理的电话。她接电话的时候,抬头看了陆立海一眼,唇畔挂上了一丝笑容。

    对面噼哩啪啦说了一大通,她简单两句话,非常干脆地回应了。

    陆立海声音停住,盯着李经理,仿佛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李经理放下电话,微微一笑说:“蓝一珉说要过来一趟,等他过来一起说吧。”

    一听这话,陆立海的脸色就变了。

    荣显一脸迷惑:“蓝一珉是谁?”

    李经理的笑容立刻变成了无奈:“我跟你说过了,事情你可以不管,人事关系一定要理清楚。蓝一珉是六器公司的工程部总经理,原则来说,遁世收藏馆的施工方案和施工进度是全部由他来负责的。”

    她的话里暗藏深意,荣显恍然大悟:“哦,就是大神的对手是吧?”

    大神指的是许问,这话李经理没有接,而是抬头看向了许问。

    许问坦然说:“不是,我之前是六器的员工,蓝总是我的上司。”

    “之前是,就是说现在不是了?”荣显很敏锐。

    “不久前我辞职了。”许问说。

    “什么,竟然逼得你辞职,这个蓝一珉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荣显断然说。

    李经理更无奈了,她看向自己的老板,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你辞职了然后跟陆老板一起来,这个是表示你更支持陆老板的做法吗?”李经理很犀利地指出。

    许问之前跟陆立海说得挺清楚的了,他马上就想帮许问解释。结果他刚刚开启一个话头,许问就立刻接过去了。他点头说:“是这样的。”

    陆立海震惊地看他,许问泰然自若,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话。

    “哦?那正好,你们跟蓝一珉代表了双方的意见,有问题可以当面说个清楚。”李经理扬眉说。

    “好的。”许问简单回答。

    李经理深深看他一眼,招呼了人重新给他们泡茶,摆出要等人的姿态。

    陆立海正要跟许问说话,荣显先挤了过来,一抱拳:“求大神教我秘笈!”

    “这么急?”许问问。

    “学习就要争分夺秒!”荣显喊口号。

    “好吧。”许问答应了。

    ******

    荣显一早就准备好了纸笔书本,现在全部搬到了许问面前,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到了桌子旁边。

    许问翻了翻他的历史课本,昨天晚上看书时的思路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开始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给荣显讲课。

    在班门世界,许问常常给人讲课。

    白天他向师父学了东西,晚上要再去给班门的师兄弟们讲课。主要是连天青教他的一些内容,他再加入一些自己的理解与发挥。

    偶尔连天青也会过来旁听,但从来没有打断过他,显然对这些理解也是认可的。

    如今他讲课给荣显听,感觉就像回到了那个呆了一年的世界一样,充满了熟悉感。

    出于这种熟悉感,他对待荣显的态度也渐渐变得亲切而随意,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对待自己的师兄弟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联系的,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历史规律。有意识地去捕捉这种联系和规律,搞清楚事情发生发展的前因后果,就会很容易记忆了。譬如说……”

    在足足一年的学与教的过程里,许问深刻地体会到,这样的讲课,其实是对自己所学的一次重温,也是对自己思路的整理。

    讲给别人听的过程,也是讲给自己听。

    所以,他讲起来从来都很专注,完全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速时急时缓,很有感情。

    荣显不知不觉中就听入了神,这是一个思维非常跳脱,又非常敏捷的孩子。他偶尔会穿插着提出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并不会打断许问的思路,反而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搔中他的痒处,让许问更兴奋,发挥得更好。

    偌大一个会客厅里,他们俩的声音来回撞击回响,旁边陆立海和李经理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惊讶的表情。

    “这……”陆立海刚刚起了个话头,李经理就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阻止了他。

    “出去说。”李经理比了个手势,带着他一起到了厅外,直截了当地问道,“陆老板,明人不说暗话,这位是你从哪里请来的高人?”

    “不是,我也不知道,他的确就是六器这个项目的项目副经理,以前是……”陆立海有些语无伦次,过了一会儿才理清思绪,把许问的身份重新给李经理介绍了一遍。

    李经理眉头紧皱,往里看了一眼。荣显刚刚问了一个问题,似乎问得非常好,许问展颜而笑。

    阳光斜射而进,照在年轻人的脸上,他的笑容也如同秋日阳光一样,温暖得如同融化的金子。

    李经理见过这样的眼神与表情。

    那是一种沉浸。

    人们沉浸进自己最喜欢的事物时的幸福表情。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表情,李经理刚刚悬起的心突然放了下来。

    陆立海一直在盯着李经理看,这时也下意识地跟着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外面的路上响起了脚步声,人数听上去还不少。

    陆立海回头,看见蓝一珉等人正从远处徒步走过来,陆立海登时有点幸灾乐祸。

    你小子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还不是一样没有开车过来的资格?

    这样想着,他的胸不知不觉就挺起来了。

    “陆老板,你有点不厚道啊。”

    陆立海看见对方的时候,对方也看见了他。蓝一珉身边一个中年人语怀不善地说。

    “刘经理,这有什么厚道不厚道的,一直吵不出个结果太耽误时间了,就应该早点请大老板来定夺!”陆立海本来有点心虚的,但想到里面正在讲课听课的两个人,突然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定夺不应该是三方协商吗?撇开我们私下联系算什么?”蓝一珉看着陆立海,质疑道。

    陆立海对刘斌不客气,对蓝一珉就谨慎多了:“我们班门本来就是荣老板直接找的关系,我们单独跟他汇报也没什么不对。”

    “还是进去再说吧。”李经理打断了他们的嘴巴官司,淡淡地说。

    “辛苦李姐了。”蓝一珉客气了一句,一群人往里走。

    陆立海数了数,蓝一珉这一群人一共六个,除了他跟刘斌还有一个助理小姑娘以外,其余三个全是生面孔。

    这么些人,是来做什么的?陆立海心里有点打鼓。

    但更令他忐忑的是,一会儿蓝一珉和刘斌看见许问,会不会误会什么?

    他正在想着,那一群人已经在李经理的指引下进去了。陆立海连忙跟上,立刻听见了刘斌惊疑不定的叫声:“许问,你怎么在这里?”

084 当面质疑

    许问的主要工作是给荣显梳理脉络,这个过程不需要讲得太细,所以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就已经讲到了宋朝,讲到了开封府以及它的著名人物包大人。

    这个人物的身份和事迹都与真实历史有着极大的不同,但是朴素的民间故事寄托了人民群众的期望。

    许问就从这个角度出发,两边对照分析,荣显听到了熟悉的电视剧与熟悉的人物,眼睛闪闪发亮,听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种时候,刘斌一声叫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氛围,李经理一皱眉,想阻止都来不及。

    “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此地咆哮公堂?”荣显一瞪眼睛,拿起木制的纸巾盒重重向下一拍,发出巨大的响声。

    刘斌被他震得呆住了,他以前从没见过荣显,完全不知道坐在这里的这少年是谁,再加上许问之前给荣显讲课让他造成了错觉,刘斌皱着眉头说:“大人讲话,小孩不要插嘴。”

    “噫!”荣显从没接受过这种待遇,眉毛立刻就高高地挑了起来。

    他正要说话,李经理先走进来了。刘斌对荣显不敬,她也有些不满,冷着脸说:“老板,这位是六器公司的项目经理刘斌,是遁世项目六器方面的直接负责人。刘经理,这位是荣老板,是遁世项目的发起人与全资投资人。”

    李经理说得含蓄,但一句话已经充分说明了荣显的身份。

    刘斌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他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个脸皮,几乎就在瞬间,他的身体已经躬下去了,向着他嘴里刚才的“小孩”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

    “荣老板好!早就想跟您见面了,今天终于能够面见,果然……”

    荣显都被他惊到了,听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接下去:“果然见面不如闻名?”

    “果然英俊潇洒,少年有为!”刘斌斩钉截铁地说。

    “……你小子有点意思啊。”荣显呆了一下,嘲讽地说。

    “多谢荣老板夸奖。”刘斌立刻顺杆爬,笑嘻嘻地说。

    “我不喜欢他,让他出去。”荣显的笑容瞬间敛得干干净净,他一指刘斌,干脆利落地说。

    蓝一珉的脸色微微一变,向刘斌使了个眼色。刘斌有点不太情愿,偷偷瞪了许问一眼,还是退出了会客厅。

    许问跟荣显相处了这么小半天,已经有点摸清了他的性格。

    这少年看似怪咖,其实心底仍有少年意气,有着一套属于自己的判断是与非的方式。他对故事里的人物都喜恶分明,怎么会喜欢刘斌这种人?

    他这样做,他一点也不意外。

    刘斌退出会客厅,蓝一珉那边的人还剩五个。

    一个蓝一珉,一个蓝一珉的助理杨微光,还有三个他不认识,以前从没见过。

    这三个人的手里各自提着一个黑色的箱子,方方正正,看上去有点沉重,看不出装的是什么。

    不过蓝一珉是个很干脆的人,马上就进入正题了。

    “我们这次过来,当然还是为了遁世项目的事情。陆老板的诉求我们都明白,遁世一开始的项目要求就是万园园林风格,陆老板在园林建设是更专业,我们当然愿意听从你的意见。”

    蓝一珉戴着无框眼镜,外表非常儒雅,一向被认为像学者多过像商人。这时他言辞恳切,有理有据,所有人都忍不住认真听他说话。

    “但我们建设的不是一座普通的园林,而是一座园林风格的收藏馆。在保留原有艺术风格的基础上,核心要求是它的实用性。设计建筑不符合标准,只会使未来保存在馆中的收藏品受到损坏。所以在此之前,我们一定要严格规范,要求建筑中的每一项工艺都能符合甚至超过标准,才能保证达到最终的效果。”

    “嗯嗯,有道理,反方有什么意见吗?”荣显把课本卷成一个筒,假装成麦克风,递到许问面前。

    “稍等一下。虽然刘经理暂离了此处,但我也想问一句,许问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以什么身份参与到这场讨论里的?”蓝一珉质疑。

    自家员工帮别人说话,就算是已经离职的员工,感觉也挺尴尬的。

    陆立海请许问帮忙,没打算把他置于这么尴尬的环境里,开口就想帮许问解释。“我已经离职了。”结果他刚刚开口,就再次被许问打断。他坦然面对以前的上司,冷静地说,“我同意公司要求严格化标准的理念,但不能接受不分青红皂白一刀切的做法。我认为陆队长的提议是有益,并且完全能够实现的。”

    许问点到为止,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

    他支持陆立海这边,所以辞了职表示自己的立场。

    “许问是我们特聘的顾问,专门请过来的!”陆立海感动极了,连忙帮许问正名。

    “好的,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接下来许先生的话,代表的都是班门施工队的意思。”蓝一珉说。

    “没错!”陆立海毫不犹豫地说。

    蓝一珉点头,伸手招呼了一下后面那三个人。

    “我来介绍一下,这三位是万园建筑安全监督管理处的专家,专门负责建筑施工的监理工作。之前我公司拟在建筑规划书中的标准,全部都是与三位专家商议拟定,最终确认的。”

    蓝一珉介绍说,许问有些意外,他看了李经理一眼,也在她脸上看见了惊讶的表情。

    李经理作为甲方,是派了监理过去监督管理遁世收藏馆的建设的。这三个人一个也不在她所派监理的行列里,明显是蓝一珉另外请的人,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派的人不专业?”李经理皱眉。

    “的确如此。”蓝一珉出人意料地说,“班门施工队是一家只有三级资质的建筑单位,贵方坚持由这家施工队作为主要施工单位,建设这种规模与要求的收藏馆,我们不得不想办法再上一层保险。”

    蓝一珉这相当于直接是在质疑甲方的判断了。

    许问坐在一边,目光扫过在场诸人。

    李经理微微有些难堪,但还算冷静。更难堪的是陆立海,他满脸涨得通红,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荣显,他手托着腮看着蓝一珉,明显有些兴味盎然的样子。

    “有点意思,继续说。”荣显说。

085 就这样办

    蓝一珉有点咄咄逼人,陆立海脸涨得通红,张开嘴想解释。

    然后他觉得自己手上微微一重,许问拉住了他,轻轻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静。

    不知为何,许问明明是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跟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陆立海却真的被他这个举动安抚了。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继续听蓝一珉说。

    蓝一珉得到荣显的认可,表现得仍然非常平静,他向着那三位专家点点头说:“这三位老师带了专业设备仪器过来,如果陆先生觉得自己的工艺没有问题,能够达到我们事先约定的标准,尽可以当面来试一下。成功了,我们当然没话说,陆先生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如果失败了,那不好意思,真的就得按照我们的安排来了。”

    “很有道理。”许问说。

    蓝一珉有些意外,目光移到许问身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许问只有二十五岁,这个年纪能当上项目副经理,实际上全权负责这么大一个项目的联络协调工作,其实是非常难得的。

    蓝一珉对这个下属的印象非常深刻,如果让他给许问打个评语,那他第一个打的应该就是“认真”,然后就是“虚心”。

    这是个非常认真的年轻人,交待给他的事情,他一定会尽可能地做到尽善尽美,不懂的问题,就全力以赴去搞懂。

    也正是因为这个认真和这个虚心,他才会跟班门施工队关系走得这么近,后期双方矛盾加深,对方也认许问,甚至只认他一个人。

    许问加入公司近两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准应届毕业生,到现在的几乎能够独挡一面,进步肉眼可见,相当惊人。

    蓝一珉非常欣赏他,有心好好栽培一下。结果他却辞职了。

    蓝一珉大概猜得到他辞职的原因,还想找机会好好挽回一下,不过真没想到他会在今天这个时候站出来。

    许问这个年轻人不是很谨小慎微,拿不准的事情从不轻易开口的吗?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主动了?

    “我觉得蓝总的提议非常好,我们就这样办吧。”许问转向陆立海,肯定地说。

    “可是……”陆立海有点紧张。

    “你不是觉得榫卯的防水性一定能符合收藏标准,所以才一直坚持的吗?蓝总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证明机会,就这个机会,证明自己。”许问平静地说。

    我们?蓝一珉留意到许问的用语,有点惊讶。

    陆立海还在犹豫,许问扬眉:“难道陆老板你没有信心?”

    “当然有!”老套的激将法,但对陆立海很管用。他抬起头,直视蓝一珉:“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一定没有问题!”

    “很好。”蓝一珉回过神来,转向荣显问道,“荣老板觉得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很可以。”荣显摩拳擦掌,眼睛发亮,“怎么测试,现场做那个什么……榫卯,现场检测吗?”

    “是的。关于收藏馆的防水性能,我们曾经定下了十七条检测标准。我们六器的常规防水建筑,是能轻松通过这十七条标准的。既然现在陆老板坚持想要使用榫卯结构,那我们只好对这些结构进行同样的标准化检测。为此,专家们已经带来了全套的检测设备,这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放在了车上。”蓝一珉侃侃而言。

    “检测一共需要多长时间?”许问问道。

    “四十八小时。”那位女性专家回答。

    许问的心脏突然重重跳了一下。

    老宅给他的自由活动时间是三天,今天正是第一天。

    连带陆立海这边的榫卯制作过程,这个时间仿佛就是卡着他的自由活动时间来的。刚好可以让他完成这边的事情。

    这是巧合,还是提前设计好了的?

    一瞬间,许问突然感觉自己的身边多了一扇黑洞洞的门,随时在等着他走进去。

    不对,他已经离开那座宅子走出来了,也没打算再回去。

    许问摇摇头,那扇门消失了。

    “现场制作榫卯,陆老板有足够的工具和材料吗?”许问问。

    “有的。车上都有。”陆立海已经冷静下来了,点点头回答。

    “那正好,我们去把工具取过来,再请荣老板帮忙安排一个合适工作的地点,我们直接就开始了。”许问转向荣显好。

    “好好好,别去取了,直接把车开过来!正好车库里有地方……不好不好,车库太窄了又暗,不适合。还是在湖边找个地方吧!”荣显兴奋极了,连珠炮一样地说着,那样子就像恨不得亲自上阵。

    荣显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做出了决定,李经理只能照办。

    李经理让他们稍等,然后叫了一个人带着陆立海去开车。陆立海忐忑地回头看了许问一眼,许问会意,说:“我跟他一起去。”

    路上,陆立海小声跟许问叨叨:“你怎么就这么答应了啊,万一检测没过怎么办?”

    “通不过检测,就证明榫卯结构不能用在这种高标准高要求的建筑工程中,只能改成其他方法。”许问冷静地说。

    他转头看了陆立海一眼,问道,“难道陆老板没有信心吗?”

    “老祖宗的法子,当然是好用的。但是以前没搞过这种事情啊……”陆立海忐忑地说,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经前后矛盾了。

    “这样不行的,时代已经不一样了。说起来,班门施工队只拿到三级资质,难道也是因为这个?”许问问道。

    陆立海嘟囔着,有点含糊不清,但一看就知道许问肯定猜对了。

    “如果可以的话,做完这个项目,班门施工队最好把手上的老技术全部拿出去做个检测。什么情况下可以做什么样的技术,每个技术达到了什么样的标准,心里也好有个数。毕竟,时代是真的不一样了。”许问劝了一句。

    “唔……你说得对,但是……”陆立海又含糊了几句,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许问,忧心忡忡地问道,“但是一会儿,要是真的通不过检测怎么办?”

    “没问题的。”许问出人意料地说。

    “啊?”陆立海茫然。

    “咱们的老祖宗,的确传下了一些好东西啊。”许问说。

086 简化榫卯

    虽然事先并没有计划,但陆立海车上的东西还是准备得很齐全的。

    几段杉木,据他说就是收藏馆用木的样本; 全套的木匠工具,手工的和电动的都有。

    班门世界可是没有电动工具的,许问好奇地问陆立海各种工具怎么用,陆立海一边收拾,一边耐心地回答他。

    他并不奇怪,毕竟在他心里,许问一直都是擅长沟通与管理,但不怎么懂技术的类型。

    许问把所有工具全部问了个遍。

    他发现,从古至今,木匠工艺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些新工具只是借用了现代技术,增强了制作的效率和便利性而已。

    所以他问了一遍,知道这些是什么,基本上就知道该怎么用了。

    当然用归用,每种工具的手感不一样,能做到什么程度,还得要大量的适应训练。

    不过陆立海随身带的这套手工工具挺不错的,就算以许问的眼光,也是上等之选了。

    “我们师门传下来的,一百多年了吧,一直在精心保养。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来撑门面的,也就是今天……”陆立海爱惜地抚摸着那套工具,轻轻叹了口气。

    “陆老板一会儿是打算亲自动手吗?”许问问道。

    “我?我不行的。一直跑工地,手上活早丢了。我们家老大就在附近,我已经通知他过来了,大概一小时就能到。”

    提起自己儿子,陆立海脸上发光,很是骄傲的样子。

    “令郎?”

    “对,叫陆远,比你小一岁,在细木活上有点天分。现在咱们班门手艺最好的就是他了。”

    “他做的榫卯能达到专家要求的标准的吗?”

    “能不能达到,先做了再说吧。”陆立海苦笑,并没有什么把握的样子。

    他们把车开到了别墅门口,与此同时,蓝一珉的车也从另一边开了过来,黑色的奔驰svu和破旧的小货车对比非常鲜明。

    这时李经理带着人过来,说是在湖边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块地方。

    那地方车开不进去,只能用拖车运输。

    陆立海的东西比较少,一辆车就装完了,蓝一珉那边就多了。

    除了专家之前提下来的黑箱子,还有两个半人高的大型设备,专家们费劲地搬着,刘斌也吭嗤吭嗤地在旁边跟着一起干活。

    许问招呼了陆立海一声,两人一起过去帮忙。刘斌抬头看见许问,张嘴想说什么,两秒后还是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李经理准备的地方就在别墅另一侧,是一块铺着防腐木的平台,应该是用来开户外party的。

    平台旁边有个泳池,与湖水的距离非常近,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连在一起一样。

    站在平台上,湖风吹来,碧波层层荡漾,湖天连成一色,令人胸怀为之一畅。

    平台旁边有躺椅和桌几,荣显一早就搬过来了,戴着墨镜,插着吸管喝饮料,兴致勃勃。

    许问回头看见他,觉得他跟在party上看戏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许问正准备帮忙把对方拖车上一个包着泡沫膜的大箱子搬下来。这箱子个头有点大,重量也不轻,关键是这手感真是太熟了,好像不久前才遇到过一样。

    许问正在琢磨,刘斌过来一把把那个箱子抢了过去。

    许问搬得太轻松了,他可能受到了误导,以为这东西不重,结果刚一上手,箱子险些掉下去。

    他吓得连忙紧了下手,费力地把箱子抱到荣显面前,笑嘻嘻地说:“荣少爷,这是咱们六器送您的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荣显正在托着腮看陆立海把杉木从拖车下搬下来,一个个摆好,视线突然被挡住,眉毛立刻皱起来了。

    “您喜欢的,乐高,蝙蝠洞!”刘斌看见他表情,连忙把泡沫膜撕开,露出里面的盒子给他看。

    许问在旁边看见,顿时明白了过来。

    难怪觉得这么熟,这不就是陆立海送给荣显的那一套乐高吗?连盒子都一模一样。

    这也真是太巧了……

    “我可真是简明易懂的人。”荣显显然也看出来了,他嘴角一撇,明显有点兴致缺缺。

    “啊?”刘斌茫然。

    “行了放那吧。”荣显看都懒得看的样子。

    “说起来,乐高也是一种榫卯结构。”许问突然开口。

    “唔?”荣显看他。

    许问从刘斌手上接过那个盒子,把它拆开,露出里面的积木。

    他的行动里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刘斌不知不觉就松了手,呆呆地在旁边看着。

    许问拿出一块积木,摆在荣显面前。

    深蓝色的积木一端有个圆柱形的凸起,另一端有个孔,正好可以把这个凸起插进去。

    “这个凸起就是榫,这个孔就是卯。两个加起来,就是最简单的榫卯结构。”许问一边说,一边拿起另一块积木,把它们拼了起来。

    “哦?这么简单?”荣显有点来兴趣了。

    “榫卯的基础原理就是这么简单,就是利用木材自身的结构把它们拼合连接在一起的一种方式。不过应用在不同的地方,造型不一样,应用的榫卯结构也各有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实跟积木也差不了多少。”

    许问联系荣显最熟悉的东西给他介绍,荣显重新来了兴趣,坐直身体,一边摆弄乐高,一边向许问提出一些问题。

    许问不疾不徐地回答他,对于榫卯相关的一切所知非常详细,介绍得也很清楚。

    刘斌站在一边,心情非常复杂。

    荣显喜欢乐高是他打听出来的,这套蝙蝠洞乐高也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送礼的对象直接表示不感兴趣,他脸皮再厚也觉得有点尴尬。

    许问借用乐高把话题岔开,相当于帮他解围,但他介绍的又是陆立海那边的东西……刘斌都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了。

    不过他也有点奇怪,许问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这么精通了?讲得这么清楚……是他以前小看他了?

    没过多久,陆立海和蓝一珉两边都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正在等陆远过来。而此时荣显已经彻底清楚了他们争议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哦?真的只靠木头本身,就能达到完美的防水效果?”他问。

    “理论上的确可以做到。不过具体如何,还要看实际检测的结果。”许问说得很务实。

    “很好!”荣显一拍椅子扶手,“现场摇点现场出结果,能不能一句话,不错!”

    陆立海犹豫了半天,突然小声说:“一会儿犬子做榫卯的时候,能不能……旁边不要有人,私下里做?”

087 秘传

    “那个,有些东西,是我们师门里的秘传……“陆立海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提得很不合时宜,声音越来越小,”传媳不传女的……“

    ”哇,这个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情!”荣显的表情里只有惊讶好奇,接着他又双手合十地哀求,“我可以在旁边看看吗?我用命保证不外传!”

    “这……”陆立海看了许问一眼,又看了看另一边的蓝一珉和专家们,“老板不是行内人,肯定没问题,有关系的人就……”

    有荣显撑腰,这事就好办了。

    最后定下来班门的人做活的时候,只能有荣显和许问在旁边看。

    这两人跟项目关系密切又不是做这一行的,最关键的一个是有最终决定权的大老板,一个跟陆立海关系好。

    其实苏进现在并不算是完全的行外人,他本来想主动回避的。结果反倒是陆立海主动提出来让他留下。

    他其实也有些感觉,他们常用的习惯的那套东西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有点行不通了,许问现在相当于是他们对外的一个通道,必须得要他在场,他才能安心。

    不久李经理再次接到电话,有辆车靠近了这里,是陆远到了。

    李经理招呼对方让车直接开过来,没过多久,一辆灰扑扑的小皮卡开了进来。

    蓝天碧水配着破旧的皮卡,显得很不协调,陆立海惭愧地说:“咱们图方便,配的全是小皮卡小面包车,不太好看哈哈哈……”

    “毕竟行业不一样,实用最好。”许问平实地说。

    “这种车是不是可以拖上全部家当,一路流浪?”荣显眼睛很亮,又不知道联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许问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竟然说的是真心话。

    这个少年……

    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了。

    陆远从车上下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打理过,遮住眼睛,显得有点阴郁。但即使这样也看得出来他长得挺帅的,嘴唇薄薄,像刀锋一样。

    “这你儿子?完全不像你生出来的。”荣显用手遮住眼睛,兴致勃勃地说。

    “我年轻时候也是有很多姑娘倒追的。”老板活泼亲切,陆立海也轻松了一些,笑着说。

    荣显的目光非常刻意地留在他的头顶上,又看向陆远,嘀咕说:“那姑娘可真倒霉,而且我听说秃头会遗传……”

    许问正在看陆远,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这人地中海式秃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立海摸摸自己的头顶,嘿嘿两声,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陆远走过来时,有点莫明其妙。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陆立海点了点头。

    陆立海面对自己儿子,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他对陆远说:“差不多就是我电话里说的那样,一会儿你要把我们要用的那五种榫卯做出来,那边有专家检查你做出来的东西。符合标准,就按咱们的来。不符合……”陆立海摊摊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问题。”陆远言简意赅。

    陆立海介绍完,陆远就问:“东西在哪里?”

    一副马上要开始的样子,连跟许问和荣显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

    陆立海抱歉地向这边笑笑,拉着他过来介绍人。陆远肉眼可见的兴趣缺缺,目光不断看向另一边的工具和木料。

    “你头发为什么这么长?”荣显出人意料地开口问。

    “懒。”荣显问得很突然,陆远回答得快而直接,想都没有想过。

    “你玩过乐高吗?”荣显瞬间换了一个话题,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联系。

    “乐高是什么我不知道。”陆远还是秒答。

    “没童年啊你。”荣显摇头。

    陆远闭嘴不说话了,甚至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陆立海无可奈何,说:“既然来了那就赶紧开始吧。”

    “嗯!”陆远如释重负,快步走向那边,陆远回头抱歉地说,“陆远他就是这个样子,有点轴……”

    “看出来了看出来了。”荣显连连点头,苦口婆心地说,“小孩子太孤僻会被其他孩子排挤的,当家长的要好好引导啊。”

    “是是是。”荣显这样子有点可爱,陆立海笑着答应。而许问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到了陆远那边,他向那边走了几步,专心地看着。

    陆远年纪虽轻,动作却很熟练老道。

    他首先拿起那几段杉木,一个个检查,用手抚摸,用工具在上面敲打,最后选出两段放到一边。

    然后他开始检查那些工具。

    “阿爸,这些比我用的好。”检查完,陆远转头,非常耿直地说。

    “这可是家传的宝贝,等你老子死了就传给你了!”陆立海没好气地说。

    “哦。”陆远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老爸,有些失望,“还得好久吧。”

    “为了一套工具你就盼着你爹我死吗!”

    “那不至于。”

    陆立海非常无奈,荣显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许问注意到的却是陆远接下来的动作。

    他拿起斧子,开始去除杉树的树皮。

    陆远的动作快而熟练,每一斧下去,就有一条树皮应声而落。

    树皮是棕褐色的,木肉是淡黄近白的。每一斧过后,棕不留白,白不残棕,树皮和木肉完全被分离了开来。

    只这一道工序,就显出了陆远极强的基本功。

    许问也因此松了口气。

    他还担心陆远功底不够做不出符合标准的榫卯呢,现在看来是没有问题的。

    “哗,爽得丫批,我的强迫症都要被治好了!”荣显看得目不转睛,小声嚷嚷。

    高超的手艺活,就是能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这个,钻在里面就出不来……”陆立海也在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中又是无奈又是骄傲。

    陆远全神贯注,一道接一道工序地往下做。

    弹墨成线,锯木成块,刨木成镜,凿木成卯。

    从头到尾,陆远都保持着匀速,动作之间没有丝毫犹豫,非常果断。

    荣显本来是来看热闹的,结果真的看进去了。湖风吹起一根刨花,吹到了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捏住,本来想随手扔到一边,结果不知为何捏起它,放到鼻子跟前闻了一闻。

    许问完全没有留意他的动作,他只是盯着陆远那边,没错过他动作间的每一个细节。

    熟悉的混合着湖风传了过来,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

    这时,陆远一锤砸下,与凿子撞击发出响亮的声音,许问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088 师徒难求

    许问没有说话,陆远还在继续。

    他现在只是粗做,打出榫卯大致的形状,接下来还要细做。

    他做的是最常见的燕尾榫,用在很多种地方。

    这种结构要求有一定的防水性能,但是并不算太严格,按照专家定下的标准,防水级别达到二级就可以了。

    许问在旁边看着他做,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变成了深深的疑惑。

    陆远做完形状,开始打磨。

    他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捆干草,解开来放了十几根进温水里,开始浸泡。

    “这是什么?”荣显好奇地问。

    “矬草,用来打磨木头的。”陆立海回答。

    “用草打磨?”荣显更好奇了。

    陆立海用嘴讲不清楚,直接拿了一根来给荣显看:“看,表面上是不是有好多小粒粒?很小的,用来细磨。”

    矬草就是木贼草,班门世界木匠就常用这个打磨,没想到现在这个班门施工队还用这个。

    “这不是跟砂纸差不多吗?为什么不用砂纸要用这个?”荣显也想到了这个。

    “唔……砂纸有点粗,不适合。”陆立海支吾了一下。

    “也有细的啊,我做航模的时候还用过呢。”

    “唔……这都是老祖宗的法子了,传下来肯定有道理的,再说也的确好用。”

    “哦……”

    荣显没再继续追问,拿着那根木贼草翻来覆去地看,许问则有些深思。

    在班门世界打磨的时候,他经常想回现代就好了,有各种各样的砂纸可以选择,比木贼草糙叶什么的方便多了。

    结果现在陆立海他们还是用的老东西?

    是真的还是老东西比较好吗……看来到时候得自己去试一下了。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重点还是看陆远自己的手艺。

    就是这手法……

    为了方便携带,陆立海准备的木贼草是干的,得用水泡开才能使用。

    在这段时间里,陆远正在用毛巾沾了水,把木面一点点打湿。木材纤维遇水后膨胀,会产生一些细小的毛刺,去除这些毛刺后,表面会更光滑细腻。

    同时他还准备了另一样东西——鱼鳔胶。在班门世界,许问经历徒工试的时候,第一轮和第三轮考试都使用了榫卯结构,但都没用鱼鳔胶。

    这是因为徒工试考的是基本功,也就是学徒制作刮磨的细活儿。表面是不是平整,接缝是不是无痕,这些都是硬工夫。

    鱼鳔胶这种辅助工具,主考方没有提供,也不允许使用。

    但木匠在制作榫卯时,鱼鳔胶其实是必备的材料,也是真正能保证它能够防水牢固的辅助工具。

    鱼鳔胶是天然有机材料,有很好的可塑性与弹性。它在充分的熬制后,被填充进榫卯的接缝里,会随着榫卯木材本身的收缩膨胀而扩张或者压缩,就相当于人骨骼关节里的韧带,对外在的冷热干温压力起到缓冲的作用。

    熬制好鱼鳔也是木匠自己的手艺,陆立海带的工具非常齐全,陆远熬制起来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看得很清楚。

    许问一直坐在旁边,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

    看到这里时,他的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有点复杂啊,这么多工序。”

    一小时后,荣显咋舌道。

    “这还算是简单的。杉木是软木,好处理。换了红木那种硬木,那水磨功夫……那真是水滴石穿了。”陆立海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笑着说。

    “有纸笔吗?”这时,许问突然回头问荣显。

    荣显愣了一下,赶紧叫了人准备。

    “大神你要写什么?又是什么高手秘笈吗?”荣显兴奋地问。

    “为什么这么问?”许问奇怪地问。

    “因为你的表情啊。”荣显往自己的眉心比划了一下,“一直皱着眉,挺不满意的样子。”

    陆立海一直在看自己的儿子,完全没留意许问的表情。听见这话,惊讶地转头看许问。

    许问也没想到荣显貌似目不转睛在看陆远做活,偶尔还跟陆立海说话,竟然连自己的表情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他既然问到了,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嗯,是觉得有些地方可以改进,准备记下来。”他点了点头说。

    “咱们班门有些手法跟其他家不太一样,你看着可能有点怪,但咱们家都是跟人家比过的,效果其实更好!”

    陆立海一直知道许问其实不通木匠活,以为他是在跟以前看到的其他活计比较,急忙解释。

    他神情里略微带了一点不以为然,许问看出来了,但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不是那个……一会儿我写完你看看再说吧。”

    “哦……”陆立海有些不安,看了看荣显。

    荣显明显被自己说的“秘笈”两个字激励了,他一边催促手下赶紧拿纸笔过来,一边缠着许问问陆远做得哪里不行,可不可以先给他透露一下。

    “刚才陆师傅为什么要让其他人退开?”许问问他。

    “因为是独门绝学传媳不传女?”荣显立刻会意,接着他又兴奋地问,“那我拜你为师怎么样,就可以给我看了吗?”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许问一拱手,大声叫道:“师父!”

    那语气那腔调,跟西游记里孙悟空叫唐僧时一模一样。

    “哪有这么简单,咱们木匠学徒拜师,先有半年的考验期,半年里打水劈柴,给师父倒洗脚水,师父让你干嘛就得干嘛。半年之后,师父觉得你这个人品性不错,心灵手巧,才会收你入门,教你手艺。”许问笑着告诉他。

    “半年??这么麻烦!”

    “那是的。而且实习也不是轻易能实习的。一般会有介绍人拎着节礼上师父的门请托,拜完师还有拜师宴,非常隆重。”

    荣显听完就陷入了深思,陆立海诧异地看许问。

    这些事情虽然很基础,但不是特意了解过这个行业也不会知道。

    最关键的是,各地工匠拜师学艺的规矩其实是有些不一样的,许问说的,正是他们班门的老规矩!

    “那是以前。那时候徒弟多师父少,拜了师学了艺就算出人头地,当然隆重。现在……徒弟少,好徒弟更少。”陆立海叹着气说。

    “就是嘛,像我这么心灵手巧尊师重道的徒弟不好找,师父就收了我这个徒儿吧!”荣显又兴奋了起来,嚷嚷着说。

    “嘘……”许问比了个手势,指指陆远那边。

    荣显很乖巧,声音迅速变小,但还是缠着许问不放。

    这时,荣宅的人送了纸笔上来,与此同时,陆远的第一个榫卯也完成了!

089 常法境

    陆远东西一做完,陆立海就顾不上跟许问他们说话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给我看看。”

    “唔。”陆远没有马上给,而是又把那对燕尾榫放在手上好好抚摸检查了一遍,这才交给陆立海。

    淡黄色的一对榫卯落在陆立海手上,线条柔和,表面滑腻生辉,简直像天然象牙雕成的。

    “太好看了!”荣显看直了眼,抢在手里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

    “是的,好木匠做出来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陆立海显然也很满意儿子做的东西,很骄傲地说。

    “嗯嗯,是真的。”荣显连连点头,很是赞同。然后他随手就把它递到了许问面前,问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

    许问之前就说过的不会收他当徒弟,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别叫我师父。”许问淡淡提醒,接过那对榫,手指开始用一种非常古怪的手势检查它的各个角落。

    陆远刚才做完一种榫卯,正要继续干活,一抬头看见许问的动作,立刻皱起了眉。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许问的手,走到他爸身边,有些不满地说,“阿爹,干啥要让外行人碰我的榫。”

    “你闭嘴!”陆立海正瞪大了眼睛看许问的动作,听见儿子的话,直接喝斥了他一句,“先不说小许是不是外行人,人家是被你老子我请来帮忙的,我不许你对他不敬!”

    “哦。”陆远木讷地应了一句。

    “再说了,你看小许那手势,那能是个外行人吗?”

    陆远又仔细地看了看许问的手,不服气地说:“他手细皮白肉的,一看就知道啊。”

    说着,他还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爸面前亮了亮,手指粗短,皮肤粗糙,上面还有很多斑驳的疤痕,很不好看。陆远却得意洋洋,很有些引以为傲的样子。

    陆立海拿自己的儿子没办法,只能使用父亲的权威强行压制:“你闭嘴!你看他那手势,就是宗正卷里的验榫八法里的一种!”

    “我不知道。”陆远继续很耿直地拆他爸的台,“我没看过宗正卷,你说我不到独挡一面的时候不给我看。”

    “就你这傻样子一辈子也没法独挡一面了!”陆立海恨铁不成钢地说。

    “哦,倒霉。”陆远平实地说。

    “哈哈哈哈哈!”荣显被这两父子逗得大笑,不过他更关心的还是许问那边。

    他靠到许问旁边,一边欣赏榫卯一边问许问:“师父,这两人真是太好玩了……这榫卯能过关吗?”

    “不能……不要叫我师父。”正好就在这时,许问也检查完了。他抬起头来回答荣显,又疑惑地问,“什么好玩,他们说什么了?”

    “哇靠他们说这么大声师父你都没听见,也太专心了吧!”

    “为什么不能?我做得哪里不好了?”

    荣显和陆远的声音同时响起,许问直接忽略了荣显,面对陆远说:“问题很多。还有,你以前对自己做出的东西做过这样的标准化测试吗?”

    也许是许问的眼睛太亮,问得太犀利果断,就算是陆远也有些气虚了。他的声音变小了一点:“……没有。”

    “那你为什么就能确定自己做出的成品没有问题呢?”许问直言问道。

    “我是按规矩做的,我没有出错。”陆远梗着脖子说。

    “两个问题。第一,学无止境,到达常法境了吗?单单一个没有出错,就是你能达到的极致吗?第二,你说你是照着规矩做的,你怎么就能保证那个规矩没有错呢?”

    在班门世界,许问虽然年纪最小,但就跟大师兄一样。师兄弟们犯了错,他也是这样教训他们的。

    现在他下意识地把这种态度用在了陆远身上,说完才觉得不对。

    陆远则完全被他训愣了,半天才迟疑着问道:“……常法境?”

    常法境是连天青告诉给他的一个词,形容工匠最后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

    到那时候,法无常法,匠师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天地自然的道理,能与天地产生共鸣。

    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就是传说中的“天工”。

    连天青说到这个的时候,有点向往,又有点惆怅,情绪非常复杂。

    这个至高的境界,也是他追求的目标。

    天工,与天地产生共鸣……当时许问听到这一个个词汇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像在听一个玄幻故事。

    他很难想象这是会真实发生的事情,但连天青说得非常认真,而他……从来不说虚话。

    难道这是真的?

    如果真是真的,所谓的天工造物,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自那以后,许问就把这三个字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时候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现在陆远问起来,他认真地解释了一遍,说:“这是我在古籍里看到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这也代表了一个至高的境界。没达到这种理想中的境界,怎么能随随便便止步不前?”

    陆远思考了一会儿,老实点头说:“嗯,是我错了。不过你说规矩错了又是什么意思?”

    许问没再多说,直接把手上刚刚写完的纸递给了他。

    陆远疑惑地接过来,看了两眼,惊讶地抬头:”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照着这上面的来做?”

    “试试看。”许问简单地说。

    “唔。”陆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拿着那张纸走到工具旁边,把它平放在台子上,用木块压好。

    他再次提起一段杉木,拿起斧子,才准备下斧,就又去看那张纸。

    这样反复了几次,他索性放下工具,盘膝坐在防腐木地板上,准备先研究透了再干活。

    荣显盯着那边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兴奋得要命:“哇靠,师父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什么与天地产生共鸣,做出来的东西就是天地自然的道理……帅毙了!”

    “不要叫我师父……我说了是书上看来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把这当成一个目标去追求,我觉得挺好的。”许问说。

    “嗯……你不觉得目标太虚无缥缈了,感觉没法实现,没有意义吗?”荣显突然安静了一下,注视着他问道。

    “大的目标就是梦想,有这样的梦想,我觉得很好。当然,朝向那边的路,还是要一步步踏踏实实走过去。”许问平静地说,注视着陆远的目光坚定而明亮。

    陆立海用全新的目光看向许问,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

    荣显则托着腮,陷入了深思。

090 此与彼

    另一边,陆远的表情正不断变化。

    他正在看许问写给他的那张纸,看着看着就有点抓耳挠腮起来。

    他好几次直起身子,好像恨不得马上亲自动手试一下,但又强捺住性子坐下来继续看。

    他无比专注,眼睛几乎深陷在那张纸里拔不出来了,好像那上面的东西有无比的魅力,完全地吸引住了他一样。

    他这样子让荣显也有点抓耳挠腮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许问:“师父我也想看!”

    “不要叫我师父……”荣显叫得实在太顺嘴,许问都有点反抗不过来了,但他还是点了头,“陆远看完了你可以看,不过我觉得你看不懂。”

    这样说的时候,他用深思的目光看着陆远,眼中的某些疑惑已经渐渐变成了确信。

    “我也可以看吗?”陆立海也好奇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可以。”许问爽快答应,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于是,一会儿陆远把全部内容看完消化完,把那张纸轻轻放回到桌上时,荣显和陆立海马上就扑了上去,瞪大眼睛看起了上面的内容。

    而陆远本人,则还是没有开始干活,而是呆呆地站在一边,注视着不远处苍茫的湖水,仿佛正思考着什么。

    “这什么东西完全看不懂啊!”荣显才看了几眼,就失望地叫了起来。

    “这是……这是……”陆立海则变得无比激动,他按在桌上的手颤抖了半天,缓缓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许问,问道,“这是你从哪里看到的?”

    “我不能说。”许问直截了当地拒绝。

    “可是……”陆立海想说什么又没说下去,这时荣显还在旁边嚷嚷着问,他勉强提起一丝笑容,解释道,“你看不懂是因为这上面用的都是咱们木匠的行话切口。譬如木角两就是木匠的意思,三十六说的是斧头……”

    他随口给荣显解释了其中两个词的意思,荣显兴冲冲地重复了两遍,问道:“木匠这个好像方言的变体,斧子为什么叫三十六?”

    “这个……我也不知道。一直这么叫,就这么叫了呗。”老陆说着看了许问一眼,“这个行话有点复杂的,不同的行帮还有不同的说法。”

    他没再说下去,但许问很清楚他的未竟之言是什么。

    许问在这张纸上用的行话切口,全部都是他们班门特有的,有些词甚至他们只会说不会写,看到的时候有些发愣,念出来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他们行业重实践轻理论、做得多说得少的特有情况,但关键是,这些东西只在他们内部流传,许问是怎么知道的!

    事实上,这一点许问也很惊讶。

    木匠做活各有各的手法,同门也有同门一系的习惯。

    先前看陆远做活的时候,许问就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刨锯凿磨,他的手法俨然就是连天青这一系的,只是缺失了很多细节,变得非常粗糙了而已。

    那一刻,他面上看不出来,内心其实是震惊的。

    听到班门施工队的名字的时候,他就在怀疑此班门与彼班门之间的关系。而同样的工艺手法,几乎就是两者之间关联的铁证!

    那种感觉,就像班门施工队是班门世界那个的延续,只是在漫长的时光中遗漏了很多东西而已……

    许问一直觉得班门世界很奇怪,怀疑它跟这个世界没关系,其实是另一个位面。

    但现在两者之间的联系就摆在眼前,难道那个世界真的就是这个世界的过去?

    但感觉还是不对劲啊?

    那一刻,许问恨不得回去班门世界,好好地再探个究竟。

    不过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

    他已经离开那个宅子,不会再回去了。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把陆远工艺中的遗漏选择一些关键部分书写出来交给他。

    既然两个班门之间的确有关联,这也算是他为班门传承做出的一份贡献,就当是全了他跟连天青的师徒之情吧……

    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低下头去,些许怅然像阴天的影子一样,淡而清晰地飘浮着。

    荣显还在缠着陆立海问问题,那边陆远已经再次开工了。

    他拿起斧子,走到杉木旁边,把它立起。

    他屏息凝神,手掌和手腕连续调整了几个不同的姿势,最后一斧劈了下去。

    第一下劈得有点重,留了点木肉在树皮下,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

    他一斧接一斧地劈下去,劈下来的仍然皮是皮,肉是肉,两者之间完全没有一点残余。最关键的是,每一斧劈下来的树皮几乎都是同样的宽窄粗细,而陆远的姿态比以前轻松多了,一点也不费力。

    “哗,小陆又变强了耶。”荣显也看出来了。

    陆立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颤抖,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

    荣显这种外行人都看出来了,他这个内行人当然也不会走眼。

    而且他非常清楚,陆远的这种提升有多难。

    他跟初学者不一样,本身就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在这个基础上,每提升一点点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但许问只是写了一张纸,纸上写了几句话,就让他有了这个的改变,这太可怕了!

    如果这种技巧能用到他们班门其他弟子的手上……

    陆立海的心突然间变得火热起来!

    陆远劈完木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表情有些惊讶。

    “很轻松耶老爹,一点也不伤腕子。”他头也不回,对他爸说了一句。

    “那就继续,好好做出成品来让小许……许先生看看。”陆立海颤抖着声音说。

    “好嘞。”陆远说完, 再度埋首进自己的工作里。

    劈、锯、刨、凿、磨。

    仍然是跟之前类似的工序,但又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荣显目不转睛地看着,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陆远做的还是燕尾榫,他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做下来,自然而然地有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

    最后他全部做完,许问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说:“四十八分钟,比之前快了十五分钟。”

    说到速度陆立海也有感觉,他知道陆远每个步骤都有提升,但真没想到加起来竟然提升了这么多!

    “速度是一方面,能不能达到标准才是关键……”高兴之余,陆立海又提醒了一句。

    陆远非常自然地把全新的燕尾榫交到许问手上,让他查验。

    许问接了过来,还是用的宗正卷里的手法,一段时间之后他向着陆远一点头:“继续吧。”

    “好!”陆远莫明地兴奋,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再次忙碌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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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