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被选
托盘上蒙着一块绸缎,看不清下面是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朱甘棠的手伸进绸缎下面,摸出一块木牌。
“泥,乙二十六!”
一名考生摸了摸脑袋,走上前去。
朱甘棠向着他点点头:“你第一个来选。”
那考生有点受宠若惊,犹豫着转身,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了一会儿,指向某处,选了一个人出来。
按照规则,这人选下一个,下一个人再选下下人。这样一个选一个,很快五十个人全部被选了出来。
最初选出的这个考生是做泥水活的,顺着推选出来的五十人也全部都是泥水行的。
朱甘棠点点头,转身面向那一排工匠,点名道:“鲁大师,麻烦您了。”
工匠群里走出来一个身高体壮的,对着朱甘棠拱拱手,然后转向考生们说:“你们跟我来。”
说着带着他们走到一边去了。
许问看出来了,这是先选团队,再根据团队来确定带他们的师傅。
这很合理。徒弟们分属各个门类,师傅们当然也是。
先确定好门类,才方便安排相应的师傅。
朱甘棠抽了第二次签,又一名考生被选出来组织团队。
就这样,一个个考生被抽了出来,场上一千多人被分成了二十多个小型团队。
令人意外的是,眼看着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姚氏木坊的人却一直没有被抽到。
这时,一个四级木坊的考生中了签,他们抽完自己的人之后,看了一圈周围,过去青莲木坊的人说话。
青莲木坊内部似乎发生了争执,最后孟通向着许问这边投来抱歉的目光,许问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孟通非常抱歉地过来跟许问他们说,他们内部有人跟那个木坊的人关系非常亲近,决定跟他们联合。
这一听就是假话,如果真的关系好,他们一开始怎么会答应许问他们?而且看那两边交流的样子,明显就是陌生人。
孟通似乎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往回走了两步,又过来把许问拉到一边,小声告诉了他真实原因。
考生们是被随机抽出来的,师傅们却不是。
他们中间有人认出来了,最早被分配到团队的几个师傅都挺出名的,后面几个师傅则都没有人听说过。所以他们猜测,是不是前面安排的师傅比较好,后面的级别要低一点?
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并没有一定的准数。但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猜测,他们也想要试一试……
孟通再三道歉,许问表示可以理解,让他们不要放在心上。
孟通走了,跟青莲木坊的人一起,和那个四级工坊汇合,成为了一个团队。
许问远远地看着,许三忧心忡忡地问他:“那我们怎么办啊?”
“没关系的。”许问摇头,看了朱甘棠一眼。“前面的师傅比较好?我觉得考官不会这样安排的。”
抽签组队仍在继续,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
姚氏木坊的人还没有被抽到,朱甘棠却已经叫出了东都木轩一个人的名字。
之前跟他们起冲突的那个人眉毛一扬,有意向这边看了一眼,许问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
东都木轩是三级工坊,这次有四十个人来参加徒工试。要组成一个团队,他们还另外需要十个人,通常这种情况就是补充十个五级工坊的人。
应试工坊呈金字塔式排列,五级工坊就是塔底的基石,人数最多。他们本可以随便找十个相熟的人的,结果一个个推荐过去,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是许问刚刚选中的。
很明显,这就是有意的。他们刚才偷听了许问他们的对话,特地把这些人挑走来为难他们。
反正他们有四十个人,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权,剩下十个选谁都没关系。
许问眼看着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东都木轩的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摇摇头,非常明显地拒绝了对方,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一会儿你们缺人的话叫我。”那个人对许问说。
他身材中等,长得也很普通,一双小眯眯眼睛总像是睡不醒睁不开一样。刚才九个人里,许问最犹豫的就是他,怕他懒散,做活不上心。
没想到现在也只有他走了过来。
“你……”许问看着他,有些迟疑。
“我师父跟我说,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坐到。”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叉开两条腿,仍然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但这一次,许问不会再误判他了。
这人名叫东方磊,来自罗家坊,那是一座五级木坊,并不出名。
接下来,他就坐在这里,眼看着一个个团队组建了起来,依旧懒散,万事不上心似的。
但是之前,姚氏木坊的徒弟们多半有点焦虑,现在有他在异样的气氛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所有人都平静了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直到最后,才有一个姚氏木坊的人被抽了出来。
是钱明。
这时,已经有二十二个师傅带走了自己的团队。
本次参加徒工试的一共有一千一百二十二个人,也就是说,有一千一百人已经有了归属,最后只剩下二十二个。
恰好二十二个。
人数只有前面的一半不到,但是组支队伍考试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就是可能做不出什么太漂亮的大件,整体分数可能没那么高而已。
最后还剩一个师傅,他呵呵笑着说:“其实不用抽了吧,最后这些崽崽们全是我的了?”
朱甘棠对每一个师傅都很尊敬,排在最后的这个也不例外。
他对他作了个揖,也笑着说:“是,陆大师请。”
陆大师笑眯眯地走到他们面前。
这是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年人,长得慈眉善目,脸上的皱纹多得可以夹死蚊子。但他的头发胡子却全部都乌黑发亮,一看就是染过的。
他摸着胡子打量他们,目光最后落在许问身上,眼中浮现中欣赏的光芒。
“好,好,好儿郎!来,跟我说说你们的名字——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应该是一家来的吧?”
他摆出一副闲唠嗑的样子,亲切地问着。
他们本来就是最后一个组队的,人数比其他队伍还少了一半多。
现在其他考生已经在师傅的组织下开始准备材料了,他们这边连做什么都还没确定,这位陆师傅还要拉着他们聊天?
姚氏木坊的人都有些心浮气躁,只有许问非常礼貌地回答道:“我叫许问,来自姚氏木坊。”
有他带头,许三马上跟上。
“我,我叫许三,来,来自姚,姚氏木坊。”
在这种场合,面对陆师傅这样的陌生人,许三的结巴更加明显。
“好好好,不要急,慢慢说。”陆师傅连声安抚,又说,“教你个法子,你每天早上去个僻静地方,找个石头含在嘴里,大声说两刻钟的话。每天坚持,过阵子就不结巴了。”
他说得亲切友善,许三怔了一下,感激地点头说:“嗯!”
许三之后,姚氏木坊的人接连自我介绍,最后是东方磊。
光是这个就花去了一刻钟的时间,陆师傅一直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鼓励着他们。
这时,其他队伍已经开始打理各种材料。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看来现在在这里的全是木匠徒弟了,那我们就做件木工活吧。”
陆师傅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和蔼地说着。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许问也有些好奇这位老师傅会让他们做什么。
陆师傅笑眯眯,语气亲切,看上去非常好相处。
他就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说:“我们一起做一张拔步床吧!”
很多学徒不知道拔步床是什么,表情有些茫然,许问却立刻直起了身子,惊讶地看向对方。
拔步床?
这难度是不是有点太大?
047 拔步凉床
“哟, 这个小兄弟,好像知道拔步床是什么。来说给大家听听吧。”
陆师傅注意到了许问的表情,笑着鼓励他说。
许问慎重地看他一眼,开始介绍。
拔步床,又称八步床,是古代家具里最大的一种床。
总地来说,就是在架子床外面又增加了一间小木屋,上床就跟进屋一样。
木屋里有墙、有窗、有走廊、有些还有桌椅案几,就跟真正的屋子一样,非常复杂。
所谓“八步”,就是指在这座屋子里走一道,一共需要八步,可想而知它有多大。
有一种说法,说拔步床是建筑与家具最完美的结合体。
在一件家具上做出一个建筑的感觉来……
这根本不是普通工匠能完成的事情!
“这太难了吧?”
“这样一张床得做多久啊?考试时间只有一天啊。”
“我们还只有二十二个人,连他们的一半都不到!人手也少啊!”
听完许问的话,吕城首先开始抱怨,还有两个徒弟也跟着说了两句。
许问留意到,那个叫东方磊的一直沉默而专注地在旁边听着,没有插话,但也不显得木讷。
旧木场的徒弟们其实都挺老实的,要不是吕城带头,根本没人敢质疑师傅说的话。他们抱怨了两句马上闭嘴,紧张地看着陆师傅,不敢再说话了。
陆师傅一点也没生气,他笑呵呵地说:“有道理有道理,只有一天,要做大床的确来不及。那我们就不做大床,做张凉床!”
他说得非常轻松,学徒们全部都一头雾水。
大床是什么?凉床又是什么?
看陆师傅的语气,凉床应该比较简单,一天应该能够做完?
然而许问的脸色马上就是微微一变。
连天青心情好的时候跟他闲谈,就会讲一讲各处比较出名或者新出来的匠师工艺,当作消遣。
关于拔步床,许问就是在这种闲谈中知道的。
据连天青所说,它是最近不久才流行起来的一种家具做法,主要流行在南方的富商家里,普通人家别说不会使用了,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拔步床是外面套屋子的豪华床具,大床是它最完整最复杂的形态,凉床则是略微简化一点的造型——但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它同样还是拔步床,也就同样还是床外套房,只是这个房间没有墙壁,全用围栏或者架子搭成,可以在上面悬挂帐子,比较通风。
一个正规大型拔步床极为复杂,大概需要上千工时才能完成。
而一张凉床,至少也得一百工时以上,就算他们不吃饭不睡觉,至少也得五天。
而今天,他们是在考试,总共只有七小时的工作时间!
拔步床是什么样子的,凉床是什么,制作它大概需要多久,许问又比较详细地给学徒们介绍了一遍。
他介绍的时候,陆师傅没有阻拦,而是摸着胡子在旁边听着,笑眯眯很高兴的样子。
许问说完,他还表扬了他一句:“不错,有见识!”
“可,可是,这,这真的,真的没,没办法做完啊!”其他徒弟还在咋舌有钱地主的生活真的想不到,许三就先急了,结结巴巴地说。
“怎么会做不完?有志者事竟成,可以的。”陆师傅笑着灌了句鸡汤,又给他们画饼,“你们想想看,这是徒工试,这么多木匠——”他划了个圈,“一共才取三十人。要怎么显出跟其他人的不同?拔步床这种大件——再好不过了!”
“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规划了一下这凉床怎么做。中间的架子床三面矮围子,四角立柱,前面两块门围子,全部透雕海棠花。下面三弯腿,高束腰簇云纹……”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里面很多专有名词学徒们听都没听说过,被他讲得心肝儿颤,纷纷闭上嘴不敢说话。其中几个人开始动摇,就连许三也看向许问,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许问注视着陆师傅,等他讲完,突然问道:“我想请教一下,这张拔步凉床,您打算选用什么木料?”
“榉木!”陆师傅显然早有打算,毫不犹豫地说。
“都有了?”朱甘棠问。
“都有了。”秦师傅刚刚重新对了一遍名册,点头道。
宋师傅的目光一直在人群里逡巡,没有说话。
朱甘棠跟秦师傅确认完所有的考生已经全部都有去向之后,转向宋师傅微笑问道:“你还在找那人?”
“是。”宋师傅承认。
“别找了,我刚也看半天没看出来。回头跟名册一对就知道了。”秦师傅说。
他们在找的,当然是昨天做出那张山水木凳的考生。但昨天他们不能看到考牌,这时也当然不可能对号入座。
话是这样说,秦师傅也还是在人群里搜了一遍。考生们都跟各个师傅在一起,开始专心准备下一场考试,完全看不出可能会是谁。
他失望地回头,突然看见宋师傅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
“你在看什么……陆清远?”
“陆清远真的没有问题吗?”宋师傅沉声问。
“论技术当然没有问题,但是……”秦师傅说着说着就苦笑了起来。
但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也是很让人无奈的事情。
陆清远什么都好,技术之高明还在一般师傅之上。他的名字,可是写在奏章里上达过天听的。
他能把手艺做到这种地步,靠的就是满腔的执迷。他要是对什么东西感兴趣,那一段时间除了这个就没别的。
除此之外,他和气宽容,是个极好打交道的人,他的徒弟没一个不尊敬喜爱他的。
这次安排协助徒工试的人选,一开始就选中了他。
不过对于考生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不好说。
“陆师傅最近没迷上什么东西吧?”朱甘棠也是知道陆清远的秉性的,无奈地问道。
宋秦两位师傅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苦笑的表情:“我听说……”
“好,就这么定了,我们做拔步床。一张凉床而已,挺简单的。”
陆清远不容置疑,做出了决定。
他开始征求大家的意见,其实也就是象征性的说一下。
在这个考场的规则里,他说要做什么,那就得做什么,考生们是没办法拒绝的。
这时就连吕城也不敢再说什么,考生们被迫同意,满心都是担忧,万一做不完怎么办,到时候没准不仅加不了分,还要把昨天得到的分数全扣完!
他们忧心忡忡,陆清远则已经把事先画好的设计图摆到了旁边的案上。
“看,就是这样一张床,一会儿我会告诉你们怎么做,你们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紧盯着那幅设计图,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陆师傅,请问我可以看看这张图纸吗?”
许问介绍完拔步床是怎么回事之后, 就一直在默默观察陆清远这个人。这时他突然开口询问。
“哦?是你啊,来看来看。”
陆清远愣了一下,回头看见是他,立刻满面笑容,让出了位置。
显然对于这个知道拔步床是什么的少年,他还是很有好感的。
许问道谢,走上前去看那幅设计图。
这一看,他就吃了一惊。
陆清远绝对是一个非常老道的木匠,这张设计图画得完整精确,除了整体的图样之外,还有每部分的分解图。
这过这张图显然是画给他自己看的,没打算让别人看明白。各部分的结构非常零散,相互看不出来关联,旁边也没有标注。
它的确就像陆清远刚才所说,是一张以透雕为主的拔步凉床,远没有大床那么繁复。但无论围子上的海棠图样,还是三弯腿附近的云纹,全部都富丽繁复,精致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
更别提,他打算使用的榉木是一种经常用来做家具的硬木,比桐木杉木这种软木难处理多了。
现在,陆清远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们这些考生不可能违逆。许问要做的,就只有让这件事尽可能完成。
“今天的工作流程,能让我来安排吗?”
许问看完设计图,抬头问道。他表情冷静,目光沉稳,看得旁边考生也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一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陆清远。
陆清远又是一怔,视线从自己的设计图里抽离,打量着许问。
048 流水线
许问一个考生,在徒工试中面对接下来的师傅,竟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可谓不大胆。
但他还是提出来了,陆师傅愣了一下,抬头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展颜一笑,说:“好啊,你来。”
许问似乎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说:“多谢陆师傅的信任。那么先麻烦您把这张拔步床的结构分解成更基础的部件,需要多少木料、需要进行什么样的处理,全部列一份清单出来。”
许问工作时的姿态与平时完全不同,他的语气仍然很温和,但不知不觉带上了一层说服力,让人不自觉地就照着他说的话去做了。
陆师傅除了有点偏执以外,性格的确非常温和。他不知道许问这是想干什么,但还是答应了,执着笔到一边的案上,把那份设计图进行进一步的细化。
接着,许问把姚氏木坊的徒弟们集合起来,把他们分成几个小组。
这里一共二十一个人,有二十个来自旧木场,跟他同吃同住一起学习了一年时间,相互之间都非常了解。
许三他们的性格是什么样,更擅长哪个方面的工作,许问都非常清楚。
许问根据这个,对他们详细安排一下接下来的工作。
他们也很习惯接受许问的指挥了,认真听完之后,迅速开始进行前期的准备工作。
陆师傅的动作还是很快的,他对这张拔步床也可以说是深思熟虑。没过多久,他就举着新的画卷过来,兴高采烈地说:“看,就是这样的!我把它分成了架子床、床廊、廊顶、踏步、地平几个部分。架子床六柱……”
他手舞足蹈地说,许问认真地听着。
连天青讲拔步床,只是当成闲聊来讲,并没有涉及到它的真实构造。
但拔步床的核心部分是架子床,这个连天青是详细讲过的,许问非常清楚。
他很快就从陆师傅所讲的全部结构里提炼出了架子床的部分,提笔把它勾了出来,问道:“我们一步步来,先做这一部分如何?”
陆师傅很好说话,但对于工艺上的事情就不一样了。他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勉强答应了下来,“先做最里面的部分,然后再往外扩展,似乎也可以。”
他同意了这一点,许问立刻松了口气。
陆清远要求的材料一早就已经备到了一边,还在他跟许问说话的时候,学徒们就已经开始对木材进行最初步的处理,准备材料。
许问又跟陆师傅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流程,过去看那些材料。
陆师傅也跟着他一起去。
榉木料材比较大,它本身分成好几种,有青榉、有红榉、有白榉。
不同的榉木材质有所不同,最珍贵也最坚硬的是红榉,它的价值几乎堪比红木。
这次悦木轩送来的全是白榉,质地偏软,价格相对比较低。
陆师傅一看就认了出来,脸色顿时沉了下去,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
但是许问却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白榉质地比较软,意思就是更容易处理一些。
今天是徒工试,他们必须要争分夺秒,便宜的白榉比珍贵的红榉当然是更有利了……
陆师傅哼了一声,终于还是没说什么。他转头去看学徒们处理木料的手法, 这一看就轻“咦”了一声,明显有些意外。
对于原木,处理的第一手段当然是“劈”。
学徒们需要用斧头劈掉树木表面的枝桠以及最外层的树皮。
这个过程似乎很简单,但同样也有高手和低手的区别。
高手动作利落,一斧就能砍去多余的部分,同时不伤及内部的木料本身。
低手嘛……一斧下去,卡住拔不出来的都有的是。
而姚氏木坊这一批学徒,很明显全是高手。
“擦、擦、擦”的声音不断响起,树枝树叶簌簌而落,接着,褐色的树皮一片片落在地上,露出里面白色微黄的木料。
擦擦擦的细碎声音像是雨打芭蕉,几乎没有别的杂声。
这一方面表示,悦木轩送来的这批木料虽然都是便宜的白榉,但质量不错,都是好料。另一方面也表示,这批学徒工的基本功非常扎实,对木材的纹理心知肚明。顺理才能成章,只有足够了解才能达到这样的熟练程度。
这个小组大约五人,每人都有这样的水平。大批原木在他们手下一一去除枝干,显露出了木色,令人赏心悦目。
陆师傅看了一会儿,踱去了另一边。
这边也是五个学徒,他们接过刚刚劈好的木料,已经开始锯了。
陆师傅眉头一皱,急忙上前阻止:“怎么就开始锯了,尺寸量过了吗?”
他问的正是许三,许三面对他还是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量,量过了。”
“这么快?”陆师傅眉头皱得更紧。
“许,许问让,让我照着这个,这个来。”许三指着旁边一幅画轴说。
这画轴就是他刚才拿给许问的那份,但远没有到拿到就可以上手的地步,正常情况下必须得让他来亲自解说。
陆师傅皱眉接了过来,目光触到画面,立刻又“咦”了一声。
画轴还是他那个画轴,但画面上已经进行了一些修改,准确来说是新增了一些东西。
他想要解说的部分全部都呈现在了画轴上,图文并茂,简明有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非常清晰,一看就能看懂。
最关键是,他之前在旁边稍微标注了一下各部分的尺寸,用的是木匠特有的符号语言,夹杂了他自己的一些习惯,很不好看懂。
但现在,它们全部都用更简明的手段标注在了结构图的旁边,同样清晰,就算是没接触这一行的人也能轻易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有了这个画轴,难怪这些学徒能够马上动手!
“这是那个……许问给你的?”陆师傅想了一下才想起许问的名字。
“对……对。”许三说。
陆师傅转头去找许问,很快就在又一批五个学徒的身边看见了他。他一手拿着一个画轴,一手拿着一支笔,正在跟他们说话。
他一边说,一边往纸上添着什么,其余学徒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这个年轻人做的?就凭他刚才跟自己讨论出来的东西?
这脑子,也太灵活太清醒了吧?
“我,我可以继续锯吗?”许三冷静了一点,说话流畅多了。
陆师傅又注视着许问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向着他走了过去。
“……按照这个标准来刨就可以了。记住留出榫头,位置尺寸全部都不能出错。”许问对面前的五人说。
那五个少年看上去年纪都比他大,但在他面前都显得非常乖顺,听完他的话,连声应是,拿着图纸转身回去了工具凳旁边。
他们看了会儿图纸,开始弹画墨线,接着拿起刨子将锯完的木料刨制成形。
洁白的刨花发出微微的沙沙声,成条成绺地出现,浪花一般落在地上,榉木块的表面越来越光洁,纹理清晰呈现。
这五个学徒的基本功同样扎实,陆清远拿自己的徒弟跟他们比了一下,发现除了跟得最久最老道的几个,新一点的全都远远不如。
许问布置完工作,正好看见了他,汇报道:“前期工作都已经安排下去了,等木料全部处理完,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工作了。”
“……安排得挺好的啊,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陆清远这时也看出来了,许问把考生们分成小组,五个一组,每组负责一个步骤。一组做完,另一组刚好接下,效率极高。
这一手安排管理的本事,普通老手管事都比不上!
“都是同门,该怎么做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我只是帮忙安排一下。”许问说。
“你们是哪家木坊、哪个师傅带出来的?”
“姚氏木坊,连天青连师傅。”
“连天青?”陆清远眉头皱得更紧,冥思苦想,似乎有些不解。最后,他似乎还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摇头苦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井蛙了。”
木料很快就准备好了,白中带黄,光洁整齐。
打理好的材料自有一种美感,这时陆清远也顾不得这不过只是便宜的白榉了。
他踌躇满志地说:“来,准备开工,也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
“稍等一下。”许问说。
049 效率
与此同时,朱甘棠三人正站在城墙上俯视下方。
按例他们本来应该下去巡考的,但宋秦两位师傅有自己的顾忌。
他们跟下面那些师傅分属于不同的门派,有着各自不同的传承。工匠的传统规矩,在其他工匠做活的时候,其他工匠是需要回避的。
越是有身份的师傅越是如此,对于未出师的徒弟倒没有太多限制。
所以,即使是徒工试这样的场合,他们也向朱甘棠提议不去巡考,只看最终的成品。
朱甘棠不属于这个阶层,但他一向很尊重对方的习俗——当然,皇权至高无上,那又是不一样的。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甚至友好起见,表示自己也会同样回避,跟两位师傅一起在城墙上远远地看就行了。
两位师傅非常感谢,现在跟他一起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考场,话语里也多了几分大胆与真心。
”老实说,我还在担心陆师傅。“
秦师傅首先开口,宋师傅在旁边微微颔首,同意他的担忧。
”陆大师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该怎么做,他应该清楚。”朱甘棠对陆清远的感觉还是很好的。
“您是不知道,这种大师傅执拗起来,那真是……”秦师傅苦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还是人太少。”宋师傅简短地说。
“没错,我们于水县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就是这人实在是少了一点,好工匠也少。”秦师傅感叹说。
“不少了,光是这次徒工试县试,就有一千多名少年参加,规模比去年大多了。”朱甘棠笑着说。
“那是皇恩浩荡,叫泥腿子也看到了做工的好处。但这也是近年才这样。这次应试学徒生一千一百多人,要选出二十三位师傅助力。偌大一个于水县,竟然连二十三位符合条件的师傅也难找。”秦师傅叹气。
“徒工试开始才不过三年,很多东西都只能慢慢来啊……”朱甘棠望向下方,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目光扫过,笑着指向一处说,“而且你们看,陆大师不正在那里忙着吗?”
三人眯着眼睛看向同一处,这里离得比较远,只能隐约看见那边的情况。
“做的好像是个大件?”
“是拔步床吗?”
“嗯……不管怎么说,真能做完的话,分数肯定是低不了的。”
“万一做不完……”
“看他们进展似乎并不慢。”
“的确不慢,不过……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点?”
******
陆清远正兴致冲冲,听见许问的话,转身问道:“等什么?”
许问迎视着他,说:“我想请陆师傅给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定个标准,好让我们跟着您的标准去做。”
“标准?”陆清远不解地问。
许问点头,把自己打算跟他说了一遍。
简单来说,就是让陆清远制定标准化流程,考生学徒们按照标准工作,他按照标准检查与验收。
按惯例,木匠师傅干活的时候经常会带徒弟一起,但是徒弟们做的大部分都是边边角角打下手的活,主体工作都是由师傅自己来的。
大部分时候,师傅的手艺当然比徒弟的更好,主家也会额外要求某些部分必须由当师傅的亲手来。
但今天这是徒工试,不是主家请人干活,也就不存在什么甲方要求。
更何况,师徒差异通常来自于标准模糊,有了具体细致的标准要求之后,徒弟们就能完成更多的工作。
“胡闹!”陆清远听完,很不高兴地说,“这哪有什么标准?就是这图纸,做的时候也要不断来修,哪有画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的?”
标准化流程的前提是能够制定标准,这对现在这些凭经验做事的工匠来说本来就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这一点,许问在看到陆清远拿出的图纸的时候就有些意识到了。
因此听见他的拒绝,他认真地继续解释:“不,肯定还是有标准的。譬如这个三弯腿,床腿一共四个,就算上面雕刻花纹有所不同,它们的尺寸与弯度也都是一致的。您只要做出一个,其他三个都可以由其他人来完成,只需要留出余量来进行最后的雕刻工作就可以了。”
“……有点道理。”陆清远不是不愿意听别人说话的人,许问说得有道理,他就承认。
“还有这床架,一共六根柱子。跟床腿一样,六根柱子肯定也是一样的,同样可以以一个为标准,来完成其他五个。”
就像这样,许问把图纸上所有的部件全部分了下类,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了标准化作业的安排。
听着听着,陆清远抚摸着胡子的手停了下来,完全地怔住了。
*******
现代家具早已实现量产,机械化、流程化、标准化非常明显。
许问采取的就是这样的思路,用熟练的学徒工人代替机械,采用工厂式的管理方式,以求得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张拔步床。
这节奏对陆师傅这样的旧时代工匠来说有点不可思议,他细细思索,又觉得有点道理。
“这样的话,速度上的确会提升不少……”陆清远迟疑着说。
“这的确是比较高效的工作方法。”许问说。
“唔……”陆清远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行,试试吧。”
******
随着陆清远这句话,接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卷进了一辆凶猛向前奔走的战车里。
按照许问制定的流程,陆清远一个人需要在里面负责三个环节。
第一个环节是制作“标准件”,也就是留给考生们进行复制的那个样品。
第二个环节是验收,考生们根据原件复制出的配件符不符合标准,能不能使用,也是由他来说了算的。
第三个环节是细化。考生完成的配件是不能直接安装到成品上的,要经过他的进一步完善与雕刻才行。
但是,这之后还有一步,就是将木材成品打磨上光,去除表面的毛刺与杂质。这一步按照流程也是由考生们来完成的。
也就是说,陆清远的工作将与考生们的工作穿插在一起,共同形成一个完整的流程。
许问跟他确认完流程的时候就问,这些工序对他来说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那时候,陆清远只觉得可笑,跟他说这才哪到哪。就算没有这个流程,所有的事情还不都得由他一个人来完成。
但流程开始之后,他才知道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觉得自己像是只被赶上架的鸭子,被逼着一直往前赶路。
一开始,考生们分组处理完榉木,将成品木料送到他手上。
然后,陆清远制作标准件,这个过程要快,因为考生们在旁边等着接件复制。
考生们复制完,成批量地将配件送到陆清远这里,他一一验收,有问题的要打回去重做,没问题的签字确认。
确认完,他就要马上开始雕刻制作了,最后一个流程的考生同样眼巴巴地等着,只等他完成就立刻拿去进行最后的处理。
渐渐的,他有了一种感觉——来参加考试的不是这些年轻的考生,而是他陆清远!
在这个过程里,许问也没有闲着。
他一边主持管理整个流程,及时调整中间出现的一些问题,一边像一个最普通的学徒生一样,认真做着大家都在做的基础工作。
榉木、就算是白榉,也跟他所熟悉的杉木和柏木不太一样。
许问细细体会,有一种得到新玩具的感觉。
这样做的确效率比较高,到中午短暂休息的时候,这张拔步凉床已经初见雏形,各部分的结构已经初步完成,看得出一些形状了。
陆清远终于歇了歇手,端起旁边一杯茶。
茶是热的,即使在这么繁忙的工作里,这些学徒工们也随时注意着这些细节。
陆清远笑了一笑,但看向前方这张将要成形的拔步床时,脸色却又沉郁了下去。
050 什么样的床
上午,他们做出了这张拔步床的雏形,搭好了基本的框架。下午,他们将进一步将它细化,制成真正的成品。
陆清远设计的是一张海棠拔步床,床檐上浮雕海棠枝叶,三面的矮围子和前面的两块门围子上也全部都有透雕的海棠花,繁复而华丽。
雕刻的内容他没有完全画在图纸上,照常规来说,这部分的工作也主要是由他自己来完成的。
中午他们随便休息了一下,考生们随便吃了点带来的干粮,陆清远的面前则摆了几个小菜,一小桶香喷喷的白米饭,那是主考方专门为这些师傅提供的午餐。
这对于在场的考生来说都是难得一见的美食了,但这时候却没一个人关注到这边。所有考生都围在那张拔步床旁边,张大了嘴,似乎难以想象这是通过他们的手做出来的。
陆清远拿着筷子慢慢吃着,目光一直注视着那边。
“这床也太吓人了,什么人才睡得起啊。”
“这么多木料,可以做好多张床了。”
“是啊,哈哈哈,不过真好看。”
“嗯,真好看。”
一开始,考生们中间此起彼伏的全是惊叹声,渐渐的,他们沉默了下来,仰望着这张床,眼里全是向往。
“师傅,茶。”
这时,一个考生走了过来,拎着茶壶,给陆清远空掉的杯子里重新倒满了茶水。
杯面上腾起飘缈白气,显然是他刚刚去打来的热水。
“你跟他们不是一起的吧?”陆清远问。
那个考生一愣,挠了挠头说:“嗯,师傅你看出来了啊。”
他正是罗家坊的东方磊。
“这有什么难的。”陆清远嗤了一声。
他走南闯北,到处做活,走过的桥比东方磊走过的路还多。要是连这点也看不出来的话,他也不用混了。
“以前见过这种床吗?”陆清远问。
“没有。”东方磊摇头。
“给你个机会,让你睡这张床的话,你要不要?”
“……不要。”
陆清远这样问话只是因为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算太认真的,结果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顿时来了兴趣。
“为什么?”
“太费料了。”
“费料?小小年纪,倒挺知道节省。除了这个之外呢?”
“还费工。”
“费工?这还费工?半天时间就做到这种程度了!”
陆清远摇摇头,觉得这小孩什么都不懂,不打算再跟他多说了。
“是很费工啊。咱们这一共有二十多个人呢,一早上死命地干,才做到这种程度。这床好是好,我不想睡。”东方磊没看出他的意思,很耿直地继续说。
“你家的床什么样子的,这床什么样子的,那能比吗?”陆清远继续摇头。这时他也吃饭了,站起来收拾碗筷,准备收拾完了继续干活。
“我家没床。”东方磊一边帮忙收拾一边说。
“没床?”陆清远这是真没想到。
“穷呗。我家十几口人,都是睡地上的。”东方磊说得平平淡淡,并没有卖惨的意思。
“宁可睡地上也不想睡这样的床?”陆清远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穷人,但是是真的不明白东方磊这样的想法。
“这张床用的料子,这么多人,足够打五六张床了吧?换成便宜木头的话,能有十几张?这样算下来,我家一人一张都够了,为什么要睡这么好的床?”东方磊的想法非常现实。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陆清远不赞同。
“怎么不能了?床不就是给人睡的吗?一人一张床,当然比十几个人挤一张好多了。”东方磊自有一套理论。
这种床,可不是要让十几个人挤着睡的……
陆清远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两边说的东西完全不同,没法沟通。
陆清远彻底不说话了,收拾完碗筷,回到拔步床旁边准备继续干活。
******
这张拔步床,他其实是规划了很久的。
徒工试之前这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琢磨这个东西,它的每一个细节其实都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按理说,他应该站在这里就能动手,迅速将脑海里的东西全部化为现实。
但现在,他握着凿子,站在木床跟前时,却不知不觉地发呆停手了。
他突然想起了非常非常遥远以前的过去,他家的情况也跟东方磊家差不多。
那时候的冬天,寒气从地里直透骨髓,可真是难熬。
他已经有好几十年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吧?
“陆师傅,今天下午……”许问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家的日子应该也不怎么好过吧?”陆清远突然转头问他。
“呃……还好吧?”许问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有些迟疑地回答。
“不用说了,能琢磨出这么高效率的法子,一定想了很长时间吧。”陆清远一副了然的样子看他,接着又叹了口气,“不过木匠这种事情……哎,先不说这个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许问完全摸不着头脑,呆呆地应了一声,看着陆清远重新握紧凿子,吆喝道:“跟我来,看好我怎么做!”
*******
陆清远重新开始动工,这一次,他主动改变了自己的工作方式。
下午的工作,他沿袭了上午的方式,把整体的工作变成了一个流程。
他把许问带在身边,让他来组织安排工作,自己则尽可能地把接下来的各个工序转化成可分解的部分。
雕花只能他来做?
没关系,他画出图样,尽可能地在不破坏整体造型的情况下进行简化。然后,一些比较机械化的工作交给考生们来做,自己则负责后期的塑形与完善。
他比上午更加忙碌,但这一次,他有点化主动为被动的感觉,指使得许问和其他考生团团转。整个工作推进的速度,也比上午更加快速。
日头渐渐偏斜,时间渐渐临近这轮考试最后的终点。
最后磐声敲响,两名军士听声上前,不由分说地让考生们退开,接着“哗”的一声,一块巨布展开,罩在了他们这一天工作的成品上。
“二轮考试结束,考生离场!”
洪亮的声音中,考生们同时长舒一口气, 列队准备出去。许问站在队伍里,也准备出去。
“许问。”陆清远站在原地,缓缓把工具放到一边,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许问愕然转头。
“你……”陆清远说了一个字,却又闭嘴了。
“陆师傅?”
队伍开始缓缓向外走,许问回头看了一眼,问他。
“唔,算了。等你完成考试再说吧。”陆清远摇摇头,挥了挥手。
“是。今天辛苦师傅您了。”许问向他行了个礼,快步跟上了队伍。
陆清远抬着头,看着被布笼罩住的巨大木制品,迟迟没有动作。
051 观艺如人
“请。”
“请。”
三名考官相互谦让,来到了县衙后院的一间大厅里。
团队作品个头太大,被军士们搬到这里来临时存放,挤得满满当当。它们全部被大幅麻布蒙盖着,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像是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
秦师傅搓着手,宋师傅眼中也满是热切。
今天的临场考官全是于水县名震一方的工匠大师,就算没法看到他们的工作过程,能看到他们的成品也是挺不错的。
布料上系着带子,带子上用墨笔写着各位工匠的名字。朱甘棠随手拿起一根看了看,笑着说:“看上去就像玉春坊大厨的贴名菜。”
宋秦两位师傅一起笑了:“对于我等来说,这就是上好的佳肴!”秦师傅无比感慨地说。
虽然昨天的“卷子”还没有判完,但三名考官都对今天的结果很感兴趣,所以他们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小吏揭下最外面一件作品上的罩布,麻布轰然而下的时候,三名考官的眼睛全部都是一亮。
这是一件泥水作品,是一张石桌。
圆面桌,表面光滑如镜,宛如玉石雕成。桌沿浮雕着片片荷瓣,桌腿也像是荷茎荷叶簇成,整张石桌就像一座浮在水面上的亭亭荷花。
“你们看这里,真是灵思巧妙!”朱甘棠看见桌角一处,眼睛更亮,抚掌笑道。
那里有一处凹陷,有可能是石材本身的缺陷,制作者却巧妙利用它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半开花苞。仔细看,花苞里还窝着一只蜜蜂,好像正在采吸里面的花蜜。
“不愧是贺大师。”宋师傅对这个细节也非常欣赏。
接着,他们观察了一下这张石桌各处的细节,各自拿起一张纸笺,开始评定并计算它的得分。
有了昨天的经验,早在白天考试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议定了这轮考试的评分标准,现在就根据标准,各自打出自己的分数,然后取平均分。
满分是每组人数乘以一百。也就是说,如果这组有五十人,总分就是五千。
他们评定总分,之后再由临场的师傅按照考生的临场表现把总分分配给个人。
为了不至于太偏颇,一组里最高分与最低分之间的分差不得超过一百。
按照事前拟定的标准,他们同样要从二十个方面来判断这件作品,每一个项单独评分,最后二十项加起来为总分。
评分过程比较长,三人不时会回到这张石桌面前观察它的细节。
足足一柱香之后,朱甘棠才起身道:“我的分数出来了。”
“我的也出来了。”宋秦两位师傅接着应声。
三张纸笺同时被摆到了桌上,三人的评分显而易见。
“看来大家的意见挺一致的啊。”秦师傅看了一眼,笑着说。
“定好标准便是如此。”朱甘棠看着也笑了。
朱甘棠评分3257,秦师傅评分3125,宋师傅评分3072,相差不到一百分,的确非常接近。
虽然是自己打出来的分数,但朱甘棠看见最后的总分的时候还是有些意外。
这个分数比他预估的要低多了。不定标准不知道,定下标准观察各方面的细节,他才发现这张石桌的瑕疵其实非常多,很多细节都做得不够完美。
听见他的话,宋秦两位师傅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不然我们老师傅是靠什么吃饭的?工匠这行业,熟手和生手的差别特别大,今天这毕竟是在考试,有大师傅牵头,很多活也是徒弟们干的。以大人的眼力,他们当然就会露怯了。”秦师傅说。
“有道理。不过这样说起来的话,一般一个徒弟要用多久才能达到老师傅的水平?”朱甘棠问。
“一看这徒弟有什么样的师父,二看他有没有天赋,三看他用不用功,这个很难说的。”秦师傅摇头说。
“就算是老师傅,也一样学无止境。”宋师傅淡淡地说。
“没错。”秦师傅非常赞同,“打个比方说,传说我们木匠真传里有一种特别的手艺,叫十八巧。”
“十八巧?那是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朱甘棠来了兴致。
“那是只有得到真传的木匠弟子才能学到的东西,我们这种小地方的小工匠,见都没有见过。传说十八巧包含木匠所有的手艺,练会了它,相当于兼通全部木匠活,走遍天下都不怕。但就算是十八巧,也有好与坏之分。练到完美的十八巧,那就是天工技艺!”秦师傅说得口沫横飞,非常激动。而此时,就算是一直淡定的宋师傅,也露出了向往的表情。
“天工?”朱甘棠又问。
“天工,是最顶级匠人的代称。相传一代只有一位天工,天工降世时,所有的匠人都会心有所感!”秦师傅绘声绘色。
“所有匠人心有所感?那不就如同神人降世?”朱甘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说,惊诧地问道。
“就是神人降世!不过这一代的天工尚未出现,也不知道会是哪位大师。”秦师傅叹了口气。
“十年之前,吾心曾经有感。”宋师傅突然道。
秦师傅猛地回头看他,问道:“什么时候?我怎么没有感觉?”
“瞬间中止,半途而废。”宋师傅说得虽然简短,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
他的那种感觉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而是突然间中止了。假使有天工在那时降世,也很有可能临时失败中断,未能成功出现。
“我怎么没有感觉……”秦师傅又嘀咕了一句,他并不是在质疑宋师傅,而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天工降世,宋师傅有感觉,他没有,这就表示他不如对方。而更关键是,天工降世,却半途而废,这是什么缘故?出什么事了?
宋秦两位师傅稍微讨论了一下,不得其解。
他们当然不是什么“小地方的小工匠”,但放眼天下,也的确比较微不足道。这种大事,他们连传闻都没有听说,更深的内情当然是不可能能知道的。
朱甘棠听得聚精会神,抚掌笑道:“天下能人辈出,实在精彩!”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亲眼一睹天工大作。”秦师傅感慨地说。
他们重新回到眼前的徒工试上,继续先前的话题。
总地来说,学徒和师傅、师傅和资深师傅之间的差别都是非常大的,徒工试应试的都是学徒,手艺不如师傅是肯定的。
这张石桌能得到三千出头的分数,已经是难得的高分了。
“说起来,单看这张石桌,也看得出来各人手艺的高低。”秦师傅笑着说。
“哦?”
“你看这部分,肯定是一个人做的,这徒弟功夫不错,扎实。这部分是另一个人做的,性子太急,比前面那个差多了。这张桌面……如果不是贺大师亲手做的,这个徒弟就应该是他们组的最高分!”
“真有意思,从一张桌子上,竟然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朱甘棠笑着说。
“我们匠人里有一句老话:手艺就是人。看手艺,其实就是看人。”秦师傅说。
“手艺就是人……”朱甘棠喃喃念了两句,深有感触地点头,“不错,不错,书是人,画也是人,诗文也是人!”
诗文书画,地位比手艺可高多了。听见这话,就算宋师傅也有些受宠若惊。
朱甘棠倒是不以为意,他召来一个小吏,让他把这张石桌的平均分誊到册子上,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两位师傅往下一件作品的方向走。
“走走走,我们继续看!”
******
哗的一声,又一幅麻布轰然而下。
门外透出的光芒照出温润微黄的木色。
朱甘棠的话声戛然而止,三人同时抬头,同时安静了下来。
无巧不巧,他们遇见的第二件作品,就是陆清远带着许问他们做出来的榉木海棠拔步凉床!
052 一天?
“他竟然真的做出来了。”秦师傅盯着那张床看了一会儿,轻声说。
这同样也是朱甘棠和宋师傅两个人的心声。
他真的做出来了!
带着二十二个学徒,仅仅只用一天时间,就做出了一张拔步床!
就算带着的弟子比平时要多,这个速度也实在太惊人了。
“这跟我以前看过的拔步床似乎不太一样?好像更简洁、更通透一点。”朱甘棠围着这张床看了一圈,沉吟着说。
“这是凉床,是拔步床的一种,算是它的简化版吧。北方人不是嫌拔步床太大太闷吗?这种凉床冬夏皆宜,正合他们用。”秦师傅说。
拔步床生于南方,流行于南方的富户卧室,北方人并不算太中意,这是有原因的。
拔步床的出现,一方面是为了迎合南方富户的炫富心理,另一方也是有实用价值的。
南方潮湿、蚊虫多、冬天寒冷却无炕,这种拔步床完全密封,可以形成一个私密的小空间,主人在其中起居,不需要到外面去。这样蚊虫不会侵扰进来,冬天也能保暖,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实用的。
但无论蚊虫还是取暖,这在北方都不是问题。
而且就性格而言,北方人更喜欢宽阔敞亮通透的环境,拔步床太过私密,他们并不算太喜欢。
不过这种拔步凉床就不一样了。
它的造型更加简洁,四面围子上的雕花几乎全部都是透雕和镂雕,清风可以无拘无束地从中间掠过,仿佛看着它就会感受到丝丝凉意。
而在上方的床檐上搭起薄帐,又可以将蚊虫拒之于外。可以说又好看又实用,朱甘棠是南方出身,但长年来往于南北之间轮流居住,审美也跟着有了些变化。他围着这张拔步床看了一圈就笑道:“不错,我喜欢!”
“核心是架子床,上有床檐,下有围廊,四周有矮围子,前方踏步,是一张标准的拔步床。”宋师傅说。
他这句话就是给这张床定了性,在技术上,它是完全符合标准的。
秦师傅的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他点点头,走过去摸摸床柱,去看它的细节。
“太厉害了!”他只摸了两下,就惊呼了出来,把眼睛凑到跟前细看。
这时,宋师傅也做出了跟他同样的举动,两人从六根床柱到三弯腿到门围子,把所有的细节全部看了个遍摸了个遍,接着,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异口同声地道:“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两人正在细观的时候,朱甘棠也正站在比较远一点的地方,通看这张床的整体。听见两人的惊呼,他低头问道。
“这床比想象中精细多了!一天时间,三个半时辰,陆清远是怎么做到的?!”秦师傅有点激动,连对陆清远的尊称也忘了。
“精美绝伦。”宋师傅简简单单给这张床下了一个四字评语,对它的夸赞还在秦师傅之上。
“哦?”朱甘棠说。
“大人您过来看!”秦师傅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把朱甘棠拉到凉床跟前,指着正面的门围子让他看。
“这左右两幅透雕其实是一体的,左边是海棠初绽,右边是海棠盛放,两个季节,全部都惟妙惟肖,太生动了!您看看这做工,海棠每一片花瓣都很细致,看得清清楚楚。五朵海棠,每一朵的花瓣都大小一致,朵朵姿态又各有不同。这就是高手匠人的技艺!”秦师傅长篇大论,唾沫横飞。
对于他们这种等级的工匠来说,能看到这样的作品,真比吃一顿大餐更让人畅快!
朱甘棠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其中一朵海棠。
榉木木质细腻,触手如肤,毫无/毛刺的感觉。这种后期细节最考验功夫,这张床在这方面也做得很到位。
“只用一天时间。”他轻声道。
秦师傅咽了咽口水,正准备继续说下去,听见这话马上闭了嘴。
同时,浓浓的迷惑浮上了他的面孔,他喃喃道:“是啊,只用一天,怎么可能做到?这,这从未听说过啊!”
宋师傅也拧着眉,微微点头,显然跟他有一样的想法。
这种等级的作品,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简直颠覆了他们以往的所有认知!
三个人又围着这张凉床转了几圈,从顶看到脚,用手扶住床柱用力摇晃,秦师傅甚至道了声扰,躺到床板上压了几下。
凉床纹丝不动,所有连接的地方都保持原状,毫无榫卯脱落的痕迹。
这表示,它绝不是一个样子货,做工的确达到了非常高超的地步!
那么还是之前那个问题——陆清远是怎么在一天之内,就完成这么复杂、这么高水准的作品的?
“我想不出来。”秦师傅冥思苦想,最后只能苦笑着摇头。
“你们看这床檐,跟门围同为一体。”朱甘棠抬头看了一会儿,突然道。
宋秦两个师傅一起抬头,立刻看直了眼睛。
朱甘棠说得没错,床檐跟门围子就是一套的。门围子一幅海棠初绽,一幅海棠盛放,上方门檐刻的则是海棠从初绽到盛放的全过程。
两者结合,可以说是灵思巧妙,更进一步提高了这张拔步凉床的价值!
“不愧是陆清远。”宋师傅说。
秦师傅轻轻吐了口气,默默点头,自愧不如。
其实不光是床檐与门围是呼应的,其余三面的矮围子、床柱、床脚……这整张拔步床都是以海棠为主题,花叶虫结合,处处细节都透着灵感。
可能它是在一天之内做成的,但它的创意设计,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评分开始。”朱甘棠提了一句,三人各自转身拿起纸笺,准备开始工作。
评分过程中禁止交流,大厅里因此再没了说话声。
这一次的评分比上次用时久得多,宋秦两位师傅好像长在了床旁边一样,一会儿登上凳子去看床顶,一会儿趴在地上看床腿,完全顾不上仪态了。
朱甘棠则一手执笔,一手负于身后,站在离床五步远的地方凝望它的整体。
他久久地注视着,笔尖的墨汁凝结成珠,滴落于地,他却恍然毫无所觉,迟迟没有在纸上落笔。
******
“太爽了!”吕城眉飞色舞,大声说,接着又转过身,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兴奋地对自家师兄弟说,“第二轮咱们的分数肯定低不了!刚才离开考场的时候,我光速瞥了一下其他组做的东西,嗐,比咱们的差远了!”
“这种架子床感觉挺好的啊,帐子一挂下来,就是一个小房间,安逸得很。”钱明小眼睛闪闪发光,还在回味着刚才做出来的东西。
“陆师傅倒是真不藏私,从头到尾都带着我们做,我觉得我现在也会做了。就是有点费料,没几个人会请师傅做吧。”另一个师兄弟傻笑着说,又有些遗憾。
“那是陆师傅人好。我听说别的师傅在做这种大件的时候,都是前面带着徒弟做,后面就让徒弟走开自己一个人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懂不懂?”吕城教训道。
“谁说的,咱们师父也不会。有什么东西都教了许问,让许问教我们。”钱明反驳说。
“让许问教?”吕城跟他们一起混了两天,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钱明简单介绍了一下旧木场的生态,吕城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教法,他哈哈笑着说:“那你们得管许问叫师傅啊!”
钱明老实地挠挠头说:“好像是哦。不过许问还是管我们叫师兄的。”
吕城笑了两声,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他总算知道,这两天为什么会觉得旧木场这些人对许问的态度有些不同了。
才开始当徒弟,就已经开始师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还有,今天许问这组织工作的法子……
他斜眼去看许问。他走在队伍后面,一直没有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吕城忍不住凑过去问。
“我在想今天做出来的这张床。”许问说。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吕城有点紧张。
“没有。能用一天时间把它做完,大家挺厉害的了。”许问说。
“那是你的法子好。”吕城想起第一次月度考核时发生的事情,有点不情不愿地承认。
“那也得要大家做得到才行。不过……”许问的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
“你说这个法子能用在其他地方吗?”吕城没留意,突然问道。
“其他地方?”
“是啊,譬如有主家让做十张桌子,我觉得用这种法子做是不是会比较省时省事?”
“嗯……那是肯定的,但一开始要做好规划,前期还是有一些条件的。”许问跟他说了几句,突然停下来问道,“你真的觉得,我们今天做的这个,真的能拿到高分吗?”
“为什么不能!我看过了,别的组做的都没这种大件。他们可是五十个人的大组,我们只有二十二个人!而且这么漂亮的大床,凭什么不能拿高分?”吕城奇怪地看他。
“嗯……也许吧。”许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053 高分低分
三张笺纸放到桌上,全部背面朝上,看不清下面的分数。
一名小吏捧着算盘站在旁边,一会儿他将算出三人打出分数的平均分,把它登记到名册上。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还快,此时天色已经微暗,房间里更加幽暗,朱甘棠使人点燃了大量烛火,照得满屋灯火通明。
“这一组的师傅是陆清远,所辖考生二十二人,每人一百分的话,小组总分是两千两百分。”朱甘棠说。
宋秦两位师傅一起点头,刚才他们写在纸笺上的分数就是按照这个标准来评的。
朱甘棠上前翻开第一张纸笺,念出上面的分数:“两千零二十四分。”
满分2200分,这个评分就达到了2024分,也就是说综合二十项,总共只扣到了一百多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高分!
宋师傅微微点头,理所当然的样子。
朱甘棠翻开第二张纸笺。
“两千零二十六分。”
2026,比刚才还要更高两分!
刚才评价上一件石桌的时候,他们还在说满分不易得,结果轮到这张拔步床就完全不同。
这两个分数,就算不是满分,也跟满分差不多了。
如果不是现在这种场合,简直会让人以为是在评价一件大师级工匠的精心大作。
朱甘棠没有对此做出什么评价,只是向旁边迈了一步,又翻开了第三张笺纸。
“一千五百七十三分。”
这个分数一出现,宋秦两人脸上的表情同时一僵,他们对视一眼,又不可置信地看向朱甘棠。
旁边小吏噼哩啪啦打着算盘,报道:“已有三个分数,2024、2026、1573,三者相加,为5623分,取其平均点,为1874分!”
他算得很快,算出来就要往册子上登记。
“慢着!”宋秦两人同时出声阻止,秦师傅快步走到朱甘棠身边,接过那张纸仔细看了半天,问道:“这个分数……大人确定没有出错?”
三个分数的确是背过人各自打的,但他们并没有隐瞒各自的态度,哪个出自谁之手一看就知道。这么漂亮,又做得这么快的一张拔步床,朱甘棠只给这么一点分数?
“我等并不是想干涉大人的分数,只是想知道一下,我们是不是疏忽了什么?”秦师傅似乎觉得自己问得不妥,连忙解释。
“不,你们的评分也有道理,反倒是我,没有照着预定说定的标准来,这是我食言了,非常抱歉。”朱甘棠并没有觉得冒犯,反而向他们俩道歉。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秦师傅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说,“本来也是我们冒昧定的标准,并不一定……”
“不。”朱甘棠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地说,“这个标准也是我同意了的,本应遵守。但是在评分过程中我才发现,只靠固定的标准,并无法对一件这样的作品进行评判。”
“哦?还请大人指教。”宋秦二人对视一眼,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这张拔步床好是好,做工精致,很少瑕疵,一切都看上去很好。但是我总觉得……它太过匠气,少了一些灵动?”朱甘棠沉吟着说。
听见这话,宋秦两人同时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床体,一起摇了摇头。
“大人说得太玄奥了,我实在看不出来。”秦师傅说。
“我刚才也一直在想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然后终于发现了一点。”朱甘棠说。
“什么?”
“两位请过来看这幅雕花。”朱甘棠领着他们走到凉床跟前,指着右边那扇门围子给他们看。上面雕花的图案是海棠盛放,百余朵海棠堆堆叠叠,繁华得令人想起明媚春光。
“太精细了,这么多花,每朵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都很清晰,真不知道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雕出来的。”秦师傅凑近了看,又感叹了一句。
“的确精细,但是你看这些小花,是不是每一朵都一样大?”朱甘棠问。
“嗯?说到这个……那的确是。”秦师傅意外。
“还有你归纳一下,这所有的花,是不是只有三个朝向,四种形态?”朱甘棠又问。
“……咦。”
“我在这张床的其他方面也发现了这一点。譬如床底这里束腰云纹,每一道都同样长短,同样宽窄,也一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嗯……”
“我大概能猜出这张床完成得这么快的原因了。普通这类细木活儿,徒弟们只负责细部,后面的活计都由师傅一个人完成。但这张床为了加快速度,定下了统一的标准,让所有人一起动手,照着同样的标准来。”
朱甘棠长出一口气,表情有些复杂,说道,“标准太严,就算精细也少了几分个人的灵动与肆意,当不得顶尖大作。当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组织好这么多人,完成这样复杂的一张床,也是很了不起了……”
他犹豫了一下,喃喃道,“不对,这也是本事,我的分还是给少了, 应该再加一点……”
但是纸笺已经写成,落笔无悔,那个分数已经确定下来了,无法再更改。
他说话的时候,两位师傅同时盯着那张床,用全新的目光再次看过它的每一个细节。
果然,就像朱甘棠所说的,它所有的细节部件全部都是“一样”的。
海棠花大小一样,方向一样,花苞亦是如此。上方床檐是海棠花绽的全过程,每一个步骤本应完全不同,但两人还是在中间发现了无数相似之处。
这不免使床雕显得有些死板,削减了它的艺术价值。
但同时,两位师傅也瞬间明白,这就是他们要找的真正原因。
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一张床,只有这个办法!
“大人您的分数还是给低了一点。当然,我们的是太高了。”秦师傅突然说,难得的直言不讳。
“是。”朱甘棠承认。
“这是徒工试,学徒做出来的东西本来就不能跟当师傅的比,您拿大师级作品去衡量,有点不讲道理了。”秦师傅说,宋师傅也在旁边点头,意示同意。
“是。”朱甘棠再次点头。
“不过您这样一说,我倒是留意了一下。之前说观艺如人,这张床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个人的痕迹。所有的工作太标准了,又好像是一个人做完的一样。”秦师傅说。
“有点痕迹。”宋师傅突然插嘴。他上前指出了一处,“这个徒弟手艺好。”手指转向另一处,“这个要稍差一点。”
指出这两处之后,他怔了一会儿,摇头退回,“别的看不出来了。”
“离顶尖佳作的确有点距离,但是这种做法……天生是为做更多东西而生的。”朱甘棠目光悠远,仿佛想到了什么。他喃喃道,“也不知道这做法,是陆大师本人,还是哪个考生想出来了……”
“不是陆清远。”宋师傅道。
“如果不是实在要人帮忙,陆清远恨不得把所有活全部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肯定不可能是他。”秦师傅跟着说。
“那就是某位考生了。也不知会是谁。”朱甘棠眼睛闪亮。
“回头看陆清远给出的分数就知道了。”秦师傅说。
他说的没错。这张床就算有令朱甘棠不满意的地方,它能在一天之内完成的核心关键,就在这套做法上。
陆清远不可能忽视这个,他必定会分配给这个考生最多的分数。
到时候是谁,一看就知道了!
“令人期待。”朱甘棠说。
两个师傅同时点头,他们此时的心情比朱甘棠更加热切,绝不在昨天看到那张山水拼接木凳之下!
054 媳妇
“希望今晚不会下雨……”吕城喃喃唠叨,小心翼翼把许问借给他的那件事情脱下来,藏到铺好的草垫里,自己则光溜溜地跑到了马棚后面。
周围其他师兄弟也基本上都是这样,光着身体,把最后一件衣服收好。农村孩子的夏天都是这么过的,根本没什么讲究。
他们发现,马棚后面就有一口井,喝水洗澡都可以在这里。关键是这里很僻静,很少人来,他们决定就呆在这里乘凉了。
许问的生活环境不一样,有些不太习惯。就算是游泳池,也会留一条游泳裤啊!
假设这里是露天温泉,反正也没有女人在……
他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一咬牙,快速脱光衣服跑了出去。
“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慢。”
井边有几块大石头,石头上坐满了人,看见许问过来都在笑。
“这里这里。”许三专门给许问占了位置,喊他过去,又把手里的干粮递给他。
“吃我的吃我的,我娘专门给我做的糕子,软和着呢,还有点甜!”另一个旧木场徒弟递过来,递给许问一个油纸包,非常亲热。
谁做了什么事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大家都很清楚,今天如果不是许问,他们根本不可能完成得了这张床。
“有点甜算什么,许问吃我的!”又有人塞给许问一个小纸包,所有人一看就同时“哗”了一声,眼馋着看着。
油纸包着的竟然是一块麦芽糖!
在这个时代,糖可是非常少见的零食。城里孩子可能逢年过节还能吃几块,像他们这种山里孩子,个个都馋糖馋得要命。
许问的来处毕竟不太一样,他倒不怎么馋,直接把那块麦芽糖掰成了小块,笑着说:“我来拿老陈的糖做好人,大家不要跟我客气。”
大家本来真的要客气的,结果听见许问的话,都哈哈笑了起来,接过被掰碎后只剩一小块的糖块,塞进嘴里。
“哗,真甜。”
“真好吃!”
“嗯嗯。”
井边这一小块范围里,瞬间全部安静了下来。
分完之后,许问手上还剩花生米那么大一小块,他同样把它塞进了嘴里。
老实说,并不算太甜,跟他在另一个世界吃过的糖没法比。糖里还有点杂质,吃在嘴里沙沙的。
但不知为何,也许这个身体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打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幸福感。他也忍不住想,这糖真甜啊,真好吃啊。
“等我出师了,挣钱了,我也要拿工钱买这样的糖吃,吃个够!”一个徒弟恋恋不舍地吃完糖,还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向往地说。
“我不行,我挣了钱得给家里,我三个哥哥都还等着钱娶媳妇呢。”另一个徒弟有些遗憾地说,但很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也就是说说。我也还有两个哥哥没娶媳妇。”前面那个徒弟说。
“你们说,如果能打这样一张床当彩礼,我嫂子是不是会自动上门了?”又有一个徒弟开始遐想。
“那还用说!这张床拿出去卖也得卖好几十两银子呢。你家娶嫂子用得上五两银子吗?”吕城说。
“那还真用不上。”前面那个徒弟挠头。
“不过这种床哪是那么好做的。别以为你跟着看了一遍就会做了啊?”吕城泼冷水说。
旧木场的几个徒弟们突然同时不说话了,他们对视一眼,唇边露出了笑意。
吕城看着他们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你们真会了?”
“嗯,就是比普通的床多了几道工序,陆师傅也没瞒我们,有啥教了啥。再说了,还有哪里不明白的话,这不还有许问吗?”许三一边说一边看他。
许问正在听他们说话,话题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来,他愣了一下,点头说:“嗯,工序还是那些,我都记得。”
这一天的工作全是他一样样安排的,每个徒弟也许只做了某道工序的一部分,但他统揽全局,是把所有的步骤全部看在眼里的。
“回去给小师姐打张吧?反正咱们旧木场从不缺木料!”钱明突然兴致勃勃地提议说。
“对对,我听说大户人家都要给小姐陪嫁家具的,咱们不就是小师姐的娘家人!”
“说得对啊,小师姐看着也长大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要出嫁了……”
好几个人一边说,一边看向许问。吕城挤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许问:“小师姐,就是上次跟你说话的那个姑娘吧?”
许问非常不习惯光溜溜地挤在一起,连忙往旁边让了几步,同时也借由这个行动,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和心里一些杂乱的思绪。
幸好这时候,周志诚回来了。他关心地问他们今天考试的情况,吕城立刻冲上去炫耀,许问退到后面,松了口气。
马棚后,水井边,一群光着身子的少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中间衣着整齐的师兄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他眉眼含笑地看着周围的师弟们,因为他们所说的话而神采飞扬。
眼前的一切都极为鲜明、活泼泼的充满生气。
许问注视着他们,目光又向远移,看向降临的暮色与天边紫色泛红的残阳。
他的心里再次升起疑惑。
荆承把他送来的这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它是真是假,是曾经存在的某段时间,还不过是一个让他历练学习的幻境?
如果是后者,这一切也太真实了……
周志诚来于水县的次数比他们多一点,但也不算是很多。
他让这些小孩安心考试,先不要想着逛街。考试结束到张榜出成绩会有五天的时间,到时候有的是时间游玩。
从考试结束到张榜出成绩会有五天的时间,姚氏木坊之前安排来参加徒工试的只有吕城一个人,是打算让他在这里等到出成绩再回去的。现在多了这么多人,比较难办。
他托人带信去问自家师父,姚师傅已经听说这事了,令周志诚意外的是,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想办法托人给这二十一人全部找了地方安置,可以一直住到张榜的时候。
并且今天晚上,他们不用再住在马棚了,可以先到姚师傅安排好的地方住,环境肯定会比这里好很多。
令周志诚意外的是,旧木场这些学徒们听说这事之后,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拒绝了周志诚的提议。
一开始住在这里,除了临时找不到地方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离考场更近,大家一起出发,不会错过考试。
现在考试已经进行了两场,只剩最后一场,他们不打算挪地方,准备等考完之后再说。
当然,对于姚师傅和周师兄的关心,他们还是很感激的。许三代表旧木场的所有人,向他们致以了谢意。
许三平时说话结结巴巴的,有点不太像样子。但这时代表旧木场说话,说得很慢,但吐字清晰,一点结巴的意思也没有。而且他的态度坦然从容,目光清亮毫不闪躲,跟周志诚印象中的那个旧木场领头弟子完全不同。
他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许三,又看了看旧木场的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感叹道:“连师傅把你们教得很好啊……”
许三骄傲地笑了,点头说:“是的!”
这一天晚上非常平安,夜半天气阴了下去,有浮云遮蔽了明月,丝丝凉意沁入空气,却并没有下雨。
第二天早上起来,所有人全部都神清气爽。
年轻人身体好,前一天完成一张拔步凉床,活计其实挺重的。但一夜休息下来,他们一个腰酸背痛的也没有,个个都精神奕奕,完全可以再投入又一轮考试了。
“最后一场了!”
“嗯!”
“只要考过,我们就能成为县试生,能够出师了!”
“嗯!”
“出师赚钱,娶媳妇,生个大胖娃娃!”
“嗯!……嗯?”
“哈哈哈哈!”
笑声惊走了屋檐上的白鸟,振翅声迎风而起,掠过了天际。
055 桶
这一夜他们还是睡在马棚,虽然没有下雨,但身上还是免不了染上了一些气味。
早上出去考试的时候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周围仍然有人侧目,有人露出了嘲弄的眼神,但是这一次,姚氏木坊的这些徒弟们,甚至包括吕城在内,表现得都淡定了很多。
昨天那场考试,能够齐心合力共同完成那样复杂的一张拔步床,似乎改变了他们一些什么,让他们比以前更有自信了。
说来也奇怪,他们淡定了,其他人好像也觉得有些无趣。他们不久就移开了目光,再没几个人多看他们。
许问注意到了,微微笑了起来。
*******
考场仍然是昨天的校场,考生们基本上都已经习惯,面对甲胄森严的军士也明显不如前两天那么紧张。
许问迈进大门,抬头一看,发现考场又变了。
“咦?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让我们现场表演?”
“这是要做什么东西?”
“怎么这么多水缸,这是要干什么?”
附近传来窃窃私语声,看到眼前的情况,他们多少猜出来了一些内容。
宽阔的校场上,摆满了一个个小型的木桌,粗糙而结实,一看就是工作台。台子上放着工具,台边放着材料,中间无遮无挡,摆明了是要他们现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工作。
第一天用木屋隔离,是因为要考的东西比较复杂,工作的流程不能互通。
今天这样,明摆着是要做相对比较简单的东西,那就是实实在在要考他们最基础的手艺了。
而且就像旁边人所说的,木制工作台的附近,校场的围墙下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口口大水缸。阳光照射在上面,缸里水面的波纹映照在墙上,显然全是灌满的。
这些缸摆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也跟考试相关吗?
许问看着眼前的一切,大致猜到了一些什么。
工作台上有编号,所有考生拿着考牌对号入座。
许问的位置在比较偏后正中央的位置,四面八方全是人。
考生们明显有些不明所以,相熟的正在讨论,无数嗡嗡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混合着早上才初升却已经有些灼热的阳光,吵得人有点头昏。
然而许问站到台边,一只手摸上那些熟悉的工具,心情却迅速平静了下来,变得一片通明。
这一年来,他几乎就没离开过这些工具,这些曾经很陌生的东西,仿佛已经变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很快地检查了一下这些工具,试了一下刀口。
久用的斧子会变钝,久用的尺子会变形。正式开工之前检查并调整工具,是一个合格的木匠必做的工作。
不过悦木轩明显很看重这次考试,提供的工具全部都是合格的,刃口锋利,非常合用。
许问又去看旁边的木料。
这一看他就笑了。
杉木。
他第一个真正接触的木种就是杉木。
为了练习十八巧,他整整一年时间都在不断接触研究它,对它的感觉可以说是深入骨髓,对它比对桐木还要熟悉得多。
这两段杉木,每段大约三尺,木材笔挺,截面微黄,全是新木,看不出瑕疵。
他拿起其中一段起来掂了掂,就知道它内部也非常完整,绝不像之前那段桐木一样全是空洞。
熟悉的感觉透过皮肤,穿过神经,直入他的大脑。
许问确信,无论这第三轮考试考的是什么,他绝对都能完美完成!
*******
考生们全部入座,渐渐安静下来。
城墙上方考官出现,还是昨天那三位。
站在最中间的考官还是朱甘棠,昨天周志诚专门重点给他们讲了一下这位主考官。
据说,朱甘棠解元出身,中过进士,是个很厉害的大官。
关于这个,他们知道的就到这里为止了,无论什么样的官,对他们这些小平民来说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大人物。
朱甘棠还有另一个身份,这个身份跟他们的关系更加密切。
朱甘棠在书画方面造诣极深,一手米体在整个江南地带都非常出名,很多人重金求/购,用来装点自己的书房。
而他更擅长的则是园林设计。于水县最出名的白石园,就是出自他的手下。据说白石园曲径通幽,一步一画,美如仙境。
“能去看一下就好了。”周志诚非常向往,年轻的学徒们也纷纷点头。
木匠分细木和大木,他们现在学的都是细木活儿。而大木,梁柱檐枋,都是专为建筑准备的手艺。
能做出留名千古的建筑,可以说是他们这些小小学徒最不可奢及的追求了。
难怪,许问之前也觉得朱甘棠不像是个匠人,还在奇怪为什么会安排他当徒工试的主考官。周志诚的话,也算是给他解惑了。
园林啊……想起这个,他突然有点走神。
他所继承那座大宅所在的万园市,如同名字一般,是著名的“万园之市”。这种古城历史悠久,最出名的就是园林。
拙政园、狮子林、留园、沧浪亭……许问从小就是听着这些园林的传说长大的,一直想着有机会的话买票去看看。
他真没想到,他会是因为那样一个原因去万园市,而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机会去亲眼看看那些传说中的景致。
“当,当,当!”三声磐响,许问顿时收回心神。
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景象告诉他,他现在不是在那个买票就能进园林的现代,而是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能不能回去,都还要看今天这场考试的结果!
他仰望城墙上方,朱甘棠上前,含笑俯视下方,态度亲切。
他向着所有考生拱手致意,道:“两天徒工试,各位辛苦了。不过今天还有最后的第三轮考试,各位还需要打起精神,完成最后的项目。”
许问周围,各考生都在受宠若惊地回礼,他也跟着躬了躬身。
来这里一段时间之后,许问已经明白,这个世界的阶级差别太明显了,朱甘棠这种平等对待低阶层工匠的人真的非常少见。
“现在我来宣布一下第三轮考试的具体规则。”
朱甘棠拿着一个卷轴,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封条打开,念道:“甲申年徒工试第三轮,各工类应试项目如下。”
第三轮果然是考验基本功,十大门类,每个门类考核的内容都不一样。朱甘棠一一念出,木工是大项,人数比较多,念到这里时,他略微加重了语气。
“木工类:制作木桶一个。”
******
“木桶”两个字进入耳中,许问猛地抬头。
来这里一年,他几乎已经快忘了,当初他在那座继承而来的万园市老宅里,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了。
他在后园见到一个破烂的木桶,觉得口渴,心想如果能把桶修好,就能从井里打水喝了。
然后,他被送到这里来学艺,要出师了才能回去。
而现在,重新听到“木桶”两个字,他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冥冥存在的力量,听见了将要回去的声音。
他来这里的整个过程,仿佛就是在响应他的愿望,要让他修好一个木桶。
许问一直以为自己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完成任务,然后回去。但此时听到这个声音,一种强烈的留恋与不舍却瞬间涌上了心头,让他的情绪有些激荡。
上方朱甘棠还在继续念木桶的各项标准,许问吐出一口气,收回心神,认真倾听。
他的个性,立下目标就要完成。
不管这个考题预示着什么,他要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完成考试,以一个漂亮的成绩登上五天后将要张贴出来的徒工榜!
056 桶
第三轮考试要求的木桶有统一的标准,高一尺二,宽一尺,外圆内圆,是一个正儿八经最常见的圆桶。
一个木桶,看上去比前两天的考题简单得多,但内行人都知道其中难度。
首先,木桶是由多个木条箍成一个圆形的整体,加上圆底制成。这些木条全部都是曲面的,曲面制作对于这些木匠学徒来说本来就是一个难点。
然后,木桶的实用价值非常明确,就是要装水。
木条与木条之间、桶壁与桶底之间必须达到足够的紧密度,才能不渗水漏水。
这中间的技术难度就大了。
一直以来,木桶匠都是木匠里比较特殊的一个工种,非技艺高超的工匠不能完成。
圆作和方作本来就不一样,要做一个木桶,光是刨子就有十几种。
外圆刨刨外曲面,内圆刨刨内曲面,刮刨平整木面,脚刨开槽进行桶底安装……
不把这些全学会,是做不了一个合格的木桶的。
而现在考场上的要求比实际木桶匠要做的更难。
一个木桶能够不渗水漏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木桶匠通常需要利用十几道工序对它进行处理,从而达到最后的结果。
譬如,最后成品的木桶不是直接由原木制成的,木料在打造之前需要先进行处理。
首先要进行蒸煮,脱脂去虫;然后再经过暴晒,去除木料里面的水份。
这样,最后制作出来的木桶才能经久耐用,而不会轻易变形开裂,用没多久就废了。
然后,木桶做完之后,除了打磨还要上桐油,还要反复用水浸泡,利用木材本身的收缩与膨胀性能使其紧密,从而达到防水的效果。
但现在,现场给他们的准备的材料里并没有用来煮木头的大锅,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去除内部的水份。甚至许问也注意到了,桌上连桐油都没有。
这里只有最简单的斧凿锯刨等木匠工具,他们只能靠自己的本事,用最基本的手法,让木条尽其可能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水不能浸!
果然,朱甘棠接下来宣布的规则里也提到了这一点。
“考生制作完木桶,即可示意考官。考官将会将木桶里注入清水,静置一边观看结果,统计桶壁现出水渍的时间。每一刻钟为一个批次,每批次加十分。最后出现水渍的木桶制作者另加二十分。”
许问想得没错,没有经过前后处理,单靠木工手艺制作的木桶,不可能达到完全的防水效果。无论时间长短,它总会漏水的。这轮考试计算的就是这个漏水的时间。
漏得越晚,表示制作手艺更好,分数当然也会更高。
******考试规则到这里基本上就已经介绍完了,磐声再响,朱甘棠双掌合击,退了下去。
许问收回目光,将旁边一段杉木摆到面前,抚摸了一下。
杉木是一种长得很快的树木,天生就长得又高又直,因此很好成材。
但所有的速生木种都有一个通病,比较轻软,木质比较疏松。
正常来说,杉木并不是制作木桶最好的材料,远不如桐木樟木之类。
但放到考场上,还是能给考生们提供很多便利的。
许问摸完,又拎起杉木掂了掂,接着把它放回去,拿起斧子,试试刃口,轻轻一斧劈了下去。
杉木的树皮是灰褐色的,表面有非常匀称的裂纹,比较厚。
许问一斧下去,树皮应声而落,淡黄的木肉露了出来。
被他劈落的树皮内壁棕红,不带一点木肉,可见他这一斧有多精准,完美切入了树皮与木肉之间微不可见的缝隙里!
一斧接着一斧,树皮一片片落下,许问速度极快,没一会儿整段木料就完全显露了出来。
许问放下斧子,把地上的树皮收拾整齐。
杉皮可以入药,治疗漆疮、治疮毒脓肿、治蜈蚣咬伤等多种病患,并不是没有用的废物。
然后,他用尺矩量好木段尺寸,用墨笔划好线,开始锯木成板。
杉木的确很好处理,悦木轩提供的锯子也很好用,很快,一块块木板出现在了他手边,比木桶要求的桶壁板条要厚一点。
接下来是刨。
这是这次考试木桶制作中最关键的一项。
将直面的杉木打造成曲面,基本上靠的就是这个了。
各种工具交替使用,每一种都要极为熟练。
而这个,正是杉木十八巧的其中一项!
雪白刨花次第而下,木香在空气中弥漫,此时许问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
******
此时,朱甘棠三人已经从城墙上走了下来,开始在考场中巡视。
这次巡视跟第一场的不同,没有木屋挡着,考生们都能看见他们走过来,站到自己身边然后伫足。
大部分考生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碰到这种情况就开始紧张,手上动作就有点变形。
遇到这种情况,考官们就没看见一样, 仍然会在他们身边再站一会儿再走开。
有些考生很快恢复了原本的专注,有些则不时偷看考官,很不安的样子。
“匠人手艺重要,心性也重要。”再次看过一个被考官影响的考生之后,三人走开,秦师傅摇头说。
“专注才出真品。”宋师傅淡淡地说。
朱甘棠点头,笑着说:“就像我们殿试的时候,皇上在上面坐着,难道我们就能写不出文章了?那不能。”
听到皇上两个字,两位师傅同时肃然起敬,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面见天颜,是他们这些普通工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嗯?”朱甘棠抬头看见一人,敛了笑容,缓缓走过去。
他们正好走到了齐坤附近,宋秦两人也很想看看悦木轩这位小少爷的水平。
齐坤跟许问的进度差不多,这时也完成了前期的准备工作,正在用外圆刨制作桶壁。
他极为专注,三名考官走过来,他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一样,眼里只有手里的活计,手上动作丝毫也没有变形。
光是看这份专注力,三名考官就同时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木桶桶壁不是那么好做的。它通常由十多二十根木条拼合而成,每根木条都要有一定的曲度,这些曲度最后围起来,要形成一个正圆。
通常来说,就算是很有经验的老木桶匠,也要精心测量计算之后,在材料上做好记号再动手。
齐坤也是这样做的。
木条上可以看见清晰的墨色痕迹,规范严整,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曾经接受过非常正规的教育。
而同时,他手上的动作也非常熟练,使用工具时没有丝毫犹疑,自信心十足。
从他手下出现的刨花均匀笔直,好像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渐渐成形的曲面匀称光滑,完美符合事前划出的墨线。
这技术,非得经年累月的练习不可。
“不愧是齐坤。”
三名考官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齐坤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最后他们走开,秦师傅轻轻吐了口气,有些羡慕的样子。
虽然大部分师父对弟子都会有些防备,但老实说,哪个师父不想要一个好的弟子,好把自己的一身本事传承下去?
而齐坤,简直是他们心里好弟子的模板。
朱甘棠和宋师傅同时点头,显然也很欣赏这个年轻人,但与此同时,他们的目光又在人群中游移,仿佛在寻找着另一些人。
考试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本次徒工试的县物首非齐坤莫属,但现在,他们却不敢确定了。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俗话总是说得有道理。
头两天考试,他们就已经发现了两个更有潜力的人选。
第一天考试中,用木条制作山水木凳,连用四十一种榫卯的那位;以及第二天考试时,组织带领二十一名考生跟随陆清远做出拔步凉床的那一位。
这两个人是谁,今天这一轮考试会不会再出现类似这样的新人才?
这都是几位考官非常期待的事情。
057 绝活不绝
三名考官巡视了半个考场,正要往另外半个的方向继续走,一个小吏突然匆匆跑了过来,凑到朱甘棠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朱甘棠露出诧异的表情,沉吟片刻,说:“衙里来了一位客人,两位跟我一起迎接一下他吧。”
朱甘棠看着很温和,其实非常认真。什么样的客人,让他连巡场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做了要去迎接?
宋秦二人一闪念,同时应声,跟着一起去了。
在他们正准备前往的前方不远处,许问刚刚刨完最后一根木条,进度明显比齐坤还要更快一些。
许问用圆锯将直面的木条刨成曲面,接着又用蜈蚣锉和刮刀修整了一下,准备开始进一步打磨抛光。
古代没有砂纸,通常是用木贼草来打磨。
木贼草是一种生长在水边的植物,有茎无叶, 茎如长管,灰绿或黄绿色,表面有十八到三十条纵棱,每条纵棱上都有无数细小光亮的疣状突起。
木匠通常就用草上的这些纵棱和突起来对木器进行打磨。
悦木轩提供的木贼草都是晾干的,这也是木贼草最常见的保存方式。许问刚到就把它浸入了冷水里泡着。
其实泡发木贼草通常都是用温水,但现在条件有限,用冷水泡久一点也能达到同样效果。
当然这个时间就要掌握好了,如果没有提前准备好,等到要用的时候,要么就得再等很长一段时间,要么就得没有完全泡发的,打磨质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许问的时间算得刚刚好,他从水中捞出木贼草,用指甲略微掐了一下,就发现它几乎已经恢复了原状,可以直接开始使用了。
打磨抛光是个细致活儿,急不来,许问早已被磨出了耐心。
木贼草看着不过是植物,但表面的纵棱突起其实相当坚实,就算红木紫檀这样的硬木也能磨光。
今天他们用来制作木桶的是杉木,木质柔软,稍微多用点力,可能会擦过头留下痕迹。
但现在许问手下一点这方面的问题也没有,青色的草茎与淡黄色的木材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微带弧度的木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光亮起来……
日光渐渐偏移,快到中午时,考场上渐渐出现一些骚动。
木桶制作,本身就是木匠活里比较难的一项,就算熟手木工,也不是个个都会做木桶。
而今天在这里考试的,全是学徒,一个出了师的熟手师傅也没有。相当一部分考生,根本没学过怎么做木桶!
这一场是露天考试,考生之间没有阻挡,并不避人。
木桶制作的流程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具体工艺。不会的考生看看周围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也能跟着一起做做看。甚至基本功足够的,就算没学过也能做得像模像样。
但那些基本功不够的呢?时间越久,他们就会觉得越棘手。
木条怎么由直变曲?曲面的木条怎么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桶壁怎么跟桶底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最关键的是,前面都还能糊弄过去,最后一项是万万不能的。
那就是往桶里注水,看看这个木桶的实用效果。
主考方非常贴心地给每个考生的工作台下面都放了一桶水,留给他们实验。
只有一桶水,实验几次自己安排。
好几个考生好不容易做完了自己的木桶,看着好像也挺像个样子,水一倒进去就流得满地都是。
最关键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连改进的方向都找不到!
这些考生顿时有些崩溃,有一个情绪激动,连这里是考场都顾不上了,痛哭失声,一边哭还一边骂:“我就是不会,师父没教过我,我怎么办?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想学的啊!”
旁边一些考生偷偷地看他,好几个人露出心有戚戚哉的表情。
然而,他的伤心一点儿也没有传达出去。没过多久,两名军士走到他面前,以扰乱考场秩序为名,把他赶了出去。
那个考生一抹眼泪,大声道:“我不哭,我不哭不就行了吗?”
军士铁面如山,只是要让他出去。
最后,那个考生用力把手上的东西一摔,愤怒地说:“出去就出去,这个考试根本不公平!”
说完,就昂头挺胸地走出去了。
他走之后,另两个小吏一样的人走到他的工作台旁边,年长那个对年轻的说:“记下他的考号,回头对对名字,以后也不用让他报名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年轻小吏理所当然地点头,目光扫向周围。
旁边很多考生都在偷看,触到他的目光,立刻低头。
永久除名徒工试……
这实在是太大的惩罚了!
刚才那个考生一看就是五级工坊出来的,整个木坊只有一个名额不说,他肯定也是整个木坊花费心血培养出来的唯一人才。
在现行制度下,三年未出一个正式徒工,工坊将会被视为失去传承,被官府要求关闭。
他这样,影响的可不止是他一个人,而是他们工坊!
徒工试开始实行不过三年,今年可想而知会有一大批五级工坊被关闭。这个考生如果没有更优秀的师兄弟的话,就算不是今年也是后年,他们工坊也一样要没了。
不过,连怎么做木桶都不教的工坊,好像关闭了也没什么?
考生们心里五味杂陈,低头一边忙碌,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五级工坊,要生存下去实在太难了……
不过,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对许问来说毫无影响。
从头到尾,他一直埋首自己的工作,连头也没有抬过。
他的眼里只有自己制作的木桶,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之前在锯开连接桶壁的木条的时候,他特意留出了榫卯的位置。将曲面的桶壁粗粗打磨一阵之后,他开始制作榫卯。
其实大部分木桶都是用铁或者其他东西把木条箍在一起的,并不需要榫卯。
而榫卯更适合用在比较平整笔直的连接上,对于曲面并不算太在行。
这些问题对许问来说完全都不是问题,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做那个山水木凳一样,每根木条用不同的榫卯连接,他全部都只用了一种——无水榫。
他很早就听说过无水榫,还是吕城告诉他的,是姚师傅赖以成名的绝活,他甚至因此参与过一件皇家贡品的制作。
当时许问不知道姚氏木坊不过才五级,还觉得是姚师傅这个人很厉害。知道之后他才发现,厉害的不是姚师傅,而是他的这门技艺。
所以,再回想起连天青教他无水榫时的那种随意,就像日常的一次普通教学一样……许问觉得有些无语。
连天青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连人家的独门绝学都会?
许问真的很有些好奇。
不过,无水榫顾名思义就知道它的主要用途就是防水,用在此处再合适不过。
许问的杉木巧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有这个打底,这种细致活儿他做得非常快。
******
此时,朱甘棠和两位师傅已经到了县衙后院。
今天的阳光非常好,金色的薄光轻轻晒落,照得院中池塘一片炫目。
鱼群纷涌而上,顶开头上的莲叶,争抢落下的鱼食。
岸上那人微微而笑,手拿鱼食,转过身来。
他看向朱甘棠,向他微微点头,叫道:“甘棠兄。”
朱甘棠一直表现得温和从容,这时激动得像是看到偶像的样子,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拜倒行礼:“裘大人!”
那人手一抬,将他扶起,微笑道:“不必如此客气。”说着,他抬眼看向两位师傅,问道,“这两位想必也是本次考官了,甘棠兄请替我引荐一下。”
宋秦两位师傅虽然不知眼前这人是谁,但看朱甘棠的态度也能猜到,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一般,地位还在他之上。
看见对方这么谦和,他俩简直受宠若惊,连忙上前行礼。
他们在工匠里算是比较有文化一点的,但跟文人还是没法比,这个礼行得有点不伦不类,却非常认真。那人面带微笑,行以同样的礼节,让两位师傅惊喜得都有点感动了。
朱甘棠替两人介绍了一下,反过来介绍那人时,只说“裘大人”,并没有介绍得太具体。
裘大人微笑着说:“本官只是路过此处,想看看本县徒工试情况。”他又转向朱甘棠,问道,“如何?”
徒工试的考试情况,在正式张榜之前都是需要保密的。打了这几天交道,两位师傅都非常清楚,朱甘棠是一个非常守规矩的人。
但现在,他却一点这方面的顾虑也没有,坦然道:“的确有几位非常出众的考生,大人请跟我来。”
“哦?”裘大人很有兴致的样子,喂完最后一点鱼食,跟着他往里走。
看来这位裘大人跟百工试关系也很密切啊……
宋秦两位师傅心里有了点谱,态度更加恭敬,一起跟了上去。
058 无箍
许问轻轻一拍,杉木发出清脆的声音,桶壁和桶底完美的结合在了一起,完全看不出一丝痕迹。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子,这才看向周围。
他的进度比较中等,附近其他考生有的已经完成了手上的工作,正在愁眉苦脸地做注水测试,有的则还在更加愁眉苦脸地制作木桶桶壁。
今天这项考试看上去简单,但难度的确相当大,大部分考生都感到了棘手。
但许问也知道,越是这样的考试,越能拉出档次。
徒工试县试木工类只取三十人,再没有比这样的考试更能得出结果的了。
许问看了周围一眼,抬手道:“我完成了。”
“完成了?”旁边一个小吏跑了过来,看了他手上的木桶一眼。
木头干干的,一看就知道没经过过测试。小吏忍不住提醒:“你不先试一下吗?”
“不用了,就这样吧。”许问对他笑笑。
小吏好意提醒一下,许问不领情就算了。
他也不多说,拎起木桶,检查了一下上面的号牌,就把它拎到了另一边的空地上。
那里无遮无挡,阳光正好,照在木桶上,向一侧投下阴影。
现在还没人在他之前交卷,许问的木桶立在那里,有点孤伶伶的。
有考生忍不住向那边看了一眼,接着又是一眼。
咦,这桶怎么跟自己做的好像有点不大一样?
对了,它没有用东西箍起来!
悦木轩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光是桶箍就准备了竹子、铁皮两种。
竹箍没铁箍好,但是铁皮要打出形状,还要开眼上钉,这手艺不是每个木匠都会的。竹箍相对比较简单,而且今天的要求不是耐用是防水,竹箍也够用了。
但不管是竹是铁,许问现在做出的这个木桶摆明了什么也没用,光溜溜就像是整木凿出来的一样。
这样好看是好看了,但大家今天分配到的木段都是一样的,有多粗能不能整木凿谁都知道。许问这样只图好看,回头一提水就散架了,那可就好玩了……
好几个考生往那边瞥了半天,回头看自己做出的桶的时候突然有了信心。
咱这个,就算不好看,它好用啊!
今天这考试算的是漏水的时间,要的就是好用!
考生们美滋滋地继续干活了,许问能感受得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心情异常平静。
阳光从头落下,带着盛夏的热度。
四周的考生个个都在流汗,但个个也都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偶尔抬手抹一下汗,脸上却一点难受的表情也没有。
他们有的愁眉苦脸,有的聚精会神,有的喜气洋洋,几乎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许问再次清晰地感受到,这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世界,绝不是什么幻境。
做完这个木桶,五天之后得出成绩,他就要离开这里。
这一年来他学得很快,学得很多,但只有木匠活儿,只有木匠中细木的一部分。
十八巧到现在,他也只学会了其中两种。
修复一幢建筑,只会这些远远不够。
细木、大木、泥水、石雕……
他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下次学习,他还会来这里吗?什么时候会再来?
说起来,他答应了连林林给她买的东西,多半是没办法亲手交给她了……
许问眯着眼睛,感受着风从自己身边经过。他不知道此时心中充溢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很想回去自己的世界。
但如果能再回来就好了……
“大人,我做完了。”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许问猛然间惊醒,抬头向那边看。
齐坤举着手,同样把刚刚做完的桶交给了快步走过来的小吏——没有水渍,很明显也没有测试过。
还是那才那个小吏,他拧着眉头看了看齐坤,终于没再问话,点点头就把桶拿走了。
地面上拖下的阴影变成了两个,许问的桶旁边又多了一个。
小吏这才想起来一样,走过来问许问:“交了桶你就考完了,你是留在这里等你师兄弟一起走,还是先离场?”
许问想了想,说:“我还是留在这里等一下人吧。”
小吏点点头,告诫他不能影响别人,让他到城墙下面阴凉的地方等。
许问照着他的指示走过去,没过多久,齐坤也来了。
“兄台。”齐坤向他拱手,态度谦和。
许问一看见他就想起周志诚的手,表现得有些冷漠。
齐坤有点莫明,但什么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站在城墙的阴影下,看着另一边的考生们。
在他们之后,渐渐也有些人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把做好的木桶交了上去。
这些人还是没有许问和齐坤这么自信大胆,都是灌过水发现没有问题才上交的。当然,出于做法, 这个没有问题只是暂时的,没有经过前期后期的处理,时间一长,总还是会漏水。他们也只求时间再长一点就行了,不求它能经年累月地使用。
他们过来就跟齐坤打招呼,好像每个人都认识他一样。
对待每个人,齐坤都很有礼貌地回礼交谈,非常诚恳,一点不耐也没有。
许问在一边看着,渐渐有些皱眉。他看得出来,齐坤的诚恳不是假装的,是实实在在地发自内心。
这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是这个人装得太像,还是另外有什么内情?
也有人来跟许问说话,首先打听的就是他的来历。听说“姚氏木坊”四个字的时候,好几个人都一脸疑惑,显然从来没有听说过。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人结束考试过来,他仿佛认出了许问,拉着几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几个人恍然大悟,转头打量了一下许问,轻轻嗤笑了几声,再没人过来了。
许问用膝盖想也猜得到他们在说什么,无非就是马棚生之类的。他安之若素,一点多余的反应也没有。
“考试结束之后,距离正式放榜还有五天时间,请问你和你的师兄弟们有安排了吗?”
突然间,齐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许问愣了一下,转过头,发现对方正友好地看着他,礼貌询问。
“?”许问疑惑地看他,没有回答。
“悦木轩在于水县另有一个木匠会所,规模不大,专门接待同业。如果你们没有安排的话,可以到那里去住几天。”齐坤和声说。
明明才被许问给了冷脸色,转眼他又过来想要帮忙,好像还是真心的,这个人……
“不用麻烦,周志诚师兄已经给我们找好了落脚的地方。”许问想了想,平静地说,同时用眼角余光看齐坤脸色。
果不其然,周志诚三个字刚刚入耳,齐坤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雪白。
他咬住嘴唇,震惊看着许问,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原来如此……有安排就好……”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突然间又补充了一句,“有需要的话,还是可以到悦木会所来找我,我这几天都在那里。”
他这句话是许问真没想到的,他诧异地看向齐坤,对方没有看他,脸色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血色。
许问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考生的方向,在心里沉思。
看来齐坤跟周志诚之间的确有什么过往,这个过往对周志诚来说固然是重大的伤害,对齐坤来说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最关键的是,齐坤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刁蛮任性的富二代,甚至也愿意鼓起勇气面对周志诚的事情。
一年之前,周志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跟齐坤有什么样的关系,中间又有什么样的内情?
这时候,许问是真的有点好奇了。
时间渐渐过去,一个接一个的考生起身“交卷”。
考场的空地上,许问做的那个木桶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伙伴”。
未末申初,也就是下午两点多三点,各门类各考生所有的作品全部摆在了那里。
今天考的全是基本功,要做的东西相对比较简单,各人完成的时间也比前两天考试稍早一点。
十大门类里,木工是最大一类,作品也最显眼。
这时候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木桶在阳光下暴晒,散发着杉木特有的光芒。
此时,城墙上响起了脚步声,许问抬头,看见三位考官再次出现在城墙上。他站的位置刚刚好,看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朱甘棠在往后面看,同时拱手行礼。
许问比划了一下他行礼的手势,心里有点诧异。
主考官已经是这场徒工试最大的人物了,他这手势……在他后面又有什么大人物来了?
059 赌吗?
有没有大人物跟许问没有关系,朱甘棠等考官的到来,代表着他们将对这一轮的考试成绩进行评判。
前两轮考试全是对作品进行评分,主观性相当强。
而这一轮,只有一个评分标准,那就是木桶防水的时间!
这个标准实在太直观了,实不实用、有没有漏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考完之后还没有人赶他们离场,显然是允许他们在这里旁观的。考生们当然也不会主动要求离开,全都想在这里看个结果。
朱甘棠站上墙头,没有多话,只是向下点点头。
“先来看看木工类的结果。上钟。”
两个彪形大汉抬着一尊巨大的西洋钟上前,摆到了木桶跟前。
“计时。”
几个小吏一手拿着一本帐册,做好了准备。
“倒水。”
哗啦一声,缸中清水被军士一一倒进各个木桶中。
许问周围,考生们纷纷骚动起来,他们向前涌,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被拦住不许再往前之后,他们又伸长了脖子,看上去像一群准备下水的大鹅。
那边的情况许问也是很关注的,他左右一看,人群挤得满满当当,一点空隙也没有。
“这里这里。”
人多力量大,姚氏木坊这次来的人真不少,直接占了一块地方,招呼许问过去,给他留出了最好的位置。
“木作丙丑十号,零分!”
“木作乙子七号,零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接二连三的报名声已经从木桶的方向传了过来。
“这么快!”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有人轻呼出声,有人却面红耳赤,抿紧了嘴唇。
许问顾不得多想,就站在齐坤旁边往那边看。
果然,已经有一部分结果出来了。
木桶质量过不过关,灌水检测一眼就能看出来。
有一些考生根本没学过圆作,勉勉强强做出了一个桶,看着也许还有个桶样子,但根本就没办法装水。
缸很大,军士往里灌水的时候没有留力,水哗啦一下灌进去,有的马上就沿着桶壁哗啦啦漏了出来。最后水灌完,桶里残留的连个可以照人的水面也没有。
这种显然是没办法得分的,小吏们上前,检查桶沿上的号牌,直接了当地给它们判了个零分。
清水一桶桶地倒进去,水哗啦啦地流出来。
一轮倒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水桶被判了零分,直接淘汰!
“我没学过圆作啊。”一个考生的声音在许问不远处响起,带着明显的哭腔,显然是被打零分的其中一员。
他旁边的其他人都是一片沉默,没有说话。
“回去再好好练一练,明年再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安慰他。
“我师父是打家具的,谁能教我啊……”那个考生的哭腔更加明显,委屈极了。
他一个人孤伶伶地站着,显然,这也是一个五级木坊的学徒。
许问往那边看了一眼,突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之前他就听吕城说过,徒工试的结果对各工坊有什么样的影响。但那时,吕城强调的是自己的前途,他师从连天青,没把自己当成姚氏木坊的一员,也没有多想。
现在回想起来,徒工试应试的人这么多,过关的这么少,又对各工坊的未来有着这么严重的影响,这根本就是不给五级工坊活路啊!
哪家工坊能保证自己每年都能出一个人才,三年过三关通过徒工试进入百工会?
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引导,要求小型工坊合并,扩大自己的规模?
然后呢?不愿意合并的小型工坊能不能继续存在?
是仅仅不能继续参加徒工试,还是必须解散?
还有更小规模的工坊,家庭式的那种呢?
它们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以后呢?
许问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也许是因为,他以前对它的兴趣太小了的缘故吧。
******
木桶存水的时间底限是一刻钟,这个时间段内发生漏水现象的,全部都是零分。
这一刻钟,就淘汰了至少一半的木桶。
现在留下的木桶,大约还有一百五六十个。
有一部分考生看到结果就直接退场了,但大部分仍然留了下来,准备留到后面看看人家的作品是什么样的。
“咦怎么回事?”有一个人突然提高了嗓门,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这声音有点熟,许问也看了过去。
是东都木场那个人,他听别人叫过他的名字,叫钟无病,名字很有趣,跟历史上那个著名的丑女只差一个字。
结果这位钟丑男也正在看他,还是有点那种鼻孔里看人的样子,但明显比之前谨慎多了。
“你小声点……怎么了?”他一个同伴一边提醒一边问。
“那个光秃秃没箍的桶……也还留着。”钟无病压低了声音,但周围太安静了,木工类考生们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箍的桶,当然就是许问做的那个。他第一个交,就放在所有桶的后面,直到现在桶少了才露出一个角。
这个桶没有桶箍,桶壁木条连接得非常紧密,完全看不出缝隙,在阳光下像暖玉雕成的一样,有一种无瑕的美丽。
也正是因为这种无瑕,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桶壁的痕迹——没有水渍,一点也没有。
这样看起来,这个桶通过第一个一刻钟绝不是问题。
“啧。”钟无病有点不太爽,瞥了许问一眼,嘀咕说,“好看怎么样,谁知道是不是个样子货。”
“就是……”他的同伴正要说话,许问突然转头看着他们,面带微笑地问道:“要打赌吗?”
“打,打什么赌?”钟无病很不适应这种正面直怂,顿时有点色厉内荏。
“我们姚氏木坊二十一个人,你们东都木坊四十个人。论人数,你们占优。我们就让你们占这个优。我们二十一个人的总分数能超过你们四十个人,就我们赢;否则就是我们输。怎么样,赌不赌?”
许问直视钟无病,目光清亮,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微笑,并不像是拒人而远之的样子。但钟无病从这样的笑容之下,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威胁感,不太强烈,却让他忍不住有些瑟缩。
事实上,许问定的这个赌约对钟无病他们来说是很有利的。
他们是三级木坊,一共有四十个人参加徒工试。三级木坊的规模比五级更大,收的弟子素质也更高。四十个人对二十一个人,三级木坊对五级木坊,还是算的总分,怎么看怎么有优势,钟无病应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的。
但现在正对着许问的眼神,他的喉咙却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干笑了一声,说:“赌,赌什么赌。这是在考场,不是在赌坊!这么严肃的场合不要说这种事情,小心兵大哥把你们全抓起来啊!”
他又哼了一声,慢慢地踱进了人群里,把自己从许问面前移开了。
钟无病的同伴没有他这种感受,心里都在奇怪。
这不像这小子的风格啊!
“为什么不赌?稳赢的局!”有个师兄拉住钟无病问。
“有什么好赌的,一群乡下泥腿子,有什么能拿出来跟我们赌的吗?叫大人们听见了,说不定还以为我们欺负人,平白添了坏名声。”钟无病振振有词。
他同伴一想,说:“也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全。”
“那当然。”钟无病脸上得意洋洋,背地里却抹了把冷汗。
******
一刻钟之后,进入第二批次。
成功通过第一批次的木桶全部拿到了十分,再通过第二个一刻钟,就能再加十分。
到这时,漏水漏得太严重的木桶已经全部被淘汰,留到这时候的都是相对做得比较好的。
军士们上前把木桶挪了个位置,挪到了比较干的地方。
现在考生们已经知道了,只要渗出桶壁的水在地上留下湿渍,就立刻会被淘汰。
这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五名军士不时巡逻监视,把不符标准的木桶移出来。三名考官则暂时离开,开始检查其他门类的考试结果。
木工类这边暂时安静了下来,考生们屏息凝神盯着那边,任何一点湿渍的扩大都会让他们发出轻轻的惊呼或者叹息声。
这一批又淘汰了近一半,场上剩下的木桶还剩九十个左右。
数量比较少了,留下的是哪些也看得比较明白。
钟无病紧盯那边,默默计数,突然间又出了一身冷汗!
060 没人说了吧
赌约虽然没有成立,但却把考生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时候在计数的绝不止钟无病一个人。
他们不知不觉还是开始比较东都木轩和姚氏木坊。
哪个木桶是自己做的,考生们心里都挺有数。他们指指点点,没一会儿就把绝大部分木桶对号入了座。
“这个是我家的。嗯,仪程坊。”
“悦木轩一个。”
“东都木轩一个。”
“这个是我的,我是秦家坊的。”
“……”
东都木轩的学徒原本都有些趾高气扬,随着桶的主人一个个被找出来,他们的气焰越来越低,直到最后简直有点怂了,还有更多的不可置信。
最后统计下来,东都木轩四十个人留到现在的只有八个,而姚氏木坊二十一个人,却足足留了二十人下来!
还好钟无病没有答应赌约,不然根本不需要等到比赛最后,现在几乎就能决出胜负了。
钟无病的脸色非常难看,完全没有幸免于难的庆幸。
他张了张嘴唇,接着又闭上,只觉得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在掌自己的嘴。
姚氏木坊的人默默站在一边,沉默而平静,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骄傲。而正是这种平静,带着更加强烈的力量。其实直到现在,他们的身上仍然散发着一些不太好闻的气味,但现在,却没什么人会对这个发出质疑了。
“才第二批,谁留到最后还不知道呢……”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偷偷摸摸地发出质疑,很多人下意识地去找是谁说的,这个人这句话还没有说话就彻底没声了。
“那就等等看吧。”许问并没有回避这不知何人的质疑,他平静地说着,目光直视前方。
四周安静了好一会儿,过了老半天才有人再次说话闲聊。
没人再提这件事,但看无数不时瞥过去的视线就知道,此时的他们,不可能再不把许问这一群人放在眼里了。
许问一直看着那边,一脸的若有所思。
突然,在他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我也没学过圆作……真没想到会考这个。”吕城一脸纠结,小声在他旁边说。
姚氏木坊来了二十一个人,第一个一刻钟过去,留下二十个木桶,就代表有一个人被淘汰了。
那个人正是吕城。
刚开始来参加徒工试的时候,面对旧木场这些徒弟,吕城心里还多少有点优越感。
他是大师傅的徒弟,这些人师从的不过是分场的一个帮工师傅。他是正式拿到名额来考试的,许问他们不过是走后门进来的。
但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底气越来越不足。
他第一次知道姚氏木坊不过是最底层的五级木坊,只有一个名额也是因为这个。他开始设想,假如他真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到这里来考试,面对人家几十个一起的同门,简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外部的压力越大,内部的凝聚力越强。
这段时间以来,他跟旧木场这些学徒越来越亲近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的。当然,另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在不断的相处过程中,他内心里也有某些东西不知不觉地发生变化了……
所以现在,他看见许问他们全都留着,只有他一个人被淘汰,他简直有点惶恐了。
同时他心里也在吃惊。
旧木场二十个学徒所做的木桶全部保留,这表明,他们不仅学习了木桶制作,基本功还足够的好!
旧木场那位连师傅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吗?
想当初他还跑去阻止许问让他慎重考虑……
是许问一早就看到了这一切,还是他的目光太过短浅?
吕城一直自以为机灵,现在却开始深深地怀疑起了自己……
许问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他一句。吕城开始正式学习木工也才一年,不够时间面面俱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现在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情。
现在情况非常明显,场上总共留下的木桶一共八十九个,姚氏木坊二十个,其他剩下的六十九个木桶,几乎全部都是三到四级木坊的,五级木坊除了他们,总共只留下了两个人。
而且看上去,他们本来就学的是圆作,前面两项考试的成绩怎么样都很难说。
这样看来,最终通过徒工试的,绝对大部分都是三四级木坊的。
为此,五级木坊想要存续下去,只有合并成为更高级的木坊。
这大概也是这里的官府要想的结果吧。
******
西洋钟滴答滴答,钟无病僵着脸,不时瞥一眼钟,又瞥一眼木桶的方向。
虽然知道可能性已经不是很大,但他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越到后面分数越高,没准他们八个人就能搞定那边二十个人呢?
“无病,你看那边。”旁边一名同伴很小声音地跟他说。
钟无病漫不经心地转头,随便看了一眼,视线立刻粘上去了。
那边朱甘棠和两个工匠师傅从城墙上走下来了,正站在一堆书画面前,指指点点地看。
钟无病知道那是书画裱糊类的考试成品。这种东西肯定没有他们木工做木桶来得这么直观,近距离看也正常。
不过他关注到的是朱甘棠身边的另一个人。那个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青色布衫,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阳光洒落下来,钟无病看见了他的脸,他认出来了。
“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吗?好像是什么大人物……”同伴盯着那边,很小声地问。
朱甘棠对那人的态度,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亲切中不失恭敬,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作品,绝对是以那人为主。
“他竟然也来了……”钟无病喃喃说。
“这人是谁?你果然认识。”同伴羡慕地说。
钟无病没有说话,目光嗖地一下回到了还留在场内的木桶上。
如果能在这种时候给这位大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可能不会有什么直接的好处,间接的好处也是大大的。
现在的他,突然比之前更加迫切地想要取得一个更好的成绩了。
他的记性不错,现在哪个桶是哪家的,基本上都能记得。
他用殷切的目光看着这些木桶,在心里默默计起了数。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几乎沉到了底。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东都木轩的八个桶,只剩下两个,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他们门内一个非常拔尖的师兄的。
仪程轩全军覆没。他们虽然是三级工坊,但不是什么都做的。如同其名,他们主做祭器和木雕,专业不对口实在是他们的硬伤。
悦木轩底蕴的确很深,到现在还剩下十二个。不愧是有望晋级二级工坊的佼佼者。
但最让人不可思议的还是那个走后门的五级姚氏木坊。
他们的二十个桶到现在还留着十六个,完胜三个三级工坊!
“我,我,我的桶,桶,还,还在!”
许三太激动,结巴得比平时更厉害了。
“嗯。”许问笑着向他点头。
这一年来,旧木场这些学徒的勤奋认真他都看在眼里,这本来就是他们应有的回报。
“我不行,我被淘汰了。”钱明摇头说。他脸上倒没什么沮丧的表情,思考着说,“做的时候就有感觉了,有个工序拿不太准。就是……”他把那个疑问对着许问说了一遍。
许问听完,沉吟片刻,摇头道:“的确有点问题。”
接着,两人竟然就在这里小声讨论起实际的技术问题来了。
旁边其他师兄弟凑到跟前认真听着,没一会儿也加入了讨论。
吕城惊讶地看着他们,不知为何,心里羡慕的感觉比之前更重了。
现在没人再说我们是走后门来的了吧……他往另一边看了一眼,在心里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