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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1 二十一个荷包

    三天后的傍晚,连天青把他们所有人召集在了一起。

    八月夏末秋初,但气温还没降下去,周围的空气仍然热烘烘的。

    旁边一棵梧桐树上蝉声震耳,部分叶片的边缘却已经开始出现微微的黄色。

    “后天徒工试,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卯正动身,约摸未正能到。”

    连天青站在他们面前,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难得多说了几句。

    许问已经很习惯这个世界计时方式了,直接把它切换成了现代的说法。

    卯正是六点,未正是下午两点。从姚氏木坊到于水县步行一共要八个小时时间,距离的确不近。

    他听说于水县是这一带最大的城市,它位于月亮湖旁边,风景非常秀丽,很多名人曾经来过,题诗留词,文名相当之盛。

    “林林,东西。”连天青简短地说。

    连林林立刻捧上来一个托盘,盘子上放着整整二十个荷包,每一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它们缝线细密平整,看上去很精致,但表面上什么也没绣,非常朴素。

    连林林给许问他们一个人发了一个,荷包落在手上,感觉有点沉甸甸的。

    许问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串铜钱,个个崭新,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一样。

    “难得进城,一人带点零花钱。钱不多,随便买点零嘴。出去多看少说,惹了麻烦自己解决,别来找我。”

    连天青的语气有些生硬,徒弟们愣了一下,却纷纷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在这里一年,许问已经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了。

    古代学徒未入师前,在师父的工坊干活打杂,包吃包住,但都是没有工资的。

    关系比较亲近的师徒,有时候师父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点零用钱,但那都是少数,一般也只给讨得师父欢心、预定要继承衣钵的那些弟子。

    像连天青这样大手笔的人人有份,许问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毕竟学徒学徒,地位从名字里就能听得出来。

    就算是现代,在博士之前,学生也都是不会从老师那里领工资的。

    当然,钱还是次要的,光是这次徒工试的资格,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对于许三等人,连天青说是他们的再造恩人也不为过。

    “怎么能让师父破费?”许三他们很不好意思地推辞。

    “让你们拿着就拿着,不然明天徒工试,你们也不用去了。”连天青冷淡地说。

    许三等人立刻闭嘴,过了一会儿,他们躬下身,向着连天青深深行了一礼。

    连天青这个人,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师父啊……

    大概古往今来的考生们都一样,一想到后天就要正式考试了,许三他们都有点紧张。

    他们三五成群,招呼着再去临时抱下佛脚。

    连天青把许问叫到跟前,问了一下他最近学习桐木巧的情况。

    桐木的性质的确跟杉木有些类似,两种十八巧的手法也比较相似。

    三天时间,已经足够许问掌握,但是要完成到杉木巧那种程度,还需要大量的训练。

    这几天,许问的手里就没有离开过桐木,技艺正以突飞猛进的速度前进。

    连天青检查了他刚刚完成到一半的一个构件,指出了几个问题,挥手让他离开了。

    许问一边琢磨一边转身,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

    “许问许问。”是连林林。

    “嗯?”许问停步。

    连林林把他领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偷偷塞给他又一个荷包。

    这个荷包就跟之前那些量产品不一样了,它的外面绣了一个奇形的图案,弯弯扭扭,看不出是什么形状,但许问一看就知道,这是他不久前才练成的杉木巧的外形图。

    这样一个奇形图案绣在荷包上,让它带上了一些与众不同的设计感。

    荷包上带着淡淡的荷花香气,柔和而甜美。这香气瞬间让许问回过神来,表情 有些复杂。

    “嗯……小许,拜托你一件事。”连林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麦色的脸颊上带上了一抹微红。

    “什么事?”许问顿了一下才问。

    “这是我偷偷攒的零花钱,这次我不跟你们一起去了,你帮我去县里买些笔墨纸砚吧。钱不多,不要买太贵的,最好能多一点……”说到后面,她越发不好意思,声音也变小了。

    许问马上知道自己想岔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比之前更加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方便吗?也是,那么远路,东西太多不太方便……”连林林明显误解了他的沉默,连忙替他解释。

    “没有不方便,我就是有点奇怪,师父不是有准备吗?”许问问道。

    “那些不太够,我……嗯……想偷偷写点东西。”连林林左顾右盼了一下,红着脸对许问说。

    “写东西?写什么?”许问也有些好奇了。

    “你别问啦……回头写了你就知道了!”连林林红着脸摇头,接着又小声问他,“你不笑我吗?”

    “为什么?”

    “才学写字就想写东西,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我也想变得师父那么厉害。”

    “嗯?”

    “才学手艺就想这个,是不是还没学会走就想跑了?”

    连林林豁然开朗,她盯着许问,快活地笑着说:“记得帮我买啊!”然后像小鸟一样快活地飞走了。

    原来只是想找个代/购啊……

    许问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他小心把那个荷包放进口袋里,转过身,继续向着工房的方向去了。

    第二天天色刚刚发白,旧木场二十个学徒就全部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两队,等在了旧木场。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迅速地降了温,今早的空气有些寒凉。相比昨天的懊热,还是挺怡人的。

    许问站在队尾,手里还握着一块桐木,指腹在上面轻轻抚摸,感受着它细腻如绢的质感。

    人与木料之间的联系,有时候就是用这样最直接的方式建立起来的。

    没过多久,村中鸡鸣接连响起,连天青迈着步子走进来,扫了他们一眼:“来得挺早。”

    “是!”所有徒弟齐声应答,中气十足。

    “精神不错,最好明天考试也是如此。走吧。”

    连天青带着他们往旧木场外面走,徒弟们每人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的都是这几天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食物,包括许问也是如此。只有连天青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刚刚走出旧木场,还没有出黄字坊,他们就看见周师兄跟一个中年人一起站在门口,两人正说着什么。

    “正好。”连天青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迎着他们走上前去。

    吕城一早起来就觉得有点鼻塞,心里立刻一紧。

    今天要去于水县,明天就要徒工试,要是这个关头着了凉受了风寒,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周师兄一早来接他,今天将由他来陪同吕城前往于水县应考。

    至于姚师傅,徒工试之后就是当年的百工试,每逢这种时候,有些名头的匠人都会聚在一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场固定的行业交流会。

    早在两天之前,姚师傅就已经动身赶去了。

    吕城没有隐瞒,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了周师兄。周师兄也有点紧张,通知厨房给他熬了一碗姜汤,让他喝了姜汤再上路。

    姜汤微烫,吕城喝得一头汗,感觉头脑清爽了很多。周师兄在外面等他,他小跑着出来,一眼看见旧木场那一群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是差不多年轻的农家少年,许问在人群里就是特别显眼。他单肩背着一个包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一杆迎风的竹子。

    有点好看啊。

    吕城心里有点酸酸的。

    再怎么好看,明天参加徒工试的也是我不是你。

    回头出人头地的,也是我不是你。

    想起自己这个资格是许问让出来的,也是他指点自己怎么做才被师父收入门下的,吕城有点心虚地放慢脚步,假装矜持地走了过去。

    刚刚走近,他就听见周师兄惊讶的声音传来——

    “徒工试?一起去参加?这么多人?”

    吕城震惊了,什么?!

032 我相信他

    这么多人,全部都要去徒工试?

    吕城惊得险些叫出来了,他又看了一眼许问,闭上嘴,悄悄地站到一边听他们对话。

    “师父他知道吗?”周师兄欲言又止,最后问道。

    “还没跟他说。但这是我们旧木场事情,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连天青连描淡写地说。

    你也知道你们只是旧木场啊!

    吕城一句喊呼之欲出,好歹忍了下去。

    他在心里不断腹诽。旧木场只是黄字坊下面的五座木场之一,黄字坊又是姚氏木坊里四字坊最末的一座。这样一座木场里的一个普通师傅教出的普通学徒,没有他师父的推荐,哪来参加徒工试的资格?

    不,就算是他师父,也没办法推荐这么多人参加徒工试啊!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他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许问:你拜了个疯子当师父啊。

    但许问的表情很平静,毫无焦急与紧张,好像非常相信连天青的样子。

    “你不用管这么多。既然你总要带人去于水县,多带几个又有什么关系?到了之后,会有人跟你联系的。”连天青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轻轻甩到周志诚手上。

    周志诚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是一张白色的方笺,上面写着两行字。吕城不敢凑得太近,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

    不过很明显,周志诚看了也不知道。他表情迷惑,说:“这……”

    “你把这个交给找你那个人,剩下的交给他就行了。”连天青随意交待,说完就要走。

    “如果参加不了呢?”周志诚急得叫出声。

    “不可能。”连天青略微停步,斩钉截铁扔下三个字,很快就消失在了红色的漆门里。

    周志诚没办法,又看了一遍那张笺纸,把它收了起来,转身无奈地对着那个中年人一笑。

    “真没办法,只好麻烦您了。”

    中年人皱着眉头说:“我倒是没关系,但这么些人,就算去了于水又有什么用?参加不了徒工试,也就是白跑一趟!”

    “实在没办法,就当是给这些孩子放假,带他们进城长长见识吧。”周志诚脾气的确很好,很快就想开了。

    然后他招呼了许问他们,介绍那个中年人给他们:“这是冯师傅,他对于水很熟,今天跟我们一起去。我知道你们很少进城,今天要么跟紧了我,要么跟紧他,千万不要走丢。实在错过了,就去于水县衙,我们在那里碰头。”

    他说得很细,非常周到。

    旧木场的徒弟们也没想到连师傅不跟他们一起去,一个个唯唯喏喏地答应着。

    周师兄的目光扫过他们,叹了口气,对许三说:“你年纪大一点,我就把他们交给你了。”

    “是……是!”许三有点紧张,用力点头。

    一行人终于出发,吕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

    明明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是姚氏木坊唯一的名额,可以去参加徒工试的。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么多人?

    周师兄是师父特地安排给他照顾他的,这么一大帮子人,他照顾得过来吗?还是一群从没进过城的土包子?

    吕城简直可以想象明天的情况。

    ——一群人到了于水,没一会儿就被人流挤散,周师兄疲于奔命,一个个去找,完全顾不上他……

    “周师兄。”吕城终于忍不住,瞅了个机会挤到周师兄身边,压低声音叫他。

    周师兄正在跟冯师傅说话,有点愁眉苦脸的。他对这个新添的小师弟还是很好的,听见他叫马上转头:“嗯?”

    “这么多人……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吕城皱着眉头瞥了那边一眼。

    旧木场的学徒们还是挺老实的,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跟在旁边,安安静静,没一个人交头接耳。

    “你不知道,连师傅脾气很怪,很多时候连我们师父也拿他没办法。”周师兄叹气。

    “旧木场的帮工师父而已,名字都没挂在木坊下面,为什么一定要听他的?”吕城不满。

    “他是师父,我是徒弟。他发了话,我就得听。”周师兄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

    吕城非常敏感,他从周师兄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冷意,顿时闭嘴。

    自从他听了许问的话之后,一直在师父师兄面前谨小慎微,不说不该说的话,不做不该做的事。

    他很会察颜观色,这半年来做得一直不错,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抱怨的确有点出格了。

    他转移话题说了两句闲话,偷偷跑到许问身边,问道:“你们去于水县干嘛?”

    “徒工试啊。”许问很自然地回答。

    “……你不是认真的吧?”吕城打量着他,“一个人也就算了,二十个人!你真觉得你们能捞到这么多名额?”

    “师父是这样说的。”许问说。

    “他说你就信啊!我告诉你,连天青这个人,我后来又去打听过的。他不是姚家的人,是我师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一个帮工师父,在旧木场呆了五年,连门都没怎么出过,也没有过人来找过他的!”吕城冲着他小声嚷嚷。

    所有有名气的师傅,都不可能像这样一蛰伏就是几年。一定会有无数显贵捧着金子到他们面前来,求他们为自己做活。

    吕城那个舅舅就有过这样的待遇,给当时还很年幼的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相信他。”许问仅仅只用四个字就回答了他。

    “行吧,反正到了于水就知道了。到时候丢脸的是你又不是我!”吕城被堵得难受,气哼哼地丢下一句话,跑到前面去了。

    许问站在队伍里,周围全是旧木场的徒弟。

    吕城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是旁边几个人还是全部都听见了。

    他们本来很开心的,突然变得有点忧心忡忡。

    “师父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许问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一句话就让他们安下了心。

    古代出行非常不便。

    八小时路本来就不近,最麻烦的是路还很不好走。

    从姚氏木坊出来的这一段是比较平整的土路,上面铺了煤渣,相对还比较好走。

    周师兄略带骄傲地告诉他们,包括他们刚刚经过的一座石桥,全是姚师傅出钱请人修的。

    古代修桥铺路全是扬名一方的大善事,姚师傅这个举动方便的不仅仅只有木坊,还有周围这一片的乡亲,的确值得夸耀。

    但是出了这一带,行走就明显不便了。

    最近天热,但是每到晚上都会下一场大雨。

    呆在木坊里时还会觉得挺舒适,热了一天,就图晚上这点凉了。但出来就会发现,大雨浇透了黄土,有些地方积水没有排掉,泥泞得扎脚。

    许问他们全是穿着崭新的草鞋、扎着绑腿出来的。刚走出来没多久,鞋里全是砂石泥土,绑腿大半都黄了。

    这时,许问越发理解了周师兄刚才的骄傲——没铺过的路,实在太难走了。

    还好这具身体是走惯了山路的,在木坊的时候也习惯了干活,走起来辛苦归辛苦,但还远不到走不动的地步。

    一共八个小时,他们只在路边茶棚休息了大概一刻钟,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终于在下午申时准时赶到了于水县。

    验过路引,一群人进了城门,许三等旧木场的学徒全部都抬起头,张大了嘴,露出震惊的表情。

    于水县靠着月亮湖与吴水河,船行如织,交通非常便利,不仅是这一带最大的城市,也是一个交流与贸易的中心。

    因此这里相当繁华,夏天秋初炙热的空气里充斥着吆喝喊卖的声音,浮动着蓬勃的生命力。

    这些学徒全是山里孩子,普通的集市都没怎么去过,哪里见过这种景象?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小小的心灵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这种程度的繁华,对许问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触景生情,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到达帝都时的情景。

    就算在书上网络上看见过大城市的样子,但实地看见那些高楼,看见身边行人匆匆忙忙的步伐,那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将心比心,许三他们此时的感觉,跟当时的他应该很类似吧。

    以前工作的时候疲于奔命,许问并不觉得自己对那座巨大的城市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但今天站在这里,他突然有些怀念那里了。

    “嗤。”旁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嘲笑,许问转头,看见吕城瞥了他们一眼,那是一种看土包子的眼神。

    “小城,你应该对这边挺熟的吧?到时候我们要买些东西,能麻烦你给我们指路吗?”许问一点也不生气,笑着说。

    许三他们手里都有零花钱,看见这里这么大,都在发愁到哪里去买东西。一听这话,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叫,叫谁小城呢!”吕城色厉内荏地嚷嚷,接着他故作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要买什么?”

    “于水县有什么……”许问正在说话,一个陌生人突然走了过来。他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问道:“你们是姚氏木坊来参加徒工试的吗?请问哪位是连天青连师傅的徒弟?”

033 不过五级?

    于水县城内有一座三进的大宅,位于城东一个僻静地方,平时很少人进出,但最近明显热闹了许多。

    来往的人多半都穿着粗布短打,皮肤黝黑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做惯了粗活的。

    大宅门口钉了一块木匾,黑漆金字,写着“梓义会所”四个字。

    大部分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在这块匾下停留,拱手作礼,然后才进去。其实他们几乎全部都不识字,但对着这四个行楷大字,全部表现出了自己的最高敬意。

    而这块匾,就这样看着人来来去去,静默无语。

    宅中绿荫遍地,即使在这八月的天气里,也让人觉得十分的凉爽。

    后院花园里站着七八个人,其中两个被簇拥在中间。与出现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同,这两人一身长衫,那是只有读书人才会有的打扮。

    “朱兄,这次劳烦你了。”长衫其中之一对另一人说。

    周围其他人纷纷应和,向这人作揖。

    “朱兄”微笑着抚须道:“不必客气,能眼见年轻人接过前辈的衣钵传承,也是吾辈幸事。”

    “唉,我们这些大老粗大字都不识一个,朱大师别嫌我们粗鄙才好!”旁边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人嗓门非常大,一开腔就有一只飞鸟被惊了起来。

    “老田你嗓门小点,别惊着朱大师了。”另一个人责备地说。

    不过也就像大嗓门老田说的那样,这里除了站在中间的朱甘棠和他旁边的齐正则以外,全部都是工匠,没读过书,也不怎么识字。

    他们在朱甘棠这样解元出身的人面前本来就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感觉,更别提朱甘棠就是本次于水县徒工试与百工试的主考官,地位天然超凡。

    在他面前,这些在外面颇有名气的”师傅“也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声气。

    “这次最大的功臣还是正则兄。本次百工试与徒工试所有用材皆是悦木轩提供,所耗不菲,劳你破费了。”朱甘棠对着齐正则抱了抱拳。

    “哪里。”齐正则简单回答了两个字就闭上了嘴。

    “小坤现在还没有大好吗?”朱甘棠有些关心地问。

    “还好。”齐正则又只回了两个字。

    “你啊……”朱甘棠跟他很熟,知道他的脾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一名小吏走过来,呈上了一个卷宗。那些工匠们等在这里就是为这个,看着朱甘棠的手,表情热切。

    朱甘棠也不矫情,拿到卷宗就直接打开,看了一眼右上角,说:“这次于水县总共有一千三百七十二人应试,参加百工试者两百五十人,参加徒工试者一千一百二十二人。”

    “百工试人数没变,徒工试这边翻了个倍啊!”一人咋舌。

    “今上以工为重,匠人有了通天之阶,入行者自然踊跃。”朱甘棠向着北边拱了拱手,道。

    接着他翻阅卷宗,继续往下看。

    “今年一级工坊晋报百人,二级工坊晋报八十人,三级工坊晋报四十人,二级工坊晋报二十人,五级工坊晋报一人。于水没有一二级工坊,三级工坊七所,四级工坊三十八所,各级工坊全部报满,无一遗漏。”朱甘棠继续道。

    于水不算百工大县,但现在能站在这里的基本上也都是三级的工坊主,每家可以晋报四十人的那种。各人对视一眼,笑容里竞争意味十足。

    “本次徒工试县试共三天,试完五天张榜,共取两百名,头名为县物首。”

    “县试全为物试,每天一项,共三项。”

    “考官三人,鄙人主考,另有宋秦二位大师为副。考生涂名闭门,只看成品,取三人均分。这些事项与往年无异,各位想必也都清楚。”

    朱甘棠念完这些要点,微笑着对各工坊主拱手:“明日辰时入场开考,辛苦各位了。”

    “辛苦大人!”工坊主们拿到了各人想要的消息,满意地拱手行礼退下。

    “二十一人都在这里了,行了,跟我走吧。”

    于水城门口,刚来那人点完许问他们的名字,龙飞凤舞地全部记在了一张纸上,招呼他们跟着走。

    之前许问听说于水县会有人来接,一路上都在猜测这人的身份。

    连天青肉眼可见的不是普通工匠,他派来接应的会是他的故人吗?会说出他的身份吗?

    结果他看见这人就知道自己想太多了。

    这人一身皂衣,看外貌就知道是一个普通的地方小吏,跑腿办事的那种。他接过周志诚递来的信笺,嘀咕了一句:“挺会走后门的嘛。”

    然后吆喝道,“是哪二十个?名字报上来!”

    周志诚跟冯师傅对视了一眼,冯师傅上前赔笑:“大人,我们这里可是二十个人,您确定……”

    那人瞥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信笺:“这上面不是都写明白了吗?你们是看不懂还是怎么的?二十个人,一个四级工坊的名额,怎么不能确定?”

    “可官府评定我们姚氏木坊是五级……”周师兄上前一步,有些紧张地说。

    “谁知道你们走的什么后门……行了,有这个就够了,二十个人是吧,我点个名就出发了。”小吏一副懒得跟他们说话的样子,许问在一边倒是看出来了,这样的“后门”肯定 也算是某种潜规则了,只是周师兄他们以前不知道而已。不知道连天青走通了什么门路,一封信笺就弄来了二十个名额。

    “师兄,还有我啊,我们不是二十个人,是二十一个!”吕城急了,拉着周师兄小声说。

    他怎么想得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许问他们二十个人拿到了名额,他反倒变成了多出来的那一个!

    周师兄也意识到了,给小吏塞了锭银子,解释了几句。

    小吏收下银子,终于把吕城的名字也记了上去,写到了许问他们后面。

    吕城总算松了口气,回到了队伍里。许问正好问他:“五级木坊是什么?四级又是什么?”

    “官府把工坊分了等级,一到五级。一级最大,五级最小。每个级别报送的名额不同,五级只有一人,四级可有二十人。”吕城已经习惯了许问的孤陋寡闻,这里心里也有点乱,打起精神小声给他解释。

    “所以姚氏木坊只有五级?”许问问。“你这是什么口气?不管哪个级别,都是要官府认证才能拿到的,怎么能说只有?”吕城不满。

    许问若有所思。他原以为姚氏木坊已经很正规了,有天地玄黄的分级,每个月还有考核,结果没想到只是一个五级工坊。

    这个世界的工匠体系,比他想象中的规模更大啊……

    “对了,我一直想问来着,这是什么?”吕城振作起精神,指着他的手问。

    一路上,许问一直拿着一块桐木,手指轻轻在上面摩挲,也没有其他什么动作。“你认不出来吗?桐木啊。”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我是问你老拿着这个干嘛?”

    “你不觉得桐木很美吗?明亮又清雅,纹理清晰优美,你看这表面的光泽,像绢丝一样,轻盈柔润,致密细腻。它这么轻还这么致密,不透水不变形,还耐火,真的是很好的木种。”许问把桐木托到吕城面前给他看,兴致勃勃地说着。

    “……你知道吗。”吕城表情诡异地说。

    “嗯?”

    “这是我认识你以来,听你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呃……”

    “还有,你果然读过书,说起来话来一套一套的……”

    皂衣小吏把他们带到了城西一座大宅外面,指着前方说:“考生全部住在这里,你们来得晚,房间都已经被安排好了,留给你们的条件不太好。”

    他说话的时候,正好有一群人从他们后面上来,走进了门里。领头那人正在跟后面的少年介绍马上要住的地方,是大宅的二进院,大通铺,所有人要睡在一起。

    皂衣小吏看也不看那边,说:“现在要睡的话只有马棚了,自己清理一下,睡起来还是很舒服的。当然你们也可以去外面住,不过明天辰正开考,错过了是不能进门的。”

    许问他们手里只有一点零花钱,根本不够出去住店。周志诚明显也没有准备额外的住宿费。不过这些全是农家子弟出身,更糟糕的环境都住过,区区马棚算什么。

    不过许问也看出来了,他们只能住马棚其实也不是因为来晚了什么的,就是是临时插进来的,没办法安排了而已。

    周志诚都没有跟他们商量,直接答应了住马棚,学徒们也什么意见也没有。

    马棚位于这座大宅的前院,来往的人很多,不时有人牵着马过去存放。

    还没靠近,许问就听见了那边马匹骚动与低声嘶鸣的声音。走得近一点,马粪臭气扑鼻而来,实在不太好闻。

    “就这里了,小心点住,别惊着了马。明天辰正入场,辰初就要到场外集合。到时候会有人来叫你们,提前准备好。”

    辰正是八点,辰初是七点,这表示他们六点半以前就要起来,不过这倒也已经习惯了。

    小吏叮嘱了几句,周志诚又给他塞了锭银子,请他多照应。小吏满意地捏了捏转身走了。

    周志诚转身道:“先把今晚睡觉的地方收拾起来吧。”

    许问等人纷纷应声,正要找了工具进去,突然马蹄声响,两匹马疾驰而来!

034 马棚生

    纵马而来,近身停下,给人的压迫感是非常强的。

    这两人的马直冲到许问他们很近的地方,就连许问心里也紧张了一下,好几个学徒吓得叫出声,慌慌张张地到处跑。

    “哈哈哈哈!”马上那两人一起笑了起来,他们同时勒停马,居高临下地瞥向他们,其中一人说道:“哪里来的人,竟然要住马棚!哈哈哈!”

    旧木场的这些徒弟本来对这件事没什么感觉的,不知为什么,听见他这句话,脸上都有点火辣辣的。“喂,你们是没钱吗?不然去外面找个房子租住几天,也比住这里好啊!”

    他的话看似友好建议,但脸上戏谑的表情充分说明了这不过是在看好戏。

    “对了,徒工试统一安排住宿,你们怎么会被塞到马棚来?”

    “哦,我听说有些人其实没那个资格,是私下里走通关系被塞进来的。有资格住的房间没了,当然只能住马棚!”

    许三等人都讷讷的,周志诚也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这时,许问抬起头,微微一笑道:“长者有赐,但我等尚未出师,谨受本份,不敢轻受。”

    “什么本份,不就是穷酸没钱?”那两人其中一个没听出许问话里的骨头,笑着嘲讽。

    “二位也是来参加徒工试的吗?”许问打量他们,判断了一下年纪,问道。

    “东都木轩一等及二等学徒四十名,应徒工县试!”那人道。

    四十个名额,那就是三级工坊了,难怪这么傲气。

    “嗯,前来应试,原来也是学徒。我倒不知道,身为学徒,可以对他人师长指手划脚的吗?”

    许问笑容一敛,冷然质问。

    工匠学徒没有收入,出来徒工试的费用都是师父支付的。说他们穷到只能住马棚,就是在暗讽他们师父。要么没本事没钱,要么小气不给钱。

    看他们俩的年纪打扮,也一样是徒弟辈的,这样说别人师父,在这个阶层森严的环境里,就算是他们师父,听见了也会把他们骂成狗。

    这两人终究还是不敢挑战这种环境,他们气得语塞,其中一人提起马鞭指了指许问:“你们是哪里的?”

    “姚家村姚氏木坊。”许问坦然回答。

    周志诚在一旁想要说话,可能是想到这种事情不可能瞒得住,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姚氏木坊?”那两人异口同声,同时提高了嗓门。

    两人对视一眼,冷笑一声:“五级木坊走后门加了几个名额吗?那也得考得过才行!”

    他们牵马掉头,重新上马走了——连马也不想寄存在这里了。

    “他们这,这是什么意思?”这两人最后的表现很奇怪,许三有点紧张地问。

    “瞧不起我们吗?”吕诚愤愤然地说。

    周志诚和冯师傅对视一眼,神情间都带了一些忧虑。

    “别管那么多了,先顾好明天的考试吧。”最后周志诚招呼了一声,学徒们重新拿起工具,打扫起马棚来了。

    许问跟着一起干活,他目光一转,看见两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人正转身离去,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

    马棚是个来往之地,这里也住了考生的事情迅速传开,他们是五级木坊走后门的事情也迅速传开了。几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以嘲讽的眼神看着他们,交头接耳指点几句。

    吕城非常难受,一肚子话憋着没处儿倒,只能跟许问抱怨:“要是考不过,那就丢大人了!”

    “那就考过。”许问简单平静地说。

    “哪那么容易……”吕城小声嘀咕,一咬牙,拿了带过来的木料一个人练习了起来。

    不光是他,所有旧木场的学徒也是如此。

    他们默不吭声,全部都在刻苦努力地抓紧时间复习。他们似乎已经忘掉了连天青给他们的零用钱,一点外出娱乐享受的心思也没有。

    他们的心里肯定还是忐忑的,但他们的想法全都非常质朴。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他们非得把握住不可!

    相比之下,许问在其中并不显眼。

    没人留意到,那块桐木在他手上渐渐变化出了新的形状。这形状非常古怪,难以一言形容,它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一种所有木匠只要留意到,都会被吸引进去的美感。

    这一夜虽然住在马棚,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姚氏木坊的学徒们齐心合力,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带马草也全部换上了新鲜的。

    因此,马棚里并不臭,马儿们一夜也很安静,少年人按照惯常的习惯到点休息,一夜安眠。

    第二天一早,他们纷纷醒来,周志诚已经打好了水放到棚外。

    “今天是你们的好日子,不管结果如何,都加油干!有一个通过县试的,就是给我姚氏木坊争光了!”

    周志诚环视他们,表情颇多感慨。

    这二十一个名额全部都是记在姚氏木坊名下的,也算是他们木坊占了这个便宜了。

    洗漱完吃干粮的时候,许三偷偷地塞了半块饼给许问。“这块软和,你吃。”许三悄悄叮嘱。

    “吃饱点,今天就考过了给那些家伙看!”许三接过他手里另半块硬饼,边啃边说。

    “……嗯!”难得老好人也有脾气,许问点头。

    吃完饭,正好也有人来叫了。他们像昨天一样列着队,跟着来人走出大宅,来到于水县衙外面。

    这里已经站满了人,领他们过来的小吏引他们站在后面,指点说:“一会儿叫到你们的名字,就上去领号牌。”

    “是是。”周志诚连忙答应,又塞了一锭碎银。

    今天这个小吏明显比明天的态度好,他捏捏手里的银子,顺便又给他们讲了两句:“徒工县试全部要闭门涂名,活计做得干净一点,考官看着漂亮,印象也好。”

    这是诚挚之言,周志诚连忙道谢,转头看见他们一头雾水。

    “什,什么叫闭,闭门涂名?”许三又开始紧张,结结巴巴地问。

    “闭门是说考场是一间间小屋子,你们的活全要在屋子里做,互相之间是看不见的。涂名是说你们的活计上不会有名字,只有号牌上的号码。到时候考官不会知道这活是谁做的,只能看你做出来的东西打分。这位大人说得对,不管活做得好不好,都做得干净一点。考官看着心情好,就会多给点分。”

    周志诚解释得很耐心也很详细,一听就是参加过徒工试的。

    以他在姚氏木坊的地位,这一路上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一点疏怠的时候也没有。与他相处得越久,越能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好人。

    这样一个人,那个叫齐坤的竟然斩断了他的手指,彻底断送了他的前途……

    许问心里,也有了点淡淡的怒气。

    “看,马棚生。离他们远点,别沾上臭气了。”旁边有人嘻笑着说。声音不大,但这边听得很清楚。

    姚氏木坊的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就连吕城也是一样。

    “悦木轩的来了!”

    “什么,是齐坤!他今年也要参考吗?”

    “这不是又少了个名额?”

    前方人群突然一片哗然,就在许问他们身后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帘掀开。

    齐坤?

    许问听见这个名字,下意识地看向周志诚,清楚地看见他脸色瞬间发了白。

    果然是那个人吗?

    许问看向马车的方向。

035 准物首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长相清俊的少年,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有些稚气。

    他下来之后,又转身仰头跟车上一个人说话,有声音从那边传来,隐约娇柔,仿佛是个女性。

    “悦木轩大小姐也来了!”

    “听说大小姐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弟弟,他今天来考试,大小姐肯定是要送一程的。”

    附近传来窃窃私语,少年慕艾,考生们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个天眼,好透过车帘看见里面的窈窕身影。

    “齐少爷也是少年英才,去年不知为何没有应试,今年来参加,应该是已经预定了头名物首吧……”

    “那是肯定的。有他在,别人还想什么?”

    齐坤跟姐姐说了几句话,对着她摆了摆手,转身往考生这边走过来。。

    县衙外的考生非常多,挤得几乎水泄不通。但齐坤走过来,人群里却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道路。

    齐坤看上去很腼腆,脸颊微红,拱手向四周作了个揖,道:“谢谢各位哥哥让我。”

    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声,好些人都在说:“不谢不谢。”

    齐坤挤进人群,往着前面去了。那里有面旗帜,上面写着一个隶书的“悦”字,看来是悦木轩的大部队了。

    许问有点诧异。

    这个齐坤,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啊。

    他又看了一眼周志诚,他低着头,并不看齐坤,嘴角抿得紧紧的。他的左手缩进袖子里,完全看不见。

    许问的目光从他的袖子上掠过,轻轻叹了口气。

    知人知面不知心,悦木轩是本地最大的工坊以及连锁店铺,姚氏木坊只是一个小小的五级工坊,两者之间的地位相差太悬殊了,发生的事情被掩盖下去是太正常的事情。

    “这就是那个齐坤?”吕城突然凑过来问他。

    “看来是的了。”许问应道。

    “出了这种事还能参加徒工试,真让人心里有点不得劲儿。”吕城愤愤然。

    “嗯,那就在徒工试上打败他吧。”许问淡淡地道。

    “徒工试上打败?哪那么容易。齐坤是悦木轩的少爷,会拿东西起就拿着木头玩,后来学识和手艺都是大师教导,识文断字,能书擅画。两年前他亲手做了一把椅子,现在还摆在知府大人的书房里。这种天之骄子,别人怎么比?”吕城连珠炮一样地说了一大串。

    “你知道得很多啊。”许问说。

    “哼……”吕城顿时闭嘴。

    “再好的家世,再多的资历,比的也是手艺,是基本功。闭门涂名,正好在考场上见真章。”许问直视悦木轩那面旗帜,声音在这嘈杂的环境里也显得格外清晰。

    吕城偏头,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深刻感受到,这个人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提前半个时辰到,就是为了领号牌。

    前方按照木坊的顺序一个个叫名字,叫到的去领牌子,然后到一边等着入场。

    号牌一套三个,是这三天里他们的身份代表。号牌要是弄丢了,考得再好也没成绩。

    三级工坊先领,再来是四级,最后是五级。

    许问他们虽然拿到了二十个名额,但还是照惯例排在了五级木坊里。因此,前面考生都是一个个上的,轮到他们的时候,呼啦啦一大群人一起上去了,别说其他考生,就连发放号牌的小吏也被吓了一跳。

    “姚氏木坊?”

    “是。”

    “啧,有点本事啊。”

    名字是一早就已经报上来的,小吏随口说了一句,就开始一个个点名。

    周围其他的考生仿佛知道了什么,开始交头接耳,看着他们的目光极度不友善。

    “托关系弄来的名额啊……”

    “名额多有个屁用,小小五级工坊,师父教得过来吗?”

    “这么多人能考上两个,我就敢吃屎!”

    周围议论有点不堪入耳,旧木场学徒们低着头,脸上有点发烫。

    反倒是吕城领完自己的号牌,故意抬高声音说了一句:“一共二十一个名额,辛苦大哥你了。”

    他在“二十一个”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周围几个人愣了一下,闭上了嘴。

    就算是走后门,能拿到足足二十个名额也是要点关系的。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为点口舌上的事情惹上是非就不好了……

    许问微微一笑,看了吕城一眼。

    最早见面时,他分明不是这样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发生了变化……

    “姚氏木坊,许问!”

    听见自己的名字,许问大步上前,很快三个串成一串的木牌落入他的手中。

    木牌上刻着几个字 “木 丙十四”,前者是他的分科,后者是他的编号,也是他在考场里的位置。

    他之前就已经听说了,工举的规则非常谨慎严格,按照工匠的十大分类,一共分为十科,分别考试。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木匠和泥水匠,要考核的内容、拿到的题目肯定都是完全不同的。

    旧木场的学徒们拿到牌子,互相比对,发现他们被分在了考场各处,连离得比较近的都没有。

    考牌勾一个发一个,发得很快。没过多久,所有考生都已经手握木牌。

    这时,一个穿着官服的人站到前方高台上,提气道:“现在公布考场规则,各位徒生需谨听!”

    一瞬间,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全部消失,所有目光集中到了这人的身上。

    几乎就在顷刻之间,考场肃穆的感觉就弥漫在了周围。

    “本次于水县试规则如下……”

    洪亮的声音在人群中扩散,许问听得很认真。

    这场工举的规则跟他想象中一样严格,而越严格,就越体现了朝廷对这项特殊科举的看重。

    听完之后,他大致总结了一下。

    考生进入考场不许有任何夹带,所用工具全部由考场提供,保证一式一样,不会有因工具而带来的实力差别。

    考试一共三天,每天辰正,也就是八点开始入考场,巳初,也就是九点正式开始考试。考试到申正,也是下午四点结束,相当于每天考试七小时。

    跟正式科举不一样的是,每天考完考生都可以离场回去休息,不需要在考场过夜。

    许问想这也是因为考试内容的差别。

    士人科举考的是文化知识,知道题目就能对应答案。

    工匠科法考的是个人手艺,就算知道题目,也没法交流作弊。难道你的手艺还能在一朝一夕间变出来?

    更何况,三天的考题全不一样,考的是哪项基本工,得当天才能知道。

    因为要每天出入,所以时间要求非常严格。

    迟到的,当天木牌没收,没有成绩。

    宣了离场还不停手不马上离场的,木牌同样没收,没有成绩。

    相比之下,懂规矩比手艺好更重要。

    最后最关键的是本次徒工试的选取人数。

    听到这里,所有人一起竖起了耳朵。

    十科共取两百人,每科由于应试人数不同,中选人数也不同。

    其中木科算是大科,中选三十人。

    也就是说,在这么多应考学徒里,只有三十个人能够脱颖而出,进入下一阶段的府试!

    “……靠你了。”许三拍拍许问的肩膀,有些丧气地道。

    总共才三十个能过关的,还有那么多三级四级木坊。他们这里二十一个人里,恐怕只有许问有点希望。

    “今年能拿到的资格,明年不一定还能拿到。”许问就只是淡淡提醒了一句。

    “……嗯!”

    许三和钱明等人都听见了,突然燃起了斗志。

    不管能不能过,对于他们来说这可能都是一生一次的机会,就算多半过不了,也必须得拼了!

    考场规则宣读完毕,考生将要入场。

    “你们摸摸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该带进去的,现在给我。”周志诚提醒。

    许问伸手入怀,指尖触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他停了一下,把那件东西摸出来,递到了周志诚手上。

    “咦,好精致的荷包,这花样是什么?”周志诚没有多想,只是随意问了一句。

    “肯定是心爱的姑娘绣给他的,嘿嘿。不过不绣鸳鸯不绣并蒂莲,这是什么东西?”吕城跟着在旁边取笑,他也认不出荷包上的花样。

    “行了,别多说了,开始进场了,赶紧去吧。”周志诚没多纠缠这件事情,收下东西就催促他们。

    许问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那个荷包,上面的图案再次映入眼帘,也牢记在了他的心中。

    入场检查并不算特别严格,军吏身边放着一个大笸萝,里面放着很多布袋。

    检查完一个,就发一个布袋。

    布袋入手沉甸甸的,里面装着本次考试要用到的工具、材料以及考题。

    许问接过布袋,顺着人流走进考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木屋。

    木屋非常狭小,仅供一个人容身。木屋的右上角有编号,正跟他们考牌上的编号对应。

    许问顺着找过去,很快找到了自己那间。

    木 丙十四,就是他未来三天的工作间了。

    八月秋老虎肆虐,现在太阳已经斜上天空,开始有点热了。

    这木屋材料非常简陋,完全不隔热,可见到中午下午条件会有多恶劣。

    不好过啊……

    但是今天就能验证他这一段时间的所学,通过考试,就能回去原来的世界……

    许问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

    他在木屋的地上盘膝坐下,打开了那个布袋。

036 桐木空心

    布袋里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张折起来的厚纸,上面画着一幅小图,旁边写着几行字。

    图上一张方方正正的木凳,非常朴实。

    工匠学徒大部分都不识字,这样一张图就能让他们明白这次考试的内容是什么——就是制作这样一张木凳。

    一天时间做一张凳子,时间有点紧,但对于熟手木工来说也不是难事。

    是一项还算友善的考题。

    但是图案旁边还有小字,是对考题的补充说明。

    “木凳尺寸不限,具榫卯者加等,每榫半等,最高加两等。”

    也就是说,满分一百分的话,每增加一种榫卯结构就可以额外再加五分。

    一个木凳,可以用钉子钉起来,也可以用榫卯连接,用了更高超技术的可以拥有更高的分数,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一个关键问题就是,这行字不是画出来的,也不是用工匠特有的符号表现的,而是用文字写出来的!

    这就表示,识字的工匠能够获得更多优势。

    许问挠了挠头。占这个便宜,他有点不好意思啊。

    许三他们被他教了一年,还专门针对木工专有词进行了加强,要是连这行字也认不出来的话,真得挨揍了。

    许问把这张厚纸放到一边,过去检查旁边准备好的材料。

    这一看他有点意外。

    桐木,全是桐木。

    一年的学习,许问对当下的各种木材有了非常清晰的了解。

    古代家具以厚重为美,因此紫檀、红木这类硬木更受欢迎,很少使用桐木这样的软木。

    但这不是说桐木就不能用来做家具了。

    桐木虽然轻软,但性质非常稳定,密度高,不易开裂,也不易受潮虫蛀。

    它唯一的问题就是树木是空心的,很难形成大的板材,但制作小件家具完全不是问题。

    而且,桐木生长的速度很快,相对比较便宜,在徒工试这样需要大批材料作为基础的情况下,选用它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桐木是软木,能够很轻松地处理,想必也是悦木轩选择它的一个关键原因。

    毕竟这项考试的时间只有一天,要想在时间内完成,还是得选择比较好处理一点的木材。

    不过,这还是有点太巧了……

    许问敲敲这块桐木,把它放下,拿起旁边的纸笔,开始画木凳的结构图。

    “各考生都已经开始了?”朱甘棠站在考场外面,抬头看着白色高墙上方黑色的墙檐,问道。

    “开始了,巡视了一遍,帘子全都放下来了。”他身后一个军吏恭敬地说。

    “不错,一个时辰后,我们再去看看。”朱甘棠回身,对旁边两人道。

    这是两位老年工匠,须发已经全白,满脸都是沟壑。他们是今天的副主考,一个姓宋,一个姓秦。

    “是。”两人一起答应,对朱甘棠的态度也很恭敬。

    “小坤今天也来参考了?”朱甘棠问宋师傅。

    “听悦木轩那边说是的。”宋师傅点头。

    “这个正则,也不打声招呼。”朱甘棠抚须埋怨。

    “齐老板就是这样的人,一板一眼的,要不是这样,朱大人也不会跟他交朋友是吧?”秦师傅哈哈笑着说。

    朱甘棠笑而不语,宋师傅说:“齐坤天赋很强,又是齐一芥一手一脚带出来的亲传弟子,去年因故错失徒工试,今年绝对没有问题。”

    “何止没有问题,我看这个县物首,也是非他莫属。回头府物首,院物首,连中三元也不是没有可能!哈哈哈!”秦师傅哈哈大笑着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考试结果出来之前,什么都不好说。”宋师傅板着脸摇头。

    “老宋你说得也有道理,但咱们手艺人,天赋是很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传承和资源。论传承、论资源,放眼整个于水一带,还有谁比得上齐坤?”秦师傅正色道。

    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当代工匠都是一代传一代的,传承非常重要。

    然后就是资源。

    普通木匠家里连普通楠木和檀木都很难得,何况上好金丝楠与紫檀?

    没有亲眼见识过,只听师傅讲解,你怎么能准确地分辨出不同的木料?

    而没有足够的木料练手,手艺也是很难精进的。

    悦木轩本身是二级木坊,规模相当庞大,还是全国知名的大木商。齐坤能得到的东西,的确是首屈一指的。

    “嗯,所有考生全部闭门涂名,不对号入座,根本不知道哪件活计是谁做的。到时候东西一呈上来,是骡子是马就分明了。”宋师傅点头。

    考官们等候闲聊的时候,许问已经在纸上画好了将要制作的木凳的图样。

    图上展示出的是一个最简单的方凳,一张凳面,四条腿,两/腿之间有横栏,方方正正,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

    许问算好了方凳每个部位的尺寸,习惯性地把它们用阿拉伯数字标注在了旁边。

    反正这张图是画给他自己看的,别人也不会看到。

    然后,他放下图纸,端起放在一边的桐木,刚一上手眉头就是一皱。他沉吟片刻,用手把它从头到尾细细抚摸了一遍。

    桐木不易开裂,不易生虫,但是一棵树在生长的过程中,总有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对木材造成影响,在内部形成某些瑕疵。

    所以,在取木成材的时候,必须先对木料进行检查,避开那些瑕疵的部分。

    许问运气不错,这根桐木表面完整无损,没有任何瑕疵。

    但许问的眉头并没有因此展开,他又掂了掂那段桐木,拿起锯子,从中间把它一锯两半。

    果然,这一锯开就发现问题所在了。

    许问刚刚上手的时候就发现,这段桐木比他想象中的轻一些。表面没有问题,问题就出在内部了。

    桐木空心,但里面的空洞有小有大,很不规则,小的可能只有一根筷子粗细,大的就很难说了。

    这段桐木直径大约二十公分,看截面还不显,正中央的空洞直径却达到了六到七公分!

    也就是说,它中心大约三分之一的部分是空心的,只有边缘的材料可以取用。

    这样一来,木凳的凳子腿还好说,凳面就基本上没法用整块的木料了,只能拼接。

    许问早有准备,他放下桐木,提起笔,在旁边的图纸上又添了几笔。

    弹墨成线,锯木成板,制成框料。

    用墨线在框料边缘绘出图形,留出制作榫卯的部分。

    自从连天青布置给他下一个阶段的学习任务,许问就一直在熟悉桐木的性质。

    它的重量、它的触感、它的密度、它的纹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过程里,一点点地深入他的内心,形成他身体自然而然的记忆。

    以致于现在他一接触到它,就莫明感觉到了与它之间的某种联系。

    木屑飘扬,桐木特有的芬芳气味盈于鼻端,木料逐渐在他手中成形,纹理越来越清晰。

    许问渐渐沉浸了进去,浑然忘却了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徒工试、考场、姚氏木坊,乃至于他真正出身的另一个世界,此时都在他心里淡化消失。

    他的眼中,只有这段桐木,以及打造它的工具。

    日光渐渐偏移,太阳升至正中,木屋里被阳光炙烤,渐渐变得炎热起来。

    许问的额角沁出透明的汗珠,但专注的目光由始至终没有变过。

    “时间差不多到了,走,去看看这一批考生吧。”

    朱甘棠看看桌上的日晷,站起来说。

    宋秦两位师傅正在闲谈,此时一起闭嘴,跟着站了起来。

037 花活

    悦木轩准备的工具非常齐全,光是锯子就准备了五把。

    三把框锯、一把带锯、一把线锯,用以应对各种不同的情况。

    许问用粗框锯锯开木段,把它切割成一片片的木板;又用中锯把木板锯开,切成木条。

    细框锯是用来处理比较细小的地方以及制作榫卯的,带锯和线锯比较灵活,可以用来制作曲线。

    换了到这里之前,这些工具里的绝大部分他都没有见过,就算见过也是在别人的手上,自己是从来没碰过的。

    但现在,他的手一接触到它们的把手,就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一年以来,他接触得最多的除了木材就是这些工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这种熟悉与亲切的感觉,又似乎不仅仅只是时间带来的……

    木板被刨平,丝丝缕缕的刨花顺着他的手,滑落到地面上,堆积起来。

    许问的汗水洒落在刨花上,反射着高处狭小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他却浑然若无所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手上的工作中。

    在他原先世界的时候,许问工作时一直兢兢业业,尽可能地做好自己能做到的每个细节。

    但现在的感觉,是那时的他从未感受过的……

    一锯一锯,一刨一刨,他的心在这个过程里变得无比宁定,无比专注。

    “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啊!”

    现在的许问完全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更听不到屋外传来的窃窃低语声。

    此时考官们巡视考场,刚好从他这边路过。

    木屋地方狭小,与外隔绝,没有大扇窗户,只在一人高的位置开了一个小口,可以透气,也可以让屋外的人清晰看到里面的情况。

    这个开口设计得很巧妙,外面的人看进来,刚好可以看见里面人的手部动作,却看不到再下面刚刚做出来的成品,尽可能地不让考官提前接触到将要评判的“考卷”。

    三名考官看进窗户,一眼看见他的表情,秦师傅赞许地道。

    “眼神好,是眼里有活的。”宋师傅言简意赅。

    朱甘棠看见许问的脸,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三人继续看,秦师傅先摇头了:“可惜,是个新手,应该做没多久。老宋你觉得呢?”

    “最多两年。”宋师傅说。

    “唔,我也这么觉得。他师父让他来练练手的吧?也不错,见见世面,下次也好过。”秦师傅赞同他的意见。

    “怎么,不是说有些孩子很有天赋吗?两年时间不够他们学会基本功,通过徒工试?”朱甘棠意外地问道。

    “也不是这样说。”宋秦两人对视一眼,秦师傅耐心给他解释。

    “有天赋又认真的徒弟,两年时间其实已经够他们出师了。街头巷尾的,给普通人家做点常见的活计也足够了。但我们徒工试,是给皇上选人才——”

    秦师傅一边说,一边向着北边拱了拱手,停了一下再继续道:“是优中选优!只会基本功,怎么超出同侪,在徒工榜上题名?毕竟,此次木活徒工试,总共也只取三十人!”

    朱甘棠恍然大悟,微微点头:“这孩子年纪也不大,先参试一次积累一下经验也不错。”

    “那也得要有名额才行啊。”秦师傅哈哈笑了一声,再次看向那边窗户,“这应该是个大工坊出来的孩子吧。”

    宋师傅跟他看向同样的方向,片刻后突然道:“太基本了。”

    一个太字足够说明他的态度,秦师傅也一样有同感:“是啊。”

    两人明显对这边失去了兴趣,不再看许问,开始往下一座木屋去了。

    他们都是老工匠了,年老成精的那种,只看许问手上的动作,就知道他现在在做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接下来打算做成什么样。

    劈、锯、刨、凿,这些全是木匠的基本功,最基本的那种。

    徒工试考的的确是这些,但又不完全是这些。

    就像他们刚才说的,徒工试总共只取三十人,要如何在这三十人里脱颖而出?

    单靠基本功可不行,必须得有额外的加分项!

    榫卯结构,是用文字明面上列举出来的加分项,满分一百的话,每种不同的榫卯类型相当于加五分,这就是很大的优势了。

    除了这样明面上的东西,背地里其实还有更多的加分项。

    题目要求是木凳,但是木凳也有很多种,它本身有方有圆, 有经验的徒工,还会在制作细节上增加很多花样。束腰、云头、圆弧、雕花……这些花样做得好,完全能让人眼前一亮,一开始就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分。

    可以说,这几年徒工试,凡是涉及到木凳这样的成品家具制作的,排名靠前的就没有不做花样的。

    刚才看许问动作,他的基本功还算扎实,但动作横平竖直,就是最简单的操作,一看就没有花活。

    这样的成品做得再好,也不可能拿到高分。

    屋内许问专心致志,完全不知道考官们来了又走了。

    他被分到的这段桐木内部空洞比较大,很难取出完整大块的木材,于是他把它们全部锯成了一立方厘米粗细的木条,方方正正,表面全用细刨刨得非常光滑,一点毛刺也没有。

    然后,他开始在这么细小的木条上凿出榫卯结构所用的方孔。

    木材都是有纹理的,这些纹理通常向着一个方向生长,所以会有横切面和竖切面的区别。

    许问做的这些木条,全是顺着桐木的纹理竖切而成的,在这么小的木条上凿洞,很容易打散它的纹理,直接把木条凿断。

    许问做得很快,木屋里不断传来“叮、叮、叮”的清脆声音,一个个方正的孔眼不断出现在木条上,边缘清晰,没有丝毫裂纹。

    先前宋秦两位师傅判断得并没有错,许问的确只会基本功。

    这一年来,连天青教他无数知识,但在手艺上,却只反复磨练最基本的几项,务必要求他做到尽善尽美。

    而现在,许问就是用他教的这些基本功,来制作这个最简单的方凳。

    朱甘棠等人离开许问所在的木屋,继续巡视考场。

    他们在每一座木屋旁边都停留了一段时间,少许交流几句,然后继续向前走。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来到跟许问几乎呈对角线的另一座木屋窗外,向里看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对视了一眼。

    里面那少年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又圆又大,带着几分稚气。

    这张脸他们三人都很熟悉,正是悦木轩齐坤。

    “走吧。”朱甘棠说。

    “嗯。”宋师傅立刻抬步,秦师傅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一起走了。

    “跟小坤太熟,反倒不敢看了。万一到时候判卷的时候认出来了怎么办?”朱甘棠笑着说。

    “理当避嫌。”宋师傅说。

    “两位有所不知,之前选择考官的时候,本来选了齐家二师傅的,后来听说齐坤要应试参考,临时把他撤下去换了人。就怕他对齐坤的手艺太熟,就算涂名也看出了端倪。”朱甘棠又多解释了几句。

    “哈哈,也是,齐二爷一双神眼,不可能看不出来的。”本来说其他师傅比他们优先,是比较忌讳的事情。但提起齐二师傅,两人眼里却都只有敬服。

    “说起来,齐坤去年究竟是为什么临时退考的?”秦师傅突然想起了这件事,问道。

    “这个……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不过过去的也过去了,还是不要多说了。”朱甘棠叹了口气。

    “说得也是。不管怎么说,他今年来考了,就是好事!”朱甘棠明摆着不想多说,秦师傅马上把话题转移开。

    “齐坤手艺又精进了。”宋师傅突然来了这样一句。

    “嗯?怎么说?”秦师傅刚才一眼没看清。

    “线锯下手果断,曲面一次成型。”宋师傅说。

    “线锯能做到这种程度?那是的确……”秦师傅有些惊讶,他是真没想到齐坤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

    更为关键的是,有这道工序,就代表他做出来的方凳绝对简单不了。

    “看来这次县物首,非他莫属啊。”秦师傅感叹地说。

    “唔。”这一次,就连宋师傅也没有反对。

038 文科生与理科生

    日上中天,然后渐渐西斜。

    太阳把木屋整个烤透了,屋子里像个蒸笼一样。

    所有考生都被晒得满头大汗,但一个叫苦叫累的都没有。

    这个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大多数的出身都不怎么样,吃苦吃惯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师父一早就警告过他们,木匠做活,就没有轻松的。

    不管寒暑,接了活就要去做,烈日曝晒、寒风刮脸,都是等闲事。

    你唯一需要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你手上的木头能不能耐得了寒暑,性质是不是会因为天气温度发生变化。

    不过考场也不算严苛,中途有小吏放了清水到门口,考生们就着清水胡乱吃了点干粮,权作午饭。

    考生唯一能带进考场的只有中饭,许问带的是连林林给他们准备的干肉夹馍。

    她杀了几只鸡,把鸡肉爆炒脱水做成五香肉干,又提前腌好了几种泡菜,分成一份份地装好,给他们每人带了三份。

    “别省,快点吃。天气热,每天看看坏了没,坏了千万不要吃,考试的时候拉肚子就麻烦了!”

    许问打开包裹,仿佛又听见了连林林老母鸡一样谆谆教诲的声音。

    许问把肉干和泡菜夹进饼里,就着清水一口口咬着吃。

    口感一般,但味道很好。

    下午大约三点半,磐声突然响起。

    再过两刻钟,本轮考试就要结束,还没有收尾的都得抓紧了。

    到这个时间,手脚麻利的考生早就已经完工了,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与清理工作。

    许问也是一样,他手中的方凳已经成形,正在用一块粗布用力摩擦表面,进行抛光。

    浅黄色的桐木在粗砺麻布的打磨下,像是打了一层薄腊一样,莹然生光。

    一刻钟后,磐声再响。

    许问摸出怀里的木牌,摘下一块,把它绑在木凳的腿上,固定住。

    忘记在试卷上写名字,可是拿不到分数的。

    四点刚到,磐声再起,这次跟之前的三声不同,一共响了九声。

    九声磐响,声振云霄,同时响起的还有军士们洪亮的喝声:“时间已至,所有应试徒工全部停手!”

    “起帘,出门!”

    喝声与磐声混合,像风一样穿过木屋之间的小巷,撞进屋中,格外清晰。

    许问最后检查了一下凳腿上的木牌,拿起它,装进旁边的麻布袋,拎着袋子掀帘出门。

    考帘一面面掀开,考生们一个个出来。

    天气太热,很多人有点不太讲究,直接脱下衣服打起了赤膊。风一吹,热气裹挟着热气四面八方传递,简直熏人。

    许问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没一会儿,四个穿着甲胄的军士拉着车,一个个过来“收卷子”。

    凳子全部装在一样的布袋里,放进车里一模一样,完全分不出谁是谁的。

    车到许问面前,他抬手,也把自己那份放了进去。

    “赤身露体,殊为不雅。”

    此时在考场外县衙的一座角楼上,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人正皱着眉说。

    这人姓唐,是于水县的县令,理所当然科举入仕。他当年考得比较辛苦,总算运气不错,考出来到于水这种大县主治了一方。

    徒工试是于水县的大事,他虽然没有当主考官,但各方事宜都需要他来协调,第一天考完,他提前结束了各种政务赶到了这里。

    “匠人没有圣人教导,不懂圣人之礼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朱甘棠脾气很好,跟工匠们的关系也很密切,笑着打圆场。

    “哼。”唐县令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有得体之人的。”朱甘棠指着下方人群中的一个说道。

    要么打着赤膊,要么衣衫不整的人流里,果然有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

    看得出来,他也是劳累了一天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汗,好几块地方都湿透了。但在出来之前,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装,在周围这群乱糟糟的人里简直是一股清流。

    “唔?这少年人看着有些眼熟?”唐县令凝目问道。

    “是悦木轩的少东家齐坤,他今年也来参试了。”旁边秦师傅连忙介绍。

    “哦……我记得他四岁就启蒙,七岁就能做诗?”唐县令问。

    “对,就是他。不过商人子弟不能参加科考,只能来徒工试试试。”朱甘棠说。

    这句话意外获得了唐县令的欢心,他抚着胡须笑了两声,说:“经过圣人教导,毕竟还是不同。”

    他们才说了这几句话,又有一个少年走出考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少年看上去比齐坤年纪还要小一点,跟他一样颜容整齐,身姿仪态比他更加出众。

    “好俊秀的少年!”唐县令眼睛一亮。

    朱甘棠看见那少年的脸,也是一怔。旁边秦师傅说:“这不就是那个眼神很好的年轻人?是个讲究人啊!”

    “讲不讲究,还得看手上活计。”宋师傅在旁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唐县令是这里的父母官没错,但宋师傅还是有点不能忍。

    工匠是没什么文化,不像他们读书人处处讲礼仪,热了也要穿得整整齐齐。做得热了,打个赤膊或者只穿个汗衫,都是太常见的事情。

    老师傅这样,年轻学徒有样学样,也跟着这样做。

    宋师傅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天气有多热,做活有多累,是这些坐在高堂里读书写字的“圣人弟子”不知道的。

    凭什么穿得整齐的就是好的,是不是绣花枕头还不知道呢!

    宋师傅语意虽淡,朱甘棠还是听出了里面潜藏的意思。他轻轻睨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考生们都已离场,今天的考试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如一起去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往楼梯的方向走,意思很明显了。

    宋师傅恭敬地道:“知县大人请。”

    唐县令点点头,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后堂,军吏们已经把所有考生的活计全部收了上来,全部运到这里堆了起来。

    徒工试一共十大门类,每类所有的布袋颜色都不一样。十种颜色分门别类地堆着,看上去还挺赏心悦目的。

    唐县令平时很少接触到这些,这时也有些好奇,问道:“现在就开始判卷吗?”

    朱甘棠征求两位副手的意见:“如何?”

    “也好,早开始早结束。”宋秦两位师傅都没意见。

    朱甘棠派人去准备,没一会儿,笔墨纸砚全部摆上了桌,用来誊写考官们评出的分数。

    “从哪个门类开始?”朱甘棠问。

    两个大师傅都没有马上说话,他们对视一眼,接着秦师傅有点小心地问道:“正式开始之前,我们是不是要先定个标准?”

    “标准?”朱甘棠疑惑地问。

    “对,我们做木匠活的有句话: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这些徒弟都是各家教出来的,得到的传承都不一样。不定个统一的标准,我们三个人评起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全是白费工夫。就是各家大人找我们做活,也得要得给个准话,签好字画好押我们才好动工不是?”

    “……有理。”朱甘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个做法跟唐县令习惯的完全不同,不过他思考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这样做的确是很有必要的。

    如果这时许问在现场,他肯定马上就会发现,这明明就是文科生和理科生思路的不同啊。

    ”我们平时验收工程都有一些固定的法门,两位大人不妨先听一听?”秦师傅又问。

    “……也好。”朱甘棠再次点头。

    “首先说木工活。木工活分大木和细木两种,大木……”秦师傅非常熟练,开始侃侃而谈。

    宋师傅不擅言辞,说得比较少一点,主要在旁边给他补充。

    朱甘棠一开始只是听,听着听着,就开始提笔把他所讲的记录下来。

    记着记着,一张纸写满了,唐县令主动上前,帮他换了张纸。

039 实用与美观

    两位大师傅说开始拟标准,就噼哩啪啦开始长篇大论地开始说。

    “二位这是有备而来啊。”两人说到一个段落的时候,唐县令抚须笑道。

    “接到召唤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哈哈。”秦师傅笑着说,宋师傅也微微点头。

    有准备总是比没准备要好的,两位大师傅说完自己的意见之后,朱甘棠思忖片刻,也讲了讲自己的看法,三人开始讨论。

    唐县令从头到尾都只是旁听,完全没有插过嘴。听着听着,他的表情不断变化,最后看向两位大师傅的目光,带着深思,已经跟之前完全不同。

    三人讨论得很和谐,很快得出了结论,一共列出了二十条。

    无论什么门类,在本质上都是有相通的部分的。这二十条把徒工试的十大门类全部囊括在了里面,所有门类都可以应用。

    “不错,现在可以开始了。”朱甘棠笑着说。

    这一次,两名大师傅再没有什么意见。

    三人正式开始评分判卷。

    三人各居一处,小吏按顺序把布袋送到他们面前,他们亲手打开看完,评完分数再放回去,送到另一处让另一名考官看。

    评分总分是一百分,按之前判定的二十条依序加减分。

    但按照考试前拟定的标准,满分并不只有一百分。

    木凳之上,每完整实用了一种榫卯结构,就可以加上五分。

    这个加分没有上限,可以无限增加。

    当然,今天在这里考试的都是学徒,能力有限,能掌握四种以上榫卯结构,就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了。普通学徒会的通常就是一到两种最基础最简单的,即使这样也能获得少许加分。

    当然,这五分的前提是“完整实用”。

    这个完整,一方面要看榫卯本身的制作技巧,另一方面也要看它所达到的效果。

    榫卯最基础的功用是连接,连接得牢不牢固,是再直观不过的标准了。

    唐县令正经读书人出身,第一次主持地方百工举,对相关过程其实挺好奇的。

    而且刚才两位大师傅其实是在无形之中给他来了个下马威,让他见识了一下工匠也不是他想象中么简单的。

    现在正式评分一开始,他就走到了宋师傅身边坐下,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皂衣小吏捧着一个原色的麻布袋上前,唐县令记得这种原色代表的是木工类徒生的作品。

    宋师傅解开袋口活结,把它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张木凳。

    唐县令一看这张木凳,立刻皱起了眉。

    “这手艺,也敢来参加徒工试?”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凳,凳面方正,凳腿方正,两/腿之间的横梁也方方正正,一点花巧也没有。

    唐县令就算在当上县令之前,家境也是比较殷实的,家里就算一个简单的板凳也会做出种种花样,他还真没见过这么“朴实无华”到笨拙的小凳子。

    宋师傅没有吭声,他从头到尾把这张凳子摸了一遍,接着站起来,举起它,重重往地上一砸!

    他这个动作实在太突然了,把唐县令吓了一大跳。

    他猛地站起,退后一步,惊问道:“怎么了?”

    宋师傅一向寡言,这时仍然没有吭声,拣起那个木凳,看看它的编号,在纸上写道:“乙字十三号,八十五分。”

    “八十五?这么高分?”唐县令眼尖看见了,惊讶地问。

    “造型方正,四腿长短合宜,粗细一致,笔直无弯。凳面平整光洁,没有毛刺,结实承重,砸地无损。完整实用两种榫头,另加十分。”

    宋师傅难得说了这么长一大串话,把凳子放到一边,招手要下一份。

    唐县令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时另外一个小吏上前,要把这个凳子收回布袋,唐县令摆手阻止,把它拿起来细细品味。

    他隐约可以感受到为什么宋师傅会给这个简陋的凳子这么高评分,但还是有点不太能理解。

    最后,木凳被放回布袋,送到秦师傅身边。唐县令假装若无其事地踱过去,想要看看他的意见。

    秦师傅检查的步骤跟宋师傅差不多,只是最后他没有干脆利落地砸那一下,而是两只各握住一条凳腿,用力往两边拉。

    纹丝不动,非常结实。

    秦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下分数。

    八十五分。

    跟宋师傅一模一样。

    “这个分数是不是有点高了?”唐县令忍不住又问。

    上峰问话,秦师傅的态度可比宋师傅好多了。他拿着那个木凳给他细细解释。

    “大人是觉得这个凳子太简单,不甚美观,不配这个分数是吧?其实不然。老师傅有老师傅的标准,徒弟有徒弟的标准。我们做各种家具,第一要求的是实用,第二要求的才是修饰。再好看的凳子,坐上去就垮了,那有什么用?”

    “就拿这个凳子来说,它的基本功很是扎实,不甚美观,但的确实用。你看这里的木线,一次刨出来的,笔直笔直,没用矬子修过。这一手,没下过工夫练不出来啊。还有这里的凳面,有个节疤,这种地方最难处理,但他做得平平整整,你看,摸都摸不出来吧?整个凳子非常结实,坐十年也不会坏。单凭这手工夫,吃饭肯定是不愁了。”

    他又给唐县令讲了几个地方,某个细节应该怎么处理,这人是怎么做的,做得如何到位。

    唐县令以前从来没研究过这些,听得茅塞顿开,感叹道:“这种小处,竟然也有这么多学问!”

    “十年磨一剑,咱们手艺人就是这样。做徒弟的三年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下过苦功的。再往上,雕花、挖牙嘴、三弯腿、错金镶嵌……学无止境,要练的多着呢。”

    唐县令听得一时没有说话,这时小吏又呈上了一件考生的作品。

    秦师傅一拿上手就皱眉:“什么玩意!连弹好的墨线都锯不直,还做什么木匠活!”

    这个凳子的确是,同样也是方凳,四条腿一看就不一样粗,上面还留着墨线的痕迹。跟这个一比,唐县令就知道前面那个方凳做得有多标准多准确了。

    这一次,秦师傅连它结不结实都没有试,直接在卷子上判了一个两分。这两分,还是因为这考生勉强用了一种榫卯进行连接,只是两边都不齐整,只能勉强对上,中间留的空隙足够塞进一根筷子的……

    接下来唐县令大开眼界,在秦师傅身边看到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大小凳子。

    大部分考生都像第一个那样,做的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无束腰方凳。他们的水平也跟这个差不多,基本功扎实,做出来的木凳平整结实,非常实用。

    这种木凳,秦师傅通常都是给八十到八十五分,不会低,但也不会再往上。

    这种学徒,如果会的不止是木凳,还有其他家具,正经情况下已经足够出师了,帮普通农家打一套全屋家具不是问题。

    但是徒工试取的不是平均值。

    徒工试木工项只取三十人。仅有这种水平,是无法脱颖而出,登上于水县的徒工榜的。

    其中也有一些比较差的。

    像刚才那个只拿到两分的,还不是唐县令见到的最差的。

    这一个,好歹秦师傅拿到手的时候还是一个完整木凳的形状,只是做得比较粗糙而已。

    他后来拿到的一件,还在袋子里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倒出来的时候全是一些零散的木块,根本看不出木凳的形状!

    最关键的是,这凳子还是第一个到他到手的,并没有经过宋师傅的辣手折磨。

    秦师傅非常无语,唐县令也很无语。他看见秦师傅在纸上写下一个零分,恨不得写个折子向上禀报,求给徒工试加个负分!

    这时,又一个布袋被送到秦师傅手上。

    他上手一摸,还没有解开绳结,就轻轻“咦”了一声,眼睛亮了。

    “怎么?”唐县令正看得起劲,连忙问。

    “这个有意思了。”秦师傅解开绳结,把那个凳子拿在了手中。

    这一下,连唐县令眼睛也亮了。

    本轮徒工试的考题是木凳,虽然图上示意的是一个方凳,但其实并没有规定必须要是圆的或者是方的。

    相比之下,方凳比圆凳难度低得多,考试时间又只有一天,大部分考生还不识字,理所当然选了方凳来做。

    但现在出现在唐县令面前的,却是一张圆凳,一张雕花圆凳。

    它的凳面一共两圈,外圈浑圆,内圈却雕着一幅梅花图。嶙峋山石之间,一株梅花崎岖而出,繁花绽放枝头。

    花枝之下,山石旁边,一头鹿安然而卧,身上点点花纹,像是枝上花瓣落到了身上。

    这一整张凳面的雕刻全是镂空,粗的部分大概筷子那么粗,细的部分只有牙签的粗细,精致繁复,美不胜收!

    唐县令盯着这幅雕刻看呆了,过了一会儿才连声说:“好画,有意境!”

    接着他又不可思议地问道,“这真是一天之内完成的?”

    秦师傅没有说话,他翻来覆去把这张凳子看了几遍,喃喃道:“浮雕、圆雕、镂雕。一张凳子就用了三种不同的雕法……好快的手!”

040 偷懒

    就像秦师傅所做,这张圆凳制作的工艺颇有些繁复。

    它是圆凳中最常见的那种带束腰的类型。

    所谓束腰,也就是凳面下方向里凹进去了一条,像是美人扎了一条腰带一样,让普通的圆凳多了更多的变化。

    束腰处工匠可以进行很多种变化,这张圆凳就在这个部分进行了浮雕。浮雕是横曳的梅花,恰好与凳面镂雕相映成趣。

    凳子下方是方形的三弯腿,足部是外翻马蹄。以圆凳的束腰处开始,凳腿向外划出了一个漂亮的s形,最后落在地上,凳腿微微向外撇开,像是马蹄落在地面上一样,形状非常优雅。

    “这里还做了霸王枨,用来支撑凳面和凳腿相接的部分。霸王怅上做了梅花的装饰,这是圆雕手法。一凳三雕,处处呼应,真乃上等佳品!”

    秦师傅对这张圆凳赞不绝口,接着又开始检查它的榫卯情况。

    “这个榫卯也做得好啊!”他眼睛闪亮,继续夸赞,“榫卯连接有讲究的,一讲不露木料断面,二讲不用钉,三讲拼缝密实,四讲不用外物填充。这张凳子四条里有三条都做得漂亮,可惜做得太急了一点,拼缝露了点痕迹,不甚完美。”

    他一边说,一边把看到的那个地方转过来给唐县令看。

    果然,在那个不起眼的地方,明显露出了一点空隙,像是虫子钻出的一个眼。

    “这么隐蔽的地方,寻常人不会留意,应当不要紧的吧?”唐县令问。

    “我们木匠讲究内外兼修,不打眼的地方也不能疏忽。当然这种地方也可以用鱼膘胶粘连填充,不过始终失了高手风范。”秦师傅有些遗憾。

    接着他细看那些雕刻。

    一天时间对于制作一张木凳来说并不算短,但能在木凳上雕出这么多花样,就明显不够了。

    这个考生能做到这样,一方面手的确是快,另一方面也是托了桐木的福。

    桐木木质轻软,易于处理,同时质地又很细密,非常易于雕刻。

    但也就是因为做得太快,在细节上不免有些疏漏。偏偏凳面这幅镂刻又是工笔手法,所以有些地方的笔画粘连、一些角落或缺失或多余,就非常显眼了。

    唐县令左右端祥,道:“可惜,这画颇有意境,再多点时间,换种木料,这张圆凳未必不能成为传世佳品。”

    “咦,让我来看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张圆凳一共用了八种榫卯结构!”秦师傅再次检查完这件作品,惊讶地说。

    “八种?很难吗?”唐县令对此不太了解,疑惑地问。

    在此之前,许问结束了考试,在考场外跟姚氏木坊的徒弟们碰头。

    虽然还有两天,但是今天的考试结束,算是对徒工试有了个底,大家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他们就像从古至今所有的考生一样,兴奋地交换着考试的内容,相当于也是在“对答案”。

    “我一看那张纸,一张凳子,那不是随便做的吗?还有旁边那行字,每多一榫还有加分,这题简单啊!”

    钱明兴奋地说着,旁边旧木场的学徒们全部都用力点头,纷纷应和:

    “对啊,我想办法塞了八种进去!”

    “我十二种,嘿嘿。”

    “一张小小木凳,你们怎么塞的?只有我用了六种吗?”

    各人一对,还真的只有这个徒弟只用了六种,是最少的一个。然后他们兴高采烈地交换着心得,可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样的操作,高兴得不行。

    吕城一开始还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没一会儿就听傻了。

    “每多一榫有加分,这是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他呆呆地问。

    “旁边写着啊。”一个人道。

    “写着?”

    “对啊,旁边那行字,写得清清楚楚。”

    “……你们都识字?”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看向许问。

    “对,这一年师父有教我们识字,重点认了一些木工相关的字眼。”许问把锅推到了连天青身上。

    “你师父识字?”吕城又震惊了。

    这一下,许问也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吕城才怏怏地说:“你小子还是机灵啊。早知道连师傅识字,我就,我就……”

    他“我就”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下去。

    许问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则他已经拜了姚师傅为师,起这种异心就是欺师灭祖;另一方面他多半也在犹豫,姚师傅跟连师傅的名气和地位都是有差别的,用识字来换这种差别值不值得。

    不过他会犹豫,也充分证明了普通人想识字,在这个时代有多难……

    九年义务制教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国策。

    许问意外地在这种地方有了深刻的体悟。

    又过了一会儿,吕城终于收拾好心情,问起了自己很是介怀的另一件事。

    “你们学了这么多榫卯?”

    他的潜台词就是:连师傅会这么多?

    旧木场的徒弟们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不是学的,是我们自己琢磨出来的!”钱明心直口快地说。

    “……自己琢磨?”

    此时,吕城脸上的表情非常奇妙。

    他明显不信钱明说的话,想要嘲笑他,但可能因为最近大家相处得不错,他强忍着不想表现出来。

    看着他的表情,许问忍不住有些想笑,他想起了自己最早听连天青这样说的时候的情形。

    当时许问正从旧木堆里翻出一个木盒。

    盒子是桦木做的,方方正正,无纹无饰,但六个面上看不出一点连接的痕迹,完全想不到它们是怎么拼在一起的。

    许问研究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拿去给连天青看。

    连天青的手指在木盒的几个部位轻轻叩了几下,木盒直接散开,变成了一堆零件,简直像变魔术一样。

    许问非常惊讶,他刚才检查的时候又摇又拽,折腾了半天,盒子一点缝隙都没有。现在连天青竟然只是敲了几下,敲得还不算太重,就直接把它敲散了?

    “没用鱼膘胶,只要找准受力点,要解开并不难。”

    连天青解释了一句,就着这个木盒给许问详解了一下它的模型以及它的受力方式。

    许问听着听着,突发奇想——乐高积木,不就是一种最简单的榫卯结构?

    这种不用一根钉子,纯粹用结构本身进行连接的方式,实在巧妙、太有趣了。

    有现代力学和几何学知识做基础,许问很快就搞清楚了这木盒其中的奥妙。他有点意犹未尽,问道:“我听说姚师傅会三十六榫,这也是其中一种吧?”

    连天青没有说话,只是撇了撇嘴。

    “……怎么?”许问问。

    “三十六,嘿嘿。”连天青冷笑两声。

    “……太少了?”相处这一段时间,许问多少摸清了点自己师父的性格。

    “燕尾榫你知道吧?”连天青问。

    “当然。”

    燕尾榫被称为榫卯之母,它本身非常简单,但是应用非常广泛,很多榫卯结构都是由它演变而成的。许问一早就接触过,对它还算比较了解。

    “燕尾榫是怎么来的,你听说过吗?”连天青又问。

    “没有。”许问摇头。

    接着,连天青非常难得的给他讲了个故事。

    当年鲁班祖师爷要建一个风水亭,中间遇到一个技术难题,需要寻找一种坚固的连接方式。

    他冥思苦想,一直不得其解。

    然后,他从妻子送来的一条鱼里看到了相对的鱼嘴,又从挂在绳子上的受伤的燕子看到了它八字形的尾巴。于是他把鱼嘴和燕尾凑在一起,发明了燕尾榫。

    “从这个故事里,你想到了什么?”连天青问。

    许问一秒钟穿越回了初高中语文课做阅读理解的时候,结果旁边连林林快嘴反问:“那它为什么不叫鱼燕榫,要叫燕尾榫?”

    “啪!”连天青一巴掌抽上了她的脑袋,连林林委屈地捂着头缩到一边去了。

    许问笑了,但他其实已经明白了连天青的意思。

    这世界如此巧妙,万事万物不可以为用,这榫卯结构,又何止三十六之数?

    他也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旧木场其他的学徒听,那之后,连天青理所当然地不再教他们已有的榫卯结构,让他们自己琢磨。

    他们看天看地看万物,倒真琢磨出了不少东西……

    “你们师父这其实是在偷懒吧!”听完钱明的解释,吕城不可置信地问。

    钱明和许三相视苦笑。

    “也许吧,但真的有效。我们琢磨出来了挺多东西的,就是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已经被人想出来了,还有它们叫什么名字。”钱明说。

    “你,你说什么呢。人,人家怎么可能想,想不到。”许三结结巴巴地说。

    “许问,今天考试,你用了多少种榫?”吕城突然问。

041 凡品不凡

    县衙里,三名考官还在继续评分,此时他们刚刚迎来一波惊喜。

    “这个凳子……这是怎么回事?用了七种榫卯结构!”秦师傅震惊地说。

    另一边,宋师傅检查完手边这个木凳,给它额外加了四十分。这表明,它一共使用了八种榫卯结构,全部使用合理,非常完美。

    朱甘棠不会制作,但眼力非常强,来之前还经过一番恶补。

    他把手上这件作品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最后迟疑着在纸上写了一个“另加四十五分(存疑待定)”。

    他在这张凳子上一共找到了九种榫卯结构,还有两处不太确定。他隐约觉得这两处也是不同的结构,但能力有限,在无法把它拆开的情况下,实在判断不出来。

    他苦笑着摇头,把它单独放到了一边。

    渐渐的,考官们觉得有些不对。正好这时小厮送了食盒过来,他们暂时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去吃这个迟来的晚餐。

    此时唐县令另外有事,暂时离开,只剩三名考官在场。

    三人不可避免地聊到正在评判的考生作品,朱甘棠首先道:“有趣得很,我刚才拿到的几个凳子,仿佛是同一个人做的。”

    “哦?”秦师傅问,宋师傅也看了过来。

    “形制都很一致,就是最普通的方凳,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做工扎实,凳面平整,凳腿匀称,罗锅枨位置合理,是非常结实的凳子。”朱甘棠敲了敲桌子,

    道,“只有这样也就算了,令人惊讶的是,这批凳子每一张都用了好几种不同的榫卯结构,加分全在三十分以上!连续这么多张一样的凳子,简直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秦宋两位师傅对视一眼,一起摇头。

    “不是同一人做的。”宋师傅非常肯定地说。

    “你们也遇见了?”朱甘棠看他们。

    宋师傅点头,直接站起来,去把桌上那张凳子拿了过来。

    秦师傅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想了一想还是闭了嘴。

    这些凳子全是用木牌标识的,除非翻名册,否则不可能知道是谁做的。在这种情况下,三人就着作品本身交换一下评分意见不会有什么问题。

    朱甘棠果然也没有阻止,还起身去拿过了自己桌边的那张。

    “八种榫卯,手法简要,基本功扎实。”宋师傅评判了几句,接着接过朱甘棠那张,也看了一遍,说,“木制方凳结构完全一样,但用了十一种榫卯,手法各有不同。”

    他说得简单,秦师傅又详细解释给朱甘棠听。

    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工匠也都有各自不同的操作习惯。主用手是左手还是右手,哪根手指更灵活,手部的施力点在哪里……这些操作习惯就像指纹一样,有着细微却明显的区别,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分辨得出来。

    像他们这种老道的工匠师傅,对于一些比较熟悉的同行,看成品认作者完全不是问题。就算制作者不那么熟悉,看看是不是同一个出处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所以,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两张凳子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

    “手法不一样,其实他们用上的榫卯也有些不同。譬如这一个,用了龙凤榫、燕尾榫、插肩榫……”他把这两张木凳所用的榫卯结构一个个说了出来,非常熟练。它们有一大半是一致的,但各自又用了几种不同的榫卯,特征非常明显。

    “这一个是……”说到最后,秦师傅有点迟疑,朱甘棠拿过来那张木凳上的一个结构,他看着非常陌生,有点认不太出来。

    宋师傅一言不发,提起笔,在旁边的纸上把它画了出来,道:“从未见过。”

    他画的是这个榫卯的实际结构,秦师傅看完,点头确定:“我也从未见过。”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惊讶。

    一个从未见过的榫卯结构?

    这是哪位师傅的秘传?

    “为朝廷收集技艺秘传,也是百工会应有之义。”朱甘棠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微笑着拿起那张纸,端详了一会儿,把它珍而重之地放到了一边,然后在自己的判卷上把“存疑待定”四个字划去,写上了“另加五十五分”的字样。

    宋秦两位师傅看着他的动作,脸色微微有些不豫。

    根据之前拟定的评分标准,一张方凳基本功扎实,结实匀称,没有别的花巧,可得七十分。在此基础上,每个不同的榫卯结构根据其不同的完成度,可以另外增加二到五分。

    在三名考官现在已经判定的作品里, 大部分的得分都在六十分到八十分之间。

    而那张雕花圆凳结构完美,构图出彩,雕花颇为精湛,光是基础分就拿了九十五分的高分。除此之外,它一共使用了八种榫卯结构,得到了四十分的额外加分。两者相加,共得一百三十五分。

    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高分,他们其实已经有点猜出这张凳子是谁做的了。如果没有意外,本次于水县徒工试的物首非他莫属。

    但现在,他们突然有点不那么敢确信了。

    新出现的这一批方凳基本功都很扎实,但没什么花样,七十分顶天了。

    但基础分之外,它们的附加分就太多了……六个榫卯三十分是最少的,四五十分的不在少数,最后统计下来,几乎全在一百分以上,最高一个达到了一百二十五分!

    一百二十五分,离雕花圆凳只差十分,仅有一步之遥。

    而对比两者,前者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方凳,放在朱甘棠家的院子里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后者,同样的凳子,换种木材,再多花点时间的话,放在他家书房都挺适合的……

    要知道,朱甘棠这种书画大家,他的书房一定经过精心布置,普通凡品怎么可能会摆进去?

    这考题是不是定得有点不公平,每榫的加分是不是太多了点?

    这样的念头瞬间在朱甘棠脑海中闪过,又瞬间被打消。

    榫卯是木匠手艺的核心,百工会的目的之一是为皇上集百艺,更多的榫卯结构当然远甚一幅精致却不完美的雕花!

    这些方凳看似平凡,其实相当不凡!

    朱甘棠豁然开朗,吃完这顿便饭,他又回到桌案旁边,继续手上的工作。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烛火已经燃起。

    就着摇曳的烛光,朱甘棠接着小吏送上的布袋,把它打开。

    又是一张方凳。

    凳子还在袋中的时候,朱甘棠就有点皱眉,心想烛光有点太暗,看着到处都是阴影。

    他叫小厮又加了两个烛台,这才把方凳拿到眼前。

    他先按惯例端祥了一下凳子的整体,觉得它形态完整,触手光洁,四足匀称,又是一件基本功非常扎实的作品。

    接着他去看细节,发现它虽然方面方腿,但转角的地方略微修圆了一些,方中带圆,直中带曲,有一种异样的动静之美。

    不错,细节丰富,匠心独具,单凭这些,就可以在基础分上再加上一些。

    不过……

    他拿着这张凳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它通体只用了一种榫卯结构?

    做得还挺结实的,但这样就只能加五分,最多也只有八十分啊。

    朱甘棠一开始就摸到,这凳子的凳面光滑平整,一点异样也没有。他只以为是这个考生基本功很到位,并没有多想。

    直到这时,他才把凳面翻过来,目光刚一触到它的表面,表情就凝住了。

    “咦?”片刻后,他惊呼出声!

042 大衍之数

    凳面非常平整,没有毛刺,没有棱角,触手光洁无痕,朱甘棠一开始根本就没怀疑这不是一个整体。

    但现在他一把凳面翻过来,看到它的表面,马上就发现不对了。

    凳面上竟然有一幅画。

    蜿蜒青山,连绵绿水,一条山道斜斜向上,行走着一个挑着担子的樵夫。河边一叶扁舟,也不知渔夫上哪里去了。

    这画既不是雕刻上去的,也不是画上去的,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朱甘棠反复研究,细细琢磨,看了半天终于看出来了——这是用木条拼出来的!

    桐木有个特征,它的纹理非常清晰,这使得它的木材本身就有一种特定的美感。

    但是木材的纹理相当单一,通常朝着同样的方向,过于规律,很难形成画面。

    这名考生则将手中木料锯成木条,挑选出其中一部分进行拼接,利用它自身的纹理形成图画。

    知道这一点之后再仔细看,依稀可以看出木纹的走向,的确是自然生成的。

    这难度可就大了……

    第一,要求考生拥有充沛的想象力与高度的审美,才能将这样原始的素材拼成一幅意境绝佳的山水画。

    第二,要求考生有高超的基本功,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原木制作成大量光滑匀称的木条,进行拼接。

    第三点,也是最大的难题——这些木条究竟是怎么拼起来的,才能达到这样光滑无痕的地步?还有画上这一樵一渔,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技术手段实现的?

    朱甘棠非常清楚,今天提供的工具里,并没有任何粘连填充用的鱼膘胶之类的东西。

    这其实也是除了文字之外的另一种暗示。没有胶,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进行木材结构之间的连接?

    只有榫卯了!

    但是没有胶,这些木条又是怎么拼起来的?

    还是榫卯吗?

    看着不像啊……

    朱甘棠琢磨了老半天,仍然没看出这木凳的凳面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思考片刻,终于站了起来,转向宋秦两位师傅,道:“二位请稍停一下手上的工作,过来看看。”

    两人同时停手,站起走了过来。

    “怎么?”秦师傅一边问,一边去看他桌上的东西。

    很明显,朱甘棠就是为这个叫他们过来的。

    他的目光刚一落下,就轻“咦”了一声。

    “这个凳子看着有点意思啊。”他一边说一边把它拿起来看。

    他这样一说,朱甘棠也觉得有点意思了。因为他刚才把它放在桌上的时候,凳面是朝里的,这样直接看是看不到凳面的。而现在秦师傅把它拿起来的时候,看的同样不是凳面——除此之外,它还有哪里不对?

    秦师傅端祥它的凳脚,喃喃道:“外圆内方,颇有风骨,还有这尺寸安排……”

    他看得皱起了眉,有些拿捏不定,最后去问宋师傅:“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比别的凳子就要好看一点?”

    宋师傅也眉头紧皱,目光紧紧地盯在凳腿上。半晌之后,他吐出了四个字:“大衍之数。”

    秦师傅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讶。

    “大衍之数?”朱甘棠也面露惊色。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朱甘棠喃喃念了出来。这是《周易·系辞》里的一句话,普通读书人都不一定读过,这些工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传说中的大衍之数跟眼前这个木凳有什么关系?

    “大衍之数最早使用,相传大禹爷始洪水的时候。在我们工匠里,这是一种分线方式,按照这种分线,能达到最悦目、最合理的比例。传说大衍数约为四六,但还有更加细致的程度。具体多少,已经失传了。”

    秦师傅紧盯这个木凳,跟朱甘棠解释着。最后他拿手比划了一下,非常确定地说,“没错,这个凳子就用了大衍之数!大人您看,您是不是觉得这个凳子一看就特别悦目,与其他格外不同?”

    没错,在注意到凳面之前,这张普普通通的方凳就已经吸引了朱甘棠的目光,让他觉得它与其他的不太一样,好像更赏心悦目一点。

    其实这是因为,它其中蕴含了这样的奥妙吗?

    “那是不是用尺矩量一下这个凳子,就能得出大衍之数?”他饶有兴致地问。

    “按道理说是这样,但是……”宋秦两位师傅同时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怎么?”

    “大衍之数早已失传,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多半是哪位大师的家承秘传,被不省事的徒弟胡乱用出来了。按规矩,这种我们是不许细究的……”秦师傅一咬牙,对朱甘棠解释。

    “哈哈,两位大师过虑。那位大师要是知道自家家承被皇上取用,不仅不会吝惜,说不定还会夸赞自己的徒儿呢。”朱甘棠不以为意,抚掌笑道。

    听见这话,宋秦两位师傅只能相视苦笑。到了这种时候,他们肯定不能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高兴的,家承秘传这种东西,谁愿意随随便便就贡献出来了?

    不过大衍之数往往藏在复杂的作品里,很难被人探究。他们这也是第一次看见它被简简单单地用在了一张木凳上。这可不就像朱甘棠说的一样,稍微量一量就能知道了?

    所谓大衍之数,其实就是黄金分割比率。

    0.618,放在许问那个时代,是连稍微聪明一点的小学生都能随口说上来的数字。

    这个数字在周易和河图洛书里都提到过,可见古代中国人并不是没有研究。但它表述得实在太隐晦,大部分读书人严重地重文轻理,绝大多数工匠又没有读过书。于是不知不觉中,明明早就已经存在的东西就渐渐近乎失传了。

    但对于美的感受总是一致的,有这样一个比例的事情始终流传了下来,成为了工匠们中的一个传说。

    朱甘棠把两位师傅叫过来本来只是为了凳面,没想到还知道了大衍之数在其中的应用,兴趣顿时更加浓厚了。

    他不再卖关子,直接把这张凳子翻过来,把凳面展示给他们看。

    “我能看出,这凳面是利用桐木纹理,用无数木条拼接成图形的。只是它究竟如何连接,就得请教二位师傅了。”

    两位师傅再次震惊。

    他们刚才拿着这凳子研究大衍之数研究了半天,硬是没摸出凳面是拼出来的!

    要知道他们的手,可是多年锻炼出来的,比朱甘棠敏感多了。连他们也没摸出来,这手艺,真的有点厉害啊。

    “这山水图……拼得不错啊。”宋师傅伸手抚摸了一会儿,又把它凑到眼前细看。

    “这桐木材料不怎么好。”片刻后,他非常肯定地说。

    “材料不好还能做成现在这样?”朱甘棠惊讶。

    “就是因为材料不好,他才有意这样做。这徒生心思巧妙。桐木空心,他被分到的这段桐木多半空心的部分比较大,留下来可用的材料就变少了,很难攒出一张完整的凳面。直接拼不好看,他就想了这样一个法子。”

    宋师傅难得说这么一大段话,话里充满了赞赏。

    “对,这心思可够巧的。还有这木条的拼法……”秦师傅也凑到跟前看了半天,瞬间睁大了眼睛,“榫卯!”

    “是,全是榫卯拼出来的。”宋师傅同意他的判断。

    今天一天,这两个字在朱甘棠耳边重复了一天,常见的榫卯结构几乎看了个遍。这其中还有几种结构,他以前听都没听过。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当成寻常事了,但此时,他还是震惊了:“榫卯拼出来的?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043 沉迷

    “榫卯有明榫暗榫之分。”

    桌上的东西全部都被移到一边,只剩下这张方凳。

    宋师傅小心翼翼,将凳面木条一一拆开,秦师傅在旁边一边给他打下手,一边给朱甘棠解释。

    天色已晚,他们打算今天的判卷就到此为止,剩下的时间全部用在这张木凳上。

    “家具做好之后,能在表面看见榫头的叫明榫,不露榫头看不出来的叫暗榫,又叫闷榫或者半榫。暗榫榫头短,卯眼不打穿,外面看不出打孔上榫的痕迹。又要看不出来,又要严丝合缝,这难度可就大了。”

    暗榫看不见内部结构,要把它拆开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宋师傅一边琢磨一边拆,还不时跟秦师傅讨论两句。

    “龙凤榫。榫头做了点燕尾的样子,这样卡得比较牢。”

    宋师傅拆下一条,秦师傅把它拿给朱甘棠看,指着榫头给他解释。

    “手艺不错,你看这些细活儿做得都很好。这么小的榫头,做得一点差池也没有,很难得。”

    这根木条厚有一寸,宽却只有三分,就是细细长长一条。在这么窄的侧边上开榫凿卯,那活可真不是一般的精细。

    但这个考生完成得非常出色,单是让两位师傅都摸不出痕迹就可以看出来。

    这边秦师傅刚解释了一句,那边宋师傅就卡壳了。

    第一根木条他很容易就

    拆下来了,但第二根木条他琢磨了半天,它仍然牢牢固定在凳面上,看不出半点可以拆开来的可能!

    “我来试试。”秦师傅意外地说。

    但是很明显,他试也不行。捣鼓了一刻钟,他正式宣告失败。

    “不行,不破坏结构,没法把它解开。”

    “这是什么缘故?”朱甘棠问。

    “多半是暗榫上装了暗破头楔,用来加固的。”宋师傅沉吟着说。

    “有可能。”秦师傅点头。

    他们跳过这根木条,试着拆解下一个连接处。

    如果这个地方也跟之前那个一样的话,他们肯定还是拆解不了的,所以他们只是稍微尝试了一下。

    结果这个是他们熟悉的一种结构:抄手榫。

    看出它的结构之后,他们只用一把小锤子就把它分解了开来。

    “果然是抄手榫——咦?”秦师傅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语意迅速一个转折,上扬了上去。

    “猜错了。”宋师傅摇了摇头。

    朱甘棠一直以为自己虽然不会实操,这方面的眼光和眼力是没问题的。但现在听见两人说话,他只能一头雾水地追问:“什么意思?猜错什么了?”

    “前面那个破解不了的结构,我们以为是装了破头楔固定,其实不是这样的。”秦师傅苦笑一下说,“他比我们想的更加巧妙,你看这里,他把第二根木条打穿,用一个十字跟第三根木条勾连了起来,形成固定。这样既能够加固,又不至于像破头楔那样,不破坏就无法解开。真的巧妙。”

    他连说两声巧妙,是真的对这名不知名考生感到了佩服。

    宋师傅也道:“应该猜到。这是徒工试,每榫另有加分。”

    秦师傅和朱甘棠一起点头。没错,不给考官看清楚,怎么拿到加分?

    有了这样的把握,秦宋两位师傅继续拆解凳面木条,遇到难解的地方就停下来讨论,讨论不清楚就先跳过去拆解下一条。

    时间不知不觉已到深夜,两位师傅一直非常专注,完全忘记了现在是在哪里,是什么时候,明天还要干什么。

    朱甘棠也不催促,一直在旁边认真看他们做事,听他们讲解,中途还主动站起来,去为两位师傅添了新茶。

    木条一共四十一根,最后全部被拆解了开来,一根根地放在了桌案上。

    为了防止混乱,宋师傅还给每根木条编了号,额外注明了一下位置。

    这时,两位大师同时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又抹了把额上的汗。

    “四十榫,两百分。”宋师傅简短地做出判断。

    “凳腿和凳面之间还有燕尾榫,第四十一种,还得再加五分。”秦师傅提醒。

    “木凳从形态到结构无懈可击,凳面以木质纹理拼接成山水画,意境深远,堪为上品,可得满分。”朱甘棠补充。

    三人相互对视,同时苦笑摇头。

    基础分满分一百分,四十一种榫卯,每种五分,一共二百零五分。

    光是这个木凳,这个考生就得到了三百零五分的高分。

    虽然他们的“卷子”还没有判完,但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不可能再有谁能超得过他,他已经稳拿今天这第一轮考试的第一名了!

    “四十一种榫卯,种种不同,这……究竟是哪位大师调教出来的高徒?”秦师傅看着桌上一字排开的凳面木条,内心的震惊仍然残留在心中。

    刚才渐渐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每人都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那位考生一共用了四十一根同样宽窄的木条拼成了那张木凳,木条之间全用榫卯连接,每一种榫卯全都不同!

    看到后面,就连两位老师傅也觉得有些无语——这考生,分明就是在炫技啊!

    “真的有这么多种榫卯?”

    这一夜让朱甘棠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离内行还差得远,大半都还是个外行人。不过他也不矫情,有问题就问,非常虚心。

    “普通木匠会十种榫卯,已经非常老道。高手木匠二十四种到三十六种,就足够撑起一个五级木坊。但是榫卯变化可以说是不计其数,只是各位师傅自有秘传,轻易不对外宣示而已。”秦师傅感慨地说。

    “看来这位考生的师傅的确是相当不凡了。不过能在学徒阶段学会这么多东西,这位考生也真是不简单。”朱甘棠说。

    “是啊,没想到我们于水县还有这种人才,未来的院试府试,可真是好看了。”秦师傅说。

    朱甘棠和宋师傅一起点头。

    虽然三场考试才考完了第一场,但他们都丝毫也不怀疑这名考生未来的成绩。

    别说通过县试了,这一年的物首,多半也会被他纳入囊中!

    夜已深,许问躺在马棚里,双手抱着头,透过棚顶的缝隙仰望着星空,迟迟不能入眠。

    没有光污染的天空就是明净,一条银河垂落下来,仿佛把星光注入了他的眼中。

    他在回忆今天白天考试的情景。

    今天考完之后,吕城问他用了多少种榫,他说他不记得了。

    看吕城的眼神他就知道对方以为他在随口敷衍,不过他其实说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今天的考试,他进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

    他发现桐木空洞太大,没有整材可用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拼木成面的方法。

    结果刚刚开始工作,他就发现这桐木的纹理非常有趣,走向浓淡不一,疏密有致,稍微拼合一下就可以成画。

    拼合木条当然除了榫卯没有别的方法,但用什么样的结构、用多少种都是问题,但也不是问题。

    连天青说过,榫卯结构全来自于自然,世界有多大,榫卯结构就有多少种。

    于是他只教了最简单最基础的几种,其余的全让徒弟们自己去思考。

    吕城说的也许没错,连天青也许真的只是在偷懒,但在许问看来,这无疑是一种最好的教学方法。

    在今天整个制作木凳的过程中,整个世界都仿佛落入了他的脑中,无数灵感纷至沓来,而他唯一要做的只是区分这些灵感,看它们中的哪些可以应用到手上的工作中而已。

    他就像个小孩子,摆弄着手上的玩具,思考着怎么把它拼得更有趣、更另类。

    他沉迷于这种感觉。

    他从来没在工作中获得过这样的乐趣。

    他手中在做的是一张小小的木凳,他心里装着的仿佛是一整个世界!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044 夜半雨

    许问看了一会儿星星,不久有云过来遮蔽了天空,他也就渐渐地入睡了。

    睡没多久,他被迫醒了过来。

    下雨了。

    哗啦啦瓢泼大雨当头浇下,一扫白天的残暑,也把他们都浇了个透心凉。

    “哇哇哇,怎么漏雨!”吕城大叫着跳了起来,四处扫可以躲雨的地方。

    “睡的地方不好,能挡雨的地方都被马住着呢。”周志诚也起来了,苦笑着说。

    “人不如马啊……”吕城唠唠叨叨,抹抹脸,钻进了马棚深处。

    许问他们也跟着钻了进来。

    虽然他们之前就被叫作是马棚考生,但他们住的地方其实是在马棚的外缘,勉强多出来放草的一个小棚子,四面可以遮风,头顶却只能挡小雨挡不了大暴雨。

    不过那地方离马匹距离比较远,比较清净,也不怎么臭。现在一进里面,明显的臭气就扑面而来了。

    吕城的脸皱成了一个包子,捏着鼻子勉强在一个稍微通风一点的地方坐下,哀声叹气:“怎么这么倒霉,明天还要考试呢。”

    许三钱明他们没他这么娇气,他们拿起工具,主动开始打扫,先清理出一个地方让周师兄睡下——冯师傅自有去处,并没有跟他们在一起——又打扫了一个干净地儿叫许问。

    周志诚有些意外地看过来。在他的想法里,师弟孝顺师兄才是正常的,这旧木场怎么倒过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年里,旧木场都是连天青教了许问,许问再来教他们。在许三他们眼里,许问就是他们半个师傅,他们心里的感激与尊重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

    许问摇摇头,说:“一起。”

    吕城坐在角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片刻后,他也默默地拿起了工具……

    “倒霉倒霉。”吕城苦着脸,整理自己的包裹。

    淋了雨又清理了马棚,衣服不被弄脏是不可能的。他们每个人都只带了一套换洗衣物,现在也被弄湿了,还沾上了马粪的臭气。但除了这个,他们换无可换。

    “赶紧的,搞好了再睡一会儿,养足精神明天考试!”周志诚提醒。

    大家伙儿全部换好衣服,和衣睡下,吕城琢磨了一会儿,仍然穿着脏衣服,小心翼翼地把干净衣服撑到了外面比较透气的地方。一晚上工夫,总能把臭气吹散一点吧?

    这时已是凌晨,睡没多久,外面就渐渐喧闹起来,一些要赶路的人要来马棚牵马上路了。

    姚氏木坊的徒弟们被迫起床,避到外面去漱洗,这时吕城又是一声惨叫:“我的衣服!”

    他晾到外面的衣服一头拖到了地上,沾了大量草屑和马粪,另一头的袖子正被一匹马叼着在嚼。

    “孽畜!我的衣服有什么好吃的!看,全弄脏了,这可怎么办!”吕城欲哭无泪。

    许问有些想笑,他把自己昨天换下来的那套递给他:“比你的应该干净点,将就着穿吧。”

    他比这群古代人还是讲究不少的,换下来的衣服也比他们的要干净。

    吕城发现了,接过来穿上,嘴里连连道谢:“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回去之后请你吃饭!”

    一群人终于打理好了,离开大宅往县衙考场的方向走。

    天空像是被水洗过一样,蓝得发亮,丝丝白云飘拂其间,被阳光映得发亮。

    许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下头时突然看见了大宅门上的牌匾,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梓义会所”四个字。

    许问念出了这四个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周志诚明明不识字,也抬头跟着看了一眼。

    “梓义会所,是吴越一带所有水木工匠的大本营,也是所有干这一行的工匠的保护/伞。它在这里叫梓义会所,在京城、在南粤、在西疆也一样叫梓义会所!”

    周志诚声音不大,但是掷地有声,神情间溢满了骄傲。

    吴越、京城、南粤、西疆?

    许问听见这四个地理名词,顿时来了兴趣。

    乡下山窝窝里不知时事,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来到的是什么年代,这也很正常。结果现在到了县城里,参加徒工试这样的大型考试,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年代。

    他对历史不熟,街上走的人说的话、穿着的服饰、官制考制什么的明明都是线索,但是他一点也判断不出来。

    他只隐约觉得,自己在历史课上好像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朝代有徒工试这样的事情。

    他很想打听一下,但又怕露了破绽,不知道从哪里打听起。

    现在听见周志诚说到四个名词,他心想:吴越,那不就是万园市清代老宅所在的位置?它跟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

    周志诚还在讲梓义会所相关的事情,许问听着稍微有了一些概念。

    这个梓义会所,大概就是这个时代这一带水木工匠的工会组织。

    他们通过一定的手续以及资格进入这个会所,形成一个地方性群体,交换资源,接受它的管理与庇护。

    这在当地可能还看不出什么好处,但在京城、南粤、西疆这类的地方,好处就很明显了。他们可以借助“组织”的力量与其他地方的工匠势力相抗衡,发展壮大,垄断工作。

    在这种不断的抱团优势下,工匠们对组织有了很强的集体荣誉感和归属感,也愿意在一定程度下接受它的管理。

    在这种组织,管理总是比不管理要更好的,于是双方形成了很好的良性循环,会所的优势越来越明显地凸显了出来。

    “说起来,写这四个字的人,也很不一般。”

    周志诚眺望那个牌匾,有些崇敬地说。

    “什么人?”

    “一定是位大师吧?”

    学徒们纷纷追问,许问也听得很有兴趣。

    “那是……”周志诚正要继续讲,旁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几声抱怨。

    “怎么这么臭,哪里来的味道?”

    “哇,好臭!马粪的味道!”

    许问向那边看去,发现是又是一群考生。他们平头整脸,衣衫整洁,刚刚从会所里出来,正从他们身边路过。

    他们闻到味道,正在东张西望,还没有看到他们这边来,许三他们已经低下了头,露出了羞愧的表情。

    周志诚闭上嘴,准备带他们赶紧离开,结果这时又有几个人路过,听见那些考生的话,又看见许问他们,嗤笑一声说:“这还闻不出来吗?马棚考生呗。”

    “对,走后门进来的马棚考生,没地儿住,只能睡在马粪堆里,哈哈!”

    许问认出这几个人,也是考生,前天下午见过,他们所在的工坊好像叫什么东都木轩,是个三级工坊。

    他们这一指,所有人都看向了许问他们,交头接耳,脸上表情各异。

    质疑、嘲笑、轻蔑、冷漠……

    现在正是考生们去考场的时候,经过梓义会所大门口的人非常多。

    被这么多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真的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许问往四周看了一眼,大家几乎个个脸颊通红,头也不敢抬。他们很珍惜这次考试的机会,但本能就不愿意被人叫成“走后门的”。

    “别理他们,赶紧走……”周志诚也很尴尬,低声招呼说。

    其他人也巴不得赶紧走,一起加快脚步往外面走。

    结果这时,许问突然停步,转身,面向东都木轩的那个考生,扬声问道:“我有一件事有点不太明白,想请仁兄指教一下。”

    周志诚紧张地看许问,想阻止他说话,又觉得这时候给他拆台不太好。正在犹豫,东都木轩那人傲慢地开口了:“什么事?”

    “仁兄刚才说的走后门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可否再说得清楚一点?”许问的声音不高不低,穿透力却非常强,清晰地传遍四周。

    这时,两个穿着官袍和两个身着短打劲装中年人刚刚跨过门槛,正好听见了许问的问话。他们顺着许问的目光,看向东都木轩那人。

    那人嘲讽地笑了一声,张开嘴想说话,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闭上了嘴。

045 选人

    许问知道东都木轩这个人为什么不敢说话。

    他能一眼看出来他们的名额是用非常规手段拿到的,可见这种事情绝对不是第一次,而是一种潜规则。

    潜规则是台面下的事情,只能放在台面下来说。

    现在大庭广众,他还看见不远处那几个考官一样的中年人,东都木轩这个人如果还会继续说下去,要么就是耿直到眼里不容一粒沙子,要么就是个傻子。

    但结合他之前的行为来看,这两种人他都不是。

    果然,这人往旁边看了一眼,嗫嚅着嘴唇半天没吭声,气势马上就弱了下去。

    旁边其他考生正等着他解释呢,发现他突然不说话了,纷纷疑惑地看他。

    “捕风捉影的话,还是小心点说比较好。”许问淡淡说了一句,招呼了姚氏木坊的人走开。

    此消彼长,姚氏木坊的徒弟们不知不觉地挺起了背,抬起了头,神情不再像之前那么畏缩了。

    许问留意到这一点,笑了一笑,低声说:“徒工试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谁有本事谁上。师父为我们争取了名额,我们考过了才是对得起他!”

    他悄悄地偷换了一下概念,徒弟们重重点头,许三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们考过了,他们就知道我,我们是真的有,有本事了!”

    “对!”

    “对!”

    农家子弟心思单纯,思路一下子就被许问和许三带着走了。

    他们昨天的心态更多的还只是“试一试”,但现在,通过县试的渴望突然迫切了很多。

    一群人来到县衙门口,旁边偶尔还有人闻到臭气,疑惑地往这边看。但他们神情自若,好像根本没这回事一样。结果弄得对方揉揉鼻子,还以为自己弄错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县衙门口两名军吏站出来,检查完他们的号牌,放他们进去。

    考生们老老实实,鱼贯而入,熟门熟路地到了考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昨天考场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木屋,是他们的考室。但现在一夜工夫,所有木屋全部被拆掉了,留下的只有一整片青石板铺就的广场。

    这原本是县衙的校场,抬头看全是城墙和墙垛,上方军士甲胄森严,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

    考生们顿时有点紧张,缩着脑袋也不敢问,小心得像鹌鹑一样。

    “请问大人,考室没有了,我们应该到哪里应试?”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扬起,清朗如风,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那张略带稚气的娃娃脸这里有不少人都认识,正是悦木轩的齐坤。他面对这些军士坦然自若,亲切得像是面对自己的邻居好友。

    “在此处稍等一下,一会儿会有大人过来讲解的。”对他,军士的表情似乎也温和多了。

    “多谢。”齐坤礼貌道谢,坦然站到了一边。

    有了这样的解释,考生们也定心了。他们挤挤挨挨地站着,站在齐坤旁边的几个人犹豫着跟他搭话。齐坤有话必回,态度非常谦和。

    许问站得比较远,把一切收在眼底。

    “伪君子。”吕城瞥着那边,语气不善。

    许问没有说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没过多久,校场对面的门打开了,一队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那是一批中老年工匠,一看就知道全是师傅级别的。他们进来之后,就沉默地站到了考生们的对面,站成了一排。

    “妈耶,感觉像我师父站在对面看着我……”吕城在旁边小声叨咕。

    连天青是个跟别人完全不一样的师父,但看着对面这些师傅严肃的表情,许问表示很能理解他的感受。

    片刻之后,朱甘棠和宋秦两位师傅也从那道门里走了出来。

    工匠们给他们让出一条道路,向他们行礼。

    考生们不自觉地肃穆了起来,紧张地看着这三人。

    朱甘棠走到两支队伍的正中央,抱拳作揖,笑着说:“吾名朱甘棠,有幸为本次百工试的主考官,现在特向各位说明本场考试的规则。”

    他态度谦和,考生们放松了不少。

    “水工工作,是一项群体性工作,大部分都需要多方协作方能完成。学徒工的主要职责,是协助师傅做活,进行配合。今天我们便请各位配合师傅,共同完成一项大工作。之后,我们会为这项整体工作进行评分。其总共的分数,将由领头的师傅一一分配到参与的考生头上,作为各位最后的得分。”

    他转过身,又对着那些师傅们抱了抱拳,道,“今天便有劳各位师傅了。”

    师傅们连声说不敢,纷纷还礼。

    许问有些意外,他完全没想到第二轮考试会是团队协作。

    不过想想也挺合理,除了个别小件以外,工匠的很多工作都需要一支团队才能完成,这也是梓义会所这样的组织存在的意义之一。

    尤其百工试这样的考试,选的不是闭门造车的小工匠,而是能够参与或组织大型建设工作的工人群体,专门定下这样的规则就非常合理了。

    团队合作,个人在团体中的协调性、参与度都非常关键。

    不知道这些古代工匠更看重的是哪一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部分。

    团队工作无法独力完成,队友也很重要。这项考试的队友是怎么选的?

    是师傅随机抽选,还是有组织地行事?

    朱甘棠很快就说到了这一点。

    “团队的组成采取推荐制。首先随机选取一名学徒,由这名学徒挑选另一名学徒,以此类推,最后五十人为一组,组成团队。若有一人被多人推荐,则由此人进行选择。”

    朱甘棠环视四周中,言语中满怀深意,“选与被选,都由你们自己决定。”

    有些厉害啊!

    电光火石之间,许问明白了朱甘棠的意思。

    每个人只有推荐一个人的资格,那么推荐谁不推荐谁,这就有讲究了。一个人被好几个人推荐,选实力强的还是选关系好的?这也很有讲究。

    这很考验一个人平时跟其他人的关系,以及在关键时刻的抉择。

    也就是说,从开头选人这一项开始,考试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太好了。五十个人,我们可以全部在一起了。”许三喜滋滋地说。

    他一高兴,说话也不结巴了。

    “对对,一会儿我们一个推荐另一个,先讲好谁推谁,上去直接就报名字!”钱明连连点头。

    没多久,他们就全部分配好了,一会儿上去报谁的名字。

    吕城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他把许问拉到一边,小声问:“我们二十一个人肯定是要在一起的,那剩下二十九个呢?找小工坊的怎么样?”

    他有自己的理由,“小工坊都是一个个来的,没法抱团,不会跟我们争。而且他们本事有限,不会太显眼了把我们比下去。”

    许问想了想,摇头说,“我觉得不好。”

    “为啥?”

    “小工坊的太零散,不会跟我们抢主导权,但也不好管。大工坊都是有组织的,只要商量好,配合起来会比较简单。”许问肯定地说,“总分高,分配到每个人头上的分数才会高!”

    “唔,有点道理……”吕城承认。

    “至于谁会把谁比下去……只要我们表现好,后面的事情谁知道呢?”许问笑了一笑。

    吕城被他说服了,许三他们听到许问的判断,纷纷表示没有意见。

    于是现在要确定的是找谁。

    他们现在已经有二十一个人,剩下二十九个,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个四级工坊的全体再加九个五级工坊的。

    他们很快选中了目标——四级的青莲工坊。

    这家工坊名字很好听,成员性格似乎也比较厚道。

    吕城记得很清楚,之前在梓义会所门口的时候,只有他们的人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许问听完他的原因,同意了他的决定,吕城高兴的表情直接从脸上露了出来。

    他自己也没留意,不知不觉中,周志诚不在的时候,整个姚氏木坊的考生就是以许问为主导了。

    许问跟吕城一起去找青莲工坊的人,对方有些意外,思考片刻,接受了他们的邀请。

    两边合计了一会儿,一起确定了剩下九人。

    他们有志一同,都是选的不那么显眼,看上去比较老实厚道的。

    许问跟青莲工坊那个叫孟通的一起去找这九个人联系,交流得很顺利,所有人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点头表示答应。

    考官们似乎是有意留出时间给他们事先联系的,一柱香后,磐声震响,朱甘棠双掌合击,朗声道:“现在开始抽选人员,组成团队!”

    磐声中,全场一片安静,一人端着托盘走到朱甘棠面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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