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匠心TXT下载匠心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匠心全文阅读

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 辨木

    这天天气晴好,温暖的秋日阳光晒在少年们的身上,感觉格外舒适。

    但似乎是受到周围气氛的影响,他们的表情纷纷变得严肃起来。杨师傅的话刚结束,各木场的师傅和学徒们态度突然一肃,瞬间让他们意识到了整个姚氏木坊对这个月度评估的重视。

    杨师傅环视四周,轻轻一挥手,两名学徒搬着一个大木牌上前,将它树在了石台的下方。

    许问站在队伍里,饶有兴趣地看着。

    无论是这个月度评估,还是评估的评分原则,感觉都非常先进,与他未来所处的那个时代也相差无几了。

    尤其是这个木牌,明摆着是用来进行公示的,跟现代公司里常用的白板用途一致。

    果然,“白板”上贴着五个木牌,分别写着“红木、柏木、水曲柳、榉木、旧木”的字样。

    显然,这五个木牌,代表的就是黄字坊的五个木场了。

    黄字坊除旧木场以外的四个木场,虽然以某种单一木材为名,但里面管理的木料其实并不仅止于这四种。

    譬如红木场,管理的主要是比较昂贵稀有一点的木材,包括楠木、檀木、酸枝、花梨木、鸡翅木等等。

    柏木、水曲柳等木场也是如此,以一种木料为代表,其实囊括了四到六种不同的木料。

    因此,学徒们进入相应木场,要学会辨识的不止一种木料,今天考核的也是本场管理的全部木料的种类。

    事实上,这也是旧木场以往评分最低的原因之一。

    其他四个木场,种类最多的是榉木场,一共六种。

    而旧木场呢?

    这里存放的全部都是从各地收集而来的废旧木料,其中有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连姚师傅也未必能准确辨认。这里的木料种类,比其他四个木场管理的加起来还要多。

    要对这么多木料进行准确辨认,其见识广博、判断力之准确,绝不是普通木匠能做到的。

    以往考核,其他木场比的是实力,旧木场学徒就有点拼运气,成绩自然最差。

    木牌立定,杨师傅再次击磐,悠扬的声音中,他的话随之扩散到整片广场。

    “第一项,辨木!”

    他身边,一个身着短打的年轻人拿着名录,念道:“红木场,洪铁柱洪师傅!”

    位于东南方的红木场阵列里,一个中年人缓步上前,走到石台跟前。

    石台前有根石柱,石柱上有个托盘,盘中装着满了手指粗细的木令。

    洪铁柱随手抽了一根,念道:“乙字十二号。”

    “乙字十二号!”

    更加响亮的声音传到后面,很快有一块包裹着黄布的木料被送到洪铁柱的面前。

    洪铁柱接过来,亲手打开包裹的黄布,细细抚摸了一下,笃定地道:“紫檀。”

    “紫檀!正确!”

    声音传来,上方杨师傅向着洪铁柱微微点头,亲手执笔,在木牌上红木场的下方写下了正字的头三笔。

    “柏木场,田三宝田师傅!”

    “黄杨木,正确!”

    “榉木场,金无极金师傅!”

    “铁力木,正确!”

    “……”

    所有人对这些流程都很熟悉,进展得也非常快。

    前面考核的全是师傅,他们一个个上前,看完木料马上就能认出来,第一轮将要结束,几乎每个木场的铭牌下方都能多出半个正字来。

    “旧木场,连天青连师傅!”

    连师傅上前,同样抽牌,同样的黄布木料送到他面前。

    他接过布料,并不打开,只用手掂了一下,直接就说:“鸡翅木。”他不按常规办事,旁边几个掌柜都有点发呆,杨师傅点势不妙,连忙说:“对一下号码!”

    一个年青人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翻了一下帐单,表情古怪地说:“是,是鸡翅木!”

    连师傅非常随意地点头,递还木料,转身往后走。

    旁边的人可能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都有点发呆。

    上方杨师傅连忙叫道:“鸡翅木,正确!旧木场三分!”

    许问也看呆了,他一直知道连师傅很厉害,但像现在这样,连亲眼看一下也不用,隔着布就直接进行正确判断?

    他连想都没想过,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能力。

    他的心瞬间动了一下。

    他被荆承送到这个地方来,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他能力,他也能有这样的本事?

    许问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有人把那块没有开封的木料送上了石台,递到了姚师傅的面前。

    姚师傅揭开黄布,面上露出感叹之色,跟旁边几个人议论了几句。

    连师傅却头也没回,直接回到了旧木场的阵列里,抱着手臂站到了一边。

    他的目光落到许问身上,突然问道:“今天你也要上去,你知道吧?”

    “我如今也是旧木场的一份子,理应如此。”许问点头。

    “嗯。”连师傅淡淡点头,没再说话了。

    第一轮接受测试的都是师傅们,他们的实力毋庸置疑,每个人都成功辨认出了抽到的木料,每个木场的名下都多了三分。

    第二轮仍然是师傅,许问这才留意到,其他木场的师傅通常是两到三人,只有他们旧木场由连师傅一人负责。

    于是,第二轮旧木场是许三上场,他有点紧张,摸了半天才说出是块柏木。最后被确认正确的时候,他长松一口气,额角上汗都出来了。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从第三轮开始,其他木场也全部都有学徒上场。

    这些学徒都是入门比较久,资历比较深的。但许问发现,他们辨木的能力有高有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强。

    尤其是水曲柳场的,连上两个学徒都认了半天,第二个还认错了。

    许问目光扫过,发现这个场的徒弟们因此都变得非常紧张,好几个人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复习一样。

    “这肯定是刘师傅的徒弟。”许问身边,旧木场的徒弟曲四牛正在偷偷跟他八卦。

    “嗯?”

    “刘师傅可小气了,他有三不教。徒弟不贴心不教,不懂规矩不教,不上贡不教。他手下的徒弟,能有一半学到东西就不错了。”

    “不上贡不教,这是上什么贡?”

    “给钱呗。家里有钱就可以,刘师傅最喜欢金子银子了……”曲四牛小声说。

    “这么明目张胆?”许问有些惊讶。

    “当然不是明着说的,但大家都知道。”曲四牛撇嘴。

    “还是我们师父好,只要你问,他都会教。”另一个旧木场的学徒说。

    “小声点,不要说话了。”站在队伍前列的许三扭头提醒。

    时间渐渐过去,这项考核越到后面进行得越慢。

    从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里,许问渐渐明白,古代学徒想学东西,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准学徒通常要用半年才能入门,成为正式的学徒。

    正式学徒第一年做的一般都是杂务,很难接触到正活。连旁观的机会也没有,何谈学习。

    第二年开始,学徒们可以开始学习了,但能不能学到东西,能学到多少都得看师父的。

    师傅是不是慷慨大度,徒弟是不是能讨得师父的欢心,都是非常关键的因素。

    而且古代还讲究“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师父通常都会留一手两手绝活,轻易绝不传授。

    所以“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拜师只是一个开始,想要学到真本事,运气和个人努力缺一不可。

    木板上,各木场的分数渐渐拉开距离。

    分数最高的是榉木场。

    这一方面是因为榉木场所管理的各种木料差别比较多,比较容易分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榉木场的金师傅性格随和,对徒弟很大方。

    排名第二的是红木场和柏木场,两边分数非常接近,有点难分高低。

    红木场能得到这个排名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则,红木场管理的木料都比较珍贵,平常不会随便拿出来给徒弟们练习;二则,价格昂贵,仿冒品就多,辨识难度比别的木料大多了。

    排名第四的是水曲柳场,旧木场分数跟他们比较接近,但还是落在了最后。

    “对不起师傅……”

    曲四牛也认错了,回来非常羞愧地对连师傅说。

    “回去把铁力木和鸡翅木的区别背诵五十遍,熟记在心。”连师傅并不看他,淡淡地道。

    “是!”

    有些时候有惩罚比没惩罚更好,现在就是这样。听见连师傅的话,曲四牛不仅没有沮丧,反而马上振奋了起来。

    时间渐渐推移,五个木场几乎所有的成员全部接受了第一项考核,站到了一边。

    最后原先的场地上只剩下五个人,正是许问和吕城等五个。

    杨师傅低头,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朗声道:“你们五人虽然尚未入门,但跟各木场学了这么多天,理应已经有所把握。今天你们也将成为各木场的一份子,接受考核,分数列入各场之中。首先是榉木场,刘阿大!”

    刘阿大上前,好几个榉木场的师兄弟还拍了拍他的背以示鼓励,看来氛围的确不错。

    但他的运气不是很好,他被分到了一块榆木,它跟榉木比较相似,刘阿大不幸认错了。他怏怏而归,师兄弟们也有点失望,不过还是安慰了几句。

    接下来是柏木场的何平和水曲柳的陈铁,他俩也都认错了。

    许问抬头,发现姚师傅正看着他们,眉头微皱,有些失望的样子。

    难道他今天到黄字坊,真的是特意为他们来的?

    “红木场,吕城!”

    吕城面带微笑,应声而出。他表现得非常谦和,但这段时间以来,许问也算是很了解他了,看得出他隐藏在深处的一抹自得。

    他的自得也是有理由的,他抽到了一块陈年的红木。

    吕城仔细摸了它们的表面,又对着光细细琢磨了一番,非常肯定地说出了它的名字——

    “这是酸枝木!”

    拿着帐单的那个年轻人很快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的确是酸枝木。”

    杨师傅微笑着看向吕城,问道:“你入门多久?”

    “我还未能有幸入门,进入红木场跟随学习已有五天。”

    “酸枝木有新陈之分,新木赤黄,有花纹;老木红褐,光泽较暗,有香气,与紫檀极为相似。你能这么快就正确分辨,天资极佳。”杨师傅含笑道。

    “多谢师傅夸奖!”吕城激动得脸都红了。

    杨师傅微微点头,在木板上红木场下方画上三笔,刚好凑上一个完整的正字。

    这个正字一写,红木场的分数正式超过柏木场,位列第二,吕城这也算是为红木场建了功。

    “下一个,旧木场,许问!”

    紧接着,杨师傅的声音再次扬起。

017 珠玉

    “上去认不出来也没办法,装得认真一点,谦虚一点,不会有事的。”

    许问向前走,旁边师兄弟小声对他说。

    基本上都是安慰。

    这五天许问主持整理仓库,教他们学认字,大部分时间只有连林林在跟他絮絮叨叨地说话,连师傅几乎没开过口。

    旧木场这些师兄弟从来都只把连林林的行为当成小姑娘玩耍,几乎不会认真听她说话。

    在他们看来,五天时间,也不指望许问能学到什么东西,姿态上过得去就行。

    许问走到队伍前列,突然听见连师傅的声音。

    “加油。”

    许问愕然转头,对上连师傅的眼睛。

    连师傅目光深邃,向他点了点头。许问突然间意识到他的意思,也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许问走到前面,抽取木令,报出了上面刻着的编号。

    没一会儿,一个包裹着黄布的长条型方块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许问接过,低头一看,发现黄布的角落里绣着一个“旧”字,看来每个木场的应试材料都是特定的。

    他没有连师傅那样的本事,所以他一层层打开了黄布。

    黄布里包裹着的是一块方形的木材,非常陈旧,上面红褐色的残漆斑驳,而木料本身的颜色大概也是红褐色的,与漆色混在一起,很难分辨。

    这就是旧木场分数垫底的主要原因。

    其他木场辨识的都是原木,没有杂质干扰,只需要分辨木材本身的特点就行了。但旧木就不一样了。

    要从重重伪装之下分辨出它真实的形态,就算是有经验的老师傅,也得具备极强的观察力才行。

    许问并不急躁,他首先掂了掂木料的重量,通过它的体积估量了一下它的密度。接着他通过观察辨别出漆色与木色的分界线,来判断它真正的木色是什么。然后他用指甲在旧木表面划出了一道痕迹,闻了闻它的味道。

    他做得很慢,比其他人用时都要长一些。

    可能是许问时间拖得太久,杨师傅身边,专门负责比对帐册的那个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催促道:“你快——”

    话音未落,就被杨师傅阻止。

    “不用急,等他来。”

    “一个未入门的小子,何必为他耽误时间?”年轻人眉头皱得更紧。

    “我看未必是耽误时间。”杨师傅注视着许问,摇头道。

    又过了一会儿,许问终于抬头,清晰地道:“这是一块特产山西的核桃木。”

    年轻人怔了一下,连忙拿起帐册,比对编号。

    片刻后,他怔然道:“是……是核桃木没错!”

    回答正确,许问并不特别惊喜,他点点头,把木块放回原处,又行了一礼,转身往回走。

    才走了两步,他就被人叫住:“许问。”

    许问止步回头,看向石台上方的姚师傅。

    姚师傅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说:“你是怎么认出它是核桃木,说来听听。”

    这个环节只需要辨认木材,并不需要解释自己的辨识过程。很多人、尤其是许问这种才学了几天的新人,很有可能就是稀里糊涂蒙个结果,结果不小心蒙对的。姚师傅这个要求提得着实有些冒昧。

    但许问停顿了一下,还是侃侃而谈。

    “我是从这几个方面来对它进行判断的……”

    一边吕城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许问这个人平时有些少言寡语,看上去有些木讷,也是因为这个,一开始姚师傅不太喜欢他,周师兄也安排了最累最无趣的活计给他。

    吕城从小学着八面玲珑,刻意与许问交好,但好几天下来,许问都像个木头疙瘩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两天他不再理会许问,一方面是看见连林林的确觉得有点可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听说了一些事情,觉得这个人没什么利用价值,不需要再交往下去。

    但现在,许问的表现跟他认识的那个完全不同。

    他口齿清晰,思路更是有条有理,跟之前刘阿大他们连话都说不太出来的样子完全不同。

    “首先是颜色。这块木料看上去是红褐色的,与榉木芯材以及陈年黄花梨都有些相似。但仔细辨认,红色的部分更像是漆色浸染,靠近内部的颜色接近浅褐,应该是原本的木色。”

    “然后是重量。核桃木介于软木与硬木之间,比较易于成形。与之颜色、纹理都比较相近的花梨木属于硬木,质地比它更为坚实。”

    “接下来是气味……”

    许问一条接一条地说出来,吕城听得呆了。

    一柱香后,他终于说完了自己的辨识依据,再次向姚师傅行了一礼之后,退回队中。

    姚师傅摸着胡子,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只是对着杨师傅点了点头道:“继续吧。”

    他明明没有表示,但不知为何,吕城突然心里一沉。

    月度评估继续进行。

    许问是第一轮辨木环节的最后一人,他完成之后,评估就进入了第二个轮——说木。

    许问给旧木场增加了三分,但他们仍然排在五个木场的最后一名,可见他们面对的难度有多大。

    许问回到队伍中间,师兄弟们的表情都很惊讶。

    “没看出来啊,你是本来就懂的吗?”许三上下打量着他。

    “这都是小师姐教我的。”许问认真地说

    “她?哈哈哈……是真的?”许三笑了两声,突然瞪大了眼睛。

    许问认真地点头,许三跟师兄弟们对视了一眼,表情古怪,没再说话了。

    第二轮进行的顺序跟第一轮一样,仍然是各木场的师傅们先登场,接下来才轮到徒弟们。

    师父们纷纷来到队列前方,他们将要随意选择一种木料,阐述它的特性与功用。

    这时,几乎所有的学徒同时提起了注意力,全神贯注地听着师父们的论述。

    显然,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仅仅只是一个考核,也是极为难得的学习机会。

    吕城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也很想把握这样难得的机会,但不知为何,他总有点走神,总是忍不住去想刚才的事情。

    许问的天赋这么高吗?

    短短五天时间,他就能学会这么多东西?

    还是说,他也跟他一样,其实以前就学过一些,其实是有基础的?

    吕城的心有点乱,一时间没去听前方洪师傅的论述。

    片刻后,附近一个非常轻微的声音突然传进他的耳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犯傻了?我怎么觉得洪师傅……”

    这是一个红木场已入门的学徒,正在跟他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显然觉得不太妥当。

    结果他那同伴显然跟他有同样想法,心直口快地直接就把后半句话接了下去。

    “我也觉得,洪师傅讲得不如旧木场那小子好啊。”

    怎么可能?

    吕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

    这可是师傅,许问就算以前学过,也只是一个未入门的学徒而已,怎么可能比师傅讲得还好?

    他偷偷地瞪了那两人一眼,开始专心致志地听起了洪师傅的话。

    结果听了没几句,他就不得不承认,这两名师兄说得没错。

    洪师傅懂得也许比许问多,但讲得的确没有他好。

    洪师傅讲的是鸡翅木,这是一块很名贵又很有特色的木料,可讲的内容非常多。

    洪师傅讲得非常全面,但问题就是太全面了。他一会儿讲它的外形,一会儿讲它的用途,一会儿拿自己以前用它打造的一件家具举例子,跳跃性极强,经常让人听得一头雾水。

    相比起来,刚才许问讲得有条有理,非常清晰。核桃木是特产于山西的一种木料,此地很多木匠并没有见过,但听完他讲的,吕城也觉得自己以后能认出它来了。

    果不其然,洪师傅说完之后,上面姚师傅等人给他打了一个四分,一个完整的正字缺了一笔。

    他对木料的讲解毫无问题,这一分明显就扣在了表达方式上。

    洪师傅之后,是柏木场的田师傅。

    他的情况比洪师傅更加糟糕,吕城听得忍不住皱眉。

    田师傅天生口疾,有点结巴,说话不太流畅。第一轮的时候他只说了三个字,干脆有力,还不觉得。但现在长篇大论说起来就很明显了。

    结巴是天生的没有办法,关键是他讲的内容也不比洪师傅好多少,想到哪里讲到哪里,显得乱糟糟的。

    换了以前,这些问题可能还不会太显眼,但今天有许问珠玉在前,师傅们不免就被比下去了。

    这一轮结束,田师傅只被打了个三分。

    还好接下来上场的是金无极金师傅。他为人温和,口齿也很清晰。

    他明显吸取了前两位师傅的教训,事先把自己要讲的话整理了一遍,还在论述里穿插了一些有趣的小故事,逗得下面不时就发出一片笑声。

    讲完之后,他得到了第一个五分,吕城留意到,金师傅看到木板上新添的那个完整正字之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显然许问给他也是造成了一些压力的……

    四个木场的当家师傅们讲完之后,连师傅登场了。

018 说木

    连师傅走向队伍前列,在那里站定。

    “我来讲一下黄杨木。”

    “黄杨木,木中君子。一说黄杨无火,一说黄杨厄闰。

    《酉阳杂俎》称,世重黄杨,以其无火也。用水试之,沉则无火。凡取此木,必以阴晦,夜无一星,伐之则不裂。

    《监洞宵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咏曰,‘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苏轼自注:‘俗说黄杨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

    然《本草纲目》注曰,‘黄杨生诸山野中,人家多栽种之。枝叶攒簇上耸,叶似初生槐芽而青浓。不花不实,四时不凋。其性难长,俗说岁长一寸,遇闰则退。今试之,但闰年不长耳。’道明了其中真相。”

    “民间说,千年不大黄杨木,黄杨木小材易得,难见大料。其木质坚实细腻,纹理细密通直,少见家具,多用于木雕。”

    “辨认黄杨一看皮,二看芯,三闻味。黄杨皮薄如纸,芯黄如牙,色香轻淡。旧木常见油麻染色作伪,色泽僵硬无包浆,可用不尽水反复轻拭,褪色为赝,留色为真。”

    连师傅说完,向四周抱了抱拳,自动退下。

    许问把他说的话在心里反复回味琢磨,只觉得他说得言简意赅,虽然简要,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周围无数人看着他,全部都呆住了。

    旁边许三呆了一会儿,偷偷地捅了捅许问,问道:“你听懂了?”

    许问“呃”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正规大学本科毕业,连师傅说得又这么清楚,怎么可能听不懂?

    “果然是识字的娃,就是厉害。我就听懂了一两句……黄杨木很少有大料,一般都是小料……”许三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对此感到非常惭愧。

    许问拍拍他的肩膀,环视四周。

    旧木场的徒弟们表情都很复杂,有像许三这样惭愧的,也有一些感觉有些骄傲的样子。

    其他木场各师徒的表情更加多样,但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听懂这段话。

    许问重新回味,发现连师傅的话简单归简单,但有点太简单了,的确不太大白话。

    他这种接受过正规系统教育的还好说,其他这些工匠和学徒连字都不怎么识,怎么能听得懂?

    这大概也是连师傅明明实力很强,但旧木场回回都在月度评估里垫底的原因之一了。

    鉴定旧木的难度当然很大,但老师讲课听都听不懂,怎么学得会东西?

    “连师傅刚才讲的是黄杨木。黄杨木有木中君子之称,有两个说法,一个是黄杨木点不着火,一个是说它闰年不仅不会长得更大,反而会往里缩减。这两种说法各有出处,但前面这点其实是在说黄杨木木质非常坚实,后面一个被证明是假的,它在闰年的时候不是会往里缩,只是不会成长而已……”

    许问声音很小,对着许三把连师傅刚才说的话“翻译”了一遍。

    旧木场队伍里其他几个徒弟纷纷凑过来听,一听就听懂了。

    “不愧是念过书的,听得好清楚!”他们非常佩服。

    连师傅站在队伍旁边,跟许问隔得有点距离,理论上来说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这时,他却突然转过头来,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没有留意,他翻译完,石台那边还没传出声音,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往那边看。

    姚师傅等人正在议论,似乎该给多少分,他们也有点拿捏不定。

    最后他们终于做出了决定,一个完整的“正”字被端端正正地写在了木板上。

    还是五分!

    许问在下面微微点头。

    连师傅讲得虽然有点不大好懂,但是引经据典,论述完整,并无谬误,完全担得起这个分数。

    但其他木场的学徒开始窃窃私语,明显有些忿忿不平。

    连师傅说的是什么?听都听不懂,凭什么拿满分?

    但姚师傅的决定他们还是不会质疑的,只是看向这边的表情就有点不太好看了……

    “以前评估,连师傅也是这样说的吗?”许问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许三。

    “那没有。以前这个环节,师傅都说他懒得多费口舌。”许三摇头。

    “难怪。”许问点了点头。

    不过他以前都不参加的话,为什么今天会突然去费这个“口舌”呢?

    “说木”环节继续进行,各木场的师徒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完成任务。

    许问一开始还听得很认真,但是听着听着,他就无奈了。

    他转头一看,发现许三用袖子掩着嘴,不露痕迹地打了个呵欠。不止是他,其他也好几个徒弟都在打呵欠。

    说木就要说,这一说就不是一两句能完成的,通常都要说上比较长的一段。

    而且许问还另外知道了一个附加的潜规则,就是你上一次评估所说的木项得到了三分之上,这一次就不能再拿它作为素材。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然每个月都是同一款木料翻来覆去地说,怎么进步?

    于是大部分人说的都是自己以前未曾尝试过的新领域,师傅们表述不清,徒弟们颠三倒四嗑嗑巴巴,连续几轮下来,能把一大段话说清楚的人都不多,更别提像金师傅这样幽默诙谐,连师傅这样简洁有序的了。

    许问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最早登场的那些是各木场的大师傅,本来就是经验最老道、对木材更熟悉的那一些。

    越往后走,队伍里越是呵欠连天。

    许问听得算是比较认真的,他尽其可能地想从中间学到一些东西。但是渐渐的,他也开始泛起一丝困意,眼皮子有点发涩……

    前方的木牌上,各木场新加的分数,几乎全是一画或者两画,有时候连一笔也没有……

    当然,这么多学徒,也不是所有人都表现不佳。

    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口齿伶俐,头脑清晰的。他们对着自己了解的木料侃侃而谈,听得姚师傅他们面带微笑,抚须点头。

    “真好啊。”许三羡慕地说。

    “嗯?”许问疑惑。

    “看见大师傅们的表情了吗?挺满意的吧?这种的就会被调去玄字坊甚至地字坊了。那边吃的喝的都比这边好,不像咱们这里所有人住个大通铺,是四人一间的好房子……”许三嘀嘀咕咕,接着马上反应过来,“当然我不是说咱们旧木场不好啊……”

    许问恍然。

    他之前就在想,明明月度评估有竞争,大家应该认真练习才对,怎么会都表现成这样。

    原来优胜劣汰,能说会道的那些都被调走了。

    也对,黄字坊是木料仓库,通常不对外,不需要大家嘴皮子利索。姚氏木坊这也算是专项培养吧……

    秋日的太阳渐渐向中间偏移,不知不觉已经快到中午。

    各木场的学徒们基本上已经完成了自己第二个阶段的评估,最后只剩下五位未入门的准学徒。

    到现在为止,榉木场的分数仍然排在第一,红木场与柏木场的分数则拉开了一点。

    红木场里有两个比较会说的徒弟,各给本场添了三分。

    旧木场继续垫底,这一轮他们的表现,还不如第一轮呢。

    “榉木场,刘阿大。”

    杨师傅报出名字,他似乎也有点疲倦。

    刘阿大上前,他说的正是榉木。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条理也不算特别清晰,但总算是把榉木的几个要点全部都表达清楚了。

    上方姚师傅颇为满意地点头:“时间这么短,能记住这些已经不错了。两分。”

    一横一竖两笔被划在了木板上,刘阿大有些激动地转身,金师傅向他勉励地一笑,他用力鞠了个躬,眼眶都有些发红。

    刘阿大之后是何平,何平之后是陈铁,这两人表现得都不算很佳。

    尤其是何平,似乎位于这种场合让他有点紧张,他直直地看着前方,明显脑袋一片空白,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时间到了,他只能怏怏退下,一分也没挣到。

    吕城上了。

    红木场跟旧木场站的是个对角,吕城站到队伍前端时,稍一侧头就能与许问对视。

    许问跟之前一样认真,直视着吕城,吕城连头也没有偏一下,目光热切地看着姚师傅,抱拳道:“我今天想说的是金丝楠木。”

    金丝楠是最名贵的木材之一,华美富丽,几乎可以说囊括了所有木材的全部优点。

    吕城用尽了一切力气去夸赞它,说得花团锦簇,言辞非常华丽。

    他足足说了一盏茶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上方姚师傅一直轻抚着自己的胡须,微微点头,不辨喜怒。

    吕城可能把这种点头当成了一种鼓励,兴奋得连声音都变大了一些。

    最后他终于说完,行了一礼,期待地看着姚师傅,又低下头,炫耀式地看了许问一眼,看得他有点莫明其妙。

    姚师傅停顿了一会儿,跟旁边的人小声议论了几句,最后点头道:“讲得不错,加两分。”

    吕城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才两分?

    这跟他的预期可完全不同!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上方,姚师傅正向着杨师傅示意,让他把分数写上。

    杨师傅似乎也有点诧异,但还是照着姚师傅的意思办了。

    “说得太夸张了……”许问低声自语,摇了摇头。

    说木这个环节,就类似于写说明文,要求的是清晰条理,冷静客观。吕城用了太多的修辞手法,并不符合说明文要求,当然拿不到高分。

    不过听了这么多,他也大概知道姚师傅他们的需求是什么了。

    “旧木场,许问。”

    听见自己的名字,许问大步上前。

019 她教的

    “我今天来说的是花梨木。”

    “花梨,又称花榈、花狸、降香檀、花枝,木色红紫,肌理细腻。它的用途非常多,可以做成各种玩器,也可以做成桌椅等家具,还有人把它做成文房四宝。”

    许问上来之前就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这时一条条一项项说出来,全是大白话,清晰易懂。

    “花梨木有新老之分,老花梨又称黄花梨,颜色从浅黄到紫赤非常多样,纹理清晰特殊,锯解时芳香四溢,是一种难得的佳木。”

    “花梨木最大也最可贵的特征,是它的性状非常稳定,无论寒暑都不变形、不开裂、不弯曲,可以长久保存。”

    “同时,它的纹理非常清晰,如行云流水,常见的主要有以下几种……”

    许问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夏日木料的干脆与温厚之意,非常好听。此时他不疾不徐地进行着说明,态度坦然大方,周围以及上方的无数道目光对他来说,都像是不存在一样。

    这种特质在眼下的工匠与准工匠里非常罕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谁也不知道,许问此时在讲解着花梨木种种特征的时候,眼前却浮现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与带着笑快乐述说着的嘴唇。

    他进入旧木场只有短短五天时间,与连林林认识只有四天,当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这四天时间里,连林林讲得最多的就是花梨木。

    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木料,因为上面的花纹千变万化,令人遐想。

    小时候她爹出去做活,她留在家里,只有木料跟她做伴。她就盯着花梨木的纹路,想象它的各种形状,给自己编故事。

    小孩子的想象光怪陆离,她自己编得有模有样,等爹爹回来了就讲给他听。

    连师傅一边忙碌着家事一边听,有时候问她一句“后来呢”,她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是属于他们父女俩的故事,也是她非常珍贵的回忆。

    许问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笑靥,感受到的却是隐藏在下面的深深寂寞。

    “辨别花梨木,有六看一闻。”

    “一看带状条纹,二看交错纹理,三看偏光,四看鬼脸,五看牛毛纹,六看荧光,七闻檀香味。”

    “一看带状条纹,是指观察花梨木的纵切面。花梨木的木纹比较粗,纹理直而多,心材呈大红、黄褐、和红褐色,从纵切面上看带状长纹非常明显。”

    “二看交错纹理,是指……”

    这些内容,都是连林林讲给他的。

    讲的时候,她还照老样子,找了好几块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花梨木给他当参考。

    其实她讲起来也跟那些老师傅有一样的毛病,随意性非常强,缺乏条理,让许问很不习惯。

    许问当时就指出了她这个问题,跟她一起把这些内容整理了一遍。

    连林林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她绝不是那种刁蛮任性,听不得别人一句意见的女孩。她立刻就发现了许问说得对,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合盘托出,以他为主导进行重新整理。

    “你的脑子真的好使耶。”

    窗户支起,阳光透窗而入,照亮了她的眼睛。她倾身上前,殷切地看着许问说,“继续教我认字吧。等我学会了,我就能把你说的这些东西全部整理出来,集结出书了!”

    当时许问只觉得好笑,他干脆地说:“好啊,那就等连小姐里芳笔著书,助我留得清名了。”

    “你放心,交给我了!”连林林大包大揽地说,好像已经开始学会认字,马上就要开始写书了一样。

    片断的回忆在许问脑海中掠过,让他的眼睛里染上了点点笑意。

    他的声音更加轻快,条理分明地继续着自己的阐述。

    说明文这种体裁,可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从初中开始就必须要学习的。

    想以前在学校上作文课的时候,许问最拿手的也是这项,常常被老师夸奖思路清晰,逻辑感十足。

    后来上了大学,经历了更多教材与工具书的洗礼,他对如何介绍一个概念有了更明确的了解。

    如今不过牛刀小试,石台上方,姚师傅坐直了身体,身体微微向前倾。

    最后许问全部讲完,行礼道:“关于花梨木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在此,请各位师傅评点。”

    一时间没人说话。

    第一轮许问解释自己的鉴定原因的时候,也像这样比较长地介绍了一遍。

    那时候总地来说比较简短,远不像现在这样完整系统。

    而许问现在所讲的,其实一些大师傅们也不是不知道,要说有些细节他们可能比他说得更完整。

    但他这些话里所体现的不光是这些内容,而是另外一种思路。用比较现代的话来说的话,那就是一种科学思考问题的方式。

    大师傅们听着许问的阐述,感受着更深处的一些东西,不知不觉就发起了呆,想得有点浑然忘我了。

    过了一会儿,轻轻的掌声突然响起。

    姚师傅第一个回过神来,有些激动地鼓掌。

    不仅如此,他还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沿着石梯一路走下石台,来到那块木牌旁边。

    “笔给我。”他简短地说。

    杨师傅一时间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把手里的笔交给他。

    姚师傅接过笔,直接在旧木场下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正字。想想觉得不够,又在下面多补了一个完整的正字。

    他这意思,就是满分还不够,给了许问双倍的分数!

    连师傅看着姚师傅的行动,弯了弯嘴唇,露出一个笑意。其他各木场的大师傅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而那些比较次一级的师傅以及学徒们,全部都纷纷议论起来了。

    在他们看来,许问讲得的确清晰有条理,一听就懂,但给个满分也足够了,怎么能给双倍的分数?

    这时,榉木场的金无极金师傅首先举起了手,开始鼓掌。

    接着红木场的洪师傅、柏木场的田师傅等跟在后面,纷纷开始鼓掌。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了,他们非常赞同姚师傅的评分,认为许问的论述已经超过了他们规定的标准,更在那之上!

    次级师傅和学徒们顿时不敢多说什么了,姚师傅放下笔,大步走到许问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说:“好,好!”

    接着又看向他身后的连师傅,目光有些复杂,“你今天讲的这些,都是连大师教给你的吧?”

    姚师傅声音比较厚重,有些发音不是很清晰,必须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但他现在就站在许问面前,这个“连大师”清清楚楚落入他的耳中,让他愣了一下。

    他思索片刻,正准备摇头,就听见身后首先传来一个声音:“不是。”正是连师傅的声音。

    姚师傅愣了一下,目光在旧木场的队伍里逡巡:“那是哪位师兄代教?”

    他的目光落在许三身上,许三本来一遇到生人或者紧张起来就会结巴,这时断断续续地否认,结巴得更厉害了。

    “是连姑娘教我的。”许问回过神来,认真地回答。

    “连姑娘?”姚师傅看向他,惊讶地问。

    “是,连师傅的千金,虽然年幼,但是对木材非常渊博。到旧木场之后,我得她帮助良多,今天所述的这些内容,全是她教我的。”许问的声音清朗而清晰,传遍整个广场。

    姚师傅不说话了,表情有些古怪。

    许三小心翼翼拉了一下许问,轻声道:“这,这种场合,你,你不要乱说……”

    “是不是乱说,师兄你应该很清楚。”许问摇头。

    此时,他能清楚地听到周围的声音。

    没几个人觉得他说的是真的,还有一些人在嘲笑他,说他是个多情种子,被女人迷花了眼。也有人说他没准很有心机,想要借这个机会讨好自家木场的大师傅,换一个提前入门的机会。

    许问听着,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上前一步,正要继续帮连林林申辨,身后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止住了他。

    是连师傅。

    连师傅对着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说话。

    许问有些不太理解,但看着连师傅的眼神,却沉默了下去。

    连林林会的这些,当然都是她爹连师傅教的。

    连师傅会教女儿这些,甚至把她教到这种程度,证明他的想法跟这些人并不一样。但现在连他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不知为何,许问心里有些滞闷。

    这时,姚师傅呵呵笑了两声,拍拍许问的肩膀,突然问道:“对了,你现在还没有入门吧?”

    他目光深邃,神情间怀着期待。

    “是,还没有。”许问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如常回答。

    “那么……你可愿拜入我门下?”姚师傅微笑询问。

    现在?不是说半年后吗?

    许问一愣。

    “不,他不愿意。”许问还没有回答,连师傅的声音在他身后突然响起。

020 拒绝

    姚氏木坊不过只是一家工坊,但内部其实也有着明显的等级之分。

    姚师傅是姚氏木坊的招牌大师傅,在外面的门面,一手手艺超凡脱俗,就算京城也有他的名声流传。

    不过近几年来,由于某些原因,他已经很少亲手做活,大部分时间都在姚氏木坊进行管理。

    总之,他就是这家木坊的所有人以及最高领导,其他师傅全部都在他之下。

    姚师傅之下,就是天字坊的几位供奉级别的老师傅。他们手艺精湛,个个都有一门绝活,但是埋首做活以及教徒弟,很少出来。

    再下面就是天地玄黄各工坊的大师傅了。

    这些师傅有姚家家族传承自己培养的,也有外聘过来的。掌管各场的大师傅等级比较高,下面隶属的师傅相对低一点。

    也就是说,姚师傅站在姚氏木坊这座金字塔的顶端,连师傅则在第三级比较靠边一点的地方——旧木场即使在黄字坊也是比较边缘的一个区域,这个不得不承认。

    现在姚师傅向许问抛来橄榄枝,如果真的学到姚师傅一身绝艺,那可就不是简简单单混口饭吃这么回事了,没准就会被朝廷看中……以现在朝廷对工匠的重视,加官晋爵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半路插出个拦路虎,许问还没说话,连师傅直接替他拒绝了,这是什么意思?

    姚氏木坊的内部情况,吕城非常清楚,甚至他早就听到了风声,姚师傅原本的弟子周志诚因为某些缘故无法再从事木匠工作,这位大师傅必须要另外再找个人来传承自己的衣钵。

    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吕城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他二叔也是个老木匠,二叔孤寡无子,把他当自己亲儿子看待,从他小时候起就教了他一些本事,但又不算拜师,没有另拜师门的妨碍。

    他比别人更有基础地进入姚家木坊,又处处小心,提防其他同门,就是为了脱颖而出,得姚师傅另眼相看。

    他一早就听说,今天这次月度评核,姚师傅会亲自来看他们五个人,看看能不能从中选一个好的收入门下。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姚师傅为什么这么急,但今天在黄字坊门口看见他过来,立刻明白消息果然是真的。他大喜过望,决定拿出真本事好好表现一下。

    没想到第一轮还好,他准备充分的第二轮竟然并不讨姚师傅喜欢,只评了个两分。

    同时,一直木讷的许问却大放异彩,从第一轮开始就表现得极为亮眼。

    吕城的心里产生了浓浓的危机感,但月度评估靠的全是真本事,他绞尽脑汁,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姚师傅亲口相邀,以为事情就此将成定局,没想到连师傅先给许问拒绝了!

    “哦,许问你怎么想?”姚师傅看了连师傅一眼,含笑问许问。

    许问看向连师傅,与他对视。

    吕城在心里暗暗着急。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一个是连朝廷都知道名字的顶级工匠,一个是旧木场默默无闻的乡下师傅,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择吧!

    “我收你为徒。”连师傅向许问点点头,有些生硬地说。

    快拒绝啊!

    不知为何,明明许问有了这个机会,吕城就不可能再有,但吕城还是真心实意地着着急。

    “好的。”令所有人为之意外,许问向连师傅点点头,答应了。

    不仅如此,他还转向姚师傅,非常正式地拒绝了他,“抱歉,我已经入了连师傅门下,不能再拜您为师了。”

    “你已然确定?”姚师傅注视着他,不辨喜怒。

    “是。”许问认真点头。

    “好,好……”姚师傅笑了两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向着连师傅一拱手,转身走了。

    接着杨师傅宣布已到中午,评估暂时中止,未初、也就是下午一点继续。

    各木场纷纷解散,各自去进餐。

    连师傅看了许问一眼,挥手道:“唔,等今天结束。”说完就走了,语意非常不明。

    很多人从许问身边路过,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不可思议。

    吕城清楚地听见旁边有两个师兄在议论。

    “这么好的机会,他就这样放过了?脑子被屎糊住了吧?”

    “啧啧,我猜是被女人迷花了心。连师傅的丫头我是见过的,长得真水灵。”

    “女人……”

    吕城咬了咬牙,绕了个大圈,一溜烟小跑到许问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说:“你傻啊你?!”

    许问回头,看见是他,脸上有些惊讶。

    “姚师傅什么人,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吕城气急败坏,把自己了解到的关于姚师傅的事迹竹筒倒豆子一样告诉他,最后说,“有钱有本事,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你现在去跟姚师傅赔个罪道个歉,没准还有机会!”

    许问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才问道:“我不拜姚师傅为师,你不就有机会了吗?”

    “我,我……”吕城支吾了两声,恼羞成怒,“我就是看不惯,我看重的事情,你凭什么就这样放弃……对,就是这样!”

    许问笑了,他仿佛第一次看见吕城一样,真心实意地说:“我是考虑好了才做选择的。你很有天分,只要勤奋踏实,姚师傅一定会看到你的。”

    “用,用得着你说吗!”吕城的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要回去。没走两步,他又转过身来,指着许问说,“女人到处都是,拜师的机会可是难得!”

    许问微笑点头,吕城猛一回头,小跑着走了。

    许问有些意外。

    吕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身世背景不错,与普通的农家子弟相比,接受过一定的教育,见识相对来说比较广。喜欢算计,自以为是个棋手,喜欢摆布别人。

    比想象中更聪明一点,也能吃苦。按照姚氏木坊的规矩劈柴,其实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他每天都能独自一人提前完成,可见不是没有毅力的。

    嫉妒心强、好争胜,这是他行动的动力,也是他一些行为的原因。

    出于这种了解,许问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被姚师傅看重,就会成为吕城的敌人。

    这种想法大概也没错,刚才那一会儿,吕城眼中的嫉妒也是清晰可见的。但许问真的没想到,他会专门跑过来劝自己……

    有些人,真的挺有意思的……

    以往午饭,是各木场的人自己安排。

    但今天,午饭时间只有半个时辰,非常短暂。

    所以午饭是统一安排,各自派人去领,打回去一起吃。

    许问被吕城耽搁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许三他们已经去领饭了。剩下的人看许问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太理解,但又多了一些亲近。

    显然在他们看来,也觉得姚师傅是比连师傅更好的选择,但许问会选择他们的师父当师父,他们也觉得挺高兴。

    这会儿连林林不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过了很久许三他们才回来,食盒里只有残羹剩饭,还有一半已经冷了,只剩一点余温。

    许三无奈地说:“打,打饭的顺序也是照上个月的评估成绩来的,我们排在最后……忍,忍忍吧。”

    其他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纷纷招呼着快吃。现在离未时只有一刻钟多一点,不赶紧吃饭就得饿肚子了。

    所有人一起狼吞虎咽,吃完连忙赶到广场。

    他们到的时候,其他木场的人已经全部到齐,守在门口的那位师兄还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又是你们最晚。”

    许三陪笑道歉,许问抬起头,看向石台下方。

    木牌之上,各木场上午的评分已经清点出来。

    榉木第一,红木第二,柏木第三,水曲柳第四,旧木第五。

    旧木与水曲柳两场之间,相差一百余分,差额非常巨大。换了以前,这一百分就是天堑,是一个绝对跨越不了的距离。

    而此时, 许问深深吸了一口气。

021 争

    评估第三轮,是“择木”。

    这一轮分数最多,事实也是各木场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姚氏木坊黄字坊存在的主要意义,是为了提供木坊工作时所需要的木料。

    日常打造一些家具之类的,需要的材料比较固定,这种时候,只需要提前把相应木料准备好就行了。

    但有一些更大型、更复杂的工作,譬如建筑房屋以及打造一些高档的家具及器具,可能需要混合使用各种不同的木料,有时候还需要临时调度。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需要各木场的木材储备足够充分,准备调度的速度要足够快,才能及时供应、完成工作。

    月底评估是对木坊各人能力的一次评估,择木这一项也是一次实地练兵,要求各木场的师傅以及徒弟们,对本场木料足够熟悉。

    杨师傅明显也更重视这个环节,他重新把择木的要求说了一遍,表情严肃,下面各人也听得非常认真。

    为了节省时间,五个木场每场一人,将会有五人同时进行考核。

    首先是抽签。这五人上前抽取需要在本场寻找的木料的要求,这要求不仅包括木料的种类,还有大小尺寸,以及有没有节疤、色泽新旧等各具体的内容。

    抽到签之后,被评估的成员需要立刻前往所在的木场,带来相应的木料。

    从抽签开始,就会有一柱香燃起。这柱香燃尽之前,这人若是没有把木料带来,他所在的木场将一分不得。

    如果能及时完成,大师傅会综合这柱香剩余的长度以及他所带来木料的质量进行评分,最高十分,最低零分。

    每个木场的人数不同,这一轮考核结束之后,五座木场将根据人数进行相应折算,最后分数进行排名。

    杨师傅说完,目光环视四周,问道:“可明白了?”

    “明白!”所有人哄然应答,许问也跟着点头。

    这时,他也在心里计算了一下。

    五个木场,柏木场人数最多,旧木场跟红木场人数差不多,相对都比较少。

    现在他们落后水曲柳场128分,根据人数来折算的话,他们要在最后一轮超出水曲柳场51分以上,才能摆脱垫底的位置。

    现在榉木场分数最高,想要超过他们,则需要比他们高110分……这个难度就有点大了。

    旧木场连同连师傅和他在内,一共28人。

    唯一的期望,就是所有人全部拿到满分……

    许问拉了一下许三,叫道:“师兄。”

    许三回身:“什么?”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拿到第一?”许问轻声却坚定地说。

    “什么?!”许三的眼睛顿时瞪大了,旁边其他几个人听见了,同时转头看向许问,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不可能的!”许三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不可能?”许问反问,同时把他刚才的计算跟他们讲了一遍。

    “只要用来计时的那柱香剩下一半,拿来的木料一点无错,我们就能得到十分。从这里前往旧木场再折返回来,只需要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这个要求并不难完成,为什么做不到?”许问环视四周,不知不觉中,旧木场所有的学徒已经全部围绕在了他身边。

    “那,那选择木,木料的时间呢?”许三莫明地紧张起来,说话又开始结巴了。

    “木料我们重新整理过了,只需要过去拿就可以了。”许问简单地说。

    他的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他们的表情从犹豫不定渐渐变得明朗。显然,他们都想到了这两天他们完成的工作,想到了旧木场当前的情况。

    “可以试试看?”一个叫钱明的学徒小声试探着说。

    “如果能拿到第一,下个月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吃上热饭了?”另一个学徒突然有些期待地说。

    “对,可以第一个吃上饭!”钱明顿时兴奋。

    “第一个打饭的,还可以打,打到肉!我,我去的时候肉,肉都没有了。”许三结结巴巴地指出要点。

    “肉!”

    在这里的全是十四五十七八的半大不子,对于他们来说,再没什么比吃上肉更重要的了。

    一时间,所有人全部眼睛发光,斗志熊熊燃起。

    如果是上个月,就算他们再想吃肉,落后到这种程度,他们也只能乖乖认输。

    但这个月不一样,他们提前做了很多工作,他们还有获胜的可能!

    “真能拿到第一,我就给你们买纸笔,每人一份。”冷不丁地,连师傅插进来一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

    旧木场的所有学徒全部沉默了下来,看向连师傅。

    许问看着他们,笑了起来。

    要拿第一,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作。但现在,他觉得应该没有问题了。

    杨师傅申明完规则,正要喊开始,姚师傅带着周师兄,再次走进了大门。

    他对着杨师傅拱拱手,再次走上石台,坐了下来。

    杨师傅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转身,高声道:“榉木、红木、柏木、水曲柳、旧木,五家木场一起准备。燃香!”

    五道香烟袅袅飘上青天,浅浅的香灰开始在烟口堆积。

    五家木场各有一人站了出来,排在前面的当然是各家的师傅。

    这些师傅们还比较矜持,看见香烛点燃,就迈开步伐,不疾不徐地往门外走。

    有比较调皮的小徒弟偷偷摸摸地跟在他们背后,等他们走了扒着门看。看了两眼就捂着嘴偷乐着跑了回来。

    “师傅们这是装的,一出门就开始跑了!”

    没一会儿,真相就传遍了人群,徒弟们一边有点忍俊不禁,一边又觉得师父都这么认真了,自己也得努力才行。

    连师傅也是第一批,他跟其他师傅们一起出门,香烛才燃了三分之一不到就重新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手里托着一方木头,走到杨师傅面前轻轻放下,手一翻,之前抽到的纸条一同递上。

    “香燃未半,樟木一方,两尺方,一尺长,三寸厚,无疤好木,正确!”

    杨师傅身边那年轻人唱戏一样地念了出来,杨师傅毫不犹豫地抬手,在旧木场的下方连画了两个正字。

    许三一乐,附耳对许问说:“我还以为师傅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呢,原来也会跑去跑回!”

    许问看着连师傅气定神闲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出他跑步的样子。不过事实就是,他第一个回来,为旧木场挣回了第一个满分!

    旧木场的徒弟们明显被激励了。

    他们只有一个师傅,因此第二波就得许三这个徒弟上了。

    才一开始,他就摆出了助跑的姿势,杨师傅手下的师兄刚刚把摆满签条的托盘拿出来,他就随手一抽,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拆签条看——连这点时间也舍不得浪费。

    他的动作实在太突然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旁边的师傅们全愣住了。

    结果就是,师傅们走到门口时,早就看不见许三的背影了。而他,同样也是第一个回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带回了准确的木料。

    同样香燃未半,又两个正字记在了旧木场的名下。

    旧木场第三个登场的是钱明,其他场的师傅再次只能看见一个学徒的屁股。

    钱明也没有疑问地第一个回到广场,第三个满分。

    第四个开始,其他场也有徒弟上了。

    他们可不像师傅那样得在徒弟们面前摆出身份,跟旧木场一样,他们也抢了签条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在瞪旁边的人。

    就你们能?就你们欺负我们师父?

    但是,第一个回到广场的仍然还是旧木场的徒弟。

    这次上场的是冯犁,他个子瘦小,偏偏抽到的这块木头要求的尺寸比较大,长足有三尺。他背着那块大木头拼命狂奔回来,满脸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他拿到满分之后,气喘如牛地回到队伍里,傻呵呵地笑着:“我,我也是第一个。”

    许三恨铁不成钢地给他擦汗:“你跑这么快干嘛?不需要第一,只要香没燃到一半,一样能拿双正!”

    “嘿嘿,我怕来不及嘛。”冯犁盯着木板上那两个正字,高兴地傻笑着。

    排在前面的都是师傅和各木场资历比较久的弟子,他们对自家木场比较熟,拿回来的木料通常不会出错,比的就是来回的时间。

    这种情况下,旧木场占优还不让人觉得很奇怪。

    年轻人,跑得快很正常。

    但是从各木场的第五个人开始,就开始让人觉得有点不对了。

    这时候,各场的师傅基本上都已经完成了择木任务,剩下的全是年轻弟子。

    弟子们可是不讲什么面子的,跟许三他们一样抢了签条拔腿就跑,试图用最快速度来回。

    但是在这个环节里,跑得快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要找到准确的木头然后回来。

    五个人一起出发,出门的时候全在狂奔,几乎瞬息之间广场上就空了。

    线香一点点燃烧,青烟袅袅,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一回究竟是谁第一个回来。

    没过多久,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褐色麻布短打,最常见的学徒制服,所有做徒弟的都穿成这样,但是衣襟上的红褐色带子说明了他的身份——

    又是旧木场的。

    他们又第一个到了!

022 又是

    “又是旧木场?”

    “他们怎么这么快?”

    各木场都感到了惊讶。

    旧木场这个学徒显然也是全力以赴跑回来的,满头大汗地扛着一块也不小的木料,直接冲到香线面前,咚的一声放下。

    杨师傅踱过去,接过他手上被汗打湿的签条,看了一眼。

    旧木场学徒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简直能看见后面摇起来的尾巴。

    杨师傅微微点头,转身回去,旧木场名下再添两个字正字。

    “棒!”旧木场学徒全部都跳了起来,相互抱成了一团。

    可能过于图快忽略了其他,第二个回来的榉木场学徒虽然没比前面的慢多久,但却带错了木料。

    他把一块榆木认成了榉木,带了回来。

    榉木是他们场的招牌木材,就算这两种材料非常相似,他也不应该认错。

    杨师傅宣布结果的时候,这个学徒脸上的笑容刷地一下消失,无措地看向金师傅。金师傅正在跟他直属的师父说话,两人眉头微皱,一起摇摇头叹了口气。学徒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张了张嘴,有些慌张又有些委屈。

    剩下三个木场的学徒回来得都比较晚,红木场学徒回来的时候,香只剩五分之一,不过他的木料是正确的。其余两个,不仅回来得晚,木料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只勉强得到了象征性的两分。

    接下来的差别更加明显。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穿梭在广场上,红褐色的布带不断飘扬。

    旧木场的学徒总能第一个回来,总能带来完全正确的那块木料,满分几乎就是他们的代名词。

    其余的学徒,不仅回来得迟,木料也总是参差不齐,好像正确是只能碰运气才能完成的事情。

    上方姚师傅一开始还是带着笑在看,偶尔跟周师兄说两句话。随着时间过去,他的表情越来越认真,最后甚至站了起来,走到石台边缘,紧盯着下方看。

    木牌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正字像是一个跑道,最后一个字就像各木场学徒当前奔跑的身影。

    如今,旧木场学徒正在以疯狂的速度向着前方接近,一个个超车。

    他们首先超过了相距不远的水曲柳场,接着是柏木场、红木场。现在,他们正向着榉木场的方向发起冲锋,越来越靠近他们了!

    榉木场也并非没有优势。

    除了错把榆木当榉木的那个徒弟以外,后面几个学徒带回来的木料都是正确的。

    但是跟旧木场比起来,他们的速度实在太慢了,几乎每次都卡在香线快要烧完的时候才回来。有两次香还几乎烧完了,只余一点闪着火星的余烬,勉强拿了点分数。

    旧木场的学徒们更加兴奋,他们的干劲比之前更足了。

    香柱燃起的那一瞬间,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发令枪响起。他们用尽全力奔跑着,为了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目标。

    “双正,棒!还差二十一分!”

    一个学徒冲回队伍里,气喘如牛。旁边学徒一涌而上,拼命拍打着他的后背,夸他干得好。

    那个学徒眼睛亮得像火一样,咧着嘴笑,叫出了下一个学徒的名字。“拴住,加油!”

    两人相互击掌,名叫拴住的学徒小跑着上前,开始做准备。

    队伍里的气氛非常热烈,许问看着他们,心里仿佛也有某种东西正在燃烧,越烧越旺。

    “多亏了你。”许三的声音突然响起。

    许问转头。

    “多,多亏你带我们提,提前准备好了。过去只,只用拿,根,根本不需要找!”许三本来只要慢慢说话就不会结巴,但这时候他实在太兴奋了,完全顾不上回避自己的口疾。

    “……嗯!”许问点头,从未有过的强烈成就感在心中弥漫。

    接下来,旧木场又两个双正进帐,榉木场两人未能及时到达,一分未得。

    到现在,旧木场已经位列第二,与榉木场之间的差距只剩一分。只要最后许问发挥正常,就能一举赶超,拿到旧木场从来没拿到过的第一!

    各木场只剩五个准学徒,许问缓步上前,来到香线面前,旁边是吕城何平他们。

    五个托盘被捧到面前,木制托盘,漆着不同颜色的漆边,代表着五家不同的木场。

    托盘上原本装满了签条,现在已经所余无几。

    白烛倾斜,将要点燃五根香线,开始这场评核比赛的最后一轮。

    许问做好准备,正要开始,突然听见上方一声喝令:“稍等!”

    石台上方,姚师傅站了起来,紧盯着旧木场的托盘。

    “这最后一轮,你无须抽签,去取来纸条上标注的木料。”他走了下来,将一张折成细条的签纸递到许问手上。

    “您是觉得我们作弊?”许问眉毛一扬,直言不讳地反问。

    他问得太直接了,周围顿时一片哄然,杨师傅更是喝道:“许问,不得无礼!”

    “当然不会。这盘上签纸,本来就是我一一写就,如今我只是再增加一张而已。”姚师傅淡然道。

    一一写就,亲笔吗?

    许问深深看他一眼,接过那张纸条,面向杨师傅。

    杨师傅是这场考核的裁判,就算姚师傅是主考官,改变规则也得经过他的同意才行。

    杨师傅先是一愣,脸上表情瞬间恍然,想说什么然而没说,最后点头道:“可。”

    只一个字,许问就点了头,等到香线一被点燃,他也跟旧木场之前的学徒一样,开始狂奔!

    他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跑过了。

    上次像这样奔跑还是刚刚毕业,进入工作不久的时候。

    那也是一个灼热的夏日,他们公司要办一个展会,开展之即发现有一项重要的展品没有带过来。

    他身为刚入职的小弟,义不容辞成为了这个跑腿的。

    展会离公司有一段距离,但周边堵得厉害,许问一急,只能跑。

    车水马龙,烈日当头,相比这些,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当时焦灼的心情。

    客户快到了,展品不能及进送到,谈不成生意,他可是要负责任的!

    展品个头很大,他回公司拿到了,打不到车,只能抱着它再一路狂奔回去。

    那之后,他就养成了整理与回顾的习惯,再没有犯过展品遗漏这种错误。

    相比当初的焦灼,许问现在的心情却非常平静。

    他的耳边仍然回荡着师兄们刚才的笑声,脑海中映着他们爽朗的笑脸。

    他们的要求如此简单,不过是吃上一顿热饭,能吃点肉而已。

    他们完全可以做到!

    许问一边跑一边打开了那张签条。

    果不其然,姚师傅话说得好听,但还是在纸条上加大了难度。

    纸上画着一个盒子,用木匠特有的符号进行着标注。换成文字来表达就是——

    “黄杨木盒,桦木屉板,长八寸,宽四寸,厚八分。”

    所谓屉板,就是指木盒里的隔板,不打开盒子是看不见的。

    两种木料的混合,其中一个藏在里面,不打开看不见。八寸长的木盒也不算大,藏在小山一样的旧木堆里,换了以前真找不到。

    不过看到这张纸条,许问倒是信了姚师傅刚才那句话了。

    那些签条的确都是他写的。

    这黄杨木盒的要求如此细致,想要找到它,首先就得有这样一个木盒。

    这两天许问带头整理,当然知道这个木盒的确存在。这就表示,姚师傅对旧木场不是不了解、不关注的……

    许问心里有了点谱,他攥紧纸条,冲回旧木场,一踏进门,就看见一道娇小的身影正在往外跑,险些又跟他撞个满怀。

    “小师姐,你在干嘛?”许问连忙止步。

    连林林也被吓了一跳,跟着止步,看见他顿时眼睛一亮:“轮到你了吗?你要什么,我来帮你找!”

    她兴致勃勃,许问看着她,笑了起来。

    难怪师兄们个个都这么快。

    刚才许问还有点奇怪呢,他估算了一下,发现师兄们的时间也卡得太精准了,感觉所有时间全花在了路上,一点寻找木料的空隙也没留。

    按说,三个这么大的仓库,就算所有东西全部整理好了,也不会一点时间也不用花。

    原来有这个小丫头在这里帮忙……

    除了许问,就属她对这些东西最熟了。

    许问直接把纸条交给她,连林林一看就叫了起来:“你运气怎么这么不好!”

    但紧接着,她就笑了起来,许问明白她的意思,跟着她一起笑。

    “你的运气也太好了。”连林林感叹,感想又跟之前截然相反。

    换做正常情况,这个要求难度非常大,如果真是许问抽到的,那他的运气的确不好。但现在他们整理了仓库,这么特殊的盒子,他们当然也是进行了特别的收拣的。

    它被放在了一个专门的地方,不需要特地去找,连林林和许问都知道它在哪里。

    “抽到”这个盒子,许问运气的确不错!

    “麻烦你帮我找了。”许问微笑着说。

    “好嘞!”连林林爽快地应声,小鸟一样转身跑了进去。

    香燃未半,许问回到了广场上。

    他手里托着那个木盒,走到香炉面前。

    连师傅并没有坐回石台之上,而是站在那里等他。

    他的目光触到他手中木盒,立刻失声道:“你是怎么找到的?!”

023 仓库管理

    月度评估到这时还没有结束,姚师傅已经急不可耐。

    他抓过许问手中木盒,脸上带着确信的表情,但还是打开来验证了一遍。

    “黄杨面,桦木板,没错,就是我要的那个!说,你是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的?不,你不用说了,我跟你一起去旧木场看看!”

    姚师傅眼力不错,一眼看出其中关窍。

    如果只是许问一个人能这么快找到要求的木料,可能还是因为他运气好眼力好。

    而这么多人都能找到,那一定是旧木场自己的问题——它一定跟他知道的那个地方不一样了!

    姚师傅态度急切,抓着许问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许问则停在原地,轻轻一挣,挣脱了姚师傅的手。

    “月度评估还没有结束,我现在不能走。”

    “哎你,你脑子怎么这,这么木呢?姚大师让你去,你就去……去啊。”许三一听就急了,小声在许问背后说。

    许问听见了,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做法。

    姚师傅注视着他,缓缓放下袖子,点头转身,道:“继续吧。”

    这是月度评估最后一轮的最后一人,在此之前,旧木场与榉木场相差只有一分。

    五名准学徒里,许问仍然是第一个回来,排在第二的是红木场吕城,榉木场刘阿大则姗姗来迟,在线香将要燃尽的前一刻才赶到。

    他看到许问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不,不是他一个人,是他们整个榉木场,都因为他这次迟到而输掉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我,我尽力了……”

    金无极上前,轻抚他的肩膀,温言道:“你的确尽力了,不是你的错。这次就是我们输了,以后这座黄字坊,当以旧木场为首!”

    他的话掷地有声,伴随着他的话,两个端端正正的正字被写上了木板。

    这一落笔,旧木场正式成为了本次月度评估的第一名,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下个月一整个月,他们都是黄字坊的头名,可以享受一切优先待遇了!

    旧木场的师兄弟们相互对视,一个个都咧着嘴,傻呵呵地笑了。

    他们都已经习惯垫底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拿个头名!

    欢笑声中,金无极来到连师傅面前,拱手向他行了一礼,道:“连师傅,我等可否前往旧木场参观,实地学习一下?”

    此时,其他几个木场的师傅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

    谁也不是傻子,这次旧木场赢在哪里,有脑子的人都猜得到。

    “唔。”连师傅随意应了一声,转身向场外走。

    由始至终,他的表情都很平静,好像这样一次获胜,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一样。

    他这一走,姚师傅第一个跟上,接着就是金师傅。

    再然后,其他木场的师傅、大弟子纷纷跟在了后面。

    最后,好几十个人汇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来到了旧木场。

    吕城还没入门,就算在学徒里也是底层,但出于某种心理,他还是跟了上来,更在大队伍进不了旧木场大门的时候,矮着身子偷偷溜了进去。

    相比之下,许问就风光多了。

    他直接被连师傅带在了身后,其他师傅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对他的态度非常温和。

    吕城有点羡慕,但更想知道的还是旧木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张眼一望,发现旧木场跟他上次过来看的时候一样,到处都是棚子,棚里的东西都堆不下堆到外面来了,像个垃圾场一样。

    这么漫山遍野堆积如山的,他们是怎么找到正货的?

    “去仓库看看吧。”前方金师傅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对连师傅说。

    连师傅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几个人一起向着厢房的方向走。地方有点狭小,行动不太方便,徒弟们跟上的不多。

    吕城仗着年纪小个头小,一溜烟地窜了过去。

    师傅们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止。

    厢房里虽然经过整理,但味道还是有点刺鼻。吕城一靠近那里就捂住了鼻子。

    师傅们倒是习以为常,连师傅上前推开了门,向着其他人点点头:“就是这样。”

    吕城连忙往里看,这一看他就瞪大了眼睛。

    巨大的厢房里,摆满了整整齐齐的木架,所有货物分门别类地放在木架上,井然有序。

    师傅们走了进去,表情明显也有些震惊。

    吕城跟在后面,东张西望,一眼看见每一层木架旁边挂着的木牌,有点好奇,但又不敢伸手去拿。

    还好其他师傅们不久也注意到了,姚师傅走到那里,伸手拿起木牌,马上皱起了眉头:“这鬼画符的是什么东西?”

    “许问来说。”连师傅侧侧身子,把许问让了出来,又面对着姚师傅疑惑的面孔解释,“都是他定的规矩。”

    吕城的心情一瞬间变得异常复杂。

    大家都是新人,他在红木场做小伏低,天天看着师兄的脸色行事,拼命拍师父的马屁,许问到旧木场都是定规矩的那个人了?

    姚师傅的表情也有点复杂,注视着许问点头道:“说来听听吧。”

    “这就是这一层货物的统计表,为了方便记忆,每一种木料都用符号进行了代指。”面对这么多大师傅,许问侃侃而谈,一点也不怯场,光这份气度就已经足够脱颖而出。

    他详细地把每一种符号代表的含义/解释了一遍,又介绍了一下整座仓库的分类管理原则。他讲得有条有理,清晰而详细,一点藏私的意思也没有。

    不知不觉中,吕城心里微微的嫉妒全部变成了惊讶。

    这么多、这么细致……许问平时闷不吭声,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姚师傅等人的表情也渐渐认真了起来,听得非常专注。

    等到许问说完,金师傅迫不及待地又问了几个问题,许问一一详细解答。

    金师傅问完,洪师傅又结结巴巴地开始询问了。

    无论什么样的问题,许问都能第一时间回答,好像这些细节在他心里全部都清楚分明,只是没时间说得太清楚而已。

    一开始,大师傅们还分散而站,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全新的旧木场仓库上。渐渐的,他们开始围在了许问身边,全神贯注听他说话。

    换了以前,这是非常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但吕城现在只觉得理所当然。

    他不可思议的是另一件事情——这样的许问,他以前凭什么觉得自己比人家强的?

    “这还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许问说。

    “哦,譬如?”姚师傅问。

    “就譬如……我不知道别的木场如何,旧木场货物出入是不需要办理手续的。”许问很平常地说,并不是在指责什么人。

    师傅们对视一眼,金师傅说:“榉木场拿取木料需要办理手续,但是到旧木场支取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不言自明,田师傅给他打圆场:“旧木场货物在鉴定出来之前要统计都不太容易,真的不太方便进行出入管理。”

    吕城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院子,大致也想得到旧木场交货的情况。

    一大车废旧木头拉进来,随便选个空地倾倒下去就行了,回头连师傅带着徒弟们一处处归类整理。谁会一样样统计大堆垃圾了!

    师傅们连连摇头,许问认真地说:“按体积、按重量,统计方式有很多,并不是完全不能进行。仓库管理最重要的两顶就是仓库存储和出入库管理,我们这只是对仓库存储进行了一下整理,出入库方面得再抓起来才行。”

    这都是现代的仓储思路,现在的老帐房就算懂也没办法讲得这么清楚。

    师傅们回味着许问的话,越听越觉得豁然开朗。

    接着又是一轮问答,师傅们结合日常出入库中的实际问题,询问许问解决办法。

    现实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些问题有些相当刁钻。

    但还在现代的时候,许问对这些东西进行进相当深入的研究,此时以不变应万变,竟然答得头头是道,好像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一样。

    最后,他以一人之力,敌住了所有师傅的询问,一个回答者,反倒把提问的说得哑口无言了。

    姚师傅目光深邃,重新看向连师傅,拱手问道:“如此佳弟子,可否让给我?”

    连师傅面无表情,指指许问:“问他。”

    许问早就已经想好了,摇头道:“我已经做好了决定。”

    姚师傅长叹一口气,竟然再次向许问拱手:“你所说的这种仓库管理的办法,可否交由我使用在姚氏木坊中?”

    许问笑了,他清晰爽快地说:“理所当然!”

    其他木场的师傅们纷纷离开,可以明显地看出,临走时,他们看待这座旧木场的眼神与之前已经完全不同。

    一次月度第一不算什么,关键是许问这套仓库管理的办法,如果能完善执行,将会极大地增加姚氏木坊的效率。

    说到底,姚氏木坊就是一座古代的木匠工厂,对于所有工厂来说,效率都是最最重要的要素之一。

    旧木场重新安静下来,其他学徒难得受到这样的另眼相看,仍然很兴奋。

    厢房里只剩许问和连师傅两人。

    连师傅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一丛竹枝,突然转身问道:“你想做什么?”

    许问一愣。

    连师傅接着又问:“匠人,还是管事?”

024 拜师

    窗内一片寂静,窗外隐有笑声传来,一时间许问和连师傅都没有说话。

    “你若是想做个匠人,我还能教你点东西。若你想当个管事,你的本事远超于我,恐怕我没什么可教的了。”

    自从许问认识连师傅以来,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不过他说话的时候平铺直叙,只是简单陈述,并不带多余的感情。

    许问没有立刻回答,刚才因为被众人夸奖而略微有些兴奋的头脑再次冷静了下来。

    仓库管理,是他在现代略微研究过一些的技能。

    就算不是术业有专精,在这个时代也很能秀一把了。

    但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当初他略微自学了一段时间的仓储管理之后,就没再继续研习下去了。

    为什么?

    还是因为他打心底深处,并不很中意这方面的工作吧……

    “我想学习木匠活。”

    最后,许问终于回答,带着深思熟虑之后的沉稳。

    “那好。”连师傅依旧平静,“明天……”

    他话没说完,仓库大门就被敲了两下。接着,一头秀发晃了晃地落了下来,一双明眸带着春光出现在门口。

    “你们聊完了吗?开饭啦,大餐!”连林林快活地笑着。

    连师傅往那边看去,表情刹时间变得柔和起来,唇边也带上了笑意。

    他很随意地向许问点点头,吩咐道:“明天天亮,黄字坊见。”

    “天亮?”许问一愣,跟上去问道,“可是我还有活要干……”

    “你现在是我的徒弟。”连师傅这么淡淡说了一句,背着手就走了。

    许问恍然大悟。

    那些杂务是给未入门的学徒做的,他正式拜入连师傅门下,就应该听他安排行事了。

    今晚的大餐是连林林做的。

    这一天她除了在旧木场小院里帮师兄弟的忙,所有时间都用来做这个了。

    本来只是按常规犒劳大家,结果下午听说他们有可能喜提第一名,她又额外加了餐。

    鲜灵灵的白鱼拌着嫩黄色的鸡蛋、绿莹莹的韭菜混合着粉红弯曲的河虾、还有鲜红湖蟹配着老黄酒,鲜得险些让人把舌头吞进去。

    许问的筷子点着碗,完全没想到连林林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突然,一只剥好的硕大湖蟹被放进了他的碗里,许问抬头,对上连林林如花的笑靥:“来,请你吃,今天的大功臣!哗,第一名,我以前想都没想过!”

    她叽哩呱啦地夸奖着许问,还给自己脸上也贴了几块金。

    这话倒是真的,能在两天之内整理好三间仓库,许问之外她就是首功。

    她说得眉飞色舞,连吃饭都忘了。许问注视着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晒黑了……”

    连林林猛地一下捂住自己的脸,恼羞成怒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就是容易晒黑!这些都是我一大早去湖边捉回来的,都秋天了太阳还这么大,烦!啊啊啊啊我到冬天就会白回来的!”

    她小声嚷嚷着,烦恼得不行。

    师兄弟们一片笑声,哄她说:“黑了也好看,黑了也好看。”

    她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带着少女特有的丰润甜美。许问注视着她,真心实意地说:“真的,黑了也好看。”

    连林林一点也不高兴,伸出一只手说:“你闭嘴,不要再说啦!”

    饭桌上笑成一片,鲜甜的蟹肉抿进嘴中,飘浮着姜味的滚烫黄酒流进喉中,许问长长吁了一口气,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惬意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许问就来到了黄字坊门口。

    微白的天际晨光映出坊前一道青衣身影,那人负手而立,仰望檐角奇兽,自成气派。

    许问停下脚步注视着他。

    这次月度评估,许问知道了连师傅的大名。

    连天青。

    这个人从姓名到气质,都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

    旧木场只有他一个师傅,也就是说所有这些难以辨认的废旧木场,全部都要由他一个人鉴定出来。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堪称大师的姚师傅对他的信任。

    那些一夜之间做好的木架,看似平凡普通,其实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不着痕迹的精巧。这种精巧不是刻意为之,而是随手拈来,是这个人刻在骨子里的技艺。

    连林林的本事虽然不被大多数人承认,但她对木材的认识、乃至于对世界的看法与判断,其实都是高出同侪一等的。

    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连师傅的心性与本事也可见一斑。

    种种原因,让许问昨天做出了决定。

    明明是姚师傅名气更大,在榫卯方面的本事更是堪称一绝,但许问还是选择了拜连师傅为师。

    他能从这个人身上学到什么呢?

    “师父。”

    许问走上前去,向连天青行礼。

    连天青转身注视着他,表情漠然:“来得挺早,不错。”

    他领着许问进去,周围非常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

    其他师兄弟似乎还没有起床。

    许问没有多问,跟着连天青走进黄字坊。

    连天青很快停住脚步,许问跟着停下,抬头一看,立刻微微一怔。

    前方有座雕像,正是那座鲁班像。

    年迈的祖师像,每一根皱纹里仿佛都写着岁月的痕迹,但那双注视着手中木头的眼睛,仍然热忱而专注,好像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化似的。

    上次来的时候,许问就从其中感受到了一种魔力,这一次,他再次被它吸引住了。

    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它,完全不能移开。

    连天青也盯着这座鲁班像看了一会儿,接着看向许问,唇角勾了一勾。

    他摘下腰畔的一个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套东西,供了上去。

    许问回过神来,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发现那是一套迷你的工具,尺锯墨斗刨刀样样俱全,还有几种他认不出来的。

    这些工具每一样只有指头大小,但是制作得极为精细,细节俱全,好像只要有一个这么大的小人,就能随手拿起来使用一样。

    连天青把这套工具供在鲁班像前,一拉许问,当先在蒲团上跪下。

    许问是现代人,早就已经不习惯下跪了,但看着眼前祖师像,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了下去,心里一点犹豫也没有。

    “鲁班祖师在上,弟子连天青在此祷告,收得许家/屯子弟许问为徒……”

    连天青在前面轻轻祝祷,他的声音不大,但其中自然带着一种力量。

    现在天色尚早,门厅里更是幽暗,只有祖师像前一点烛光照亮了眼前一方天地。

    许问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这一刻,他仿佛看见鲁班祖师转过眼来,用同样专注的目光看着他。

    他与祖师对视,突然间觉像这苍老的长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他正在回忆,突然被连天青拉了一下。

    “磕头。”连天青简洁有力地说。

    许问一怔,又看了祖师像一眼,跪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这三个头磕下,他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又有什么新的东西随之出现,从此根植于深处。

    拜完祖师父,许问被正式纳入连天青门下。

    连天青带着他重新回到旧木场,在院子里停下。

    “你觉得,这座旧木场最大的财富是什么?”连天青负手立于院中,问道。

    许问下意识地看向前方厢房。

    “不对。”连天青摇头。

    他迈开步伐,开始行走于这座院子里。

    院中杂草丛生,青砖破裂,“垃圾”堆积如山,但连天青巡视此处,就像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一样。

    片刻后,他貌似非常随意地俯身,从旧木堆里拣了个东西起来,扔到许问手里。

    “你看看这是什么。”连天青道。

025 其昌书

    许问接住连天青扔过来的东西,仔细打量。

    那是个圆形的笔筒,矮小敦实,好像是不久前才从土里挖出来的,上面裹满了黄土。

    许问剥掉一点黄泥外壳,努力辨认着下面的材质。

    “黄杨木的?笔筒做得挺厚实,但料材还是不大,这个能改做什么?”

    黄杨木极难生长,通常只见小器,难找大料。

    昨天姚师傅要求的那个木盒平平整整,打理清爽之后可以另作他用,但是笔筒这东西,用途就比较少了。

    “仔细看。”连天青淡淡道。

    黄泥与黄杨木颜色本来就有点相近,笔筒埋在土里的时间太长,两者有点难分彼此。可以勉强看出笔筒表面有一些花纹,但是泥土填在缝隙里,具体是什么花纹很难看清楚。

    许问仔细辨认半天,只能对着连天青摇了摇头。

    “跟我来。”连天青随口说道,向着院子的一角走去。

    走到近处,许问才发现这里有一个小木屋,仿佛是用旧木搭成的,混在旧木堆里一点也不起眼。

    这木屋非常小,面积大概不到三平方米,跟现代房子里的厕所差不多大。

    连天青走过去,不知道按了什么开关,木屋的前后两道墙壁突然同时落下,另一边墙壁开出了一扇很大的窗户,整座木屋一下子变得非常通透。

    连天青走了进去,许问跟在后面,这才发现木屋里到处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工具,顿时明白这应该是连天青的工作间。

    连天青又按了个开关,地板打开,翻上来一块非常厚实的木板。木板向两边平展开,变成了一个工作台。台子两边有很多固定的木盒,里面摆满瓶瓶罐罐。

    这一连串变化看得人眼花缭乱,连天青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从许问手里接过那个笔筒,放在了木台上。

    “看着。”连天青随口说了一句,拿起一把刮刀,将笔筒上比较明显的黄土块一点点刮去。

    他的动作非常快,灰泥簌簌而下,转眼之间,笔筒就变成了一个平整的矮圆柱。

    他放下刮刀,用刷子刷去残余的灰土,接着又换了一把刷子,蘸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褐色液体,顺着笔筒的缝隙一点点清除。

    坚硬的泥土与液体混合,变成了很稠的泥水,被刷子刷去。

    连天青气定神闲,左手把着笔筒,一点点转动,右手握着那把并不大的刷子,不断在筒壁上拂动。

    连天青的动作熟练而麻利,但即使有那种液体相助,浓稠的泥浆也紧紧地粘附在筒壁上,很难完全清除。他只能一寸一寸地清理,缓慢而持续。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许问站在一边,亲眼看见黄泥一点点消失,黄杨木上的花纹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个过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感,好像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格外清晰了一样。

    清理完外壁,连天青继续清理笔筒内部。

    最后,连天青用一块干布,抹去了上面所有残余的痕迹,将它打了遍蜡,递到了许问的手上。

    许问怔然接过。

    此时的笔筒,仍然跟之前一样矮胖敦实,但给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

    笔筒通体为黄杨木制成,内壁上刷了一层黑色的漆,外面龙飞凤舞刻着一首诗。

    许问轻轻转着笔筒,那首诗不知不觉由他口中念了出来。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饮如长鲸吸百川……”

    字是行草,有些字许问认不清楚,但这首诗他却是熟悉的。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平刻在这件黄杨笔筒上,让它平添了几分书香文气。

    “不错嘛,竟然能念得出来。”连天青似乎有些惊讶,接着又问,“这字写得如何?”

    “这是……行草?字体秀丽圆润,很好看。”

    许问以前在书上见过别人品评书法,用词遣句都是一套套的,听上去就很华丽。但现在换了他,抓耳挠腮想出两个形容词之后,只能普普通通地说一句“好看”。

    好在现在的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连天青本来就没有对他寄予过高期望。

    他指着诗后的一个角落问他:“这两方印,你看得出来是什么吗?”

    许问仔细辨认,只能认出都是篆书,具体是什么他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他有些惭愧,连天青却不以为意。

    “方印上方这两个字,是题款。其昌,就是董其昌。下面这两方印都是他的,一方是董其昌三字,一方是宗伯学士。”

    董其昌是明代著名书画家,书法自成一格,画及画论对其后的时代影响巨大。他的名字就连许问也曾听过。

    他紧盯着笔筒,听见连天青继续说道,“邢张米董,其昌临多宝塔,融晋、唐、宋、元各家书风,自成一体。这篇饮中八仙歌飘逸空灵,风华自足。好字需好功,此筒雕刻极佳,运刀如笔,有一气呵成之感,实实在在是大家之作。”

    “也就是说,这个笔筒其实很珍贵?”许问问。

    “名人书法,大家雕工,也不知是哪家藏品流落了出来,被泥土掩埋至今。”连天青语气淡淡,里面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意味。

    而此时, 许问彻底明白了。

    把旧木当纯粹的木料,是他这段时间被带出来的思维定式。

    实际上,这些旧木也许曾经只是木材,但后来都被制作成了某种器物。

    它们大部分来自民间,就算折旧了也只是废旧木料,处理过后换种方式继续使用。但其中也有一些,由名家巧手制成,是货真价实的收藏品,换句话说就是古董文物。

    这些,才是这座旧木场最宝贵的东西,真正的价值所在!

    “我真正所擅,并非木匠手艺。我毕生所学,是为修复这些珍品。你以我为师,所学内容也许并不如你所想。虽然你已随我拜过鲁班师,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连天青双手背在身后,注视着这具笔筒,一字一句徐徐道来。最后他转身问道——

    “你真愿意拜在我门下,随我学习这些修复技艺吗?”

    他紧盯许问,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他真正的想法一样。

    许问的表情也有些奇怪,像是意外又像是惊喜。连天青话音刚落,他就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他实在太干脆了,连天青也被他搞得一愣。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026 真正的师父

    连天青说话的时候,许问渐渐恍然。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这里来了。

    之前他以为是因为姚氏木坊——欲要修复,先学如何制作。

    但其实不是的。

    他被送到这里来其实是因连天青。

    这位连师傅,才是他真正要学艺的对象。

    之前的那些,原来都只是考验……

    连天青明显有点不太理解,许问想想也能猜到是为什么。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农家少年,来姚氏木坊之前连村子都没有出过。

    这样一个孩子,也许根本不懂古董修复是什么意思。

    就算是同等水平的成年人,也会觉得木匠活更容易挣到钱;古董什么的,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

    相比之下,现在的许问答应得实在太爽快了,很难相信他真的明白了其中含义。

    “你真的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连天青注视着他,郑重问道。

    “大致知道。”许问说,“以前也会有些修补匠走乡串户,到家里来修一些破旧的东西。师父教我的,应该跟他们差不多吧,只是修补的东西更贵重一点,手艺更好一点?“

    连天青微怔,接着笑了起来:”没错,本来就是一样的手艺。以后你要是接不到生意,也可以回去做个这样的修补匠,总会有口饭吃的。“

    他平时少言少笑,这时笑起来眉目疏阔,整个人都仿佛年轻多了。

    不过说着教修复,这一天连天青却并没有直接教他任何手艺相关的东西。

    他叫上了连林林,铺上了文房四宝,正式教他们俩识字写字。

    连林林露出明显惊愕的表情 ,似乎从不知道她爹识文断字,也不知道他有这全套的家当。不过她什么也没问,跟着许问一起认真地学了起来。

    许问本来就识字,只是因为繁简体的不同不太会写而已。他学起来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在纸上写出完整的墨字。

    他小学的时候练过两年毛笔字,但太多年没复习过了,后来电脑流行,打键盘的时候远比写字的时候多,一笔字实在不怎么好看。

    好在连天青把他当初学者,对他学得这么快微微有些惊喜,还淡淡夸了两句。

    许问有点惭愧,顶着旁边连林林崇拜的眼神,心里又有点高兴。

    连天青是亲自写了帖子拿给他们当字帖的。

    许问对书法不了解,从小时候的经验勉强辨认出他的字有一点颜体的影子,但比起颜体的厚重雄浑,显得有点俊丽。

    连天青就着这些字,开始给他们讲起了书法的发展史。

    甲金篆隶楷草行,古代先人用刀将文字刻在龟甲上时,就已经开始了对美的追求。时代不断变化,刀变成了笔,龟甲变成了青铜器又变成了竹简与绢纸,书法也逐渐演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这时候的连天青,跟许问印象中的那种工匠完全不同,反而更像一个饱学的儒士。这些故往过事他信手拈来,名家典故随口道出,用词古雅,言语简洁,在许问面前绘出了一幅历史的长卷,不自觉地他就沉迷了进去。

    他听得太认真,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连林林有些不对。

    连林林坐在旁边,看看她爹,又看看许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趁着连天青暂时离开的空档,许问小声问她。

    “爹爹讲的这些……你都听得懂吗?”连林林咬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反问。

    “听得懂啊……“许问下意识回答了一句,接着明白了过来。

    就跟前两天月度评估时的情况一样,连天青讲得实在太古朴太凝炼了,没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很难听懂。

    连林林虽然聪明,但是连字都不识,听起来着实非常吃力。

    连林林脸颊微红,眼睫微垂,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你不会瞧不起我吧?“连林林偏着头,低声问许问。

    许问正在想连天青这样做的原因。他会教连林林木匠方面的知识,分明也不是觉得女人只能相夫教子那种人,为什么在读书识字上面,一点也没有教过?

    听见连林林的话,他回过神来,疑惑地问:“为什么?”

    “我什么也不懂……”连林林揪着坐垫上的一根线头,有点委屈又有点不安地说。

    “谁都不是一开始就懂的,我也是以前学过一些东西而已。”许问语气寻常,并不带安慰之意。

    而正是这种语气,奇迹地安抚了连林林,让她展露出一个笑颜。

    “那你教我?”她问。

    “当然。”许问理所当然地说,开始用大白话解说刚才连天青所讲的内容。

    他本来就是习惯白话口语的,刚才听连天青的讲述也要在脑子里转换一遍,现在只是把脑子里转换的结果说出来,非常轻松。

    连林林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托着腮,全神贯注地听着。

    对于许问来说,这次讲解是对他刚刚所学内容的一次复习,有一些没有串起来的零散线索在这样的讲解中联系了起来,自然成形,很快,他也从其中找到了乐趣,完全沉浸了进去。

    连天青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他站在窗下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阳光从树缝中落下,照得他的脸晦暗不定。片刻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又一次离开了。

    “你去把行李拿过来。”

    半天的课程结束,午饭之后,连天青非常随意地对许问说。

    这半天时间,许问对他的个性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位连师傅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性格其实有点强硬,说了就必须要去做。不然他敛起笑容,冷冷地注视着你,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让人脊背发凉。这是久居上位,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旧木场做一个普通的辨木师傅的?

    许问有些好奇,但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回去了准学徒们住的那间大通铺。

    准学徒们住的地方当然不会很好。

    这间通铺阴暗狭窄,里面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旧木场的味道来自于各自陈旧的木料,这里的气味就是酸腐的汗味和臭脚丫子味。跟这个相比,前者都算是好闻的。

    许问刚来的时候很不起眼,被分在了靠里一个接近马桶的地方。

    现在正是各木场上工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过去,意外发现自己的包袱已经被整理好了,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

    他打开包袱看了一眼,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旧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一件也没少。

    这是谁帮他整理的?

    许问有些意外,重新把包袱打好。

    “你要走了?”

    一个声音从许问身后传来。他之前就听见了脚步声,并不意外地回头,对着吕城点了点头,“你怎么回来了?”

    “现在是午休时间,红木场算得不算太严。”吕城随口解释了一句,紧盯着他问道,“你要搬去旧木场了?”

    “是的。”许问回答。

    “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我打听了,你家住许家/屯,家里就五亩山地,养活全家都不容易,哪来的钱请先生?”吕城皱着眉头质问。

    “只要有心,总有学习的机会。”许问说。

    “只要有心……”吕城喃喃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突然又问,“你真的已经打算好了,拜连师傅为师,不要姚师傅?”

    “我已经当众拜过师了。”许问说。

    “不,你还可以反悔的。姚师傅很喜欢你,昨天回去之后,还提了你好几次。你愿意重新拜师,他一定很高兴……”

    “今天早上,我已经跟着师父一起,拜过鲁班祖师爷了。”

    许问打断了吕城。

    他听说了吕城话中的好意,语气非常温和。

    吕城的声音戛然而止。拜过祖师爷,对于现代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这些古人来说,如此便表示已成定论,再无机会更改。

    吕城默然片刻,叹了口气:“行吧,你高兴就好。就是有点可惜。我听说最近姚大师打算大整姚氏木坊,你有那手管理仓库的本事,没准可以好好发挥一下。”

    “我看姚大师急于寻找一个新徒弟,你可以再做一下努力。”许问说。

    “我已经很努力了……”被看中的还不是你。吕城悻悻然,把后半句话咽了进去。

    “人心虽不可见,但会自然表露。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多管他人,姚大师也许更看中这个。”许问看着吕城说。

    两次劝解,吕城都是出自好意。不管他这个人如何,许问愿意记他这一语之善。吕城再次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

    许问拎起包袱准备离开,突然听见吕城在后面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在旧木场总是更容易出师的。可以少熬几年苦日子,也算不错。”

    许问脚步一顿——

    出师?

027 百工会

    听见吕城最后一句话,许问突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一件事。

    出师!

    他回师自己世界的条件就是要出师,但就像吕城所说,成为姚氏木坊的普通一份子,他也能像普通学徒一样三年出师,很有规划。

    拜入连师傅门下,这个出师之期就不好说了……

    他无父无母,在以前的世界并没有亲缘上的牵挂。

    唯一值得记挂的只有球球。它是只聪明的猫,能自己觅食,许问倒不担心它的生存问题。

    只希望这小姑娘不要变成野猫啊……

    许问心中微微担忧,但跟着连师傅学习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敢懈怠。

    从上午一番教学中就可以看出来,连天青对古今往事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底蕴非常深。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工匠应有的表现,荆承把他送到这里来,绝对就是冲着这个人来的。

    这是极为难得的学习机会,许问绝不会错过。

    这天晚上他搬到了旧木场住下。

    他这才发现旧木场后面还有一排房屋,徒弟们两人一间,居住条件比准学徒们好得多。

    这些徒弟们对许问的到来非常欢迎,一次月度评估,彻底赢得了他们的心。

    晚上,许三带着一群徒弟一起,小心翼翼地搬了一个沙盘到许问的面前,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许问迅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笑了一笑,再次教起了他们认字。

    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连林林也知道了,笑嘻嘻地跑过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听。

    她明明已经她爹的正式教学,但还是舍不得错过这样的机会。

    无论什么东西,越是难得的时候,就越是珍贵……

    乘着月光,许问教,他们学,所有人都很认真。

    不知什么时候,连天青从窗外路过,看见了这一幕。

    他没有上前打扰他们,在窗外伫足良久,最后悄悄地走了。

    许问刚刚入门,许三的室友特地搬了出去,让他住进去,好让许三带着他快点熟悉这里。

    睡前,许三小声叫他的名字:“许问。”

    “嗯?”许问正侧着头看窗外竹枝上的月亮,闻言转过头。

    来到这里,月色仿佛都比他所在的世界美了几分。

    “你真的不想去百工会吗?”许三小声问他。

    他刚认识许问的时候结结巴巴,现在熟了,在他面前说话已经很流畅了。

    “百工会?那是什么?”许问迷惑。

    “你不知道吗!”许三突然坐了起来,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我应该知道吗?”许问也跟着坐了起来。

    “怪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许三说。

    许三语言表达能力有限,许问听了半天,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总结,大概明白了这所谓的百工会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属于工匠们的科举。

    当今皇帝对工匠非常看重,决定提高工匠地位。

    士农工商,读书人的地位一直很高,其中主要原因就是科举可以取士。

    因此 ,想要提高工匠地位,最方便的就是让工匠也能进行科举,通过科举选拔人才当官。

    这就是百工会的由来。

    工举分为两级,一级是徒工试,一级是百工会,又叫百工试。

    徒工试是学徒工的考试,百工试则针对正式的工匠。只有通过徒工试才能成为百工会的一员。

    这两种考试跟普通科举一样,徒工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百工试则分为乡试、会试和殿试三个阶段。

    但是想要参加徒工试都不是容易的事,必须要有专门的工坊推荐才行。

    而同样的,朝廷重视工匠的技艺,也很重视他们的传承。

    每一个工坊每年必须推荐一名弟子参加徒工试,每三年必须有一人通过院试,进入百工会。

    不然这个工坊会被视为传承断绝,取消营业资格。

    姚师傅当然是有推荐资格的,据说他现在就在寻找这三年参加徒工试的弟子。

    月度评估时他想收许问当弟子,一个潜台词就是想推荐他进徒工试,结果许问却拒绝了。

    理所当然,连天青只是旧木场的一个外聘师傅,是不可能有这个资格的……

    许三原本以为许问知道这件事情,选择这边是另有缘故,现在却发现他不知道——这一下有点急了。

    谁不想升官发财,得到皇上的看重呢?

    要知道,殿试可是直接在皇宫大殿里面见皇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他如此这般那般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告诉了许问,急得结结巴巴。

    最后他对许问说:“你明天再去找姚大师,跟他说你不知道徒工试的事情。他肯定会再给你一个机会的!”

    “不用了。”

    “怎么能,能不用?你好好想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已经考虑好了。我想跟着连师傅学东西。”

    “你……你真的知道,知道徒工试是什么吗?”

    “我知道。”

    许问用自己的话把许三刚才跟他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讲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内容连许三自己也没想到,许问则直接把它点明了。

    “这样,这样……你也不,不愿意去吗?”

    “嗯。对我来说,跟着连师傅学艺,是更重要的事。”许问肯定地回答。

    “唉,你真是……算了,你能留下来,我也很高兴。”许三非常无奈,但还是直爽地这样表示。

    许问笑了,说:“谢谢你。时间不早了,睡吧。”

    许三倒在了床上,他的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响亮地打着呼。

    许问也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月光如水,流泻在竹叶上,像是给它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液,美不胜收。

    耳边回响着巨大的呼噜声,许问的心情却非常安定。

    许三说的事情对他来说也许很诱人,但对诱惑不到许问。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升官发财、被皇帝召见,都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他最重视的就是对许三说的,向连天青学到更多的东西,出师,然后回去。

    回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刚才许三拉拉杂杂还说了许多其他细节,譬如皇帝看重工匠是因为娶了个匠人女儿出身的贵妃啦;贵妃父亲晋献了一个宫殿的缩微模型,巧夺天工,让皇帝龙心大悦,准备大召工匠,大兴土木,照着修建一个同样的宫殿啊之类的。

    许问知道上面的事情传到这样的乡村来,肯定会走样得不行,很多事情只能听听而已。

    不过工举以及百工会这种事情,他的印象里一点也没有,也不记得历史上工匠的地位有过这么高。

    是他对历史上的事情知道得太少,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不是他知道的那个历史?

    说起来,今天连师傅……师父给他和连林林上课,讲的一半都是历史。

    古董是古物,跟历史的关系非常密切。

    他一个现代人,从小学就开始上历史课,但是对历史只有一些浮光掠影的印象,完全不深入。

    而古董与历史的关系,深入到细节,师父讲的大部分东西他都没听过。

    他甚至有点羞愧,早知道上学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研究一下历史的,不然也不至于连古代人都不如。

    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各种各样的事情在许问脑海中掠过,不知不觉中,他也睡着了。

    “交给你两个任务。”

    第二天一早,许问刚刚见到连天青,就听见他这样说。

    今天天气不太好,乌云层层压在房顶,越发显得天空之低。连天青背着双手站在天与地之间,气势完全不像一个普通工匠。

    “第一,我教你东西,你去教给连林林与旧木场弟子。我教会你多少,你就教会他们多少。”

    连天青不等许问回答,径直就道。

    “第二,一年之后,你去参加徒工试。通过县试,便算你出师。”

028 教与学

    “一年?”

    听完连天青的话,许问一时间有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最后留下来的是这个。

    “是,一年。有问题?”

    “我到现在连考什么都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

    简短的回答,连天青再不多说,这件事到这里就已经成为了定局。

    许问要在一年之后参与徒工试的县试,如果能够通过,就视为出师。

    按照荆承与他约定的条件,一旦出师,他就能回去自己的世界。未来能不能再回来,还尚不能知。

    这一天上午,连林林没来“上课”,连天青单教许问一人。

    连天青今天的教法明显跟昨天不太一样。昨天他主教识字,书法是在这个基础上顺带提及的。

    而今天,他所讲的内容并不拘于一地,感觉是想到哪里讲到哪里,跳跃性非常强。

    还好许问别的不说,经历过信息时代的洗礼,知识之丰富,了解信息之广阔,远不是这些古代人能比的。

    一开始,不管连天青再怎么跳跃,许问都能轻易跟上。

    连天青偶尔会在讲课中间穿插一些提问,许问几乎每次都是秒答,轻松得不行。

    连天青脸上的渐渐出现了一些惊讶,沉吟片刻之后,转换了讲课的方式。

    他不再往广里讲,而是不断深入,抓住一个方面刨根究底。

    许问迅速感到了吃力。

    这其实也是现代人的一大弱点。

    除了正式学习以外,现代人了解到的大部分信息都非常碎片化,知道得多,但是了解得不深。

    在这样的探寻下,许问的弱点迅速暴露了出来,开始在连天青的提问中卡壳了。

    “你看过不少杂书?”连天青突然停了下来,问许问道。

    网上的文章跟古代的杂书也差不了多少,许问点头。

    “难怪。多而不精,还需细细钻研。”连天青说。

    “嗯!”许问答应。

    这半天的上课可以说是一个试探,连天青用这种方式逼出了许问的极限,首先了解了他的知识边界。

    然后他因材施教,开始给许问具体讲解古董修复的来龙去脉。

    所谓的古董,也就是现代人知道的文物,从根本上来说是古代人们制造与使用的物件。

    盘根究根,可以追溯到祖宗先民,极其蛮荒的时代。

    物品是会不断损坏的,有损坏就有修复,因此在极早的一些古物里,就已经发现了修复的痕迹。

    古董修复,自此而始。

    人总是追求美的,物品从制造开始,就分为两种功用:使用类、观赏类。

    有时候,这两种功用也不分家,而是融合在了同一件物品上。

    因为这两种功用,修复也分为了两个方向,使用类的物品要求修复后能继续使用,观赏类的物品则要求恢复它的美。

    前者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后者则难了很多。

    所以,连天青教许问修复,也会从第一种开始,重点在恢复物品的功用。

    “这种修复也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些修补匠所做的活计,修锅补盆,修箱补碗,你应该都见过。”连天青说。

    许问没见过,但这时候他只能点头。

    “制作物品的材料不一样,修复的手法也不一样。我们修复师根据材料,把物品分类十大类。既然我们现在在木坊,就先教你木品的修复。”

    连天青一开始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时他从脚边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木板,放在台上,让许问看。

    “修复一件东西之前,要先知道它有什么问题。这块木板的问题在哪里?”

    木板只是单一材料,没有结构可言,许问很快回答了出来。

    “它浸过水,时间太长变形了。表面布满霉斑,还有虫蛀的痕迹。”

    “没错,木材出现的问题通常都是这三种:变形开裂、霉烂糟朽、虫害蛀蚀。之前林林教过你辨别木材,不同的木材,出现的问题不一样,程度也不一样……”

    连天青从基础开始讲,逐渐往里深入。就像他之前教许问他们学认字一样,所有的这些东西他都是信手拈来,对里面的因果来源了解得非常清楚,一听就能听明白。

    许问听得非常专心,他听起课来也是非常专业的,很快把握住了连天青讲课的脉络,还用笔在面前的纸上写了一些字,权作笔记。

    连天青平时除了对女儿以外,总让人觉得有点冷冷淡淡的。但此时他讲起课来,却同样全神贯注,眼睛仿佛都在散发着微光。

    中间他停下来喝水,偶尔瞥见许问面前纸上的文字,有些意外地拿过来看。

    许问的字写得很一般,很多字缺笔少画,一看就不熟练,但总之还能看懂。最关键的是这些文字呈现出来的内容……

    之前许问带着旧木坊的学徒们整理仓库,结构清晰,脉络分明。

    连天青现在看他的笔记也是这种感觉。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所讲的内容之间会有着这样的联系,但许问就是找出来了,把它们整理在了一起。

    连天青看着这些联系,有些出神。透过这些内容,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些……

    “你真是许家/屯出来的?”连天青突然道。

    “呃……”许问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但许问的来历实在太分明了,连天青收他当徒弟之前也是打听过的,他现在只是随口一说,更多的是在感叹许问的天赋异禀。

    没一会儿,他放下茶杯,继续给许问讲课。

    许问松了口气,继续专注地听了起来。

    从这一天起,许问的时间被划得非常分明。

    上午,是连天青给他的一对一讲课时间。

    越与连天青接触,许问越觉得这个师父非同一般。

    从某个角度来说,连天青的胸中真是渊博浩瀚如海。

    关于修复方面的知识,他几乎无所不知。虽然这段时间他主讲的都是木器,但有时候某件木器也会跟另一种材质密切相关。

    譬如竹子、譬如牛角、譬如象牙、譬如陶瓷。

    连天青只是偶尔提及,就让许问如同看见了海面下的冰山。

    不过为了许问的吸收能力考虑,那些东西连天青都只是稍微一提,并不会深入去讲。他的主要讲课内容就专注在木器方面。

    木料的材质、木器的常见结构、损坏的原因以及处理办法……他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了许问。

    许问从学校出来之后,还没有像这样集中学习过。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越学越兴奋,越学越想学得更多。

    下午,连天青就不会再上课了,他毕竟还是旧木场的师傅,是有工作要做的。

    这段时间里许问跟着他一起工作,辨认木材进行分类,简单处理旧木问题并进行初步的保养。

    对许问来说,这就是理论之外的实践,在这个过程里,他上午学到的内容进行了进一步的巩固,印象更深了。

    晚上,许问化学生为老师,开始把连天青讲给他的东西教给连林林以及其他学徒。

    连天青是个比许问想象得更强大的修复师,但绝不是一个好老师。他讲的东西也只有许问这样的人能听得懂跟得上。就连跟他最久的连林林,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学了个皮毛。

    但被许问这样一“翻译”,连天青讲的东西就没那么难懂了。

    学徒们来姚氏木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学到一些东西,将来糊口吃饭。

    连天青不会藏私,许问也不会。

    于是许三这些学徒一个月学到的东西,超过了以前一年。

    而许问在这个过程里的成长,连连天青都不时觉得惊讶。

    一个月后的一天,吕城突然偷偷地跑来旧木场,神秘兮兮地对许问说:“我知道姚师傅为什么急着收徒弟了!”

    “哦?”当时许问正拿着一块木头翻来覆去地看,研究上面的榫卯结构。

    他学得比连天青想象中还快,连天青教学也很不拘一格。对于普通工匠来说,榫卯是只有资深工匠才能学的高深技艺,但连天青现在就已经开始教他相关基础。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吕城有点不满,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木头。

    连接的榫卯是连天青亲手制成,接缝没留一点痕迹,对于吕城来说,这就是一块最普通的完整的松木,没一点奇怪。

    “为什么?”许问从善如流地问。

    “因为周师兄不能参加徒工试了。”吕城的注意力被转移开,压低声音,凑到许问旁边小声说。

    “周师兄?为什么不能?”许问对周师兄的印象还是很好的。

    “他手指被人砍断了,左手大拇指!”吕城比了个手势,声音压得更低了。

029 一年

    左手大拇指?

    听见吕城的话,许问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同时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周师兄的形象。

    一般人都不会刻意去看人家的手指,更兼周师兄的左手一直被袖子盖住,很难让人留意到是不是真的少了根手指。

    周师兄是右撇子,非常用手没了大拇指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许问知道绝非如此。

    一只手但凡少了一根手指,就是不常用的那根,也会影响到比较精细的工作。更别提大拇指影响抓握,少了它,很多工作都没办法完成了。

    周师兄受的这个伤,直接导致他身体残缺,再也没办法成为一个木匠。

    被人砍断……这是说对方是有意的?

    “谁砍的?”

    “是齐坤!”

    吕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近乎耳语,但是齐坤这个名字说得格外清楚。

    “齐坤?这是谁?”

    “你连齐坤都不知道?”

    吕城睁大了眼睛,是真的很惊讶。

    许问摇头,确定自己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你真奇怪,能读书能识字,竟然不知道齐坤。”吕城嘀咕了一句,说,“齐坤就是齐正则的儿子啊!”

    “齐正则又是谁?”

    许问一句话把吕城给噎住了,他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孤陋寡闻,盯了许问半天才解释。

    “齐正则是悦木轩的主人,你不会连悦木轩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吧?”

    许问原身的记忆里隐约有过悦木轩的名字,但它究竟是什么地方,许问的确不知。

    吕城无奈了,以一副“我为什么来找你说话”的语气详细解释了起来。

    悦木轩,是这一带最大的木坊,规模还在姚氏木坊之上。与姚氏木坊不同的是,他们兼做木料生意,上至京城,下至岭南,到处可见悦木轩的招牌。

    身为悦木轩的主人,齐正则的手艺则不提,他的人脉与能量肯定是远远超过姚平远的。

    齐坤是齐正则的老来子,今年十五岁,比许问和吕城略大一点,比周师兄周志诚小一岁。

    上次姚师傅带着周师兄进城,碰到了齐坤,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冲突,周师兄的手指被齐坤砍断了,整个人也因此被废掉再也不能当木匠。

    周师兄本来打算参加明年的徒工试,很有把握能通过考试的。

    这样一来,周师兄无法再应试,姚师傅必须要另寻佳徒,尽快通过徒工试,以保留姚氏木坊的资格。

    吕城的嘴皮子很利索,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忿忿然道:“我最讨厌齐坤这种人了,一言不合就砍人手指毁人一生,实在太过分!”

    当初许问跟周师兄第一次见面,就被对方给了一个下马威,安排了最重的活计。

    后来打的交道多了,许问知道了周志诚其实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个非常温和诚挚的人。周师兄给他安排重活,其实是因为姚师傅一开始对他有些成见,特地给他一个机会来消除这些成见。

    他跟许问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样做纯粹因为他是一个老好人。

    这样一个人绝不会随便跟人起冲突,尤其是激烈到会被人砍断手指的这种大冲突。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齐坤的确是个真正的恶人。

    不过现在许问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嗯?”

    “周师兄断了手指的事情在坊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可见姚师傅并不想张扬。你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得这么详细?”

    许问刚刚问完,就知道自己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吕城咧开了嘴,一脸的美滋滋,嘿嘿嘿地连笑了几声。

    “这件事是我在天字坊听说的。”

    “你去了天字坊?”

    “天地玄黄四字坊,我全部走遍了。姚大师亲自带我去的,嘿嘿嘿!”

    吕城美了半天,终于告诉许问,这段时间他一直照着许问说的,不搞多余的小动作,只管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半个月后他就发现,姚师傅其实一直在留心观察他们。他越发小心,表现得非常勤勉肯学多问,终于引起了姚师傅的注意。

    这几天,姚师傅把他带去各字工坊看了一遍,回来问他感想。

    吕城本来张嘴就想说,出声之前却先想起了许问。

    于是他先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要说的话,然后照着许问的样子,有条有理、有先有后地说出来。

    果然姚师傅听得非常满意,对他透了风,可能过两天就要收他为徒。

    听到这话,吕城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过来告诉许问。

    “师父说,让我好好学,一年之后去考徒工试!能考过的话,再一年府试,再一年院试,说不定我就能进百工会了!”

    吕城眼睛发亮,直接畅想到了三年后,现在就已经对姚师傅改口了。

    “可惜,如果不是你拒绝了师父,徒工试这个推荐的名额没准就是你的了。”

    这句话吕城说得真心实意,并不带炫耀,许问看出来了。

    “没准一年后我能跟你一起去呢?”许问笑笑,说道。

    “不可能的,徒工试必须要工坊推荐,整个姚氏木坊只有我师父一个人有资格。”吕城摇头。

    他又是高兴,又是遗憾地叹了几口气,终究还是美滋滋地走了。

    对他来说,能被推荐参加徒工试,本身就是一个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

    许问看着他离开,转身回去旧木场。

    整个姚氏木坊只有姚师傅一个人有资格?

    不可能。

    连天青这种人,绝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虚言。

    时间继续过去,旧木场的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许问跟着连天青学习,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他所教导的一切。

    按理说,他骨子里是个成年人,早就已经过了专心学习的高峰期。但现在的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十三岁少年一样,心无旁鹜,学得比连天青教得还要快。

    许问学得实在太快了,让连天青也不时感觉到些许压力。尤其是他在学习过程中透露出来的一些思路,经常会让连天青陷入深思。

    他陷入瓶颈已经多年,现在从这个少年身上,竟然发现了一些突破的端倪……

    感受更加强烈的是连林林和旧木场的那些学徒。

    原先因为连天青的层次太高、讲得太深奥,他们只能勉强从中间学一鳞半爪,很少的一点东西。

    现在许问把学到的东西加进自己的理解讲给他们听,每个人突然间都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而他们在旧木场呆了不止一年,实践经验远比许问更丰富。许问在这样的反刍中,不断巩固与加深着自己的认识。

    教学相长,连天青与许问,许问与连林林他们,形成了两套完美的循环,整个旧木场都在沉默中不断前进着。

    按理说,每个月有月度评估,会对各木场的所有人进行综合性考评,他们这样的变化按理说应该很容易被发现。

    但自从九月的月度评估之后,旧木场在第三轮中的表现以及许问管理仓库的方式让姚师傅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着手进行一些改变。

    许问当时只用了两天,只是对旧木场的三个仓库进行了简单的归纳。真正要把它完善并且应用,工程量并不算小。

    姚师傅当然不会把如此重责交到一个十三岁的乡村少年身上,据说他专门请了一位高手的钱粮师爷,对姚氏木坊重新进行整顿与管理。

    为此,月度评估暂时中止,也没多少人注意到了旧木场。

    忙碌的时间过得很快,仿佛只是一转眼,许问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将近一年。

    时值八月盛夏,再过五天,就是本年度徒生试的正日子了。

030 十八巧

    “好热好热好热。”

    连林林满头大汗,一边跑出跑进一边唠叨。

    “热就坐下,心静自然凉。”连师傅被她吵得头晕,不耐烦地说。

    “不行,只有五天了,还有好多东西要准备,我得快点!”连林林断然拒绝,继续跑出跑进。

    可能是跑得太急,她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许问正好路过,一把把她扶住。

    “恩人!”连林林叫了一声,刚刚站直又匆匆忙忙跑了进去。

    看着她这样子,许问笑了起来。

    一个月前的一天傍晚,连师傅吃完饭,喝了口茶漱口,状似非常无意地对他们说:“一个月后徒工试,你们都去试试吧。”

    饭桌旁边,许三钱明等人正在一边帮连林林收拾,一边说说笑笑,气氛非常和睦。听见连天青的话,所有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们?”许三问。

    “都?”钱明补充。

    “徒工试?”大部分学徒的注意力全部都在这里。

    “嗯,你们所有人,一起去试下。”连天青点了点头。

    这下,就连许问也呆住了。

    之前吕城还很遗憾地跟他说,要参加徒工试需要木坊主的推荐,一家木坊只有一个名额。

    旧木场加许问在内,一共二十个学徒,也就需要二十个名额。

    连天青能弄到这么多名额?

    “资格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只管准备考试的事情就是。”连天青淡淡地说。

    他说完就端起茶杯,从饭桌旁边离开,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钱明小声跟许三说:“你快掐我一下!妈耶你轻点!”

    许三是做惯了活的,为人实诚,说话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他这一下掐得可不轻,钱明眼泪花都涌在眼眶里了,嘴边却咧开了巨大的笑容:“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参加徒工试了?”

    “对!师父说话从来都算数,他说能参加,我们就一定能参加!“许三连珠炮一样的一段话冒了出来。

    ”你不结巴了?“钱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啊,我,我好像,好像真不结巴了?“许三愣了一下。

    ”哈哈哈哈!“旁边的学徒一起大笑了起来。

    欢乐的气氛中,许问的目光停留在了连林林身上。

    她也跟着大家一起在笑,笑容开朗,看不出一丝阴霾,是真的在为大家开心。

    但不知为何,许问就是觉得这笑容下面隐藏了一些东西,有点不大对劲。

    “你怎么了?”许问借着递给她抹布,小声问道。

    “啊?没什么啊。”连林林笑着看他,仿佛有些诧异。

    许问没再说什么,而是接过她手上的碗盘,跟她一起到了后面的厨房。

    一路上连林林都没有说话,她跟在许问身后,嘴里悠悠地哼着一个小调。小调活泼中有一丝悠扬,许问以前也听她哼过几次,不是本地民谣的风格。

    “你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哼这个。”许问到了厨房,把碗盘放在案板上,听见后面的曲调戛然而止。

    “是这样吗?”

    “嗯。”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考徒工试吧?”沉默片刻之后,连林林终于用很小的声音问。

    许问转过身,注视着她。少女站在厨房窗边,有一半身体隐没在阴影里。她望着厨房窗外,屋檐上的一点青青爬藤,表情有点怔忡。

    许问想起了这一年以来所有的事情。

    连天青教他,他教连林林和旧木场的所有学徒。许三等学徒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学得非常认真。

    连林林比他们更认真。

    木匠也好,木器修复也好,理论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实践。

    这些实践需要体力,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力,非常辛苦。

    但连林林从不落于人后。

    许三和钱明他们怎么做,她也怎么做。有时候因为一些特殊因素比他们做得慢,她就做得更久,用时间和更多的努力补回来。

    她也许是想要证明什么,也许只是出于纯粹的热爱,许问不知道,但却全部看在眼里。

    现在,其他学徒有了一个正式的机会可以继续往前走,可以证明自己,但连天青刚才所指的“所有人”里,明显并不包括她。

    连天青跟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不一样,他很珍爱自己的女儿,也不觉得女孩子就只配坐在闺房里相夫教子。但就连他,也在这种时候下意识地忽略了她。

    “嗯,可能是不行。”许问承认。

    纵观历史,回首当年,来自千年之后的他非常清楚这个时代的女性遭受着什么样的限制。

    女状元、女将军,几乎都是只能存在在话本里的传说。

    “果然是这样。”许问直言不讳地承认,连林林的表情反倒开朗了一些。她从缸里舀起一瓢水,一边洗碗一边嘟着嘴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鲁班墨子丁缓蔡侯,全是男的。自古就没有女工匠!”

    “不对。”许问摇头,“嫘祖是纺织始祖,就是一位女性。”

    “……是哦。”连林林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学习手艺,是因为我喜欢。不能去考徒工试又怎么样,我还是喜欢!”

    云开雾霁,连林林从来都是这样。她的脾气也好、烦恼也好,从来都来得快,去得更快。呆在她身边总会感觉暖洋洋的,令人非常惬意。

    许问也笑了,他接过连林林洗净的碗,用一块布帕擦干,说:”没错,喜欢就去做。就算不能参加徒工试又怎么样?工匠是要留手艺在人间的。你的手艺,会把你的名声传下去。“

    连林林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砰的一声把碗扔回案上,豪气地说:”对!我连林林就算不能当官,也要让后世记得我的名字!“

    许问不记得听过她的名字,但还是真心实意地说:”加油!“

    自那之后,连林林真的变了个样子。她依旧和以前一样努力,但心底有根弦仿佛放了下来,变得更加从容笃定。

    她不在急于眼前的一时得失,把目光放在了更远的将来。

    学习之外,连林林还包办了许问他们出行的一切事宜。衣食住行,应试准备,她样样想在头里。

    她笑着对他们说:“考试得你们自己来,我帮不上忙。但考试以外的事情,就交给我啦!”

    她仿佛天生有点小脑不发达,时不时就会被什么东西跘倒。她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忙出忙进,眼看着离考试只剩五天了。

    “师父。”

    许问放下多余的思绪,走到连天青面前,尊敬地叫道。

    有些人像水塘,看着很深,其实一半都是淤泥;有些人则像幽潭,水面清澈,却深不见底,完全不知通向何处。

    连天青毫无疑问就是后者。

    跟着他学得越久,许问越感觉到他的深不可测。

    “看看。”连天青说。

    许问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个奇形的木构件,有曲有直,有圆有方,弯弯扭扭,一时间很难形容究竟是什么形状。

    连天青接过来,翻来覆去,目光扫过每一个细节,同时左手拇指不断点动,完整地抚摸了一遍它的表面。

    他看得非常慎重,态度明显比平时认真许多。

    过了一会儿,连林林又抱着一堆东西抱了出来,路过她爹身边时随便瞥了一眼,顿时瞪直了眼睛,小声惊呼了起来:

    “十八巧?你练成了?”

    她凑过来细看,接着又是一声轻呼:“好厉害的杉木巧!”

    十八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木字,巧中又有一个工字。

    十八巧,是木工真传的基本功。

    这个十八除了木字的代称,还表示了十八种木料,十八种不同的基础木工,以及十八种不同的连接方式。

    每种木料的材质不一样,相应地可以应用的范围、可以操作的手艺也都不一样。譬如连天青手中这个杉木巧,包括了杉木所有可以形成的形状,以及可以用它制成的榫卯结构。

    十八巧看似简单,其实囊括了木器制作所需的所有基本功,是一个木匠毕生需要修炼的手艺。

    杉木是一种速生木,木质轻韧,易于操作。因此,杉木巧也是十八巧里相对比较简单的一种,用来给许问这样的新手初学者上手再好不过。

    不过十八巧最考验人,许问这个杉木巧各部分形状完整,表面没有一丝缝隙,就像是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一样。

    这手艺,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才学一年的新手,俨然是个老师傅了。

    “不错。明天开始练桐木巧。”连天青点了点头。

    “是。”许问很自然地回答。

    “五天后就是徒工试了!”连林林急着喊。

    “桐木与杉木类似,材质更轻,手感略有差别。你适应一下,三天之后给我看结果。”连天青说。

    “是。”

    “技法有相通之处,万变不离其宗,你好好体会。”

    “是。”

    这师徒俩一问一答,好像完全不把五天后的重要考试当事。

    连林林恨不得扒着他们的耳朵大喊:“五天!”

    “徒工试是考什么?”连天青瞥了女儿一眼,淡淡询问。

    “每年都不一样……”连林林被他一盯,声音立刻变小。

    “究其本质呢?”连天青问。

    连林林不说话了,片刻后,恍然大悟。

    徒工试究其本质,考的就是学徒们的手艺基本功。许问把最根本的东西练好了,还要再准备什么?

    “我要领一块桐木。”许问对连林林说。

    现在旧木场所有的货物出入全部都要登记,负责经手的就是连林林。

    “哎……哎!”连林林回过神来,清脆地应了一声,“我去给你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0312/ 第一时间欣赏匠心最新章节! 作者:沙包所写的《匠心》为转载作品,匠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匠心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匠心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匠心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匠心介绍:
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