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 决定
上次阎箕提议让许问去竞争“那件大事”的主官。
当时他并没有说那件大事是什么,现在这封信里写明了。
三年后,西方某国使节将要到大周来面圣,这是第一次有如此之西的国家来此,朝廷对此非常重视。
为了彰显大国声威,迎接外来使节,大周皇帝决定在对方进入大周之初,给对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那就是在河西走廊的这一端建立一座新的行宫,留给使节落脚,同时体会大周的煌煌国威。
为了迎接一人建立一座行宫,还是在西漠这种地方。
无疑这是一种非常奢侈浪费的行为,但在这个时代却很正常,满朝文武也没有反对,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三年时间看似很充裕,但对于建立一个完整的行宫来说其实是很紧张的。
更别提这座行宫究竟要建在哪里,现在还没有正式确定呢。
为了此事,这次派来西漠的服役工匠与往年不太一样,经过了特别的挑选,不乏实力强劲、擅于统筹规划的人选。
他们当然拥有合适的资格,拥有选择建宫地点的权力——虽然最后择定的地点还需要进一步裁定。
除此之外,这位主官一经担任,还将负责整个西漠服役工匠的统筹与管理之职,相应的物资、材料、钱粮全部都由他一手统管,只接受相应人员的监督。
这就是阎箕之前所说的“事关千万两白银、十余万役夫”了。
一座集西漠全力建造的行宫,的确应有这样的手笔!
当然,除了权力,这件事关乎的还有沉甸甸的责任。
这个时代,权力交给你了,你干不好的话,可是会杀头的。
这封函令是交给阎箕的,上面还有工部和内物阁的双重印章。
许问手执函令,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内物阁精挑细选这么多人,组成一支队伍来西漠,对这件事不可说不重视。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么多人,不算隐姓埋名的许问的话,中间只有一个江望枫通过了徒工三试,算是符合主官甄选的资格。
江望枫浪漫可爱,性格很好,但很明显不是做主官的材料,内物阁如果一开始就是挑选的他的话,有点不太合理。
但许问的出现
是意外情况,内物阁总不会把他这种意外情况纳入考虑吧……
内物阁派了队伍过来,就不可能放弃竞争主官。更别提正如阎箕所说,他们这支队伍,必然要拧成一股绳才能发挥出最大力量,换了主官,打得四零八落,就没这个效果了!
时间正在快速流逝,许问陷入纠结。
就算不管这些事情,阎箕现在很明显是想推他上位的。
但一方面,主官这个位置代表的不仅是巨大的权力,还有巨大的责任。
他真的有本事肩负起这么大的重任吗?
函令后面还附了一张申请的表格,表格上留出空格,要填出建城的核心队伍与预定地点。
到时候,主官竞争的相关环节,将与申请的内容联系起来。
显然,这就是阎箕交给他的处理办法。
只要他指定他手下的核心队伍是南粤将要接受惩处的这支,他就暂时获得了对它的处置权,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
如果他赢得竞争,之后在正式建城的时候统管的是所有西漠工匠,可以对核心队伍进行调整。
但前期竞争的时候,他配合使用的队伍只能是他指定这支,不能更换。
行宫是大型建筑,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在建立过程中需要有大量统筹与协调的工作。
月龄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双方已经很有默契了,这支南粤的队伍素昧平生,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他还不了解呢。
即使他真的要去竞争,带着月龄队也比带着这样一支队伍胜算更大!
而以他现在一路上所做的事情、与阎箕等人达成的默契,他即使不参与竞争,前途未来也非常可期。
而如果他带着月龄队竞争赢了,背负上了那个重任的话,更会所向披靡,掌握巨大的财力与权力,获得极为难得的挑战自己能力的机会。
而且排除一切因素,还有他之前拒绝阎箕的原因。
他要去竞争,只能暴露自己“许问”的身份。
这事关连天青的行踪,未得对方的许可,他不能这样做。
现在只要他停留在这里,等着时间过去,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事实上,这件事本来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算他什么也不做,也不会有人说他一句什么。
再说得清楚一点,他来这个世界是为了学东西,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那群南粤工匠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许问的脑海中掠过无数个念头,仿佛潮水涌上,又渐次褪去。
他握紧那封信函,转身向秋月明问道:“有笔吗?”
“有!”秋月明连忙回答,从旁边拿了一支,递到他的手上。
“外面那支队伍,你知道他们的编号吗?”许问问道。
“南粤六队。”秋月明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很快回答了。答得很快,没有去查,仿佛早有准备。
许问落笔很快,迅速在预备队伍那里填上了南粤六队的名字。
后面是行宫预备建筑的地点,许问笔尖微顿,再次落了下去。
逢春城!
一边秋月明看得清楚,目光微微缩了一下,看了许问一眼,脸上露出了佩服的表情。
许问选了最难,但也能帮助最多的人的一条道路!
许问迅速填写完毕,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许问。
本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按要求按上指印,把笔还给了秋月明。
他向外走去。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师父,但相比之下,还是人命更重要一点。
到时候见了面,再向师父负荆请罪吧。
在此之前尽量不跟他们联系,应该不至于泄露他的行踪。
许问心里带着一些淡淡的惆怅,走出了联合公所的大门。
“你果然在这里。”刚一出门,一个声音带着笑传来,很有特质的声音,许问瞬间就听出来是谁了。
“吴大师!”他诧异地抬头。
“你赶时间是吧,边走边说。”吴可铭笑吟吟地走过来,跟着他一起往外走,脚程很快,显然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您怎么在这里?”许问真的非常惊讶。
“先不说这个,你是不是应该向我道个歉啊?”吴可铭笑着看他,问道,“为了保你师父,险些把我一杆子支到江南去了?”
477 随便你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吴可铭这话包含了很多信息,许问微微一僵,最终还是选择含糊了过去。
“还在装呢。”吴可铭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纸是折着的,许问接过来看了一眼,目光凝住。
上面写着三个字,笔意疏淡洒脱,绝对的大家风范,内容则比字迹更漂亮。
“随便你。”
许问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连天青的字,也是连天青的语气。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这是写给我的?”
“不然呢?”吴可铭摸了摸下巴,淡笑着说。
他不可能说的是假的。
他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师父的徒弟,现在突然知道了,还递来这张纸条,只可能是他见到了连天青,知道了真相,被对方拜托了来做这件事。
许问再一次意识到,师父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了解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正式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摸了摸那张纸条。
随便你。
简简单单三个字,就像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这显然就是针对眼前这件事情来的。
连天青知道他要做什么,对他说不需要顾虑自己,想做就做,随便他。
他师父也总是这个样子,不管他做的事情是不是符合他的心意、与他的价值判断一致,只要是许问真正想做的,他就支持并且给予帮助。
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许问紧握那张纸条,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师父就在这附近是吧?他怎么老不愿意见我?”许问忍不住抱怨。
“他不见你,是为你好。”吴可铭显然已经跟连天青交流过这件事情了。
“为我好?”许问立刻警惕起来了,“我泄露了他的行踪,他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吴可铭淡淡笑着说,“他不愿意见人,是为了别的事情。总地来说,就是有人想找他帮忙,他不喜欢那个人,不想帮,所以就躲着了。这种事情……他不想做,没人能勉强得了他。”
“哦……”许问脑海中瞬间
泛出很多想法,有了一些猜测。
现在时间很紧,明显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小心把纸条折起,放进自己的怀里,开始往外面跑。
吴可铭跟着跑了几步?,摇摇头说:“你先去吧。”放慢了脚步。
许问点点头,加快速度跑向城外。
此时他心里非常轻松,步伐也像飞起来一样。
带着南粤队通过主官考核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即使通过了,后面要主导建设这样一座行宫是更加困难的事情。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一片畅快,没有半点阴霾。
那就是下面有人撑着的感觉!
许问跑到城门口,突然被人拦住。
小马从另一头狂奔过来,满脸都是沮丧,气喘吁吁地说:“十四哥,抱歉,我去找了那群匠人的匠官,听说是姓魏。我被人左左右右推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那些人说话前后矛盾,一开始说在要去找,后来又说不在,害得我跑来跑去,耽误好多时间。”小马抱怨。
“没事,找到也没用,那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许问安慰他。
“啊?”
“能这么快把肇事者全部找齐拿下,没有缺少任何一人,看上去也没有发生争执吵闹,非常顺利。”许问徐徐阐述之前看到的事实。
小马还是很机灵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们本来就是当头儿的抓起来送过去的?”
“再说了,之前克扣他们钱粮物资,应付阎大人要求,没有匠官应允协助,办得到吗?”许问反问。
“对啊!”小马醍醐灌顶,“是我傻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找他!那现在怎么办,你这边……”
“没关系,已经搞定了。”许问说。
“那就太好了。”小马松了口气,说,“赶紧走!”
两人冲到城外,小马还是提前溜开,人群见到许问过来,自动让出一条道路,让他顺利跑到雷捕头面前。
雷捕头正在掐指算时间,已经掐到了最后,见他过来,缓缓放下手道:“倒是准时。”
许问平复了一下呼吸,走过去,把手里的函令交到雷捕头面前。
递之前他还有点担心雷捕头不知道这件事情,但看见他的表情许问就放了心。
雷捕头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接过函令,没有看,直接翻到后面的申请书,看清了上面最重要的两项。
“你倒是有胆子。”雷捕头盯着那两行内容看了半天,缓缓对许问道。
他没再就此事发表什么评论,将函令重新还给许问,道,“既然他们还有用,那就姑且把他们的手寄下,等到事情过了,再来一一问责!”
“那也不必。”许问答得很快,“犯错必罚,天经地义。我也不是想帮他们脱罪,只是不认可之前的判罚结果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雷捕头问道。
“既然苦主和嫌犯都在,那就直接问清罪责,依律判罚好了。”许问干脆地说。
说完,他转向徐二郎和查先生,施礼道,“不是二位意下如何?”
之前马脸二话不说砍手,的确是吓着这群逢春人了。这样做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现在他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上去就是有了转机。
而且他们不相信任何人,难道还能不相信许问?
要不是许问,这群逢春人还能好好站在这里,有被人砸的家、被人抢的东西?
“听你安排。”徐二郎连忙表态,说话的时候还有点心虚。
按理说,他来之前应该跟许问他们商量一下的,至少告知一声。但那一瞬间的绝望与悲愤实在太过刺人……
“堵在这里也不合适,我们先换个地方吧。”许问说。
徐二郎点头,回身说了几句话,逢春人离开,只留下他跟查先生两个人。
许问对徐西怀说了两句话,徐西怀一愣,思考片刻,点点头,跟着逢春人大部队一起去了。
转眼之间,绿林镇城门口的道路就被疏通开来,效率非常高。
许问还没跟他们解释事件详情呢……这威信,真是够可以的啊。
雷捕头深思转身,带着手下捕快,绑着那群南粤人,把双方带到了城外一片空处,分作两边站定,许问非常自然地走到了中间。
478 哑巴驼子
这时,徐二郎和查先生站在左边,南粤那群工匠站在右边,许问和雷捕头站在中间。
马脸男子也跟过来了,他略带阴沉的目光扫过许问,站在了不远的城墙下,抱着手靠墙而站。
南粤工匠还在被五花大绑着,唯一被砍断了手的那个已经被大夫救治过了,肩膀上包着厚厚的布条,往外渗着血。
他的脸色依然非常灰败,神情茫然。
无端少了只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灾祸,更何况他是个工匠。
许问看向这群工匠,询问雷捕头道:“请问可否将他们解绑?”
“嗯?”雷捕头不解。
“他们现在还没有定罪,只是疑犯,理应得到与他人相同待遇。”许问说。
“嗯……”这逻辑雷捕头以前没有听说过,但听他这样说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现在这些工匠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再加上在这种地方,他们也兴不起什么波浪来。他犹豫一下,点了头,让手下把他们放开。
捕快们一个个给他们解绑,解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他突然跳了上来,对着许问他们用力比手划脚!
这人的身材本来可能不算太矮小,但背上顶着一个罗锅,是个驼背,因此身体蜷成一团,看上去有点畸形。
他现在冲过来,只能比手划脚,嘴巴里啊啊啊的,听上去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这种时候,一个哑巴,他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你……”许问刚说了一个字,旁边另一个高个子就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把他拉到后面,接着又三四个人上来,有的把他往下压,有的捂他的嘴,明摆着就是不让他说话。
雷捕头往那边瞥了一眼,并不在意,对许问说:“你要说什么,就开始吧。”
对他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人想说什么根本无关紧要。
但许问却不会。他直接走到驼子面前,轻轻拨开旁边的人,问道:“你要说什么?”
驼子一没有被拦住,马上跳了起来,又是一阵比划,嘴里还发出短促而有节奏的啊啊声,表情非常焦急。
“他什么也没要说!”
“他就是这样的,脑子有点问题,没什么没什么!”
旁边的人
七嘴八舌地吵着,想要继续阻止许问跟驼子对话。
驼子急了,手还被同伴拉着,人已经跳了起来,用脚在地上写了四个字——
“是我干的!”
这四个字写得又急又快,是行书,落在土上就像墨迹落于宣纸,漂亮得惊人。
“……你干的?”许问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字上,有点惊讶地问道。
“我带着他们去的!”驼子又用脚写了七个字。
字更多,书法之间的艺术感就更强了,连绵流畅,隐有笔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象这是用脚写出来的。
“不是的,跟他没关系!”
“驼哥你别说了!”
南粤工匠们又是一阵吵闹。
这时,驼子趁乱挣脱了同伴的手,蹲下身子,手掌一抹,把刚才用脚写的字抹平,重新用手指写了起来。
“慢着。”查先生突然出声,但驼子动作很快,那行字很快就没了,他只能遗憾地啧了一声。
非常凑巧,此时许问心里也有了同样的感觉。
只是用脚写的几个字而已……可惜吴可铭出城前就跟他分了手,说有点事情,之后有空再来找他。
不然不知道这位书画大家看见这驼子写的字,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不过他马上就不遗憾了。
驼子用脚写得字够漂亮,用手写的更加不凡!
甚至旁边查先生直接看得眼睛一亮,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大叫了一声“好!”
漂亮的行草,笔笔不断,连绵不绝地写在了土上,宛若一件书法珍品。
许问的眼睛同样一亮,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关注的重点放在了这行字的内容上。
“是我鼓动他们,带着他们出绿林镇,前往逢春人的所在的。也是我指挥他们砸烂逢春人的房屋,把东西抢回去的。我是首犯,若论处置,理应先处置我!”
许问抬头,与驼子对视。
驼子写完字,摸摸手指,抬起头来,对着许问肯定地点了点头。
“跟驼哥没关系!”
南粤工匠们又吵起来了,争着抢着往前拦。
他们其实基本上都不识字,但猜也猜得到驼子写的是什么,赶着来护他。
管是不是真是他鼓动的,一个哑巴驼子,竟能让同伴有这样的反应?
刚一开始,许问准备帮助他们只是因为同情,现在因为这个驼子,倒是真有些兴趣了。
“稍安勿躁。”他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们说话,道,“现在还没到你们的回合,我们一样样地来。”
他转向徐二郎和查先生,礼貌地道:“我们来得急,还没来得及调查具体情况,能否先问几个问题?”
这是要先向受害者取证了。
经过这么一遭,徐二郎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与查先生交谈了几句,道:“我们也是事件发生之后才赶到的,具体情况得叫身在现场的人来。”
“请。”许问说。
“他们已经到了。”徐二郎向他身后示意。
许问转身,立刻吃了一惊。
他身后来了几个人,几个人站着,还有一个人是躺着用简易担架抬过来的!
这几人站定,躺着那人半支起身子,勉强向许问行了个礼,叫道:“十四哥。”
许问连忙走过去扶住他,打量着问道:“林哥,你这……”
这人他认识,名叫林多多,还有站在旁边那个叫陈丰,都是逢春剩下的人里比较身强力壮的。徐二郎离开之后,主要由他俩照应留下来的乡亲。
林多多气虚无力,向陈丰示意了一下。陈丰满脸都是悲愤,道:“这群畜生突然闯进我们的屋子里,乱打乱砸,抢走食物。多哥带着咱们想拦住他们,结果被打断了腿!”
打砸抢劫,伤人致残……
许问想起之前徐二郎他们的控诉,脸色沉了下来。
他背对着南粤那群工匠,就没看见驼子一看见这种情况,就开始给旁边的人打手势。
打着打着他的同伴脸色就变了,拼命摇头,但驼子非常肯定地点头,表情非常严肃。
过了一会儿,许问探完林多多伤势,发现是骨折,而且已经做好了伤后处理,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就看见驼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接着,所有的三十八名南粤工匠全部都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跪在林多多面前,重重把头磕在了地上!
驼子磕得非常重,只两下,就已经头破血流。
479 二十鞭
这帮工匠的动作来得太突然了,许问都没有反应过来,跟旁边的人一起惊呆了。
驼子磕得最重,其他工匠一见他额上出血,咬了咬牙,竟然也跟着学,没两下,所有人的额头上全部都见了红。
“这件事情是我们做错了!”
驼子磕了几下头,直起身一边比手势嘴里一边啊啊啊地短叫,旁边一个人膝行上前两步,给他翻译。
“啊,啊……啊,啊!”
“任打任罚,我们任由处置!”
“啊啊啊啊!”
“我们是诚心悔过的,真心实意,一点也不假!”
这群南粤工匠本来就又穷又破,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这滚在泥地里一跪一磕头,鲜血和眼泪混合在一起,看上去更凄惨了。
前两个头是对着许问和雷捕头磕下来的,后面驼子转了个身,转向了担架上的林多多。
几个头磕下来,林多多手忙脚乱,陈丰脸上的愤怒也变成了惊慌,完全不知所措。
他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苦肉计。
其实不光是他们,就算是许问,明知道他们用的是苦肉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说:“这世上之事,当依律行事,仅仅只是悔过是没有用的。”
“啊啊,啊啊!”驼子转向了许问,表情非常坚决,又是一阵有节奏的短音和手势,旁边继续有人翻译。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听凭处置。”
“那好。”许问点点头,开始问话。
他早已胸有成竹,问得非常快。
此事主犯是谁,从犯是谁,谁起的意,谁提的计划,有无人劝阻,砸毁房屋时谁出力最多,谁伤人最狠。
驼子也回答得很快,虽然他的话全部都是由旁边那个人“翻译”的。
对于许问问的这些问题,他好像同样全部成竹在胸,早就有准备似的。
这前后事件他竟然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
而且看得出来,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旁边其他南粤工匠欲言又止,但一个反驳甚至补充的都没有。
伴随着这奇怪的对话,许问大致搞清楚了事情经过。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真的起事者,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我们去干吧。”
一切潜伏在所有人的情绪里,顺理成章地爆发了出来,至于究竟是为了什么,驼子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没法活了。”
他们每十天领一次补给,领完自己省着用,不够的话自己想办法补。
这一份补给要吃饱的话,两天就能吃完,省吃俭用数着一点点吃,可以撑上七天,最后还有三天要饿肚子。
说是可以自己想办法补,但一个月发一起饷,到现在还没满一个月,哪来的钱补?
这一次为了城外的这群逢春人,这群南粤工匠新发的补给直接少了一大半,满打满算也只能吃三天了。
剩下的七天怎么办?
这是要他们饿死啊!
发补给的时候,匠官轻飘飘地告诉了他们为什么会少发,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城外的逢春人。
于是,随着身边的食物越来越少,这些南粤工匠的情绪渐渐积累了起来,对逢春人的恨意也越来越浓。
最后,他们终于爆发,驼子也一摔碗,带着他们直奔城外,要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
“少发补给的是匠官,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去逢春人那里抢东西?”许问问道。
驼子在“说话”的时候情绪很稳定,许问因此也能很平和地把最大的问题问出来。
这个问题他之前其实是没有的。畏强凌弱,是很多人的本能。但见到驼子之后,它自然就产生了。
不是因为他刚烈会反抗什么的,是指这个人非常识时务。
抢劫逢春人只能解一时之急,回头这事要是查起来,很容易查到他们头上来,到时候他们还是一个都逃不了。
为什么要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驼子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掀起眼皮子,看了许问一眼,再次比起了手势。
“因为他们好抢。都是杀头的事,饱死鬼和饿死鬼也不一样。”
旁边翻译声再起,安安静静的,却带着凉气一样,让人脖子后面无端端有点发疼。
也就是说,他们……或者说是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吗?
知道自
己做这事的后果,但是却无力挽回,只能选一个让自己更好过一点的做法?
许问仍然不能认同他们拣软杮子捏的行为,但突然之间,心里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
似同情,似悲悯,又似更强烈的无力。
为什么十天的补给只能吃两天?为什么明明知道他们已经过不下去了,匠官还是要夺走他们最后的口粮?
这世道对于这些南粤工匠来说,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对于驼子这样稍微清醒一点的人来说,做了这事,就相当于把头放在了断头台上,只等着落下来的一刀了。
“你会这么老实配合,我想也是因为看见了转机。”
许问沉默片刻之后,重新开口。这一句话,就让驼子的眼睛亮了,死死盯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没错,你们是犯了大错,但我不觉得你们罪应致死。而且你们三十八个人,主从不一,本来也应该有不同的责罚。做错了事,还是应该依律处理。”
“嗯!”驼子毫不犹豫地点头,仍然是一副任打任罚的样子。
“雷大人,私闯民宅,抢劫伤人,依大周律应当如何处置?”许问转向雷捕头,问道。
驼子与许问对话的时候,雷捕头的表情也变了好几次,最后再次面无表情。
这时许问提问,他回得很快。
“视情节轻重,刑罚不一。依大周律,主犯当处七年牢狱,受鞭刑。从犯从三年到一年,受次等鞭刑,服苦役。”
“如何?”许问转向驼子。
驼子说不出话,重重点头。
他本来就是跪在地上的,这时趴伏了下去,把脊背露出,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其他南粤工匠本来有点发呆,但一看他这样,马上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非常顺从。
“时间紧急,要挨多少鞭子,雷捕头直接处刑吧。”许问也没有异议,对雷捕头说。
另一边的阴影下,马脸汉子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靠了回去。
“那就依你之言。来人哪,上鞭刑!”
雷捕头非常配合,大喊一声,果断地道,“首犯二十鞭,次犯十鞭,从犯五鞭,当即执行!”
480 尘埃
鞭是钢鞭,内里用金属丝线绞成,外面裹着皮革,触手沉重,打在背上就像闷棍砸下一样,只两鞭,驼子就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溅了出来。
南粤工匠们一阵骚动,旁边刚才一直在给驼子翻译的那个小哥扑通一声跪倒,哀求道:“大人,我哥他身体弱,经不起这么多鞭子,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帮他分几鞭吧。”
这一声好像提醒了大家一样,接着,一个接一个的南粤工匠重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恳求许问和雷捕头,要帮驼子分摊。
驼子伏在尘土里,这时突然抬头,伸手在面前的地上写了四个字——
“依律行事!”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把脸遮了一大半,从缝隙里透出一只眼睛。
许问与那只眼睛对视,把这四个字念给了其他人听,然后道:“继续吧。”
执刑的两名捕快也很少见到这种阵仗,手本来已经停下来了的,这时一咬牙,继续挥鞭。
许问也有点佩服这个驼子了。
许问能把他们救回来,那份申请书只是一个契机,一个可以让他插手的可能,实际上真正能改变局势让他有发言权的,其实还是这四个字。
先前那位“大人”下的命令,明显就是懒政,为了平息事态随手做的决定,放在其他地方都是可以弹劾的。
但这是“上命”,凌驾于上命之上的,只有大周律。
只有依律行事,才能救他们。
驼子显然也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果断拒绝了其他人的请求。
于是他继续挨鞭子。
沉闷的声音如尘土一样,向四周弥漫,同时散开的还有血腥气。
驼子把脸埋在土里,一动也不动,毫无反抗的意思,只在抽下去的一瞬间抽搐一下。
这情况看上去实在太惨了,旁边很多人都扭开了头,徐二郎的脸都有点发白。
林多多脸色更白,他紧紧抓着担架边缘,驼子每抽搐一下,他的身体也跟着轻轻弹一下,好像挨打的是他一样。
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脸上的愤怒渐渐消失,开始咀嚼驼子刚才的“话”,怜悯之情升了上来。
大家都是苦命人,世道如此艰难,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人,可以了,我们不告了,就这样吧!”又过了一会儿,林多多突然大声开口,主动要求。
“可以了
可以了,就这样吧!”陈丰也连忙开口,跟着劝说。
许问看向他们,摇了摇头。
鞭刑继续执行下去,说二十鞭,就是二十鞭。
执行完鞭刑,驼子彻底软在了地上,扶都扶不起来的感觉。
南粤工匠们屏住了呼吸,雷捕头大步流星走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脖子,淡淡道:“没事,有气。”
“我是次犯,归我了!”给驼子翻译的那个小哥盯着他哥,突然大声说道,趴在了驼子身边。
他的身体素质明显更好一点,要挨的鞭子也少一点。十鞭下去,他脸色煞白,但还能动。他挣扎着爬起来,去附近取了点水,小心翼翼地喂给驼子。
“让开让开,我来。”这时,一个背着医箱的大夫走过来蹲下,把小哥推到一边,开始给驼子清理创口上药。
小哥愣住了,看看大夫,突然灵光一现,去看许问。
许问正在跟旁边一个人说话,那人刚才还不在,很明显是他把大夫带过来的。
小哥瞬间明白了过来,跪在地上,用力向许问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说,又去给大夫打下手照顾驼子了。
主犯一人,次犯三人,从犯三十四人。
鞭子一个个抽了过去,最后打得捕快手都软了,也跟着换了人。
钢鞭抽打皮肉的声音、逐渐弥散开来的血腥气、不断溅起的鲜红颜色让这里变得像地狱一样,大部分人都侧过头去,不敢直视,把这一切从头看到尾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马脸汉子,他唇边带着笑,眼睛里泛着光,身体前倾,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他打从心底兴奋起来了。
一个是雷捕头,他面无表情,眼中情绪却极为激荡,内心深处仿佛也有某些东西开始动摇了。
最后一个是许问。他看得很认真,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这痛苦、这哀号、这血这泪。
好像要把一切记在心里一样。
三十八个人数量是真的不少,执行完全部鞭刑就花了小一个时辰。
许三请来的大夫带着一个徒弟忙前忙后,累得满头是汗。许三看了一会儿,也去跟着打下手了。
最后,第三十八个人的五鞭挨完,许问长出了一口气,转向了雷捕头。
“鞭刑已经处完,接下来还有苦役。雷大人,有指定的服役地点吗?”
“西漠严冬,还有什么地方比这更
苦?由你安排即可,不过需要有两名狱卒跟随监督,避免逃役。”
“那还请大人安排。”
对话完毕,南粤工匠被暂时押到牢里看管,等到狱卒到位后,由他们带到指令服役地点执行。
正好许问对主官申请的细节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想要打听清楚再来带人,于是留了许三照应后续的一切细节,自己则回到了镇子里,径直进了联合公所,到了歌风院。
他推开门,阎箕果然在这里,茶香拂于风中,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大人。”许问向阎箕行礼,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还是有一件事想要知道。
“这件事情是您特意安排的,还是只是因势利导?”他直言问道。
阎箕本来面带微笑,听见这话就不笑了。
“你觉得呢?”他问。
“……不是有意安排的,那我就放心了。”许问注视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垂下目光,松了口气。
“我是不是该自鸣得意一下,在你心里,我还是挺有本事的?”阎箕似笑非笑地问。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现在可以告诉我主官竞争的细节了吧?”许问说。
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阎箕顿了一下,问道:“你不满我这样做?”
“没有。”许问摇头,“这件事不是您安排的,我就应该感谢您,给了我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但是……”
“但是?”
“但是您从一开始就跟我师父有默契,他信任您。我以为不管什么情况,您都会把他的意愿放在第一位的。”
“你觉得我背叛了他?”
“至少是辜负了他。”
这对话让阎箕想起了不久之前的一段对话,这一次,他好像站在了与上次完全不同的立场。
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情很好奇。”阎箕突然说。
“什么?”
“你在技艺上的倾向,跟你师父完全是两个路数。准确来说,你擅长的东西,恰恰是你师父最讨厌的东西。他竟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这一路上还在不断指引你的方向。是不是他的想法已然发生了变化?”
“还有,以你之见,未来的技艺,会向着什么方向发展?”
481 两条路
阎箕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许问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条路的分岔口上。
他忍不住想,世界在发展到他真正所在的那个时代之前,是不是也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疑惑,这样的讨论?
然后,一代接一代的人摸索着前进,最终发展到他所看见的那个样子。
工业发展,让大规模生产成为主流,带来了物资的极大丰富。
但同时,手工业与传统技艺日渐落后,开始消亡。
无形与有形之间,这两者成了彼此关联却又对立的两个面,此长,必彼消。
而它对于一个世界来说,是两种不同的选择。
是少而精,而是多而平?
站在技艺本身的立场上来说,前者更能深钻,出现令人击节称叹的巅峰之作;但后者能改变整个世界,让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全部都向前飞跃。
许问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天然就被后者浸润,自然而然地就开始用后者的方式思考问题。
但是在来到这个世界,逐渐见识到真正的技艺之后,他又在想,这么美、这么专注、这么执着的东西,真的应该消失吗?
有什么办法能够使它在另一个世界留存下来,焕发出新的生机?
这是他一直在想的问题,但他其实也很清楚,就当前情况而言,工业化规模化生产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改变更广阔的世界,让更多的人变得更好。
他最终还是没有回答阎箕的问题,但阎箕是内物阁的人,内物阁一直以来的发展方向其实是很清晰的。
早就与连天青走上不同道路的他,会一直护着连天青,多半也是有着跟许问同样的疑惑。
而许问也猜到他为什么会逼着自己去竞争这个主官了。
一则的确是有必要,二则,跟许问打了更多的交道,他显然已经很清楚他的路数了。
能够教出这样的徒弟,是不是说明连天青心里其实也有了一些变化,不像以前那么偏激了?
这是阎箕的一次试探,也不知道他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
其实许问现在也不知道连天青是
怎么样的,他默许自己走入“歧途”,是有了新的想法,还是纯粹出于对徒弟的关爱?
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能有机会好好聊聊……
这个命题太大了,阎箕也没有一定要跟许问讨论个水落石出。
许问回避之后,他也跟着转移了话题,讲起了主官竞争的具体细节。
竞争的大概时间是在七天之后,时间还是非常紧张的。
竞争的具体内容现在还不清楚,现在透出的风声大概跟徒工试类似,有单人专项的技艺考查,但更核心的是组织团队进行规模建设的能力。
毕竟身为主官,这两方面的能力都不能弱了。
对此事进行评核的是来自京城的一个团队,出于避嫌,阎箕并没有打听,只知道是由工部牵头,内物阁、京营府和梓义公所三方面共同组建起来的。
梓义公所其实是民间组织,但他们近年来一直在努力地官方化,配合工部组织工匠,做了很多事情。在许问看来,它大概有一点工会的感觉。
这次参与竞争的几支队伍里也有梓义公所的,相当于是工部直属的民间工匠,组织性可能差一点,但很多人都有各自的绝活,不可小觑。
说完,阎箕交给他一本册子,里面是这次参与竞争的五支队伍各自的资料,是他派人收集来的。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但最根本的还是壮大自己的实力,做好自己的那部分工作。
“您本来是想让我带着月龄队去竞争的吧?现在换了这支新队,您就不担心吗?”许问接过册子,突然问道。
“时则命也。我本来的确是那样打算的,但是事情既然已经有了变化,那就只有接受。总之,这也是你自己的一次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阎箕扬了扬眉毛说。
他的态度跟几天前相比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没那么紧迫了。
而且他眉毛轻扬,心情似乎非常之好,就像有什么困扰他已久的事情有了进展一样。
“有什么好事?”许问忍不住问。
“有!”阎箕笑了起来,也不介意跟他说,“之前我们一直在民间收集
三合土的良方,要求能够批量大规模生产,现在有人提交了非常适用的结果,正在进行验证。”
许问的脸色微微一变。
三合土良方?
那不就是陆问乡说的那事吗?
也就是他们现在正在研发的水泥?
原来是内物阁征集的啊……说起来倒也不奇怪。
现在有了进展,有了适用的结果?
那不就是他们的竞争对手,进度还比他们快了一步?
不过,许问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他手上的可是经过了上百年验证与改进的成熟结果,他自信它的竞争力不会输给任何人!
现在石灰回转窑方才建成,还没有出结果,?许问也就没跟阎箕说。
阎箕心里很高兴,对许问说起了另一件事。
这次征集三合土方子的事情,是由上次许问见过的那个欧阳度主持的。
欧阳度是内物阁的监事,专事石料生土项目,论地位还在阎箕上面。
阎箕离开京城之前,他们就在研究三合土良方的事情,但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最后迫不得已向民间征集,想要汲取更多的智慧。
其实民间有很多隐世高人,专心研究,无心将自己的技艺奉献给皇家。
为了吸引这样的人,欧阳度花血本说服天山老人,趁流觞园开放之机给出奖赏,只要能拿出新三合圭的良方规程,就能得到流觞园请贴,前往赴会。
“流觞园在匠人里的地位真是没得说,这人也是被它吸引来的。看来千年流觞园,终于要进新人了。”阎箕笑吟吟地说。
阎箕说得兴高采烈,许问却一头雾水。
“流觞园是什么?天山老人又是谁?”他纳闷地问。
“……你师父还真是什么都不告诉你啊。”阎箕无语了半天,最后看着他说。
“他专心教我技艺。”许问拜师学艺的时间太短了,顾得着这边就顾不着那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流觞园,是群星荟萃之所,千年技艺所钟。是顶级匠人最高的殿堂!”阎箕深吸一口气,说道。
482 流觞园
千年以前,一位无名老人在天山上建了流觞园。
建完流觞园之后,天下所有工匠都有了感应,当然就是有人晋升天工了。
这位无名老人以山为名,自名为天山老人,为当代天工。
流觞园,是他晋升天工的作品,也是契机。
天山老人建好这个园子之后,遍洒请贴,请了当时最知名、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批顶级匠人前来赴会。
一代只有一个天工,凡是有天工诞生,相当于此代工匠有了领头人。
天工递贴,无人不应,一年之后,所有接到贴子的人都千里迢迢到了天山与会,是为第一届流觞会。
会上具体做了什么并没有传出来,不过回去之后,几乎所有的匠人都在一段时间里有点精神恍惚,好像人回家了,魂还没回来一样。
而在渡过这段恍惚期之后,所有的匠人全部技艺精进,有了全新的突破!
而且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在原本的风格里糅合了全新的技巧与概念,仿佛在流觞园学到了不少新东西,而且学会了,而且与自己原有的东西融合了。
要知道,这一批接到请贴的全部都是最顶尖的匠人,都是有可能晋升天工,在自己的领域内技艺惊人的。
这种人本来就很难再度精进了,但都在流觞园一会之后更上了一个层次。
虽然当世已有天工,天工仅有一人,但技艺的精进是没有止境的。
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对天山老人与流觞园推崇备至,把它形容成仙境一样的地方,由鲁班墨子神灵庇佑的地点。
所有人都表示,他们的突破,就是流觞会带来的!
流觞会召开之后的十年间,爆发性诞生了无数全新的技艺,各门各类都涌现出了一大批大师级人物,可谓是群星闪耀。
一次聚会,流觞园就成了传奇,但天山老人就此封闭了这座园子,无人可以登山,无人得缘能见。
直到百年之后,流觞园再开,新的请贴又一次发了出来。
天工再怎么玄幻,也是人不是神。
他的寿命当然也是有限的。
一百年时间,天山老人不可能在世。
而这一百年间,并没有出现新的天工。
接到请贴的人都很疑惑,但想到百年前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他们还是去了。
然后,同样的事情发生了。
又是一次精神恍惚,又是一次大规模突破,又是一次新技艺的井喷式出现!
第一次会后
,流觞园是个传说,第二次后,流觞园成为了一个传奇,成为了所有人的梦想之地。
“那之后,流觞会召开的时间并不固定,一百年两百年都有,最长的一次间隔了两百八十七年,将近六代人。很多人都以为它要从此失传了,没想到最后请贴又发了出来,结果跟以前一模一样。”阎箕说。
“这次跟上次隔了多久?”这件事许问以前真的没有听说过,非常惊奇。
千年流觞园,六届流觞会,每届之后必定诞生一个工匠的新时代,这件事实在太神奇、也太梦幻了。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许问第一个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是天工的存在,第二个就是这个流觞园了。
“这次时间较短,只有六十五年,据记载是第七届流觞会。不过算下来,明年的流觞会距第一次召开刚好一千年整,也算是千年的纪念吧。”阎箕说。
“一千年间,就没有再出现新的天工吗?”许问好奇地问。
“当然有,一共出现过六任天工,每任天工都曾经与会流觞园,在会上收获颇多。”阎箕说。
也就是说,流觞园对天工的诞生,也颇有助益?
而这一次提交理想三合土配方规程的,就能得到一张这里的请贴?
阎箕说得没错,内物阁对这件事真的很重视,真的是下血本了……
至于内物阁为什么能联系上神秘的天山老人,约定得到这样一张请贴,许问奇怪也不奇怪。
国家机关能够驱动的能量毕竟是不一样的。
阎箕只是心里高兴,对许问这么一说。
从他之前完全没跟许问提三合土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其实并不觉得许问能完成这项工作。
许问的底细他是知道的,学艺时间不长,学的主要是木工,有天分,技艺非常精湛,拿到了徒工三试的魁首,拿得还颇为轻松。
除此之外,他研发了全分法,在基础理论与管理统筹方面有长才。
不过他学艺的时间太短了,不可能面面俱到,泥水砖石方面的技艺才接触不久,他还看着许问通过秦连楹的手札自学呢。
许问究竟学到了什么程度他不清楚,但想来对于三合土只在应用方面,自创新的品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内物阁这次的要求太高了,许问能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本来只是因为有了进展,心里很高兴,想要跟许问分享一下,没想到许问听完,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人上交三合土良方规程,应该有个验证的过程吧?这流程大概
定在什么时间?”
“哦?”阎箕突然敛了笑容,转头看他,“你也有些想法?”
“您把流觞园描绘得太诱人了,我当然也想争取一下。”许问也不隐瞒,直接表明想法。
“那人的方子已经交上来了,欧阳度正在派人实践验证。按照内物阁的规矩,验证一共三次,一看时间,二看稳定性。必须三次以上同样的制作时间、同样的品质才算过关。刚刚有消息回报过来,第一次验证已经完成,效果相当出色。”阎箕对许问还是很信任的,也不瞒他。
“你这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问。
“是之前悦木轩周掌柜跟我说的,他那边也接到了内物阁征集的公告,正在使人筹划。我知道之后,与他们进行了合作,现在正在建设石灰窑。”许问说。
“还在建窑啊,从建成到烧制石灰还要一段时间。”阎箕盘算了一下,对许问说,“正好七天之后是主官之争,出完结果,那边的三次验证应该已经完成了,你就跟着接上。不过这是内物阁近来最关注的事情,欧阳度这人秉性严正,绝不徇私。我只能再多给你一个机会,那张贴子……只能靠你自己争取了。”
“是。多谢大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许问一点也不意外,恭敬行礼。
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感觉突然变得好忙。
当前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竞争主官的事情,许问从阎箕这边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有个人考核和集体考核两项。
前者看许问的个人实力,后者要看南粤这支工匠队伍跟他的配合。
对于后者,许问刚刚接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成算,但现在……
他打听了一下,来到绿林镇的监狱。
昏暗的白光从侧面顶上的天窗里照进来,驼子趴在草堆上,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已经被包扎好了。那个替他翻译的小兄弟在旁边照顾着。
许问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怎么跟其他人沟通的?”
“我能懂驼哥的意思,能帮忙说一下。”小兄弟有点紧张地解释。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怎么指挥他们的?”许问摇头,问得更清楚了一点。
驼子还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只能使用手势以及发出一些短音。
据前面证供,在众人起意之后,是由驼子带着他们去做事的。
这种时候即时的事情很多,不可能时时让人翻译,那问题就来了,一个哑巴,究竟是怎么指挥的?
483 干大事
许问离开之后,黄无忧黄匠官从歌风院的另一个角落拐了出来,站到了阎箕的旁边。
“您真觉得他能申请成功?”黄无忧问。
“你觉得不行?”阎箕反问。
“我觉得非常困难。”黄无忧摇头,不是很看好。
“若是月龄一队,希望还比较大,这支队伍的潜力咱们都很清楚。但南粤这支队伍只是最普通的工匠,素质并不算高,言十四以前跟他们完全不认识,从没有培养过默契,言十四说的那些东西他们说不定听都听不懂。这种情况下,如何配合完成大型工程?”黄匠官这时候可不是无忧了,简直忧心忡忡。
“申请一个主考而已,展现出能力就可以了,不会是太大型的工程。”阎箕表现得倒是非常轻松。
“就算不是大型,必定也有些复杂,需要许多协调。”黄无忧也有自己的判断。
“区区三四十人的队伍而已,若是连这么点人都协调不过来,他凭什么带人做更大的事情?”阎箕反问。
他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院中,看向上方。
歌风院其实也是个窑洞,但开有天窗,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方寸天空。
“未来的匠人,不是固守在自己一方世界里、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的。他们必须要走出来,去做更大的事情,尝试更多的东西。”阎箕抬着头说。
黄无忧会带领这支月龄队,当然也是内物阁的,但是比较边缘,算是外围人员。
他知道内物阁在做的事情,但不是那么清楚,此时也有点似懂非懂。
但就在懂了的这点部分里,他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突然有些激动,渐渐产生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我能去帮忙吗?”他突然冲口而出地问道。
“嗯?”阎箕转头看他。
“我也听说了这个事情,没说非得一个人去管,还可以配个助手。我可以去当这个助手吗?”黄无忧有点紧张地问。
助手也必须是匠官,许问自己申请主官都需要用本来身份,月龄一队里没一个有资格当助手的,所以他压根没提这个事。
现在看起来,黄无忧倒是
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那得你自己去跟他说了。”阎箕说。
“理所应当。”黄无忧话说出口就笃定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外走去。
…………
驼子趴在地上,与许问对视。
他长得很丑,脸上很脏,但是眼睛很亮。
过了一会儿,他翻身爬起,虽然背后有伤非常费劲,但还是以一个比较端正的姿态坐了起来。
他没有靠小兄弟翻译,而是自己伸出手,在地上写起了字。
透过狭窄天窗,蒙蒙白光刚好照亮了他面前的这一方地面,他写得很快,很自如。
虽然许问明知他每写下一笔,背后的伤口都会被牵动,但他硬是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我事先与他们约定好了一套信号,用不同的手势与长短不一的哨音双重表示,让他们听令行事。”驼子流畅地写道。
接着他给许问示范,两短一长是前进,拖长的哨音是暂停但做好警戒,三短两长是攻击……
同时还有一些真正的口哨与喊叫声的夹杂,花样繁多,但总体来说非常简洁,综合起来可以表达非常多样的意思。
“这些都是事先约定好的?他们都记住了?”许问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都是有脑子的,为什么记不住?”驼子还是写的字,流露出来淡淡的质疑。
也是……其实也不是特别复杂的东西。
“抱歉,是我错了。这些信号能不能用来指挥他们干活?”许问问道。
“什么样的活计?”
“七天之后,有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需要我跟你们这三十八人一起完成。我们认识时间太短,磨合不够,缺乏默契。所以我想,简化命令,利用类似这样的信号发出来,使配合变得更加高效。”许问说。
“……你就是用这个项目,把我们捞出来的?”驼子注视了许问一会儿,突然低头,在地上写了这样一行字。
“我……”许问正要开口,驼子很快把字抹去,开始写新的。
“上次我们在城门口见过,你旁边那些才是你真正的同伴吧?这个项目本来应该是你们一起完成的?结
果为?救我们的狗命,你换了人?”驼子写得很快,表情非常笃定。
这其中有一些细节有出入,但大致的确是这样没错。
许问一开始其实没打算申请主官的,也是因为他们才做下了这样的决定……
不过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可说的,许问点点头,认下了这一半。
“没办法,那个时候我只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不过,我们月龄队是一支比较特殊的队伍,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特别准备的,跟其他匠人的做法不太一样。到时候我也会用这样的工作方式来指挥统筹。所以,我们前期需要做一些配合上的准备,等狱卒就位之后,就要开始练习了。”许问没有纠缠已经过去的事情,直接说起了接下来的计划。
“不太一样?怎么不一样了?”驼子皱眉问。
“嗯,我来打个比方……”许问想了想,举了个例子给他解释。
他不知不觉就在牢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毕竟是一个阴暗**的地方,最后他走出来的时候,带着潮热的清新空气迎面扑来,他忍不住长长透了一口气。
牢里太湿热,对鞭刑之后的伤口恢复不是很有利,幸好提前已经包扎好了。
希望狱卒能快点就位,好把他们赶紧带出来。
会不会带伤上岗,那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接下来只有七天时间,七天后竞比就要开始了。
竞比分成两项,同时考个人技艺和组织能力。
也就是说这七天,他要同时做好两方面的准备。
真的有点分身乏术啊……
竞选的申请表上有副手一栏,表明可以携带助手一名。但说明上也写了,这名助手同样必须是匠官,许问只好放弃。
在资格上来说,唯一可能可以帮忙的是江望枫,但他的长处又不在这里……
他正想着,迎面看见一人,对方坐在监牢出口附近的一座石墩上,仿佛正在等他。
“黄匠官!”许问看见他,意外地叫道。
“你出来了。”黄无忧看见他就笑了,连忙迎了过来,毛遂自荐道,“你还缺个副手吗?你看我能行吗?”
484 三个时辰
在许问看来,黄无忧其实是个妙人。
他在技艺上其实是不太出色,许问看过他做木工活——刚刚离开江南路,附近又没有驿站,需要砍伐树木搭建帐篷的时候。
他手忙脚乱,甚至有点笨拙,完全看不出接受过长期训练。
后来熟练了,稍微好了一点,但也就是个普通工匠,完全不是他想象中匠官的水平?。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能当上匠官?
不久许问就发现了他的长处,真的是非常厉害。
所有见过的人,只要知道名字,他一定能够记住,并且跟长相对上号。
月龄队三百个人,刚上路不久他就能一一叫上来,相比之下同吃同住的其他同伴都差远了。
有这种本事的人是很引人好感的,会让人觉得受到了尊重。
所以后来就算发现黄匠官技艺不精,大家对他还是很有好感,就是会在他要干活的时候接过他手上的工具,笑嘻嘻地说不用大人费心了,还是我们来吧。
黄无忧脾气很好,这种时候会无奈地苦笑,嘟囔着说你们就是不相信我什么的。
他看上去没有生气,但许问后来发现,他私下里偷偷有练习,其实还挺介意自己被认为技艺不精。
在许问看来,他的才华天赋完全不在技艺上,培训一下完全可以训练成一个非常优秀的管理人才。
不过他是在役工匠,对方是管理他的匠官,两者地位不等,他也不方便说什么。
没想到现在对方竟然主动送上了门,也是凑巧,他刚才还在想这个事呢。
“求之不得,那就多谢大人了!”许问真的有点喜出望外。
“别叫大人了,我比你大,厚一下脸皮,你就叫我一声哥吧。”这热情出乎黄无忧意料,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表示。
黄无忧当许问的副手,负责的当然是行政管理方面的事情。
这样许问就可以脱身出来,以技术为主了。
许问正好有两件事情要交给他去做,一个是这件事的后续流程。
现在申请书交上去了,但还没有批复,竞争考试的具体流程细节也还没有公布。
另一个就是这南粤这三十
八个人,他们要等狱卒到位才能被领出来,黄无忧需要一边跟进狱卒就位的事情,一边了解这三十八人的具体性格特长。
七天时间实在很紧,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达成磨合,必须要抓紧每一分时间才行。
这都是黄无忧非常擅长的方向,他本来还在担心自己有点跟不上许问的趟,现在听完就放心了,连忙应是,马上就去忙了。
这真是解决了许问的一个大麻烦,他松了口气,看看天色,离开绿林镇,去到了城外洗马河水泥场。
他刚到这里,就听见一片喜气洋洋的声音,好像发生了什么大好的事情。
许问心里马上有了猜测,大步流星走过去问:“怎么,成了?”
“哈哈哈哈!”倪天养灰头土脸,笑得中气十足,见到许问,转身有点佩服又有点傲气地说,“我都这么认真了,怎么可能成不了?”
装了一句逼,他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一把把许问拉到了回转窑旁边。
“你看!”
窑头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铁盘,盘上堆着刚刚烧出来的石灰,热气伴随着灰尘扑面而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散去。
不光是倪天养,其他人包括陆问乡身上也是一脸一身的灰,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笑得开心极了。
许问拉着倪天养,拍拍他身上的灰,问道:“这是烧出来的石灰?”
“对!石灰出窑的时候,难免嘛,咱们的量还这么大。别管这个了,你看这成品!三个时辰烧出来的!”倪天养满不在乎,把许问拉到了铁盘面前,硬拉着他蹲下。
这可真不能不管。
石灰入肺,会引起尘肺,这可是会致命的职业病。
普通的防尘手段是没有用的,现代工业防治这种污染的手段除了口罩帽子以外,主要是要建立封闭式车间,使粉尘进入循环使用的流程里。
这个时代要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
这是工业化规模生产必然会带来的弊病,在他那个世界的影响曾经非常深远。从一开始就把它纳入考虑的范畴里,是不是会好一点?
他深思着蹲下,伸手去捻。
石灰质地柔韧细密,颗粒非常均匀,不见一点杂
质,捻在手上有涩感,品质相当好。
“三个时辰!”倪天养还在兴奋。
之前许问给他讲解过回转窑的原理,他理性上判断道理应该没错,但心里多少还有点狐疑。
传统立窑烧石灰可是要七天的,从七天到三个时辰,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时间许问也很满意。
虽然现代回转窑能达到的最大极限是两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时辰,但那是在动力和燃料都足够优秀的情况下诞生的结果。
在这里这两项条件都不算拔尖,能达到这样的结果已经非常出色了。
这还多亏了倪天养……
许问提供回转窑图纸之后,由他主持建设。
在建设过程中,他又来了很多灵感,就拉着许问来讨论。
倪天养其实挺我行我素的,但他不傻。
他很清楚这个回转窑其实是一个很精密的系统,并不能随意改动,但他也的确觉得那样改过之后,烧制的效果会更好、效率会更高。
所以他也没有随便改,而是给了许问一个面子,先跟他商量商量。
商量过后,许问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世界上的确有所谓的天才存在,而当这个天才还是个疯子,不被任何其他事情所拘束的时候,那就更可怕了。
这时代的条件的确有很多限制,倪天养的很多想法就是为了突破这些限制而出现的。
最后的结果就是,回转窑建起来了,效果比许问想像中还好。
他原先预计石灰的烧制时间大概是十个小时左右,烧出来的成品需要进一步筛选的,结果没想到时间缩短到了六小时不到,品质也比想象中好得多。
他的手指轻轻捻动,突然陷入了沉思。
“你又有什么新想法了?”倪天养突然敏感起来了,机智发问。
“石灰只是三合土的一部分,你能建成一个搅拌机,把窑头直接跟搅拌机连在一起,这边烧成的石灰,那边就可以直接搅拌成三合土成品吗?”
“可以,绝对没问题!”倪天养的眼睛马上就亮了,他好像瞬间就有了想法,果断秒答。
485 浑天
倪天养虽然是个怪人,但这方面的事情交给他还真的挺放心的……
傍晚时分,许问回去了绿林镇。
他有役在身,不能随意行动,至少晚上的宵禁时间必须遵守。
这就跟大学的时候必须按时回寝室,老师会清点人数一样。
而且负责清点的匠官是绿林镇石锤会的,不是他们自己人,不然还可以通融一下。
许问踩着点儿回到窑洞,里面灯光幽微,隐现人声。
许问的心里没有来由的一暖,真的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
他大步迈进窑洞,看见那一群人没有上榻,而是围在油灯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听见脚步声,?有人回头,看见许问就叫道:“十四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的表情突然一滞,嘴里讷讷的,又转头去看其他人,样子有点古怪。
其他人纷纷站了起来,觑着许问,欲言又止,表现也都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许三这时候已经提前回来了,他迎了上来,一脸很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的样子,爽快地说:“你回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许问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说你三连魁首,一定是菩萨保佑,金甲卫士附体!”许三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
这话术好像有点耳熟……
许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话术似乎有点耳熟,然后就看见所有人一起看向了田极丰,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许问灵光一现,瞬间想起来了。
这不是第一次见田极丰的时候,他对着其他人吹“许问”牛皮说过的话吗?
拿到三连魁首是菩萨显灵,诛杀岑小衣是金甲卫士附体,说得跟真的一样。
许问记得,后来刚上路的时候,他也跟其他人吹过几次,每次听见他都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问也没有留意,田极丰不说了,渐渐的连挂在嘴边的菩萨都提得少了。
这事好久都没说过了,现在突然重新提起来,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这也正常,他都用本名申请主官了,相当于已经公布了自己的身份,消息传到这里来是迟早的事。
就是田极丰吹牛的当事人突然出现,就不免有点尴尬了……
“十,十四哥……”田极丰尬笑,青皮脸在灯光下有点发红。
“叫我许问吧。之前有别的原因,用了化名上路,隐瞒了大家,还请见谅。”许问笑着,抱拳向大家做了一个团团揖,道了歉,也算是正式公布了自己的本名。
“没什么没什么!”所有人都起来回礼,田极丰也厚着脸皮过来向许问作揖。
“对不住了,十四哥……许哥,哎,还是前面那个名字叫起来比较习惯。那时候我啥都不知道,就张着嘴瞎说,让你见笑了。”
“这有什么,你不是在给我做宣传吗?”许问笑着说,还有一个问题他一直很好奇,“你也不知道我是我啊,后来怎么就没怎么听你提这事了?”
“呃。”田极丰的脸又微微红了起来,小声说,“一个是,同一个故事讲多了也没劲;另一个,我渐渐觉得,好像有点不太靠谱……”
“什么不靠谱?菩萨吗?”当初田极丰吹牛皮的时候,江望枫就是那个捧哏的,现在人家不好意思,他一点也没觉得不对,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问。
田极丰显然还记得这事,瞪了江望枫一眼,才哼哼唧唧地说:“差,差不多吧……我们所站的位置是个球,一个星球,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也都是一个一个的球,那菩萨是什么呢?”
田极丰有点笨拙地解释着自己的想法,不太能表述得清。
但许问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点惊讶。
星球与宇宙这种简单的天文学知识是他在路上讲基础物理的时候,顺带给他们讲到的。
当时他们听到,每个人都非常震惊,每个人都先低头往地上看,然后再抬头看向远方,很难接受自己是站在一个球体上。
相比之下,阎箕表现得却很正常,他给许问做了补充。
朝廷设有钦天监,在很多人的想法里,这个机构的功能主要是记录天象与历法,占卜吉凶之类。
但其实监内一直设有天文台,对天象进行观测与研究。
很早以前,就有其人张恒,写过浑仪注,提出过浑天说。
浑天说里,说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
这就是把地球比成蛋黄,天空比成蛋青,包裹着地球。
许问估摸着,这个所谓的张恒,就是他那个世界里的天文学家张衡,浑天说就是最早的地心说。
张衡出现在公元一世纪,代表着古代中国人对世界与宇宙的观测,已经不再是单一的天圆地方,而逐渐接近真实。
有了阎箕的补充,其他人接受起来就容易多了,而之后许问对于太阳月亮、各种天体相互之间运动的解释,他们接受得也很顺理成章,最关键的是,这跟他们这段时间所学的内容是一致的,同样属于同一个体系。
在另一个时代的一张张白纸上涂抹全新的色彩,教他们新的东西,让他们拥有超出时代的观念,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令人沉浸。
不过许问也没想到,全新的知识会自动引发他们进一步的思考,把一个信菩萨信金甲卫士的人逐渐变成无神论者……
这真是太奇妙了。
不过说起来,很多大科学家研究到晚年,又会回归主的怀抱。
这世界上无法用现有知识解释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但无论如何,在许问看来,可证伪的科学观念,绝对是大于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的。
就算是通过许宅到了这个奇妙的世界,还有天工感应这么奇妙的事情,许问也相信其中必有理由,只是现在还无法解释而已。
许问不知不觉有点走神,但很快又被许三的话拉了回来。
“现在事情到底是怎么说的?有什么能让我们帮忙的吗?”
他今天跟着许问跑来跑去,帮忙解决一些事情,但是对事情全貌以及后续发展其实并不清楚。
他跟许问什么关系,也没什么好顾忌的,直接就问出来了。
“的确有些事情想要你们帮忙。”许问回神,直截了当地说,“我先给你们讲讲今天的事情经过吧。”
486 国法家规
除了徐西怀,月龄队这些人一开始对逢春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可能有些同情,但也就是这样了。
这个世界没法过日子的人太多了,逢春人是很惨,但也就是这些人中间的一部分,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也正是因为有徐西怀,他们跟逢春人产生联系,帮着他们琢磨半窑,盖了临时居所。
很多时候,相互之间的感情,其实就是在这样的付出与帮助之间联系起来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也把逢春人当成了自己人,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一开始听说他们给对方建的半窑被砸了,每个人都怒了,有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气愤地说:“谁干的!”
许问按了按手掌,那人立刻老实坐了下去,但还是盯着许问看。
许问继续往后讲,讲到那群南粤工匠以及他们去砸窑的原因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还是做得不对啊……”刚才那人琢磨了一会儿,小声说。
“确实。这是错事,而且是大错。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什么样的错,应该受什么样的刑罚,没有为了一己私欲或者便利,任意处罚的道理。”许问认真地说。
所有人都没有回答,沉默着不说话。
没有吗?
他们在心里想着。
国法是什么?家规又是什么?
他们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概念。
工匠是社会底层,在来西漠之前,他们大部分都是学徒。
学徒是师傅的私人所有物,没有人权可言,待遇如何全看师父的脾性。
工匠没文化,半服务半技术行业,在外面经常受歧视,脾气好的能有几个?
有火气经常发在徒弟身上,徒弟只能受着。
而当他们年长一点,开始跟着师父到人家家里干活,算是从家里到了社会,看见的经历的事情又不一样。
起初,在他们的概念里,是没有平等、法规这样的词的。
但现在听许问说起来,无人反驳,大家还有了一些理所应当的感觉。
很多东西都在潜移默化中变化了啊……
“许哥说得对。”徐西怀首先说。
他是逢春人,天然就有亲疏之分,但他亲眼看见了那群南粤工匠被押解过来将要处置的现场,他感到了震撼。从那一瞬间开始,他的想法就变了,现在也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许问。
其他人也默默点头,许问看着他们的表情,突然感觉到了一阵骄傲。
相比教给他们知识,给他们带来这样的变化仿佛更让他满足。
“之前阎大人跟我说了一件事情,就是我们一路上接受训练,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
许问没再就这件事发挥,而是接着正事继续讲了下去。
行宫,行宫的主官,也就是这项工程的核心负责人、总工程师。
他要在七天之内做好准备,带着那三十八个南粤工匠,去竞争这个位置。
时间很紧,人很陌生,工作任务很重,许问的压力很大。
他非常坦然地就说了,希望月龄队这些人有空的话,能来帮一下他的忙。
具体帮什么他会详细具体地列出计划,跟每个人说清楚。
他没提报酬,也没提感谢,只是这样简简单单提出了要求。
月龄队不是来玩的,而是来服役的,自己也都有自己的任务要做,也不轻松。
但听见许问这番话之后,每个人都非常舒心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就说吧,十四哥不会跟我们见外的。你就是小人之心!”江望枫得意地看着方觉明说。
“是我的错。”方觉明不好意思地挠挠长长了不少的头发,“我们先前就猜你会不会找我们帮忙,我说不会,江望枫说十四哥又不是我,肯定不会跟我们客气……是我错了。”
他们先前听到了一些风声,只是不知道细节而已,许问回来之前他们还在争这个事呢。
江望枫得意洋洋地笑,方觉明也在笑,许问看着他们,突然想起了刚上路的时候。
那时候,方觉明因为某些原因特别看不惯江望枫,到现在,可也是完全不同了……
“不过这群南粤人有一点非常特别,我想我们可以利用起来。”许问说。
接着,他非常详细地把驼子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大家都在惊讶竟然有这样的人的时候,
方觉明灵机一动,意识到了许问的想法。
“你是说用全分法……”他一边说,一边开始琢磨全分法具体实施的话,应该怎么做。
“对,就是全分法。”许问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联想到,意外地道,“把它进一步简化……”
他开始仔细跟大伙儿说起自己的想法来了,窑里的人都聚拢了过来,听得非常认真。
现在竞争的具体项目细节还没有确定,但大致也能猜测得到。
许问还是采取他惯用的方式,一二三四五,一条条一列列,清楚分明,富于逻辑。
月龄队非常适应这样的方式,听得心明眼亮。
夜色渐深,窑中灯火摇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渐渐融为一个整体。
最后,灯火终于熄灭,他们回到各自的铺位上,脑子里还想着刚才许问说的话,三五成群地凑到一起小声讨论。
许问听着周围嗡嗡的声音,心里充斥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微笑不知不觉泛了起来。
他没有再参与讨论,只提醒大家早点休息,自己则闭上了眼睛。
片刻的杂乱之后,许宅的影子突然在他眼前变得清晰分明。
他位于高空,许宅位于他下方,每一道檐、每一个脊角、每一处雕花都扑面而来,震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真是一座奇妙的宅子,纵然如此破败,每次去看,还是会带给他一种全新的感受。
许问忍不住又被吸引了进去,凝视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落下,站到了园子里。
话虽那样说,但他现在还不能休息。
这次竞选除了集体项目,还有单人项目。
就西漠的情况来看,单人项目可想而知会以土泥砖石为主。
许问现在最擅长的方向是木工,砖石等只算初学,理论知识丰富,但上手实践的机会不多。
好在他还有许宅,有足够的时间去做一些事情……
“喵~”球球在他脚边蹭蹭,抬头看他,金色的眼睛闪着光芒。
许问弯腰把它抱起,托到肩膀上,走到假山后面的储藏间,检查起里面储存的石料来。
487 五星石场
许宅储存石料种类齐全,但数量不多。
用来辨识材料石料种类挺够用的,但是用来练习处理就明显不够了。
许问沉吟片刻,往门外走。
球球嗷呜一声跳上了他的肩膀,扒着他的衣服不放。
“你也要去?行,走吧。”这明显是许问太久没有回来,球球想他了。
许问笑着摸摸那个柔软的小脑袋,把它放到肩膀上,扛着它出了门。
他又去吃肉夹馍,老板看见他就打招呼:“来啦,这次要几个?”
许问伸出五根手指,老板爽快地说:“行,马上就来!”
旁边一个大婶吃惊地说:“小伙子可能吃的呐!”
“那是的,常客了,经常到这里来买早饭。我特别爱做给他吃,吃得可香了!”老板一边忙活,一边笑呵呵地说。
许问笑笑,没有说话。
那边的许问是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年郎,正是最能吃的时候。回到这里来,胃口好像也跟着回来了,早饭吃五个才刚刚好。
而且在老板看来,他是每天都会过来吃,但在许问这边,这一早和一早之间,其实隔了整整一个世界的生活呢。
不过这次他带了个球球,刚开始吃球球就过来跟他抢,几次撞到那个毛鼻子,都被许问推开了。
最后他非常无奈,对老板说:“我能再加点钱单买块肉吗?”
“行!”老板正笑呵呵地看着他跟球球斗智斗勇,非常爽快地答应,切了块五花肉放在纸上递给他。
球球大口大口地吃着,许问推了一下它的脑袋:“怎么这么馋?”
它头也不抬,继续吃。
旁边大婶担心地说:“我听人家说,猫不能吃盐哦。”
“是不太能吃,但偶尔吃一次也没事。”许问笑着回应。
“我们小时候还不是人吃啥猫吃啥,也不见有什么事。”老板说。
“也是,小时候人都吃不了这么好的肉。哪像现在,吃肉都不行了,还得吃猫粮,好几十块一斤,也就是猫吃得少。”大婶絮絮叨叨地说,“不过吃猫粮还是能活得久一点吧?”
“那当然了,现在的人也比以前活得久得多呢。”
“也是,我快六十了,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年轻!”
“陈阿姨,你……”
“怎么?”
“……是真的年轻!”
凉风轻拂,河边的腥气在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许问与街边摊老板和街坊大婶一问一答,心里格外安逸幸福。
旁边一个磨刀工拖着长长的吆喝,从他们身边路过。
他的衣服有点脏,但衣服是衣服,裤子是裤子,周正整齐。他的表情也很安适,长腔吆喝中气十足。
果然是不一样的世界。
许问把最后一点肉夹馍塞进嘴里,拎起也吃完了正在舔爪子的球球,放回到自己的肩膀上,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转身走了。
这次他没找文传会或者陆立海打听,而是打开手机,搜到了一个网站。
那是一个行业网站,属于内部交流的那种,里面分类列举了很多厂商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后面还有星级评价。
许问选了一个五星评级的,规模偏中小、离得比较近的石料厂,叫了辆车就去了。
大厂货品的种类质量可能会更高一点,但重点服务对象通常是同样大型的厂家与批发商,对他这种以个人名义去的不一定有利。
的士停在了郊外一个偏僻的小河边,四周杂草丛生,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闸门拦在面前,隐约可见门后堆积的石料。
就那样随便堆着,上面盖块塑料布,有的连布也没盖,露天敞着。
这种地方,五星级石料厂?
不会是买的评分吧?
许问下了车,看见铁闸门旁边有一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要掉下来的铭牌,许问擦擦灰,看见上面“奇玉”两个字。
没错,网站上登记的就是这个名字。
许问付了车钱,转身往门口走。
这时,球球突然扒住了他的肩膀,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的样子。
他很少见到球球这个反应,这是怎么了,这地方有什么不对?
铁闸门旁边挂着一架藤,藤上开着黄色的花,已经有幼嫩的丝瓜结出来了。
许问走到门边,看见有一个门房老大爷坐在后面,正拿着一个kindle看书。
他戴着老花镜,看得非常起劲,许问走过来了都没留意。
许问盯着他手里的电子书看了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清了两下嗓子。
大爷不知道看到什么,看乐了,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完全没注意到门外的许问。
许问无奈,又叫了两声,对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许问刚准备提高声音,就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猫叫,半夜婴啼一样,吓了他一大跳。
球球就在他肩膀上,不可能是它叫的。许问循声低头,看见铁闸门后面拴着一只狸花猫,又大又肥,正对着门房大叫,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猫脸上竟然能看出一些不耐烦的样子。
球球一听这声音就兴奋了,嗤溜一下窜了下去,隔着铁门对着那只猫呲牙,还挥了挥爪子。
门房大爷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见许问,又低头看球球:“可以啊这猫,胆子大。”
“大爷,我来看看石料。”许问提声说。
“哦,哦!”门房大爷取下老花镜,走过来拉开铁闸门。
这种地方养狗很正常,养猫倒是很少见,更别提这猫还拴着,跟狗一样养着。
“小心点,有点凶。”门房大爷提醒许问,带着他绕开了那只猫。
球球跟在许问后面,面对狸花猫隔着一段距离端坐着,好奇地看着对方。
“大爷贵姓?”许问掏出一包烟敬给他。
大爷随手抽出一只,夹在手上,许问给他点火。大爷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说:“我姓孟,你是来看石头的?一个人?”
“对,我是个初学者,想进一批石头自己练练。”许问一边说,一边收起了打火机。他不抽烟,随身携带香烟只是为了交际。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孟大爷握着香烟的手。皮肤粗糙,指掌厚实,是一双做惯了活计的手。
“初学者?能找到这个地方来,还挺内行的啊。”
“以前学过木工,认识了一些老师,他们告诉了我一个网站。”
“哦,串行。怎么想到来做石工的?”
“木石泥水,全与建筑有关,我想做的是传统建筑。”
“嚯,这个题目可够大的。现在对这个感兴趣的人还挺多,但学下比手划脚就行了,哪用得着从这么根本的地方下手啊?”孟大爷说,慢悠悠地。
“理论工作也很重要,但我还是想亲手试试。”许问语气平和。
“石工可比木工费劲多了,你准备好了?”孟大爷问。
“准备好了。”许问说。
这时,孟大爷已经把他带到了一个库房外面,库房的卷闸门半开着,只隐约透进一些光线,?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孟大爷走过去,用力一拉,天光照了进去。
货架从眼前向里延伸,几乎无穷无尽;货架上摆满了各色石材,如山如海。
铁闸门带着刺耳的响声滑了下去,日光由下到上,渐次照亮了最前面那个货架。
货架的中央部分突然泛起了一道极其澄澈的水蓝色波纹,许问脑中灵光一现,一个词脱口而出:
“天河石!”
这种地方,竟然有这种稀有的石材,还是这么巨大的一面?
488 便宜的
天河石,又叫亚马逊石,算得上是一种宝石。
它本质是一种矿物晶体,颜色正、透明度好的翠绿色天河石可以做为翡翠的代用品。
但普遍上来说,天河石很少有足够纯度和均匀的色泽,所以宝石级别的相对比较少,但大片天河石在石层中蔓延开,与外层的火山岩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会形成独特而美丽的石材,用于各种不同的场合。
许问想到了这个石料厂的名字。
奇玉。
玉,石之美者。
虽然后期将这个概念缩小到了特定的石料种类,但最初的时候,它其实是一个泛称。
这间石场取做这个名字,突然让许问想起了这个最初的定义。
“对,这是天河石,怎么样,中意吗?”许问一口叫出这石材的名字,孟大爷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还有别的吗?”许问不置可否。
“那就进来。”孟大爷也不奇怪,在门口狠狠抽了几口烟,把它熄了扔在外面,带着他继续往里走。
“这里就您一个人?”许问想起一件事,突然有点好奇。
“门房兼个前台接待,还是说,非得漂亮小姑娘才行?”孟大爷睨他一眼。
前台接待可没有您这样说话的……
“当然不……说起来,您以前也是个石匠吗?”
“哦?怎么看出来的?”
“您的手,我看着就是个老石匠的。”
“这也能看出来?”孟大爷突然高兴起来,跟着又瞥了一眼他的,“你倒真是个初学者。”
许问跟着他一起低头看了一眼。
他学艺主要是在班门世界学的,但之前利用许宅的特性,用了很多时间在这边练习。
这让他的手上和身体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胳膊大腿更粗壮、手指手腕等与工具和材料长时间接触的部分更粗糙,总地来说都不是什么拥有美感的变化。
但许问对此并不在意,反而有点高兴。
在他看来,这是荣誉的象征,就像战士身上的伤疤一样。
不过孟大爷说得对,他现在还是个初学者,随着时间的增长、技艺的增进,他的“伤疤”也会越来越鲜明吧。
“你要看什么?”孟大爷突然起了兴致,领着许问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给他介
绍,“这一片都是天河石,品级不同。这一片是大理石,意大利进口的,鱼肚白、星河金,全是整板。天河石后面都是石英岩,再往后面一点是印度玛瑙……”
除了这些石材的名称,它们的尺寸、硬度、耐冷耐热耐酸耐磨的程度,孟大爷全部都信手拈来,介绍得随意而详细。
许问听得非常认真,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顶级石材,的确大开眼界。
仓库里石材非常多,但分类摆放,摆得整齐有序。每一个货架旁边都有货品单,比他以前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内容多很多。
不愧是五星级石料场,先不说这石材,管理得也很到位啊……
不过,在仓库里晃了一圈之后,他跟着孟大爷一起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这些都太好了,我现在用不上。”
“哼,就知道你用不上,就是让你看看,开开眼界。行了,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孟大爷说。
“便宜的。”许问说得很镇定,一点也不脸红,“越便宜越好,杂质比较多,石材情况比较复杂的。”
“啊?”这真是孟大爷没有想到的回答,他诧异地转头,“你要这种的干什么?初学者,老老实实,对着标准石材琢磨手艺就行了,复杂的石材情况,你处理得过来吗?”
“可能不行,但刚出产的石材应该就是这样的,我想看看它最原始的状态。”许问认真地说。
“……有意思。那你跟我来。”孟大爷打量了他一下,表情突然也跟着变得认真了许多。
他领着许问走出仓库,拉下铁闸门,到了后面露天的地方。
前面也有胡乱摆放的石料,但多少还搭了块塑料布遮着,这里的石料却真的是露天堆在杂草里,好像很久都没有人理会过的样子。
它们不像外面那些,基本上都被机器切割成了规整的石板或石条。它们大部分的形状都很不规则,有些圆润、有些崎岖,笨重而丑陋地立在草丛里,像一个个安静的怪物。
他俩走过去的时候,一只鸟被惊得从石头上飞走,啪的一声拉了泡屎,黄黄白白地滴在了上面。
“这些行吗?”孟大爷抱着手站在入口处,用下巴指了指那边。
“我看看。”许问的眼睛却亮了,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开始检查。
这些石料不知道是奇玉从什么地方进回
来的,的确在这里放了很久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鸟粪枯叶灰尘,有些石料表面剥蚀,在旁边积了厚厚一层灰皮。
许问伸手拂开树叶,去看下面的石质。他一边看,一边与秦连楹笔记里的理论知识进行对照。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间,但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却又是重合的,可以完美地相互映证。
这些石材种类非常丰富,正如他之前所说,情况比较复杂,经常是几种不同的石头混在一起,偶尔还有金属矿露在外面。不过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它们以石灰岩、也就是青石为主,其余的花岗岩、大理石等各种都有,还有许多冷门种,甚至连料姜石都有。
每种石材的软硬程度、纹理、颗粒质感都不一样,许问一一对照,那些书面上的知识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秦连楹不是全才,他半生都浸淫于石材砖瓦的处理中,对此经验非常丰富。
而且他非常擅于总结,各种不同石材的触感、检查的手法、甚至尝起来的味道他都分门别类地记录起来了,许问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现在他照着秦连楹教的进行实践,石头有点脏,但他一点也不嫌弃。
孟大爷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走过来走过去地检查,盯着他手上的动作,表情渐渐有些奇异。
“这些就是我想要的,一共大概多少钱?”过了好一会儿,许问走回来问。
“都要?”孟大爷问。
“对。厂里能帮忙联系车帮我送一下吗?”许问问道。
“这倒是小问题……这些石材你全部都认识?”孟大爷问。
“基本上能认得出来。”许问说得保守。
孟大爷思考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打算拿它们做什么?”
“想先感受一下不同石材分割处理的感觉,再想试下石雕这样的细活。”这没什么可隐瞒的,许问如实以告。
“以前试过吗?”
“稍微试过。”
“那就是有基础了……你在这里等着。”
孟大爷突然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再次落在他的手上,瞬间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他深吸口气,有点紧张又有些期待。
489 钉钉子
没过多久,孟大爷就回来了,他推着一辆推车,上面放着一些小型机器,看上去都是电动的。
机器旁边还摆着一个箩筐,筐里放着锤子、凿子、錾子、钢钉等基础工具,?都很陈旧,手柄光滑,看上去被人使用过很多次。
“你来解给我看看。”孟大爷向许问抬抬下巴,语气是他非常熟悉的一种不客气。
他在两个时代都见过不少这种人,他们所有的情理,仿佛都在自己的手艺里。而相同的门当与行业,又仿佛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经常会有点自来熟的感觉。
“先把账结一下吧。”许问也抬抬下巴,指向那些废弃了很久的石料,半开玩笑地道,“万一里面解出了玉石翡翠之类的,也得有个归属吧?”
孟大爷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
那里栽着一堆小叶黄杨的灌木,很久没人打理了,长得有点乱糟糟的,叶片上堆满了积灰。
灌木前有几块同样堆满了灰的石头,有黑褐色的、有黄白色的,孤零零地呆在石堆旁边,个头比其他的小得多。
“你眼力倒好。”孟大爷哼笑了一声。
那几块不是普通的石头,是翡翠原石。黄的是黄沙皮,黑的是黑乌砂皮。
翡翠本身是一种矿物,它的皮壳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在矿物表面出现的衍生物,质感颗粒都与普通的石料不太一样。
不过许问是个“初学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认出来,还是挺厉害的。
“那是好早以前我外甥子进回来的几块货,赌石嘛,被骗是常事。他解了几块,屁都没有,剩下的就扔在那里了,你想要?”孟大爷斜着眼睛看他,“你可以去看看,有几块解过了,剩下的全用放大镜和射灯细细看过,确定了里面没东西才扔在那里的。你要的话,我就给你开价了?”
“我要的不止是这几块,是所有这些全部。翡翠原石也是石的一种,我也想试试。”许问说的是真心话。
他对原石一窍不通,里面具体有没有翡翠其实也不怎么在乎。但原石的手感与处理方法肯定跟普通石料不太一样,他也想上上手试试,就要提前解决一下归属权。
不然解坏了浪费了,算谁的?
“那行。这一片,给你算个总数,两万块。”孟大爷看出了他的意思,爽快地开价。
这价格很合适。
这片石料数量不少、种类很多,但很杂很乱,成料很少,放在这里也很长时间了。除了像许问这样想累积经验的“爱好者”,普通厂商个人都不会进这种货。
许问能买走,也算是帮奇玉处理垃圾了。
“行,支付宝可以吗?”许问一口答应。
“行。”
两人很快进行了交易,孟大爷还来回跑了一趟,给他开了张正规发票,还另外附了张送货单。
他约了货车一小时后过来,帮许问把货送到指定的地点。
交结完毕之后,孟大爷连忙说:“来,解给我看看。”
许问也不拒绝,走过去在箩筐里翻了一下,把整个箩都拎了过来。
走过来的时候,他看了旁边的电动机器一眼,有些兴趣,但没有去动。
“那些也可以用。”孟大爷提醒。
“不会。”许问坦然承认,“我学的是老手艺,没教过新机器的用法。而且我那里也不方便用这些。”
“这些机器都是小型的啊,手持也可以,很方便的。”孟大爷不解。
“我就用这些吧。”许问没有解释,拿起里面一根铁錾,笑着说。
“老手艺……”孟大爷嘀咕了一句,没再说话,摸了根烟点上,叼在嘴里看许问动作。
许问把筐里所有的工具全部试了一遍。
都是旧物,手柄光滑,上面缠着细绳,保养得非常好,手感极佳。
他把它们放回去,用撬杆把前面的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翻起来,正放在旁边空地上。
石头上有土有泥还有一些苔藓污物,许问用铲子把它们全部清理干净,然后拿出笔在上面划线。
他划得有点犹豫不决,下手很生,但每每多想一会儿,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看来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没怎么上过手,但前期做过很多理论准备,现在就在忙着把理论与实践对上号。
墨笔在石面上画出绵延的线条,清晰而有力。
许问很快画完,开始往线条上钉钢钉。
起初两个钉得很慢,仿佛先试探着感受了一下石质,随后,他起锤落钉,动作开始变得快了一些,但钢钉还是钉得非常之准,刚好卡在他画的线上,分毫不偏。
孟大爷的眉毛扬了一扬,取下嘴上的烟夹在手上,背不自觉地挺直往前看。
当、当、当、当……
接下来,许问的动作没有加快,但孟大爷的手指却掐了起来,开始给他计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二、三、四、五、六、七……
许问每次钉一根钉子进去,用的都是七锤,一锤不多,一锤不少。
而且七锤过后,钉面刚好与石面平齐,周围没有裂痕,可见对角度与力度的选择都极其到位!
要知道,石头和木头可不一样,它更硬也更脆,处理起来施力方式必须格外讲究。稍微不注意,内外出现裂纹,石料就废了。
但许问从一开始到现在一共钉了八根钉子进去,钉的时候声音干脆,钉完之后钉子周围光滑平整,半条裂纹也不曾出现!
这真的是初学者?
一开始看还是挺像的……
如果真的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年轻人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自身对身体力量的控制也到了一个足够的高度,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看不出来,年纪轻轻的,是个老木匠啊……
孟大爷很快做出了判断,把烟塞回嘴里,又吸了一口。
许问一共打了十二根钉子,到后面,每一根钉子用的都是七锤,全部都干脆无裂痕。
十二根钉子均匀分布在他画出的墨线上,刚好将两种颜色不同的石料分割了开来。
这是石灰岩里伴生出了硅石矿,也就是石英砂矿。两种石料的颜色都比较浅,相对比较接近,边缘界限比较模糊。
但许问这十二根钉子一打,对比马上就出来了,左边就是石灰岩,右边就是石英砂矿!
然后,许问再次举起锤子,对着钉面轻轻敲击。
清脆的声音从青石内部传出,仿佛春天来临时,冰层从内部崩解的响动。
随着他的敲击,石料表面沿着钢钉的部分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裂纹,裂纹越来越长、越来越宽、越来越明显。
最后,它顺着钢钉所在的位置,将巨大的石灰岩分成了两块,咚的一声向左右倒在了地上。
孟大爷叼着烟上前去看,只见两块石头,一边是青灰色,一边是黄白色,截面清晰,几乎不带一点杂质!
“啪啪啪。”孟大爷啪啪鼓掌,给许问竖起了大拇指,“好活儿!”
490 猫斗
许问第一块选的其实是相对比较简单的石料。
石灰岩和石英砂矿伴生,颜色虽然比较接近,但一左一右,界限其实还是分明的。
这里的大部分石料情况都更加复杂一点。
譬如说,那边的玄武岩,是两种不同的玄武岩复合而成的,里面包裹着一些斜方石,情况非常复杂。
玄武岩本身就孔隙很多,非常脆,很容易碎裂,想要成材分离难度非常高。
许问就拿着那些最简单的工具,不停地在石料上画线、计算、琢磨、处理。
他不知不觉就沉迷进去了,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哪里,身边还有谁在。
孟大爷也不着急,由站变蹲,就窝在旁边看他工作。
如果许问这时分得出心,肯定会问一句:您老不是门房吗,这么扔着大门不管真的能行吗?
不过许问非常专注,周围的石料一块接一块地被分解开,或快或慢,但每一块都解得非常干净,丁是丁卯是卯,一点含糊也不打。
老实说,要不是孟大爷其实对这些石料算得上是知根知底,又是亲眼看见许问解出来的,?没准还会以为它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呢。
“啧啧,两万块的石头,被你这样一解,能变二十万,没准还不止!”孟大爷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
普通杂石,和成品料石的价格肯定是不一样的,相差得非常大。
许问这一手变废为宝,比孟大爷想得还要出色。
许问头也不抬,根本没听见一样——可能是真的没听见。
普通人看见自己刚卖出的东西瞬间翻了十倍,心里多少都会有点不舒服。
孟大爷就不,他习惯性地看了眼天色,一想不对,又低头看了看手表,走出去拎了两份盒饭进来。
“来吃点东西,吃完再继续。”他扬声叫许问。
许问头也不抬,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
专注到这种程度的人,孟大爷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不过都中午了,不吃饭也不行啊。
孟大爷摇了摇头,准备走过去拍他肩膀叫他。
结果他才弯下腰,一声极其凄厉愤怒的猫叫声从外面穿透进来,许问猛地抬头往回看,叫道:“球球!”
饭都顾不上吃了,还想着自己的猫呢?
孟大爷表情微微古怪,看见许问站了起来,随便擦了擦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叫着他猫的名字。
结果没一会儿,那只精灵一样的小黑猫就跑进来了,环绕着蹭许问的腿,非常亲热。
“你没事啊。”许问松了口气,把它抱起来托在肩上,“不是你叫的?那是谁?”
许问突然想起了外面那只狸花猫,表情瞬间古怪,“我出去一下。”他转头对孟大爷说了一句,架着球球走了出去。
孟大爷也有点好奇,拎着盒饭跟在了后面。
他们来到外面,看见那只被拴着的狸花猫。刚才进来的时候它还是懒洋洋趴着的,像一只晒太阳的老狗一样。现在它已经站起来
了,绕着拴住它的石头走来走去,全身的毛都炸着,偶尔还低下头,去咬脖子上的绳子,一副恨不得马上挣脱出去打架的样子。
“谁惹它了?”孟大爷很奇怪。
他们这里除了许问没有来别的外人,没人会惹它发怒啊。
“是你,球球。”许问笃定地说,拎着球球的后颈皮,把它拎到狸花猫附近。
果然,一见球球,狸花猫就更愤怒了,张牙舞爪,大声嚷嚷地咆哮。
球球不慌也不叫,一个扭身从许问手上跳下来,靠近狸花猫挥爪子,等它要冲过来了就跑开,如此重复,乐此不疲。
狸花猫不像它一样是自由身,它被绳子拴着,活动范围有限。
这个时候,它可真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它对着球球怒吼,咆哮声越来越大,几乎就是嘶吼了。
“你这猫……可真是……”孟大爷看呆了,无奈地说。
“教子无方,惭愧惭愧。”许问也有点不好意思。
他弯腰把球球抱回来,球球细声细气叫了两声,舔了舔/他的手指,亲昵友好,仿佛刚才的事都不是它干的,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狸花猫更愤怒了,脖子和尾巴的毛全炸了起来,对着自己脖子上的绳子又抓又咬,弄不开誓不罢休。
“文西!文西!”仓库旁边有个小楼,孟大爷对着小楼叫了两声,片刻后,跑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
“老板,什么事?咦,大春怎么气成这样了?”她好奇地问。
“去给它开个罐头,安抚一下。”孟大爷对着她挥挥手,吩咐道。
“哦,好!”女孩转身去了,孟大爷转身,对上了许问的目光。
“原来你就是这里的老板?”许问摸着球球的后颈毛问道。
“怎么,老板不能坐门房?”孟大爷反问。
“当然不是。”
“一家小石料厂而已,什么老板不老板的。”
“那也不是……”
许问想起那一仓库的天河石、白云大理石等等,虽然不是宝石,但全是高档石料,光这些就能值不少钱了。
两只猫这样一打岔,许问倒是暂时离开了工作,可以跟孟大爷——孟老板一起吃盒饭了。
虽然拥有一家五星石料厂,但孟老板吃的用的跟许问都没什么不同,捧着大锅菜呼噜呼噜吃得很香。
起初许问起身转头,看见他拎着盒饭站在旁边的样子,他还以为对方要对他说什么。
结果孟老板埋头吃饭,一个字也没说,直到全部吃完,他才一抹嘴,抬起头来,道:“你把那边原石解给我看看。”
他指的正是灌木旁边的那堆翡翠原石。
“现在解?”许问纳闷。
“对。”孟老板肯定地说。
许问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买这堆石料真的不是图这几块原石。
相反,先前他也把它们检查了一下。就像孟老板说的一样,它们被收回来之后,大部分都是被解开来看过的,就是解得不
算太彻底而已。
它们被放在这里这么多年,又被解过,要有什么东西早就被发现了,因此许问根本没往那边想。
这堆原石对他的价值,就是扩展一下辨识的资料库。
“行吧。”先后而已,总要解开体验一下的。孟老板既然这样要求了,许问也没有拒绝,把吃空的饭盒收好,就走到了那堆原石的旁边。
秦连楹笔记上关于翡翠原石的记录并不多。
中国古代崇尚羊脂玉,喜欢玉石洁净宁静的感觉,认为玉似君子。
翡翠属于硬玉,是宝石的一种,以祖母绿为最佳,但跟其他宝石一样,是珠宝首饰的备选物,并没有赋予它太多的含义。
秦连楹笔记上关于白玉原石的记载相对多一点,关于翡翠,只提到永昌一带出产,没有更多细致的介绍。
到了近当代,翡翠以及翡翠原石几乎变成了一种都市传说,赌石暴富的正例反例都是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故事。
许问关于翡翠原石的了解反倒是从这里来的,依稀能认出黑褐色的是黑乌砂皮壳,黄白色的要么是帕敢皮、要么是抹岗皮,都是传说中的老坑原石,别的就认不出了。
不过他没什么期待,也不太在乎,随手拿起一块,放在手上感受了一下,想一想,又拿出手机,开始一边查资料一边观察。
“皮壳质地比较细,是帕敢皮啊。”许问对照了一下,喃喃自语。
“你对这不熟?”孟老板在旁边看见了,直接发问。
“嗯,师父没教过。”许问承认。
“老手艺不教解翡翠……唔,也正常。”孟老板说。
言下对老手艺非常熟悉。
他没再说话,看见许问开始解石。
现代分解翡翠用的是专门的解料机,通常是电动的,可以把原石整整齐齐地切成石片。新手害怕伤到石内玉质,更多使用的是砂轮,慢慢地把外壳一点点地磨去。
许问则用的传统工匠的老法子,用锤子和錾子一点点地把外面的石皮敲掉,露出里面的石肉来。
翡翠的石皮是在矿物的表面结合周围的泥土砂层,逐渐衍生出来、与矿物融合在一层的次生物。
它们当然不是一次性出现的,而是一层层一片片,慢慢覆盖上来的。
新旧不同、矿物渗入程度不同,石皮间自然分出了层次。
许问不是像普通工匠那样硬敲硬打,而是顺其自然,根据石皮原本的层次,一层层地将它们“剥开”。
皮壳原本看着好像是一体的,但现在许问轻轻一敲,它们就大块大块地剥落了下来。一切如此顺理成章,愉悦感极强,孟老板看得眯起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又掏出了一根烟。
这根烟还没来得及点着,他的手突然停住。
石肉的深处泛出了一抹异样的光芒,水润透亮,美不胜收。
孟老板脸上毫无惊色,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就马上转头,看向了许问。
而此时,许问也正好转头,向他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