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 泪中笑
徐二郎非常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中间还去跟其他人商量了几句。
其实他们的要求还是很简单,就是要一个安稳保暖的地方,能够稍微安顿一下,甚至不需要过完整个冬天,只要能稍微体面一点过上几天就行。
徐西怀把他们的话转述给了许问,许问一阵恻然,抬头看向那些形容枯槁的人们。
他们虽然竭力求生,但内心早已绝望,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行事而已。
“那就照我们的安排去办吧。”沉默片刻之后,他道。
“我二叔让我替他带句话。他说,他很感谢你。他很高兴你会想到去问他们要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徐西怀说。
他说完就走了,许问长久无言。
傍晚的时候,一群民夫肩挑手扛地过来,是阎箕之前吩咐的补给到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个姓谷的匠官,掀起眼帘子瞥了许问一眼,伸手把帐册交给他:“你要的东西基本上都在这里了,一百斤杂米,一百五十套冬衣,一百五十条棉被,五十斤炭……时间太紧,暂时只凑得齐这么多,将就着用吧。”
这些东西显然不够两百多人一整个冬天的供应,但也如谷匠官所说,在这么短时间里凑齐这么多东西,效率其实已经挺高的了。
不过这些东西足够支撑这一群人眼下所需,作为救急非常恰当。
“太感谢了,救了这些苦命人一条性命。”许问郑重行礼。
谷匠官对他的恭敬颇为满意,轻轻哼了一声,让他验过帐册对数,在上面签了名字,就带着手下和那群民夫一起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身边一个三白眼汉子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道:“师父,我听说这帮子小子是从吴越那边来的,有钱得很。咱们这批货……就这样白给他们了?”
“鼠目寸光!”谷匠官头也不回地斥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忘了这件事是谁交待的了?那可是阎大人!大人之前问了一句逢春的事吗?现在专门过来,还让咱们给拉东西过来,你觉得真是为了这群倒霉穷逼?”
“那必不是……”三白眼小声说。
“当然不是!阎大人什么人物,他看重的当然只有这帮年轻人,尤其是领头的这个。你看他那气度、那
眼神,我在他面前头都忍不住要往下低一低。这种人,你要跟他收钱?”
“师父英明师父英明!”三白眼连忙拍马屁,接着又小声问道,“那边的话,就没问题?”
“一群破做工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顶个屁用!”说着,谷匠官往地上唾了一口,极其不屑。
许问当然不会知道谷匠官他们的对话,他正忙着收拾那些物资。
逢春的成年人们还好,仅有的几个孩子似乎已经猜到了这是吃的,聚到了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许问。
许问笑了笑,对许三说:“先把手上活放一放,搭几个灶,煮些粥让大家垫垫肚子。留心不要让他们吃太多,伤身体。”
“嗯。”这些事情其实已经不需要过多叮嘱了,许三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没过多久,灶已经搭了起来,燃薪生火,旺盛的火焰又吸引了一些人围到旁边。
“只有这些的话,不够过冬啊。”待到一切走上正轨,许三回到许问身边,小声说道。
许问听到数字与数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他也正在想这件事情。
现在正值腊月,也就是十二月,距离三月春来至少还有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两百六十五人,眼前这点物资显然远远不够。
逢春人自己倒只有高兴没想别的,对于他们来说,未来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但许问既然接下了这批人,就要为他们考虑。
“先把人安顿下来再说。实在不行,我前面挣的那些钱,也是要找个机会花的。”许问说得非常轻松。
他来这个世界自有其他目的,其他人可能还要赚钱谋生养家人盖房子娶媳妇,他除了谋生什么也不用。
哦,对了,还有这世界许问的家人。
在许问的记忆里,他是家里排行中间的孩子,就是顺带生出来的,出生的时候没受到重视,养育的时候也是。
后来把他送去小横村应试学徒,有点家里养不活了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这个时代的孩子就是如此,不值钱的。
所以许问后来只让人送了两次钱回去,自己并没有亲自回去。
他只继承了这世界许问的记忆,并没有继承他的感情。而即使在他的
记忆里,他与那些家人也并没有太多感情……
“嗯,也对,我这里也有些钱。”许三有点清楚他的情况,但还是很自然地接了一句话。
“别了,你不考徒工试是为了什么,我可是记得很清楚的。”许问立刻阻止。
许三的徒工试考试成绩相当靠前,再考下去通过的机率非常大,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别的不说,通过院试的学生服役出来就是匠官,普通工匠只能靠自己的本事一点点升上去,从出师的起点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是实在穷到逼不得已,谁愿意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许三看着许问,欲言又止。
许问这个人对某些事情非常随意,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其实是非常执拗的。
他既然已经记起这件事了,就表示他的想法不会改变。
而许三最近虽然挣了不少,但家里那边的压力也的确很大,轻忽不得。
只好在别的地方替他分下忧了。
他很快想通,开始继续张罗起逢春人的事情了。
月龄队的人早已训练有素,没过多久,衣物棉被全部发放了下去,粥的香气也从炉灶之上飘了出来。
棉衣棉被数量不够,许三将它分开来发放,一人棉衣一人棉被,两人可以共用。
逢春人有就满足了,根本不会有那么多要求。
粥是杂粮粥,米有点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逢春人仍然不会在乎,他们一个个捧着粥碗,对着许三他们千恩万谢。
两百多人的粥不可能一次性熬完,就算能,碗也不够。
逢春人自然而然地分出了顺序,老人让给了孩子,青壮年让给了老人,男人让给了女人。
看着孩子们无比香甜地喝着粥、几乎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的时候,一个老妇人突然开始流泪。
她已经非常老了,几乎看不出年纪。她的脸上全是皱纹,花白头发几乎掉光,整个身体被老年斑覆盖。
她佝偻着身体,腰杆早已被悲惨的命运压弯。
她在哭,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滚,把她面上的尘泥冲出一道道沟壑。
但同时,她又在笑。
翘着嘴角,笑得非常开心,甚至有些幸福。
462 殷水红土
许问估计的时间没有错。
第一天打地基,第二天凿洞挖沟,第三天修墙盖顶,第四天内部定型修饰,傍晚时分,基本上全部完工。
有了阎箕新调过来的那批人,他们比预计中还早一天完工。
火烧了起来,热气往屋内汇集,外面依旧寒冷,里面却温暖如春。
火势不旺,热度也有限,但刚好适宜普通人生活。
相互搀扶着走进土屋里,逢春人纷纷长舒一口气,身体也跟着舒展了开来。
那个老妇人愣了好一会儿,突然颤抖了起来,她枯瘦的手指抓住旁边的徐二郎,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徐二郎半弯着腰,仔细地听着。听完之后,他直起身子,轻声说:“五姑婆说,这感觉好像十年前。”
这当然是指十年前的逢春,还有地热的时候,冬天也能如此的温暖。
老人们纷纷点头。他们都是在这样的温暖里过过来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本应如此,结果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变了。
逢春人安顿了下来,虽然物资仍然有限,但至少渡过了燃眉之急。
距离阎箕交待他们的时间还有几天,许问留下徐西怀在这里再照应一下,处理一些应急的事情,自己则带着许三一起进了绿林镇,去找阎箕。
这个时代可不是商品社会,有钱就能买东西。
他之前买那些冬衣是提前托了悦木轩,现在这批货比上次更多,联系悦木轩需要一段时间,正好可以先问下阎箕。
绿林镇城内城外完全两个世界,进去就感觉到一股热气,而且呆得越久越热,感觉就像从心底深处暖和起来了一样。
“真的有如仙境。”许三刚从外面进来,感受尤其深刻。很多时候,幸福就是对比出来的。
“嗯。”许问深有同感,两人一起到了联合公所门口,迎面就遇上了不久前才打过交道的那位谷匠官。
“你们怎么来了?”谷匠官还记得他们是谁,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道。
“来找阎匠官,请问他在吗?”许问问道。
“他在歌风院,现在应该还在。如果你们有事的话,我也可以相助。虽不如阎大人位高权重,但毕竟占了地理之便。”谷匠官微微而笑,非常和气。
许三心中微微一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谷匠官属于石锤会,是本地人,调货备货什么的,他肯定要比阎箕更方便一点。
但外面的事情,他肯定不会随便做主,所以他表情也没动,只等许问发话。
“是阎大人有令,让我们做完
城外的事情之外来找他。”令人意外,许问没提补给的事情。
“哦?那些逢春人都已经安顿下来了?你们办事速度倒真是不慢。”谷匠官有些惊讶。
“勉强住下而已,还请大人抽空照应。”许问躬身道。
“应该的。”谷匠官不再跟他们多说,转身就走了。
许问和许三都没有说话,目送他离开之后,一起走进了联合公所。
公所里泾渭分明,两种不同服装的人来来往往,一边是石锤会的,一边是梓义公所的。
前者比后者人数更多一点,前者中有不少都或坐或靠,在很轻松地说说笑笑;后者几乎都在疾步行走,好像慢了一步就会误了大事一样。
许问和许三进门,先遇到的是石锤会的,但对方只是掀了掀眼皮子就不理人了。
倒是没过多久,就有梓义公所的人迎上前来,殷勤垂问:“二位小哥从何处来?有事要帮忙吗?”
这服务态度,许问感觉自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请问阎箕阎匠官在吗?”许问问道。
“阎大人?”那人表情一变,完全的肃然起敬,“他今天应当尚未出门,我带你去歌风院。”
他带着两人往后走。
联合公所这里是窑洞结构,城市整体下沉,窑洞挖在地下一层的岩壁里。
洞里却并不暗,上方挖有天窗,用藤编草织的窗户半遮住,可以开关。就是不知道下雨的时候是怎么处理的……
许问向上看了一眼,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一点,然后问了出来。
“窗户做了设计,向旁边做了下收拢,然后装了陶制的水管,把积水导下去排掉。”许问他们是自己人,那人也就没有隐瞒,侃侃而谈,讲解得非常清楚。
“陶管?从窑里烧出来的?”许问问道。
说起来,他以前在博物馆见过这种陶制水管,那还是中国处于原始社会时期使用的排水管道。当时他还惊讶过那个时代的先进程度,没想到它竟然一直延用到了今天。
不过想想也是,陶水管对精度要求低、透水性差,只要有材料、有相应的地理环境,可以说方便易得。
“对。”那人简明扼要地说。
“是在附近烧的,还是其他地方烧了运过来的?”许问问得很仔细。
这里联合公所,出入的全是工匠。工匠不关心这种问题,那还关心什么?
所以这人也没奇怪,很自然地回答:“就在附近烧的。距此西南十里的地方有一条殷水河,河边有座红土山,山上产陶土。不
是什么太好的土,但用来做粗陶是足够了。”
他左右一看,随手从旁边捞起一个陶罐,递给了许问,“喏,这就是殷水窑烧出来的。”
砖石不分家,秦连楹的手札里有不少烧砖砖雕的相关内容。许问认真学过,记了一肚子的理论知识,还没有正式上手实践过。
不过秦连楹是京营府高级工匠,许问也学得够认真,单是这些理论知识就足够他了解很多了。
就这个陶罐来看,红土山陶土的质量看上去的确很一般。颗粒大、杂质多,烧制出来的陶器很是粗糙,不太好看。
但许问轻轻敲了一下,发现这陶罐声音偏清脆,手感很结实,这说明陶土粘性很大,是优质的特征。
“多谢。”片刻后,他把陶罐还给那人,继续跟着他一起走,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路上又说了些话,那人有问必答,态度非常好。
许问关注的主要是绿林镇外城的排水问题,那人恰好对此很熟,对答如流。
许问提的问题好,那人回答得也好,短短一段路,两人甚至有了些相见恨晚。
“阎大人就住在这里,十四兄弟你尽管去忙,回头有空过来找我聊天。我每月逢三、五在公所值班,你在前面问我名字就好。”
到达一个拱形门口时,那人向许问拱手,爽朗地说。
路上他俩已经通了名,这人姓秋,叫秋月明,南粤人,也是被派来服役的,不过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有点关系,因此走了后门,没被派去下面,而是留在了绿林镇联合公所。
这可是个一等一的优差,不过秋月明还有点淳朴,说起来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就路上的回答来看,他也的确是有真本事的。
“要是江望枫没碰上你,估计也会被分到这样的役差。”秋月明离开之后,许三笑着说。
“我也觉得。”许问点头。
江望枫从江南路这一路过来,可以说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不过他一直活蹦乱跳精神奕奕,也真的非常难得就是。
前方木门虚掩,两人一起走上前去,轻轻敲了一敲。
“进来。”阎箕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绿林镇地热虽暖,但呆久了会有点燥热。
许问走上前去,推开那扇木门,一阵清风从门缝里掠了出来,扑到他的脸上。
一瞬间,他身上燥意全消,瞬间明白了歌风这个词的意思。
地下窑洞这样的地方,竟然有这样的通风?
463 茶有茶道
原来歌风院的歌风两个字是这个意思啊……
绿林镇由于地热,其实有点燥热,周边这一片的窑洞通风有限,越发感觉闷热。
这时候突然有风来了,清新凉爽,所有烦闷一扫而空,的确让人有歌唱赞颂它的感觉。
但是问题又来了,窑洞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通风?
许问推门进去,眼前顿时一亮。
歌风院不仅通风情况良好,还另行进行了设计。
明明是个窑洞,里面却拓出了很大的空间,中间有一棵大树向上伸出,一直伸到外面。
围着这棵树,群花如锦,青草如织,还有小桥亭台流水,宛如一片园林景象!
树下有溪,溪上有桥,桥上有一人。
阎箕站在桥上,正握着一把鱼食,喂桥下游鱼。
看见他们进来,他抬眼示意,把手上最后一点鱼食全部洒了下去,缓缓走了过来,
他张开嘴,刚要说话,许问先一步问道:“这水是活水?”
但凡工匠,没有不对歌风院的奇巧生动感兴趣的。阎箕唇边露出一点笑意,点头道:“地下活水,引入地上,取此一段,再回归地下。”
他一边说,一边带许问和许三看了看泉眼的源头。
许问对歌风院的设计很感兴趣,但他还记得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没让话题偏离太久,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事是小事,但是……你真的要花自己的钱去填补这些逢春人?”阎箕有些吃惊。
“我还年轻,有了手艺,挣钱的机会多的是。这些逢春人没人搭把手的话,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许问坦然道。
“你倒有一颗仁心……但你想过没有,就算过了这个冬天,下个冬天、下下个冬天怎么办?你要一直赚钱贴补他们不成?你就想靠你一人之力,救这一整个城市?”阎箕直视许问,问道。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许问甚至徐西怀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这正好涉及两边精力无法兼顾的事,许问正要向主官申请,突然留意到阎箕的表情,好像有点意味深长。
“阎大人有何指教?”他顿时话锋一转,机敏地问。
“嘿嘿。”阎箕不说话,转身走开,走到桥边的亭子里,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桌上有壶有杯,杯子里空空如也,阎箕目光往上一扫,坐在那里不动。
许问马上就懂了,连忙
上前烧水泡茶。
许三想接过来帮忙,许问摇了摇头。
炉上无水,他直接去泉水源头取了水,在炉上烧开。他没学过茶艺,就按照以前在公司里泡茶的法子,抓了把茶叶到杯子里,直接把开水浇进去。
阎箕偏着头故意不看他,也没看清他的举动。
许问想了想,把第一道茶水倒掉,洗去茶叶浮沫,?又加了遍水。
讲究了一点,但还是社畜泡茶**。
然后,他把茶壶端过去,放在了阎箕面前,给他倒了一杯。
阎箕的茶当然是很好的,色翠味清,才一斟出来,空气里就浮动着清苦的气味,非常好闻。
阎箕鼻子微微一耸,满意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吹,又嗅了一嗅,放到唇边轻轻小啜了一口。
然后,他“啊呸”一声,把水吐了出来。
“什么东西,这么难喝!”他怒视许问。
“啊?”许问自己倒了杯茶,尝了一尝,“我觉得挺好的啊?”
“难喝!你怎么泡的?我从来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阎箕非常不满。
许问如实把自己的泡法说给他听,阎箕听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谁教你这么泡的?”
“没人教我。”许问说。
“你师父他也没教过你?”阎箕不信。
“我拜他为师不到两年。”许问提醒。
阎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许问平时太沉稳,他都有点忘记他的年纪了。说起来,从无到有学了两年木工,就通过了徒工试的三级考试,现在开始接触泥水建筑也一日千里……
他虽然向来知道这世界上有天才,但实际看见这种人物的时候,还是感觉很无语。
不过,哼,天才又怎么样,泡的茶还不是这么难喝?
天才也不是无所不能!
“你坐下,我来泡,你看着!”阎箕怒斥许问,又横了许三一眼,“站那里干嘛,还不过来坐下!”
许三笑着从善如流,阎箕拎起茶壶,把里面的茶叶全部倒掉,清洗了一遍。接着他拎起铜壶,重取了水。
不是泉水,而是另一个陶罐里盛装的水。
陶罐上还沾着土,好像是不久前才挖出来的。
烧水、洗壶、点水、荡杯……
阎箕端坐于盘边,执壶扬臂,一系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利落悠然。
他从水汽
蒸腾而起开始,表情就变得平静闲适,最后茶香溢出时,所有负面情绪已经全部消失,唇畔重新挂上了淡然的笑容。
他壶口轻点,斟了三盏茶,示意许问他们来拿。
许问拿起一杯,学着阎箕刚才的样子先吹再嗅再尝,细品之下,茶香醇正逸然,香云织成的纱雾一样包裹着他的头部,感受的确跟刚才完全不同。
“好茶。”许问真心实意地说。
“这茶是我老友所赠,从江南带来的明前龙井,以秘法珍藏,至腊月仍然不失其味。这种茶我亦只得八两,刚才还被你浪费了不少,真是暴殄天物!”阎箕也饮了一杯,说着又有点生气。
“我也不知道这茶这么珍贵……”许问有点讪讪然。
阎箕那样随随便便地把茶扔给他泡,也不问他水平怎么样,谁看得出它这么难得嘛。
这只能说,装逼是要遭报应的……
“这样真的很好喝。”许三两只手捧着杯子慢慢地喝着,享受地眯起了眼睛,“我以前喝茶还不如十四讲究呢,随便抓把茶叶扔茶缸里,热水冲了晾着,渴了就喝。有点茶味就行了。”
“嗯,主要是为了解渴。”许问点头说。
“对,还是这样泡好喝,不过以后估计也没什么机会喝这种的。”许三很自然地说着,也看不出有什么遗憾的样子。
阎箕正准备泡第二道,听见这话,愣住了。
许问则同样很自然地接道:“也没时间。”
“对啊,也没时间。”许三应道。
阎箕沉默良久,开口道:“朝廷组了月龄队来到西漠,是要做一件大事。但同来的不止月龄队,还有四支队伍。”
正事来了。许问和许三立刻闭嘴,专心致志听阎箕说话。
“月龄队以内物阁为主体,是为了践行……大人的一个想法,从建立之初就与众不同。”中间一个关键词,阎箕含糊了过去,许问他们也没有追问。
“另四支队伍,两支由京营府派出,两支由梓义公所推荐,均由资深匠人组成,皆是精锐中的精锐!”阎箕缓缓道,听到这里,许问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了。
“那件事事关重要、工程巨大,需由五支队伍协力完成,还需在本地借调民夫。但力虽需协,主官却只能有一人!”
阎箕说到这里,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如电一般看向了许问。
464 峰回路转
五支队伍,来自三个不同的势力,自然会有强弱之别,会竞争头名。
而且照阎箕的说法来看,他们来此事关一个重要大事,工匠的大事当然是修造大型的建筑或者物品,这种事情必然涉及到海量的资金、海量的资源与人力的调度,涉及到无数的权力与金钱的纷争。
所以,所有队伍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必然会想要努力抢夺主官的位置。
站得越高,能够获得的权力就更大,对后续各环节的影响也越大。
“月龄队也要争这个位置?”许问立刻会意,沉吟问道,“阎大人由您出面的话,机会很大的吧。”
“我不能参与。”阎箕摇头。
“为什么?”许问不解皱眉。
“总之是有特殊的原因。”阎箕并不解释。
“您不参加的话,那就只有黄匠官他们几位了……”许问思考着道。
一路至西漠,主要是赶路,许问没什么机会看黄匠官他们做活,观察他们的实际技艺水平。
但相处这么久,总算还是有点了解的。
黄匠官擅长识人记人,组织队伍是一把好手,但是个人技艺方面不算特别拿手,至少已经荒废很久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个纯粹的行政工作人员,不算工程技师。
另一位匠官也差不多,他们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和善。
阎箕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甚至许问的一些安排他们常常也会听从,完全没有匠官的架子。
一路上三百人,各种行政事务,他们都安排得非常妥当。一个月下来,所有人安然无恙甚至过得还不错,固然有许问的功劳,但他们的照应与周全也同样功不可没。
但内物阁就是这样选人的,这两名匠官在这方面有擅长,在另一方面就不免少了强调。
这两人要去竞争什么行政岗位可能还有点办法,但想也知道,所谓的主官竞争绝对不可能是这么偏门的东西,必然是技艺相关。
不是小瞧他们,这方面他们的实力的确有所欠缺。
阎箕不能参加,其他两名匠官能力不够,那他们月龄队要怎么办?
“你们这支队伍情况相当特殊,拿出去单打独斗未必会有优势,必须要联合在一起,成为一支队伍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阎箕缓缓道。
阎箕说得没错。他们这支队伍属于另一种特殊的体系,每个人处于体系中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但要是放到另外的体系里,他们就仍然是普通的匠工,相当于是浪费了。
“您的意思是?”左右都不是,他们究竟要怎么办?许问抬起头,疑惑地问阎箕。
“你是通过徒工三试,以三轮魁首之位正式出师的?”阎箕注视着他,缓缓问道。
许问
愣住了。
三连魁首的是许问,不是他“言十四”。
当然,从一开始阎箕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是连天青的徒弟。这点阎箕没有隐瞒,许问也很清楚。
但他从来都是叫许问“言十四”,从来都没有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来说。
现在他突然直言提起,许问反倒有些不太适应了。
他注视着阎箕,没有说话。
“徒工三试出来,便是正式的工匠,能受获匠官之职,参与此次主官的竞争。”阎箕缓缓道,“我不行,他们不行,你可以。”
“我不行!”许问摇头,语气非常坚决,“我是言十四,不是什么三连魁首。”
“你不用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为何隐瞒身份。但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
阎箕话没说完就被许问打断:“不行的,我师父让我隐瞒身份,是因为他要隐瞒他的行踪,不想被某些人知道。他告诉您这件事情,是为了我好,也是信任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匿迹于人前,但我不想辜负他的好意,也不想您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直起身子,转身想要离开,明显不想再跟阎箕讨论这件事情。
“你知道这件大事是什么吗?它事关千万两白银,十万余役夫。只要成为主官,这些就全在你的手下,由你任意操控!”在他身后,阎箕微微直起身子,提高嗓门道。
“有些事情,如果只牵扯我一个人,我可能还会心动一下。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关怀备至。他不想做的事情,我也不想做。”许问没有转身,阎箕的激动越发显出了他的平静。
许问招呼了许三一声,离开了这里。
许问跟阎箕交谈的时候,许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他放下茶杯,起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出了歌风院的门,许问长舒一口气,道:“只有继续麻烦悦木轩了。”
“上次陆老板说,他们的生意已经做到了西漠,不知道在绿林镇有没有。”许三同样没再提刚才的事,跟着换了话题,“不过这种大木商进来不可能无声无息,梓义公所应该会有消息。”
“对,去找秋师傅问一下。”许问点头。
两人回到之前的地方,找到了秋月明,他果然知道。
悦木轩的确已经开到了西漠绿林镇,也在外城,商行离梓义公所有一段距离。
秋月明有事要忙,指了个小厮带他们过去。
悦木轩的位置有点偏,在城西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不是人带根本找不到,难怪他们上次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
来到门口,许问首先听见一阵笑声,旁边许三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听出了这个声音:“陆老板?”
陆问乡,上次许问拜托悦木轩购买一批冬衣的时候,就是他经手办理的。
这人行事从容,不卑不亢,许问对他印象很好。
许问记得陆问乡负责的是悦木轩在西漠的全部事宜,算是这边的总经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在绿林镇碰见了。
陆问乡明显是方才送客出来,抬头看见了许问两人,仿佛有些意外的惊喜。
他向两人点头示意,先送走了那人,这才迎上前来,给赏钱打发了梓义公所的小厮,向两人行礼道:“言兄弟,许兄弟。”
上次见面许问申明过自己的化名,只一次,陆问乡就记得很清楚。
“紧急吗?大概什么时候需要?”陆问乡领他们进去,听说他们的来意,问道。
“不算太急,现在已经有一些补给,足够供应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到时间进行补充即可。而且也不用一次全部补齐,按月陆续到达最好。如果不方便,一次性就位也可以,现在是冬天,东西也很易于保存。”许问说。
“那就很好办了,我即刻安排,一定不会误事。”陆问乡爽快答应。
“言兄弟这是对逢春人产生恻隐之心了?”谈完正事,陆问乡含笑问道。
“也算是吧,他们遭遇太惨了,就想尽其可能地帮些力所能及的忙。”许问说。
“是啊,你现在服役期间,也是身不由己。”陆问乡点头赞同。
“……嗯。”许问默然。
钱物的事情好办,人怎么办?
徐西怀为此都想着逃役了,许问好不容易把他安抚下来,现在又跟阎箕产生了矛盾。
单只是权势名利的诱惑的话,他没什么可犹豫的,但现在牵扯到这么多人,这么多命。
还是要想个办法才行……
陆问乡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事,立刻转移话题,说道:“说起来我刚刚讨了一张方子,言兄弟有空的话,能不能帮我看看。”
“什么方子?”许问还在想其他事情,随口问道。
“三合土的配方。听说言兄弟最近深研砖石泥水,想请教……”
陆问乡话没说完,许问抬头问道:“什么方子?”
“三合土……的?”陆问乡怔了一下,回答道。
“悦木轩不是做木商生意的吗?为什么要讨三合土的方子?”许问纳闷地问。
“你不知道吗?最近公所在重金收购三合土良方,要求性质稳定,材料易得,能够支撑大规模使用。传闻说,这是内物阁的要求,他们对这事非常重视,最后能提供合适良方的,不仅能拿到钱,还有很多别的好处。悦木轩在西漠发展不易,只能涉及一下别的领域……”
这些事对许问没什么好隐瞒的,陆问乡解释得很清楚。
许问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道:“行,那个三合土方子呢,我来看看。”
465 怪人
就像陆问乡说的一样,悦木轩在西漠的发展一直有点受阻。
原因很多,其中相当重要的一条就是地理环境的限制。
西漠本地人是不想住木结构的房屋吗?
当然不是。
木阳石阴是整个大周的文化特征,到了西漠也不例外。
在这里,他们不是不想住木构建筑,是没机会住。
本地基本不产大型木材,要用就要从其他地方运过来,一扇门一道梁还好说,一整个建筑真的很难这样办。
所以,在这里,大部分人住的都是泥土混合的房屋,只在必要的地方,譬如屋顶装饰、大门等地方使用木材,把石建筑做成木建筑来骗骗自己。
悦木轩如同其名,主要生意就是木材。
他们往西漠这边发展的时候,也想循旧例,以木材交易为主。
刚开始还挺顺利,因为这边的人的确有这样的需求。但是没多久,他们就遇到了困难。
用外地运输木材过来成本实在太高了。
需求小,成本高,利润薄,交易时间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悦木轩一直在此处维持着勉强维生的状态。
位于初始发展期的时候还可以这样,但时间长了,大掌柜陆问乡就有点受不了了……
他只能顺应当地形势,试着转做石料以及各种辅材的生意,同时还偶尔涉足其他一些物资的长途买卖。
正是因为如此,上次许问向他订制冬衣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费劲,很快就搞定了——西漠悦木轩,本来就有这样的业务。
不过,那些只是顺带的,他们的根本还是建筑。既然重心转到了石材上,陆问乡就全心全意发展这边的业务。
木料和石材说起来都是建筑材料,但差别其实非常大。
石材有什么种类,什么地方出产的石材更好,怎样长途运输,怎样仓储存放,辅料有些什么,怎样配比储存……
所有的一切都是学问。
陆问乡精通的是木材,对这些全部都不了解,只能从头开始一点点摸索着学,摸索地拓展新的业务。
这些事情陆问乡其实并没有在许问他们面前说太多,只是三言两语介绍了一下,但许问也是换了门类从头开始学的,陆问乡举一句,许问能反三百篇。
“陆老板有这种精神,做什么都能成功。”他真心实意地说。
“嗐,也没什么,想要成事,不是本来就应该这样做?”陆问乡不以为意地一笑,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不过我专心留意,果然打听到了内物阁要找三合土方子的事。他们非常重视这件事,派专人到西漠来办理。他们的要求跟以往不一样。以前要求三合土的方子,通常都要结实耐用,千年不腐。但这次,他们要求的是量大,易得易用。为此
,他们可以接受一些性能上的缺失。如果能够得到内物阁的照应,我悦木轩在西漠发展起来当然便宜多了……”陆问乡坦然承认。
降低对性能的要求,从而侧重产量和便利的程度,这不正是水泥吗?
水泥当然是好东西,但它最大的好处其实是在它形成规模之后。
许问这次回去,基本上把各类型水泥的方方面面都研究透了,但到这里之后一直没有拿出来,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靠他个人之力,很难形成规模。
现在陆问乡的话倒是给了他一个大好的机会……
他展开手中那张纸,看向上面的三合土配方。
三合土这种东西,其实没有一个固定的搭配,跟它的名字一样,是三种或者多种不同的成分混合出来的。
这三种成分里必有的一种是石灰,也就是石灰石煅烧而成的粉末。
石灰石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烧过之后就是氧化钙,它在常温状态下就能与一些物质相结合,产生胶结。
但是在煅烧的过程中要排除二氧化碳,要减少欠火石灰和过火石灰的成分,煅烧过程和手法也是很有讲究的。
所以正常情况下,三合土的配方不仅包括组成它的几个成分,还包括制造与混合这些成分的方法。
古代人民当真是才智无穷,他们没有化学常识,并不懂石灰制作与胶结的真正原理,也不知道里面一些不当成份是怎么产生的。
但凭着不断的尝试与努力,他们还是能不断改进配方,找到更合适的做法。
譬如眼前这个方子就让许问眼睛一亮。
传统的石灰制作是建石灰窑,在窑中将石灰石与木材分层铺放,引火锻烧一周后得到。
为了排除二氧化碳,使石灰石得到充分而均匀的煅烧,石灰窑的制作是很有讲究的。
到了现代,技术更加进步,出现了机械、半机械的立窑和回转炉、沸腾炉、横流式、双波式等各种设备与工艺,使得石灰烧制的时间大大减少——最快的只需要两小时,节能效果也大大提高,燃料种类也更加多样化,煤炭、焦炭、重油、液化气等各种都有。
许问手里这个方子当然不会使用那么多复杂的燃料,但非常关键的一点是,他设计了一座新窑!
那人用炭笔作画,画得非常细致,里外的结构、剖面图都画出来了,有些地方还标注了说明,讲解,火是怎么烧的,气流是怎么进出的,详细极了。
最罕见的是,他还在外面设计了一个机关,下方可以用人力推拉,可以连续操作,在烧制途中加料卸料,这样大大增加了出产率。
这已经是半机械立窑的雏形了。
在这个毫无基础的过去时代,能够靠自己的想法设计出这样的装置,靠的完全就是个人的奇思妙想与超卓能
力!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你是怎么找到他的?”许问问道。
“你是说这个的确能用?”陆问乡瞬间会意,也兴奋起来了。
“能用。”许问肯定地说,同时介绍了一下这个窑的好处,“不过这个只算雏形,还有缺陷,实际投入使用的话,还要做些改进。”
“我去把那人找来!”陆问乡长身而起,去门边叫了个小厮,叮嘱了几句。
小厮飞快地跑了,陆问乡回来,介绍道:“那人叫倪天养,是本地一个怪人。”
“怎么怪了?”许问还在看那个方子,许三也凑了过来跟他一起看。
许问一边看一边揣摩作者的思路,越看越觉得巧妙。
他是有物理化学的基础,又专门学了石灰水泥相关的制作,才一眼看出了这个图纸的好处。
但这个设计者是本地土著,完全没有这方面基础,是纯粹靠自己的推理逐渐把这东西设计出来的。
许问能看出其中改进的痕迹,能看出他不断发展的思路。
这个人,绝对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天才!
“他是西漠本地人,家住绿林镇内城,家里挺有钱,三代单传。从他十三岁开始,他父母、祖父祖母就给他张罗婚事,想让他传宗接代,延续倪家香火。倪天养对此事却毫无兴趣,结亲当天就不知所踪,后来更是一直没进新娘子的房,活活把长辈都给气死了。”陆问乡说着,这故事吸引得许问和许三都抬起了头。
“气死了?”两人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这也太不孝了吧?”许三皱起了眉。
“后来我调查了一下,其实也不算是。他家之所以单传,其实是有宿疾,倪家人都寿数不长。只是那次宿疾犯的时机刚刚好,让人感觉就是被他气死了。”陆问乡替他解释了一句。
哦……遗传病。不过如果是遗传性心脏病的话,因情绪激动引发也不奇怪,说是被气死的也不算错。
“这个倪天养是真的很怪,气死长辈之后,千夫所指,骂声一片。他却还是我行我素,三天两头不着屋,不见人影。还好他新娶的娘子十分贤惠,独守空房亦无怨气,还操办了老人的丧事,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倪天养一见如此,便回家伸手拿钱,要不是家有贤妻,倪家家底早被他败空了。”
许三听着,眉头皱得要打结了。
他是为了养家放弃徒工试出来服役的,想也知道是个非常孝顺的人。
听见倪天养的这些行径,他火气直往上窜,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死。
但总算他还是很冷静理智,目光一转,落到了许问手上的纸卷上。
“他花光家产,连结亲父丧也不顾,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事?”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466 去家里拿
“对啊。”
倪天养理直气壮地说。
旁边三人都无语地盯着他。
这个人刚刚被小厮领了进来,二话不说,直接在他们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端起桌上陆问乡刚才倒的茶,一饮而尽。
他长得又瘦又小,头发好像很长时间没洗了,油腻腻地堆在头顶上,随便用根竹棍扎着。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皮子肿得比黑眼圈还大。
不过尽管如此,他的精神却非常高,紧盯着对面的人——准确地说,是紧盯着许问手上的纸卷。
“怎么样,很棒吧!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把它设计出来的,请人做了窑,烧了石灰,品质极佳!”倪天养声音非常洪亮,精神振奋地说道。
一边说,他一边从腰畔的荷包里掏出一个纸袋,递到他们面前。
他的动作很大,带着某些习以为常的随意。
许问留意到,他腰畔那个荷包崭新精致,青色底,绣着月白色的荷花,旁边还若有若无地立着几枝百合剪影,疏密相间,非常好看,绣工也极为精湛。
“这荷包是你家娘子绣的?”许问知道在这个时代,打听人家的媳妇很不合适,但想到刚才听到的故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哦,对啊。不过这个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倪天养随意瞥了一眼,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热情地把纸包塞到了他们眼前,打开了来。
里面是一堆灰色的粉末,正是石灰。
许问对这其实也很感兴趣,把它挪到面前,用手指捻起来看。
不过目光移过去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那荷包一眼。
荷花,百合,百年好合。
还有这绣工……
许问心念一动,迅速又被手里的石灰吸引了过去。
“品质很好啊!”他赞道。
这石灰颗粒均匀,质地绵细,手感软中带涩,质量绝对上佳。
“这就是我用这个直窑烧出来的,我试过了,以此为基底,加上这配方上的任意两种材料,效果都很好,你们也可以试试!”听见许问的赞许,倪天养立刻挺起了胸膛,十分骄傲地说。
他写在纸卷上的配方以立窑为主体,旁边另外一共写了六种三合土的配方,每种都是以石灰为主材,另外加了两到三种不同的材料作为辅助。
许问前段时间专门研究过水泥,不用试就看得出来,这六种配方每种都有不同
的效果倾向。虽然最好的一种方子还是达不到水泥的程度,但看得出来,倪天养的确在这上面花费了大量的心思。
也是,长达五年,他连爹妈媳妇都不要了,一心钻研这个,花费的心思还用说?
“你为什么要琢磨这个?”许三也捻了一点石灰感受了一下,但他对此的研究没有许问深,感受也没有那么强烈,于是他把问题转到了他更关心的方面。
“那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吃饭,要睡觉?”倪天养听见这个问题就有点不耐烦,但是看了陆问乡这个大老板一眼,还是强忍着不耐回答道。
“这怎么是一回事,你不吃饭不睡觉不能活,你不研究这个会死吗?”许三完全不理解他的思路。
“我会。”倪天养干脆利落地说。
他看上去不太想跟许三说话了,转向陆问乡问道:“陆掌柜,你觉得怎么样,这个东西能不能用?不能用的话,我就带着它去找其他家。我急着呢!”
他急不可耐,就想让陆问乡赶紧给个答案。
“你要多少钱?”陆问乡想着许问刚才的反应,对这个配方的价值有了一些判断,直截了当地问。
“钱?什么钱?”倪天养马上就不满地皱眉了,“陆掌柜你是要反悔?我不要什么钱,我就要你花钱花人建窑,把这个东西搞起来!”
什么意思?
听见这话,许问都纳闷了,几个人一起抬头看他。
倪天养一脸被骗了的表情,忿忿然站起来:“原来悦木轩这么大家商行,也说话不算话!”
他袖子一甩,从许问手里把石灰包抢过来,随手一裹塞进荷包里,转身就要走。
“还有这个,你忘了拿走了。”许问扬了扬手边的纸卷。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让倪天养就这样走掉,只是想做个试验。
“那个不要重要。”倪天养回下了下头,看见是那个配方,很不在意地说,“你们有兴趣的话,试试也可以,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自己错过的是谁了!”
他狠狠地甩头,大步流星往外走。
“这人埋头苦干了五年,然后就把成品随便扔给别人了?”许三迅速领会了倪天养的想法,不可思议地问道。
“对……”倪天养的举动无疑证实了许问的想法,他默然片刻,表情也有点奇异。
倪天养这个人,埋头苦干五年,设计出了新式的半机械立窑,研究了
六个不同功效成分的三合土配方,却不是图名也不是图利,只图把这东西传播开来,让更多的人使用!
这人品性高洁?那肯定不是。
先不说这媳妇是不是家里人强迫他娶的,他娶了媳妇却置家不顾,典型的不负责任。
长辈去世,身为家中独子,依然不归家不理丧事,放到哪个时代都是不孝。
这个一个人,不顾名利无偿工作?
只能说,这世界上有比名利更加吸引他的东西。
“你这个立窑的确没办法马上投入使用。它设计得还不错,但还有要改进的地方。”许问仍然坐着,看着那张图纸,平静自如地道。
这时倪天养大步流星,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这时一个转身,硬生生地把步子带了回来:“什么改进?”
“麻烦陆掌柜帮我拿一下纸笔。”许问说。
这是要直接进行修改了。
倪天养马上就不走了,还嫌弃悦木轩的人:“怎么拿个纸笔也这么慢,都不放在手边的吗?”
这样子,好像很期待修改的结果,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五年的东西就比别人了不起了。
的确是个怪人……
悦木轩其实还是很训练有素的,没一会儿纸笔就摆在了许问面前,厚竹纸和炭笔,非常好用。
“这纸笔看着不错,回头给我拿一套,到内城竹笛巷八号收帐。”倪天养见了就吩咐,非常熟练,显然已经这样干过很多次了。
许问的笔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始工作。
他没有直接在倪天养的图纸上改,而是在另一张纸上,先照着把倪天养那张图原样临摹了一遍。
他临得非常快,从起笔到落笔一次也没有停过,就这样把一幅图从一张纸搬到了另一张纸上。
在场的这些人里如果有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没准会觉得亲切,这种感觉真的太像复印机了。
可惜的是并没有,所以他们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许问画完,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牛!”许问这一手就震住了倪天养,他竖起了大拇指,佩服地说。
他大拇指还没有放下,许问马不停蹄地继续画了下去。
倪天养前面只是觉得赏心悦目,属于看见炫技一样的牛逼。
而这一次,他的眼睛完全钻了进去,拔都拔不出来,连刚刚举起的大拇指都忘记放下了!
467 放着我来
“这个是什么?”
“那个又是什么?”
许问刚一停手,倪天养就拱了上来,围着他刚刚画好的图纸团团转,不停地发问,问的全是许问在立窑上添加的结构与配件。
“等等。”许问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铺开另一张纸,又在上面画了起来。
这一次,他画的是完全不同的结构,而很快,倪天养迷惑的表情就渐渐变成了恍然,最后又变成了深思。
刚才到后半程的时候,倪天养就已经激动起来了,忍不住想要问许问问题,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忍到了最后。
但这一次,他全程沉默,静静地看着,表情非常凝重。
许问胸有成竹,画得很快,转眼间一个新的石灰窑结构就出现在三人面前。
画完之后,倪天养又深思良久,这才问道:“这是个什么窑,我怎么从未见过这种结构?”
“这叫回转窑,是我从别处收集而来的。它最大的特点就是由立变成斜卧,同时能够回转旋转,这样能大大加快石灰制成的速度。”许问简单介绍了一下回转窑的原理,没太纠缠它的来历。
倪天养很快理解了这个结构以及它的原理,速度比许问想像得快很多。
“我那个可以扔掉了,这个比我那个好多了!”他毫不犹豫地说。
五年的心血白费,别人轻易而举画出比他强得多的设计,他不仅没有失落,反而挺高兴挺振奋的样子。
真的是个怪人……
“能有多快?”陆问乡这时可管不着倪天养了,他听到了许问话中的关键。
他早就打听过许问的身份了,月龄队乃至龙神庙的事情也隐约听说了一些,他很清楚,许问的确有这种实力,而且他绝对不会夸大,说是多快,就一定只会更快而不会慢!
“最多五个时辰。”的确如他所想,许问说得比较保守。
他这样说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谦虚。
设计是设计,建造是建造。
回转窑的巅峰当然是两个小时,但制造工艺限制,未必能发挥出它的最大功率。
保守一点,不至于落差太大。
但就算是这保守又保守的说法,也足够让陆问乡惊喜了。
要知道,现在的石灰窑通常的烧制时间是七天,七天,就是八十四个时辰。
许问说的时间,足足缩短到了十七分之一,效率提高的程度简直惊人!
“当真?”陆问乡下意识地问。
问完他马上觉得不妥,连忙解释,“我不是怀疑你,只是……”
“我知道的。”许问并不介意,笑笑打断他,道,“我这也只是估计,不能完全做准。实际烧制时间,也许会更长一些。要具体确认,还是要等实物建起来才行。”
“那能交给我们来建吗?”陆问乡抓住时机,连忙问道,“我一定保证工时,保质保量,还会保密,用最快的时间把它建出来!”
“保保保保保,你咋不改名叫陆四保呢?这位是许掌柜是吧?许掌柜,我也可以的,交给我来建!我比姓陆的懂行多了,交给我,保证还原,一模一样!”倪天养正盯着许问的图纸在看,这时也跳起来了,积极参与竞争。
“倪先生还有本钱吗?”许问问他。
“当然有,我家有钱,回去拿就行了!”倪天养毫不犹豫。
“那就交给陆老板了。”许问微微一笑,没再跟他说话,而是转向了陆问乡。
“他什么都不懂,凭什么给他做!”倪天养一看就急了,诋毁竞争对手道。
许问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拿起图纸,开始跟陆问乡讨论具体的修建事宜。
陆问乡是掌柜的,负责的是整体统筹,通常会另外再指派一个监工负责技术方面的事情。
这个监工的人陆问乡已经有了一些计划,回头带他来跟许问见面。
除此以外,现在还只是在打样,离正式施工还有一段时间,但还是要签个契约,提前商定一些事情。
许问和陆问乡讨论的时候,倪天养就在旁边听,一点也不知道避忌。
听到重点,他就开始毛遂自荐了:“要监工吗?找我啊,还有比我更合适的吗?别的不说,就里面这个机关,我猜你们就做不出来!”
他的手指在图纸某个地方重重一戳,非常肯定地说。
许问看向他所指的位置。
倪天养这个人怪是怪了点,但在水泥窑的设计上的确是有心得的。
回转窑的一大要点就是旋转,考虑到时代需求,许问设计成了半机械式的,以人力进行驱动。
人力控制不稳定,旋转速度会受到影响,因此许问对窑体又进行了一些特殊设计。
这些设计一部分体现在图纸上,另一部分需要用工艺和手艺来控制。
许问之前就在打算,陆问乡找到合适
的监工的话,他要专门跟这位沟通一下相关的事宜。
没想到现在,倪天养根本不需要他说,就看出了这部分的制作难度,甚至仿佛已经有了解决办法。
“是你的话,打算怎么处理?”许问直截了当地说。
倪天养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藏私。他就等着许问问呢,听见这话,立刻眉飞色舞地说:“简单!”
他扯过纸笔,开始给许问边写边画边算。
是的,算。
他是真的在用计算的方法,得出其中一些关键性的数据,譬如时间、厚薄等等。
他不是穿越的,用的都是传统数学里已有的理论与算法,但光是这种思路,就已经非常难得了。更别提他的思路非常巧妙而且妥帖,恰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办法!
“怎么样?”倪天养说完,得意洋洋地看许问,“没问题吧?”
“的确不错。”许问打量着他。
回转窑是他刚才现场画出来怕,倪天养以前肯定没接触过。
这么短的时间,他看出了回转窑的一个关键技术难度,同时想出了正确的解决办法。
这本事,许问都自知没法比。
可见他五年设计出改进立窑绝不是碰巧,的确是有本事。
更关键的是……他还有热情,虽然这热情建立在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代价上。
这能力,要是埋没了就太可惜了……
许问沉思着,看向陆问乡。
陆问乡看出他的意思,示意了一下,可以全权由他做主。
许问又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的确是有本事,这个监工给你做本来也没什么,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倪天养追问。
“你名声不好。”许问看着他说。
“这跟我名声有什么关系?”倪天养不服。
他没有反驳,看来对自己的名声怎么样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这个任务是朝廷发布的。朝廷选人,通常都是全方位的,重实质也重声名。朝廷以孝悌为重,你却在此处声名狼籍,朝廷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完全不符合标准的人吗?有你的确会更方便一点,但我不想冒这个风险。”许问一半是忽悠,一半是真心话地说。
“嗯……”倪天养沉吟片刻,突然起身,“有道理。把位置给我留着,我过两天再来。”
468 浪子回头
接下来两天,阎箕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找许问,也没有给他们安排其他的工作,许问得到了暂时的休息时间。
于是正好他也可以继续去悦木轩,与陆问乡联系安排石灰回转窑建筑安装的过程。
陆问乡可以说是把悦木轩在西漠的进一步发展赌在这上面了,全力以赴,开始进行资金与材料上的调度。
许问也没别的事情好做,就跟他一起探讨接下来的方案与流程,进一步细化设计图纸,还顺带写了一份建筑施工与将来水泥调配生产人员的培训方案,非常正规。
与此同时,绿林镇内城的消息不断传来,令许问与陪他一起去的许三大开眼界。
倪天养那天离开悦木轩之后,就直接回去了内城。
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先去不知什么地方搞了一束荆条,脱了衣服背在背上,然后回去位于竹笛巷的自家门口玩起了负荆请罪。
他这当然是做戏,但他做戏也做得非常扎实,跪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地方,一荆条一荆条地往背上甩。
很快,他的背就变得鲜血淋漓,血水顺着鞭痕往下流,滴在了地上。
周围人家都出来了,一开始还在指指戳戳地嘲笑,但没过多久,所有人都闭了嘴,有人上前去劝阻,还有人敲开了倪家的大门,去劝倪天养的媳妇赶紧出来,劝劝她夫君,怎么说也是倪家的独苗呢,现在还是一家之主!
倪天养的媳妇并没有马上听劝。这些人话风一转,刚才还在说倪天养不孝,这时就开始指责倪天养的媳妇狠心,看着自己夫君变成这样还没表示。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等到倪天养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没有留下一寸好皮肉的时候,他媳妇终于捧着牌位,一身缟素地从门里出来了。
倪天养一见牌位,立刻放下荆条号淘大哭,跪着用膝盖走了过去,对着牌位拜倒。
他哭得非常之惨,周围邻居和路人里有些心软都跟着抹起眼泪来了。
又等倪天养哭了一阵,他媳妇这才把牌位交到他的手上,弯腰将他扶起。
倪天养哭得气得都喘不过来了,接过牌位,小心翼翼捧在怀里。
然后夫妻两个相互搀扶着走了进去,看上去是个大团圆结局。
这件事动静非常大,根本不需要陆问乡特别打听就传了出来。
谁都喜欢浪子回头的故事,就连传话的人都在赞叹倪天养终于有良心了,倪家后继有人。一边夸,一边还隐隐埋怨倪天养的媳妇,嫌她
出来得晚了,明显是对丈夫心里有怨。
“这家伙还真会做戏……不过他媳妇有怨气也是应该的,刚过门就被冷落了这么久,还要一个人操持公公婆婆的丧事。哼,我看给教训还是给得少了!”许三听完故事,愤愤不平地说。
“的确是会做戏,教训也的确是少了,但倪家嫂子还真未必是心有怨气。”许问说。
“啊?”许三没懂。
“我看也是。倪家这位新娘子看来挺有心机,对丈夫也足够情深意重。她明显看出来倪天养想干什么了,提前出来,说不定人家还会觉得倪天养受罚太少,赎罪不够。现在她刻意拖延时间,给自己招了骂名,但倪天养的目的达到了。浪子回头,啧啧,多好听啊。”陆问乡赞同许问的看法。
“她有意的?要给倪天养圆场子?不至于吧?才嫁进来不到一年,连倪天养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吧?”许三的家里虽穷,但父母很恩爱,他有点不太理解倪天养媳妇的做法。
“有些女人三从四德,嫁了人就全心全意为丈夫着想,也是有的。”陆问乡说。
“我觉得不是。”许问想起了倪天养那个绣工精湛、灵思巧妙的荷包,摇了摇头,“那种女人,不会有这样的心机。”
“有道理。”陆问乡想了想,又有点不可理解了,“那她图什么?”
竹笛巷的消息还在不断传过来。
倪天养回家之后立刻戴起了孝。他爹娘的丧事本来还有一点没有料理完的,他直接上手,办理得妥妥当当,为人行事都非常漂亮。
倪天养媳妇第二天没有出门,第三天外出与邻居与闺中密友交际,提起倪天养就一脸娇羞,夫妻显得非常恩爱。
于是周围越发一片夸奖,觉得他以前是被鬼神迷了眼了,现在醒了过来,倪家有了希望,老人也可以瞑目了。
第四天早上,许问出门,先去联合公所看了一眼。
阎箕不在,据说一早就出了门,月龄一队正在预备新的任务,可能这一两天就要再次出发,并不知道会去哪里。
于是许问再去城外看了看那些逢春人。
他们已经正式安顿下来了,不够充足但足以裹腹的食物与温暖的环境让他们的气色恢复了不少,见到许问时都千恩万谢,恨不得给他们建个生祠。
许问点狼狈地走了,离开之后他才意识到,没有见到徐二郎,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
他有点忧心,但想了想,他之前是为了家乡人才到处打劫的,现
在应该不至于这样做了吧……
他重新进了绿林镇,到了悦木轩,进门就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非常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好像在等人的样子。
陆问乡陪在旁边,眼睛觑着那个人,表情有些古怪。
一见许问,陆问乡马上站起迎了上来,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我得使人去找了。”
前几天许问也是差不多时间来的,可能还要更晚一点。他看向旁边那人,问道:“这位是来找我的吗?”
此时那人正好转头,与他对上目光。
许问先是礼貌地笑笑,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问道:“倪天养?”
“对!你总算来了。你现在可以去打听一下我的名声,看看我配不配做这个监工!”倪天养大声说道。
许问打量着他,还是有点不太敢认。
三天前的倪天养,油头垢面,黑眼圈重得遮了半张脸。
而现在的他,头发面部干干净净,衣衫整洁合体,袖畔袍侧还绣有几枝修竹,把这个又矮又瘦的年轻人衬托得修长风流,还有几分帅气。
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难怪他一开始没认出来!
不过,许问的目光很快落到了那几枝修竹上,微微一笑:“你这衣服是你媳妇给你做的?”
“对!”倪天养一拍脑袋,想起一件事,从旁边拖过来一个包袱,不耐烦地甩在他们面前,“这是她让我带给你们的东西,多余。”
与传言不同,倪天养的脸上并没有柔情,看不出什么恩爱,但表情也不像说话那么嫌弃。
陆问乡伸手解开,发现里面是一件衣服,两个腰包。
“衣服是给你的。”倪天养伸手一指陆问乡,“包是你们的。”接着指向许问,探头往他身后看了看,“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啊?”
也就是说是他跟许三两个人的。
许问拿起那个包看了看,明显是个工具包,可以放一些常用的锤凿钎刀等工具。这个包设计得非常巧妙,收纳合理,取用方便,明显花了不少心思。
“那就多谢了。”许问笑了笑,把两个包都收了起来,道,“我们打算先依照设计,建个回转窑的样品。陆老板已经把建窑的地点选好了,人手基本配齐,我们现在一起去看看?”
许问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倪天养大喜,马上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好!”
469 奇怪的空闲
陆问乡雷厉风行,三天时间基本上把能安排好的全安排好了。
预定建立新窑的地址位于绿林镇的西南边,临着一条小河。
这条河名叫饮马,自然是指旅者经过这里的时候,会停下来让马喝喝水的意思。
河面不宽,现在已经完全结冰,但凿开冰层就能看见下面的水流,可以随时取用。
河边有一座连绵的小山,不算太高,在这里只能算是一道起伏,隔开饮马河另一边的人到绿林镇的视线。
不过据陆问乡打听到的,这山上储藏青石,数量不多,大小也不规整,但烧制石灰正好合适。
窑最好建在水边,又能就近取材,当然是一个非常好的地点,倪天养都在点头,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
陆问乡又带他们见了他找来建筑的匠人。
他们都是本地人,只有一个人见过石灰窑,年轻时还动手烧过,其他人有石匠、有瓦匠,技艺普通,大部分人用过石灰,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并没有亲手烧过。
不过许问想要的也是这种人。
回转窑跟传统的石灰窑差别很大,他不需要他们被过多的经验和思维定式束缚住。
倪天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表情同样非常满意,完全没有意见。
事情基本上就这样定了,陆问乡亲自负责统筹,倪天养负责技术上的监工,许问不能控制自己的时间,相当于是顾问,有空就会过来看看。
如果倪天养这边有问题的话,可以让陆问乡去联合公所找秋月明留言,秋月明会托人转交给许问,由许问解答。
当然,如果许问又被派了远途的任务,那就得另外再说了。
不过倪天养此时信心满满,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必须要许问来帮忙的地方。
许问笑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把前两天写的那份人员培训方案交给了他。
倪天养漫不经心地接过,看了几眼,脸色微微一变,埋头进去认真看了起来。
结果接下来两天还是没有安排,许问每天照例去找阎箕,阎箕都不在歌风院,联合公所也完全没有动静。
月龄队其他人陆续回来,
被安排新的任务又放了出去,只有他们这支月龄一队好像被忘掉了一样,就被放在绿林镇无人理会。
换了其他人可能会觉得挺好挺舒服,绿林镇这么暖和,又没有工作安排,相当于是难得的休假了。前段时间攒了不少积分,足够让他们保持在所有工匠的前列。
但这十七个人哪个是能闲得下来的?每天都来找许问,想让许问给他们安排点工作或者学习任务什么的。
许问一寻思,索性直接把他们带去了新建的石灰窑那里,把石灰以及回转窑的原理教给了他们,让他们帮着打下手。
他们这群人的素质远不是陆问乡找来那些工匠能比的,才一参与,工程进度就大大提高,尤其是在一些有技术难度的地方,甚至不需要许问插手,配合着倪天养就把工作完成了。
倪天养人是怪了点,本事是真有。一开始他有点瞧不起这群毛头小子,但稍微打了点交道,两边竟然很投契。
倪天养自学过传统数学方面的东西,虽然跟现代数学差别比较大,但还是一个路子的。
思路一致,思维方式接近,月龄一队学的东西更加先进便捷。
倪天养发现这一点之后,立刻厚着脸皮跟他们讨教。
月龄一队没听过他的故事,只觉得这个人干干净净,说话是怪了点,但凡事钻研的劲儿跟他们很和,也没架子。于是一来二去,两边迅速熟悉了起来,甚至会在休息的时候聊一些别的事情了。
前几天等候任务的时候,月龄一队这些人也没闲着,还在设法破解天云山的两段机关。
上次离开之前,他们顺便对这些机关的残骸也做了次完整的测绘,该留下来的数据全部都留下来了。
他们习惯了分组工作,研究时也是分组进行的。
这天中午他们吃饭的时候,三个小组一边吃,一边凑在一起交流心得,倪天养坐在不远处,听着听着就凑过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研讨告一段落的时候,倪天养直截了当地问。
人家讨论事情,他就在旁边听,听完插嘴,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上次出任务的时候我们去了天云山,天云
山上有一座石壁居,我们无意之间在石壁居下方……”许三先看了许问一眼,见他没有反对,这才开始给倪天养讲解,说起了天云山机关的事情。
倪天养本来正拿了个馒头在啃,啃着啃着手就停住了,眼睛非常明显地开始发光。
这时许问却想起了一件事,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他之前老觉得自己忘了件事,现在终于想起来是什么事了。
他把吴可铭给忘了!
吴可铭要去江南路找连天青,这是受了许问的误导。
许问知道他去江南路的话是肯定找不到人的,但如果提醒他,就会暴露他跟连天青的关系,也有可能暴露连天青的行踪。
他不知道连天青想不想见这位老友,所以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劝吴可铭让他不要白跑一趟。
结果最近七七八八的事实在太多,可能是因为他实在拿不定主意,他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现在吴可铭在哪里?
是不是已经离开西漠,动身前往江南路了?
如果真的已经走了,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算了,回头再去打听一下吧,如果他的确已经去了江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总算他是坐车不是自己赶路,不会太过辛苦……
以后做事一定要谨慎,要不是他一时冲动画了连天青的小像给吴可铭看,也不会有后续的这些事情。
不过当时真的是一时热血上头。
说起来,师父和林林应该已经到了西漠吧,怎么一直没见人也没听到消息呢……
许问握着手里的饼,不知不觉有点走神。
这时,不远处一片哗然,江望枫的声音尤其明显:“厉害啊天养哥!”
“嗯?”许问疑惑抬头,徐西怀走过来,一把把他拉过去,兴致勃勃地道:“十四哥,你快过来看,天养哥太厉害了!”
许问走过去一看,倪天养正拿着笔,刷刷刷地在纸上画画。
他的线条稍微有点抽象,落得不算精准,但还是能看出来,他画的正是天云山秘道的机关,轻轻松松地把它复原了出来!
470 出事了?
倪天养竟然还有这一手?
不过想想也是,他最初设计的那座立窑就是半机械式的,机械的那一部分由人力驱动,就是运用的古代机械的法子。
可见他在这方面本来就进行过不少研究。
“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在典籍上看到过的?”许问看着残破的机关在倪天养UU小说变得完整,虽然没有经过验证,但他还是看出来了,这绝对是正确的思路。
“一半一半。”倪天养头也不抬地说,“有些环节以前看到过,然后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嘛。不这样弄,怎么能动起来?”
他说得轻松简单,随口还对着江望枫他们解释了几句。
古代机关常常就像脑筋急转弯,并不复杂,但极为巧妙。只要轻轻一点,就能把它点通,你就能想出其中关键。
江望枫他们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之前思路打结的地方被倪天养这样一点,结就突然解开了,感觉畅快极了。
看到他们的表情,倪天养非常得意,眉飞色舞,越画越快。
然而他也不是一直这样顺利的,画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突然卡了壳,声音和炭笔一起停住。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机关,很长时间没有动静。
许问他们也没有打扰他,同样盯着原图认真思考。
一群人都在奋力开通脑筋,争取灵光一现,解开这个谜底。
但休息时间渐渐过去,其他工匠开始起身,准备下一轮工作了。
但他们还没有想通,一点思路也没有。
许问心里开始浮现出一个想法,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
但他还没有开口,倪天养已经叫了出来:“错了!这个原图画错了!”
许问也正是这样想的。
一个问题没有答案,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他们没想到答案,另一个就是问题根本就是错的。
他们现在复原机关的基础是月龄一队的测绘结果,如果依据一开始出了错,那当然得不出正确的结果来。
“这部分是谁画的?”月龄一队各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否认他们不可能出错,而是确认这项工作的具体责任人。
——即使在此之前,他们真的很少出错,这次测绘也是一组完成,其他组交叉验证过的。
图纸上有签名,江望枫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
说:“是我做的。”
“是我检测的。”方觉明跟着说。
“那现在怎么办,也没时间回天云山重测一下。”江望枫看许问。
万事不决问许问,他们早就习惯了。
许问摸着下巴,正在回忆。
离开天云山之前,他拿着图纸,对一部分机关进行了最终的核定与确认。
他有特殊的能力,虽然不想用这外挂取代正式的工作流程让大家变成咸鱼,但最后确认一下正误还是很方便的。
中途他遇上吴可铭,跟他说起了连天青的事情,后来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而这部分,正是在他没有复核的那些机关里。
许问默默地把手放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难得一次冲动,竟然出了这么多篓子……以后做事还是要谨慎小心啊。
“只缺这一部分的话,可以根据其他部分把它拼凑出来。我们要的是使用,而不是还原原本的艺术模型。”许问冷静了一下,提议说。
“有道理。”倪天养立刻点头,接着马上开始接着画。
这样子,就像他早就有想法了,只等许问他们一声确认而已。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总有令人惊艳的人物埋没在民间与历史的缝隙间……
许问看着他UU小说一根根线条次第出现,突然极有感触。
正在这时,一个人从门外跑了进来,满脸焦急。
月龄一队的人正围着倪天养看他还原机关,不时还在小声议论,这时声音一停,全部看向了那人,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这是个悦木轩的管事,他小步跑到陆问乡面前,凑到他耳边去说话。
声音不大,许问耳力非常好,勉强听见了逢春、绿林等几个关键词。然后,他就看见陆问乡的脸色变了,向他们看了过来。
逢春?跟我们有关?
许问马上想到了绿林城外刚刚安顿下来的那些逢春人,难道他们出事了?
那人讲完了,陆问乡有些犹豫地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有话直接说,我们可以尽快处理。”许问深吸口气,冷静地道。
“刚刚接到消息,你们在绿林城外给逢春人建的那些窑洞,被人给冲了。”陆问乡也冷静下来了,语速很快地说。
“被人给冲了?”这用词有
点奇怪,许问不太能理解,“是外地来的匪徒吗?”
为了避免绿林镇的居民反感,那地方离绿林镇有一段距离,但还在镇子的辐射范围内。
也就是说,出现匪徒的话,镇里的雷捕头他们是要出勤的。
这种地方,会有匪徒?
“谁干的!”徐西怀更急,直接叫了出来。
“是……外地来服役的工匠。”陆问乡有点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最终还是道。
“啊?”所有人一起疑问出声,全部都呆住了。
外地来服役的工匠,那不就是跟他们一样的人?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拿工分干活的,跟这些逢春人无怨无仇,怎么会去冲了他们的营地?
“走,去看看。”许问立刻放下手里的笔,转身往外走,月龄一队的人毫不犹豫地跟上。
倪天养的图还没有画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仿佛除了他自己的世界,周围什么都没有。
“张管事,你跟着一起去,跟他们讲一下情况。”陆问乡吩咐道。
按照原先的计划,明天第一座石灰回转窑就会正式完成,进行动工实验。现在正是最紧锣密鼓的时候,他要在这里掌控全局,脱不开身,于是指派了刚才那个人跟上。
他说话的时候对着张管事使了个眼色,张管事会意点头。
许问这群全是年轻人,本事很大,但做事容易上头。张管事行事老道,在现场也好拉着点。
“小马,你也跟着一起来。”到了外面,张管事又指了个人,同时解释道,“消息就是他传过来的,他更清楚情况。”
姓马的年轻人口齿伶俐,语速很快:“我是刚刚载货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大约一百来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流民,结果看见他们手上操的家伙才知道不是。嘿,好家伙,锤子榔头锯子斧子,全是铁皮家伙,我还以为要出人命!”
听见这话,徐西怀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许问也是心里一紧,问道:“出人命了?”
“不知道,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在拆房子,逢春人正在拼命拦。见了血是肯定的,有没有出人命就不知道了。”小马说。
“见了血……”徐西怀喃喃道,立刻变走为跑,小跑了起来。
其他人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471 哪里来的
一群人脚程非常快,从饮马河边地奔到逢春人的营地,远远就看见残垣断壁,?倒塌的炕道,同时听见了非常凄惨的哭声。
徐西怀已经跑起来了,许问他们脚步也不慢,狂风一样卷过冻土,到达了营地的跟前。
许问一眼扫过,眉头就是一皱。
放眼望去,营地地上的确有血,气氛非常凝重,但一眼看过去并没有看见尸体。
“怎么只有这么点人?”徐西怀在他身边小声疑惑地道。
这点许问也注意到了,人的确非常少,但房子都塌了,看上去也不像是进了屋里。
许问与徐西怀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大嫂,你怎么样了?”许问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旁边,蹲下身去问。
她坐在地上,表情有些茫然,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那个孩子。
孩子窝在她怀里,双眼紧闭,满脸都是泪痕,好像是方才哭累了睡着了。
“……你说,为什么是我们呢?”大嫂没有看许问,呆滞地直视前方不知何处的一点,问道。
许问心里一紧,没有说话。
“为什么总是我们呢?这事那事的,我还以为好不容易有地方住了,事情好起来了呢。”大嫂轻言慢语,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悲戚,却无端端地令人心碎。
许问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地热消失开始,逢春人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仿佛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悲剧之中。
梦中,那个孩子惊悸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大嫂终于回神,小心拍他的背安抚,总算有了一丝活气。
“少了一半的人。”这时徐西怀回来,小声对许问说。他紧紧地握着拳,这种时候人少了,会是因为什么?
难道刚才那阵冲击,砸掉的不仅是房子,还有逢春人的人命?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一时间徐西怀心乱如麻,还好立刻听见了许问的声音:“放心,他们是自己走的。”他看出了徐西怀的担忧,冷静地说,“这里有血,但不够多,不是致死的伤害。他们是自己走了。”
“这种时候……会去哪里?”徐西怀问
他这个问题刚问出口,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显然此时许问也想到了,两人同时看向一个方向——绿林镇的方向!
两人同时起身,绕过山壁。
逢春人的营地在山的背面,被它挡在与绿林镇的中间,看不见那边的情况。
现在两人刚一转过去,眯着眼往前看,就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正在向着绿林镇前进,那样子,正是往城里那边去的!
“这人……怎么这么多?”徐西怀问道。
“大约五百人,比原先多了一倍多。”许问沉声道。
然后,两人同时拔腿,开始往绿林镇方向跑。
不管多出来的这些人是哪里来的,他们到绿林镇去的目的都非常明确。
那就是讨个公道!
他们好好地住在这里,凭什么被人撞进来,砸烂自己的家?
砸窑伤人的是前来服役的工匠,他们是受联合公所管辖的,那联合公所就应该给个交待!
绿林镇的人对这些逢春人本来就非常戒惧反感,现在他们直接过去,很容易产生冲突。
绿林镇有城可依,逢春人手无寸铁,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很不好说。
许问现在已经涉入了这件事之中,必然要呆在现场,尽其可能地让情况不至于恶化。
“一会儿不要冲动,先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说。”许问对徐西怀说。
“嗯。”徐西怀应了一声,情绪还算稳定。
如果说绿林镇的人还害怕什么血曼神的诅咒的话,服役的人跟这个一点关系也没有,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其中肯定有原因,搞清楚了原因,也许就知道怎么办了……
两人跑得很快,但没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大声叫道:“十四哥稍等,三哥有话要说!”
许问回头一看,发现悦木轩那个小马正以极快的速度跑过来,许三跟在他背后。
许问脚步稍缓,许三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对小马说:“你速度真是太快了……”
“嘿嘿,也就这点本事。”小马自谦地说。
许三没再跟他说话,而是转向许问,喘
着气说:“我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做了!”
“为什么?”徐西怀和许问同时出口。
“我清点营地的人员和物资,发现大部分物资都已经被抢走了。”许三深吸一口气,说。
“被抢走了?这不是强盗吗?”徐西怀马上就怒了。
“不,我跟着又想到了一件事。”许三摇头,“这些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是阎大人下令,那位联合公所的谷大人分派给我们的。”徐西怀记得很清楚。
“谷大人的物资,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许三又问。
“自然是城里的储备……”徐西怀话说到一半,含在了嘴里。
这些储备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西漠物资有限,每一颗粮食都是有来路有去处的,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也不可能没有用途。
联系前因后果,只有一个可能,它们本来就是这群工匠的补给,结果被硬夺过来,分派给了这些逢春人!
工匠服役,一半钱粮补给由官方发放,另一半不够的部分自己掏钱买。
但工匠哪里有钱,多半都是省吃俭用,一颗粮分做三顿吃,一分钱分做八瓣花。
这种情况下,再被克扣补给,发给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完全不认识的一群人,他们真的是要疯的。
“但这跟咱们又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咱们硬抢的,是上面分配的!”徐西怀咬着牙,恨恨地说。
“他们的身家性命,也是掌握在上面手上的。”许问叹了口气,道。
徐西怀说得当然没错,但是欺软怕硬,也是很多人——尤其是弱者的本能。
不这样做怎么办,他们有本事跟上面对抗吗?
“那现在怎么办?”徐西怀深吸一口气,问道。
本质上来说,那些工匠只是抢回自己的东西而已。他感性上偏向于逢春人,但理性上知道,对方也有道理。
许问脑海中浮现出来到西漠以后,看见的那一支支工匠队伍的情况。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老实说,跟逢春的流民也没什么区别了。他沉默片刻,道:“走吧,总要过去看看的。”
472 交待
许三没有跟他们一起来,继续回去收拾残局。
不管怎么说,剩下那些逢春人必须要安顿下来。人群里还有一些受伤的,环境严酷,就这样放着不管的话,没准还会出事。这些人的伤势,也是要抓紧处理一下的。
许问带着徐西怀到了绿林镇城外,那个悦木轩的小马也跟在旁边。
走得近了,许问越发确定了之前的判断。
在这里的人的确很多,草草一计算,至少在五百人以上。
之前营地的逢春人一共二百六十五个,之后徐二郎带走了几个,剩下总数约在二百五十左右。
现在营地留下几十个,这里却又多了一倍有余,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这些人的外貌打扮,跟那些逢春难民非常相似,难道也同样出自逢春,之前在别处流浪,现在聚到这里来了?
“来这里。”小马熟门熟路,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地方。
那里正好有一个小山坡,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可以看得更清楚。
这地方不太显眼,显然只有本地人才知道。
许问登高远望,他视力极好,一眼看见一个人,登时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是徐二郎和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他们正慷慨激昂地对着城门上方说着什么,声音隐隐约约传到这边,充满了悲愤。
原来是徐二郎回来了,想必他出去又捡回了一些逢春流民,准备把他们也安顿下来的。
没想到刚刚回来就遇到了这种事。
“那个是查先生!”徐西怀盯着他二叔身边那个中年人,突然叫了出来。
“那是谁?”许问没听他提过。
“查先生不是咱们逢春人,早年从外地过来,隐居逢春,非常有学问。他一直在逢春教书,我会认的那些几个字,就是跟着他学的。后来逢春地热没了,环境越来越差,他也没走,一直在想办法让大家过得好一点。没想到二叔把他找来了。”徐西怀说。
听上去是个古道热肠,也有本事的人……
许问点点头,稍微放了点心。
徐二郎做事有点冲动,有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帮他勒一下缰绳,当然更好
“你是想在这里看,还是过去?”许问问徐西怀。
他是逢春人也是服役工匠,在这种时候,身份非常纠结。
“……我过去!”徐西怀思考了一会儿,毅然道。
“好,我跟你一起去。”许问说。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有什么事也能帮忙通个风报个信。”小马笑嘻嘻地说,做了一个跑步的姿势。
“行,那就多谢你了。”许问说。
两人走下山坡,来到人群外面。
那些人站在镇外,正堵住了城门口。
绿林是西漠的大城,这样一堵,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流民外面又有一大群商人和城外山上的樵夫村民,越发堵得严严实实。
所有人都在说话,城外闹哄哄的一片,但即使如此,徐二郎的声音仍然非常清晰地传了出来。
“就问我逢春人住在城外,与你们绿林镇何干?为何会有人陡然闯进来,砸我们的家,抢我们的东西,伤我们的人,难道你们绿林人就是要活生生地把我们逼死吗!”
他的语气还算冷静,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这看似平静的河面上隐藏着怎样的暗流,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把周围的一切全部冲垮。
“如果你们真是这样想的,那我们就直接死在这里好了。天不容我们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同类都不能容,我们逢春人生不如死!”
“二郎你冷静一点。”这时徐二郎身边又有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响起,陌生的中年嗓音,应该就是那位查先生的。
“陛下治下,西漠亦非化外之地,同样应该依律行事。逢春人在城外建立营地,便是私宅。有人擅闯私宅,打砸抢劫,伤人致残,犯了刑律。绿林镇属于飞熊府,城外之事若是镇上不管,那我们只好去府里找人了。”查先生慢条斯理地说着,抬手向上一拱,“若是府里也不管,我们只好一级级告上去,找陛下断个是非究竟了!”
“绿林城外之事,我们当然也会管。”这时,城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说道。
许问抬头一看,认出了那张横过刀疤的脸。正是上次进城时遇到过的那位雷捕头。
雷捕头的目光从徐
二郎身上扫过,脸上那道疤陡然扭曲了一下。但他接着就把目光移开,道:“但此事追查起来需要时间,你们先把人移开,安顿下来,我们总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妈的他这是要拖!”徐西怀马上听出来了,咬着牙对许问说。
很多事情,拖着拖着就没了,雷捕头显然非常熟悉这样的手段。
“不如我们反过来,你们先给我们一个交待,我们再把人移开?”查先生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些笑意,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那群人的行踪明明白白。他们在打劫完逢春人之后回了绿林,现在正在城里。嫌犯在手,雷捕头处理起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吧?”
城上城下一片安静,气氛令人窒息。
这群逢春人刚从远处跋涉而来,穿着单薄而破烂,脸被冻得乌紫发青,跟另一群人刚来的时候一样。
他们抬着头,看着城上的人,不哭也不闹,只是看着。
他们的眼神如同饱含着雨水的阴云,笼罩在绿林镇城头,压在所有人心上。
他们的态度非常坚决,绿林镇不给个交待,他们今天就待在这里不走了!
雷捕头脸色非常阴沉,这时一个人小跑上城,跑到他身边小声说:“头儿,大人使人来问了,这件事情你打算怎么办。绿林可不能让人这样一直堵着。”
“我有什么办法!”雷捕头正在心烦,一听这话就吼出来了,但还好马上意识到不对,强抑住了情绪,“这事是联合公所的人干的,他们咱们管不着,还是得大人亲自……”
他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有些尖利,又有些沙哑,仿佛总是带着嘲讽一样。
“不用了,我已经把人带过来了。”
雷捕头一听这个声音,眉头马上就皱起来了,眼中掠过一丝厌恶。
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马脸汉子慢吞吞地上来,双手揣在袖子里,一只眼睛戴着眼罩。
雷捕头完全没掩饰自己的表情,马脸却也像没看见一样走到他面前,把一封信交给了他。
雷捕头接过信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大变!
473 罪与罚
许问突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所有这样的预感其实都不是真的突如其来,而是你观察到的某些细节渐渐发酵,形成了具体的想法。
这一次的隐忧是在哪里?
许问的目光扫过眼前静默却饱含愤怒的人群,落到后面的城门上。
绿林镇正常情况下每天进出的人群只有林萝府的三分之一不到,?但即使这样,也是一个相当多的数量,城门口常常都是要排队的。
这是因为绿林镇由于其特殊地理条件,本身就是西漠飞熊府的一个中心,人流汇集之地。
现在逢春人挡在了绿林镇城门口,让其他人进出不得,严重干扰了绿林镇的正常秩序。
绿林镇的官员不可能让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必然要想个办法来解决。
解决办法有两个,第一个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第二个是解决造成问题的人。
由于徐二郎带来了一批新人,现在堵在这里的逢春人五百多近六百,数量相当之多。
这么多人,要应付起来是相当困难的,稍不留心就很难收场。
更何况,他们好好呆在家里结果天降灾祸,他们占理!
道理这个东西,不是什么时候都重要,但当事情难以解决的时候,它就很难忽视了。
而身为肇事者的另一方,也同样是弱势的一方,同样属于很好被解决的那一群人……
许问心里微沉,有点意识到这件事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了。
如果变成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许问的心沉沉的,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
他感到了无力。
现在的他,不断在融汇两个世界不同的技艺与知识,尤其是现代的一些东西,给他在这里带来了与众不同的优势。
但是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工匠——位于最底层,毫无社会地位的工匠。
他也许会受一些人的重视,但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他没有任何发言权,没有任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这时,城头再次有了动静。
刚才雷捕头离开城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这时他走了回来,手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表情有些微妙。
这表情来得突然去得也很快,他随后恢复了正常,大步走到城头边缘,俯视下方。
这个举动让许问感觉到了一些异样,其他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附近正在窃窃议论的村民商人等纷纷安静了下来。
“你们要一个交待是吧?”雷捕头的声音本来是比较低沉的,但此时周围非常安静,就把他的声音凸显了出来,格外清晰。
徐二郎没有说话,查先生平
静回应:“你们的确应该给一个交待。”
“行,那就给你们!”雷捕头一低头,向下命令道,“开门!”
城门被堵住的时候就已经关上了,还有城卫守在门口,生怕那些逢春人往里闯。
这时雷捕头一声令下,城卫们还有些犹豫,他又重复了一遍,城门终于沉重而缓慢地打开了。
雷捕头转身下城,来到城门口。
四周仍然非常安静,他的脚步声沉沉而落,仿佛敲在下面人的心里。
许问耳朵微微一动,留意到了一些其他的声音,同样的压抑沉重,而且愤怒,并不逊于这些被毁了临时家园的逢春人。
雷捕头出现在城门口,身后跟着一个长着马脸的男子,他双手揣在衣袖里,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看上去很不讨人喜欢。
然后,这两人身后,又跟着一群人,他们全部都被五花大绑着,脸上身上还有伤痕,明显是用鞭子抽出来的。
这些人是谁,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围观的人里或者还有不少在窃窃私语地猜测,许问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一半成了真。
毫无疑问,这些人就是那些砸了逢春人营地的服役工匠,他们没有背景没有后台,遇到这种情况,就直接被推出来消灾弥祸了。
当然,不管他们为什么做这件事,他们的确是做了。
擅闯他人住处,打砸抢劫,出手伤人——照查先生的控诉,其中还有人重伤致残。
不管照什么时代的规矩,犯了错就该处置,再情有可原也一样。
这些人既然犯了错,被抓过来给逢春人一个交待也是应该的。
许问深吸口气,强行平复内心的情绪。
没错,有错就应必纠,但如何纠正呢?
联合公所把这群人推了出来,打算怎么处置?
许问手肘一紧,下意识转头,是徐西怀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他们要做什么?”徐西怀小声问。
“不知道……”许问心里是真的迷茫,然而他马上说,“进去看看。”
他们现在正站在人群的外围,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就开始往里挤。
徐西怀愣了一下,立刻跟上,跟着许问一起往里挤。
这一刻,他非常明白许问的想法。不管接下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他们站在这里都是没有用的。
对于这件事,他们不能也不想袖手旁观!
“你们看一看,这些人,是不是毁坏你们营地的罪魁祸首。”雷捕头让手下把那群服役工匠推到徐二郎和查先生他们面前,面无表情地说。
“一共三十八人,可数清楚了。”他身后马
脸说道,这人音色非常特别,许问马上就听出来了。正是当天里口口声声血曼神诅咒,拒绝逢春人进城的那个人!
徐二郎和查先生的表情并没有放松,他俩对视了一眼,让出后面一个中年人。
“蹬子,你在现场,你看看是不是这些人。”徐二郎沉声道。
“哦?有人急吼吼地闯过来,原来本人并不在现场啊?”马脸扬声嘲讽。
“不在现场,就不能为乡亲们讨个公道?”徐二郎表现得非常冷静,回了一句就不再理会对方,把那个叫蹬子的推到了前面。
蹬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大叫了起来:“对,就是他们!”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叫道,“他脸上那个黑斑,我记得很清楚,肯定不会搞错!”
那人站在人群里,也被绑着,头发很乱,眼神仓皇。他脸上那个斑覆盖了小半张脸,的确是非常明显的特征。
紧跟着,其他也有些人陆续被认了出来,基本上都是比较有特征的面孔。
看来就是他们没错了。
这时,许问和徐西怀终于挤过人群,到了前面,也看清了这群人。
许问看着他们,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不太熟。
他又想了起来,终于想起来了。
这就是他们刚进绿林镇的时候见过的那支队伍,听说来自南粤,许问还记得他们的匠官好像是姓魏。
当时他们到达此处的时候形状极其凄惨,听说路上还死了人。
那是刚长途跋涉从遥远的南粤过来的时候,现在在驻地安顿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看上去并没有比当初好多少,好像还更惨、比当初更像乞丐了一点?
现在他们被绑在这里,满脸凄惶,眼睛却紧盯着徐二郎他们,眼中全是怨愤不服。
这感觉就是,他们的确是做了这件事,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们还是会做!
戾气这么重的吗?
许问眉头紧皱。
而这时,雷捕头再次掏出了那封信看了一眼,接着他道:“已经确定是这些人了对吧?那行,犯人确认无误,那便处置。”
“犯事工匠三十八名,来自南粤。犯事者闯入绿林城外私人居地,砸毁房屋,抢劫物资,打伤居民。其罪行明确,有据可依,现按例处置,将此三十八人全部斫去双臂,驱离城市。从此西漠所有城市均将不得收容这三十八人。”
雷捕头声音冷漠,但仔细听仍然可以听出一丝不忍。
对于工匠来说,斫去双臂等于毁掉他们的人生;对于西漠这个地方来说,斫去双臂并驱离城市,等于毁掉他们的性命!
474 砍手
听完雷捕头的话,南粤工匠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在下一刹那,所有人都爆炸了,无数怒吼和咆哮炸了起来,那些人就算被五花大绑着,也在拼命地朝前挤,他们不可置信,他们的一生就这样被注定了?
他们简直要疯了!
雷捕头手下的捕快围在旁边,就是在防着这个事的,他们拼命地扯住南粤工匠身上的绳子,一边怒吼,一边用刀背或者棍棒殴打,让他们跪下去,跪在地上。
南粤工匠先是下意识地想要服从,但马上又想到即将到来的命运了,又耸起了肩膀,用力向他们撞去。
捕快人数比他们少,被这样拼命挣扎,一时间竟然有点挡不住。
于是他们一边叫人,一边打得更狠,没一会儿,南粤工匠个个血流满面,配上蓬草一样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衫,看上去跟鬼一样。
“这……也太过了吧!”徐西怀紧紧抓着许问的胳膊,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他是很痛恨这群人,毁了乡亲们的住处,还打伤了他们。但看见他们的景况,他就有点不落忍,感觉有点同情有点怜悯,现在听见对他们的惩罚,他完全不敢相信。
不问究竟,不分主次,就这样全部砍手驱逐?
这惩罚太过了!
“怎么样,满意了吗?”马脸男子此时脸上都还带着笑意,朝着徐二郎他们抬了抬下巴,挑衅地问道,“这算不算是交待?砸你们的屋子,就砍他们的手,你们想要的,就给你们!”
他腰畔挂着一把刀,不长不短,是把猎刀。
这时他突然起身,大步走到南粤工匠旁边,一把推开旁边捕快,拔出猎刀,手起刀落,一刀斩向那个工匠的肩膀!
他的来势实在太快了,那工匠眼睛猛然瞪大,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就这样眼看着利刀落下,自己的胳膊与肩膀分离了开来,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间甚至没有疼痛,全是空白。
下一刻,鲜血汹涌喷出,疼痛铺天盖地袭来,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
剧烈的惨叫像鸣笛一样,席卷了整片阴沉的天空,扫过所有人的头顶。那个工匠猛地跪倒,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肩膀,瞪着滚在地上的手臂,大声号哭!
然后,一只手从他面前提走了那只手臂。
马脸男子把猎刀插回腰畔,两只手指提着那条断条的手臂,慢悠悠走到徐二郎和查先生面前。
直到这时,他的脸色仍然是挂着笑的。
他一把把那条胳膊拍在他们面前,笑吟吟地问道:“怎么样,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胳膊上还带着血,血水扬起,溅在了他们的衣服上。
两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还呆着干什么?大人已经下令了,把他们的胳膊全部都给我砍了!不是一条,而是两条!”马脸男子脸色一变,大声下令。
后面捕快全部都被他的举动惊呆了,抓着那群工匠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们抓过匪徒杀过人,但从来没有对着手无寸铁的人下手过!
而且,这些人的确犯了大错,但就该死吗?
南粤工匠呆了一会儿,也都疯掉了。
这个人就是他们的例子,这个人的遭遇就是他们接下来将要遇到的。
凭什么!
“凭什么!”
一个人嘶着嗓子,把心里的话喊了出来,“凭什么我们就该死?!送给逢春人的粮食炭火,本来应该是发给我们的!他们没吃的会死,难道我们就不会吗?我们还要干活!没吃没喝没炭烧,我们也会饿死,也会冻死!他们要活下去,我们也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像是寒风中的老鸹一样,嘶哑凄厉,十分渗人。
徐二郎猛地抬头看向他,动了动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些……是你们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这个南粤工匠奇迹一般听见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又重重地呸了一声,道:“少在那里装佯了,东西从哪里来,你们会想不到?难不成还是这些什么大人从自己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呸!他们敢坑的,还不是只有我们这些苦哈哈?!”
徐二郎会真的想不到这些事情?
当然不可能。
他只是下意识地回避了。
看到那些来之不易的粮草炭火时,他心里一阵狂喜,看到的只有逢春人生的希望,感觉这些乡亲有救了。
甚至,在安顿下来之后,他还又跑出去,寻了一些在外流浪的逢春人回来,想让他们也能够安定一段时间。
他完全没去想这些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完全没到他们的希望就是另一些人的绝望!
“还等着干什么?”马脸男子懒得听他们说话了,有点不耐烦地说着,“雷捕头,你不是已经接到命令了吗,还拖什么拖?赶紧的,该执行的执行,这里冷死了,砍完了回去镇上暖和暖和。”
猎刀虽快,但也不是什么绝世名刀,砍了一个人的手,刀上还有血,很多
的血。
现在,鲜血从刀鞘里渗了出来,沿着刀尾往地上滴,马脸男子一路走,就一路在地上滴成了一条血线。
而这,更抵不过那条残臂上的血,铺天盖地的红,把许问的眼睛也染红了。
“查,查先生……我,我们……”徐二郎抓着查先生的衣袖,语无伦次。
他们的确是想讨个公道,但并不是这样一股脑儿砸给他们的公道!
查先生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他盯着地上那条胳膊,紧抿着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道:“这不是给我们的公道,是恐吓。”
他抬起眼睛,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正往城里走的马脸男子,沉声道:“他想吓住我们,让我们再也不敢擅提要求!”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徐二郎紧盯着城门方向?,声音有点无力。
那个断臂的工匠还在哭号,声音明显越来越虚弱。别说砍掉两条胳膊赶出去什么的了,就这样放着不管,他也会大量流血致死。
“管管他啊,管管他啊!”旁边一名工匠想要帮他止血,但自己被紧紧绑着,手动都动不了。他带着哭腔朝旁边大吼,表情绝望。
一个捕快正在发呆,听见这叫声终于回神,手忙脚乱地往地上抓了把土,填进那人肩膀的伤口里。
一把土接一把土,鲜血终于渐渐掩盖在了这尘土之下,暂时止住了。
被绑着的工匠先是安静了一下,但紧跟着哭得更厉害了。他眼泪哗哗地流,把脸上的尘土冲得一道沟一道沟的。
血现在是止住了,但一会儿呢?会有如此遭遇的将会是他,不,将会比这更惨……
“我也……无能为力。”查先生把这一切收在眼底,撇过头去,眼中满是不忍。
前面雷捕头一直没做声,只是盯着手上的信看。
马脸男子挥刀砍人的时候,他猛地抬头,满脸都是愤怒与厌恶,但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封信函,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时,马脸男子一声声催促,他终于深吸口气,抬起头来。
他看了看那三十八个南粤工匠,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地道:“既然大人已经下令,那就……”
他话没说完,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晰地问道:“雷捕头稍等。”
雷捕头转头,还没看清楚来人,就听见他接下来的话,语音清晰稳定,像是这焦躁烦乱环境里的一阵清风,“请问您手上这封律令,不知可否借我一看?”
475 直接负责
马脸男子挥刀砍手,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许问也没有反应过来。
前前后后他一直在想一件事:现在这种情况,究竟应该怎么办?
南粤工匠三十八人,冲进逢春人的临时居所,打砸抢劫,还伤了人,这是事实。
不管他们之前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样做有什么原因,事实就是事实,犯了错就应该受罚。
但小偷小摸有小偷小摸的罚法,拦路抢劫有拦路抢劫的罚法,杀人有杀人的罚法。
你不可能所有的罪责都同一个刑罚,就算同一桩罪,还有主犯而从犯的分别呢。
三十八个南粤工匠,不经审判,不问经过,直接全部砍手流放,明显就是为了平息眼前的纠纷,就是懒政!
就像查先生所说,恐吓这群逢春人让他们以后不敢再生事肯定也是原因,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这群南粤工匠不值钱,是他们犯的事,就直接把他们扔出去挡枪好了,根本不值得再为他们多做什么。
逢春人连遇天灾,又遇**,非常可怜,许问很同情他们。
但他自己是工匠,与这些南粤工匠不同境遇但是同一立场,对他们也同样心怀怜悯。
眼看着事情就要走向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他不想再袖手旁观,他想要站出来,尽其可能地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雷捕头定睛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马上表态。
“雷大人,先把该做的事做了吧。”马脸男子皱眉看了看许问,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工匠是有特定服装的,很容易认出身份。
许问走到雷捕头面前,伸出手。
雷捕头还在看他,片刻后,竟然真的把手里的信函交给了他。
“雷大人!”马脸男子一声怒喝。
“断案这种事情,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雷捕头眼角都不朝他撇一下,冷冰冰地说着。
信在信封里,上好的宣纸,雪白柔韧,墨色鲜明。
信上的内容只有两三行,跟雷捕头说的差不多,更带着明显的散漫。
许问没有多看,而是注意信的落款与印记。
绿林镇名叫镇,
其实是县级,主官是一位姓陈的知县。
这封短笺就是陈知县写的,后面私印和官印都有,形制很不正规。
在江南路那样的地方,这种私信一样的东西就算盖了印效果也很一般,甚至递到上面去还可以弹劾一下主官,但在西漠,这种命令显然就已经足够了……
“多谢雷大人。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清楚,被派住各地的工匠名义上统属于谁,由谁来管理,犯了事应当由谁来处置?”许问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继续问道,态度非常谦逊有礼。
许问其人是谁,雷捕头其实有点印象。这样一个小小工匠,他其实可以不用理会,但现在出于某些原因,他有问必答,态度冷漠但周全:“名义上直属工部,由各级匠官负责。不过在地方犯了事,地方行政主官也有处置之权。”
这也跟许问想的差不多。
“优先级呢?”他接着又问。
“直属匠官优先,其余皆次之。”雷捕头熟练回答。
“也就是说,若有直属匠官给予了不同的命令,此令可暂缓执行?”
“当是如此。”
对话中,许问远远看向另一端。
那是个土坡,角度正对这边。不久前,悦木轩小马正在土坡上,现在人已经不见了。
“那能麻烦各位稍等一会吗?”许问收回目光,平静地问。
不知不觉中,许问的气质跟刚到这个世界时相比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某些东西继续内化,某些东西鲜明凸显,让他具备了某种令人信服的感觉,只是站在那里平静诉说,就让人想要听从他的。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想,马脸男子的眉头马上就皱起来了,转身朝雷捕头,非常不满地说:“雷大人,这城门口已经堵了很久了,事情再不解决,只怕要出大事。”
他话还没全说完,雷捕头已经开口了:“那就等一会儿。一盏茶时间,不能更久。”
一盏茶,约十五分钟,时间的确很短,但在这种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重要。
听说只一盏茶时间,马脸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冷冷看许问一眼,拔出自己的刀,慢条斯理
地擦了起来。
刀光映在昏沉的天光下面,上面残留的红色血迹与原先的褐色血斑混合,非常刺眼。
其实许问之前还在想,这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看见他砍了那个工匠的手臂之后,他一点多问的兴趣也没有了。
问一个神经病为什么要发疯,有意义吗?
“那就多谢大人了。”许问深吸一口气,低声嘱咐徐西怀去找个医生,然后转身就跑。
小马不见人影,多半是听见他们的对话,跑去找人了。
但他不能把希望赌在小马一个人的身上,而且如果他猜得没错,小马未必能找到那个正确的人!
许问一路狂奔,直冲联合公所。
他不断在心里默数着时间,第一次觉得联合公所为什么离城门口这么远。
十五分钟包括来回,他必须要在七分钟内赶到,?并且找到人。
而且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找到那个正确的人,找错了,就来不及了!
这种时候,找谁才能有用?
许问跑出了现在最快的速度,四分十八秒冲进联合公所,一眼看见了秋月明。
“阎大人呢?他在吗?”许问一把抓住秋月明,迫不及待地问。
秋月明表情有些古怪,问道:“你找阎大人,不是魏师傅?”
“你知道外面的事情了!对,我找阎大人!”许问一听就知道他知道了,不耐烦跟他多说,焦急地推开他,要往歌风院走。
“阎大人不在。”秋月明在许问身后说。
“不在?他去哪了?”许问瞬间焦急起来。
“不知道,不过他让我留了这个给你。”
“什么?”
许问回头,看见秋月明手上拿着一张纸,好像是封信。
阎箕写给他的?
许问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
准确地说,这不是信,而是一封函令。
上面写的,正是上次阎箕跟他说的那件事情,只是更完整具体了一点。
许问看完,立刻就明白阎箕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