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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96. 私人博物馆

    陆远还是很有天分的,许问教了几遍,他就已经能有模有样地把动作模仿出来了。

    不过能模仿出动作不代表能顺利地完成流水面,肉眼可见地他需要再练习一段时间——或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陆远有点沮丧,但精神还算振奋,跟许问说回去以后会好好努力,争取早日学会。

    百里启一声不吭摸着下巴在旁边看,突然问道:“你们有考虑过试着用一下别的工具吗?”

    他又在说工具的事情,陆远一听就皱起了眉。但这一次许问的态度却不像之前那样,有点兴趣地问:“什么样的工具?”

    “我带他们去看看?”百里启征求骆一凡的意见。

    “行,招呼好客人,客气点,别瞎犟!”骆一凡还有事情要办,没办法跟着一起去,恶狠狠地教训百里启。

    百里启满口答应。

    许问两次展示完流水面之后,他对许问的态度也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技术员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那地方不在文传会,三个人走出了这处院子,许问好奇地问道:“百里先生,你在文传会负责的是什么内容?”

    “别先生不先生的了,叫我名字就好了。”百里启个性其实挺爽快的,说,“我主要负责的用现代技术标准来分析技术,一方面检验这些过去的技术有没有谬传,能不能正常使用;另一方面也看这些技术除了供人学习以外,能不能使用在其他地方,拓展它的应用范围。“

    他说得非常清晰,许问有点惊讶。

    他说的第一点,他先前听百里启和骆一凡对话时就猜了一点出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对百里启产生兴趣的。

    但第二点他是真的没想到,更有兴趣地问:“其他地方,譬如什么?”

    “最早的时候主要是现代加工方面的一些东西,近年来范围渐渐增加,一些现代工艺设计方面的单位也渐渐找到我们了。尤其你们木工类,现在中国风不是越来越流行了吗,很多人过来取经的。有的是想找点灵感,有的直接拿啥啥传统工艺当噱头,说高端顾客挺吃这套的。”百里

    启说起自己的专业时神采飞扬,平凡的面孔仿佛都感觉变帅了不少。

    “真不错。先前听骆老说的,我以为这些古老工艺没人学,渐渐要失传了呢,没想到还是有些出路的。”许问有些意外。

    “老骆嘛,人挺好,但想法嘛,太老了太老了……”百里启啧啧了两声,又警惕地看许问,“不许跟他说啊!”

    “我也听见了。”许问还没答应,旁边陆远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百里启猛地转头瞪着他,陆远面无表情地回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百里启终于屈服了。

    “先前说你的吃饭家伙不好使,是我错了。刚才看许哥用我才知道,东西好不好用要看用的人对不对。”百里启叽叽咕咕了一通,话头又转了回来,“但你一会儿看了就知道了,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陆远又瞪了他一会儿,终于收回了目光,不情不愿地说:“行吧,我看了再说……我不会跟他说的。”

    百里启说的地方离文传会不算太远,步行十分钟不到就到了。

    曲河路一带没有高楼,全是三层以下的矮房子,这一带更全部都是黑瓦白墙的典型江南建筑,掩映着绿柳青竹,盛开着雪白的夹竹桃花,看上去非常清雅。

    百里启领着他们来到其中一幢门口,铁门外面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万园传统工具博物馆”几个字,旁边还有署名,“万园文化与传承委员会颁发”。

    “我们兄弟几个自己搞的,借了咱们文传会的名头,其实不咋正规。”百里启有点不太好意思。

    “私人博物馆?自己搞的?很厉害啊!”许问惊讶地说。

    “其实就是找个房子把东西摆一摆,强行给自己提逼格而已。哈哈。也没人来看,要不是搭上了老骆的顺风车,连这个名头也捞不着。”百里启说得很谦虚,但语气举止之间都有一些隐约的骄傲,显然还是很为这个私人博物馆得意的。

    许问做遁世这个项目的时候了解过一些这方面的事情。

    私人博物馆和收藏馆看上去就是像百里启说的那样,“找个房子把东西摆一摆”,其实是相当花

    钱的。

    曲河路是万园市的市中心,寸土寸金,房子本身就得值不少钱。

    房子里面,展览环境的设计与布置都是费钱的事,光是装灯都得一大笔钱。

    当然最核心的还是展品,稀有的核心展品一件都非常昂贵。

    能撑起来这样一座私人博物馆,兴趣与财力缺一不可。

    百里启推开铁门进去,走过一条小径,迎面一扇红色木门,漆色斑驳,上面的铜钉也生锈了。

    “本来我兄弟说这门太旧了,要修一下的,我说别,旧了才有韵味。你们说对不对?”

    百里启笑着说,本来以为这两个都是传统匠人,审美一致,会赞同他的说法的,没想到两人一起摇头:“不是。”

    “啊?”

    “漆是装饰,也有保护的作用,这门上的漆掉得有点厉害,下面的木质也有点腐朽了,最好补充做一下维护。”许问说。

    “右下角那个洞,是个白蚁窝,过几年就得换门了。”陆远面无表情地补充。

    百里启“咦”了一声,走到跟前蹲着盯了半天那个洞,挠头道:“这要怎么办?”

    他一转身,一张名片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家能修。给你打八折。”陆远依旧面无表情。

    百里启接过那张写着“班门施工队”的名片:“挺会做生意啊。”

    “我家做建筑的,门是配件。”陆远不屑地表示。

    这意思是说,接这种小活都是给他面子了。

    “行吧,托你的福了。”百里启愣了下,笑着摇头。

    门上挂着大锁,百里启开锁进屋,里面是一个正厅连着边厢的三间房,百里启啪的一声打开了灯,满墙的展柜映入许问的眼帘。

    他先前说得轻描淡写,许问对匠人工具也算熟——连天青那里就放了各种种类地放了一屋子,进来之前他心里就有了一些想像。

    但现在,即使是他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走进去环顾四周:“这么多!”

    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陆远的声音。

    “这么多!”

297 演变

    做一件活计的工具需要多少?

    少则十几件,多则几十件,大多情况下,一个包袱或者一根扁担就装下了。

    在小横村的时候许问见过锔锅匠,挑个担子,一头装着工具材料和一些生活用品,一头装着熔铁化金的小炉子,这是他看过的相当复杂的工匠装备了。

    他一直认为,单门类工匠的工具差不多就是这么多,也许还有些人自己设计了一些自己合用的工具,但数量上大致也不会太多。不然上门/服务移动工作,哪里拿得下那么多东西?

    但今天来到这里,看见这间博物馆,他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百里启这间私人博物馆装修得更像一个货仓,接天连地地摆着十几个高大的货架,上面摆满了东西。

    每个货架针对不同的门类,没一个货架有空着的格子,很有点挤都挤不下的感觉。工具下面贴着标签,注明着它们的名称、用途以及所属的年代之类的相关信息。

    “木工类在这里。”百里启说,带着他们穿过丛立的高架,来到其中一个面前。

    “人类使用木材的历史实在太久了,几乎从有人类存在开始,就有使用木材的记录。所以相关的工具也特别多,我们摆了两个架子,还有点摆不太下,只取了一些比较典型的例子。”百里启介绍说。

    许问缓缓扫视,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来,架子上的工具是按年代的顺序摆放的。

    最早的是史前,那时候的工具相当简单,以石头、骨片、绳子等等为主。

    后面青铜、铁等金属渐渐出现,工具的造型也跟着开始不断发生变化。

    譬如绳子,它一开始在很多情况下是用来割断木料的。后来有人用金属仿制它的形状,增加了把手,变成了锯条和锯子。

    再后来,锯子不断演化,分成槽锯、板锯、狭手锯、曲线锯等各种类别,用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而到了现在,它进一步细分,种类更加多样,譬如针对燕尾榫,还有专门的燕尾锯。

    许问盯着那把燕

    尾锯看了一会儿,问百里启:“可以拿起看看吗。”

    “随便。以前的老文物不能拿,容易坏,新的这些你随意,到处都有,很容易弄到。”百里启比了个手势。

    “嗯……”许问点点头,把它拿了起来。

    就在入手的那一瞬间,许问就知道它是怎么用的、优势具体在哪里了。

    用来它做燕尾榫,当然还是需要一定的技巧,但在操作上的确是简单太多了。

    拿着它,许问都有一种冲动,想要去找一块木头,现场做几个燕尾榫来试试——好的工具,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他深吸口气,按捺住心里的冲动,目光移到了另一边。

    “这是什么?”这件工具下面的标签可能是遗失了,是空着的。许问能看出来这是个刨子,但跟他常用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咦,这贴怎么没了?啧,回头要全部好好检查一遍……”百里启首先留意到的是这里的管理问题。

    “欧式手工刨。”陆远冷不丁地开口,先一步认出来了,介绍给许问,“洋人传过来的玩意儿,不过还挺好用的,现在用得很多。”

    像许问这样学习传统木匠手艺的,不认识新式工具是很正常的事,所以陆远也没有奇怪。

    “你用过?你爹答应你用吗?”许问想起陆立海对砂纸的态度,忍不住问道。

    “是他先开始用这个的啊,我开始学木匠活的时候就已经在用了,还是后来才知道这是新家伙的。”陆远说。

    即使是陆立海,也不可避免地接受这样的变化……

    这件也可以拿着看,许问伸手拿起,同样几乎就在瞬间知道了它的优势。

    “这里摆的都是手动的工具,其实现在电动工具也是一大主流。还有大型工厂的机床什么的,越来越高精尖,现在工业生产上这东西必不可少,但要摆起来就没完没了,也基本上不可能做到了。所以我们这博物馆目前就限制在手动工具上,电动的都没放进来。”百里启啧啧了两声,很遗憾的样子。

    问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江南工坊和一品坊的样子。

    房屋整齐标准,道路清洁规范,肉眼可及的一切都可以看出制度化管理的迹象。一个官家工坊,一个私人工坊的集合,但都一样呈现出了集群化工业生产的雏形。

    古代工匠尚且如此,现在的工业不一样也是工匠的方向?

    接下来许问没有说话,而是伫足在架子前,目光一件接一件地扫过去。

    新时代工具里,至少有一半是他不认识的,但以他的木工功底,基本上都能很快分辨出它们的用途和优势。

    工具一步步细化,技艺难度一步步降低,木工成形的门槛也就跟着降低了很多很多。

    “我说的就是这个。”很快,百里启从架子上找到一件工具,递到他们面前,“流水面上的那道工序,我觉得可以用这个来试试。”

    陆远好奇地接过,正在摸索它的用法,许问往那边看了一眼,点头说:“的确可以。”

    这工具长得有点奇怪,但许问一眼就看出来了,它就是专门用来制作内面圆角的。

    流水面这道工序的难度就是内面圆角的尺寸与契合度,这工具上面有非常清晰的刻度,只需要照着刻度调整就行了,操作非常简单。

    “哦哦!”许问一解释陆远就理解了,但他不仅没有高兴,还很快皱起了眉头,有点郁闷的样子,“这样的话,我学了二十多年的手艺不是完全没用了?”

    “那怎么会。”百里启不以为意地说,“再好的工具,也是人来使的。就算是这个游标内圆凿,许问做出来的东西跟你做出来的肯定也不一样。”

    “你……”他说话太直接,陆远被梗了一下,突然间体会到了他爹面对他时经常会有的那种心情。

    不过听完这句话,他总算是轻松多了,远没有之前那么郁闷。

    然而此时,许问抬头看了百里启一眼,仍然紧拧着眉头,一脸的若有所思。

    突然间,他又想到了这次回来之前,连天青问他的那个问题。

298 能不能

    接下来百里启又给他们展示了一些相关的工具,陆远看得目不睱接,不停地问问题,这会儿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变得和乐融融起来了。

    许问一直没有说话,但也听得很认真,能够上手的工具,他都亲自上手试了一下。

    最后百里启还给他们找了一段木头来让他们上手试用,许问没有出手,陆远用那个内圆凿做了一个深入木头深入的半圆内角出来——正是流水面中那个六级难度的环节。

    用这个工具,这道工序他的确不会摸不着头脑了,而且也正像百里启说的那样,制作起来是简单了一些,但要做到足够的精度还是有一些难度的。

    “有意思。”陆远拿着这个工具爱不释手,问了百里启是在哪里买的,准备回头自己去。

    “回头叫我,我跟你一起去吧。”许问突然说,接着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道,“你们知道哪里有比较大块的紫檀板块吗?”

    他形容了一下自己的要求,百里启皱眉说:“现在原生的紫檀基本上没了,这么大的板子只能找老的,老板子得碰运气……”

    “我家有一块。”陆远突然说,“放在宗地的,你要的话我跟阿爹说一声。”

    听完百里启的话许问本来也有点发愁,这时松了口气道谢,说:“价格好说,以后再有同样的板子的话,我也可以帮忙补回去。”

    陆远嗯了一声,也不跟许问保证什么。

    然后他们又参观了一些别的门类的工具,同样种类繁多,按照年代清晰分明地摆列着。

    许问全部都留意了一下。要修许宅和四时堂的那些东西,他的所学不可能仅止于木工类,别的领域总之是都是要涉足的。

    之后天色渐晚,百里启把他们送了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许问突然站定脚步,问道:“流水面的工艺手法,你也会按照你那个标准进行检测的吧?”

    “这个不好说,我也搞不清楚。”百里启有点犹豫,“按理说是要的,但这次老骆直接喊了人来学,你又当着我的面做了两个,问题肯定是没问题的……”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这个事情就我跟另一个家伙两个人做,是想

    要尽量规范,但还不算很到位……”

    自己提议,自己做事,看上去还是自费的,文传会只是挂了个名。

    这个百里启,真的挺有意思的……

    其实许问还是很想留下来再跟百里启多聊一下的,但这时他的心里挂记着另一件事情,匆匆跟他交换了微信,就离开了这里。

    许宅离这里不算太远,他没有叫车,而是一路步行回家,一路走,一路想着自己的事情。

    到了许宅门口,他正要推门进去,后面陆远突然出声问道:“你住这里?”

    许问猛地回头,这才想起来,陆远是跟他一起离开工具博物馆的,他心里有事,竟然把他给忘了。

    “对……是这里。”许问迟疑了一下,点头说。

    “看着挺不错。”陆远打量着那扇破旧得不得了的大门,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要进去坐坐吗?”之前从烧烤摊摊主和老街坊嘴里,许问知道了许宅其实是存在于人们认知里的,他现在突然很想知道别人进去许宅会看到什么,试探着问陆远。

    “好啊。”陆远似乎对许宅真的挺有兴趣,爽快地答应道。

    他刚要迈步往里走,身上电话突然响起来了。他接起来聊了几句,挂上电话非常遗憾地对许问说:“不行,今天去不了了,我阿爹叫我。”

    “那你赶紧去吧。”许问说着,不知道是遗憾还是侥幸地松了口气。

    陆远走了,许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转身走了进去。

    才一进门,他就叫道:“荆承,荆承!”

    宅内一片安静,无声无息,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也并没有人回应。

    以往荆承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会回应他,许问也习惯了。但这一次,他没看见荆承出现,就一边往里走,一边又叫了几声。

    “什么事?”一声幽然轻叹突然在许问耳边响起,离得极近,简直像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话一样。

    许问猛一回头,被他吓了一大跳。

    荆承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青衣玄发,肤色惨白,两只眼睛却格外之黑,映着蒙蒙暮色,看上去异类感极强,简直有点

    可怕了。

    “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咦?”

    这几次看见荆承的时候,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许问早就留意到了,所以发现不对下意识就觉得是因为这个。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荆承这样不是因为情况比之前进一步恶化,而是比之前强多了!

    他的身形凝实了不少,比之前更类真人,所以看上去才会更可怕,有点恐怖谷效应的意思。

    不过虽然看着吓人,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情,许问看着也挺高兴的。

    “你好转了!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我修了半把紫檀拔步床?”许问一时间忘了自己找他要问什么,笑着上下打量。

    “什么事?”荆承却并不领情,仍然一脸冷漠,甚至有点不耐。

    许问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笑容顿时也消失了。

    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喜欢上了这个职业,荆承这个人都是一如即往地讨厌。

    不是迫不得己,许问一点也不想跟他打交道。

    他不再关心荆承的状况,直接问出了那个他思考了一路的问题:

    “我想问你,这座许宅,我不照着原样修可以吗?”

    荆承听着他的问题的时候就已转身,明显打算回答完他的问题就离开。结果听见这句话,他脚步一顿,转回身,深黑的目光凝注在许问的身上,没有说话。

    “之前你跟我说要修好这座宅子才能离开,你没说一定要照原样修复吧?你当时只说了条件,是个很模糊的条件,并没有界定非常严格的标准。所以,修到什么样的程度算修复?依照威尼斯宪章这样的官方标准,以还原与保护文物的历史价值为主,还是强调它的艺术价值与实用价值,把它作为在这个时代仍然可以欣赏可以使用的建筑传承下去?”

    许问一股脑地把心中的疑问全部倒了出来。最后他问道,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座宅子不是虚假存在的,是可以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那它究竟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更多人的面前?”

300 你最清楚

    许问一轮问话在幽静的前院中震响,这是积累在他心中未解的迷惑。

    荆承只是注视着他,没有离开也没有打断,直到他把话全部说完,声音开始在空间里渐渐消散的时候,他才缓缓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修?”

    许问没有马上回答。

    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之前想的不对。”

    其实最初他对“修好许宅”这件事情并没有完整的概念。修成什么样算修好,应该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开始修,他其实是不清楚的。

    后来到了班门世界,拜连天青为师。

    连天青从一早开始教他的就是“修旧如旧”,原先是什么样,后面就应该修成什么样,就算是陈旧的感觉也应该模拟出来,“老物件儿就是老物件儿”。

    之后他看过威尼斯宪章,对这个概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当时他还挺惊讶为什么连天青的思路会这么先进。

    当时,他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理论,上一套四把官帽椅就是严格按照这样的标准修复的。

    现在他也不反对这套理论,尤其是这次回来,开始修复紫檀百子拔步床的时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感受。

    他一边修复,一边仿佛从作品里感受到了原先制作他的那个人。

    当初那名灵气四溢的工匠,他在想着什么,他有着什么样的思路,他想打造出什么样的作品……

    许问仿佛来到了他的背后,与他一起工作。

    他突然间意识到了连天青要求这样修复的意图。

    每一件作品后面都是一个或者许多个人,原样修复就是感受他们的存在,感受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贯穿古今的灵感与才华。

    越是优秀的作品,它的“灵魂”就越是鲜明,原样修复,就是尊重他们,与他们沟通的过程。

    这种感受很有意思,许问清晰地体会到了,他也很享受。

    但是,时代是在不断向前进步的,新的工具、新的工艺、新的审美……

    为什么这样的修复只能是单方面的追随,而不能是一次平等的交流?

    这次院试,他用一次“更优秀的复制”提炼了刘胡子烫样模型中的气质,拿到了头名。

    然而这个想法并不是因为这次“成功”而诞生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当时的成品有误打误撞的运气因素,再来一次,他未必能再做出来。

    他自身的优势与兴趣,也并非在这样的创作上。

    所以,当时连天青问他选修复还是选创作,他并没有太多的犹豫。

    但是修复旧的东西、尤其是像许宅这样的老宅子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加进新的东西?

    时代在变化,且不说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班门世界自身也在肉眼可见地发生剧变。

    在这个世界,传统手艺正在渐渐枯竭,濒临断绝。但像百里启这样的人的存在,又给许问带来了一些全新的思路……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竭力把心中那些还没有完全成形的思路说给对面的人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清楚了没有。

    荆承一开始只是站定了听,后来靠在廊柱上,半个身体隐没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许问说了很长时间,总觉得没有讲清楚自己想说的。最后他摇摇头,吐了口气:“到现在为止,我也没办法给这座许宅断代。这样的话,它的历史价值就是不存在的。那么修复它,需要保留下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许问抬起头,目光穿过前廊,穿过荆承的身体,看向了更广阔的地方,安静了下来。

    “修复许宅……是你曾祖父的遗愿。”又过了一会儿,荆承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冷冽的质感,但听上去却比以前多了一点亲近的意味,“他有什么样的想法,想向什么样的方向修复,那都是他的意思。没有什么一定不一定的,你只要照他的想法去做就行了。”

    许问愣住了。

    自从他发现这是一座鬼宅之后,曾祖父继承之类的对他来说都变成了鬼话,只是一个说法,是完全不需要去记住去考虑的事情。

    结果这时候荆承又提起了这茬,好像这事真的存在过一样。

    但是谁家的长辈会这样坑自己孩子?无凭无据的,他又去哪里知道

    这位曾祖父的想法?

    荆承说完就要走,许问上前两步叫道:“这样就完了?人不在了,就没本笔记信件什么的吗?”

    荆承站定脚步,摇了摇头。他回过头来,深黑的眼睛注视着许问:“他是你亲人,他想要什么你最清楚……你想要什么,他恐怕也会体谅一二。”

    他的目光仿佛一场穿越时光的狂风,将许问卷了进去。

    当许问回过神来的时候,荆承已经消失了。

    “什么亲人……从来都没见过面,都不知道有这个人的,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人都已经不在了,又怎么来体谅我?”许问耙了耙头发,有点懊恼地自语。

    他叉着腰,再次看向眼前的许宅。

    暮光已过,夜色将临,一轮新月从天边斜斜升起,将一切笼罩在朦胧的阴影中。

    许问在心里勾勒着整座许宅的面貌,遥想着它未来应有的模样。

    最后,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隐约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那就这样吧。”

    荆承踏着野草走到了后院。

    这里的草太久没有清理过了,长长短短地没过了膝盖,锋利的草叶边缘掠过他的小腿,在上面留下红色的痕迹。

    伴随着他的步伐,他的身体时而透明,时而凝实,极不稳定。

    而他身体的每一次变化,都似乎有无数影像如狂风般猛掠而过,看不清楚分不出来,更令人觉得异质。

    他走到池塘旁边,俯视下方,身形宁定下来。

    草丛里有一只黑猫,正在用爪子玩弄一只翻了肚皮的小乌龟。它好像没感觉到荆承来了,仍然兴致勃勃地把它往离水更远的地方推。

    “我说的其实也没错是吧。”荆承自言自语,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自嘲。

    这句话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又明显地扭曲了一下,球球回过头,喵地叫了一声。

    “真的挺有意思。”荆承伸手,摸了摸球球的小脑袋,手势温柔,“我还以为他要输了呢。”

    小乌龟趁着球球没注意,伸开四肢翻了身想跑,球球头也不低一下,一伸爪子,又把它给按住了。

301 这么好

    第二天一早,许问伸了个懒腰,准备出门先吃个早饭。

    昨天晚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时间是正常流逝的,一夜过去,他肚子真的有点饿了。

    紫檀拔步床还没有修好,他依旧是在工作间小铺盖卷上睡的,也习惯了。

    早晨的空气非常清凉,他的思绪同样一片清明。

    他到现在也没有彻底理清楚自己的思路,但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他的心情的确松快了很多。

    才一出门,他就被吓了一跳。

    一块巨大的平板直挺挺地竖在门前,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听见开门声,那块平板僵硬地转了个圈,露出后面的人。

    “你起了啊,这是你要的板子,我给你带过来了。”陆远呆板地说。

    “什么板子?那块紫檀板?”许问马上就领悟过来了,惊讶地上前去接,“这么重的板子你怎么一直扛着呢,找个地方放下来啊……不对,你敲门叫我啊!”

    “阿爹说这是你要的,要我好好交到你手上。”陆远耿直地说,“而且我也就才到一会儿,准备再等下就去敲门。”

    他让开许问的手,主动把东西往里搬。

    紫檀是硬木,这块板足有一米半高,八十公分左右的宽度,份量相当重了。但陆远搬起来却很轻松的样子,进门时把它略微侧倒,动作非常熟练。

    许问只能跟在后面,陆远一这走一边问:“东西放哪里?”

    “我有个临时工作间,直接搬到那里去吧。”许问说。

    许宅前院跟许问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破烂,杂草与爬山虎蔓生,隐约可见原租户丢下的大量垃圾。

    陆远的脑袋在门板后面转来转去,好奇地看着周围,看了一会儿,他真心实意地赞叹:“这地方真好!是你买的吗?运气不错。”

    许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昨天他跟骆一凡说忆古巷三号的事的时候,陆远并不在场。

    他把许宅的来历又跟陆远说了一遍,陆远更羡慕了:“这运气也太好了,我也想继承这么好一个宅子!”

    “你爹还在世呢说什么继承不继承的……”许问无语看他。

    “也是。”陆远想了想,遗憾地说,“那

    就算了。”

    接着他又东张西望,说,“不过这宅子是真的好,法度庄严,又有通幽之妙。可惜我还没正式开始学营造,看不出更多的道道来。”

    “但遗嘱规定,此宅只能修复,不得买卖……”许问说。

    “那就修呗。这么好的宅子,我修一辈子我也愿意!”陆远毫不犹豫地说。

    许问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他抬头看向正面。

    他也还没正式开始学习营造,也就是建筑园林建造与修复等等,但跟着连天青一番耳濡目染,审美与眼界比最早时还是提升了不少。

    譬如眼前这座建筑。

    它最早应该是许宅的正堂,之后被分割出租,现在墙圮砖垮,里面堆了大量生活垃圾,看上去很不像样子。前面原本应有的院子,更是完全被毁了,只留下几棵大树,隐然召示着原有的院落格局。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得出来,这正堂堂皇方正,四向敞亮,正面庭院与两侧回廊相连而成四合院落,明快爽朗。

    残檐砖瓦齐整,飞角流迭,檐下斗拱并不复杂,但极其巧妙,木料的勾结方法连现在的许问都认不出来。

    不仅后面的四时堂,这一整座许宅都是难得的瑰宝,值得穷尽一生来恢复它的原有面貌!

    “快了,就在前面。”许问收回目光,往前一指。

    许问自建的临时工作间位于前后院的交界处,就是那个只用了一张塑料布拉起来挡风蔽雨的小天井,环境非常简陋。

    陆远却习以为常。

    出外打工,不可能时时都有那么好的工作条件,比这更差的都有。

    他放下板子,环视四周。昨天晚上许问已经把拔步床的配件全部搬过来了,用塑料布盖着。

    陆远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那张塑料布上,正要说话,突然想起件事,一拍脑袋说:“对了,我阿爹昨天跟我说,让我请你有空去我们宗地坐一坐。”

    “宗地?班门宗地?”许问问。

    对这个宗地,以及里面收藏的宗正卷,他的确好奇很长时间了。

    “嗯哪。”陆远应了一声,很快把具体情况讲了一遍。

    最近班门一直在跟六器配合,确

    定他们的施工标准。

    具体做法就是用他们工艺制作标准件,让六器拿去检测,得出标准件的各项数值,用以确定该项工艺常规所能达到的程度,与实际施工进行匹配。

    陆远虽然年轻,但是细木活已经是班门首屈一指的了,昨天他爹叫他回去,就是临时有个标准件要做,让他来动手。

    他回去之后跟陆立海说了学到流水面的事情,还美滋滋地展示了一通——很不熟练,但基本手法的确是已经掌握了的。

    陆立海一开始还在取笑这工艺的名字听着跟面点似的,看完陆远的演示,眼神就发直了。

    然后他拉着陆远跑进家里的祠堂,请出宗正卷,一册册细细翻看。

    最后在宗正卷第七卷的角落里找到了“流水面”三个字,里面还有对其流程的简述,跟陆远演示的一模一样!

    这再一次表示,许问的师承跟班门关系极其紧密,很有可能是一脉下来的两个不同的分支。

    最关键的是,很明显许问这支留下来的东西比班门的多得多。

    譬如宗正卷第七卷里提到,流水面最大的难度是要熟习十八巧。

    十八巧在当今的班门已经完全失传了,许问能完成流水面,那他肯定是会的。

    其实宗正卷里很多工艺都是这样,因为失去了关键的环节而无法再次实现。

    所以,陆立海想请许问前往班门宗地,对宗正卷里的一些内容进行“辨正”。

    “辨正?”许问问道。

    “咱们的宗正卷曾经佚失过,是慢慢收集整理出来的,现在也不太全。里面有些内容感觉是道听途说来的,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用。譬如第七卷的流水面就是这样。要不是你拿出了实际可操作的办法,就只能当个传说放在那里。”陆远说起正事,还是很清晰的。

    现在拿去给六器检测的,都是班门现存的实际可操作的工艺。陆立海现在想请许问帮忙检测的,是那些模糊不清、未拿来实操的工艺。

    这也相当于把班门秘传、只有继承人才可以阅览的宗正卷,全部开放给了许问!

    “……我很乐意。”许问思考了一会,看着陆远点了头,“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302 清刀工

    许问打了个比较长的电话,放下后对陆远说:“还有点时间,你跟我一起等一下吧。”

    “哦。”陆远在旁边听他打电话的,但对他要做的事情还有点半懂不懂,有些迷茫地应了一声。

    许问现在已经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了。既然紫檀板已经有了,百子拔步床的修复也可以继续了。

    陆远想了想,过去给他打下手帮忙。

    他没有上手,就是帮着许问递递工具摆摆材料之类的,但两人的配合默契惊人,往往许问一伸手,他想要的工具递到了他的手上;他一转身,需要的材料已经按大小尺寸放在了伸手可及的地方。

    一切得心应手,舒适流畅得不行。

    这感觉让许问想起了班门师兄弟——在那个世界,他们也经常像这样给他帮忙。

    但那时候,他们师出同门,还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本身就对各自的工作习惯非常熟悉了。

    而现在,他跟陆远满打满算,认识也不到两天时间。

    这一方面是因为陆远的工作习惯古今皆通,跟许问的有些相似;另一方面就是看来这个班门的确跟旧木场的连天青一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拔步床修复的前置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已有的旧件全部清理去污、排列整齐,缺失部分的图样也模拟绘制完毕,整比例地呈现在了图纸上。

    陆远看见他画出来的那些新图时,非常惊讶,问道:“这床原先的图纸是有保存的?”

    “没有,都是新画的。”许问全神贯注在工作中,漫不经心地回答。

    陆远的表情明显被震了一下。

    他也是行家里手,当然知道这种修复主要的难度在哪里。

    个人的操作技艺是一方面,更难的还是对缺失部分的补充还原。

    少掉的东西就是没有的,要怎样无中生有?必须要对已有的部分进行充分的了解,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

    这一步,真正是戴着枷锁的舞蹈,既要舞得好舞得妙舞出精髓,又不能脱出原有的限制,不然就会失去协调,看着非常违和。

    对于一件木雕作品来说,越精妙的就越难修复,因为形态好仿,气质难摹。

    这张百子拔步床是难得的佳作,上面每一个

    孩童的动作和神态都不一样,但每一个都生动而鲜活,宛然如真。

    这样一件作品,是非常难以补全的。

    而许问现在在纸上完成的图形,是陆远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补完体,他略微数了一下,有十二个是补全以前残缺的,有八个是完全重画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陆远都跟原有的图形看不去任何差别,好像它们本来就是如此这般的一样。

    这水平,可真的非同一般……

    陆远拿来的是一块老板子,也就是存放了很久的那一种。

    紫檀本来就很坚硬,存放了这么长时间,质地更加细密,刀刻上去留痕都不易,处理起来当然很不容易。

    紫檀床破损需要修补的部分不止一处,许问估量了一下,把板子分割成了相应的大块小块。

    陆远留意到,许问下手的时候非常果断,似乎不是第一次对这样名贵的材料动手了。

    这师承底蕴,果然很不一般……

    分割开来之后,许问将要把木块雕刻成形,填充到应有的位置上去。

    这张紫檀床使用的是“劈雕”和“清刀工”,这是木雕中最顶级、难度也最大的工艺。

    它是指在雕刻和修光过程中,全部使用刀具,一刀刀雕刻修光完成,不用其他工具辅助,最后也不用砂纸或者其他磨具打磨。

    这样最后雕刻出来的成品粗看是光滑的,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表面其实是由一个个非常小的平面组成的,摸上去有些微微磨砂的触感。而从整体形态上来看的话,会更有质感,气韵更加流动,最关键的是,经得起时光的打磨,越是氧化,质感就会越出色。

    这两种工艺本来并不是专门用在紫檀上的,但是清刀工跟紫檀配合,呈现出来的效果最好。这座紫檀床,也采取了这样的处理方法,这也是床上雕刻的孩子看起来格外生动的原因之一。

    清刀工难度很大,对木匠要求非常高,稍有不慎就会毁掉整件作品。

    陆远是学过的,但至今为止,他只敢在黄杨小料等稍微便宜一点的硬木上练习,从来没有对紫檀动过手。

    但许问这时却没有丝毫犹豫,他首先要完成的是栏杆处一个比较小的缺损部分,大约只有三根手指那么大。他看

    了一会儿图纸,拿起紫檀就开始打胚,打完开始劈雕,雕完开始用清刀工磨光。

    整个过程流畅得惊人,陆远看得眼花缭乱,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全部完成了。

    “你……”陆远震惊了,张开嘴想要说话。

    “什么?”许问头也不抬,又拿起了另一块木料,眼睛去看图纸上的下一个图形,随口问道。

    “没有……”陆远闭上了嘴,继续目不转睛地看他工作。

    清刀工看上去一刀刀的非常简单,但其实是所有磨光手法里用时最长的工艺之一。

    它难度大、风险大、用时长,所以现在很多木匠都放弃了这种手法,改用普通的砂纸打磨进行抛光。

    但现在在许问这里,一点也看不出这工艺有这方面的问题,好像一切都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接下来,许问做,陆远看。

    小小的天井里,光线被陈旧的塑料布过滤,变成了一种莹润的白色。

    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以及工具与木料接触的声音。

    但比这更加强烈地充盈在这里的,是两个人完全的沉迷与热忱。

    这一刻,这个世界除了这张紫檀床、紫檀木和许问手上的材料,别的什么也没有。

    也不知道这样工作了多久,陆远肉眼可见地看着新雕成的部件越来越多,被贴上小标签,整齐地排列在了一边。

    这些都是修补件,还没有跟原件拼在一起,有没有修复成功还要等最后的组装过程。

    但看到现在,陆远毫不怀疑,这次修复其实已经成功了。

    他越看越起劲,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最后结果,许问的电话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许问手一顿,接起电话,跟对面说了几句。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他点点头,收起电话的时候也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对陆远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不能把这个做完再去吗?”陆远迫不及待地问。

    “你家宗地。”许问用四个字就把他嫌弃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班门宗地,几个人正站在祠堂门口,一名老者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同意!”

303 往昔荣光

    祠堂门口,几个老者排成两把,把进门的路堵的严严实实。

    他们身穿中式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的还抹了发油。但他们伸出袖子的双手,却明显看得出长年做工的痕迹。

    对面陆立海一身灰扑扑的工地装,手里还拿着安全帽,一脸苦笑。

    “你把八珍斋珍藏的老紫檀板拿出去做人情也就算了,想带外人进宗祠看宗正卷?那不可能!”当中一名老者眉头紧皱,一脸坚决。

    “那不是外人……”陆立海抓着安全帽想往脑袋上扣,但最后还是放了下来,“根据现在的消息,许问擅十八巧,会流水面,我还亲眼见他用过验榫八法。这里面前两样都是宗正卷里列过,但现在失传了的东西。诸多迹象可证明,他的师承跟咱们班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留存下来的技艺比咱们多得多。”

    他用语柔和,但语气却很坚定。最后,他抬头直视这几名老者,道:“五叔,请他来辨正宗正卷,不是他占咱们便宜,是咱们占他便宜!”

    “笑话!”陆五冷笑一声。

    “老三你这话就不太对了。咱们班门的历史清清楚楚,从古至今都是铁板一块,从来没分过家。你说他的师承是班门分出去的,我问你是哪年哪月,什么时候分出去的?”陆五旁边另一名老者问道。

    他看上去远没有陆五那么严肃,但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直指老者们心中最大的疑惑。

    “班门族谱我也是通读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十八巧是真的,流水面也是真的,验榫八法更是我亲眼看见他用的,绝不可能有假!我甚至觉得,他学过完整的宗正卷!”陆立海斩钉截铁地说。

    老者们中间一阵骚动,然后,站在队伍最角落的一个老者轻声细语开了口:“这个小许年岁几何?”

    “他还没辞职的时候我看过他的资料,刚满二十五岁。”陆立海说。

    “二十五,比小远还小一岁。以小远之天分,行事之专注,到现在也还没到正式学习宗正卷的程度。依你之言,这年轻人之前还有分心他顾,经营其他事业,你确定,他真的掌握了

    完整的宗正卷吗?”老者的条理非常清晰,角度刁钻,一下子就把陆立海给问住了。

    “小远的天分也并非世所罕有……”陆立海喃喃道。

    “假设此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了解了一些宗正卷的内容,将其含糊不清半遮半掩地露了一点出来,以此骗取通阅本门宗正卷的机会……这种密谋,是不是也有可能?验榫八法并不难学,十八巧和流水面只有些许描述无人见过。近年来有多少人想要谋取宗正卷,老三你身为本门当代门主,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这老者依旧轻声细语,陆五提高声音,怒声道:“觊觎咱们班门的宵小们多着呢,忘记班门以前的荣光了吗!”

    陆立海沉默了。他的手抓着那顶安全帽,翻来覆去地把玩上面的带扣,几乎要把塑料束扣扯下来了。

    最后,他抬起头来,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坚持我的做法。”

    他伸出两根手指,语音清晰,语调铿锵:“首先,我跟小许打了将近一年的交道了,对他很了解。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屈下一根手指,继续道,“第二,今时不同往昔,班门以前是荣光无限,但现在呢,除了行内的几家以外,外面还有谁知道我们?这次要不是小许出手帮忙,遁世收藏馆这个项目直接就得栽了!据我所知,那几家也在变了,为什么咱们只能停在原地?不管是真是假,我愿意冒这个风险!”

    陆立海不再跟他们说话了,把安全帽往脑袋上一扣,扒拉开面前的他五叔就要进祠堂大门。

    老者们被他一番话震住,陆五下意识让开,眼看着他的身影将要没进祠堂幽暗的光线与香烟里,之前问班门传承的那名老者突然上前一步,朗声道:“不行,宗正卷是本门至宝,连门内弟子都不可轻易直接观阅。你说的这个许问要辨正也不是不可以,但得先让我们辨一辨他!”

    陆立海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凝立于幽暗与烟雾之中,一时间没有动静。

    片刻后,他转过头来,似乎有些疲倦地问这些仿佛仍然停留在过去的长老:“他是我请来帮忙的,我们有什么资格辨他?”

    他橙黄色的安全帽在蒙昧的光线中格外鲜明,安全帽摇晃了一下,继续向前。陆立海走到香案后面,按下机关,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地面打开一道裂缝,现出里面的木盒。

    陆立海把木盒捧了出来,放到案上。

    在他身后,门口的那些长老们对视了一眼,转身走了。

    约摸一小时后,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停在了太湖湖畔。

    “在这等?”陆远没有下车,而是转头问许问。

    “对,就约在这里见的。”许问把车窗按下来,清凉的湖风从窗外轻掠进来,在车内打了个卷儿,带来荷花的清香。

    他眯着眼睛往远方看,湖上莲叶田田,荷花粉红粉白,接天映日。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明明是两个世界,但连在一起,好像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一样。

    “班门宗地在哪里?湖旁边还是湖上?”许问问。

    “湖上一个连岛,有桥过去。”陆远说着,随手一指。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影影绰绰看见岛影,这样远远地就能看出来,比茯苓岛大多了。

    “桥是咱们自家建的,全木的,好几百年了,回头可以去看看。”陆远说。他说得很寻常,但说到“几百年了”几个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带上了一份骄傲。

    “好啊。”许问也很感兴趣。

    就在这时,远远驶来一辆车,也是一辆金杯面包,跟陆远这辆差不多。

    市内皮卡限行,面包车是常见的载货车辆。

    金杯开过来,直接在他们面前停下,百里启伸出头来,跟许问打了声招呼,扬声问道:“东西都装上了,往哪走?”

    “带路吧。”许问对陆远说。

    陆远看着百里启,眼神迷茫。

    “‘正’为标准,我能辨出一项技术能不能正常使用,但相应的技术标准,还得他们来断。”许问笑着,拍了拍陆远的肩膀,“相信我,没问题的。”

    风过湖面,吹起点点银光,许问看向绰绰岛影,眼中仿佛也有波光荡起。

304 湖西风雨

    两辆面包车一前一后,沿着河岸开了一阵,来到湖岸另一侧。

    “宗地就在那。”陆远向窗外一指,许问首先看见了那座岛,比想象中离河岸更近一点,难怪可以直接以桥连接。

    紧接着看见的就是那座桥,它也不像陆远说的那样是纯木的,至少下面的几十个桥墩全以石料所建。但上方的桥面、面上的桥廊一看就是全木所制,远远看上去结构似乎还有点特异。

    车开到桥畔就停了下来,陆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桥只能走人不能通车,咱们得走过去。”

    “那你们放在宗地的材料是怎么进出的?”许问对走路没什么意见,只是有点好奇。

    “还是走的船。”陆远指向另一边,几条货船停在岸边,形制古朴,与周围风景融为一体,许问竟然第一时间没看出来。

    两人下了车,后面那辆面包车也停下来了。

    许问走过去说了几句,百里启挠了挠头,说:“那咱们带的设备,也得走船送过去了吧?”

    他身边站在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据介绍是他大学同学,名叫马玉山,现在在跟他一起做相关的事情。

    “有渡船的话,可以直接把车开过去。”马玉山推了推眼镜,看了看那几艘船,摇头说,“这些船肯定载不住。”

    “载是载得住的,但是……”陆远探头往车里一看,也摇了摇头,“这点东西,还用不上车。”

    他拿出电话拨出去,简单说了几句,很快放下。

    “哎,这些东西不能随便乱搬,很重的!而且来之前调试过数据,搬动过程中产生了误差,那就得大调了!”马玉山挺敏锐的,很快从他简单的几句话里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连忙阻止。

    “没事,放心。”陆远的回答一如即往的简洁。

    他们只等了几分钟,就看见远处岛上跑出来几个人,手里拿着扁担绳索麻布木架之类的工具,跨越廊桥到了他们面前。

    “远哥,要搬什么?”当先一个平头年轻人中气十足地问着,对陆远的崇拜简直要从眼睛里跃出来。

    “这辆车上的东西,十全。”陆远淡淡地说。

    “远哥说了,十全!”平头年轻人回头大喊。

    “好嘞!”后面的年轻人一起吆喝,纷纷上前,打

    开面包车的后厢盖,没有马上上手,而是先观察讨论了一阵。

    这段时间很短,他们很快就上手了。先搭起木架撑起,再用麻布包裹,最后用绳索小心捆扎,把它抬了起来。

    这整个过程流畅至极,一看就是早有章法的。

    马玉山本来还想提醒什么,看见这套/动作就住嘴了。

    “比搬钢琴还讲究啊。”他嘀咕了一句。

    “嘿嘿,搬钢琴算什么,顶多七全,刚远哥要求的是十全!别说您这设备是上了螺丝拧好了的,就算全是散的,咱们也能原样不差地给您搬到位置上去!”平头比陆远活泼多了,自豪地对马玉山介绍说。

    “这么厉害!十全,就是十全十美的意思?”马玉山问。

    “差不多!咱们这手艺是用来搬各种大小活计烫样的,有时候这些东西没全完成,得原模原样搬到另一个地方去,掉一个零件就要挨师父凶。您那设备保管没问题!”平头热情地说着,这时只剩最后一件设备,他跑过去跟人搭伙搬,上手的那一瞬间笑容就敛了下去,表情变得非常认真。

    “……有底蕴的老门派,真是不一样。”马玉山看着平头变脸,吃惊地感叹说。

    “那不然我怎么巴着小许也要过来?”百里启哈哈笑着说,接着又转向许问,“早就想有机会能去班门这样的大派去看看了,多亏了你,太感谢了。”

    “哪里哪里,是我请你们帮忙才对。”许问连忙说。

    两人相视一笑,有些话尽在不言中。

    “走吧。”陆远说。

    四人走上了木桥,落足的那一刻,许问感觉到了踏实。

    相比起石头,木料容易被腐蚀,热/胀冷缩之类的情况也更明显。所以木结构的建筑物,尤其是木桥之类的时间长了,常常会不那么稳定。

    照陆远所说,这座木桥修建起来已有好几百年,到现在还能这么坚实,必定采用了不一般的工艺。

    “这里还有一块铭牌,政府给设的啊,万园湖西风雨桥,密布式悬臂托间柱支梁木质桥面,桥廊二十七间,始建于1630年,分别于1715年、1854年、1952年三次进行维护。”百里启看着那块金属铭牌,念出上面的内容。

    “风雨桥,这不是桂省那边侗寨的建筑

    方式吗?”马玉山问。

    “清朝年间取消了匠籍,班门有一位先祖借此机会四处游历,走到桂省学会了风雨桥,回来之后建的。其实这风雨桥跟桂省的有些不同,进行了一些改良,所以能修得更长一点。”陆远说。

    风雨桥又叫花桥,以桥上有廊、廊上有亭,能遮蔽风雨而得名。

    它的一大特色是桥面廊亭不用一钉一钮,全用榫卯结构搭建而成,桥面通常使用都是密布式县臂托间柱支梁结构。由于木料长度有限,桥梁跨度一般不超过十米,眼前这么长的非常罕见。

    许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立刻判断出了它的各项数据。

    “长127米,宽5.6米,高10.6米。”他喃喃道。

    “好长好大!”马玉山明显对风雨桥是有些了解的,惊讶地感叹了一句,接着又好奇地转头看许问,“你就这么一眼,就看出来它有多长多高了?”

    的确是这样的,但许问还没有回答,百里启就一拍马玉山肩膀,笑着说:“怎么可能,铭牌上写着呢。”

    马玉山凑过去看,果然跟许问说的一样,有些尴尬地赞道:“呃,眼神不错。”

    陆远没有说话,深深看了许问一眼。

    他站在另一个角度,正对着许问,看得非常清楚。

    说出这些数字之前,许问就没低过头,看也没看那块铭牌一眼!

    他下巴上又没长眼睛,是怎么看见铭牌上的数据的?

    只有一种可能,他达到了宗正卷上所说“见微识著”的地步,能够用心算判断出大大小小所有的尺寸长短!

    光是这手本事,他就望尘莫及了……

    一群大小伙子走路,一百多米转瞬即至,陆远收回心神,抬头说:“宗正卷放在祠堂,祠堂在无峰山上,我们直接过去吧。”

    他正要打头领路,就看见几个老者带着十几个年轻人守在桥头,身后放着许多东西。

    “五叔祖?”陆远愣了一下叫道。

    “少门主。”陆五这时远不如之前在祠堂门口时那么急躁,他对着陆远行礼,接着又转向了许问。

    “许先生。”

    许问扬了下眉,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这明显的……来者不善啊。

305 又来?

    站在前面的长衫老者一共五个,一字排开,他们后面站着十来个年轻人,每个人脚边都放着一抬东西,好像是两两一组用扁担扛下来的。

    刚刚陆远叫下来的抬设备的平头等人被他们拦住了,东西全部放在最前端的廊亭内,与他们面面相觑,又一起回头看陆远,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五叔祖,三师叔祖,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陆远平时轴归轴,但他也不是傻子,抬眼一看,也觉得了他们来意不善。

    “我们不是来找你的,是来找你身旁这位许先生的。”陆五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许问是阿爹和我请来的客人,你们有话应该找阿爹说,找客人做什么?”陆远皱起了眉,环视他们,“阿爹呢,他在哪里?”

    “我班门向来敞开四方,来者之客,我们当然欢迎。”陆五左边的老者向后伸了伸手,示意了一下。

    “但宗正卷是本门至宝,绝不可任意开放给外人!”陆五右边的老者不苟言笑,铿声道。

    “这事你们应该跟我阿爹说,不应该跟客人说!”陆远根本不管他们说什么,就一口咬定这一点。

    接着他转向许问三人,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们家出了点事情,你们先回去吧,回头我来赔罪。”

    许问的目光掠过眼前相持不下的两方,心情非常平静,一点也不生气。

    今早听到陆远的邀请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奇怪了。

    先不提另一个世界的班门风气怎么样,这个世界的班门肉眼可见的保守封闭,继承人没有正式登位,都不能观看门内的宗正卷的,怎么突然能开放给他了,还让他来“辨正”?

    陆正海带着施工队长年在外奔波,不可能是个死脑筋,但这个变化的确也太快了一点。

    果然,保守的不是陆正海,而是眼前这些老者。

    他们现在是穿着长衫,看上去挺文气的,但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他们每个人皮肤粗糙,摆明了久经风霜磨砺。尤其是那一双手,粗短坚硬,骨节突出,带着摆脱不掉的劳作痕迹。然而他们指掌的皮肤又都并不算粗糙,这是经过了特殊的保养的,是为了保持手部触觉的敏感性。

    这些特征充分说明了,他们在匠作体系中浸淫良久,拥有着很高的眼界和很高的水平。

    但也正是这些东西,让他们始终停留在某个辉煌的阶段,更讲究“老规矩”,难以接受新的事物。

    陆远说得没错,许问是班门请来的客人,并不需要接受他们的“规矩”,随时可以转身就走。

    但这不是其他地方,是班门。

    就现在看来,它跟另一个世界,他们的那个“班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算只为这个,许问也不能走。

    他对宗正卷很感兴趣,他要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好好看看它是怎么回事。

    “请问,我要怎么样才有资格获得阅览宗正卷的资格?”他没有回答陆远,而是微微一笑,迎视着那些老者问道。

    “各位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来这里,并不是打算就这样把我赶出去的吧?”他指着那些年轻人身边放着的担子问。

    几名老者对视了一眼,站在最左边那个戴着金丝眼镜,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挑了挑眉头,打量起了许问。

    “你不用理会他们,走就行了,让我爹来解决……”陆远有点着急的样子,一拉许问,悄悄地说。

    “不用急,我有我的想法。”许问对着他摆了摆手,又向百里启和马玉山道歉,“抱歉,请稍等一会儿。”

    这两人对视一眼,百里启笑着搭上马玉山的肩膀,道:“嗐,这有什么。有好戏看,你赶我们走我们也不会走的!”

    陆远却没有这么轻松,仍然紧皱着眉,但没有继续劝阻许问了。

    “宗正卷是我班门至宝,只有门主才可阅览,并选择其中一部分教授给弟子们。我们也不为难你。你要辨正的是木工类,只是宗正卷的木工卷,那你就依照弟子们的标准,获得可获这一部分传承的资格即可。”被陆远称作三师叔祖的那个人语气柔和地道。

    “行,那要怎么样才能获得资格?”他说话很客气,许问也没什么对抗性。

    “我班门分为学徒、匠者、大匠三个标准,只有大匠才可阅览分卷的全卷。要阅览木工卷,那就得通过大匠的标准。”三师叔祖道。

    许问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也没想到,在古代考完了徒工试,到现代来还要继续考试。

    徒工试那边,虽然他县试完了就已经出师了,但实际上考完了院试才真正获得工匠资格。结果到现代,直接就要按大匠标准来考,只是从一府到一门,规模小多了。

    说到这个,许问不禁想到了另一件事。

    大周朝一共四路,每路每年一次院试,取前三十人。

    也就是说,整个大周朝一年总共也只有一百二十名学徒正式成为工匠。

    就算算上古今的总人数差别,这录取率也远远低于高考了。

    院试完后,这一百二十人要怎么样?

    朝廷对他们会有什么安排吗?

    许问一时间有些走神,但马上就回过来了。

    曾经的他觉得那个世界只是一个游戏一场梦境,结果现在他竟然回到了这里也会为那边的事情操心。

    人真是一种很难解释的生物……

    “行,没问题。”这些念头在许问的脑海里只是一闪而逝,在旁边的人看来他只是考虑了一下。然后他点点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风雨桥上廊亭四面敞开,能遮风蔽雨,通风和采光都不错,又是私人领地不会有其他人通行,很适合用来进行这场临时考核。

    亭子里很快腾了出来,百里启他们的设备放到了第二个亭子里,老者们带来的东西全部摆在了第一个亭子里,开始一样样往外拿。

    木工大匠的考核,东西也无非就是工具材料之类,各种各样,非常齐全,质量也很不错。

    这时候陆远突然机灵起来了,他一拉那个平头,小声说:“刨子,我爹肯定还在家里,你去看看,赶紧把他叫来。”

    平头用力点头,悄悄退到一边,飞奔去了。

    那几名老者正在小声说话讨论着什么,只有戴眼镜那个看见了。他笑了一笑,没做任何表示,只是兴味盎然地看许问。

    许问站在一边,注视着老者们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东西,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

    陆远刚好回头,也看见了,跟着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306 这境界?

    “我们也不为难你。”

    还是那个语气柔和的老者代表发言。

    刚才陆远终于想起来介绍了一下,许问知道了他姓荆,是陆立海的师叔,排行第三,陆远一般叫都三师叔祖的。

    班门以家族传承为主,荆是班门的几大姓之一,仅次于陆。

    许问听了心中一动。荆这个姓并不常见,班门的这个跟荆承撞上,是巧合吗?

    “你不久前才得到一块紫檀木,听说是要修一张紫檀床的。这样说起来,你应当是挺擅长檀木的了。既然如此,一试就以紫檀为主吧。”荆三叔面带温和微笑,往旁边示意了一下。

    他手边有个箱子,里面放着一块檀木块,大概小孩脑袋那么大小,粗粗看出来有个形状,似乎是尊佛像。

    这么大的紫檀真不算小,能拿出来试验许问的水平,可以说很重视他了。

    许问刚才意外的也正是这个。

    檀木他当然一块就能看出来,关键是看旁边托盘上摆好的工具,他大概猜出来他们想考他什么了。

    这可真是……有点凑巧啊。

    “行。”许问点了点头。

    “有一种木工工艺,在各种材料里都可以使用,但紫檀用得最多。它只靠一把刀,就能将木雕完全打磨抛光……”荆三叔提出进一步的要求,许问和陆远的表情一起变得有点奇怪。

    “……怎么?”荆三叔声音一顿,疑惑问道。

    “没什么。是清刀工是吧?一试考的就是这个?”许问问道。

    “你果然知道。”荆三叔微笑了起来,朝那块檀木与旁边的托盘示意了一下,“这里有尊弥勒佛,刚打好粗胚,你可用劈雕将其细化,用清刀工将其磨光,塑造成形。”

    陆五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项工艺颇为费时,你可以慢慢来,食宿用度,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

    许问的目光扫过他们。

    在常规情况下,清刀工的确是一项需要水磨工夫的工艺,比普通磨光工艺费时得多,绝不是轻易可以用来考试的项目。

    班门这些长老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本身就是一种刁难。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让许问在这里丢脸,而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自

    己放弃观阅宗正卷这件事情。

    还是那句话,如果换了在别处,他多半就会觉得强扭的瓜不甜了。

    但这里是班门。

    “行,没问题,现在就开始吗?”他抬起下巴,清亮的目光看着面前诸人。

    这一下,反倒是长老们有些犹豫了。

    清刀工是什么工艺他们当然很清楚,这尊佛像虽然不算太大,但就算是高手匠人要完成它至少也得三天。

    这里是风雨桥的廊亭,把门主请来的客人拦在廊亭三天,这真的太过分了一点,说出去班门的颜面都得丢光了!

    但考试项目是他们提出来的,许问都答应了,他们真的骑虎难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那个戴金丝眼镜,陆家偏房七叔,名叫陆存高的老者先开了口:“小许不介意的话,那就现在开始吧。”

    说着,他上前一步,捧起那尊弥勒佛像,亲手递到了许问面前。

    许问伸手接过,手心顿时一沉。上好的紫檀,就是有这种令人非常踏实的重量感。

    试题即已入手,长老们也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了,只能咬咬牙,站到一边等着许问出手。

    许问没有马上动手,而是端着佛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弥勒只是个粗胚,也就是给佛像稍微定了个型。但即使如此也看得出来,这胚不是普通人打得出来的。

    打胚的那位绝对是位大师,对形体结构有着极其精到的了解,寥寥几刀,就准确定出了佛像的形态,还留出了充分的空间,给人进一步雕刻打磨的余地。

    “敢问这粗胚是哪位大师的作品?”许问越看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抬头问道。

    “是在下游戏之作。”陆七陆存高向他点了点头。他没有笑,但比荆三叔看上去更温和诚恳。

    “很厉害。”许问回以点头。

    他没再说话,又低下头,凝视着那尊由最简单的结构组成的佛像。

    周围一片安静,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连长老们也没有催促,反而对视了一眼,有些惊讶的样子。

    大约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这时,两个人匆匆从岛上出来,快步走向这边,正是平头把陆立海给叫过来了。

    陆立海一脸愤怒,大步走到廊亭里,一拍荆

    三叔肩膀,正要说话,就被旁边的陆存高按住,伸出手指对他“嘘”了一声。

    陆立海一愣,陆存高摇摇头,向着许问那边示意了一下。

    陆立海眯起眼睛看过去,正好看见许问拿起了刻刀,毫不犹豫地“刮”向了那尊佛像!

    骤静而动,许问开始动手之后,刀光就如同疾雨一样,片片而落,连成了一片。

    紫檀木肉细密,质地坚硬,对它动手需要很好的工具以及合力的施力方式。

    十八巧里,檀木巧最重手法,对施力方式的强调远远超过了其它任何一种木材。

    然而这尊佛像在许问手里,完全脱离了他们对檀木应有的常识。如果不是它的色泽质感仍然让人非常熟悉,如果不是那胚子就是陆存高亲手打的,他们甚至会以为自己是不是拿错了东西,拿了一个别的什么材料过来!

    许问是站着做活的,他身材挺拔,站在地上的姿态挺拔如松,俊秀如竹。紫红色的木屑从他修长的指间不断落下,像是抓起洒下的一阵花雨。

    他面带微笑,目光专注凝视着手中的佛像,眼神表情宁静而快乐,好像正用全身心与手中的材料进行沟通。

    陆立海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接着又停下脚步,与旁边陆存高对视。

    此时,两人的心中同时闪过一个词语——“常法境”!

    进入常法境的大匠在这年代已经非常罕见了,但无论是书上还是传闻中,他们都了解过这个境界应有的状态。

    许问现在的样子,跟传说中的这一境界一模一样!

    他才几岁?现在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境界?

    陆立海会请许问来辨正宗正卷,自觉对他的评价已经极高,但这真的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渐渐的,在许问的刀下,那尊弥勒像是从木肉里生出来的一般渐渐成形,各种细节开始浮现。

    它笑容可鞠,姿态亲切,佛袍上衣纹自然流动,立体感极强。

    这时,许问放下手中的刀,陆远立刻上前一步,给他递上了另一把——就像在许宅给他打下手时一样。

    许问抬头对着他一笑,再次低下头去。

    更加细小的木屑落了下来。

    他开始用清刀工进行磨光了。

307 炫技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炫技。

    清刀工之所以难,耗时长,是因为它的每一刀都非常讲究。

    一刀下去绝不能太重,伤及木肉,整座雕塑就被废了。

    所以大部分工匠,就算是经验非常老道的那种,也只敢尽量轻了。

    宁可多下几下轻刀,不可重刀毁了作品。

    但许问的刀却不一样。

    他太自信了。

    他一刀接着一刀,每一刀都恰到好处,下在最要紧的地方,下的力道也不重不轻,完美得恰到好处。

    细碎的木屑簌簌而落,很快在他面前的地上积起尘沙般的紫红色色带。

    这累积的速度仿佛涂抹一般,快得惊人,可见许问下刀落屑的速度有多快,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差错!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多年的老匠人,精通匠作各大门类。但木工类,他们都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许问这一手水平如何,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包括荆三和陆立海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了变化,目不转睛地盯着许问的手,一动也不动。这一刻,他们每个人的魂儿仿佛都被吸到了许问手边的那片空间里,完全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许问是因为什么来雕刻这尊木像的一样。

    这之中,只有陆远一脸的理所当然,好像这事再正常不过。

    不知过了多久,陆立海僵硬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正准备说什么,猛然发现他的表情,愣了一下。

    “你……”他张嘴想要说话,但瞥了许问一眼又闭上了,小心走到陆远身边,轻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嗯哪。”陆远理所当然地说,“阿爹你不是要我给他送板子吗,我看见他用清刀工做床了。”

    那张要修的紫檀拔步床也是清刀工打的?

    陆立海张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也太凑巧了,好像冥冥中有命运牵系,就是要让许问看见宗正卷一样……

    当然,如果不是许问真的有这样的水平,再怎么凑巧也是没用的。

    地上的紫色痕迹越来越浓,艳得像画家UU小说勾出的绮丽春色。

    许问的刀工并不复杂,手势稳定而持续,带着某种删繁就简的极致美感。

    旁边各位长老紧盯着他的手,眼皮子眨也不眨,个别几个——譬如陆存高的手甚至也动了起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在模仿许问的。

    这一切都被收进陆立海眼中,他轻吐了口气,眼中某些神色变得坚决起来。

    在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顺畅中,那尊弥勒渐渐成形,细节越来越丰富。

    清刀工的质感在许问的刀下得到了完美的体现,佛像肉眼可见的灵动了起来。

    它咧嘴大笑,表情生动,眼中却带着一抹慈悲。它的衣袂垂落中带着一丝流动感,好像笑得过于开心,连沉重的袈裟都抖动起来了一样。

    “这紫檀佛像得值不少钱啊?”百里启凑到马玉山耳朵旁边,窃窃私语。

    “那是,三十万至少有的。”马玉山小声说。

    “我觉得不止。”百里启摇头。

    他们两个算是唯二的行外人了,本来以为看人家做木工活会很无聊的,结果许问明明一直是在重复差不多的动作,他们却看得无比着迷。

    眼看着那尊弥勒佛渐渐被雕刻成形,现出神韵,两个人都打从心底感到了兴奋。

    就这么几句话工夫,许问完成了雕像。

    他端祥了一阵子,没有再做任何修改,就把它托在手上,展示给几位长老看。

    “完成了。”他轻松地说。

    陆立海下意识地抬起手,看了看表。

    他到这里的时候许问才刚开始,从那时候到现在,只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

    就算用普通工艺,完成这样一尊雕像也是相当快速了,许问他用的还是清刀工!

    号称最难、用时最长的磨光技术!

    这境界,别说陆远了,所有长老在他最巅峰的黄金年龄,也绝对达不到!

    荆三叔脸上再没有了笑容,也没有伸手去接。

    刚才沉浸在许问的手艺里忘了这是什么场合,这会儿许问完成工作,他总算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来了。

    刚一意识到这个,他就感觉自己的脸上有点火辣辣的,好像被人打了一巴

    掌一样。

    他们成群结队在这里质疑许问,还想以“普通弟子”的身份考核他,看他有没有观阅宗正卷的资格。结果呢,就许问这水平,给他们当师父都足够了!

    荆三叔看上去温文尔雅,说话客客气气,其实是长老们里面最要面子的一个。

    现在到了这份上,他的脸面真的有点落不下来了。

    这时候,斜刺里伸出两只手来,想要去接许问手上的佛像。

    这两个人没有商量,手在空中打了个架,最后还是其中一个退让了一下,让陆立海把它拿了起来。

    “是我对不住你!”陆立海声音有些沉重地说,“是我没处理好家里的事情,明明是请你过来帮忙的,结果让你连门都进不去,受委屈了。”

    说着,陆立海向后退了一步,向许问躬身,行了个大礼。

    旁边陆远愣了一下,跟在他爹后面行礼,结果没想到眼角余光扫过,陆存高和另一名长老也跟着躬下了身。

    许问明显有些意外,但没有马上伸手去扶,而是等他们行了一会儿礼,才淡淡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这只是第一项考试,看来已经过关了,第二项呢?”

    “不用了……”陆立海急急忙忙地说,旁边长老们也没有说话。

    见微识著,这一项考试就已经充分体现了许问的水平和境界,再多来两项,只是让他们再多丢两次人而已。

    “班门自有班门的规矩。”许问语气浅淡,但却很坚持。

    陆立海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许问一眼。

    他跟许问打交道也有一年多了,对方性情如何,他大概摸了个七七八八。

    许问平时看着很温和,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对该坚持的东西从来都不放松。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当初站在了他们这一边,还从六器离职。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坚持用数据标准检测那些榫卯,务必从双方面达到标准。

    这次不用说肯定是他们做得不对,但许问这样坚持……

    “行。”这些念头在陆立海脑海中一闪而逝,他直起腰,转头吩咐道,“第二项考题是什么?拿上来吧。”

308 鲁班锁

    第二项拿上来的东西很有意思,是三个鲁班锁。

    鲁班锁又叫孔明锁、八卦锁,是一种流传于民间的智力玩具。

    但这玩具可不是专给小孩玩的,它的难度实在太大了。

    它的起源是木匠的榫卯结构,最初是用六根木条制作而成。

    木条上有榫有卯,以不同的结构交叉咬合而成,环环相扣,非常复杂。

    鲁班锁是一个整体,目标是把它解开成零散的木条。

    但只有了解它真正的结构,找到它最初的“线头”,才能把它完全解开。不然,面对这样一个方方正正的整体,完全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鲁班锁相传是鲁班做给自己儿子的益智玩具,最早只有六根木条,相对来说比较简单。

    但随着时间流逝,它的花样不断翻新,难度越来越大。

    孔明连环锁、十二方锁、姐妹球、三三结……种类繁多,数不胜数。

    诸长老拿上来的三个鲁班锁各不一样,许问拿到手上就笑了起来。

    一个孔明连环锁,一个正方锁,一个四季锁。都是民间流传很多年,难度相对比较大的鲁班锁。

    “把它们拆开就行了吗?”许问把玩着其中一个,随口问道。

    “是的。不过有点时间限制……”荆三叔回答,语气比之前谨慎多了。

    他话音未落,一堆木条就从许问手上落了下来,掉到了地上。

    “应该拿个东西接一下的……”许问懊恼地拍拍头,弯腰把木条拣了起来,放进刚刚装来鲁班锁的小箱子里。

    他这套/动作前后不到一分钟,其中更长的时间,反倒是用来拣起这些木条把它放回去上面。

    许问拿起第二个鲁班锁,往四周看了一眼。

    廊亭宽敞,也不挡光,别的都挺好,就是没地方放东西。

    “我给你拿着。”陆远上前,捧起了那个箱子,理所当然地说,“反正也用不了多久。”

    “嗯。”许问没有拒绝,转瞬之间,又一堆木条落了下来,这次直接落进了箱子里,完整地堆在了第二个格子中。

    ——刚才这个鲁班锁就是放在这个格子里的。

    接着是第三个,那

    个四季锁,同样在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变成木条,回到了原先放它的箱格中。

    百里启和马玉山原本以为这次考试也要花很长时间,正琢磨要不要找个地方坐着看的。

    结果屁股还没找到地,许问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我……靠。”百里启感叹了一声。

    “换我的话,就抓紧机会问一下那个老头。咦,你不是说有时间限制吗?是多久来着?”马玉山压低声音,拿腔捏调地说着,被百里启用肩膀拱了一下。

    “滚滚滚,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装逼?”

    不过百里启回头想想,自己也觉得挺爽的,咧嘴笑了起来。

    许问解完了锁,把木条放回箱子,陆远直接给捧到了长老们的面前。

    他们低下头,有点呆滞地看着——直到现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这几个鲁班锁都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在传统的基础上还多加了一点变化……

    这东西又不是许问做的,他凭什么能解得这么快?

    不,不能这样说。

    鲁班锁这东西,就算是制作者亲手来解,第一次也得花费一些工夫来思考一下。

    毕竟,出题和解题是两个不同的过程,不可随便混为一谈。

    “我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出这题。”陆远抬着头看这些爷爷辈的长老,耿直地说。

    长老们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陆立海走过来,拿起箱子里的一根木条,看着上面或凸起或凹陷的结构,叹了口气。

    “小远话说得不好听,但这次我跟他是一样的想法。鲁班锁的源头和核心都是榫卯,众所周知,咱们班门的榫卯结构总共只剩下那十几种,鲁班锁在这上面变来变去,又能变多少个花样?”他有些无奈地苦笑道。

    “不止十二种!”陆远突然反对起了他爹说的话,“上次许问跟我说,榫卯的数量没有限制,想有多少就有多少。我这两天又画了四十七种出来,也可以算在咱们班门吧。现在咱们班门有五十九种榫卯了,我还能想出更多!”

    他自信满满地说,眼睛里闪着光。

    陆立海看着他,眼中的无奈消失了,突然转过身去,又向许问行了一礼

    许问一句话打开了陆远的一扇新大门,陆立海代子行礼,许问没有拒绝。

    然而长老们全被陆远的话惊到了,呆呆地看着他,眼神震动,仿佛正在反复回味他刚才那句话。

    陆立海行完礼,反倒是他催起来了:“第三个题目呢,赶紧拿上来,后面还有事情要做呢!”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长老们后面的那些箱子。没打开的还有五六口,想必就是给许问准备的考题了。

    许问也跟着点头,接着去看那些箱子。结果几个长老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把箱子护住了。

    “没,没了!就这些题目!”陆五嚷着说。

    两项考试,许问的水平无庸置疑,最令人长老们回味震动的却还是陆远那句话。

    这句话展露出来的是另一种境界,另一种让他们明白陆立海为什么会请许问来辨正宗正卷的原因!

    “抱歉……”荆三叔突然上前,对着许问抱拳躬身,深深行了一礼,“是我们眼界狭隘,还望许先生不要跟我等计较,请至宗正堂,正宗正卷!”

    他说服就服,说道歉就道歉,许问都没想到他软得这么快。

    但马上他就理清了其中原因。

    班门这些长老是真的顽固保守,还有点倚老卖老,但他们也是真的没有私心,一颗心全为着班门着想。

    所以,当他们发现许问的确有能力给班门带来帮忙的时候,他们也就软下来了,并不跟他继续对抗。

    说到底,他们跟许问并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反而有某些一致的地方。

    还算像点话……

    许问在心里想着。他自己都没发现,他面对班门这些比他岁数大得多的长老时,竟然不自觉地有了一些面对晚辈时的心态。

    荆三首先服软, 陆存高有些吃惊,但他马上就回过神来了,跟着躬身道:“请许先生至宗正卷,正宗正卷!”

    有两人带头,其他长老下意识地跟上,再然后,各弟子也跟上了。

    二十多个人一起面向许问行礼,声势有点惊人。

    许问站在廊亭中,面对这样的情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

    “那走吧。”他说。

309 五岛

    许问一声走,所有人一起行动了起来。

    他向百里启和马玉山点点头,两人立刻会意,去招呼平头他们,让帮忙继续把那些设备抬上去。

    平头正眼睛闪亮地看着许问,一听马玉山的话,立刻转身吆喝,态度比之前更加热情。

    陆立海之前没留意这些东西,这时愣了一下,小声问许问:“这是……”

    “班门最近不是在跟六器一起合作检测各项技术的具体标准吗?这跟那个差不多,不同的是六器检测的是现有技术的标准,这个检测的是未确定技术的实现可能。总之,都是用现代手段对技术进行一些数据化分析。”许问解释。

    陆立海恍然大悟。

    他会跟六器合作,当然是已经认可了这样的事情。

    其他长老听说除了许问,还有别人要接触宗正卷,脸色都有点不太好看。

    但许问接受的这连续两样考试直接把他们的气焰打消了,他们只能在心里嘀咕两声,不敢把话说出来。

    陆立海看出了他们的想法,突然意识到,许问强行要继续第二项考试,也许就是因为这个?

    “鲁班锁感觉挺好玩的啊,能让我试试吗?”这时旁边有人兴致勃勃地说着,陆立海一转头,看着百里启正盯着还没完全收起来的那个小箱子,对着许问说话。

    陆立海听着就想阻止。

    鲁班锁的解和拼不是一回事,找到了关键决窍很容易就能解开,但要一根根拼出来就很花工夫了。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许问已经很轻松地答应了:“行啊。”

    陆远耿直地接过箱子,许问直接从他手里取过木条,娴熟地开始拼搭。

    一根木条拼一根木条,偶尔两根虚搭在一起,还要第三根或者第四根木条从中间穿过去。

    从头到尾许问没有丝毫犹豫,好像这个鲁班锁本来就是他设计出来的,他全部了然于胸一样。

    这个时候,不仅是陆立海和陆远在看着许问,其他所有长老也全部都是盯着他在看的。

    他的这个举动,彻底打消了他们心里的最后一点不服,几个人对视一眼,全部都摇了摇头。

    “长江后浪推……”荆三叔话没

    说完,觉得这样说不太合适,怏怏地闭上了嘴。他周围几个人同时叹了口气,一起抬头向上看。

    宗正卷所在的宗正庙,正位于那里。

    马玉山也对鲁班锁很感兴趣,许问拼了第二个给他。

    他眼角余光往四周淡淡一扫,看见了那些长老的表情,轻轻舒了口气。

    这些事情当然是他心里计划好了的,看见他们的反应,他还是有点欣慰的。

    他们也许有点故步自封、思想僵化,但不至于盲目自大到看不清一些东西。这样就足够了,还有改变的可能。

    同样的名字也好,各种细节体现出来的渊源也好,许问对班门的确有了一些责任心。

    他看向四周,这座岛的环境不错,青山峭壁,起伏有致,一条石板路蜿蜒向前,穿插着翠竹幽兰湖石雪松,处处可成风景。

    抬头向路边的林间看,隐约能看见白墙黑瓦飞檐,幽静自然,与山景融为一体。

    “咱们的宗地一共五座岛,我们现在在的是最大的一座,名叫照壁岛。除此以外还有四座,名叫大梁岛、重檐岛、础石岛、斗枋岛。五座岛距离很近,全用风雨桥连接。”陆立海恰到好处地尽起了地主之谊,为他们介绍班门宗地相关的情况。

    咦?这五个岛的名字……许问收回目光,有些疑惑。

    “这名字,倒是一听就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马玉山也留意到了,推推眼镜,哈哈地笑。

    “是啊,一听就知道。我班门由古至今,一直都是盖房子的。”陆立海点点头,笑着说。

    “盖房子的?”许问转头,问出了声。

    “对啊,一直都是。”陆立海跟许问认识就是为了盖遁世收藏馆,他不明白许问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

    许问怔住了,一时间无数疑惑纷至沓来。

    连天青给自己的定位非常明确,就是修复师。

    一开始因为他在姚氏木坊的旧木场,许三这些弟子算是代收代教,所以教的全部都是木工相关的活计,以细木为主。

    许问算是他第一个实际意义上的亲传弟子,一开始教学的时候连天青就摆明了自己的身份,而一直以来,他也是这样的标准教他的。

    所以许问也清楚,木工只是个开始,他未来还要学更多的东西,成为一个修复师。

    这之后,许问把自己学到的东西教给旧木场的师兄弟们,成立班门,而在在这个阶段,大家还是围绕着木工打转,修修做做,差不离都是这类的技艺。

    院试结束,连天青发现他背离了修复师应有的宗旨,问他要往哪边走。

    但无论哪条路,都跟建筑没有关系。

    如果两个世界的班门真的有密切的联系,这个世界的班门为什么会去做建筑盖房子?

    那个世界的班门,后面是走的什么样的路?

    这跟许宅有关吗?

    许问一时间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走到了照壁山的山顶,一行人全部停下了脚步。

    站在这里,他看见了照壁岛以及其他几个岛的全貌?。

    照壁岛岛如其名,上面一座小山与湖岸平齐,横在其他四座岛前,像座屋前的照壁。

    其他四座岛两大两小,排列整齐,俨然像是正堂、厢房,以及两边的抱厦。

    明明只是五座岛,却显出了宅院一般的格局。

    而这些岛上,绿荫垂落,庭院掩映,幽静中有着俨然的气度。

    “咦,万园市竟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百里启和马玉山会做这行,肯定对这个都是有兴趣的。这时他们的眼睛齐齐一亮,一起往前走了两步。

    “以前更好。”陆立海有些骄傲,但又有些遗憾地说。

    他望着山下,叹了口气,指向一处道,“宗正庙就在那里,叫作庙,其实是班门的祠堂。班门的宗谱和牌位都供在里面。各位不嫌弃的话,可以上去烧柱香。”

    那是一座两层的建筑,大半掩在树叶间,飞起的一抹檐角神采飞扬,完全不像想象中的祠堂那么端肃。

    “没问题没问题,你们不嫌弃我们就好。”马玉山看见这檐角,更兴奋了,笑着客气。

    “班门的宗谱,我们有机会看看吗?”这时,许问突然问道。

310 班祖其人

    一群人挨挨挤挤地站在了祠堂跟前。

    “里面地方不够,东西先放在这里吧,我找人搭个棚子。”陆立海回身招呼,平头等人闹哄哄地把抬上来的设备放下,动作倒是一如即往地训练有素。

    祠堂是典型的江南式建筑,两层高,黑瓦飞檐,侧面有着精细的瓦当。树荫透落阳光,照在黝黑的表面上,反射着彩虹一样的光晕。

    檐下有个风雨亭,亭里有座石碑,许问走到跟前去看。

    “这石碑是宗地刚建的时候修的,上面列的都是当初参与工程大匠的名字,打头几个是咱们的老祖宗,后面有别处过来帮忙的。那时候的班门,在整个江南地带真可谓是一呼百应……”陆立海跟在他身后,感慨万千。

    “也不能这样说。”荆三叔突然摇头反对,跟着走了上来,“几百年前刚建这宗地的时候,班门可真的没有发起过号召。当时全是其他家的大匠自发前来,要给咱们搭把手。他们不仅带来了人,还把家里珍藏的各种料材都带来了。当年班门宗地修建,可真是一场盛事……”

    什么也没说,就有无数友朋同行千里迢迢前来助力。许问想象着当年的场景,不禁也有些心驰神往。

    他抬头去看碑上的名字,先看最上面一行,突然“咦”了一声,问道:“那里怎么是空着的?”

    石碑修得很精美,由寿龟一样的龙子负屃背着,四周雕有云纹,简洁却灵动。

    经历了这么多年,龙雕和石碑本身都有些陈旧了,上面不可避免地有一些裂纹,但还是可以看出精心维护的痕迹,碑上刻着的名字全部都很清晰,一根笔画也没缺。

    所以,最上面那个空着的名字就格外显眼了。

    它不知道是一开始就设计成这样,还是曾经有过后来被挖掉了。总之,现在第一排的位置只剩下了两个方框,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字,只能就统一的格式看出来应该是一个两个字的名字。

    “那是班祖的名字。”陆立海解释说。

    “班祖就是班门的先祖,咱们班门最早就是由他创立的。当初万千同

    行齐至五岛共襄盛举,冲的全是咱班祖的面子。”荆三叔满面红光,声音朗朗,但很快就低落了下去,显然是想到了班门的现状,“……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许问盯着那两个方框空格,表情有些异样。

    要说的话,在另外那个世界里,班门不是他看着建起来的吗?

    如果两个世界的班门真的有联系、甚至就是一个的话,那这位班祖岂不就是他认识的人?

    地位崇高、身份神秘、拥有一呼百应的名望……

    难不成会是揭露真实身份的连天青?

    不过这石碑上的名字只有两个字,也有可能不是连天青,而是其他人,甚至有可能是……

    许问盯着那两个字,一瞬间,某种异常奇妙的感觉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仿佛觉得自己置身在了梦中。

    “这位班祖流传下来的还有什么事迹吗?”马玉山好奇地问。

    这也是许问想知道的。

    “那可就多了。首先咱们班门七十二艺,一大半是班祖初创或者改进的。咱们的宗正卷,正是在此基础上整理撰写,集结成书的。当年,班门以此为指导,建天启宫,筑一品门,凿怀恩渠,走遍西东,联通南北,天下尽皆他的声名!”

    陆立海腰板挺直,声音洪亮。

    班门宗正堂门口这一片地方似乎经过特殊处理,声浪能够在中间来回震荡,造成共鸣。因此,陆立海一番话层层堆叠,格外响亮,好像一束光柱一样照向天空,让整片空间都明亮了起来。

    许问听得有点发怔,片刻后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小许你可是不信?这些内容宗正卷上虽然没有记录,但门内另有完整记载,流程和数据都非常翔实,绝无虚假!”陆立海看见他笑,以为他不信,有点委屈地说。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情。”许问摆了摆手说。

    听完陆立海的话,他是真的松了口气。

    在他去的那个世界,工匠技艺的发展已经相当成熟,甚至有了一些现代工业萌芽的

    影子。

    许问自己心里很清楚,徒工试三次魁首,除了院试,他的大部分优势其实都来自于在现代学习累积的一些东西。

    即使如此,在府试与院试过程中,他也看到了很多努力和积淀都很深厚,拥有光明前景的年轻人。就连一直想着走捷径的岑小衣,真实匠作水平也相当不错。

    初创或改进班门七十二艺,那显然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更何况后面那些重大工程,简直难以想象是一个人一生之中能够完成的。

    显然这位班祖跟他没什么关系,之前是他想多了。

    不过发现这点之后,他并没有遗憾什么的,反倒有点轻松。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心里悄然放下的那点担子是实实在在的。

    陆立海又讲了一些班祖的事迹,从这些事迹中可以看出,他擅长几乎全部的工匠门类,最精通的还是建筑相关。他格外擅长主持大型工程,也有不少中小型作品流传了下来,一生经历极为丰富,仿佛精力无限。

    有这样的先祖,班门延续到现在的行业选择也就很正常了。

    百里启和马玉山兴致勃勃地听着,马玉山突然问道:“班祖只是称号吧?他本人叫什么名字?怎么连这座碑上都没有写?”

    “老祖宗当然另有其名,但那时候,大部分人对他用的都是尊称,时间长了……”陆立海解释了一半,闭上了嘴。

    马玉山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疑惑地看他:“时间长了,就真的把老祖宗的名字给忘了?”

    “……是遗失了。”陆立海也有点尴尬,然后他光速转移话题,转头问许问,“小许你是先看宗谱,还是先验宗正卷?”

    听完陆立海对班祖的介绍,许问知道这段历史其实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对班门的宗谱也就失去了兴趣。

    他现在更好奇的还是宗正卷——这里面的内容为什么会跟他的所学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还有他不知道没学过的内容吗?

    “还是先看宗正卷吧。”他毫不犹豫地说,转身离开了那座石碑。

311 宗正卷

    班门的宗正堂位于一个小山坳里,两面倚着山壁,门口有一块空地,用青石板铺着。

    此时空地上用极快的速度搭起了一个临时的竹棚,四面垂着塑料帘,百里启他们带来的设备全部被搬了进去。

    “很好很好,我本来还担心山上风大,会影响检测结果。”马玉山正在担心这个问题,跟百里启小声讨论着要不要跟陆立海他们提一提,没想到他们先一步想到了,非常惊喜。

    “跟六器公司合作的时候,他们也提过这样的要求,咱们早就准备好了。”陆立海笑着说。

    同时搬进竹棚的还有几张桌子,百里启麻利地把肩上的背包拿下来,几台笔记本打开并排摆在了桌上。

    马玉山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认真地开机检查各种设备,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陆立海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走过来问许问:“一会儿是他们先测,你来做总结;还是你提个点,他们来检测?”

    “不,一起来,分头进行。”许问说。

    “啊?”陆立海没懂,疑惑地看他。

    “我们检测的手法不太一样,很难配合,各自分头进行,最后可以合并到一起进行综合比评。”许问说。

    陆立海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万一两边的结论不一致怎么办?”

    “那就证明某一方的检测结果有误,需要重测。”许问说。

    那错的那一方不是很丢人吗……陆立海欲言又止,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也是一个互相映证的过程吧。”许问笑了笑,补充道。

    还是风险太大了吧……陆立海左右看看,百里启和马玉山一边讨论,一边认真地讨论着什么,一点也不慌的样子。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跟他们不一样了……

    “三叔,五叔,我们一起去请宗正卷吧。”他摇了摇头,招呼了一声。

    很快,三人就从幽暗宗正堂中走进了阳光明媚的山坳里,绿荫垂地,光线柔和,有一种如雾一般的质感。

    陆立海手中捧着一个漆盒,很老的盒子了,隔着老远

    就能看出上面厚厚的包浆。

    他捧盒子的样子非常庄重,让人不自觉地对盒子里的东西看重起来。旁边两名老者垂手而立,眼神中的敬仰仿佛是穿越无数时光累积而成的。

    许问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伸出双手接过漆盒,走到一个靠阴的地方。

    “这是宗正卷木工卷,一共七册,里面记录了八大类,一共八十四种木工类技艺和技巧,大小均有。”陆立海介绍道。

    这是一个髹漆盒,用的是一种叫作阳识门的髹漆技巧,也就是直接用漆堆出各种花纹,不用描金色漆等等进一步装饰。

    由于没有描金色漆等等,堆漆的纹理会直接体现在表面上,所有的瑕疵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装着宗正卷的这个漆盒是许问见过最完美的之一,漆理利落干净,堆起的弧度和坡度匀称柔和,整洁得像是电脑生成的,但又多了无数手工打制的灵性,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包浆的生成,这种灵性的光辉被蕴养得更加鲜明了。

    许问的手在漆盒表面轻轻抚摸了两下,将其打开。

    盒里装着一叠用油纸包着的书卷,蓝皮布面,纸张陈旧,一看就是古籍。不过保存得非常好,钉线完整,书页整齐,表面的墨迹非常清晰。

    许问翻开来看了一下,前面有目录,八十四种工艺技巧每种都有名字,列得清清楚楚。

    对应的页面上,这些技巧有的图文并茂,工序流程一条条详细地列在旁边;有的只有一个简要的图形和介绍;更有的连图也没有,只有一行文字进行阐述,偶尔还会在旁边标注“据传”两个字。

    所有图文全部都是手绘手写,许问看着这字迹笔触,突然有了一点熟悉感。

    他皱起眉头,细细对照记忆里两个世界每个人的笔迹,没一个人能对得上的。

    奇了怪了……

    这时百里启和马玉山调整完设备,走过来就着许问的手看了一眼,道:“这种书不适合复印和扫描,最好直接拍照。”

    “可以拍吗?”许问没有马上答应,先去问陆立海。

    “……拍吧!”陆立海有点犹

    豫,但仍然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

    后面几个长老的表情非常明显地动了一下,但看了看许问,终究还是闭上了嘴没有说话。

    没人反对,那两人很快就开始动手了。

    书卷被一页页翻开,卡擦卡擦连声响起,宗正木工卷上的内容化成了一张张图片,传输进了电脑里,变成电子讯号存储下来。

    “回头你要跟他们说说……”荆三叔一拉陆立海,小声跟他说。

    结果话没说完,马玉山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放心,这些图片回头我们都会加密,绝对不会外泄。所有检测流程完成之后,如果你们不想保存,我们也可以直接删除。”他头也不抬,一边点鼠标一边说,告知得非常清楚。

    其实他的声音跟荆三叔是同时起来的,不存在听见他的话才解释。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凑,就显得荆三小人之心了。他的表情有点讪讪地,闭上嘴退到了一边。

    两人的动作非常快,半小时左右,七册书卷全部录入进去,原册交回到了许问的手上。

    两边商量了一会儿,很快决定了检测的方式。

    木工卷记载的木工技艺和技巧一共八十四种,其中现在还在使用的一共二十六种,剩下五十八种尚且存疑。

    报出这个数字的时候,班门这边的人,除了陆远以外都有点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老祖宗的东西白纸黑字地写着,结果他们会用的只有这么点,的确让人挺惭愧的。

    “五十八种,每个编个号,我们用同样的序号开始。每证一个,就分别列出来,交到陆老板手上,怎么样?”马玉山提议。

    “我这边没问题。”许问爽快答应,正要跟他们分头开工,就听见陆立海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陆立海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表情古怪地放下了手,对许问道:“昆井的人来了……已经到湖西风雨桥外面了。”

    “什么?!”

    许问还没有反应过来昆井是哪里,陆五已经先一步起身,勃然大怒,“那帮龟孙又想来图谋咱们的宗正卷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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