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叨扰了
盒子被呈到上面,邓知府主动起身想要接过,斜刺里先伸出了一只手,孙博然把它拿了过去。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来管的,我还是负责到底吧。”孙博然淡淡笑道。
负责这两个字,是权力也是责任,张总督没有表态,邓知府见机一笑,道:“理应如此,我本也是帮着搭把手。”
不知为何,听见他这句话,张总督侧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只是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长形木盒,两个拳头大,寸许高,朴实无华,无雕无饰。孙博然拿着这个木盒,却没有马上打开,而是看着它有点发怔。
“怎么了?”旁边刘胡子正瘫在椅子里歇息,留意到他的动静,讶然转头。
“师父你看。”孙博然仍然没有打开盒子,而是把它递了过去。
“不就一个……”刘胡子才说了四个字,眼神突然直了。
这一下,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廖考官和吉考官离刘胡子比较近,不好意思从他手上拿东西,就就着他的手看。但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满脸狐疑地对视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张总督本来没太留意外面的盒子,这时隔着孙博然看过去,倒是先看出了什么,“咦”了一声。
“这盒子的用材甚是巧妙啊。”他赞叹道。
廖吉两人听见这话才反应过来。这木盒只上了一层清漆,可以清楚地看见木纹。
正常来说,木纹只有一面是连续的,正面和侧面分属两个不同的面,纹路当然会中断。
但这个盒子却不一样。它边角圆润,前后正侧所有的纹路如流水一般,全部连成一体,非常巧妙。
这应该就是像张总督说的那样,是木料选得好,不同面的木纹恰好对上了。
对于他们来说,这样天然巧妙的一段木头只是用来做个普通的小盒子,实在太暴殄天物太浪费了。
但孙博然和刘胡子师徒的表情,却分外有些意味深长,好像从中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孙博然不再研究这个盒子,接过来将它打开。
盒子里也很简单,光滑平整,同样没有雕饰,甚至连清漆也没上。但经过刚才张总督的提醒,所有人都留意到了,盒子内部的木纹同样也是接续的。
这就很明显了,除了木材天生的纹
路质地以外,制作它的那位匠人的手艺也是一个关键。
只是就像它的选材一样,这种手艺用在这么一个简单的装东西的木盒上面,更加让人感觉暴殄天物。
不过也有两种可能,要么它是大师的练手之作,要么制作它的那位大师实在太牛了,信手拈来一个盒子,也不经意地体现了这么高端的技术……
这一次,孙博然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多做表示,就把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纸条,准确来说是张纸笺,普通文士用来留便条的那种。
孙博然拿出纸条,先是在上面捻了捻,感受了一下纸质,然后把它凑到眼前几乎睫毛可以碰到的距离,意外地抬头:“是那个?”
“是那个。”许问肯定地点头。
两人打哑谜一样一问一答,周围大部分人都是一脸困惑。
这中间,还是江望枫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许问的手:“是那个?”说着比划了个手势。
“是。”许问肯定地回答。
“这么快?不是说不行吗?谁做的?”江望枫兴奋极了,伸长脖子去看那张纸,嘴里还在兴奋地问。
他噼哩啪啦说了一大堆话,一句重点也没有,旁边的人急死了,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啊!
“这是什么?为何是静林寺胁持事件的证据?”最后还是张总督直接问了出来。
“九月三十日,考生许问、江望枫、徐林川三人被一群恶僧胁持。该群恶僧以挂单名义长驻静林寺,接受外人雇佣,雇佣方式为书写一纸条,连同订金一起放到……”
孙博然把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公开说了一遍,语速不疾不徐,话语简明扼要,但非常清晰。
当天晚上许问三人一晚上没回来,住在新梓义公所的那些物首肯定是知道的。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这三个人不守规矩错过了宵禁,马上要被取消考试资格了,心里还有点幸灾乐祸。
时间长了,公所的气氛开始有些紧张,他们也察觉到了不对,但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迫于第二天还要考试,他们没时间关心别人,必须要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早上,那三人还是没有回来,但气氛越发不对。
他们一肚子狐疑,到了考场后找到自己的同乡聊了几句,还是没一个人知道出什么事了。
后来考试开始,许问和江望枫及时赶到,那鼻青脸肿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昨晚出事了。
他们有些心惊,更多的还是疑惑与猜测。
出于某种不祥的思考,考完之后,他们没像来之前那样想要交些新朋友,而是找到原来就知根知底的同乡抱团。
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就那张纸条?不是被泡烂了吗?”张总督看向孙博然手里的东西。
“是这样。但世间自有高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孙博然道。
张总督没看到这纸条先开始被泡成了什么样,所以也没觉得如何,只是点了点头,笑道:“说到这个,我有一幅心爱之作不小心被幼子打翻了水杯浸湿了,请了秀艺斋的王师傅修复,最后纸上毫无湿痕,一点修过的痕迹也没有,实在妙艺天成,令人感叹。”
孙博然听了只是笑笑,没有解释。
秀艺斋是天作阁下面的一个分支,专门从事书画修复,在江南路文人中间非常出名。
而当天晚上,天作阁大老板和大管事都在场,都摇头表示那张纸条已经彻底废了不能用了。
结果竟然修复成了这样,就跟张总督说的那幅被茶水浸湿的画作一样,墨迹清晰,不见一点湿痕。但无论纸质墨色,还是中间残余的一点半笔,都充分说明了这张纸就是他当时“借”给许问的那张,绝对没有调换!
这手艺当真高明,真不愧是……
孙博然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迅速收回了心思,看向纸笺上写的字。
字的内容跟老实和尚说的一模一样——那家伙非常识时务,被抓之后就有什么说什么,非常配合。但这内容里只写了最简单的东西,一点多余的信息也没透露出来。
孙博然看了两眼,对后面叫道:“左腾。”
一个少年跑上前来,肃手道:“大人。”
“照着这上面的字迹临摹一百张,然后把它交给总督大人。”孙博然吩咐道。
“是!”左腾快速答应。
张总督意外地扬了扬眉,然而也很快叫来了一名自己的手下:“孙大人那边的墨迹送来之后,安排人对照严查。从咱们总督府开始查,各知府府……”
他转向邓知府,笑着说,“邓大人,也不免叨扰了。”
282 对笔迹
把盒子呈上去之后,许问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在留意观察两个人:岑小衣和邓知府。
当天被胁持这件事,基本上已经能断定幕后指使者是谁了,然而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他们。现在这张纸条,是最有可能成为证据的道具。
它当然是连天青修复的。
许问把它从孙博然那里要过来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他师父,不过他也没想到,连天青竟然这么快就完成了,把一张被水泡得稀烂的纸条,修得几乎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看出来。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连连天青装纸条的那个木盒,都引起了考官们的注意……
连天青其实并没有有意选材,用的是一种名叫流水面的拼接手法,他很早就把它作为基础手法的一种教给了许问,许问在县试时做凳面时就使用过,同样的原理,只是手法经验有高下而已。
而且看孙博然的样子,他跟他师父已经认出了这种手法,但由于某种考虑没有明着说出来,而是进行了回避。
难道这是他师父的独门手法,会泄露身份的那种?
而且这样看上去,他千里迢迢离开呆了五年的小横村,想要避开的也不是孙博然他们,而是其他人……
不过许问没有多想,他留意到,孙博然打开盒子的时候,岑小衣没有丝毫异样的表现——他脸上又是好奇,又是疑惑,还带着一些愤怒,跟周围其他考生一模一样,好像这件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倒是邓知府,目光有明显的游离,内心显而易见地动摇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事跟岑小衣无关,是邓知府安排人的?
说起来,还有左腾,怎么会被孙博然带到这里来。他的义父呢?在混乱中消失,就这样不见了吗?
许问一肚子疑惑,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
左腾听完孙博然的吩咐,恭谨应诺,走到帐房旁边,这里已经搬了把椅子过来,给他安排了一个座位。
左腾迅速坐下,笔墨已
经准备齐全,他提笔就开始写字。
许问的距离离他不远,能够清楚看见他的动作以及他写下的内容。
他果然正在临摹那张纸条上的笔迹,笔走游龙,动作极快,但落在纸上的字迹与原本的纸条一模一样,毫无半点不同!
左腾不是木匠出身吗?竟然还有这一手,真是没想到。
许问正在这样想着,突然听见前方邓知府的声音响起:“院试评分已经结束了,这个案子看上去一时半刻不会出结果,我还另有公务……”
显然,他这是想走人了。
“江南首府出现这种恶性案件,着实令人深思。成生兄庆为一地的父母官,此案应当对你有所参考,还是留下来陪我一同看个究竟吧。”张总督带着淡淡笑意,从容地说。
邓知府倒是有心想说自己很忙,但他再忙能比得上一路总督的张风贤,有胆在他面前说吗?
他迟疑了片刻,刚刚抬起来一点的屁股又落了回去,隐约的焦躁掠过脸庞。
左腾很快写完了一张,吹了吹墨汁放到一边。
张风贤对此似乎很感兴趣,吩咐道:“拿上来给我看看。”
很快,这张刚刚临摹完毕的纸条被送到他面前,除了墨迹还没有干,纸质也明显与之前那个不同以外,两边的字迹果然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
“这少年究竟是何出身,竟有这手本事?”他惊讶地看了看左腾。
“也是匠籍,被歹人害了,一只手使不上力,做不了正活,稍微写写字还可以。”孙博然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算什么大事,“其实他不甚识字,只是摹其形,临其神而已。”
“……”张风贤沉默了,片刻后叹了口气,“形神皆备,惟妙惟肖。”
一府总督、士人代表,这样的夸奖真的是非常高了。但另一边,左腾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写着,似乎完全没有听见。
“咦?”刘胡子的座位与张总督隔着一个孙博然,这时突然看了过来,盯着那张纸条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博然迅速会意,从张风贤手里取走那张纸条,交给了他师父,动作做得自然极了,张总督一时间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这字迹,有点熟啊……”刘胡子举着纸条紧盯着看,半晌后喃喃道。
许问一直在关注周围的情况,他能确认,刘胡子这话刚刚出口,邓知府的瞳孔就是一缩,瞬间变得像针尖一样。
果然跟他有关系!
而上方,刘胡子说出那句话之后,就开始冥思苦想,要把这字迹与记忆里的某个碎片对上号。
但他年纪实在太大了,见过记过的东西实在太多,真的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邓知府垂下头,端起手边的杯子喝茶,很快喝完,找人过来倒茶。
一个中等身材的精干汉子从他身后上前,麻利地加了水,迅速退下。
许问留意到,在这个过程里,邓知府左手的袖子动了一下,与那汉子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交汇。
汉子退下肃立一边,片刻后,他向后退了一步,又向后退了一步,没过多久,他就把自己藏进了两百多个考生中间。
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没人会特别注意他的动静,考生们也正在关注上面考官们的举动,好奇地跟同乡窃窃私语。照这个样子,很快这个人就会消失在人群中,干他想干的事情去了。
结果他还在人群中移动,就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心里一惊,转头一看,一双清明温和的眼睛对上了他的眼神。
“现在正在追查案件,这位大人还是暂时不要离开比较好。”
许问带着淡淡笑意,并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一瞬间,上上下下无数道目光全部聚集了过来。
许问抬起头,邓知府阴着脸,表情极为险恶。
“这人是……”孙博然皱起了眉,正在发问,他旁边刘胡子陡然间叫了起来。
“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个字,我是在桐和府看到的!”他转向邓知府,声音高扬,“我记得,好像是在您府上?咦,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283 脱罪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得比许问想象中还要快。
张总督显然对邓知府已经心存疑惑,刘胡子说完,他七情不动,立刻安排人顺着这条线继续搜查。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考生们中午吃的饭早就已经消化了,一个个肚子饿得叽哩咕噜响。
现在的事情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关系,按理说他们应该可以离开,去等待四天后的放榜,但此时没一个人动弹,全部都屏息凝神地等在这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许问瞥了岑小衣一眼,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接着又是微微向下一沉。
这家伙的演技简直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看上去跟所有考生一样又紧张又迷惑,还加了少许的忧心——这点情绪非常真实,毕竟众所周知,邓知府已经看中了他当准女婿,两人马上就要当亲戚了。
真的影帝也未必有这演技,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把角色这么真实地带到日常生活里的。但岑小衣敢这样做,毕竟有所仗倚。
难道单就证据来说,没有什么真正能指证他的吗?
他的准丈人、靠山邓成生呢?也做不到吗?
许问心中充满疑虑,江望枫却很兴奋。他紧紧抓着许问的手,小声叨叨:“照这样下去,是不是能顺藤摸瓜,把那家伙一起提溜了?他真是恶心死我了……”
许问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这种人越是努力、越是有本事就越是恶心人。他的底牌太足了,一巴掌拍不死,没准儿什么时候又顺着杆子爬起来了。
找到正确的路,邓成生又被困在了这里,案子查起来飞快。
没过多久,邓成生书房里所有的文件案宗全部被搜了过来,一一进行比对。
在场的考官全部都是经验极其丰富的老匠人,最擅长从蛛丝马迹中探查微不足道的相似处,他们一人拿着一张左腾临摹出来的字条,很快就找到了与之字迹完全一致的那一张。
它出自邓成生府中蒋师爷的UU小说,这位蒋师爷连张总督也见过,是邓成生最得力的心腹之一。
蒋师爷毫无防备地被提了过来,在总督的威势之下,转眼间就把知道的一切交待了个清楚。
静林寺这伙和尚的存在最早还是他提供的消息,不过他也不知道来龙去脉,只知道知府大人让他“办点小事”,收拾一个外地来的小货。
他给了许问的名字和身份,告诉他这个人到时候会在静林寺出现。他只是简单办个事,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这个
师爷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岑小衣一眼,岑小衣的表情也非常平静,仍然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难道这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去办这个事的?
不可能吧,一任知府的师爷,会这么单纯?
或者说,邓成生平时就是这么一个人,蒋师爷早就见怪不怪了……
蒋师爷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经过全部合盘托出,直接把邓成生拖了进来。
邓成生的脸色不断变化,比白到红到青,最后一脸麻木地僵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地看向前方。
这件事若是私下曝出来,或者还有回旋的余地,这样公开处刑,他已经逃无可逃,半生仕途,基本上断送在这里了。
下方考生们一开始还挺兴奋,他们都很年轻,日子过得很单纯,这种事情只出现在话本子里,什么时候这样光明正大地发生在他们眼前过?
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渐渐觉得不对了。
不该知道的事就不应该多听多问,邓知府这么一个朝廷大官背地里做的坏事,理应交由正式机构正规处理的。这样在江南工坊、在两百多个考生面前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明,代表了什么?
总督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考生们渐渐的噤若寒蝉,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马上消失在这里。
“邓知府,这位小人说的话,你都承认吗?”
直到这时,张总督还是笑吟吟的,他甚至侧转过身,亲切地询问自己这位属下。
“承认。”邓成生也很光棍,一口就应了下来。
“这件事情……是你自己想要去做的吗?”张总督问。
“算是,也不算是。我整天里忙得焦头烂额,哪管得了这么多事情,有人提了,我就使人去办了。”邓成生面无表情,语速很快。
“哦?这个人是谁呢?”张总督眯着眼睛问。
“当然是我那个准爱婿岑小衣了。”邓成生直直地看向人群的某个角落,目光冷利,带着明显的厌恶与仇恨。
人群哗啦一下散开,把岑小衣露了出来。
说起来也可笑,站在他旁边的不少人几分钟前还在拍他马屁——他虽然没拿到物首,但第二的名次也不低了,再加上有邓知府在后面撑腰,摆明了还是很有前途的。
但就这么短短的一会儿,这些人就把他当成了混在他们中间的一团垃圾,避之唯恐不及。
直到这个时候,岑小衣仍然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个兵丁正走到他面前,伸手要去拿他,他突然挣扎了一下,扬声道:“等等!”
张总督手一伸,吩咐道:“稍等。”
岑小衣摆明了是要辩解,但现在连邓成生都认了,可以说是铁证如山,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邓成生此时也只是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并不开口,摆出一副“任你随便去说”的态度。
“你说。”张总督兴味盎然地开口。
“我不知道知府大人有什么误解,但事情分明不是他说的这个样子。”岑小衣开口道。
他仪表姿容极佳,三天的考试让他带上了一点疲态,但这并没有折损他的美貌,反而更添加了一抹憔悴的脆弱感。
张总督只是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哦?什么样子?”
“我有一些话,不知可否当面问一下邓大人。”岑小衣偏头看张总督,他这个角度最引人怜惜,他自己也知道。
“邓大人意下如何?”张总督转过去问。
“嗯。”邓成生回答得很轻慢,他仍然挂着那丝嘲讽,这表情明显让岑小衣有些不安。
“我知道,大人意欲派人袭杀许问,是为了我好,我深感恩情,大人纵使有罪,我也理应同罪!”岑小衣朗声说道,声音非常清晰。
“卧槽,这小子在以退为进!太狡猾了!”江望枫愤怒地在许问耳朵旁边叨叨。
“不过对于邓大人刚才的陈词,我有一些异议。大人只是有心,并没有下定决心去做,当是蒋师公误解了大人的意思,擅自动手了。”岑小衣说。
这是要把邓成生也一起摘出去?
这小子心很大啊!
“邓大人与蒋师公说话的时候我正在内室,两人对话我全部耳闻,现可与蒋师公对质,各位看我说得对不对。”
岑小衣侃侃而谈,蒋师爷就在旁边不远处,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话音一落,蒋师爷立刻出声,带点愤愤地道:“你说!”
岑小衣整了整衣衫,上前一步。
他张开嘴,一瞬间发出来的声音全变了,低沉黯哑,真的跟蒋师爷有几分相似。
“大人有何吩咐?”
接着他话声又是一变,转成了邓知府的语调。
“最近我有一桩愁事,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化解。”
“不知小人可否为大人分愁?”
岑小衣一人分饰两角,自问自答扮得活灵活现,一时间,一间幽暗书房好像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284 瞎说
岑小衣把当天的情景完整地还原了一遍。
事情跟许问之前想的差不多。
邓知府不是第一次安排蒋师爷做这样的事了,因此两边都很驾轻就熟,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
蒋师爷甚至没把静林寺的情况说得太清楚,只提了一点头,就被邓知府打断了,轻描淡写地说知道了。
整个过程里,邓知府的话都说得云山雾罩,似是而非。
这是他的说话习惯——大多数他这种身份的人的说话习惯。但现在,这变成了最好的挡箭牌,甚至许问不远处,有些没见过世面的边远区府的考生还在小声表示意见:“他说的是真的话,邓大人是什么也没说啊,这不就是那个师爷自作主张吗?”
不止如此,许问还听出了更微妙的细节。
岑小衣的言语举动中,还在巧妙地暗示蒋师爷,让他回忆起邓知府的身份以及与他的关系利益纠葛,说着说着,蒋师爷的态度越来越平和,话风也在渐渐地转变,竟然有点想为邓知府顶罪的意思了。
真的是有点厉害……
许问都有点佩服了。
“是我的错!”最后,蒋师爷突然开口,打断了岑小衣的话,满脸都是痛悔,“大人句句教诲,我竟然还是鬼迷心窍,擅作主张,自以为是帮了大人,其实现在这样,都是我害的!”
这个转折许问是听出来了,江望枫一脸震惊,懵逼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这样了?”
许问压低声音,略微解释了几句,江望枫一句卧槽险些直接爆了出来,好不容易捂住自己的嘴,小声问道:“这怎么办?”
“不管是好是坏,这两人现在都是绑在一起的,姓岑的这样做挺聪明的。不过……万一真的被姓蒋的顶了罪要怎么办?他跟邓知府不是都能逃出来?”林豆跟他们靠得很近,全部都听见了。
“那倒未必……”许问摇了摇头,才要说话,前面的情势突然又变了。
“啪啪啪。”
蒋师爷话音刚落,张总督就笑了,他拍了几下巴掌,赞道:“真是忠义,邓大人得此仆从,有何想法?”
“他们瞎说。”邓成生淡淡地说。
啥?几乎所有人,包括岑小衣和蒋师爷在内,全部都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张总督淡笑着问。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我跟蒋万贵合作多年,他很清楚我的意思,就是照着我的想法去做的。”
邓成生
这话一出,岑小衣和蒋师爷都惊呆了。
他这是疯了吗?!
岑小衣可是在给他脱罪!虽然他本质还是为了自己,但事实就是,蒋万贵给邓成生顶了罪,邓成生至少也能判个减免,结果他自己先把该认的都认了,这是什么鬼?
江望枫和林豆也傻了,完全没想到这个发展。
江望枫拖着许问的袖子,吃惊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许问正要说话,邓成生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继续开了口。
“还有岑小衣,他主动投名到我面前,很多事情由他自己打点,许问这个名字,也是他告诉我的。”
岑小衣的脸色瞬间煞白,终于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只是没有明说。”邓成生慢悠悠地打断了他,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又不傻,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明白?”
你当然傻!
你真不傻,怎么会放弃好不容易给你营造出来的脱罪机会,还把我也一起拖下水?
岑小衣第一次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露出了明显的慌乱。他看着邓知府的侧脸,突然间电光火石,明白了一件事情。
邓知府当然不傻,他那出身几乎就是平民,这种身份走到今天这个程度,没脑子是不可能的。
那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只有一种可能,他早就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可能脱罪了,不如早死早超生,多点配合,还少点麻烦!
为什么会没办法脱罪了?
岑小衣迅速想到了现在的光景。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间,张总督一点也没给邓知府留面子。
这样做通常是为了警示众人,警示什么?
岑小衣在这方面的确很有天赋,心念电转间就把事情推了个七七八八。
但随着这些思考,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他跟邓知府就是一根绳上的两根蚂蚱……不,他只是拴在人家腿上的那个蚂蚱,邓知府出了问题,他直接就是灭顶之灾!
许问当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此时他看见岑小衣,甚至是有点同情的。
千般计谋,万般打算,在上面这些人的眼里也都是不存在的。
甚至来说,这件事情里他真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邓成生这条船沉了,一样会把他带进河底。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工匠学徒,就算不算是社会底层了,在这个阶级森严的社会里,也一样毫
无话语权可言。
谈不上虎死狐悲,但这一瞬间,许问的确对这个陈旧的世界有了更多的认识。
张总督耍猴戏一样听完了岑小衣的陈词,迅速失去了兴趣,转向孙博然道:“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了,邓成生以一介文官身份,试图插手徒工试,从中获取利益。此举严重违反了朝廷的规矩,这项罪责我会继续追究下去,孙大人还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此事直接当事人是考生许问,被牵连进去的有考生江望枫和考生徐林川。我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这个公道应该他们三人来讨才是。”孙博然慢悠悠地说。
江望枫瞬间挺直了背,然而听完这番话,立刻看向了许问。
岑小衣听见徐林川三个字,嘴唇动了一动。严格来说,这人应该算是共犯谋害未遂,完全谈不上受害人。但最后,他还只是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这种时候,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多生是非了。
“此事虽与我等有关,但朝廷自有律法。我等的公道,当由律法来还。”许问没有犹豫,不假思索地道。
江望枫听见这话,马上松了口气,拼命点头。
张总督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站起来道:“那便如此吧。”
接下来,邓知府、岑小衣、蒋万贵三人作为同案犯被一同逮捕,将要被押解出去,谋定后审。
岑小衣丝毫没有反抗,被押着路过许问他们身边时,突然翻起眼皮子,平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江望枫立刻打了个寒噤,摸着自己的胳膊说:“他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渗人了?”
许问皱着眉头看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分数已经全部评完,剩下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等待四天后的放榜就是。
这种场合,考官们也不方便跟许问说什么,孙博然远远用目光跟许问打了个招呼,示意他先走。
许问跟江望枫他们一起往外走,一群人围了上来,纷纷向他道喜,许问温和地回应,很有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感觉。
岑小衣等人到了门外,被押到了街角,要等他们这些考生先过。
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许问瞥了他一眼,转回头时,眼角余光突然看见一道黑影。
只片刻,一声沉喝从街角传来,声音凌厉:“岑小衣!”
岑小衣愕然抬头,似乎并没有听出对方的声音。
接着,斧光乍亮,血花四溅而起!
285 人的一生
惊呼声此起彼伏。
为了让开地方给两百多名考生离开,岑小衣被安排的位置本来就比较靠近街角,这边的混乱也吸引了押解他的衙役的注意,完全没留意到从巷子的转角处窜出来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闪闪发亮的斧头,早已在旁边观察了好一段时间,这时一个箭步窜到岑小衣身边,手起斧落,砍向他的右臂!
岑小衣的反应其实算是挺快的了——或者说他早就有过被人当街捅刀子的准备,听见风声,他迅速向旁边闪躲,但对方毕竟是以有心算无心,动作快得惊人,力道极其猛烈,稳准狠地砍中了岑小衣的肩膀。几乎就在刹那之间,“啪”的一声,一条光秃秃的胳膊掉在了地上,片刻之后,鲜血狂喷,血光几乎映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押解的衙役在刹那的震惊之后回神,一个人冲上去要扭那人的胳膊。
结果他一伸手,只拽住了一条空荡荡的袖子。那人袖子里面的右臂竟然也是没有的,衙役虚不受力,险些摔了个跟头。
结果反倒是那人扔开斧头,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接着,他主动跪在地上,平淡地道:“不用抓我了,我认罪,伏法。”
他抬起下巴,瞥了岑小衣一眼,露出一个轻慢地嘲讽笑容:“反正该完蛋的家伙,也跟着我一起完蛋了。”
他的后半句话几乎没有人听见,它被淹没在了震裂空气的惨叫声中。
手臂刚被砍下来的那一瞬间是没有痛觉的,岑小衣那一刻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绝望与疼痛一起席卷了他,他长声惨叫,接着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呼。
一次落榜只算是挫折,甚至伏罪入刑也可以东山再起。但少了条胳膊变成残废就不一样了。
他的前途被这一斧斩了个干干净净,永远不可能再重来!
“徐林川!”许问也完全没想到这一出,他可能是全场最早认出那人身份的人,此时也压抑不住的惊呼出声。
岑小衣的惨叫声中,徐林川抬起头来,对着许问露出了一个惨白又惨淡的笑容。
许问的目光落在了
岑小衣空荡荡的袖管上,之前听见的金大夫的描述化成实景出现在他的面前。
岑小衣今天的遭遇换成任何一个人许问可能都会同情一下,但只有他不行。
周志诚的未来,齐坤的冤屈,甚至徐林川的今天——他是心性不佳,但只敢对猫下手的一个人,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吗?
许问并不这么觉得。
因此,他只是长长出了一口气,走到徐林川身边,看了看那把斧头。
斧上有血,但刃光冷亮如雪,一看就是来之前认真磨过。
磨斧子是木匠的基本功,徐林川从入门考到院试,磨斧子的次数没有成千也有数百。但恐怕这一次,他动手时的心情与之前都完全不同……
“何必呢,为了这么个东西赔上自己的半辈子。”他叹了口气,说。
“什么半辈子。胳膊都没了,一辈子都没了!”徐林川直勾勾地看着岑小衣说。
这时已有衙役上前,费尽心力给他止血。但他整条胳膊都没了,鲜血像河水一样向外奔涌,一时间根本止不住。岑小衣的脸色迅速因大量失血而变得煞白,惨叫声越来越虚弱。
这时,终于有一个经验比较丰富的衙役从里面奔了出来,配合穴道刺激和木屑包堵塞等各种手段,总算是止住了狂涌不断的鲜血,岑小衣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许问松了口气。
岑小衣的命能不能保住老实说他没什么所谓,但这对于徐林川的未来关系非常大。
当街杀人,徐林川势必要被处刑,但杀人致残与致死等级肯定是不同的。
“我有一个师兄。”许问突然说。
徐林川一愣,瞬间意识到这话是说给自己的,抬起了头。
“他出身五级工坊,天赋卓绝,本来前途无量,有极大的可能拿到县试物首的位置。尽管只是县试,也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了。”
血已止住,但剧痛还在持续,岑小衣仍然在断断续续地惨叫,完全看不出平时那种优雅清淡的样子。许问的声音混在惨叫声中,仍然非常清晰,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徐林川的注意力。
“考试前夜,他与几名优等生同住在梓义公所,结果三更半夜,手指被斩断了。”许问说得很平静,徐林川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时,许问身边聚着很多人,有江望枫那边的,还有另外一些跟在后面或真或假地恭喜他的。
一瞬间,他们都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耳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一样。然后,他们看见了许问目光的落地,个个都恍然大悟。
考试前夜,最有希望拿到物首的那个人出了问题,这不就是刚才发生过的事情吗?
“谁干的?”旁边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不知道。”许问摇头,“当时被指最大的嫌犯,是另一个也很有希望拿到物首的考生,悦木轩的真传弟子齐坤。但齐坤因此大受打击,退出了当年考试,病休了一年。”
吸气声四面传来。
这故事听着更耳熟了,出身低级工坊然而很有希望拿到物首的天赋者,出身高级工坊的准物首,在考试前夜被一石二鸟……
“你这位师兄是哪年参加考试的?”又有人问。
“两年前。”许问说。
马上就有人推算出来了。这也太好算了。
许问编号甲九,是今年院试的递补考生,在此之前有一个跟他出身同乡,比他早一年的物首参加了考试。
与许问师兄同年参加县试,在两人退赛之后拿到县物首——正是岑小衣!
这一次,如果不是许问和江望枫及时赶回来了,以极大的毅力参加考试拿到了头名,院物首毫无疑问又是岑小衣的人。
能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这个人有本事是真的有本事,但狠毒也是真的狠毒!
话声中,岑小衣的惨叫声渐渐变小了,许问的声音因此更加清晰。
“我那位师兄少了根手指,再也无法从事木匠职业。他用了一年时间从自己的遭遇中挣扎出来,现在管理我那位师伯的工坊,井井有条,展现出了新的能力。”
他上前去,拍了拍徐林川的肩膀,道,“你的一辈子,也并不会——也不应该因为一个垃圾全部毁掉。”
286 乐不思蜀
岑小衣和徐林川都被带走了。
徐林川直接被关进了牢里,等待接下来的审判入刑。
听完许问的话后他一直低着头,离开时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许问轻轻一点,表情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岑小衣也一样要坐牢,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先找大夫给他治伤。
这种重伤,后面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真不好说。衙役们在把他带走的时候满脸都是厌恶,张总督还亲自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注视了许问一会儿,说:“你放心,本官总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许问说话的时候,他和孙博然等人一直站在台阶上面,所有的这些话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多谢大人。”许问恭敬致谢。
从某个角度来说,现在关于岑小衣的一切嫌疑都是猜测,他的确需要通过审讯得到更多的证据。
“放心。”张总督听了他的意思,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在他背后,所有考生都弯下了腰,恭送他离开,许问也是一样。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直起了腰,陷入了深思。
“我记得张总督以前对百工试不闻不问啊,怎么这次一个徒工试院试,就从头跟到了尾?”林豆靠近他们,疑惑地问。
这正是许问正在想的,没想到林豆也注意到了。不过也是,江南路首府的一级工坊,已经超脱了一般工匠的位置了,对这种事情当然会更敏感一点。
“不知道,我回去问问我娘,看看她怎么说。”江望枫对这个问题也并不意外,摇头道。
“对了,我一直挺好奇的,你家不是女户吗?怎么你不跟你娘姓武,反倒跟你爹姓江?”这时他们离开了江南工坊准备步行回去,周围的人渐渐散开,许问终于有机会问这个问题了。
他们有意没有谈论刚才的事情,仿佛想要刻意用这些无关的话题,冲淡心中的隐约郁结。
“哦,我娘以前说过,这是她给我爹出的价。”江望枫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声音非常轻松。
“出价?”许问越发好奇了。
“嗯哪。我爹少年时是林
萝府出了名的才子,很多姑娘倾慕的。他长得好看,还过目不忘,五岁能诗,七岁能赋,那时候人人都以为他时候到了就会去考秀才中状元。那会儿我娘虽然是天作阁的传人,但匠籍出身,又是一介女流,长得还貌不惊人,没人会把他们联系在一块儿。”
江望枫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似乎还有点得意——一点也没有为长者讳的意思。
“后来呢?”许问也并没有避讳地追问。
“我爹家境不是太好,我爷爷过得早,家里只剩我奶奶一个人缝衣供他。但他这种资质,很多人愿意资助他的嘛。结果我爹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马上要童生试了,他自己说不考了,要找一家招媳入赘。说是菩萨有灵,托梦告诉他一定考不上的。”江望枫说。
绝顶天赋的少年才子,放弃一派光明的前途,要去入赘当最不招人待见最没有社会地位的赘婿?
这是什么神奇的选择?
“当时很多人肯定都炸了吧……”许问喃喃道。
“是啊,说什么的都有。说我爹好吃懒做不求上进,说他鬼迷心窍脑子被老鼠啃光了,当然也有夸奖他孝顺母亲不忍远行读书的。这一团乱里,我娘抓紧机会出击,给我爹开了条件。”
江望枫竖起手指,道,
“第一,把我奶奶接进家里,正经媳妇怎么待婆婆,她就怎么待我奶奶,跟入赘不入赘没关系。第二,第一个男孩跟我爹姓,就算只有一个孩子也跟他姓。我娘自己上门去说的,我奶快气死了,说我娘一个黄花大闺女不知羞耻,说她不把我爹当人看当个东西买来卖去的。”
这段经历肯定有很多人跟江望枫讲过,没准其中还包括当事人。此时他说起来又轻松又流畅,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你爹怎么说?”这段故事和这两个人真的太有意思了,许问兴致盎然地追问。
“我爹说:成交。”江望枫说。
“哈哈哈哈!”许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你爹娘都是妙人,太有意思了!”
之前打的交道里,他对武七娘留的印象非常深刻,江月白在他这
里的存在感非常稀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不拘外物的洒脱人物。不过不是这样的人,也配不上武七娘,养不出江望枫这样随兴随和的儿子。
“不过我娘真是一语成谶,真的只生了我一个。不过她也干脆,说她说话算话,回头我生了孩子再留一个姓武就好……”
说说笑笑间,他们回到了一品坊。
中午匆忙要回去考场,许问来去都很仓促,并没有太留意这片区域。
这时跟江望枫一起步行回来,突然从土路走上了石板路,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此时正是夕阳落暮时,淡淡的红光铺满了整片连绵不绝的屋顶与墙面。
一品坊位于城南,是天作阁的下属工坊与商业街。城南本来是林萝府比较偏远僻穷的地方,一路走来的各种设施、景观也都在说明这一点。
但走到这里,世界突然发生了变化,许问甚至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回到了官家工坊一带。
这规整与严谨的感觉,充满了工业体系的美感,虽然在许问看来还有点稚嫩,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稚嫩,更让人感受到了某种开端,某种将要铺陈开来的巨大变化。
许问一时间有些出神,身边的江望枫等人也没了动静。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他们停下来了,而是整个世界停止了运转!
“喵”的一声,球球哒哒哒地走到他面前,用脑袋蹭他的腿,毛茸茸的。
许问愣了一下,把它抱了起来,问道:“你去哪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抬头,看向旁边的屋檐。
荆承坐在那里,黑衣飘飘,远眺着连绵不尽的一品坊,头发被风吹了起来。
许问皱起了眉。
透过他的躯体,后面的房屋与天空仍然隐约可见,他的形体好像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又变淡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他要消失了?
那许宅……
片刻后,荆承低下头来,俯视着他。他唇角微勾,轻而慢地问道:
“许久未归,你这是——乐不思蜀了?”
287 何人
这暗示太明显了。
许问看了一眼旁边完全静止的江望枫等人,又抬头远远看了看将要到达的一品坊如意斋——昨天晚上,他就是住在那里的。
“必须现在回去吗?”他皱着眉问。
他才刚拿到了徒工试最后一个物首,还没有回去通知师父呢。还有连林林,早上送他出门的时候,殷殷说着晚上回来会做什么好吃的给他,许问心里还有些期待……
“当然不是。这个当然是纯凭你的意愿,我只是过来提醒一下而已。”这个时候,荆承说得好像当初把许问强留在许宅的不是他一样。
他站起身,一步步踏着空气,从檐角上走下来,走到许问面前。
他的身体在景物之间移动,越发显出身后那些景物的清晰。他的身体透明得有点惊人了,好像只是一个影像投射到了这个世界一样。
按理说是可以这样想的,但不知为何,许问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影像,这就是荆承本人,他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真的可以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许问试探着问。
“哈。”荆承轻笑一声,突然间化成了一道烟尘,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荆承?”许问叫道。
“荆承是谁?”江望枫愣了一下,好奇地问。
许问这才意识到,周围的时间开始流逝了,对于江望枫来说,他就是非常突然地叫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而已。
不过球球仍然在他手中,正努力往他肩膀上爬。
江望枫一转头就看见了他,立刻眉开眼笑伸手要接。球球抓紧许问的肩膀不愿离开主人,江望枫有些遗憾,摸了摸它的脑袋,也没有勉强。
“荆承是我的一个长辈……朋友。不是他,我估计也不会做这行。”许问犹豫了一下,说。
“那他一定很喜欢这一行吧。”江望枫理所当然地说。
喜欢这一行?跟荆承相处这一段时间,许问还真的没有看出来。不过说到底,这个人究竟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许问全部都一无所知。只觉得他常年带着淡淡的厌世感,好像对这个世界并无留恋,随时都将要离开似的。
那他为什么要把他带进许宅,还要把他强留下来?
当初留下他说是要让
他修复许宅,但现在过了这么久,许问只修复了一套椅子——还把它卖掉了,荆承也不紧不慢,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不对。
许问突然想到了他越来越浅淡模糊的身影。
难道这跟许宅的状态有关?
许宅破旧了——可能不久就要倾颓了,所以荆承的状态也跟着越来越不好,最后有可能消失?
很有可能!
但这样的话,他怎么还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呢?
跟师父还有小师姐见面之后,赶紧回去,看看许宅的状态,把该修的东西修一修,看看能不能好一点。
许问以前对荆承一点好感也没有,但自从他对木匠手艺越来越沉迷之后,对荆承的态度也不自觉地发生了变化。
没有他,打死他也不会想要做这一行的。
见到荆承之前他们就已经进了一品坊,一边想一边走,许问很快来到了如意斋跟前。
“你要去见你师父是吧,那我先去见见我爹娘。没拿到物首,第二也还可以吧?”江望枫挠了挠头,神情还挺洒脱。
他身后还跟着一批人,都是天作阁去参加考试的。这次天阁参考二十七人,八人进了前三十,上榜率将近三成,充分显示出了一级工坊强大的底蕴和实力。
“行,那就回头再见。”许问心里有事,也很干脆,进了如意斋就跟江望枫分道扬镳各走各路了。
临走时,球球又被忽撸了一把头毛,这一次它倒是很亲近地蹭了蹭江望枫的手掌,江望枫高兴地拍许问的肩膀:“回头带你去我家,我们家丝丝也跟小球一样,又美又可爱!”
江望枫走了,许问低头跟球球对视,看着那张煤球一样的小尖脸儿。
“可爱也就算了,你哪里美了?”他问球球。
球球当然不会说话,但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很是亲热。
“好吧好吧,还是美的。”许问笑了起来,一步迈进了月洞门。
院子里空空如也,连林林不在,连天青也不在。
相比起普通的富贵人家,江家的产业还是有些不同。
房子多、占地面积大,供以使唤的仆役并不太多。
一方面是在礼制上有限制,另一方面,
大家都是劳动人民出身,保留了朴素的品质,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许问看了一圈没看见人,疑惑地走进自己房间,推开门就发现连天青正坐在桌子跟前,面前摆着一叠纸,他正拿着一张在看。
“师父你在这里啊,我还说去你房间看看的。”许问松了口气,走过去说。
“哦?找我什么事?”连天青翻开一张纸,慢悠悠地问道。
“徒工试院试的名次出来了,我拿了第一,四天后正式出榜。”许问说着,突然觉得师父在看的东西有点眼熟。
“你很高兴?”连天青没有抬头,却扬了扬眉。
许问在外人面前一直显得很成熟沉稳的样子,但站在师父面前,不自主地就有点心虚了。他犹豫了一会儿,老实承认:“的确有点高兴。”
连天青翻开一页纸,倒过来平展在他面前,问道:“因为这个?”
许问低头一看,难怪他刚才觉得这个眼熟呢,连天青在看的,正是他在院试时,正式动工制作之前绘制的图纸!
“这个怎么在你手上?不是主考方收走了吗?”许问诧异地问。
“这个与你无关。你拿到第一,是因为照着这张图纸制作出来的成品?”连天青说。
“的确是。”许问认真地看了看,点头回答。
图纸是工程的指导,不照着做,画它干什么?
“完全一致?”连天青又问。
那当然……不是。
图纸是在他正式动工之前画的,那时候他抓紧时间,要把看到的记得的所有内容全部记录下来,绘制的结果是跟原型完全一致的。
但之后在正式制作的时候,一方面是身体不适,另一方面是审美上的需求,他临时进行了一些改变。
最后制作出来的成品,大体结构跟图纸差不多,但细节进行了很多改变,最重要的是整个设计的意韵与原先完全不同,浓重了很多。
做的时候许问没有觉得不对,考官们给出这样的分数结果,表示他们也认可了许问的判断。
但现在站在连天青面前,被他平淡如水地这样反问的时候,许问的心情却突然忐忑了起来。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288 何路
“你师父我是个修复师。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修复最早的缘头是什么?”连天青注视了他一会儿,缓缓问道。
连天青并没有跟许问讲过,许问正要摇头,突然想起了在那个世界看过的一本书开头的内容,灵光一现,叫道:“是制赝!”
制赝就是制作赝品,也就是完全地复制一件物品,达到以假乱真的结果。
连天青的确没有跟许问讲过,问完那个问题就准备自己回答。听见他的话,他意外地看了许问一眼:“你竟然知道。”
“在一本书里看过……”许问有点心虚地说。
连天青工作间里好几本书都提到过这件事,许问能看见表示他用功。连天青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点头道:“不错,正是制赝。复制与修复,是一根藤上开出的两朵花,无论哪朵,都有一个原型,新制或者在原型上打磨出来的最后作品,都要求与原型完全一致,不得有误。”
“这是因为原型完美无缺,毫无改进的余地吗?”连天青的笑容消失,注视着许问问道。
“不是……”许问迟疑着回答。
旧木场这种地方,一直会从外面送来很多零零碎碎的破烂。
大部分是真的破烂,除了木料一无可取,但也有一些东西“有点意思”,连天青就会琢磨着把它修复出来。
这些东西即使就许问的眼光看起来,也有诸多不足之处,但不管是什么,连天青都会原样复原,非迫不及已——通常都是东西残缺到判断不出来原型了,绝不会轻易进行改动。
其实回忆起来,连天青当初教他修复孙博然那座雀替的时候也有提过这样的事情,正好与许问记忆中文物修复“修旧如旧”的要求一致,但可能是因为他学的东西比较基础,连天青教的更多是技法,并没有过多地强调这个概念。
而且在许问想来,在某种统一的规则要求下当然应该这样做,但连天青做的这些都是个人修复,没有任何约束,但他还是这样做了,这是为什么?
许问陷入了深思,一时间不得其解。
“你好好想想吧。总之你这次考试换了我的话,绝不会给你这种分数。”连天青站了起来,把图纸往他面前推了一推,淡淡地道。
许问盯着图纸,脑子里回忆起不久前摆放在原型旁边拿到一百分的那个成品模型,久久没有说话。
连天青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修复与制作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子,走哪条路都可以,但是要走哪条路,你该好好想想了。”
话音落处,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连天青走出门,进了院子,这里引了一眼水,开了一条溪,溪水清透如同泛着波纹的水晶,溪畔的湖石与兰草在波纹中轻轻摇晃,几条红色的小鱼穿梭在阴影中,处处带着江南园林特有的意趣。
他盯着草尖上的一只蜻蜓看了会儿,抬起步伐,走到旁边一株樟树下。连林林正坐在那里,托着腮看着石桌上的一样东西,有些出神。
“看出什么来了?”连天青走过去问。
听见爹爹的话,连林林转过身来,露出面前的东西。
正是许问在院试中制作的那个模型。不仅是图纸,连实物也一起到了连天青的手里。
“……真的很巧。”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那座模型,“变写实为写意,在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进行了细微的调整,把上扬的线条和形体变成了下垂的,加强了凋敝、衰败等比较负面的感觉。整座庭院的气质,也就在这些细节里被强化了。”
她说话的时候用的基本上都是肯定句,神态里充满了自信,跟她平时絮絮叨叨招呼师父徒弟们起居的样子完全不同。
连天青赞赏地望着她,直到最后才把目光移到那座模型上,点头说:“你说得不错。”
“这院子改得太漂亮了,你夸了小许吗?”连林林声音一顿,盯着她爹问。
连天青也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把他刚才对许问说的话对连林林又重复了一遍。
“啊,你太过份啦!”连林林一听就嚷了起来。
“师父训诫徒弟,是理所当然之事,有什么过份不
过份的。”连天青不以为意地说。
“小许他才十五岁!十五岁拿到三试物首,尤其府试和院试还是一年里接连拿到?,这很牛了好吗!牛大发了!人高高兴兴地回来跟你报喜,你当头一顿训斥,你不过份谁过份!”连林林不爽地嚷嚷。
在这个时代,女儿基本上不可能像这样跟父亲说话,太大逆不道了。但连林林说得很自然,显然平时就已经习惯了。
“胡闹。”不过就算是连天青,这时候也要拿起架子来训斥女儿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磨磨他的性子。不然心态虚浮,如何成就大才?你不要再说了,好好把这东西收起来,再去收拾收拾……”
他看了眼天色,淡淡地道,“不久就要上路了。”
连林林扁着嘴,对着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连天青头也不回,走到厢房外面,正要回去自己的屋子,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嘴里喃喃道:“十三岁……”
他脚步一个转折,走到许问的窗外,透过虚掩的窗扇去看。
时将落暮,屋子里光线非常黯淡,隐约只能辨出人形。
他先前出门时许问坐在桌子旁边,现在仍然坐在那里,双手抱着头,似乎已陷入了苦思。
他面前团着一团漆黑的影子,应该是他养的那只猫。
这孩子从初见起就沉稳得不像一个孩子,也就这个爱宠能透出一点少年心性。
他看了一会儿,直起了身子,喃喃道:“男人一生中总要经过这些坎,女人就是不懂……”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腮旁有一根青筋隐隐跳动,仿佛想起了什么令他极为不悦的往事。
夕阳的红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侧着头,眼睛隐没在了晦暗的阴影里。
片刻后,他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屋檐下。
就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许问抬起了头,伸手碰碰面前的黑猫,无声地说了句话。
奇妙的波动充斥在厢房之中,刹那间,球球变成了一团黑雾,把他裹了进去。
289 想不通
许问回到了许宅。
幽暗而凝滞的气氛萦绕身周,这里的一切像是蒙上了一层昏黄的色调,永远地停滞在某个陈旧的时光里。
这种氛围,不知什么时候许问已经非常熟悉了。
他们现在正位于那座杂草丛生的池塘旁边,球球从他怀中跳出来,爪子摆弄起了塘边的一只小乌龟。
小乌龟慢腾腾地把脑袋和四肢缩进壳里,球球仍然乐此不彼地拨弄着。
连天青的问题仍然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
修复和制作,你要选哪条路?
选择修复,就要放弃自己的奇思异想,严格跟随原作者的思路,人家原先是怎么做的,你现在就怎么修,丝毫不得变化。
选择制作,最重要的就从“他人”变成了“自我”,他要用自己的审美与喜好去带动别人,建塑全新的工艺品。
许问现在还算是被困在许宅的,荆承对他提出的要求就是修复这里,按理说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但许问还是陷入了深思。
为什么修复就一定要按照原样来,就算发现了原作里的不足之处,也必须严格遵循?
从当初阅读威尼斯条约时开始,许问就意识到这是一种通用的准则,“必须”应该这样做。
当初连天青这样教他的时候,他用手机通览威尼斯条约的时候,他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觉得理所当然应该照此执行。
但到了现在,他突然产生了一些疑惑。
突然想问出一句:为什么?
许问缓缓直起身子,看向不远处的四时堂。
四时堂仿佛什么时候也不会有变化,许问踩着杂草走过去,手抚上破旧的窗棂。
这是一片漏窗。
漏窗俗称花墙头、漏花窗、花窗,是园林建筑中一种非常典型而常见的透空窗。
——刘胡子制作的那一方园林的模型,亭上花窗也是漏窗的形式。
一开始的漏窗是纯装饰性的,不封闭,因此也不能挡风遮雨。但随着设计制作能力的提升,工匠开始在上面糊上半透明的绡纱,甚至直接使用透明的玻璃,开始赋予了它实用的功效。
漏窗最重要的特点就是装饰漏空图案,透过它可以观看窗外的景色。
当初许问被四时堂那一叶芭蕉惊艳,透过的正是一扇漏窗。
四时堂当年应当是许宅的书房,漏窗当然不能只做装饰用途。窗内曾经镶有玻璃,但现在玻璃早就已经残破不全,许问手边这一扇甚至一片玻璃也不剩,只在窗棂上残余了少许的玻璃渣,证明这里曾经是有遮挡的。
不仅是玻璃,窗扇本身也很残破。
在班门世界多学了一年,许问的眼光跟以前大有不同。
窗扇的用材是榆木,这是江南一带最常见的门窗用料,不算太特别。
但是榆木跟榆木也不一样,许问上手就发现了,这窗子用的是老材,至少五十年上的木头的芯木,质地更加细密,过了这么多年也几乎没有裂痕,在这座破败的四时堂里已经算是相当完好的部分了。
这扇漏窗的窗框直长方角,雕有图形,中间大面积漏空。普通的雕窗漏空部分形状规整,以凸显窗后景物为主,这扇窗子却略有不同。
它右下角雕了一个人物场景,是一老一少正在下棋。许问回头看了一眼,这扇漏窗正对的景色是一棵针叶松。两厢结合起来,就是一幅松下对弈图。
四时堂,竹松梅蕉,对应琴棋书画。
每一扇窗、每一片景、每一时季,变幻出千变万化的景致。
非常巧妙。
据说漏花窗最早出现是在秦朝,那时候的花窗图形是最简单的斜网络纹。之后一代代传承发展,这种形式有做在园林墙体上的,有做在屋墙上的,图形图案更是千变万化,八角、六角、四方、圆形、椭圆;花草、动物、祥云、景观……无所不包,非常灵活。
制作这面漏窗的顶级工匠,当初怀抱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路,一生之中又看过什么学过什么?
许问的手指从木料上拂过,无数思绪乍起而灭。
最后,他拍了拍窗框,走进了堂中。
四时堂里还是一样的阴影,里面堆积的器物投下浓厚的阴影,单这样完全看不出这些东西有多宝贵。
许问暂时收起多余的心思,走到那张紫檀百子拔步床跟前。
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先去做点什么。
他把拔步床跟前的东西全部清理开,又拿来各种各样的工具和材料,准备开始工作了。
许宅到处都破破烂烂,他以前每次回来都只能在工作间的小窝里搭个铺子将就一晚,现在打算给自己修张床好好睡一觉。
整个徒
工试过程里从没涉及过紫檀这种名贵木料,连硬木都比较少有——县试时的那张榉木拔步床,已经算是最硬的一种了。
事实上,大部分学徒在整个学习生涯里都很少接触硬木,紫檀更是碰都不会碰到。当然,院试时那些一二级工坊的继承人得排除在外面。
但许问对此一点也不陌生。
旧木场什么都有,连天青教徒弟也教得很全面,十八巧里更是直接就有“紫檀巧”这一种。
许问如今十八巧已经练得出神入化,这张床对他来说也不算太有难度。
第一步同样是描述并统计床体当前的状态,绘制整体与局部所有的图纸。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与体检被完整地带到了这边来,许问仍然能见物绘形,尺寸精确宛如尺矩量成。
他向来是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就很专心,没过多久,他就完全地沉浸进了床体本身的设计中,完全忘记了那些纷乱的思绪。
拟完方案,接下来就要对床体进行拆解。
这里光线太暗,是没办法修复的,拆开的床体正好也可以搬到外面的临时工作间去。
拆开的部分要做好标记,有序摆放,缺失或者损坏的部分要额外标注出来,根据其他已有的图形图案推断出拼图中缺少的那一块,一比一大小地绘制成形。
这张床最大的修复难度其实就是这个环节。
百子是华夏传统图案中比较经典的一种,顾名思义,就是一百个孩童玩耍或者生活的图案。在讲究的百子图里,这一百个孩子要求每一个的神态和动作都不一样,但又要出自于同一风格。
根据统计,这张床的百子里,有八十二个是完整的,十二个残损不全,还有六个完全缺失。
残损的要补全,缺失的要重绘,许问经受过考验,深知这中间的关窍是什么。
相对来说,这项工作比上次孙博然雀替的补全还要简单一点,毕竟前面这八十二孩童充分的表达了制作工匠的风格与习惯,后面这些照猫画虎就行了。
一个接一个的传统孩童出现在纸上,或捧球大笑,或坐地哭泣,每一个都栩栩如生,每一个仿佛是原图的孪生兄弟。
这个工匠真有趣、真灵动!
许问完全地沉浸其中,突然对着一个孩子笑弯了的眼睛,微笑了起来。
290 大工忆古
一张拔步床巨大而复杂,不可能那么快就修好,尤其是修补过程中还缺相当重要的材料。
这张拔步床通体由紫檀制成,右侧挡板和背后挡板大约五分之一的部分缺损,露出了深色的木茬子。
许问在四时堂里到处找了一圈,没找到少掉的那部分挡板,看来只能从别处另外找一块紫檀板子,根据模拟出来的风格进行复制,将其补充上去。
许宅没有这么大的紫檀板,看来只能从外面去弄了。
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是睡不上这张床啊……
许问直起身子,把工具轻轻放到旁边的木架上,长长吁了口气。
这么忙活了一阵子,他的心情轻松多了。
刚才绘制那些补充的百子图的时候,他心里有了一些感触,但还不足以到达完全解决心中疑惑的地步。
修复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将其完全地保持原样,他的确有着跟当今正统以及连天青所教完全不同的想法。
到底哪种才是对的,他未来究竟要怎么做,他还没全想通。
也许还是因为见识得太少了?
许问决定先把这些放一放,多看看多想想,先做好手上的事情再说。
有点饿了。
许宅的时间是完全停止的,理论上来说他不会感到饥饿,疲劳的程度也会大大减轻。
但人的身体自有记忆,到了一定的时间,肚子还没饿,脑子先饿了。
许问走出四时堂,叫了两声球球,小家伙不知道玩到什么地方去了,一点影子也不见。
许问想了想,又叫了两声荆承,前方的空间突然一阵扭曲,幽淡的影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何事?”
“呃,我要出去吃点东西,你会饿吗?要给你带点啥吗?”
一瞬间,荆承看他的目光非常奇怪,那眼神让许问想要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顶,但是不是长了两只角出来。
“……不会饿。”过了一会儿荆承才回答,表情非常僵硬。
“哦……那你能吃东西吗?”许问又问。
“不知道,也不想吃。”这一停顿,荆承终于恢复了正常,漠然道。
荆承说完这句话,身影就开始渐渐变淡,明显不想跟许问再就
这种闲事掰扯下去。
“等等!”许问叫道,指着他的右腿问,“你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腿都快消失了,你发现了吗?”
位于许宅,荆承的身体情况跟他在班门世界的时候仍然一模一样,尤其是右腿的下半截,透明度仿佛在ps软件里被拉到了20%,只留下了若有若无的一道影子。
“……呵呵。”荆承停下来听完他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意味不明的两声笑,一步踏入虚空,彻底地消失了。
“看来是知道的……”许问表情凝重地喃喃自语。
荆承一开始把他强行关在这里,之后两人也没打过太多的交道,并没有建立起什么关系,友情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事情。
但许问隐约有一种预感,要是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必然会出现非常不妙的事情,他绝不会想要看到。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开始修百子床好像也没什么影响……”许问皱着眉头。
他先前以为荆承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一直没回来修东西的缘故,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方面的原因,还是说他那张床没修完还不算?
不管怎么说,先去把紫檀板弄到,把这张拔步床彻底修完再看看。
许问注视着荆承消失的地方思考了一会儿,走出了许宅的大门。
说起来,正式开始修复四时堂的东西之后,他在许宅似乎再没有了什么限制。
许问来到了许宅附近那个烧烤摊,摊主一见他就笑了起来:“哟,好久不见!”
“咦,您老记性真好,还记得我?”许问也笑了起来。
河边炭木腾烟,烟熏味和肉味一起扑面而来,混合着摊主的笑容,许问身边的凉意陡然一消,这才意识到现在还是夏天——在许宅一点也感觉不到。
摊主招呼着许问在塑料板凳上坐下来,笑呵呵地说:“当然记得当然记得,您那小黑猫呢,今天没带着啊?”
我说呢。这烧烤摊看着生意不错,天天人来人往,老板记性再好也不可能个个都记得住。原来还是沾了万人迷许小球的光。
“在家里玩疯了,不跟我出来。您这里有没腌的肉吗,我买点儿给它带回去。”许问问他。
“有有有,我给您切点儿。不过猫都
不是吃猫粮的吗,您猫还吃肉哪?”摊主问。
“它不挑食,啥都吃,皮实得很。”许问说。
围绕着猫说了几句,摊主突然问道:“您这是在附近找了地方住吗?”
“啊?”许问不解地看他。
“您上次来的时候不是说没地儿住,还叫了朋友过来的吗?现在是在住这附近了?”摊主解释。
“哦……哦!”许问总算想起来了,他正想敷衍过去,突然有点迟疑。在别人眼里,许宅是一种什么样情况呢?
“对,在这附近安顿下来了。忆古巷三号,您知道那里吗?”许问试探着报上了门牌号。
“忆古巷……名字有点生啊……”摊主停下手中刷酱的动作,抬头思考了一下。
果然不存在这样一个地方吗?
许问心里刚刚一紧,旁边的一个老街坊就叫起来了:“老高你是不是傻,忆古巷就是大工巷,十年前改了名!”
“哦哦,大工巷大工巷,你这一说我就记起来了。才改十年谁记得嘛。”姓高的摊主不满地嚷嚷,“大工巷多好记,叫什么忆古巷,拗口!”
“忆古巷三号,那不就是那个老宅子吗?听说上百年了,四五十年前分租出去了一阵子,搞得乱七八糟的,后来政府收回来保护,后来好像听说又是谁谁的私宅,把它归还了回去。”高摊主不愧是这里的本地人,对上号之后还是能说得上一些东西的。
“对,是还回去了,但一直没见人住进去,?就废在那儿了没人管。”老街坊说。
他们说的情况,跟许问看到的几乎没什么两样,难道这宅子本来就不如他想像中的那么封闭?
还是说……
许问的手指在桌面上勾勒,很快把整个许宅的结构估了一遍,心里也有了个大概。
“怎么,小哥现在搬到那里去住了?”高摊主跟老街坊聊了几句,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对,这宅子就是我曾祖父的,现在被我继承了,暂时收拾了一块地方住进去了。”许问说。
“咦?小哥想把它修出来吗?”老街坊好奇地问。
“对,有这个想法。”许问回答。
291 查
这两位都是在曲河路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一听许问的话就乐了。
他们围着许问问了半天老宅什么样,许问没讲后面的四时堂,拣着前院的情况给他们介绍了一下。
老万园市人对园宅这些事情心里都有两把刷子,根据许问的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头头是道,末了还主动表示认识擅长修老园子的施工队,回头介绍去他那里看看。
许问爽快答应。
既然忆古巷三号是实际存在的地方,那它就能够为人所知,为人所看见。
他也很想知道外人进去能看见的是什么,有限的区域,还是跟他一样的全部?
知道他就住附近之后,高摊主对他的态度比之前更亲热了,细心给球球切了肉,还不要收他钱。
许问也没有太客气,收下塑料小院装的肉,没有继续去找紫檀板,而是转了个弯,回去了许宅。
踏进门还是那股陈腐之气,仿佛时间在这里完全停滞了下来。这一次许问却没有马上回去后面的四时堂,而是在前院停留下来,细细打量了一下。
这里相比后面,更“接地气”一点。
垮了一半的房子,墙壁上爬满的爬山虎,窗户上拉出来的晾衣绳,还有上面晃晃悠悠的衣架和破衬衫……
许问之前清点的时候,主要目标都放在了后面,就他当时有限的眼光来看,前院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但现在看起来,门前的花厅的门墙、檐角、瓦当,残留下来的这些全部都是严整而精妙的江南建筑风格,其细致与优美的程度绝对能够步入佳作之列。
还是很值得修一修的……
许问围着看了一圈,回到后院铺纸磨墨,把流水面的全部手法连写带画誊了一份出来。
流水面就是当时把孙博然师徒惊了一下的那个制作木盒的手法。
其实任何一个旧木场的徒弟在现场的话都知道,连天青做这个的时候肯定一点炫技的想法也没有,他单纯就是觉得这样做比较好看,随手就做出来了。
如果不是孙博然这样高明到一定程度的老木匠,普通人譬如张总督看见了,也只会觉得这个盒子选材巧妙,不会觉得它是用技巧完成的。
流水面其实是一种特殊的榫卯连接方法,具有很好的装饰性和防水效果,可以用在很多种不同的地方,适用度非常广。
这样的技巧对连天青来说太日常了,随手就可完成,许问也是看到孙博然他们的表现才知道它不是那么简单的。
在班门世界就是独门技巧,在这个世界也应该不是那么常见吧……
许问现在画图的本事已经相当厉害了,不需要尺矩就能稳定地画出想要的直线与曲线,想要多长就多长,该直就不会有一丝弯。
但即使如此,他在全部画完之后,还是拿过尺矩过来比对了一下,确认了每一部分都精确无误。
技巧是用来增加效率的手段,但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具体的规则上。
最后,许问完成了这份“教科书”,吹干墨汁叠好,揣着它走出许宅打了个电话出去。
“骆老,您现在在文传会的楼里吗?”他问道。
“在啊,怎么?”骆一凡仿佛在忙着什么,声音有点沉闷。
“我整理了一个木工技巧出来,准备填到百工集里,另外还有件事情想问下您。您现在在的话,我就送过去了。”许问说。
“在在在!”骆一凡的嗓门陡然间亮了起来,“拎着这么好的见面礼上门,没得说,我一定有问必答!”
许问笑了笑,挂上电话正要出发,突然看了眼天色,路上转了个弯,去打包了一份粥点外卖。
他之前听说过骆一凡工作时的状态,忙起来饭都顾不上吃。这个点了还留在文传会,想也知道又有什么事在忙。
许问有点感动,但更多的还是羡慕。
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这样完全投入的事业,本来就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
能以这样状态工作到最后,骆一凡也会是很享受的吧。
文传会小楼离许宅不远,只隔了两条街,许问步行没多久就到了。
这里还是像上次一样僻静安宁,浓绿的树荫和整墙的爬山虎,让人一走进去就感觉到暑意全消,由心至身地清凉了起来。
许问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了骆一凡,老人竟然守到这里来迎他了。
骆一凡这个年纪,堪为荣家座上宾的社会地位,放到电话就到这里来等着接人,接的是他吗?
当然不是。
是他手上这份将入百工集的流水面!
一时间,许问心里滋味莫明,他快步走上去,扶住了骆一凡,说:“您不用急,我照着百工集的样式把资料做好了
,您看一看,能用的话直接入集就行。”
他嘴里说得客气,表情却很自信,一副“不可能不能用”的样子。
骆一凡乐了,伸手就要去接他手里的盒子:“行,我来看看。”
许问却没马上给,而是躲闪了一下,把另一只手上提着的塑料袋递了过去:“不行,看您这样子是又没吃饭吧,先吃了再说。”
骆一凡一愣,接着闻到了袋中飘来的香味,笑了。
文传会自有一套规矩,吃饭的时候是不能“看货”的。
所以骆一凡只能一边喝粥吃菜,一边眼巴巴地看着许问手里的那份卷轴,问道:“你之前说有什么事情想问来着?”
“是这样的……”许问犹豫了一下,直视着骆一凡,坦然道,“我来万园市,是因为我继承了这里的一处房产。”
许问从头说起,他在帝都接到电话,一开始以为是骗子,后来半信半疑到了万园市,果然得到了一座残破的园宅。
许问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恍然。
他继承许宅是有公证的,拿到了房产证,房产证上也有地址面积等等数据。
许问以前对房产面积这样的数据不太敏感,现在回想起来,不仅是从大门到前院,甚至连四时堂也包括了进去!
人家眼里的四时堂,会是什么样子的?
许问的声音顿了一下,接着又如常说了下去,把许宅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只是没提荆承和班门世界这样的异象。
骆一凡喝着粥听着,许问说完,他的粥也刚好喝完。
“你这种情况在咱们万园不算少见。”骆一凡擦擦嘴,“万园别的不多,就是水多园子多。但园子都是要维护的,维护起来可真得费不少钱,有时候老人舍不得不修,小孩子又没钱修,就找不到人继承了。选你继承这宅子,应该是看中了你的手艺吧,怎么,你要自己修起来?”
“……差不多吧。”许问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许宅会选中他,但骆一凡这一轮猜测,也算是推了个七七八八,于是点头应是。
“园子也有可修可不修的,忆古巷是吧?以前好像不叫这个名字?我这里有人做过万园市园林的统计,我看看有没有你那个园子的记载。”骆一凡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进了里面的档案室。
292 好的发展
“……没查到。”骆一凡手指比着书,熟练地找到旧大工巷所在的区域,翻了半天,完全没有许宅相关的消息。
“有点奇怪,占地面积这么大,按理说应该有点名姓啊?”骆一凡挠了挠头,问许问,“那边有没有跟你说更具体一点的信息?”
“相关历史方面的没有,只说建立时间约在清朝,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许问说。
“唔……”骆一凡又翻了一遍,?再次确认的确没有,向着许问摇了摇头说,“回头我带个人跟你一起过去看看,是个好园子的话,还能给这个资料继续做个增补。不过也要跟你说,如果那园子真不行,你别不要勉强去修。就算你有手艺,修个园子费的钱和时间也太多了,别把自己大好青春投在上面。”
“我知道的。”许问笑了笑。
“有规划就好。”
骆一凡说完打了个电话,似乎在约人。一番确认之后,确定了第二天去许宅。
然后骆一凡拿过许问写的关于流水面的资料,先前他只看了一下格式,这时开始认真细看内容。
他看得很快,脸上迅速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流水面好就好在非常简单,很容易就能掌握,但其中的变化又非常多。
许问刚刚学习木工一年,就能用它来制作县试用的凳面。但到了连天青这种层次,制作起来更加浑然无痕,一个盒子像是从一块整木上雕出来的一样。
后面的附注里许问还写了,这种技巧还能分解开来使用,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产生奇效。
骆一凡不会木工,但做这行做了这么多年,眼力是很好的。
他马上就发现了这种传统技巧中蕴藏的价值——普适性极强,即使在很多现代工艺中也能使用!
“这个太好了!”骆一凡喜形于色,想了想问他,“我这里有一个年轻人,学木工的,非常虚心好学,也很有天赋。你这个技巧他一定喜欢,我可以打电话邀他来学吗?”
“当然,百工集不是本来就是全开放性的资料吗?”许问理所当然地说。
骆一凡更高兴了,对于他来说,许问无私提供独门绝活,
很珍贵很了不起;那个年轻人愿意学也学得会,同样非常珍贵。他在中间做这个桥梁,最想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他马上就又拎起了电话,没一会儿就放下来高兴地说:“那孩子就在附近,说是马上就到!”
电话老旧,隐隐透出对面的声音,许问听了一星半点,觉得那人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不过那人既然马上就要到了,他也没有多问,向骆一凡打听起了另一件事:“对了骆老,您知道哪里能弄到老紫檀板子吗?”
他大约形容了一下需要的木板尺寸,骆一凡在心里比划了一下,惊讶道:“有点大啊,你打算修什么?”
“一张老紫檀百子拔步床。”许问如实回答。
“喝!”骆一凡倒吸一口凉气,“拔步床,这可是大活!老紫檀……”他沉吟了一下,说,“紫檀这种东西,小料还好说,大料真不好弄。不过一会儿要来的那小家伙,家里是做这个的,兴许能有一点存货,可以问问。”
熟悉的声音,家里是做这个的……
许问心里渐渐浮出一个人影,然后脚步声迅速响了起来,一个人推门进来,问道:“老骆,我来了,东西在哪里?”
“没见这里有人吗!张嘴就要吃,会不会先叫人?”骆一凡转头就骂,笑脸瞬间就落下去拉长了。
“哦。你好……咦?”那人倒挺听话,转向许问就要打招呼,结果一看见许问就瞪大了眼睛。
“陆远,你好。”对方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楚形貌。但许问几乎在听见他问话的那一瞬间就认了出来,他笑着招呼道。
对木匠活这么专注执着,又二愣子一样有啥说啥完全不会跟人打交道的,除了陆远还有谁?
“你俩认识?”骆一凡左右看看。
“因为遁世收藏馆的事,我们见过一次。“许问解释。
“对了对了,你俩都认识荣家小少爷,有渊源的。”骆一凡恍然大悟。
那之后许问兼了遁世项目的监理,一段时间没见了,肯定要问一下相关的事情。
骆一凡在旁边听着很惊讶,陆远倒是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
班门施工队完全由陆立海带领,家里也有一帮做活的老手艺工匠,陆远的主要工作是学习并继承班门更高端的手艺,相当于施工队的高级技工,不需要经常出手。
但他对项目现在的进展的状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那次在荣宅发生争端之后,六器跟班门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刘斌被调去其他地方,完全脱离了这个项目,现在六器方面的负责人是蓝总本人。
蓝一珉很诚恳地对陆立海说明了自己关于施工标准方面的顾虑,陆立海心里也很清楚,这次要不是许问,他们肯定就出大事丢大人了。
再加上许问话里许外表露出来的意思,同样是非常认可这种现代的施工标准的,陆立海抽了一晚上烟,第二天主动摆酒席请蓝一珉他们,想请六器的技术部门帮忙,一一确认并验证班门传统手艺的各种具体标准,使其与收藏馆所要求的标准相统合,用全新的方式来规范班门以及遁世收藏馆的施工流程。
六器跟班门最大的矛盾点其实就在这里,对班门的变化乐见其成。
这段时间,两边正在和乐融融地跑这件事情,有商有量的,关系比以前不知道亲近到哪里去了。
当然,这样一打岔,收藏馆的施工进度不免放缓了一些,但一来李秀秀也很清楚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对工程的质量和以后的进步都是有好处的。
二来新收的那四把椅子也是老头子喜欢的,寿礼的事算是有了个着落,收藏馆也就不需要太急了。
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许问也很高兴,陆远说完就忍不住去摸骆一凡刚才放在旁边的那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流水面”三个字。
他对这种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不需要问就知道这就是骆一凡把他叫过来的东西,心痒难搔好久了。
他摸到手就开始看,看没多久就皱起了眉,接着眉头越皱越紧,喃喃道:“这个……好难啊。”
“老骆,这个是假的吧?”又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骆一凡。
293 好用不好用
“怎么可能是假的!”
流水面是许问提供的,他就在旁边,陆远还问这种话,骆一凡真的有点尴尬了。
“而且哪里难了,我看着不是很简单吗?”跟着他又有点疑惑。
“难,非常难。”陆远摇头,“越简单就越难。”
他没继续解释,而是拧着眉头又看了半天,摇头失望地咕哝,“个假东西做得这么真……”
“谁说的是假的了!”骆一凡尴尬地指旁边的许问,“正主儿就在旁边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许问兴致盎然地问。
一听是许问拿来的,陆远的表情马上一变。
“等等我再看看。”他挥了挥手,再次埋头进了那叠纸里。
骆一凡正想继续帮许问解释,刚到嘴边的话被陆远的动作堵了回去。他目瞪口呆看许问,完全不明白陆远怎么能这么信任他。
陆远又盯着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对,你看这个地方,这种内转角,怎么可能做到完全平滑?”
“当然可以。”许问说,“你带了材料吗,我做给你看。”
“带了!”陆远眼睛一亮,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跑了出去。
“……呃,这小子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愣头愣脑的。不过这个你能上手就做?能给百工集留个样品吗?”骆一凡有点尴尬地解释了一句,跟着又马上兴奋了起来。
“当然。不过百工集除了文字资料还要样品吗?是我漏了……”许问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不是,那哪能呢。这年头好多东西都失传了,有些东西只有文字纪录,连图片都没有,样品什么的更别提了。当然有个实物样品更好,更直观不是?”
“这样说的话,那陆远刚才说的情况也很有可能发生?就是收集来的工匠技巧其实是谬传,并不能实际使用?”许问疑惑。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所以我们在百工集之外还专门设了个别册,里面放的基本上都是这种还没有被验证的资料。它们被验证的确可以使用之后,才会正式收录进百工集,供给所有人学习。”骆一凡认真地说。
“很有道理。”许问非常赞同这样的做法,接着又有点好奇,“
要怎么验证?”
“我们有专人做这个事情,你感兴趣的话……”
骆一凡话还没说完,陆远咚咚咚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从外面快速跑了进来。
他背着一个帆布背包,手里抱着一个油布包裹的半人高圆筒,大热天的跑出跑进,一滴汗也没出,身体素质非常之好。
“杉木,可以吧?”
陆远把木料放在地上,解开油布,抬头问许问。
仍然是杉木,跟上次陆立海带的那两段几乎一模一样,应该也是遁世收藏馆的实木样品。
杉木是最基础、许问最熟悉的木料之一,用来做流水面样品非常合适。
这里是骆一凡的办公室,当然不适合用来干活,骆一凡把他们带到了楼下,小楼旁边有一个车库一样的空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里本来打算做个收藏展览馆的,结果这样那样的事情,钱一直没筹起来,就暂时搁置了。”骆一凡说。
许问环视了一周,陆远咚咚两声,把手里的木料和背后的背包放在地上,听上去都非常沉重。
他的帆布背包是特制的,打开之后可以再另外拉开,里面插着各种各样的工具,非常齐全,连折叠锯都有。
许问动作熟练地一样样打开,拿在手上就轻轻咦了一声,说:“这套就是上次那套?”
“是啊,比我以前用的好。以前阿爸都收着不给我,上次回去他就想通了,说东西放着不用是废物,就把它收拾收拾传给我啦!”陆远美滋滋地打量自己的宝贝,“还领我去看了宗正卷。可惜,直接给我就好了。东西放着不用就是废物嘛。”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可见是真的很高兴。
许问拿起一把手斧掂量了一下,有点出神。
说起来,从一开始连天青就没有在工具上做太多的讲究。
工具在大周朝是相当珍贵的物件,一整套木匠工具的价值非常高。
姚氏工坊的工具都是去外面找铁匠打的,质量只算一般。连天青自己做活时用的是这样的工具,教许问他们师兄弟时也是。
许问一开始就要用这样的工具做出十八巧这么高难度的活计,费了很大的工夫来适应。
后来他去县
试,所用的工具是主考官统一提供的,那时候他才第一次认识到,有一套合用的工具感觉有多么的爽。
当时他就在想,工必利于器,更好的工具对于制作肯定更有优势,为什么连天青一点也不讲究,是没这个条件吗?
但渐渐的,许问猜到了其中原因。
从某个角度来说,的确也是因为没这个条件。
对于连天青来说,工具好坏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就算用这样最普通的工具,他也能完美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但像许三他们这些旧木场的学徒,除非特殊情况,大概率一辈子呆在小横村到于水县这样的范围里,好好生活,当家里的顶梁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拿到的常规工具,也就是这样的了。
能用这种工具达到想要的效果,对他们来说是更重要的事情。
连天青向来不声不响,但关于徒弟们的事情,都是考虑得很周全的。
后来他们要考徒工试,对手艺的精细要求进一步提高,连天青又给他们换了一套工具。
比以前那套好用多了,但又不会太过头,不至于到了正式考试时因为工具降级而没办法适应。
连天青这个人真的是……
看见陆远这套工具,许问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一时间没有了动作。
“怎么,这工具不行吗……”陆远有点紧张地问。
“老骆你在这里啊,别册三十七号工艺验证完了,你来看看。”话音未落,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去,声音洪亮地说。
他可能是听见了陆远的话,非常随意地往许问手上看了一眼,摇头撇嘴:“多老的东西了,肯定不好用吧?”
他说得太快太随意了,骆一凡都没来得及马上阻止。
他有点尴尬地介绍:“别在意,这家伙叫百里启,有点轴。许问你先前不是问百工集别册验证的事吗,就是他那边的人负责的。一会儿你俩可以交流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这斧子是我爹给我的,是咱们班门祖传的宝贝,你凭啥说不好用?”
轴人对轴人,可谓是轴一对。陆远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人,不满地抗议。
294 不行
百里启睨了陆远一眼,闷不吭声走过来,接过许问手上那把斧子,放在手里掂了掂。
“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铁斧吧,老铁匠打的。手艺不错,保养得也好。但铁这东西材质就在这里,打得再好顶了天也就这个水平。”
百里启侃侃而谈,抬着下巴问陆远,“你知道现在常用的斧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吗?高碳钢、合金钢,硬度强度耐久度全面超过普通钢铁,比这些东西好用多了!”
他说的话也许有道理,但许问从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教训自己的朋友。
他微微一笑,把那把铁斧从百里启手上拿了回来,轻飘飘地说:“工具好用不好用,不如说合用不合用。这把斧子对我来说足够合用,那就是好用了。”
说着,他拎起陆远脚边那个沉重的背包,往窗边更亮的地方走,要找个合用的好位置做活。
“嘁,这种东西都能用,能做出什么好东西。”百里启不屑撇嘴,转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骆一凡突然抬高了声音,“咱们文传会请来的客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说得没错!工具演变,现在的就是比以前的好!”百里启倒是老实站住了,但仍然梗着脖子犟嘴。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在什么时代做什么样的事情。文传会从一开始就说过了,不许用当今的眼光评判过去的事情,你都忘了吗?”骆一凡表情非常严厉。
“但这不是过去的事情嘛……”百里启的目光心虚地游移了一下,但还在小声嘀咕。
许问当然不会跟百里启打嘴巴官司。
骆一凡教训百里启的时候,许问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把东西全部放下,开始掂量木头准备下斧了。
陆远看了看那边的两个人,默默走到许问身边站定,认真看他的动作。
这段杉木尺许直径,也是带着皮的,第一道工序当然是去皮。
很快,刷刷刷的声音响了起来,几秒后,陆远就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往前多走了一步。
上次在荣宅做榫卯检测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陆远动手,许问只是从旁边指导了一下,完全
没有上手。
所以,这还是陆远第一次看见许问亲自动手,展现自己的技术实力。
他这段杉木虽然同样是样木,但没上次陆立海带着做榫卯检测的那段好。
质地倒是一样的,但外表没有上次那段光滑圆整,有一些畸曲歪斜的部分。
这种情况在木料处理中是非常常见的,毕竟天然的材料不可能每个都长得那么规整。
遇到这种情况,陆远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有舍有得,该去掉的部分都去掉,尽可能地留下最多的料就行了。
但现在许问的手法几乎是颠覆了他的认知。
许问就是一斧。
举起斧子,劈下去,一条树皮就跟着落了下来,掉在地上。
树皮上没有一丝白肉,木肉上没有一点棕色的残留,两者被完全地分开,好像本身就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最关键的是,他这一斧一点也不讲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
宽阔平整的地方一斧,狭窄畸曲的地方一斧,总能轻而易举地削下树皮,留下木肉,把木材的损失降到了极致。
陆远很快就看了出来,许问做到这种地步的关键在于对斧子与力量的使用,巧妙到了极点,几乎达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老实说,陆远的确是很有天赋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天赋,一直为此而骄傲。
木匠是个很看经验的职业,陆立海年纪的时候也是靠手艺出名的。但是很明显,就算陆立海没有因为管理的事情疏忽了手艺,陆远也远远超过了他不止一个层次。
陆立海曾经跟他说,他再努努力,没准真的可以达到老祖宗们的实力。
陆远其实不太清楚老祖宗究竟有什么样的实力,但他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也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而现在,看着许问动手做活,只是简简单单去个树皮,就仿佛让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目标。
斧面、斧尖、斧刃、甚至斧柄,一把铁斧在他手上简直被玩出了花,每一分每一寸都能被用上。
甚至,他这样随心所欲地使用着这把斧子,给人的感觉却一点也
不花俏,还是让人觉得很简单很朴实……
陆远的眼睛简直要被吸进去了,看得目不转睛。
旁边骆一凡和百里启的目光也被吸引进来了,百里启一句“我靠”,完全没了跟骆一凡犟嘴的心思,瞪大眼睛比陆远看得还认真。
一群人一声不吭,看着许问去完皮,开始分割布料。
流水面的要点是以小补大,本质上是一种最大最优使用木材的技术。
许问在县试时用这种手法来做凳面,本质还是因为分到的桐木质量不好,空心的部分实在太多了。
所以,这样不规整的木头,反而是他展示流水面技巧最好的材料。
陆远拿来的木头直径约有一尺,长度约在四尺左右,算是一块比较大的料。
许问把主要部分锯了下来,留下了比较不好看的边角部分,把它们进一步锯成了更小的多面体。
这些多面体各种形状的都有,都是根据木材原有的形态分解出来的,但很容易能看出其中的规律,每一块都是有讲究的。
空旷的房间回声清晰,许问的动作稳定流畅,节奏感极强,带着一种强烈的美感。
时间在这富于韵律的美感中迅速地过去了,最后,许问直起身子,把一个六面体递到陆远的面前。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你看看哪里还有问题。”许问说。
陆远有点迟钝地把它接了过来,放在手上细细摩挲。
这个六面体线条完整、结构匀称,简直像是机器打制出来的一样。它的每一个面都平滑无暇,即使是他的手感也摸不出一点缝隙。
老实说,这个东西要不是他亲眼看见许问一步步完成的,单只看这个六面体的话,他真的会认为它是机器用一块木芯里直接雕出来的!
这固然是因为这种叫流水面的技巧的确很巧妙,但更重要的是许问的手艺。
陆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手艺,一时间都有点恍神了。
“怎么样,能做到吧?”许问自觉把流程全部展示清楚了,笑着问。
“我觉得……不行。”陆远长吐一口气,摇头看他。
295 现代技术
“我做不到。”陆远说。
“为什么?”许问有些意外了。
陆远的基本功他是看过的,非常扎实,论综合性,可能比县试时的他还要强一点。
县试时,他才学了一年的木工,十八巧里只掌握了杉木巧和桐木巧,其实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不会。
县试时他就能用流水面手法拼出凳面,陆远没道理不会的啊。
“等等,我再做一个。”许问说。
他动作非常快,重新取来了木料。
刚才他做的是一个六面体,这一次他换成了更简单的平面,思考片刻之后,做得跟他县试时差不多,就是把不同的榫卯手法降到五种。
陆远看得眼睛发亮,等许问做完之后,他思考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这个比刚才那个简单一点,但还是做不到。”
“怎么会!”许问真的意外了。
“你这个的难度点是比较高。”
从许问去除杉木的外皮开始,百里启就没了声音,专心致志地开始看,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仿佛在记着什么。
现在他突然往前走到了一步,看着手里的笔记本对许问说,“你做的这个六面体,有三个六级技术点,六个五级技术点。平面简单一点,但也有一个六级技术点,四个五级技术点。我不知道这个小哥是什么级别的木工技师,但五级技术点高级技师基本上无法完成,对于特级技师来说也是很难的事情。”
这时的他跟之前完全不同,腰板挺直侃侃而谈,有一种由内而发的从容自信。
许问不知道他的这些技术点是以什么标准来评判的,但他这个解释的确清楚明白,很容易理解。
“嗯……请问你是把这些技术难点都列出来了吗,可以给我看看吗?”许问问道。
百里启好好说话,他对他的态度也跟之前完全不同。
“当然可以。”不等骆一凡交待,百里启就走过来把手里的本子交给了他,说,“就是随便记一下,比较潦草,看不懂的地方问我。”
的确非常潦草。
说句不客气的,百里启的字写得跟
狗刨的一样,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而且他还写得很简单,很多东西用一两个字或者符号代替,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他还在旁边配了图。非常简单的图案,只有最简单的线条,直线不直曲线不弯,画得非常拙劣,但无论是形态还是结构都非常准确,许问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画的是哪个部分。
“你觉得这里无法完成?”许问拿起平面流水面,用笔在上面勾了一个圈出来,问陆远。
“对!”陆远本来正拧着眉头在想,好像自己都不明白哪里有问题,这时突然如释重负,用力点头说。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呢?有难度吗?”许问又画了四个圈,继续问。
“有点难,勉强能做到,但不能保证效果。”陆远老实说。
也就是说,陆远是特级木工技师的水平,百里启指出的几个五级技术点对他来说属于有难度但可以攻克的关卡,六级技术点就做不到了……
许问盯着最早画的那个圈开始思考,这在他看来是很简单的工序,难度并不大,问题出在哪里呢?
“你觉得这里很简单不可能做不到?”百里启突然问。
“对。”许问抬头看他。
“唔,我看你完成得也很轻松顺利。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看你做出来,我是不相信这种技术难度是能靠人手完成的。”百里启也在琢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记得你在做那个六级点的时候,辅助手有一个特别的动作……”
许问也在回忆,这时配合百里启的话比了一个手势:“是这样吗?”
“不是。是之后的一个。”百里启摇头。
许问又想了一下,真的没啥印象了。
对他来说,这种都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就做到的事情。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你并不会去仔细思考其中的细节,琢磨哪里比较简单哪里很有难度什么的。
在他看来,都很简单,都没有难度。
“你能再做一次吗?我把你工作的过程做个影像保存,可以调出来回看。”百里启建议。
“可以。”许问在另一个世界呆太久,都有点忘
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方便了。
百里启积极主动地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扛来三角架和摄像机,还随手带了反光伞笔记本连接线之类的,转眼之间就布置出了一个小型的摄像间。
他熟练地调试完毕,对着许问比了个ok的手势,许问取过木料,再次开工。
他还是第一次在摄影机的密切关注下工作,一开始,那无声而巨大的眼睛的凝视让他有点在意,但锯子和木料一拿到手上,所有杂念就全部消失了,他瞬间就全神贯注地投入了进去。
很快他又完成了一个平面,摄影机卡答一声停止,片刻后,视频在旁边的笔记本上播放了出来,非常清晰。
“……就是这里了。”百里启啪答一声按了暂停,把进度条拉回去了一点,用0.5倍的速度播放。
这也是许问第一次这么细致地回看自己的制作过程——以前,他都是靠脑子回忆的。
他盯着这段慢速影像看了半天,突然说:“这里我的动作有点没做到位。”
“啥?”百里启愣了一下,抬头跟陆远对视了一眼。陆远一脸懵逼,摇了摇头。
“能用这个速度从头再看了一遍吗?”许问问道。
“可以是可以,但是……”百里启迟疑着说。
“对了,是要分析技术难点。”许问回过神来,点头说,“那个一会儿再说吧,我们先看这个部分。”
百里启又把这个部分重复了一遍,许问按下暂停键,说:“我明白了。”
这是基于桐木巧进行的一个变化,许问看连天青做过,照着学了过来,试了两次就学会了。
许问最先开始也是用在桐木的制作上的,但到了现在,他发现十八巧里很多手法其实可以通用,更别提杉木和桐木的性质本来就比较接近。
许问拿起一段木料,对陆远说:“我分解成细节单位给你看,你照着我的来做。”
陆远也拿了东西跟他一起做,许问做一步,他就做一步。
百里启托着下巴,在旁边看得很认真。骆一凡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眼前差不多年纪的三个年轻人,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