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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68 窗前鸟

    连天青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接过盒子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就出去了。

    许问知道,他接下事情,就一定会认真去做。而他,从不怀疑他师父的实力。

    于是,他身边的呼吸声只剩下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仿佛自从他到这里来之后,这个声音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样。

    说起来,也有两个多月没见了……

    “你最近在做什么?”许问突然问。其实他现在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但最终还只是问了这一个。

    “嗯?”连林林轻轻地回答,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听上去是在收拾各种东西。

    “出来之前,留在家里的时候。”许问很自然地问。

    “嗯……跟以前一样啊。帮着整理场里的东西,做饭给师兄弟们吃,偶尔四处走走,摘些野菜野果回家。就是……球球不在,少了个小捣蛋儿,怪想它的。”连林林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说的是球球,许问的耳根子却莫名有些发热。

    “不想我吗?”他鬼使神差地说,刚出口就有点后悔。

    “想啊,当然想。”连林林自己却没什么感觉,理所当然地说,“先是想你,后来师兄弟们都出去了,就想大家。不过走你一个还好,只觉得怪想的,走了大家就是又想又觉得轻松。”

    “轻松?”许问心里五味杂陈,有点高兴又不那么高兴,跟着问道,“为什么?”

    “少做好多人的饭啊!你们走了,我就只用管我爹跟我两个人的饭了!你们这些人不做饭,当然不知道做二十多个人的和做两个人的有什么区别!”连林林气鼓鼓地说,手在许问的耳朵上拧了一下。

    她平时也没少拧过他耳朵,但这时她的手放上来的时候重重的,下手却轻轻的,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带着一种异样的温柔亲密感。

    “你跟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许问红着脸说。

    “是吗!”连林林突然兴奋起来了,“是吗是吗?我爹从来都不这样说,他从来都说我笨得很,一点也不像他生出来的!他怎么

    这样嘛。结果还是很像的对吧?”

    许问看不见她的面孔,只能在心里默默勾勒。他突然发现,连林林容貌的每一个细节,眉角、睫毛、唇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几乎抬笔就能描画出来。

    “脸型很像,都是下颌略削的鹅蛋脸;眼睛也很像,都是杏仁大眼,眼尾上挑。不过师父鼻梁很挺,你是个小塌鼻梁。嘴巴也不太像,师父嘴唇薄薄的,你的很丰厚……”许问轻轻咳了两声,挠了挠又红了一点的耳朵边,强行转移话题。

    “你对你娘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吗?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连林林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忘了很多事情,对于整个过去都只留下了一些浮光掠影的印象,甚至包括把她生出来的母亲。

    “完全不记得了。不过你既然这样说,那我不像我爹的那些部分,应该就像的是我娘吧。不过我觉得我爹不喜欢我娘,不愿意提起她。我记得很早的时候我问过爹爹,他说他不知道,兴许是死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表情那么冷淡。”

    连林林的声音停顿了下来,并不像如何失落,倒是真的有些疑惑。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笑着对许问说:“哎,?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次问我娘的事哎。”

    “是吗?”许问愣了一下。

    “对啊。大家认识这么久了,你从来不问我家里的事情,也从来不说自己家的事情。我早先还很伤心,问我爹你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我爹说你这叫有分寸,哪像我,天天咋咋乎乎的,有点世界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连林林气鼓鼓地说。

    “是,是吗……”许问完全没想到她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天青说得没错,许问的确很注意说话做事的分寸感,很注意不要让别人感觉不舒服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好像很早开始,就学着看人家的脸色,注意人家的心情,时时刻刻换位思考,不要冒犯别人。

    久而久之,这变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他行为的本能。

    这样当然是

    有好处的。

    他以前在那个世界的时候人缘就很好,工作中跟甲方乙方的关系处得尤其好。

    班门那些传统工人,脾性习惯其实都有点跟社会人不太一样,但许问却跟他们相处得非常好,以致于后来劳资纠纷,那帮人还要来找他这个小打工的帮忙出头。

    在工作上,或者说在跟陌生人相处的时候,这种分寸感非常重要,是形成良好人际关系的一个重要基础。

    但在生活上,就不一定是这样了。

    这种过度的分寸感,仿佛在许问和其他人之间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墙,让他永远游离于他人之外。

    他不问别人的私事,也不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别人。

    他匆匆来,匆匆走,永远笑脸迎人,永远不示弱。

    “这就是所以为什么我没朋友吧……”许问低声说。

    “啥?”连林林没听清楚,问道。

    “我爸妈……爹娘从我很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在家。”许问突然说。

    “是每天要下地干活吗?讨生活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连林林很自然地说。

    “是的,讨生活嘛。他们把我托给邻居家,邻居也很忙,没时间管我,又怕我出事,就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说到这里,许问的话突然停住。

    这个世界的许问是有兄弟姐妹的,一大家子,并不像那个世界的他一样。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想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了,但现在说起来,仍然有一些画面是那样的鲜明。

    “窗口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鸟窝,大鸟天天带食物回来,嘴对嘴地喂小鸟吃。小鸟叽叽喳喳,绒毛越来越少,新的羽毛长了出来,会飞了。”

    许问轻声说着。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纤细而柔软的手,比一般人的体温更高一点,暖洋洋的。

    连天青拿着一样东西从外面走进来,刚到门口就皱起了眉。

    他向前迈了一步,但很快又收回脚步,在原地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转身出去了。

268 帐中苇

    第二天早上,许问在鸟鸣啾转中醒来,睁眼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闻到了一股草药的清苦味。

    “你醒了啊。”郝圣在他床边笑着说。

    许问愣了一下。

    他睡眠质量不算差,但也不至于别人进他的房间,在他身边呆那么久他都没醒。

    这一夜沉眠,睡得真是太熟了……但相应的,他的精神非常好,三天以来身体各处一直保持的疼痛也减轻多了。

    “我看看你的伤。”郝圣走过来说,开始各处检查许问的身体情况。

    “挺好,肿消得差不多了,淤血正在散开。不过看着挺可怕的,你们家小姑娘过来,多半得吓一跳。”郝圣笑呵呵地说着,非常亲切。

    “林林呢?”许问忍不住问。

    “一会儿你要治伤呢,人家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可不方便呆在这里。我让她避开了。江小朋友去了考场,临别前来看了你下。他说他会把评分的进展带回来的,让你不要担心。”郝圣说。

    “哦……”许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之前武夫人派人去找您,说您下山访友去了,访的是我师父吗?”

    “是啊。”郝圣的声音里有些感慨,说,“人生在世那么多年,能留下来的朋友就这么三两个。难得回来,当然还是要见一见的。”

    “我师父是专门来见您的吗?”许问又问。

    “那倒也不是。你师父之前不是隐居在小横村吗,他那脾气,我本来打算过去见他的,结果他竟然先来了林萝,老头还有点受宠若惊,哈哈。不过他先前没打算出来见人,后来听说你受伤了,直接就把我拖到这里来了。哎,你师父真的看重你,你以后要好好孝顺他。”郝圣没有隐瞒,坦然自若地说。

    事情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姚师傅把连天青叫出小横村,多半是因为他泄了行踪,要么避祸,要么避事。

    所以来了林萝之后,他也避不见人,保密自己的去处。

    结果一听说他出事了,连天青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带着神医好友过来看他,给他冶病。

    许问其实知道连天青对他向来不错,但那人的个性一直淡淡

    的,他真没想到会“不错”到这种地步……

    “不过青君之名的确响亮,隐居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认识他。昨天那两个官儿中间的一个,走了又折返回来,对着你师父就拱手下拜,嘿嘿,了不得,了不得!”郝圣笑呵呵地说。

    两个官儿中的一个?

    不可能是张总督,那只有孙博然了。

    孙博然出去又回来,显然是不想让张总督留意连天青的存在。

    当然,许问现在已经知道了,连天青跟他师父刘胡子是旧识,很早以前还当过一阵子的邻居。

    但他这样子,可不像只有这么简单。

    木工真传不是已经给刘胡子了吗?难道他师父的身份还另外有什么蹊跷?

    拱手下拜……一个皇家工匠……这身份显然非同小可。

    不过,不管是什么身份,连天青显然都是想要隐瞒的,结果还是因为他暴露了……

    许问轻轻吐了口气,突然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始治我的眼睛?“

    自从郝圣见到他以来,这少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除了坚持要治以外,感觉不是特别上心,就像那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一样。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点催促地发问。

    郝圣愣了一下,回味一下刚才两人的对话,突然笑了起来。

    “医案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开始。”郝圣愉快地笑着说。

    有金大夫和天作阁的全力相助,各项准备工作的确进行得很快。

    几乎许问刚刚问完,各种药草和工具就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抬了进来,热气腾腾的苦味很快充溢了整个房间。

    许问的头发被散下来,细密的毫毛一样的金针扎在了他的头上,没有痛感,但每一根扎上去的时候,都有一种过电一样的酥麻。

    许问平心静气,感受着头上和身体上细微的感觉,纹丝不动。

    郝圣低下头,正准备叮嘱他什么,看见他的表情,扬了扬眉,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病人配合,医生治疗起来当然更顺畅。

    不久,许问觉得自己的头顶上像是笼罩了一团腾腾的热气,这种热度像是

    从外面渗透进来的,又像是从内部极深的地方散发出来的,很难形容。在它的带动下,他整个头部的大小血管一起鼓动着,一阵阵地胀痛。

    “有点痛,忍忍。”郝圣说。

    “嗯。”许问应了一声,不仅依旧没动,连呼吸都没怎么变。

    不知过了多久,郝圣长吐一口气,收了手。

    “您老累了吧,坐下来休息休息,收尾的活就交给我吧。”金大夫说。

    “辛苦了。”郝圣没有拒绝,他三十年前就已经成名,现在年纪真的已经不轻了。

    这时候,许问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也不知道金大夫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

    最后,金大夫用干净的布条把他的眼睛一圈圈扎起来,让人把房间的窗户全部关上。

    “困了就睡一觉,睡醒看看能不能见光。记着循序渐进,光线不能太强,小心伤到眼睛。”郝圣在旁边叮嘱,不远处有人应和,是武七娘的声音。

    声音轻柔,空气和暖,许问被人扶着倒在床上,盖上被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入梦之前,他隐约听见几个字:“……加了点安眠成分……很顺利……”

    醒来之时,许问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缓缓睁开眼睛,稀薄的白光落了进来,又向四周漫溢了出去,像雾气一样。

    焦距渐渐凝聚,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空气里充盈着某种味道,一瞬间仿佛让他回到了某个非常怀念的瞬间。

    他看向一边,突然愣住了。

    一把割下来的雪白芦苇挂在帐子上,捆得整整齐齐,像一条巨大的狐尾,“尾巴尖”正随着空气的些微流动轻轻颤动着。

    那种味道更加明显。像是青草的涩香,但像是阳光晒过一样,带着暖洋洋的气息,清新怡人。

    正是芦苇的味道。

    “呀,你醒了!”轻快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靠近,连林林的笑容出现在苇絮背后,盈盈如水。

    然而转瞬之间,水变成了光,连林林脸上的惊喜与笑容一起绽放开来。她迎着许问的视线,开心地叫道:“你能看见了!”

269 何因此果

    许问也没想到自己的眼睛能好得这么快。

    一觉醒来,世界已经不同,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光景。

    看来郝神医说得没错,这不是什么大事,自然恢复也能在一段时间内复明。

    他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知道自己不会瞎了总是好事情。

    他起身漱洗,去向郝神医道谢。

    天作阁专门给他安排了一个独立的院子休息,就在许问住处的隔壁。

    他脸色明显有点苍白,显然前面为了许问复明那一番操作,真的伤了不少他的元气。

    金大夫在旁边服侍,跑进跑出地端茶倒水,殷勤得像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他看着郝神医的眼神无比崇敬,显然在许问看不到的这段时间里,郝神医的某些专业技能已经彻底折服了他。

    看见许问恢复,郝神医也很欣慰,把许问叫到身边问了好些话,身体各方面的情况关怀得无微不至。

    许问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长相。

    他身材微胖,比许问想象中年轻不少,须发甚至全部都是黑的,没一根银丝。他的眼神温暖而明亮,语气关怀而慈爱,感觉非常熨帖。

    “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快。不过还是注意一下,尽量避开强光的地方,短时间内不要用眼过度,不要受太多刺激。”

    他殷殷叮嘱,许问认真地听着, 点头应是。

    郝神医虽然是他师父拉来给他治病的,但这番恩情,他还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许问准备离开时,金大夫突然想起件事,把他拉到了一边。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姓徐的小伙子胳膊不能使了,截掉了。”他小声对许问说,有些抱歉的样子。

    是徐林川!手臂被截肢了?

    许问完全没想到他的情况竟然这么严重,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三天前七娘请了我给他看,那时候就不太好了。整条手臂肤色发黑,毒血蔓延,不截掉的话,毒气攻心,到时候就不止是一条胳膊的事了,性命都危险。”金大夫说。

    “败血症……”许问喃喃自语。

    “什么?”金大夫没听清楚。

    许问摇了摇头,金大夫继续解释。

    当时他为徐林川做下了这样的诊断,时间紧急,他直接进行了处理,截断了徐林川的手臂。

    一位前途无量的工匠学徒没了一只手,这代表着什么,金大夫当然非常清楚。所以他心里一直挂记着这件事情,来到这里见到郝圣之后,还特地向郝圣咨询。郝圣听完他的全部诊断过程,摇了摇头,告诉他医道自有极限,即使是他,在这种情况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心里的负疚稍有减轻,但还是感到很遗憾。

    “……徐林川现在在哪里,您知道吗?”许问听完,沉默片刻,问道。

    “刚治完就被他师父接回去了,我医馆的大夫每天上门换药,恢复得不错。但据说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意见人。”金大夫说。

    “……嗯。”许问点了点头,心情非常复杂。

    从某个角度来说,徐林川也算是自作自受。

    但他的所为,真的应该导致这么严重的结果吗?

    许问也并不这样认为。

    他心情有点沉重,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眼天色。

    现在还没到下午,他决定还是去江南工坊关注一下评分的状况。

    除了自己的分数,这也是一个关注整个江南路顶尖工匠学徒水平的最好机会。

    上次被关进地牢的时候,江望枫的那六凿让他有点惊讶。虽然他自己也能做到,但如果这是江南路年轻拔尖工匠的普遍水平的话,他对这个时代工匠水平又会有一些新的认知了。

    同时他又有些好奇。

    工匠是一种吃天赋更吃经验的职业,年轻人就能做得这么出色的话,更加年富力强经验更加丰富的成年工匠呢?

    他们会达到什么样的水平?

    皇帝急着召集并且提拔一批这样的工匠,究竟是想做什么?

    而一整批这样的工匠,又能发挥出什么样的能量,成就什么样的作品?

    许问真的有些好奇。

    中午左右,他到了江南工坊的门口。

    连林林听说他要过来,露出了“我早就猜到了”的无奈笑

    容,直接塞了个荷包给他。

    里面有一些零食,还有一些药丸,都是常用必备的东西。

    这荷包显然是之前就准备好了,随时带着打算给他带出去的。

    自从他醒来之后,连林林一直注意着通风采光,留意着他的眼睛,此时却也没有反对他的决定。

    许问想到她的心意,刚才面对郝圣时的那种熨帖感再次升了起来,比那时候更加强烈。

    现在,他站在江南工坊的门口,摸了摸放在心口的荷包,同时又碰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出门前连天青拿给他的。

    许问抬头看向前方。

    上次来的时候他身体不适,眼睛也不太好,没特别留意这里的情况。

    现在他放眼望过去,脚步却忍不住停住了。

    今天天空中云层密布,光线微暗。重重密云下,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房屋从他面前延伸了出去,黑鸦鸦的屋顶连成了一片,仿佛是另一片重云,气派非凡。

    据他所知,江南工坊拥有的不仅仅是木匠,还有泥水、陶瓷、纺织等多种门类。

    本次院试大部分科目,都是放到这里来进行的。

    就许问看来,这就是工业化体系的起始点。

    以大周朝现在的国力状况来看,朝那方面发展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相比之下,皇帝的举措不是不可理解,但多少还是有点太急,有点揠苗助长的感觉。

    许问的目光从眼前的层层墙瓦上掠过,几乎有了看到现代中型厂区的感觉。

    “工坊重地,不得靠近!”他刚刚靠近工坊大门,就有两名兵丁上前,用刀柄拦住了他,非常警惕。

    “我是木工科考生许问,之前因为身体不适暂时离开,现在回来重新旁观评分过程。”

    许问言简意赅,迅速解释清楚了自己的来意。

    两人明显放松了很多,但还是检查了他的身份,才放他进去。

    管理得真的很严……许问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结果刚进门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了一片嘈杂声。

    乱糟糟的声音中,江望枫的高嗓门格外清楚:“岑小衣,别以为你逃得了!”

270 阴险小人

    许问愣了一下,快步走了过去。

    进去是个石板路巷道,那帮考生就站在巷道拐角处,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拨人。

    一拨是江望枫,身边簇拥着不少少年,另一拨是岑小衣,也有不少人跟在后面。

    这时,江望枫正抬头看着岑小衣,满脸通红,满脸都是气愤。他指着岑小衣,还准备继续说什么,许问远远向后一看,两个兵丁正皱着眉,抬脚走向那群人的方向;又一回头,看见刚才守门的那两个兵丁也听见声音走了进来。

    他一个大步走到江望枫身边,一拉他的手臂,小声道:“行了,不要说了!”

    江望枫看着他,愣了一下,马上转怒为喜笑了起来。他一把拉住许问的手,上下打量,笑着问:“你眼睛好了?太好了!”

    许问突然出现,所有人都在看他,江望枫身边这些人也是一样。

    许问留意到,在他开口的时候,江望枫旁边另外一个人也伸出了手,试图阻止他。

    那个人肤色黝黑,鼻子眼睛都圆圆的,长颗像颗铜豌豆。不过他看见许问发了话,他就立刻收手闭嘴,一点也不争风。

    “这里是什么地方,别在这里吵!”许问的注意力回到江望枫身上,压低声音斥道。

    他向着两边各使了一个眼色,江望枫正要反驳,瞬间愣住,硬生生地扯出一个笑容,对着岑小衣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下午就到咱们了,大家还是考场上分胜负吧!走!”

    他平时看着软绵绵傻乎乎的,真的跟兔子一样,最后这个“走”字倒很有几分威势。

    他一声令下,铜豌豆马上起步,其他少年也迅速跟着一起动了起来,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很快散开,兵丁们远远看了看,终于没再上前。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去干什么?”许问刚刚进门又到了门外,忍不住问道。

    “你眼睛好啦!”江望枫刚刚撇下来的嘴角又挑了起来,拉着许问的手左看右看,“肿得消得差不多了,郝神医真的灵!”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许问,我铁杆的兄弟,死党!真正过命的交情!看见他就跟看见我一样,谁敢

    怠慢了他,我打上谁家里去!”他目光扫过这些少年,恶狠狠地威胁,转向许问的时候瞬间变了张脸,“这些都是我发小,大部分都是林萝本地人,也有一些外乡的,不过对林萝都熟。以后你来林萝,就算我不在,你找他们,啥事也都能给你办得妥妥贴贴的!”

    他一一给许问介绍了名字,许问数了数,除开他一共二十八个人,几乎林萝本地所有的考生都在这里了。

    尤其是那个铜豌豆,大名叫林豆,是林萝府另一座一级工坊罗星坊的当代传人。

    他跟江望枫同年,从小一起长大,也一起参加考试。

    去年林萝府试,两人同时参加,按理说可以异地报名,相互错开的。

    结果两人谁也不愿意这样做,最后还是一起报名参加了同一场考试,江望枫拿了第一,林豆拿了第二。为此,江望枫嘲笑了林豆一整年。

    “怎么样,考试见真章,分数证明,你就是不如我!”江望枫说起这事,又得意起来了。

    “是是是,不如不如,不如你傻。人摆明了挖的陷阱,你就往里跳,你是兔子吗你。”林豆面无表情地说。

    “你才是兔子!”江望枫恼羞成怒,但说着又有点讪讪的,“他说我们小许,我生气嘛。”

    现在是中午,考官给了一个时辰的吃饭时间,未初再继续评分。

    许问是吃过饭过来的,但这时也跟着他们一起去,随口问道:“他说我什么了?”

    “就说你眼睛是不是要瞎了什么的……”江望枫说了几句。

    “我瞎不瞎也不是他说了算的啊。”许问纳闷地说。

    江望枫试图转述,但又说了两句,渐渐琢磨过来了。

    岑小衣这话转述出来,其实是没什么问题的,甚至还可掰成关心,顶多就是用词有点不当。他当时的愤怒,更多的来自于他说话的神态语气,甚至和江望枫对他过去的印象有关,这种东西,说是说不清的。

    如果刚才造成骚乱,上面问责起来,多半会认为是江望枫寻衅滋事。

    还没出考场,在范围里就寻衅滋事,江望枫藐视考场,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王八蛋怎么这么阴险!”江望枫省过事来了, 忍不住大骂。

    “你上了一次当还上第二次, 记吃不记打啊,难怪这么胖。”林豆又在旁边嘲讽。

    不过江望枫会把上次上当的事情跟他说,可见两人虽然嘴上打官司,实际关系还是非常好的。

    江南工坊后面有一条小街,沿街开着一溜的小饭店。

    这些饭店门面都很简陋,硕大的木盆摆在外面,杂粮馒头堆成小山,各种菜食也堆得高高的,虽然有菜无肉,但份量都还挺足的,价格也不贵。

    江望枫介绍了一下,许问渐渐明白。

    江南工坊是工匠们的固定工作地点,有活的时候会发些工钱,虽然不太多,工匠们大多还要顾着家用,但手上总算有了些闲钱。

    工坊里有食堂,但一个是供应的食物非常单调,另一个是来来去去活动的都是那些范围,总有些人想出去转转。

    这样的小饭馆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运而生。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产业链了。

    经济的发展总会催生一些这样的周边产业,这当然还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江南路本来就比较富庶,经济发展相对来说比较快。

    同时,许问也知道岑小衣为什么会有意挑拨江望枫了。

    上午评分的时候,江望枫小露了一手,引起了对方的警惕。

    早上,两名杂役搬出一个考生的作品,其中一人中途不小心被跘了一跤,先只是上面薄薄的盖布飘了下来。

    结果另一个杂役跟着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下面的木板,反倒让板子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滑了下来,掉在了地上,瞬间就跌了个乱七八糟。

    那个考生脸色瞬间煞白,当时就要哭了,考官们也觉得很棘手。

    杂役是考场安排的,他出问题了,当然是主考方的责任。

    换成正常考试的话,这就相当于考卷意外污损。

    但考卷真的污损了,还可以想办法复原上面的字迹,能够看清上面的内容,木匠的活被毁了怎么办?

    这时候,江望枫站了出来。

271 变色

    “让我试试。”江望枫挺身而出,征得考官的同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个考生的作品从残骸拼回了原形。

    拼完之后,他问那个考生,“是这样吗?”

    那个考生满眼都是不可思议,拼命点头:“一模一样!”

    考官们也很惊讶,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江望枫非常理所当然地说,刚才东西彻底掉下来之前,盖布先滑下来了,那一眼看过去,他就记住了它的样子。

    “三天时间,我们都在想办法复制这座木样,对它已经很熟悉了,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位师兄是按什么样的思路来做的。”江望枫侃侃而言,非常自信。

    “我以前就有听说,天作阁这届传人天资绝佳,过目不望,果然名不虚传!”孙博然笑了起来。

    他的经验比在场所有人都更丰富,其实看着地上的残骸,他就已经能推断出它原本的模样,正与江望枫复原的结果完全一致。

    他这一开口,两个杂役顿时松了口气。

    出了这种事,他们肯定会被追责,但结果怎么样跟责任轻重关系还是很大的。

    “你还不是随的你爹,论过目不忘,你爹比你牛多了!”林豆冷哼,有点不服气。

    “嘿嘿,那又怎么样, 那还不是我娘眼光好!”江望枫得意地说。

    “哼。”林豆不爽地撇过头去。

    对于天作阁这对夫妻的事情,许问已经好奇很久了,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因为这件事,岑小衣对你起了忌惮……”他沉吟着道。

    这也不奇怪。

    这次考试的主要内容是复制,还是闭卷复制。

    对于其他考生来说,这样做的基础是分析并了解模型的结构和架式,但像江望枫这样的过目不忘者,一眼就能把所有细节全部记住,完成考试当然是更有利的。

    岑小衣立即发现了这一点,对江望枫产生了忌惮之心,所以刚才才会这样做,有意挑拨江望枫冲撞考场,失去考试资格……

    “这家伙太歹毒了!”江望枫愤愤不平,林豆等其他考生脸上也多少都有点不满。

    他们都跟

    江望枫关系不错,性格也偏向直爽,最瞧不惯这种背后耍阴招的家伙。

    但许问却有些奇怪。

    利用心理上的暗示挑动别人照着自己的意图行事,这的确是岑小衣惯用的手段。但是现在这时候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点?

    江望枫感冒的症状非常明显,很明显这场考试并不能发挥出他的全部实力。

    因为评分中一次小小的亮相就马上采取这样的行动,并不符合岑小衣惯常低调的行动方针。

    他为什么会这么心急?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吗?

    许问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是临走时连天青交给他的信封。

    他抬起头笑了起来,道:“不管怎么样,你刚才那句话说得对。阴谋诡计都不长久,咱们跟他考试见真章!”

    这句话显然很得这些少年的心意,所有人眉色一展,大声应是,林豆脸上更是浮现出了自信的光彩。

    上次府试他是输给了江望枫,没有拿到物首的位置,但那也只是一次考试,对手还不是别人而是江望枫。

    换了别人,再来一次考试,还多了一年的磨练时间,他不信自己会输给谁!

    一群顶尖的木匠学徒凑在一起,又在院试评分这个当口,聊起天来自然离不了这件事情。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闲聊,一顿饭吃下来,个个都对许问刮目相看。

    他说的话不算太多,但每每一语中的,几乎让人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可不是一般的水平能达到的……

    最后,就连林豆也有点佩服了,他小声对江望枫说:“我以为桐和这种小地方不太行的,没想到是我肤浅了。”

    江望枫脑中掠过连天青的面孔。昨天匆匆一见,所有人都在忙许问的事情,他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跟连天青打。

    对于许问这个师父,他真是好奇很久了……究竟什么样的师父,才能带出这样的徒弟?

    “你这么小声干嘛,大声说啊!”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江望枫迅速大笑着怼林豆。

    林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很光棍地举起了茶碗,面向许

    问:“以前是我偏狭了。天下何处无英杰,我向小瞧桐和道歉。”

    说完,他把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许问其实听见了他跟江望枫的对话,但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

    他笑着陪饮了一碗茶,心想,不愧是江望枫的朋友,真挺有意思的。

    聊聊说说,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一群人准时起身,准备回去工坊。

    才出门口,迎上撞上一群人,又是岑小衣那帮。

    岑小衣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正要说话,江望枫面无表情地转头,搭着林豆的肩膀,有说有笑地走了。

    许问从岑小衣身边路过,看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据江望枫他们的介绍,考官们的进展很快,上午最后一名评分的考生编号甲六十四,恰好拿的分数也是六十四分。

    按照这个进度,剩下六十三名考生完全可以在今天下午全部评完。

    一声锣响,江南工坊的大门再次打开,考生们鱼贯而入,回到上午所在的位置,整齐排好队伍。

    依照许问的考号,他的位置相当靠前,考官们当然一眼就看见了。

    见到他,孙博然只是掀了掀眼皮子,并没有多作表示。倒是张总督眼睛明显一亮,倾身上前问道:“许贤侄,你眼睛无碍了?”

    听见这句话,好多考生的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了。

    两天评分,张总督一直跟着,他们一直能见到他。这位大人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严厉,反而有些亲切的感觉,但怎么说都是总督大人,威势自然就在那里。

    这样一位大人,这种态度跟许问说话,关心他眼睛的情况?

    这家伙究竟何德何能……

    到底是什么人物?

    “谢大人关心,已然无碍。”许问不卑不亢地行礼回答,突然想到什么,眼角余光扫了岑小衣一眼。

    岑小衣就站在他旁边不远处,脸色果然有些变了。

    他这么心急,果然就是因为张总督异常的态度。

    但张总督之前不是对百工试不闻不问的话,是什么突然改变了他的态度?

272 最后十分

    八名考官上座太师椅,下方考生整齐列队。

    一座接一座的成品半成品模型接连被送了上来。

    现在考生编号已经评到了六十四,按照府试成绩的话,已然到了一府的前八名。

    这种名次,总分一百的情况下只拿到了六十四分,可见考官们的评分真的非常严格。

    江望枫挤开许问旁边的人,凑到他旁边跟他窃窃耳语。

    “之前我们综合考官们的评分自己算了一下,完成模型的主体结构最多能拿三十分,细节根据完善程度最多也是三十分,庭院部分三十分。考官们基本上就是按照这个标准,上下浮动。”

    许问并不怀疑他的判断,但是皱起了眉问道:“但这加起来也只有九十分啊,还有十分呢?”

    “那就不知道了,现在最高分也才七十六,八十分的还没有出来呢。”江望枫小声说。

    “你觉得你能拿多少?”许问问他。

    “嘿嘿。”江望枫笑了两声,露出自信的表情,但接下来一个大喷嚏把他辛苦营造出来的形象全部都破坏了。

    甲六十三号考生最终得分七十一。

    这分数在当前排名第二,旁边的人纷纷恭喜他,这考生咧开一个笑容,但马上就消失了。

    考号越往前,分数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高。他这个第二名能留多久还说不定呢。

    结果不到十分钟,他就被赶下了第二的位置,缩水到了第三。

    甲六十二号考生得分七十三,成了新的第二名。

    这时,许问往四周看了一眼。

    本次参加木工类考试的考生一共二百一十五人,徐林川一人缺考。

    考试结束之后,除许问和江望枫,一共二百一十三人留场等待评分。

    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大半的考生拿到了自己的分数,但一个离开的也没有,就算是那些十几二十分、已经注定要被淘汰的考生,也全部都留在了这里,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不,不光是最后的结果,还有整个评分的过程。

    每一个考生的作品拿出来,能看到的不仅是考官,还有其他在场的所有人。

    是什么样的,考官会给它们打什么样的分数,这个过程本身就值得考究。

    将近一天过去,能看出这评分标准的当然不止江望枫一个人,其他人就算没这么精准,也多少看出来了一点。

    在这个过程里,他们能充分看出同龄考生的大概水平,能看出考官以及这些考生要求以及前进的方向。

    这对他们来说,是大好的睁眼看世界的机会,他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也把握住了。

    六十三号和六十二号考生的分数刚刚出来,场上就是一片嗡嗡的低语声,所有人都开始讨论。

    维持秩序的衙役兵丁并没有管他们,证明他们这样做是被许可的,他们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讨论得更起劲了。

    六十一号考生拿到了六十八分,非常沮丧。

    这个时间这个分数,基本上已经注定了出局。

    六十到五十一号考生的分数基本上没什么变化,全部都在六七十分左右。到了五十一号,最高分还是七十六,仍然没有过八十的。

    结果五十号考生来了个大跨越,八十一分!

    这是第一个突破八十分大关的,场下四处都是骚动,江望枫也忍不住凑了过来,小声跟许问说:“的确不错,细节做得究竟出色,跟原版几乎一模一样。”

    “扣分项应该是院子的部分,完成了但不够细致。”林豆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过来,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再往上走,考生们的水平有一个突然的跃升,虽然还是七十多分的居多,但八十出头的开始不时出现了。最后评到三十三号的时候,一个新的最高峰突然出现。

    八十七分!

    “三郎,厉害啊。”江望枫笑着去拍他旁边一个人的肩膀。

    三十三号考生叫黄三郎,是林萝府府试的第五名,也是江望枫他们的熟人,出身二级工坊,中午跟着一起吃饭的。

    他狠狠地握了下拳,接着又摇了摇头,说:“上面还有你们那么多人呢,能进前三十就不错了。”

    “三郎这都只有八十七分,九十以上的得做成什么样?”另一个人皱着眉问。

    每一件作品被端出来的时候

    ,都是被所有人看着的。

    它是什么样的,它可能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评分,大家看在眼里,心里也基本上都有数。后面考官的分数出来,两边一对照,就能了解到很多东西。

    黄三郎这个作品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惊了,它形态完整,细节充分,从房屋到庭院全部都做得很完整。

    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左边是原型,右边是黄三郎的复制品,左右两件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做到这种程度,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完美的了,结果这样的作品,也没上九十分?

    那更高分得是什么样?

    “窗棂雕花略微粗糙,扣了三分。”林豆眯着眼睛看过去,肯定地说。

    这种距离按理说是看不清那种细节的,但林豆的视力显然比一般人强多了。

    “整体度也差一点,你仔细看。”江望枫同样眯着眼睛,看的却是模型的整体。

    “对,是不一样。”旁边的人也看出来了,纷纷附和。

    许问没有说话,但无论是林豆说的还是江望枫说的,他都看出来了。

    他的视力本来就比一般人要强一点,能看到更远的地方、看清更多的细节。这次重伤似乎并没有太大影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模型上微小的雕花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很快就看出了两边的差别。

    但更大的差别还不在这里,而是江望枫指出的那点,也就是两者的整体性上。

    主考方提供的这个原型只是庭院一角,但妙趣横生,圆融无比,每个细节都写着协调二字。

    而黄三郎的作品看上去也很完整很相似,但仔细看的话,每个部分都是割裂的,让人觉得很“硬”,就少了点感觉。

    黄三郎被这样一提醒,自己也留意到了,他拧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接下来的作品跟黄三郎情况差不多,不管完成度如何,在整体的协调性上差了不少。因此他们的分数都在八十五分上下徘徊,没一个超过九十的。

    “看来最后十分,就考在这里了。”

    林豆喃喃自语,转头与江望枫对视了一眼。

273 小瞧了

    “甲十一考生最终得分,八十九分。”

    落墨成书,新的分数被写在了榜单上,空气里的火药味越发浓厚了起来。

    至此,榜单上已经密密麻麻全部写上了名字,所余的空位已经不多。

    但也正是最后剩下的这些空位,才是真正最具有竞争力的人选!

    甲十一考生的分数刚刚出现,人群里就有了一些微微的动静。

    甲十一考生,是大府青知去年府试的第二名,排名相当之高,实力也相当之强。

    他的作品水平肉眼可见,能拿到当前的最高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即使是他,也没有超过九十分!

    最后这十分究竟会给到哪里,给到什么人?

    即使是那些早已被淘汰的考生,现在也有些好奇了……

    “甲十考生作品呈上。”

    听见这个声音,林豆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

    林萝府去年府试第二名,一级工坊的真传弟子,才十七岁就已经小负天才之名的林豆,将要接受考官们的认证了。

    江望枫表面上嘻嘻哈哈,嘲笑林豆去年输给了他,今年再输一次也没关系,但许问留意到,江望枫咽了咽口水,手掌紧握成拳,明显有点紧张。

    许问站在江望枫身边,看向前方并列的模型,左边的是主考方提供的原型,右边的是林豆的。

    一眼看过去,他就怔了一怔。

    一时间,他有点恍惚,左右看了看,感觉自己在玩那个名叫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左右两个模型实在太像了,这种像不是像之前那些那样,是对另一个的刻意的模仿。它们的绝对相似,一看就能看出来,那种一种从整体到局部、全面的复制与克隆!

    之前江望枫在评点其他考生的作品时,就提到了“整体的协调”。

    而这时,林豆的模型把这个概念实实在在地表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主考方提供的这个模型为什么会让人觉得格外的美、格外的和谐、仿若实景一角直接被摘下来放在这里?

    不单单是因为它有多精致、多巧妙,最关键的是它的每一分每一寸每一个角落,都与其它的部分连通贯穿,浑然一体。

    屋宇也好、亭石也好、山竹也好,它们的形态、它们所在的位置,全部都是整体的一个部分,为整体的气质服务。甚至有一些部分,它看上去就是

    很随意地摆在那里,好像没什么必要的。

    但当你由上至下地去通览全体就会发现,它们其实同样必不可少,是整体景观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能把复制的模型做到这种程度,不光是手艺好就能完成的,必须要制作者有着极高的审美,并且理解原作者,达到原作者有着极高的审美共鸣才行。

    许问留意到,看清林豆的模型之后,台上孙博然和刘胡子同时动容,孙博然侧头看了自己的师父一眼,而刘胡子紧盯林豆的作品,摸着下巴,缓缓绽出一个笑容。

    许问有点明白了。

    他今天一来就看见了刘胡子坐在上面,还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不过也没多问。

    这时看见他的表情,他突然恍然大悟。

    主考方提供的这个模型应该就是刘胡子做的。

    这老人一辈子住在锅响巷这种地方,按理说很少有机会见到这种高端园林的。没想到他竟然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做出这么富有意趣的设计。

    而林豆这样一个长得像铜豌豆一样的小少年,竟然能看懂他的这种意趣,并且将它复制出来……

    这一老一少,用这种方式产生了沟通,也难怪刘胡子会这么激动。

    “牛啊你。”江望枫拉了拉林豆,小声对他说。

    他先前没看清林豆做出的成品,还有点紧张,结果现在彻底看清后——更紧张了。

    先前的紧张是替林豆担心,现在的紧张是替自己担心。

    “嗯。”林豆自己却不像他们这么自信,鼻尖有点冒汗,紧盯着前面的考官们不放。

    “……甲十考生最终得分,九十八分!”

    然而林豆很快就听见了分数,听清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转过头傻傻地看江望枫。

    “深藏不露啊小子!”江望枫狠狠擂了林豆一下,语气里有点酸,但更多的还是真心实意地佩服与祝福,“这一年下了苦功吧,长进太大了!”

    九十八分,是迄今为止的第一个九十以上的分数,离满分一百只有两分之差。

    这种等级的高分,位列前十肯定是铁板钉钉了,说得夸张一点,拿到物首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这个分数实在是太高了,其他兄弟们也围过去,一个接一个地拍打林豆的后背祝贺他。

    林豆一开始还在咧着嘴傻笑——这小子向来面

    无表情,经常开口就是怼人,这表情对他来说显然非常少见,江望都在啧啧称奇——结果没一会儿,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反手一把去抓接下来那人的手,叫道:“喂,少借机报仇偷偷打我!”

    没想到那只手跟之前的那些都不一样,轻轻抬起,轻轻落下,非常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胸口:“恭喜你,太厉害了。”

    林豆看着许问,愣住了。片刻后,他对着许问诚挚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嗯,输给那小子一次,被他得瑟了一年,我可不想再输一次了。”

    “喂,关我毛事!”江望枫愤愤不平地说,“而且你爹的分数还没有出来,能不能超过你爹还不知道呢!”

    所有人都在笑,许问也是。

    笑声中,他转过头去,看了向岑小衣那边。

    果不其然,岑小衣正盯着这边,脸上没有笑容,表情有点阴森,却又点迷茫。

    许问非常清楚他现在的想法,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现在跟他也有点同感。

    岑小衣能走到今天,当然是有本事的,不止是耍那些阴谋诡计,在自己的专业技能上也是。

    毕竟搞掉了周志诚和齐坤,他就能拿到县物首,之后又能进一步拿到府物首,现在也敢肖想院试物首之位。

    他有本事,永远都在最前列但又不是最顶尖的位置上,所以他才想要去干掉顶尖者,那样剩下的就是他了。

    但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了现在。

    院试强者如云,这一次,他把目标对准了许问和江望枫。

    他的诡计的确有效,又得到了他人相助,的确削弱了许问和江望枫的实力。

    但恐怕他一万个没想到,许问和江望枫这次的考试成绩还没来得及展露,先跳出来了一个林豆,实力这么强,拿到了一个这么样的高分!

    江南路藏龙卧虎,他小瞧天下英才了啊……

    当然许问也是。

    他真的没想到江南路年轻的顶尖工匠学徒竟然有这么多,竟然达到了这个水平。相比之下,他先前过于担心岑小衣三连魁首的想法变得有点多余了。

    同时,他还有点好奇,江南路其他的这些物首,究竟又会是什么样的水平?

    还有……他自己的那件作品,又会得到考官什么样的评价呢?

    回想起来,许问心里不算特别有底,但真的非常好奇。

274 输定了?

    接下来本来应该是甲九考生,叫到这里时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没有马上叫出相应的编号。

    孙博然突然从台上站了起来,阻止叫号的司令官,向旁边几位考官招了招手,明显是想临时讨论些什么。

    考官们凑了进去,位于最旁边的两名副考官甚至站了起来,现场开起了小会。

    下面考生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略微有些骚动,江望枫也凑到了许问耳边窃窃私语。

    “甲九是徐林川吧?”

    “是。”

    “可惜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江望枫对徐林川本来没什么好感,但可能是因为在地牢一番交流,他承认了徐林川有点本事,产生了一些同行的猩猩相惜。更何况他现在这样的事情,是所有手艺人都不愿意看见发生的……

    “手没了。”许问简短地说。

    “啊?”这一下,不仅是江望枫发出了惊呼,旁边正沉浸在喜悦中的林豆也转过了头来。

    许问简单把金大夫告诉他的情况给他们转述了一下,周围几个人听见,所有人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

    “太他娘……”一个人低声喃喃,声音戛然而止。

    兔死狐悲,那一瞬间的悲凉人人皆同。

    考官们很快就商量好了,重新坐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孙博然面向下方考生,所有人同时噤声抬头。

    “现在尚待评分的还有九人,一人缺席,尚余八人,全部都是各府物首。此八人,亦为我江南路年轻木工科最出色最顶尖的八人,可想而知,其分数亦会突破方才的界限。因此,我等商议过后,重新拟定此八人的评分方式。”

    孙博然站起,走到高台的白玉栏杆旁边,俯视下方近在眼前的考生们。

    “此八名考生的八件作品将一同呈上,打乱顺序,摘下考牌,以匿名方式进行评分。待分数全部决出,再将作品与作者一一对应,录进榜中。”

    打乱顺序,匿名评分?

    许问的目光第一个落在了邓知

    府脸上。

    跟刘胡子一样,今天看见张总督和邓知府出现在这里,他也有些意外。

    不过他稍微转转脑子,很快就猜到了背后的原因。

    张总督多半是想跟徒工试主考官这种新兴势力争夺一下主导权,邓知府嘛,绝大可能是为了岑小衣而来的了。

    收买不了孙博然这种主考官,不是不可以对一些副考官做做文章。他坐在这里,就是一种无形的施压。

    不过他估计也没想到,孙博然会在最后关头使出匿名评选这一招,这样就算有副考官投靠了邓知府,也很难知道哪个模型是岑小衣的,也就很难做手脚了。

    没想到他抬头看过去,邓知府面带微笑,面无异色,还在微微点头,好像很赞同孙博然的话一样。

    八个同时评分的话,台子上面肯定是摆不下的,只能换个位置。

    兵丁上前把考生往后驱赶了一段,腾出一块空地,一张张桌子被搬了过来,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一排。

    排桌前面另外放了张单桌,杂役小心翼翼把刘胡子做的那个原型端了下来,摆在桌上,作为参考。

    接着,一盘接一盘蒙着细麻布的东西被抬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放在排桌上,整整齐齐。

    从考生们的角度看过去,被布蒙着的模型大小高度起伏几乎全部都是一样的,这首先证明了一件事情——考官们的顾虑不无道理,八名物首作品的完成度非常一致。

    可见,他们的分数必定非常接近,差别只在毫厘之间。

    这样,考官们只要稍微有杂念,胜负之势必然会被逆转,还是匿名评分更显公正。

    “开。”孙博然一声令下,八幅细布被同时掀开,八座模型同时出现在天光之下,距离考生们非常近,他们不需要太费力就能看清楚全部细节。

    一瞬间,考生们的窃窃私语声突然变得响亮起来,好些人同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轻呼!

    当然,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物首们的水平的确非常之高。

    刚才林豆的模型拿出来,

    得到了九十八分的高分,可谓是众望所归——对制作水平的判断,大家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的。而现在,草草看过去,这种水平的模型至少还有四五座。可见林豆的水平确实高,但也不是除了他就没别人了。

    但真正最大的惊呼声,来自于右首第一座模型。

    不是因为它做得太好,而是因为它做得——太差了!

    其他的模型全部都完整而精致,每一处雕花每一个转角都极尽讲究,尽可能地与原型一模一样。有一些也的确具体而微,难分真假。

    但右一这座模型,别的不说,首当其冲的,它跟原型明显不一样啊!

    雀替的雕刻也好、八面窗的雕花也好,甚至亭厅的角度、庭院景物布置的方式,都有着明显的差别,看上去远没有原型那么精致,看上去粗糙随意多了。

    考生们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许问。

    许问眼睛出问题,昨天和今天上午都没来旁观评分,早就已经传开了,不少人又是同情,又很高兴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眼睛都看不见了,这种考试要怎么办?

    之前就有很多人在讨论猜测,现在看来,结果已经摆在了眼前。

    眼睛不能用当然没法考试,许问尽其可能地做完了全部的模型,但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的结果。

    大面儿上他能做完,但更细节的只能潦草勾勒一下,无力完成得更好了。

    这个模型不用说就是许问的了!

    此时岑小衣也在盯着这座模型,唇畔泛起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

    许问做出这种东西,已然不足为虑,但强敌环伺,还是危机重重啊……

    “哎,你……”江望枫拍拍许问的肩膀,想说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林豆的脸上也有点同情。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孙博然和刘胡子一直紧盯着右一模型,眼神越来越震惊。而其他几位考官的眼神,也不知不觉被那座模型吸引了过去,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274 为什么

    “咳咳,开始评分吧。”

    只片刻,孙博然就回过了神来,清了两下嗓子,开腔道。

    这次是集体评分,方式跟上次当然不太一样。

    六名考官一起起身,到八座模型旁边仔细观看研究,按左右顺序各自在笺纸上打分,最后一起呈上。

    帐房先生根据考官评分,一一进行统计计算,最后得出八座模型的平均分,从左到右一一报出,成为这八名考生的最终得分。

    打分过程很简单,只是比之前需要更多的时间。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到了现在这个阶段,除了右一那种情况以外,大部分考生的模型都已经非常相似,中间的差别微乎其微。

    即使是这些经验非常丰富的考官,很多时候不仔细辨别,也是看不出其中的优劣的。

    考官们从台子上下来,走到排桌跟前。

    他们的脚步同时一顿,不约而同时走向了最右边——明显做得最差的那一座。

    “咦,考官们怎么回事?”有考生不解地问道。

    “考官们忙了一整天也累了吧,多半是先想从简单的开始先歇一下,这挺正常的。”旁边另一个考生故作老道地道。

    不过考官们在这座模型前一站就是老久,他们相互之间虽然没有交流,但表情都很认真——一种带着疑惑的认真。

    张总督和邓知府本来只是在上面看着的,见到这种情景也有点惊讶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也准备下去看看。

    结果刚刚站起,下面的考官们就直起了身子,走到旁边去看其他模型了。

    张总督身体一顿,重新坐下,邓知府本来很想下去看看的,这时候也只能跟着坐下。不过他若无其事地伸长了脖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

    接下来考官们的表现就很正常了,他们在每一座模型旁边停留,围绕着它仔细观察,偶尔上手把它翻个个儿,好看看内部;偶尔退后一步,把它和原型放在一起进行对比。

    这个过程里,考官们都没有说话,考生们也都安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地看着。整个考场仿佛正处于一种暴

    风雨来临之前的寂静中。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刘胡子第一个站直了身体,捶捶自己的腰,蹒跚走过去,把纸笺交给了书桌旁边的帐房先生。

    孙博然紧跟着递上,扶住师父,也给他捶了捶腰,问道:“怎么,不舒服了?”

    “老啦,连坐了小两天,腰真的有点受不住。”刘胡子感慨地说。

    孙博然眨了眨眼睛,没有马上安慰他师父,反而笑了起来,问道:“但是值得,是吧?”

    “……对!”刘胡子沉默片刻,突然也笑了起来,重重点头。接着他嫌弃徒弟道,“都一把年纪了,眨什么眼睛装什么嫩,丑得很!”

    孙博然安慰师父也要被损,愣了一下,无奈地苦笑。

    刘胡子一边踩着梯级往上走,一边仿佛漫不经心地回头,又往排桌的最右边看了一眼。

    分数渐渐全部汇总到了帐房先生手上,他开始一边往册子上登分,一边噼哩啪啦打算盘计分。

    到了这个阶段,他明显也比之前慎重多了,算完总分,没有马上把它登记到榜单上,而是单独眷写出到了一张白纸上。

    这整个过程里,考生们仍然没一个说话的,两百多人所有的目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现将所有分数从左至右,按排放顺序进行公布!”

    一名小吏接过这张白纸,高声宣布。这个人也是经过特别挑选的,声音如同金石相击,动听之余非常响亮,轻而易举传遍全场。

    “左一模型具体得分如下!”

    “孙大人评分,九十分!”

    “刘大人评分,九十三分!”

    “廖大人评分,九十五分!”

    “吉大人评分,九十三分!”

    “鲁大人评分,九十二分!”

    “冼大人评分,九十六分!”

    “孙大人分数翻倍,与其余五名考官合计六百四十九分,除以七,最终得分九十三分!”

    小吏报分的时候,帐房先生已经提起了笔,但没有马上落下,而是以询问的眼光看向诸位考官。等他们点了头进行了确定,他才低下头,在这个分数上

    面打了个勾。

    ——没有马上登榜,他要等所有八个模型的分数全部打完了才会对应考牌,确定这些模型分别是谁的,最后才登记录分。

    但是,他没有登记,不代表考生们自己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

    自己的孩子自己认,这些模型全部都是他们花了三天时间精雕细琢打磨出来的,跟他们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它们再怎么相似,也不可能真的一模一样,考生们一眼就能认出到底哪个是自己的。

    这个分数一报出来,就有一个考生似笑非笑,又是高兴又有些无奈的样子。

    他是前年的大川府物首,多在家里打磨了一年才来参加院试,肯定是有点野心的。

    九十三分是个高分,他也是第二个超过九十的考生。但是前面有林豆这个九十八分,他现在就已经被踢出了争夺物首的行列。

    “左二模型具体得分如下!”

    “……最终得分九十二分!”

    又一个考生露出了跟前面那位一模一样的表情。

    九十二分,同样超过了九十分,但比前面那位还要更低一点。

    照这个趋势来看,不仅物首没希望,最后能排第几名还不好说。不过这个人很快就看了许问一眼,略微松了口气。

    看成品,许问是准保准的垫底,前十他肯定是没问题了。

    此时林豆也有点放松。

    就说现在已经打出来的分数,他就已经进了前十,剩下再进一步就是赚的。

    许问的确是有点可惜,但他毕竟跟许问只是才认识,算不上太熟。再说了,这种事情,他也帮不上忙。

    虽说这样想,但他还是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许问。结果这一转头,他先看见了江望枫。

    江望枫没看考官,也没看帐房先生,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那些模型上。

    林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无比专注地看着的,正是最右边的那一个,也就是被公认为是许问的那件作品!

    为什么大家都在注意这个?

    林豆忍不住也多看了它一眼,又多看了一眼。

275 首次矛盾

    评分仍在继续,接下来又过了两个,分别是九十三和九十五分,差距果然只在毫厘之间,非常悬殊。

    接下来,考官走到左数第五个模型旁边,停下了脚步。

    许问一瞬间感觉到江望枫握住了他的手臂,他立刻明白过来,侧头小声问道:“你的?”

    江望枫摇头,许问愣了一下。

    不过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投向另一边。

    岑小衣双手握拳,视线上上下下,不断在考官脸上身上逡巡,一样非常紧张。

    考试到了现在,分数这么接近,你能不能拿到物首不仅要看自己的分数,还要看对手发挥得怎么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豆现在离满分只差两分,也不敢说物首就一定是自己的了。

    更何况,现在这样看过去,岑小衣的模型的确制作得非常出色,绝不逊于其他任何一个物首!

    江望枫跟岑小衣现在也算是仇人了,当然很在意他最终的得分。

    他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打量岑小衣的作品,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的确厉害……”他喃喃道。

    前后对照着看,它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雕花,都与原型一模一样,看不出半点差别。就整体性来看,它也别无二致,与原型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岑小衣从一个二级工坊的小学徒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的确确是有真本事的。

    许问也点了点头。江望枫的判断与他非常一致,他也非常认同。

    江望枫愁眉苦脸地移了移脚步,换了个方向,试图看到模型的另一边。

    这时候,恰好吉大人也把模型侧转了一下,把它稍微抬高了一点。

    刹那间,江望枫眼睛一亮,险些叫了出来!

    但马上,他就喜孜孜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悄悄把许问拉到了另一边去。

    “没事没事啦,他输了。他有个地方雕坏啦,你看那里!”江望枫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

    许问轻轻拍了他一下,让他冷静一点,同样眯着眼睛望过去,马上就发现了江望

    枫所说的那一点。

    那是檐下的一只雀替。这里雕的是四圣兽,每只圣兽各有两种形态,或一坐一卧,或一飞一伏,形态灵动,但描绘得非常细致,一鳞一羽都清晰异常。

    但岑小衣雕刻的却并非如此。

    他可能是时间不够,在这只雀替上含糊了一下,鳞羽并没有那么分明,只雕出了它的形态,并没有太细致的东西。

    但是,许问看见这只雀替,目光却微微一缩,像刚才的江望枫一样,也转了个方向。

    这时模型还是被抬高的,另一面的雀替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许问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只雀替,也跟之前的那个一样,只有形态,而无细节!

    他注视着那个雀替看了半天,这时吉考官可能是为了方便观看,自己转动起了模型。

    一只只雀替从许问转过,让他看得非常清楚明白。

    没错,每只雀替都是一样的处理方式!

    “嗯?他跟你……”江望枫也留意到了,此时他脸上的喜色消失了,疑惑地向着许问的方向偏了偏头。

    “嗯。”许问点了点头,抬起头来,看向岑小衣。

    岑小衣也正好在此时抬头,他对上许问的目光,自信地一笑。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他心底深处的自得与炫耀才满溢而出,稍微泄露了一些他心底的东西。

    “不对,跟你不一样。”江望枫没留意这边的暗潮汹涌,他仍然在盯着岑小衣的模型,缓缓摇头,“但又有些一样的地方,整体感觉……不好说。”

    “看看考官的评分吧。”许问说。

    考官们的分数很快全部汇总到了帐房先生的手上,随后,小吏嘹亮的声音穿透所有人的耳膜。

    “左五模型具体得分如下!”

    “孙大人评分,九十九分!”

    “刘大人评分,九十分!”

    “廖大人评分,一百分!”

    “吉大人评分,九十九分!”

    “鲁大人评分,九十七分!”

    “冼大人评分,九十八分!”

    “孙大人分数翻倍,与其余

    五名考官合计六百八十二分,除以七,最终得分九十七分!”

    听见这个分数,岑小衣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其他考生也全部都是一愣,很快低语声纷纷响起。

    前面各名考生,考官们给出的分数都是差不多的,最多也不会差过三分。听见第一个考官的打分,就能大致算出最后的分数。

    所以,孙博然的分数出现的时候,岑小衣心里迅速就是一喜,结果接下来的第二个分数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最后的得分也是如此——其他考官的打分都相当高,如果不是刘胡子这九十分,他绝对能超过林豆,拿到新的高分!

    而这,也是刘胡子和他徒弟的打分第一次这么悬殊,之前两百多次,他俩的分数都极度接近,大多数时候都一模一样,显示出师徒俩审美与工艺判断的高度统一。

    其他考官显然也很意外,所有目光全部落在刘胡子身上。

    这个阶段,需要考官们确认小吏刚刚报出的分数,然后再由帐房先生把分数登在榜上。

    结果六名考官,两名监考的官员,竟然没一个人动弹。

    “刘大师这个分数,打得有点……出乎意料啊。”邓知府看了张总督一眼,微笑着开口。

    张总督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刘胡子,显然也想知道他这样打分的原因。

    刘胡子挺了挺腰,有点费劲地折腾了一下自己的站姿,终于决定找个地方蹲下。他这样子,再加个烟袋的话,简直像个田埂上乘凉的老农。

    “你报得对,就这分了。”刘胡子向着帐房的方向点头。

    “师父你……”孙博然皱眉。

    “我倒是有点奇怪,想问问你。这小子的雀替明显跟老子做的不一样,你凭什么给他这么高分?”刘胡子毫不客气地质问他。

    这种场合这样说话明显不合适,孙博然清了清嗓子,看也不看岑小衣,但语气非常坚定:“因为我觉得他做得好!”

    “哦?哪里做得好了?”刘胡子斜着眼睛问。

    孙博然低头,看着他师父,一时间,竟然有了一些互不相让的感觉。

276 特例

    师徒俩难得意见相左,像是要交锋一样,考生们有点紧张,其他考官和两名监考官则相互对视,摆出了看好戏的样子。

    “岑小衣这尊模型的作工的确很显手艺。首先,他基本功非常扎实,已经达到了大巧不工的地步。该一刀雕成的部分,绝不会用两刀三刀。这非得长年累月的硬工夫不可,现在看来,两百余名考生里,能做到这一点的不过十数。”孙博然语气平静,但缓缓道来,让所有考生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他的字句之间,不约而同地再次看向那尊模型。

    这个评价,可真是太高了!

    很快他们就发现,孙博然说得一点也没错。

    木匠的基本功是会完整体现在制作的细节里的,他们刚开始学的时候,就要对着师傅的成品细细研究,他的每一刀是怎么使的、每一处力道是怎么运的……所以常常,木匠个人的习惯与特色也会融入其中,成为辨认其个人作品的依据。

    岑小衣的风格就是简明利落,很少多余,而这一点,非强大的基本功不能完成。

    许问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有点诧异。

    这种风格跟岑小衣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而且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大量的汗水、大量枯燥而重复的工作。这些做不得半点假,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难怪他会有这种自信,搞掉冒尖的一两个,剩下的就一定是自己呢……

    而看完他的模型之后,从来对岑小衣都不假以颜色的孙博然,表情都温和多了。

    一个老木匠最喜欢的,就是勤奋肯用功的徒弟了。

    有心计,肯下苦工,识字,会跟人打交道,长得还好看,难怪他会有这样的野心,而且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只是……

    “除了基本功以外,这尊模型房屋结构正确合理,庭院设计与原型一致,最巧妙的还是……”孙博然上前,把模型向上掀了一下,特地露出檐下的木制结构,“这八座雀替。”

    “哦?这八座雀替仿佛跟我做的不太一样啊。”刘胡子掀了掀眼皮子,没精打彩地道。

    您做的雀替细致入微,宛然如生,绝对是一等一的佳作,不然,我等也不会一致公认此为本次院试的原型。但我在京都建造墨艺殿的时候,皇上曾拨冗来到工地,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

    孙博然侃侃而谈,提到皇帝的时候,所有人全部挺直了脊背,肃然起敬。

    最明显的是站在下面的那些年轻人,个个脸色发红,眼睛发亮,身体殷殷倾向前方,表现得无比热切。

    如果说徒工试和百工试是一条通天梯,孙博然就是活生生摆在他们面前的样板。以一介工匠的身份,站在皇帝面前,还能在他们面前说起曾经发生的事情,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光宗耀祖的事情了。

    “那时,墨艺殿初建,雏形已定,细节未丰。各位理应清楚,此时,墨艺殿所有图纸烫样、包括各种细节,其实早已全部完工,经由层层确认,已成定论。”

    所有工匠,无论师父还是徒弟,此时都在点头。

    就算是普通盖座房子也要把前面这些工序全部走完的,何况皇殿这种大型建筑。这种事情,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路,大家肯定都是知道的。

    “墨艺殿全部规划与设计,所有图纸与烫样,全部由三名皇家大师与我,一共四人完成。我四人当匠人的年纪加起来超过两百年,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孙博然说得平静,也没人觉得他是在自夸。不,他只说经验,其实已经是大大的谦虚了。

    孙博然年少成名,年老气象堂皇,名作盈身,是最顶级的工匠大师。其他三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能当上皇家工匠的,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大人物?

    他们有的,不仅仅只是经验,更是超卓的灵感、审美与绝顶的技艺!

    此时,考场上上下下全都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只是铺垫,肯定还有后文的。

    “工地自然不免杂乱,皇上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名小工在木板上画图。他生了些兴趣,驻足旁观了片刻。那小工所画的正是墨艺殿,具体而微,十分细致。片刻后,皇上将我等召去,让我等细看那小工所绘的图样。一个时辰后,墨

    艺殿停工,重依此小工的图样绘制详图,已建与之冲突的部分全部推倒重建。”

    孙博然语气和缓,似乎还带着淡淡笑意,以致于听话的这些人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几息之后,所有人集体震惊了。

    一个小工,推翻了四个皇家工匠的集体智慧,让一座皇家宫殿重建?

    放在普通人家里,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只有在皇家,才会有这样的气魄吧……

    许问也很吃惊,这时他眼角余光突然扫到岑小衣,他同样一脸热切,甚至有点饥渴的感觉。

    众目睽睽之下蒙受皇恩,一鸣惊人,再没有比这更符合他梦想的故事了。

    “这位小工,难道就是刚刚直升工部侍郎的王一丁王大人?”鲁考官突然发问,同时响起的还有冼考官的声音,“墨艺殿,难道就是今年年初刚刚落成的那座奇殿?”

    “正是。”孙博然一句话回答了两个人,接着微微一笑,“王大人今年方才弱冠之年,岁数资历从来不能代表一个人的水平,更何况这名考生的作品,虽然在师父您的基础上进行了一些修改,但留神不留形,改得非常巧妙,加减之下,应该拿到更好的分数。”

    刘胡子听了没有说话,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向旁边帐房先生:“我分数定了吗,现在还可以改吗?”

    一瞬间,岑小衣脸上的表情破裂了,狂喜之色从温和的外壳下**裸地绽开,过了一会儿才费劲地收起,但还是不可抑制地渴望地看向了那边。

    “确认之前均可修改。”帐房先生朗声说道。事实上,这也是正常的流程。

    “那行。我之前是九十是吧,给我改成九十五。”刘胡子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非常随意地说。

    “……总分六百九十,除以七,均分九十八分五,四舍五入,最后得分九十九!”小吏声音洪亮,再次确认之后,帐房先生提笔,墨迹淋漓地落在了榜上。

    自此,岑小衣超过了林豆,最终得分暂时排在了第一位!

277 天下有人

    “我……靠。”

    江望枫靠在许问旁边,轻轻感叹了一句,表情非常复杂。

    事情急转直下,岑小衣这分数实在太高了,离满分只差一分。他真没有把握自己一定能超过他。

    许问很在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他小声问道:“这位王一丁王大人,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少年英才,一举成名,我娘跟我咧咧了好久了,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让我警醒点儿。她还说下次去京城看能不能找机会跟王大人见一面,好好拜会一下。”

    “墨艺殿呢?究竟是什么样的?”

    “刚落成不久,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有人从京城回来,说它神异惊人,宛如不在人间,我也有点好奇。”

    神异惊人,宛如不在人间?

    这个形容让许问也有点好奇了。

    不过在这个世界呆得越久,他越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时代信息来往是多么的闭塞。

    这位王大人可能是京城的新贵,名声大噪,但在此之前,他完全没听过他的名字和事迹,好像那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除此以外,墨艺殿、朝知阁……这些东西一鳞半爪地露了一点端倪,就再也没有接触的渠道了。

    不光是这些,对于他们这些工匠学徒来说,江南路以外的世界,就像异国他乡——甚至还不如现代的外国——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京城,见识一下墨艺殿,见识一下这个世界最顶级的建筑工艺啊……

    许问对岑小衣的分数表现得很平静,江望枫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我就不信我会比他差了。”他握着拳,踌躇满志地说。

    接下来果然就是他。

    与先前岑小衣的不同,考官们一见他的作品就纷纷展开了眉,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成品质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模型摆放的位置。

    模型位于台下,下午时出了太阳,光线比上午反而明亮得多。此时日光已西斜,恰好透过过白玉廊柱,半铺在他的模型上,明暗交错,仿

    佛让它焕发了一种别样的神采。

    而这样看过去,他的作品与刘胡子的当真是一模一样,一根线条、一个雕面也不差。

    果不其然,江望枫强大的记忆力在这种类型的考试中发挥了极其强大的威力,那么短一点时间,别人只能大致记个梗概与最核心最主要的部分——之前那些作品就算看上去是一样的,也没办法达到百分百统一的地步。

    只有江望枫,连其中的一草一叶、一鳞一羽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并也有能力在实际制作中还原到与其完全一致的程度。

    考官们绕着这个模型看了几圈,最后相互对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们回身打分,给出的结果再次让其他考生吃了一惊。

    九十九分。

    全部六名考官全部打出了一样的分数,一分也不差!

    这样,江望枫最后的得分也显而易见了。

    九十九乘以七再除以七,他同样九十九分,与岑小衣同分,与他并列在了第一名!

    岑小衣刚刚露出的笑容又消失了。他是四舍五入拿到的九十九分,江望枫是实打实的整分,最后统分肯定是他比较吃亏。

    就算两人真的同分要再加试的话,他也没信心能超过对方。

    一夜没睡,还受了风寒,他竟然还能发挥得这么出色?

    天作阁果然不愧是一品工坊,名不虚传。要是我也能托生在这样的家里,从小到大严传严教的话……

    岑小衣的眼中掠过一片阴霾,淡淡扫了江望枫一眼,又再次移开目光。

    “啧,我就知道……阿嚏!”江望枫自己却不太满意,他刚好又一个喷嚏出来,打完喷嚏,揉揉鼻子,他不爽地说,“做花窗的时候我也正好打了个喷嚏,一根花棱雕错了。本来想重做的,但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只好算了。考官们眼神真的太好了……”

    一根花棱雕错,扣了一分,不然他就是满分了。

    “天道缺一,自该如此。”许问安慰他。

    “哼哼……不过好歹跟那小子同分,回头物首花落谁家还不知道呢!”江望枫还是有点不太满意,但心情倒是马上就平复了,再次得

    瑟了起来。

    左数第七件作品得分九十六,分数不低,进前十肯定是没问题,但物首肯定是没希望了。

    那名考生表情微妙,有些高兴,但不免又有些失落。

    能走到这里的人,谁会没点野心?

    但也正是因为来到了这里,他们才看到了天下之大,自己绝对不是独一无二的。

    然后,所有未评分的作品里只剩下了许问那件。

    这件做得有多敷衍粗糙所有人都看得见,这种水平,放在两百多人里也只能算个中游,别说物首,通过院试也没戏!

    于是大部分考生都纷纷放松了下来,开始对照各自的分数,确认自己所在的排名。

    还有一件让他们很感兴趣的事情。

    现在榜单上江望枫和岑小衣两人同分,物首是谁还没有真正定下来。

    考官们是会计算小分,直接判江望枫获胜,还是让同分的两人加试一场,再看物首究竟花落谁家?

    不管怎么说,两强相遇,肯定是有好戏看了!

    但也有些人注意到,排名并列第一的江望枫和排名第三的林豆表情却并没有放松。

    他们仍然紧紧盯着许问那件作品,留意着考官们的举动。

    受他们影响,其他考生也渐渐安静下来,一个个把目光投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们不会觉得这东西还有威胁吧?”有人凑到同伴身边小声耳语。

    “看他们关系不错,也许是代他操心?”也有人这样猜测。

    “这会儿操心有什么用,东西做完了就是做完了,没做好就是没做好……”有人撇了撇嘴。

    “不是,你们没觉得吗?这个模型看着有点怪怪的,越看越……”终于有人开口,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把结尾两个字咽了进去。

    更令人看重的是,此时考官们的表情也与江林两人极为相似,那种显而易见的凝重,表示许问的作品绝不是那么简单!

    轻风掠面,带不走人声。

    不知为何,考场上再次安静了下来,考生们集体屏息凝神,好像又将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发生一样!

278 不可理解的分数

    “孙大人请。”

    过了好一会儿,考官们直起身体,纷纷对视,众人向孙博然拱手示意。

    而在此之前,刘胡子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一屁股坐下,拿起纸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没一会儿,他就吹干了墨汁,把纸笺对折了两折,放到旁边的托盘上。

    然后他捶了捶老腰,长出一口气喃喃自语:“可算完了,累死老头子了。”

    听上去像是抱怨,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放在最末的那座模型,眼中光芒闪烁,复杂异常。

    托盘上的纸条越来越多,最终当总数变成六张的时候,小吏飞奔过来将它端起,小心翼翼捧到帐房先生身边放下。

    帐房先生麻利地翻起一张,同时公开报出:“孙大人评分:一百分!”

    真正的一鸣惊人。

    单是这一个分数,就让下方发出巨大的喧哗声。好些人都嚷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许问的模型,又盯向已然坐回太师椅的那些考官,完全不明白这分数是怎么打出来的!

    这一下,就算兵丁们强行制止也压制不住这些声音了,考生们个个的脖子都伸得像鹅一样,叫声也像鹅一样嘈杂无序,听不清楚内容。

    但是就算内容听不清楚,其中包含的情绪也清晰可辨。

    愤怒、不解、迷茫——所有人都在要求一个解释!

    两百多个人的群体情绪还是有点吓人的,张总督有点动容,他侧身倾向旁边的孙博然,问道:“孙大人,这……”

    孙博然抬起一只手,接着摇了摇头:“不急,等其他师傅的分数出来再说。”

    他中气十足,并且也没有有意压低声音,周围的考生全都听见了。

    他们的情绪暂时被平复下来,带着浓浓的疑惑看向帐房先生,也想先看看后面的发展。

    考生们开始喧哗的时候,帐房先生的声音也停了下来,这时见他们安静,正要开口,孙博然又伸手止住了他。

    “考场纪律,恐怕你们都忘了。”他俯视下方,目光森然地扫过众人,“那我就再强调一次。在这个地方,要说话,可以,先举

    手征得考官同意,获得许可后再说。未得许可随意咆哮考场的,一律逐出,取消考试成绩!”

    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过处,每个考生都觉得他是对自己说的,刚才的气焰一下子就被打消了,个个缩头矮身,头低得跟鹌鹑一样。

    孙博然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向帐房先生点了点头。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帐房先生松了口气,继续往纸上登分,一边登一边念:“刘大人评分,一百分!”

    考生们再次微微骚动,但孙博然的话言犹在耳,他们再不敢像刚才那样大声喧哗。

    “廖大人评分,一百分!”

    “吉大人评分,一百分!”

    这两个分数出来,孙博然的话再有份量,也有点压不住了。

    岑小衣看上去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其他人喧哗的时候他也安静如鸡。但现在,他也忍不住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前面考官的方向。

    ——尤其盯的,是姓廖的副考官。

    但对方看也不看他,正与旁边的吉考官说着什么。

    岑小衣看了一会儿,再次低下头去,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握紧了。

    “鲁大人评分,一百分!”

    “冼大人评分,一百分!”

    六个分数全部出来,考生们中间“哄”的一下,传来极其明显的惊叹声。

    “凭什么!”

    “不公平!”

    好几个考生愤然大喊,几乎全是排名靠前,有希望上榜过关的。

    这也很正常,除了个别特例,考到这个时候还能排名靠前的,都是江南路最顶尖的年轻人,各大工坊几年十几年悉心培养出来的——

    简单来说,就是没怎么受到过社会痛打的。

    他们心高气傲,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表达出来了。

    “甲十号,甲二十七号,甲十六号。”孙博然往下扫了一眼,简洁明了地点出了几个考生的编号——正是人群中叫得最凶的那几个。

    接着他挥了挥手,吩咐道,“违反考场规则,把他们带出去,取消考试成绩。”

    他甚至没有提高声音,但所有人一下子

    全部哑了火——他是当真的?

    这三个考生的成绩全部都非常优秀,按当前排名来看,基本上已经稳了前三十,可以通过院试的了!

    哦,不对,甲十六号考生的成绩刚好卡在第三十名上下,许问排名中游的话他可以上,排名第一的话,他就是第一个落榜的受害者。

    但不管怎么说,就这样取消成绩,他们多年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明年再参加考试的话,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考场上的声响如同潮水一般,再三反复,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三名考生被兵士强拖了出去。

    他们再三讨饶,声音非常响亮,但孙博然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并不表态。

    他这时的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兵士们丝毫不顾他们怎么挣扎怎么号叫,两人押一人地硬把他们拖了出去。

    叫嚷声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了院门后。

    “不是不许你们发言。发言前,要先举手,征得考官同意,然后才能开口。懂吗?”孙博然这才说话,语气甚至是温和的。

    “懂!”

    有些考生大声齐应,但也有些刚刚开口就闭上了嘴,显然已经彻底把孙博然的话听了进去。

    “孙大人分数翻倍,与其余五名考官合计七百分,除以七,最终得分一百分!”

    万籁俱寂中,帐房先生报出最后的得分。

    接着,一名小吏再次重复,征询地望向各位考官,以求他们最终的确认。

    小吏话音刚落,下方突然有人举起了手,接着,一只又一只的手举了起来,密如林木。

    孙博然笑了一笑,正要开口,他旁边邓知府也举起了手。

    “邓大人?”孙博然扬眉。

    “对这位考生的得分,我倒也想听听解释。”邓成生微笑着说。

    他早就在等这个时候了,这时也第一时间发话,一边说,一边还若无其事地看了旁边的张总督一眼。

    但很快他就皱起了眉。

    张总督正以手支颐,紧紧注视着许问那尊模型,显然并无开口的意思!

279. 比我好

    “我来说。”

    孙博然还没说话,刘胡子先一步开口,止住了徒弟,“这东西是我做的,我应该更有发言权吧?”

    孙博然当然不会说不是,其他考官也纷纷点头,把他让在了头里。

    “这个分数,我自己是不满意的。”

    谁也没想到刘胡子开口就是这样一句,都惊呆了。

    这个时候,只有孙博然微微点头,表示了一下赞同。

    “如果不是满分只有一百分,且没有附加分的设置,我要给他打一百二,一百五,两百分!”

    结果谁也没想到,刘胡子再次语出惊人,却是急转直下!

    “什么意思?”邓知府皱起眉,表示不解。

    “意思就是他比我做得好!好多了!他做的这个,就是老头子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但没水平做到这样子。看了他的,老头子才知道我想要的真正是什么!”

    刘胡子连珠炮一样地说着,毫不避讳,毫不回避,坦荡到了极点。

    说完后,四处一片寥然无声,真正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于工匠来说,技艺就是武,是客观标准;审美是文,是主观标准。

    一个工匠往往会承认另一个工匠的技艺比自己高明,因为这是一看就知道的事情。

    但到了更高的境界,每个人的审美会走向不同的方向,那时候就会出现各种流派,大师们不会轻易承认自己不如另一个大师。

    但刘胡子就这样做了。以一个九十多岁的老木匠、皇家工匠之师的身份,承认别人比自己强。

    而他比较的对象,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众所皆知,他学艺的时间不到三年,师承完全不明,出没出师还不知道呢。

    所有人此时都在看着刘胡子。考生们脸上是震惊,其他考官们脸上却是佩服。

    抿心自问,他们就算觉得许问这个模型做得真的好,也很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承认这一点。

    但刘胡子就这么做了,这老人的心胸……难怪能教出这样闻名天下的弟子!

    “师父你……”孙博然也没想到刘胡子会说得这么直接,苦笑着开口。

    “我说得不对?”刘胡子斜

    着眼睛瞥他。

    “……对,的确是。”孙博然承认。

    简短的对话再次震惊四座。

    刘胡子自己这样说是一回事,孙博然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师父有错徒弟尚须讳言,更何况是这种比较?

    难道许问的作品,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

    张总督终于动容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白玉台上蹑阶而下,走到许问那尊模型的旁边。

    先前,为了表示对考官们的尊重,他有意避免了干涉考试流程,一直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上前。

    他的举动拦住了邓成生将要出口的话,邓知府欲言又止,思索片刻,跟在他后面一起下去了。

    此时,许问也在看着自己的作品。

    三天考试,他一直在各种疼痛和不适中浮沉,精神与身体一直保持在某种极限状态。

    在这种极限中,他似乎触及了一种微妙的境界。

    刘胡子制作的这座庭院灵气满溢,别有意趣,充满了延伸感。仿佛透过它,能看见整片乡野,整个悠然闲适的世界。

    但仅仅只是如此吗?

    许问一开始觉得是的,但到了中间某个时刻,他却并不这样觉得了。

    这座庭院的设计与规划里,包含着一种“钝感”,它与它表现出来的精致细巧是冲突的,但的确存在。

    如果说庭院本身令人感受到的是“生趣”,这种“钝感”就是隐藏在生趣背后的“死亡阴影”。

    死亡是可怕的、苦痛的、令人回避的。但如果没有死亡的恐惧,又如何能映出生路的鲜活?

    世界本来就不是单独的一个面,而是阴阳并行的圆体。

    而刘胡子所造这座庭院太过精致圆满,无形中削弱了这种“钝感”,让满溢的灵气缺少了一些立足点,有点落不着实地的感觉。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许问第一时间想到了静林寺。

    它是古朴的、破败的。

    它像是某个静止的过去,充满了陈旧的气息。

    但这种气息,与眼前的庭院仿佛有了一些共通之处。

    许问犹豫良久,决定不照着原型来,而是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一些修改。

    当时他神思有点昏沉,某些感受到达了极致,几乎是按照自己的本能来行事的。

    他只想要在眼睛彻底看不见之前尽可能好地完成这件作品,并没有去多想它做出来的样子。

    直到全部完工之后,他眼睛看不见了,静坐在黑暗之中时,他才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超水平发挥了?

    现在当他实际看见自己做出来的成品时,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彻底放下了心。

    的确是超水平发挥。

    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神完气足、无恙无灾地再考一次,他也没办法完成这样的作品!

    或许是特殊情况下的某种状态,与刘胡子的构想达成了共鸣吧……

    方才听见刘胡子的话,他有些惊讶,但整体情绪非常平静,甚至有点“理应如此”的感觉。

    毕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总是能看得更远的。

    张总督微微弯腰去看许问那座模型,动作很快就凝滞了。他背对着人群,看不清表情,但某种情绪从他肢体的每一个部分里透了出来,能让人非常清晰地感觉到。

    邓知府跟在他背后的,本来也想上前看的,结果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停住了脚步。

    “成生兄,你过来看看。”结果片刻之后,张风贤主动转身召唤了他。

    邓知府惊疑不定地上前,走到张风贤身边,定神看去。

    然后,他的动作也跟张风贤一样,突然地停住了。

    岑小衣一直紧盯着这位未来的准岳父,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动作,此时,他清楚地看见”岳父“露出来的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方寸庭院,好像魂儿都被吸了进去一样。

    这时,他终于无比地惶恐了起来,好像将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要离他而去一样。

    这一刻仿佛很短,又仿佛很长,邓知府直起身子,对着孙博然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问题了。”

    张总督同样看向孙博然,也摇了摇头,说出来的话却跟邓知府完全不同。

    “我倒是还有一个问题——”

    “我正好想建一个园子,还没有定下图样。院试考生的这些图纸,能卖给我用吗?”

280 物首的权利

    这当然是不行的。

    无论百工试还是徒工试,都是朝廷举办的正规考试,过程和结果全部归朝廷所有。

    皇帝的东西,那就是属于皇帝的,就算是张总督也没办法从中间获取什么。

    被孙博然直接拒绝,张总督仍然显得有些恋恋不舍,围着那尊模型看了半天,最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旁边,但仍然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边。

    但张总督的态度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不仅是他,邓知府也是。

    而这两人的态度,表明了一种更高层次的认可——来自士人的认可。

    江南一带建造林园,大部分时候并非由匠人独力完成,通常还要加入园林主人,也是就是士人的意愿。

    士人大多对实际的建造一窍不通,但是通常也代表着更高明的审美取向。

    工匠在他们提出的审美需求上进行现实化的加工,最后构成成品。

    当然,高级工匠自身的审美也要达到一定水平,才能在审美上与士人达成协调,实现建筑要求。

    但大部分情况下,一座顶级园林的风格,是诗情还是画意,是如春日般灿烂生机,还是似秋夜状寂寥雅致,也都是由士人的审美决定的。

    张总督和邓知府都是士人科举出身,是官员也是士人。张总督一手画,邓知府一笔字,可谓是享誉四方,非常出名。

    他们俩级别高,审美出众,对诗画建筑的理解能力更强。

    所以,张总督之前能看出刘胡子那座模型为什么能被选为考生们的复制模型,这时也能明白许问的模型究竟比刘胡子的好在哪里。

    甚至,是在看到许问做出的成品之后,他心里某些隐隐约约的不妥与期冀才化成了实体、落在了实处。

    他知道他之前看见刘胡子模型时,感受到的好在哪里、不足又在哪里。

    可以说,至少在对这座模型的感受与判断上,许问甚至是超过了他这个曾经的状元郎的!

    张总督坐回原位,邓知府也叹了口气,跟着坐了回去,事情就此已成定局。

    没有了监考官的质疑,考官们当然不需要再对自己的评分做出解释——

    事实上,刘胡子已经解释得够清楚的了。

    他们向帐房的方向点头示意,表示确认,帐房先生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声音洪亮地报道:“左数第八件模型,最终得分一百分!”

    他一笔一画,把分数清晰地登在了纸上,接着一拍旁边的镇木,宣布道:“现将成品与考生一一对应,正式登录分数!”

    考生们这时其实已经知道哪件作品是谁的了,但仍然没人说话,风从他们中间掠过,带来各种各样的异样情绪。

    寂静中,帐房先生的声音格外洪亮:“左一模型,对应考号甲字五号,得分九十三!”

    鲜明的数字写在了榜单上,这时的大川府物首却远没有之前那么哀声叹气,他还在盯着许问的模型,渐渐有了一些恍然大悟的样子。

    “左二模型,对应考号甲字四号,得分九十二!”

    “左三模型……”

    分数一个接一个地报下去,最后终于轮到众所瞩目的三个。

    “左五模型,对应考号甲字一号,得分九十九!”

    甲字一号当然是江望枫,听见这个分数,他兴奋地挥了挥拳头,又反手过去拍了拍林豆的肩膀,“怎么样,高一分也是高,比你厉害吧?”

    “又不是第一,比小许差远了,得瑟什么得瑟?”林豆撇撇嘴,当面表示不屑。

    江望枫九十九,比许问只差一分,却被林豆说“差远了”。但江望枫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搂着许问的肩膀说:“少挑拨,我兄弟的分数就是我的分数!再说了,小许这么牛逼,连大人们也自叹不如,不如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娘跟我说过,做人呐,要有心气,也要识时务。输给他一点不冤!”

    此时日光已斜,江望枫的笑容却比盛日还要明晃晃的。

    林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瞥了瞥嘴,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左六模型,对应考号甲字八号,得分九十九!”

    说话间,岑小衣的分数已经被公布了,但没一个人关注,所有人都在等着物首的诞生。

    自古第二无人知,一代代状元留名青史,谁又会记得榜眼究竟是谁?

    “左七模型,对应考号甲字三号,得分九十六。”

    “左八模型,对应考号甲字九号,得分一百!”

    墨迹淋漓,鲜明如洗。

    分数即已落榜,便表示它已经正式生效。

    还未公布排名,但许问已经成为了本次江南路院试的物首。

    以十五岁的稚龄,三连物首,通过了全部的徒工试。

    放在整个大周,这也是最顶尖的年轻工匠!

    “之后,考官们将根据分数进行最终的排名,榜单将于四日后正式公布,即时,院试排名也将送达各位考生的手上。各位现可离场,回去等候最后的结果。”

    一名小官上前,非常娴熟地说完全部的注意事项,行礼退下。

    他的话说完了,但暂时没一个人动作。

    不知为何,他们觉得暂时不能离开,仿佛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这可能来自于许问脸上至今也未完全消去的淤青,来自于榜单上甲八编号后面空空荡荡的位置。

    许问拿了物首,有权做一些什么。

    很多人并没有明确自己的想法,但隐隐约约都有这样的感觉。

    果不其然,许问上前一步,语音清朗:“各位请稍等片刻,我有一件事想说给大家听听,也有一桩冤屈想请大人帮我查明真相。”

    他脸上还有点肿,神情间有些掩饰不去的疲惫,但他衣衫整洁,神情清明地站在那里,却显得无比的坚定而稳固。

    “你是说你被歹人胁持那件事?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正在调查中,尚未出来结果。你放心,总会还你一个公道的。”张总督现在对许问非常的和颜悦色。之前对于这件事情,他一直是抱着“关我屁事”的态度,现在主动提起来,显然事前已经去打听过了。

    “谢大人。不过我这里新得到了一件证据,希望提供给大人进行参考。”许问不卑不亢,声音非常清楚。

    “哦?”张总督与孙博然对视了一眼,一起问道,“什么证据?”

    许问伸手探进怀中,摸出了一件东西,正是出门前连天青交给他的那个盒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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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