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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53 来与去

    那少年离他几步距离,身材修长,长得很俊,脸颊白里透红,唇含春风,仿佛天生就带着几分羞涩。

    再早两年,他可能会有点难辨雌雄,但现在长开了,自然而然带了一些少年的挺拔俊美,的确是会让闺中少女怀春的容貌。

    张总督的目光在他身上微一停留,带了几分欣赏,接着踱步上前。

    邓知府跟在他后面,不动声色,好像这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张总督在岑小衣旁边不远处站定,岑小衣目不斜视,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错乱,好像根本不知道旁边来了人一样。

    张总督眼中的欣赏又浓了一层,但他什么也没说,在不远处站定,看着岑小衣做事。

    他不懂木匠,但站在这里就看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踱步。

    “如何?”邓知府迅速跟上,低声问道。

    张总督是他上司,他这句问得是有些冒昧的,但张总督却不以为忤,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有规矩。”

    邓知府愣了一下,回头看了岑小衣一眼,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不知道岑小衣的活做得好不好,但看得出来,他做事干活最大的特色,就是“有规矩”。

    东西摆得整齐,动作非常规范,最难得的是每做完一个步骤,都会把附近的桌面地面收拾干净,所以他周围的那一片地方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跟其他很多人那里的乱糟糟一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特色看上去跟手艺高低没太大关系,但邓知府却很清楚地知道,有规矩,表示这个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呵呵,无规矩不成方圆。”邓知府满意地笑着,跟了上去。

    说起来这句话也很有意思。

    规是圆规,画圆的工具。矩是尺矩,画直角或者方形的工具。

    规矩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是专为工匠提供的,到后来渐渐演变,变成了标准法度的意思。

    从这个角度讲,工匠理所应当应该是最懂规矩的人。

    两人继续向前踱步,没多久张总督又看见一个人,微微挑了一下

    眉。

    邓知府一直在留意他的表情动作,立刻看过去,也跟着做出了同样的表情。

    那人眼睛像是被人打过一样,肿得高高的,一只眼睛尤其严重,还影响到了另一边,眼皮子肿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

    这种情况,张总督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眼前的东西的。

    不仅是眼睛,他脸上身上别的地方也都是伤,一双手关节处全是裂口,虽然没有渗血,但看着还是有点碜人。

    张总督有点晕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问道:“这少年是怎么回事?”

    “这少年昨天晚上整夜未归,孙大人带着队伍出去找了一宿的人。听说是去静林寺求符的时候遇到了流匪,被劫持了。”邓知府小声解释。

    孙博然昨天晚上调动衙役捕快的时候,是知会了张总督的,他当然有所耳闻。邓知府这一说,他就想起来了。

    “求符?”张总督听见这两个字,皱起了眉,面色不豫,“大丈夫行事不靠天不靠地,靠的全是自己的本事!求神拜佛是怎么回事?”

    “乡下少年,未经世面,也正常。”邓知府说。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张总督的表情依旧不算太好看。

    “桐和于水人,许问。”邓知府嘴角一翘,又强行压了下去,介绍道。

    “……哦?”张总督原本正要走开,听见这个名字,突然停下了脚步。

    邓知府正要跟着一起抬步,被他的动作搞得愣住了,不明所以。

    “桐和于水,许问?”张总督又重复了一遍。

    “对……是大人的旧识?”邓知府点头。

    “那倒也不是。”张总督摇了摇头,转了个身,正儿八经去看许问表现。

    邓知府刚刚松了口气,又被他这个动作弄得心悬了起来。

    不是旧识,也不知道这少年长相,但却知道他的名字?从哪里知道的?知道的是什么?

    他心里满腹狐疑,也不敢说话,只敢站到一边,小心觑看张总督的表情。

    张总督脸上一开始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如即往的深沉不辨喜怒。但渐渐的,他眉峰挑了起来,聚往中间,越聚越拢。最后,他

    紧紧皱起了眉,明显极不满意。

    “大人缘何不悦?”邓知府小心收敛起喜色,轻声问道。

    “太粗糙了。”张总督盯着许问的手又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扔下了四个字。

    邓知府一愣,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许问,渐渐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首先,许问做事远没有岑小衣那么“规矩”,周围的东西摆得有点乱,地上桌上的木屑刨花也没有收拾,四周的环境是第一个“粗糙”。

    第二个粗糙是他做事的手法。

    他现在跟岑小衣的进度一样,都是在做木雕。

    岑小衣全神贯注,精雕细琢,每一分每一寸都有讲究。

    许问专注够专注,但大操大办,木雕雕得像泥塑一样,厚涂重抹,仿佛只重面块,不讲究细节。

    邓知府看着看着,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还在远处木台上摆着的模型。

    那个原型他也是看过的,上面的雕塑非常精美,细致入微。

    刚才单只看岑小衣现在雕完的部分,他就大概能想出最终的结果,只要能顺利完成,应当跟雕刻的原型差不多。

    但许问这个……差得也太远了一点吧?

    不过没过一会儿,他就一扬眉头,露出了笑容。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相反,这正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周围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前前后后若干道目光落到他身上,许问一直毫无所觉。

    此时,他的视野里如同一团厚厚的乌云压了下来,把他的世界压缩到极其狭窄的范围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这座模型。

    他一早画好的图纸已经扔到了一边,被很多刨花木块压住,很久没有拿出来看了。

    但它依旧存在,存在于许问的脑海中,清晰可辨,每一个细节都很完整——只是跟它最初的样子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

    拜进连天青门下学习木匠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手上的木料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脑海中的木雕仿佛与世界融为了一体。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要怎么做,他该怎么做。

254 总会看到

    “你眼光不错。”张总督在两名考官的目送下,走出考场大门,对旁边的邓知府说。

    “大人也觉得这少年有前途?”邓知府眼睛一亮,问道。

    “容貌俊秀,心性沉稳,知进退,懂取舍,可惜出身匠籍。不过好在时运不错,匠籍亦有出头之日。”张风贤淡淡地说。

    “大人过奖了,不过一个小小少年,六儿也不过是看中了他的容貌。总算是运气不错,哈哈。”邓成生笑着说。

    “运气的确不错。”张风贤回头,淡淡瞥了邓成生一眼,又是一笑。

    邓成生被他这一眼看得敛了笑容。

    是少女怀春相中了貌美儿郎,还是邓成生想要以此为助力平步青云?

    大家都是老狐狸了, 谁能不知道谁?

    张总督不打算跟他继续掰扯,这时马车到了,他正准备上车,突然街尾又驰来一辆马车,在他们旁边停下。

    “张大人。”车里走下一个人,向着张风贤拱了拱手。

    “孙大人来巡考吗。”张风贤回以拱手,手指刚刚搭上另一只手就放了下来,非常敷衍。

    “大人公务繁忙,孙某来林萝之后还未能有幸拜会,不料在此处碰见,真是意外。”孙博然扬眉道。

    “徒工试乃朝廷大事,就算百忙也得抽空出来。”张风贤抚须淡然地道。

    两人对视,孙博然向他微一点头,再次拱手,转身就离开进去了。

    气氛明显有些剑拔弩张,旁边两个副考官一脸的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普通工匠出身,换了以前,遇见张风贤这样的大官都要跪下去磕头的,正面撞上,顶头上司说话还夹枪带棒的,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结果张风贤眼皮子都没往他们那边扫一眼,转身就上了车,一点跟他们对话的意思也没有。

    两个副考官不仅没有怨言,反倒一起松了口气,匆匆忙忙跟着孙博然走了进去。

    他们刚刚进门就遇见了孙博然。他没走远,正在向门里两人问话。

    “两位大人来这里,看了什么,说了什么,跟我说说。

    ”孙博然状似随意地吩咐。

    “总督大人的言行,我不便泄露……”其中一个小吏有些为难。

    “总督大人进去,本场考官向他行礼,他说‘二位只管忙,不用管我们。徒工试是一地大事……”另一个小吏则毫不犹豫地侃侃而谈,不仅把张邓二人的一言一行听得记得清清楚楚,也跟孙博然说得清清楚楚,一点保留也没有。

    当然,他能听到的也仅止于张总督他们刚进去时说的那些话,再往里走的,就只见其行不闻其声了。

    “重点看了岑小衣和许问?对许问的表现表情不豫似乎不太满意?”孙博然皱眉,思索片刻,向这名小吏点了点头,走进考场里面去了——并没有问他的名字。

    两个副考官也跟着进去,前面那个小吏有点酸溜溜地说:“好大的胆子,总督大人的事也敢说这么多。”

    “总督大人是总督大人,咱们这里是官家工坊,朝廷直属,孙大人才是咱们真正的上司。”后面那个小吏理所当然地说。

    “那又有什么用,你说得这么仔细,孙大人连你的名字都没有问,谁知道你是谁?”前面那个小吏还是很酸。

    “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时候到了,总会被人看见的。”后面那个小吏跟刚才一样侃侃而谈,接着又露齿一笑,对着同事眨了眨眼睛,“而且江南工坊就这么大,管得这么严,今天守门的就是咱俩了。孙大人真想问, 还能问不到?”

    真想问,问到的不是他就是他。前面那个小吏一时间心情极其复杂,闭嘴不再说话了。

    孙博然三人走进工坊大门,两名分场考官连忙上来招呼。

    孙博然向两人一点头,长驱直入。

    过了很久,他离开考场里的一排排工位,再次回到门口,眉头已然皱紧。

    不过他什么也没解释,跟分场考官讲了一下考场纪律方面的事情就离开了。

    出门之后,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空看了很长时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最后,他还是回过头去,向着门内某个固定的方向,投去了一个深深疑惑的目光。

    天明又暗,最后归为深夜。

    刚入夜时,工坊里依旧烛光如昼,随着时间的流逝,光芒渐次熄灭,但有一些一直燃到了早上。

    许问中途就睡了,跟昨天晚上差不多时候。

    时间的确很紧,但睡眠不足会导致精神涣散,肯定会更糟糕。

    第二天他已经完成了全部的构件制作工作,八个雀替、八面花窗、以及其他一些细节地方的雕刻工作也全部完成。

    考试第三天,他开始组装这些零件。

    对于其他考生来说,这是很难的一关。你前面做得对不对,是不是能完成构想中的建筑物,会在这一关得到彻底的验证。

    但对于许问来说,驾轻就熟,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做到。

    ——所有最困难的工作,他都已经在前序的设计过程中搞定了,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无脑的机械工作罢了。

    到这一步为止,他的进度处于所有考生里的第一梯队,但是是比较靠后的一位。

    包括江望枫和岑小衣在内,所有的府物首都已经完成了建筑的搭建,正在进行修光与打磨。

    在此之下,各府的第二名也有好几位做到这一步的,其余的也正在陆续搭建中,离完工不算太远。

    他们不过是学徒,学的也都是细木。

    就算要复制的这种建筑的类型相对比较简单,以学徒的身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无至有地完成它的复制,也足以显示他们的能力了。

    江南路,不愧是整个大周工匠实力最强的地方之一。

    许问往右前方淡淡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留意到,这两天岑小衣也老老实实的,头都没怎么抬过,就像任何一个最普通的考生一样。

    这是打算认真考试不玩其他花样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许问心中一闪而逝,迅速就被扔到脑后去了。

    岑小衣表现怎么样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要做好的,是自己手上的事情。

    修光打磨之后,还有至关重要的一步在后面等着他呢。

255 漆与色

    模型做到此处,已经大致完成,但仍然有很多粗糙的地方,这种时候就需要用修光来进行进一步的精加工。

    修光其实是木雕的一道工序,但用在此处也非常合宜。

    许问手持刻刀,眼睛微眯,些许木屑纷纷溅出。

    此时朝阳刚从侧窗照进,透过他的脸颊落在上面,把这些纷纷扰扰的尘屑映得像金沙一样。

    而在他的刻刀之下,线条开始流动,仿佛有某种无形的东西被注入其中,又像是光线变幻带来的错觉。

    进行完进一步的修饰,许问先用蜈蚣锉把表面平整了一遍,再用节节草打磨一遍,最后用狗皮再打磨一遍。

    三遍之后,整个木雕表面光洁润泽,竟然有了玉石一般的质感。

    许问抬头看了一眼天光,再次低头。

    建筑模型是差不多做完了,但接下来的工作还多着呢。而且这些工作不少都很耗时,不合理安排,真的很难按时完成。

    许问闭眼回顾了一下之前拟定的流程方案,也借这个机会再次休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神是三日以来从未有过的清明——他努力把自己肿得不行的眯缝眼睛睁大了。

    作为原型的模型是上了漆的,这是主考方给他们定下的工艺标准,所以他们的模型也必须要上漆。

    模型很小,漆比较薄,但至少也要上三道。上漆的时候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但一定要均匀,对于这么精细的模型来说本来就是难度,再加上漆的颜色还需要调得跟原来的模型一致,这道工序又耗时又难,不那么好完成。

    许问开始调漆。

    漆色是一个关键,也是他必须要把这项工作放到白天来完成的原因。

    晚上的灯烛再亮,其亮度以及对颜色的还原程度都是不如天光的,在晚上做颜色相关的工作的话,经常会发现一不小心就偏色了,非常麻烦。

    所以就算在现代,这个白炽灯节能灯等各种灯具早已驱散了黑夜的时代,很多手艺活还是要放到白天来完成的。为的,就是这个“正色”。

    调漆是一门艺术,也需要很多

    经验。

    许问现在在经验上是完全不缺的,没过多久,他就用小棒沾了一点漆,举到天光下面细看,然后点了点头。

    这漆色与模型表面的颜色非常相似,只是稍微浅淡一点。

    这点差别会在上完三层漆之后彻底消失,到那时,两者之间的差别就会达到肉眼难辨的程度。

    当然,这世界上连两片一样的叶子都没有, 彻底的一样也是不可能的。除非真的像某些脑筋急转弯故事里一样,同样的油漆, 把新做的东西刷一遍,再把原先的颜色样板也刷一遍。

    调完漆色,许问先上了第一道漆,放到一边等晾干。

    这段时间里,他也没有闲着,开始拿起另一些预备好的材料,重新开始修整,准备制作凉亭周围的庭园装饰。

    这个时候,很多人从工位上起身,开始拿着一张清单,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开头像许问这样,把所有规划全部做好、所有材料全部拿齐的只有他一个。其他所有人几乎全部都只拿了模型的核心材料,也就是那一段段榆木。

    现在轮到要用了,他们终于想起来缺啥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唯恐落后人家一步,就要排队多等一会。

    当然,这时候能发现缺了东西的,都还是考生们比较优秀的一批。

    首先,他们拿够了榆木,也拿够了相关的辅助材料,在整个核心模型的制作过程中都没遇到材料不够的问题。

    其次,他们的进度的确非常快,做到这个步骤的速度跟许问差不多。

    不过,前期缺乏完整规划的问题在这里就呈现了。

    你要重新去领材料,人家一次性全部领完了,你就比人家多浪费了这一段时间。

    考试时间一共只有三天,要完成全部的模型非常紧张。多落后一步,就比别人多了一分失败的可能!

    考了三天,两名考官监考了三天,也真是有点疲倦了。

    其实要是真让他们做活,做满三天并不是问题,但监考本质无所事事,监到最后简直令人有点怀疑人生。

    这时候考场终

    于有了动静,考官们精神一振,露出了笑容。

    考生们当然不能擅自离开考场,走之前要举手跟考官们申请。

    考官们一边笑吟吟地听他们说话,同时进行登记,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视整个考场,去看其他还没有表示的考生的情况,看他们是暂时没有打算,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结果这一留心,他们就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

    有三个考生也做到了这个进度,但仍然稳若泰山,一点也不慌张。

    他们的脚边堆满了材料,一看就知道早就已经规划好了整个流程,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这三个考生的身份也很有趣——

    一级工坊天作阁的独苗继承人江望枫,桐和于水的前后两人府物首兼县物首岑小衣和许问。

    江望枫出身毕竟不凡,底蕴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加深刻,也不奇怪。

    而桐和这两位……桐和在江南路排名不高,并不算很显眼,没想到倒是连续出了这样的人才……

    江望枫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斜着眼睛瞪了岑小衣一眼。

    他这两天身体情况也不是太妙,鼻塞头晕,典型的风寒症状。好在他娘给的药还挺有效,他每天晚上生炉子熬一碗,总算没有加重。

    他很清楚前两天搞他们的幕后黑手是谁,这家伙想一石二鸟,把他跟许问这两个威胁大的对手搞掉,好让自己拿到三连物首,从此平步青云,江望枫不管是为许问还是为自己,都不能让他得逞。

    许问现在的情况比他还糟,实力再强,也未必能完全发挥。

    所以这两天,江望枫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尽其可能地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全部事情。

    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

    江望枫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手上的工作中,再次将全部精力投注了进去。

    此时,许问恰好跟他进入了同一步调,开始制作凉亭外面的庭园布景。

    这一步,看上去只是建筑额外附加的部分,但许问非常清楚,这才是整个模型画龙点睛的环节——真正的灵魂所在!

256 相似

    之前观察时间很短,不可能面面俱到,必须在短暂的时间里分清楚主次。

    刚一开始,许问用很短的时间思考了一下,到底哪边是主哪边是次,要把重点放在哪里。

    最后,他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与记忆力都放在了亭厅的主体上,只留了百分之三十的心思去关注旁边附属的庭园。

    这不代表庭园不重要,但亭厅模型更多的是技术向的,代表的是工作的完成度。旁边的庭园,是整个模型的“风格渲染”,是模型的灵魂所在。

    现在这是在考试,完成度相当于是基础分,是必须要拿到手上的分数。风格渲染是附加分,是拉开与其他考生距离的机会。

    许问从小考到大,这些对他来说算是基本常识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附加分的部分,这个分数应该怎么拿到呢……

    许问把模型摆在中央,拿着其他材料搭了个框架雏形,开始思考。

    这个建筑模型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风格。

    江南建筑非常特殊。

    它融屋于景,讲究的是人在景中。

    富人自不必说,会精心规划一块地方建一个园子出来,将屋子融在园子里,移步便是景,视野之内全部意趣盎然。

    穷人没那么大地方,园子是别想了,但江南水多,他们也往往会把房子依水而建,取一段河、植一株柳、放一块湖石,这样就算身在劳碌奔波中,也能稍许休憩,换一番心情。

    当然,这也是因为江南路本身就比较富庶,相比其他很多地方,就算穷也有限。

    真正衣食无着,是很难有这样的心情改善精神生活的。

    他们用来复制的这座模型,主体部分是一座形似花厅的亭子。亭子位于半片湖上,庭前有松,亭后有木道与水面相接,走在木道上,弯腰就能摘取旁边的莲叶,抬头就能碰到湖畔的芦花。

    湖畔有石,石边有兰有柳,错落有致,互相之间不仅不会遮挡,反而会互相映衬。

    亭厅非常宽敞,一共八面窗户,从不同的窗户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致,宛如八幅悬于壁上、会随四时而变的活画。

    说起来,这种设计,跟四时堂有些相似啊……

    想到四时堂,许问心里突然一动,某个鲜

    明的画面浮现在他脑海中。

    更早以前,他对江南式建筑——所有建筑都没有概念,从四时堂窗口看出来的那一幕给他带来了第一次冲击。

    那种仿佛定格,又仿佛流动着无尽生命力的强烈美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而在他脑海中留下印象的那座四时堂,与他刻在记忆里的这个庭园一角的模型有了些相似之处。

    四时堂精致,这座亭厅疏阔,风格自然不同。而除此之外,四时堂仿佛另外有些什么东西,让许问觉得比这座精美的模型更多了一些光彩,他有点感觉,但一时间难以形容。

    但是明明那个园子破破烂烂,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样,论光鲜亮丽,连眼前这个模型都比不上。

    但是……

    考官身边的铜漏壶还在滴滴答答地落水,时间正在缓慢却不容置疑地离去,许问的每一分思考都代表着一段时间的错过。

    但他依旧没动。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轻举妄动,必须要想清楚才能行事。

    周围的考生都在忙忙碌碌,跟他进度差不多的很快超了过去,后面的渐渐赶上,他却一直没动,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他重新摆布了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元素,开始对它们进行精雕细琢、重新上色。

    粗糙的构形在凉亭周围逐渐变得细致而清晰,梅、兰、竹、菊等各种元素分布在建筑四周,装点出各种不同的色彩。

    许问的视线落在这座模型上,却又不完全在上面,更多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纷至沓来,具现成为全新的形状,落在他的眼前。

    一石一柳,一花一草,每一个元素仿佛都自有意义,存在或者不存在,都应该在它所在的地方。

    而这,跟他之前接触到的木质肌理,以及他记忆中在静林寺得到的感受完美融合了起来。

    他仿佛听到了水的声音,闻到了风的气息。

    全新的庭园在凉亭的旁边被搭建了起来,依旧有湖,湖上依旧有莲,湖边依旧有山有石,但又有更多的东西,跟模型打造的模样不一样了,有了更多的变化。

    铜漏壶滴答滴答,考官们在他们身边走来走

    去,目光偶尔会落到许问以及他手中的作品上。

    孙博然和副考官又来了一次,正常的巡场。

    孙博然同样留心多看了看许问,但并没有在他身上做太多停留,只是看了看他手上做到一半的东西,又回头去看了看原本的模型,眉头深锁,仿佛不太高兴。

    不过考生处于考试过程中,他是不能做任何表示的,所以最后他只是狠狠瞪了许问一眼,再一次地拂袖而去。

    今天依旧是个晴天,仲秋的太阳没那么酷烈了,反而把周围的空气晒得暖融融的, 让人感觉到一阵惬意。

    但工坊里的这些学徒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个个汗流浃背,有讲究的贴身的汗衫早就换了两次,没那个条件的只能让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穿到发馊。

    整个工坊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无论学徒还是考官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中午他们各自拿出馒头干饼,就着凉水匆匆吃了几口,当作午饭。

    离考试结束只剩半天,到了这时候,考生们的进度差别已经拉得非常明显了。

    进度最慢的连核心模型都还没搭起来——那几个年轻人不是不想搭,他们的零件已经做完了,但到了最后拼零件搭架子的这会儿,房子一搭就塌,完全立不起来。

    这就是一开始就没摸清楚房屋的结构,从头开始就弄错了。

    他们急得简直要哭了,饭都没心思吃,挠首抓耳,拼命琢磨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要怎么改。

    但先不说时间有限,这本身就是他们能力之外的事情,基本上已经注定被淘汰了。

    中等程度的一批房子是盖起来了,但也仅止于此,完成度明显非常低,有的连窗上的木雕都没有做,就随便用刻刀划了几条线,权做代表。

    不过这批考生倒是比较从容,显然他们打算利用最后半天的时间来进行进一步的完善。

    中等程度的考生还有另外一种。

    他们在核心建筑这一项上的完成度还是比较高的,但到现在都还在修光打磨精细加工,还没开始制作四周的庭园。很有可能,他们会放弃这一项。

    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批考生展示出了明显不一样的水平。

257 不太好

    日光渐渐偏斜,考生们的情绪也开始有了明显的波动。

    有的完成度低也面无表情,好像早就打算破罐子破摔,对最后的成绩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了。

    有的脸上眼中全是焦虑,不停地去咬自己的嘴唇,偶尔还猛抓一下自己的头发,好像随时准备大哭或者大叫一样。

    有的不断走神,分心左顾右盼,去看人家的进度。看见人家不如自己的,会马上轻松一截,做活的动作都轻松不少;发现人家进度远超自己的,则心急如焚,埋头苦干一阵子,再次抬头去看别人。

    有的人,从头至尾都全神贯注,就算吃着饭,也一边咀嚼一边盯着自己的作品思考,集中力极强。

    考试逼近结束,有些人也将要完工了。

    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抬头,仍然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继续完善。

    下午酉初时分,两名分场考官回到考场正前方,环视四周,却不再巡场。

    接近酉正时,他们注视着旁边的铜漏壶,掐着手默默计数。

    漏壶中的水平面缓慢地向下移动,最后落到一个点时,发出了“卡答”的一声,接着,一只小鸟从漏壶底端钻了出来,发出一阵清脆婉转的哨声!

    工坊里虽然没人说话,但并不算安静。

    两百多个人工作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工坊四壁震荡旋转,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怪兽充斥在房间里,围绕在所有人周围一样。

    而此时,这声哨声一出,竟然瞬间把这头“怪兽”赶走,让它短暂地消失了。

    所有人都知道,考试时间到了!

    “全体考生,全部停下手上的动作!”

    “全体考生,离开自己的作品,退后一步!”

    鲁冼两位考官同时开口,两个声音同时响起,说着不同的话,但都非常清晰。

    前面一排考生齐刷刷地停手、后退,非常守规矩。但后面有些就不一样了,他们仍然低着头,不仅没有停手,反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争取最后的一点时间再多做一点。

    “甲三十七、甲一百五十六、甲八十九!”

    “甲一百二十四、甲一百六十二、甲五十一!”

    两名考官目光扫过下方,嘴里不停地报数。

    大门洞开,一列兵士进来,听见考官报出的数字, 摘下相应考生桌边的考牌,放在手上就掰断了。

    木牌被掰断的声音非常响亮,这些考生们瞬间呆住,有几个急得大叫:“你们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不听考官指令者,直接取消考试资格。不好意思,你们可以走了。”鲁考官一直笑眯眯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笑容。但此时,这笑容放在一些人的眼里,是那么的刺眼。

    但无疑,兵士的举动与鲁考官这句话的效果也是极好的。

    一瞬间,刚刚潜回房间的“怪兽”彻底消失,再也不敢回来了。

    所有人全部停手,笔直地站在自己的工作台旁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只要一动,下一个被掰断考牌的人就是自己!

    六个没了考牌的考生站在原地,张口结舌,但什么话也不敢多说。

    兵士们甲胄森冷,在微暗的房间里格外显得刺目,权力机关的威力,这一刻变得极其强烈。

    但即使如此,他们的考牌也被折断了,考试资格被取消。

    很快,他们被兵士赶出了考场。其他考生笔直站在自己的座位旁边,看见他们跌跌撞撞地从自己眼前经过,被推出大门。

    没一会儿,号淘大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三天的功夫全部被白费,今年的考试也就这样直接作废了!

    被逐出考场的编号里,还有一个三十七。

    三十七,是一府的前五名。能在府试里拿到这样的成绩,实力肯定是不用多说的。

    但无论什么样的实力,现在都没有用了……

    许问往门外看了一眼,静静站在自己的桌子旁边,没有动作。

    周围也没有人说话,考场里一片安静,真正的落针可闻。

    考官们满意地扫了一眼四周,直起身子,慢吞吞地往他们这边走。

    鲁考官走到江望枫旁边,拿起他的考牌看了看,用系绳把它扎到了旁边的模型上,这就算对上号了。

    江望枫斜着眼睛看考官表情,想从他脸上看出对自己这成品的判断。但鲁考官的笑容就像是被胶水粘在了脸上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什么也看不出来。

    江望枫鼻子一阵发痒,打了个喷嚏。

    官们在考生中间穿行,没一会儿,所有的考牌全部被系了上去,士兵们拿着布把模型一个个蒙上。

    有些考生发出了“呀”的低呼,有些焦急。

    许问知道他们在急什么。

    模型是要上漆的,漆还没干就盖布,那漆不就全花了?

    不过考场的规矩,他们也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各位考生可以离开自己的座位了。”

    所有模型全被蒙上,鲁考官回到前方,笑眯眯地往自己的身边比划了一下。

    考生们鱼贯而出,在前方站定。

    “考试现已全部结束,接下来考官将要公开评分。一会儿主考官大人们会到这里来,各位可以在旁边旁观评分结果,也可以先行离开,等待五天后的正式榜单。”冼考官面无表情地说。

    “是先评……”一个考生刚准备开口问话,被考官们看了一眼,突然闭嘴,举起了手。

    “你说。”考官们满意地点头,指了指他。

    “还是先从咱们木工类评起吗?”那个考生问道。

    “自然。十大门类,向来以我木工为首。”鲁考官笑着说。

    当然没人会离开。就算不会马上评到自己的分数,他们也想看看考官们究竟是怎么个标准来评的。

    “不错,那请各位离开这里,到考场外等候。”鲁考官说。

    考生们安静地离开,出门时,许问刚好跟岑小衣并肩,岑小衣的目光停留在许问的眼睛上,微微一笑,向他点头示意。

    许问头也不回,没有任何反应。

    岑小衣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就重新挂上了笑容,恢复了原样。

    许问走出屋檐的阴影,站到外面的木场上。温暖的阳光从头淋下,他抬起头,脸孔沐浴在光芒与暖意中。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抓过来,拉住他的手肘,江望枫的声音随之响起:“总算考完了,阿嚏!我看看你的眼睛……好像消了点肿?咦?你怎么了?”

    “不太好。”许问低头朝向他的方向,眯起了眼睛。

    视野黯淡,模糊的光斑在他眼前跳动着,所有人与景全部都像是把高斯模糊拉到了最大。

    “眼睛不太好使,有点看不见了。”

258 意外来客

    孙博然带着一队人走进江南木坊。

    他刚回来江南路的时候就来这里巡视过,此时外面的木场跟他上次来的时候看见的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大堆人——全是年轻人。

    主考官们刚刚跨进门槛,他们的目光就投了过来,脸上表情各异。

    孙博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随意地往那边扫了一眼,没看见那张最熟悉的面孔,不过也没奇怪。

    那少年非常低调,从不站在人前,这点孙博然早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他迈步向前,走到檐下,其他考官全部跟在他旁边。大门洞开,本场的两名分场考官从里面迎了出来。

    一群人见完礼,孙博然也不多寒暄,先是一挥手,让自己带来的手下接管里面的“考卷”,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咱们这就开始吧。”

    “是。”鲁冼两名考官恭敬地说,这时候檐下的台上已经放好了几把太师椅,椅前一个木台,大小刚好与他们所做的模型合宜。

    “师父您请。”孙博然没有马上上台,而是先转过了身去,对身后一个人鞠躬。

    他身后那老头非常老了,头顶眉毛下巴全部都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脸皮却比风干的老腊肉还要皱——正是孙博然的师父刘胡子。

    刘胡子很少面对这种场合,明显有点紧张。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裳,粗大的手掌在裤腿上不安地摩挲了一下。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昂首走上那个台子,在左数第三把椅子上坐下。

    孙博然跟着上台,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其他考官纷纷入座,一名主考官,两名副考官,两名分场考官,再加刘胡子,一共六个人。

    孙博然坐在高处,又往下看了一眼,还是没看见许问。

    现在考试已经正式结束,是在考后的评分阶段。这个阶段虽然是公开的,但考生们在不在这里看纯属自愿,并不强求。

    正常情况下,考官们并不认识考生,也不会特别留意到哪一个。

    但话虽这样说,哪个考生不紧张自己的分数,不想早点拿到结果?

    这时候走掉,也太心大了吧?

    孙博然看了一圈,确定许问的确不在,心情有点异样。

    朝廷大事,这小子竟敢不放在眼里,让人挺不爽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心里又真的有些佩服……

    疏狂洒脱,颇有古风啊。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除了许问,另一个他有印象的考生——天作阁的江望枫也不在。

    这让他迅速想到了三天前晚上发生的事情。

    难道那件事尚有余波?

    但这个姓岑的小子又在啊……

    不过这时尚有正事,孙博然不可能为了许问一个人耽搁太多时间。因此他只是把这事记在心里,对分场考官说:“把东西拿上来吧。”

    鲁考官点头,站起来正准备招呼人,院子里突然又走进来一行人。

    张总督带着邓知府等七八个人走进门来,笑着说:“江南路的大事,我等也来凑个热闹。”

    总督大人到了,所有人都起身行礼,考生们更是呼啦啦地让开了一条宽敞的大路,又惊又喜地看着两位大官一起走近。

    这也可以看得出来,之前这些考生真的专心。这么多人,竟然没一个人知道之前他俩就已经来巡过场了。

    张总督的目光从考生们身上掠过,最后落在孙博然脸上。

    孙博然拱手站着,皮笑肉不笑,显然并不是很欢迎他们的到来。

    这也正常,他是朝廷派下来的主考官,是徒工试院试最大的那个官,但总督毕竟身份不同,张总督一到,孙博然的话语权肯定就没那么绝对了。

    张总督只做看不见,他走到台边,一时没有动,邓知府立刻向着旁边招手:“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总督大人加座!”

    “这里挤得很,估计坐不下。”孙博然向旁边一摆手,面无表情地说。

    他这话也不算托辞。檐下这石台围着白玉栏杆,本来就不算太大,一左一右放着两株盆景,中间放下六张太师椅就已经有点勉强了,要再加座的确有困难。

    “事急从权,不必那么讲究。把盆景移开,再加两个座不成问题。”邓知府熟练地指挥着,张总督笑吟吟地站在旁边,虽然没有说话,但究竟是什么意思谁都看得出来。

    于是孙博然也不吭声了,旁边小吏一看他脸色,立刻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效率极高地撤下了盆景,加了两张椅子。

    气氛变得有点怪怪的,要上台的一共八个人,座位怎么坐又是个问题。

    “师父您先请。”孙博然一点也不客气,先给刘胡子让座。

    刘胡子更不客

    气,对着张风贤一点头,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正中央偏右的位置上。

    张总督从没见过刘胡子,忍不住目注过去,问道:“这位是……”

    “我师父,姓刘,人家都叫他刘胡子,大名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孙博然介绍,看也不看邓知府。

    “老先生高寿?”张风贤依稀记得孙博然的岁数,有些吃惊。

    这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他师父竟然还活着?那得多少岁?

    “刚过九十大寿。”孙博然说。

    “……真是高寿。”张风贤更加吃惊了,向刘胡子拱手。

    这个岁数放到现代都算是高寿,在这个年代简直是祥瑞一样的存在,张风贤也不得不敬个几分。

    刘胡子露出一点笑影,对着张风贤还礼,又转向邓知府:“老夫以前是邓大人的治下之民,受了邓大人不少照顾,这恩情,我心里念着呐!”

    邓知府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马上又厚着脸皮笑了起来:“应有之义。”

    “师父从小教养我长大,于我如亲身父母无异。不久前我念及师恩,帝前垂泪。蒙陛下深恩,容我将师父迁籍接至京都定居。不久前,我师徒已经拜别桐和,这次考试结束就准备离开江南路前往京都了。”

    工匠迁籍?

    提到皇帝,所有人都直身拱手,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但是听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张风贤的脸色陡然一变,有点不那么好看了。

    刘胡子是孙博然的师父,那就是工匠了,属于匠籍。

    孙博然在皇上面前哭一哭,皇上就准了他师父迁籍进京?

    这待遇,是不是太优厚了?

    皇上对工匠,是不是太看重了一点?

    “皇上仁厚。”邓知府毕竟是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了的,笑着拍皇帝马屁,说,“我等为臣的越是如此,越应惮精竭虑为皇上效力,不敢稍有疏怠。”

    “正是如此。”张总督总算回过神来了,点头附和,不过表情还是有点奇怪。

    “不过皇上仁厚,那是皇上的恩典。不知刘大师今日来到此处,究竟所谓何事?”邓知府殷殷垂询,似乎很是不解,张总督脸色一凛,跟着看了过去。

    “我师父,是被我请来当考官的。”孙博然一看早就有准备了,毫不犹豫地回答。

259 你来就你来

    “考官?”听见孙博然的话,张总督意外地抬头,“我记得最初的名单上并没有刘大师的名字?”

    “哦?这个张大人也记得,原来大人对徒工试的事情还是挺关心的嘛。”孙博然挑着眉毛看他。

    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讽刺意思,但张总督就当没听见一样:“实际人选难道不应与名单一致?”

    “张大人若是记得此事的话,也应对另外一条有所印象。考试样品由当地工匠大师提供,此大师可斟酌成为顾问考官。”孙博然微笑着说。

    张总督的确记得这一条,他正要说话,就看见另一边两名杂役捧着一个木台出来,木台上面,放着的正是那个建筑模型。

    马上就要评分了,作为原型,它当然应该成为样品被首先请出来,以便之后进行比对。

    张总督的目光迅速被那座建筑模型吸引过去了,同时听见的是孙博然接下来的话。

    孙博然指着那座模型说:“这座样品,由吾师亲手打造,并经所有木作考官一致同意,作为本次考试的复制原型提供。”

    张总督紧紧盯着那座模型,一时间没有说话,邓成生站的位置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看不见他的表情。

    张总督和孙博然针锋相对,其他考官都没有说话,明摆着不想参与这场神仙打架。但这时,模型被端出来,冼考官却突然开口道:“孙大人当时一共提供了五个不同的样品模型,我等一致选取了这一款,选取之前并不知道这是刘大师的作品。”

    他刚开口,鲁考官就在旁边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但等他说话,他叹了口气,跟着道:“的确,我们在挑选之前,不知道这是刘大师的作品,得知之后,也并不觉得后悔。”

    两个分场考官同时附和,邓成生心里有点着急了,打断他们道:“但是刘大师与孙大人有师徒关系,理应避嫌……”

    他话没说完,张总督突然向后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个很明显的阻止的姿势。

    邓成生声音一顿,张总督转过身来,看向鲁考官:“不觉得后悔?”

    他脸上没有表情,声音不辨喜怒,鲁考官明显有点紧张,但仍然硬着头皮点头:“是。咱们都做了好几十年的活计,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总是看得出来的。?刘大师这模型,当然是一等一的好活计,一模一样比着做完,就是一个好亭子好园子。当然,再多点时间把它做完就更好了。不过真要做完,徒弟们时间就该不够了……”

    他心情紧张,话说得有点唠叨,但张总督竟然耐着性子全部听完了。

    最后鲁考官终于闭嘴,张总督重新盯着那尊模型,突然笑了起来,点头道:“不错, 是好是坏总得看得出来,这座模型的确堪当样品,刘大师的确堪为上座!”

    邓成生惊呆了,瞪着张总督,好像重新认识这个人一样。

    张总督却一点理会他的意思也没有,又围着那尊模型看了两圈,坐到了刘胡子的旁边。

    大周以右为尊,刘胡子坐的地方是所有八个座位里最贵重的一个,张总督这举动不仅是承认了他的身份,更对他表示出了十足的尊重。

    邓成生张着嘴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看向了刚刚被放到台上的那尊模型。

    看着看着,他脸上的惊讶渐渐消失,抬脚起步,蹑阶而上,坐到了张总督另一边的那张太师椅上。

    秋季的日照时间已经变短,但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微红带金的光芒斜斜地铺在这座模型上,向一侧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模型本来就做得栩栩如生,在这强烈的光暗对比下,仿佛庭园的一角被仙人直接摘了下来,放到了此处。

    江南多园林,每个园林都有着设计工匠独特的风格,包含着他们的审美意趣。

    有时候,园林的主人会亲自参与设计,但提供的多半都是审美与兴趣上的意向,最后要怎么做做成什么样子,还是要看工匠的本事。

    所以,工匠地位再低,知名的大工匠也还是很受重视的。

    顶级的技术工种,在任何时代都会额外受到一些优遇——虽然只是相比最底层那些稍微好一点点而已。

    但是不管怎么说,孙博然的来历他们都清楚,他跟刘胡子的关系,他们作为来历的一部分也都听说了。

    从没离开过桐和府,几十年住在一个平民区小巷子里的一个老头子,怎么听都是最底层最普通的那种木匠,能教出孙博然这样的徒弟都算是撞了大运了,他能设计出这样的园林?

    这简直是最顶级大工匠的水平!

    张总督和邓知府都是科举出身,接受过正统文化与文学的熏陶,属于这时代审美最高级的那一群人。

    这时候张总督就算坐下来了,也忍不住没事就去多看那模型一眼。他甚至在想,能不能在这事结束之后, 请刘胡子把这个园子全部完成,照搬到自己家后院……

    说起来,他正想翻新一下自己的园子呢。

    孙博然说要带他师父回京都,得看看能不能找理由把刘胡子留下来。倒是他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主持这么大工程还不好说。不过看他精神矍烁得……应当没问题吧。

    张总督正在一个人琢磨,另一边徒工试院试的评分已经开始了。

    把考生模型搬出来之前,孙博然摸了摸胡子,转向一边,道:“之前, 咱们都是按考号从前往后评分的,今天咱们就掉个个儿,从后往前来吧?”

    在场的考官都是第一次跟孙博然合作,其实没什么之前不之前的。

    但主考官既然这样说了,他们当然都会捧场。

    “不错,换个顺序,也有新鲜感。”旁边姓廖的副考官抚掌笑道。

    大家纷纷赞同,下面考生也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于是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公布的是评分的规则。

    正式开始之后,从后至前,考生们所做的模型会被依次抬上来,由考官们一一过目,进行评分。

    然后,六位考官各自实名评分,评完将分数进行汇总,孙博然的分数乘以二,与其他五人相加之后除以七,以平均数作为最后总分,进行排名。

    就譬如满分是一百分,其余五个考官给六十分,孙博然给七十分,平均分就是两个七十加五个六十,最后除以七,平均分为62.8分。

    这样,孙博然作为主考官拥有更高的权重,但又不至于变成一言堂打破平衡。

    考官们是早就知道了的,考生们也觉得比较合理,大家都没有异议——当然有也没有用。

    一片安静中,一个帐房先生捧着算盘坐到台下的小桌旁边,准备即时计分。

    廖考官站起来,挥手道:“评分开始,现呈上甲二百一十六号考生的成品!”

260 鸭蛋

    工坊的杂役搬考生作品去了,鲁考官起身叮嘱了一句:“小心点搬,保持成品的原形。”

    杂役们纷纷应是,鲁考官坐回原位,笑着摇了摇头:“排名靠后这些考生做的东西,恐怕真不那么好搬。”

    考官们看向模型的原型,笑了几声,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刘胡子左顾右盼了一阵,突然凑到自己徒弟耳边,小声问道:“许问呢,怎么没看见许问?”

    孙博然也正在留意这件事情,他压低了声音说:“我算过了,满场考生除了没来的那个,少了两个人。一个是许问,一个是天作阁的江望枫?”

    “那不就是大前天晚上……”刘胡子诧异地看他。

    “的确。”孙博然点了点头,招了招手,叫来一个小厮,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小厮应声而去。

    石台就这么大,八把太师椅放得已经有点挤了,孙博然的举动当然人人都能看得见,说的话是啥声音太小了倒是听不太清楚。

    所有人都在看他,不过他也不解释,向着刚刚搬东西出来的两名杂役道:“小心放在那里。”

    甲二百一十六号考生的作品放在一块木板上,上面蒙着一块薄麻布。

    两名杂役把木板放到原型旁边的台子上,他俩后面又跟着两个杂役,手里同样举着木板和蒙着麻布的模型。

    那是下一个考生的,准备这个评完了马上跟着补上去。

    “打开吧。”孙博然吩咐道。

    麻布一掀开,考官们顿时小小哗然。

    考号这么靠后,证明这考生在府试时的排名比较靠后,属于实力相对比较差的一波。

    但这毕竟是院试,考官们的眼界也都比较高,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考试里看到这样的东西。

    可以看得出来,杂役们在搬动这件模型时已经尽力保持它的原样了,但要完全保持,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尤其是现在麻布一撤下,马上就有十几块木制构件噼哩啪啦地跟着掉了下来,在旁边散成了一片。

    这件作品的核心建筑根本就没有成形,连架子都没有撑起来!

    这水平真的太差了,孙博然也有些意外,抬起了头往考生堆里看。

    他根本不需要辨认究竟是那个考生,东西搬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许多道目光齐刷刷

    地注视着了,他只需要跟着那些视线的落点就能确认。

    这名考生长得很稚气,个子却很高大,两厢对比反差非常明显。

    此时,他站在人群中间,头快低到了自己的胸口里,耳朵赤红。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不行,这会儿等于是被公开处刑,羞耻得简直想哭出来。

    “基本功还是不错的,配件做得都很好。”廖考官突然出声,从木块里拣出一个,放在手上捻了捻。

    “是这样。看单个配件的话,形态准确,表面光滑,触手毫无/毛刺,基本功还是很到位的。”冼考官跟着附和,说的也是事实。

    “这水平在府试里擦边过关也不奇怪,到院试就不够看了。”鲁考官笑眯眯地说着,话里的内容却很不客气。

    “评分前不可讨论,勿用自己的言语影响他人。”孙博然皱着眉头,不满地扫了周围一圈。

    考官们凛然,齐声应是,一起闭上了嘴。

    不过被考官们这么七嘴八舌的一说,甲二一六号考生倒是放松了一些,虽然脸还是红通通的,但好歹敢抬头了。

    “评分吧。”孙博然说。

    考官们各自低头拿起面前的纸条,提笔在上面打分。

    他们好像一早就已经想好了,都没有考虑的过程,直接就把分数写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纸条被汇总到账房先生手上,他一边噼哩啪啦打着算盘计数,一边大声把拿到的分数报出来。

    “孙大人评分,零分!”

    “刘大人评分,零分!”

    “廖大人评分,零分!”

    “吉大人评分,零分!”

    “鲁大人评分,零分!“

    “冼大人评分,零分!”

    “孙大人分数翻倍,与其余五名考官合计零分,除以七,最终得分零分!”

    这账房先生也算天赋异禀了,说话声音极其洪亮,没用任何扩音设备,场在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打完算盘,毫不犹豫转身,白纸黑字,将刚才得出的分数写在了身后的榜上。

    甲二一六号考生死死盯着榜上的考号和分数,刚刚涨得通红的脸现在刷地一下变得雪白,简直不可置信!

    之前考官们违反规则地评点了几句,夸了他的基本功,也让他的心里有了一点

    侥幸。

    他做的这东西,院试想过关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但也许没准,可以拿到好一点的分数?

    这样他回去也有得可说,不至于那么丢人了……

    没想到考官们嘴上在安慰他,打起分来却一点也不容情,直接给了他六个鸭蛋!

    六位考官,竟然一分也没给他!

    他简直要哭出来了——事实上就算没有出声,他的眼泪花也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但这时候,周围其他考生也没一个人有嘲笑他的意思。

    这个分数一打出来,他们的心里也在发凉。

    这是第一个被评分的,他的评分标准,肯定也是后面所有人的评分标准。所以大家都盯着呢。

    这个人的水平当然是不行,但就像考官们说的一样,他并非毫无可取之处——他的基本功的确非常扎实,不逊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甚至还算是比较出色的。

    三天时间,要把每一个零件都做到非常细致、尽善尽美是非常难的事情,但他就做得非常出色。

    肉眼可见这几百个零件,看上去没一个不妥的。

    在他们看来,单是这一项,就应该加不少分!

    但考官们硬是没加,硬是一分也没给,直接给他挂了个鸭蛋!

    这评分标准,是不是太严格了一点?

    考官们最看重的,究竟是什么?

    “下一个。”孙博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直接向另一边招了招手,让杂役把第二件考生作品搬上来。

    前两名杂役,则已经开始收拾二一六考生的东西了。

    “稍等。”这时,邓知府抬起了手,打断了即将继续的评分流程。

    “首先申明一下,我无意干扰各位大人的判断。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些疑惑想要提出来。我想,朝廷将本次考试评分设为公开进行,本也应是如此意思。”他抚着一把美髯,笑吟吟地说着。

    “不错。还请邓大人指教。”孙博然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指教谈不上,但我的确想请问一下,这个……”邓知府额外看了一下榜上这考生的名字,道,“这位杜考生的分数,究竟是怎么打出来的。”

    孙博然看了张总督一眼。

    张总督笑而不语,但他这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261 针锋相对

    “我来说吧。”

    就在这时,吉考官突然举起了一只手。

    他眉尾向下撇着,看上去愁眉苦脸,很不喜庆,跟名字完全不匹配。

    他跟着孙博然来,无论前面对话还是后面坐上太师椅,一直一言不发,对周围的事很是索然无味的样子。

    “我也打了零分,我来说下我的理由。”这时他突然开口,兴致缺缺地说。

    “吉大师请。”孙博然点了点头。

    “这考生基本功是不错,但都到院试了,咱们考的又不是基本功。”吉考官转着手里的炭笔。他的手跟在场的所有木匠一个,皮肤粗糙,指关节粗大,很不好看。但炭笔在他手指间旋转,轻巧灵活,简直像是脱离了正常的力学原则。

    “这些小崽子经过了县试,经过了府试。这两项考试用来做什么的?基本功早就考过八百次了,还要等到现在来考?”他掀了掀眼皮子,目光冷然扫过下方考生,平平淡淡地说,“就像读书人的科举,三字经背得再熟,能考得中秀才?没门儿吧?”

    他这个例子举得太有力了,邓知府只能闭嘴。

    “刘大师这亭子十分高明,用的是最简单明了的法子。单只说这个架子的话,我八岁就能用柴火棍儿堆出来。十几二十岁的徒弟,三天时间,连架子都撑不起来,要么不用心,要么没脑子,哪种都得吃鸭蛋!”吉考官一字一拖,说得慢条斯理,甲二一六号考生盯着左右两件完全不同的模型,默默地低下了头,脸孔再次涨得通红。

    “咱们木匠师傅做东西,甭管做得好不好,首当其冲得是那样东西。做得再好,不是个东西,那有什么用?”吉考官慢吞吞地说完,往后靠回到自己的椅背上,说,“我说完了,我就给这么多分,不打算变了。”

    “吉大师说得不对。”鲁考官听完,突然笑眯眯地开了口,摇了摇头,“可不止是木匠师傅这么觉得,所有手艺人都是这个样子。第一重要的得是个东西,第二重要的才是做得好不好。”

    “对。”冼考官言

    简意赅地说,廖考官点头附和,表示同意。

    几个考官不管以前是什么流派,有没有什么样的过往隔阂,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吉考官和鲁考官的“是不是个东西”的言论,更是意有所指,话里是带着刺的。

    徒工试评分是各位考官的事情,邓知府突然发话质疑,张总督表面没开口,其实已经表明了支持的立场。他们这样做当然不是没有来由。

    甚至他们今天突然到场要求旁观,也是带着目的来的。

    徒工试以及百工试,让工匠可以参加科举,从根本上触及了读书人的利益。

    虽然到现在为止,朝廷还没有真正从这个系统里选出工匠官员,但对于工匠地位的提升已然可见。

    往年的徒工试,主考官是科举出仕的士人,工匠只能作为副考官进行协助,主次之分很明显,还勉强在士人势力的容忍范围内。但今年,从主考到副官全部由工匠掌控,士人们的危机意识就来了。

    但是不知为何,皇上对这件事的态度非常坚决,另一些关键人物又在此事上保持了沉默,于是就算再多人不满,这件事还是照上意执行了下来。

    不过立场的不同还是存在的,所以张总督会愿意到这里来,也默许甚至乐于见到邓知府出面找事。

    但有彼就有此,张总督他们想夺回失去的阵地,工匠考官们也不想好不容易拿到的利益就这样丢失。

    所以吉考官第一个站出来吭声了,鲁考官本来还在担心他说得是不是太激烈太过分,结果一看孙博然的脸色,得,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评分这件事,终究还是考官们说了算的。

    几位考官统一了意见,确定了自己打的分数,邓知府也没什么话可说。

    “各位说得有理,就像咱们写文章,诗就是诗,赋就是赋,没有规矩狗屁不通,当然拿不到分数的。”邓知府笑着说,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道,“说得粗俗了,各位见笑。”

    两边对视一眼,空气里有些

    淡淡的火药味,但总算还是心照不宣地继续走起了流程。

    第一个分数就此尘埃落定,接下来第二个考生的作品一呈上来,不用说,还是垮得稀里哗啦,直接拿了个鸭蛋。

    有了前一个做心理准备,二一五考生的表现镇定多了,还拱起手,朗声道:“多谢师父们指教,徒弟回去会好好努力,争取明年拿到更好成绩!“

    第三个第四个考生也是鸭蛋,虽然这两位的反应都还算正常,但场上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地低迷了下去。

    “还是应该从前往后走的,开场也能高兴点。”廖考官低声说。

    “好好坏坏都是这些东西,先把烂甘蔗嚼了,剩下的才是甜的。”吉考官垂着眉毛说,直接把这些考生比成烂甘蔗,说的话还是一样的毒。

    这时,孙博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往另一边看了一眼。

    许问和江望枫都不见了人,他刚才派了小厮去打探消息,结果到现在都不见人。

    难道出事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岑小衣的方向,有些忧心。

    这时,第五个考生的作品被放到了台上,麻布将要撤下,一个人影出现在人群后面。

    孙博然一直在注意,第一时间看见,立刻抬手道:“稍等。”

    他是主考官,全场的视线焦点所在,他的一举一动都是被所有人关注着的。

    于是,所有考生一起回头,看着那个小厮快步走过来,到了孙博然身边。

    现在天气已经不算热了,但这个小厮跑过来的时候,仍然可以看见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胸口衣襟也湿了一大片。孙博然本来想责怪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的,一看也不忍心了。

    显然,人家不是不想早点回来,是真的没能马上找到人。

    “怎么回事?”孙博然压低声音问。

    小厮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轻轻的,但话里的内容却像重锤一样砸得孙博然跳了起来。

    “什么?眼睛看不见了?!”

262 朝知堂?

    “什么?”孙博然的声音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张总督眉头一皱,警惕地问道。

    “没什么。“孙博然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刚才得知参与院试的一名考生出了一点状况,不能在这里看自己的成绩出来了。”

    还没评到许问的分数,他有意避开了他的名字,但张总督一听,却挑起了眉毛:“一名考生?是上了朝知堂的那位?”

    “……正是。”孙博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俩的对话落在周围其他人的耳中。

    朝知堂?这是什么?

    鲁考官对着旁边的冼考官比了下口型,冼考官摇了摇头,下意识看了邓知府一眼。

    他意外地发现邓知府也是一脸迷惑,这是也不知道朝知堂是什么,还是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张总督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孙博然也挥令让小厮下去,吩咐道:“继续吧。”

    第五位考生的作品被抬了上来,考官们继续评分。但这时,他们明显不如之前那么专注了,一边打分,一边留意孙博然的脸色,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孙博然的脸上毫无异样,他认真地在纸上写下了自己刚刚确定的分数,抬头触到其他人的视线,皱眉道:“看我做什么?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更重要,这个还要我教你们吗?!”

    在场的都是成名已久的大师了,但这一行的阶级非常鲜明,孙博然的地位超然,毫无疑问是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他开口训人,所有人都得听着,更何况他的确训得对。

    能够在今天以考官的身份坐到这里来的人,哪个人的专注力可能会有问题了?

    一听这话,所有考官全部凛然点头,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的模型上。

    这个考生总算是找到了建筑的基本结构,并且顺利完成。但他可能在这一步上花了过多的时间,其他的完成度就出现了问题,整个亭子显得有点粗制滥造,细节比较粗糙。而作为附属部分的庭园,由于时间不够,只象征性地摆了一些素材,完全没有细化。

    “孙大人评分,20分。”

    “刘大人评分,25分。”

    ……

    “……最终得分,2

    3分!”

    考分被誊录在了榜单上,那个考生松了口气。

    这分数当然也不高,但总算不是鸭蛋的,对他来说算是保住了底/裤,回去也有个交待了。

    而现在,经过了前面这几个考生,大家对考官们的评分标准已经有了概念。

    就跟许问之前的判断是一致的。

    建筑结构是基础分,其他的全都是附加分。

    虽然就算完成了结构也只能拿到二十分,但没有这个基础,其余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皮之不复,毛之焉存,就是这个意思。

    这很正常,又在考官们的专业范围内,张总督和邓知府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而且,刚才孙博然跟张总督短暂的对话,让邓知府心里产生了一些疑虑。他悄悄问张总督朝知府是什么,结果张总督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就代表你不该知道。”

    他语气很淡,但邓成生什么人,瞬间就听出了里面隐藏的警告。

    他立刻噤声不语,眼角余光却不断扫向台下众考生。

    有人不在了?这人跟他不该知道,但孙博然和张总督都知道的某件事情有关?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如果真是的话……

    邓知府瞬间就为自己的猜测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左看右看,的确没在人群里找到那张半熟不熟,但他听闻多次的面孔。

    两个大佬说的真的是他?

    岑小衣发现了他的举动,投来疑惑的目光。高台上的对话,他在人群里是不可能听得见的。

    邓知府的视线从他身上冰冷地掠过,完全没有停留。

    评分还在继续,考官们评价判断的体系框架在这个过程里逐渐搭建起来,考生们对标准越来越清晰。

    一开始,考官们每评出一个分数,他们就会在下面讨论一番,气氛相当和谐。

    ——开头就被考官们几个鸭蛋给了一顿杀威棒,考生们微妙地产生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情绪。

    渐渐的,每个作品被推出来,考官们的分数还没有正式公布,他们心里就已经估算出来了一个大概。

    技术评分其实就是这样,其实是相

    当客观的。标准不变,分数就只会在大概的范围内波动,不会有太大变化。

    而考生们的水平跟他们的考号排名的确也密切相关,考号不断往前,作品的质量也在明显提高。

    从甲一百七十号开始,所有考生都已经能够成功构建建筑的主体结构,差别主要在细节是否完善,所有工序是否全部完成而已。

    在这个阶段,考生们之间的差别主要在选择的道路上。

    有的考生想要尽其可能地把所有部分全部做完,但时间不够,细节内容就会显得比较粗糙。

    有的考生想要深钻其中某一部分,同时放弃另一部分,于是做出来的成品不够完整,只有其中一部分。

    总而言之,都是在时间不够的前提下做出的不同选择。

    下面的考生都很紧张,对考官们的决定抱持着十二万分的关注。

    从这里开始,评分被进一步细化,考生们之间的差距会进一步缩小。

    而往往,胜负也就发生在这些细微的地方。

    就在这时,孙博然揉揉眉心,看了眼天色,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今天的评分本来就是考试结束过后才开始的,考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评,速度已经够快了,但当然不可能快到半个时辰就把所有人全部搞定。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暗,不适合继续了,孙博然及时叫了停。

    “你们肚子也该饿了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辰初咱们再继续。”孙博然说。

    考生们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真的早就开始叽哩咕噜乱叫了,他们当然想早点确定自己的分数,但也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他们齐齐向考官们躬身道谢,整齐有序地转身离开。

    坐了这么久,考官们身体都有点僵,这时候纷纷站起,活动着筋骨,讨论着今年考生们的水平。

    孙博然坐在原地没有动,等到考生们走得差不多了,他突然招了招手,又把等在一边的小厮叫了过来,低声问道:“你打听的许问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他。”

    小厮连忙应是,孙博然刚刚站起,就看见张总督正在看着他。

    “我跟你一起去。”张总督非常笃定地说。

263 医

    暮色低垂,炊烟袅袅,鸟群穿过烟气,飞往连天的红霞。

    “张大人不饿吗?时间不早了,您若是明日也要旁听的话,今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比较好。”孙博然明摆着不欢迎张风贤。

    “孙大人比我更年长,你可以坚持工作继续关怀考生,我自然也可以。”

    张风贤抚须微笑,孙博然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闭上了嘴,跟其他考官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往外走。

    张风贤笑吟吟地抚须跟上,才走了两步,被邓成生拦住:“大人,我……”

    “你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在此处见。”张风贤交待了两句,绕过他就要走。

    这意思明摆着是不让他跟,邓成生当然不情愿,但张风贤敢不听孙博然的,邓成生可不敢不听张风贤的。他咬了半天牙,最后只能拱手道:“是,大人慢走。”

    孙博然到了门口,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孙博然当先上了车,张风贤随后跟上,片刻后,那个小厮窜上车辕坐定,车轮开始向前滚动。

    “在哪里?”

    “城东,一品坊。”

    此时,许问正坐在一品坊的一个院子里,闻着浓浓的药味,眼前仍然一片黑暗。

    他又琢磨起了考试的时候想到一半的那个问题。

    如果在这里瞎掉了,回去自己世界的时候,所有负面状态会全部消失,还是会继续延续下去?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可就糟糕大发了……

    他在眼睛刚开始出问题的时候就想过这件事,按理说,那时候他可以直接离开考场中止考试,叫来球球,立刻回去自己的世界。

    没病当然好,有病赶紧治病,现代医学当然不是古代能比的。

    但他没有这么做,那段时间里,甚至想都没有想过。

    中止考试离开考场,他就没办法拿到院试物首,岑小衣的阴谋就会得逞,冲天之势将不可遏止。

    中止考试离开考场,他就没办法在拿到物首之后,趁势追究当年的县试过往,为周志诚报仇雪恨,为齐坤洗清冤屈了。

    不,实话实说,那个时候,他连这些都没有去想。他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一个木匠的身份留在了那里,想方设法更好地完成面前的工作,想都没有想过要离开。

    这才是他的本份,这才是他要做的事情!

    许问坐在黑暗中,心情却非常平静。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不单关乎这个世界,还关乎他自己,关乎他的现在,关乎他的未来。

    对此事,许问就只是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下来,不算高兴,也没什么忧虑,就是很平静,很理所当然的感觉。

    “阿嚏!”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在他旁边响起,跟着响起的是江望枫含糊不清的声音,“妈耶,我这喷嚏打的,鼻涕泡都出来了。”

    面前微风轻起,应当是江望枫伸手在试探。

    “不行,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许问摇头。

    “妈的……你别急,我娘去请金先生了,他是林萝最好的大夫,他肯定能治好你的!”江望枫急得想骂娘,但总算还是忍住了。

    “你也别急。你感冒……风寒怎么样了?吃完药了吗?”许问非常淡定,甚至反过来安慰关心起了江望枫。

    “药吃了,这一股子苦味,难吃死了。不过鼻子还塞得厉害,大夫说至少得三天才好。还好前面压得好,考完了才正式发作。我娘跟我说,她之前给我的不是治病的药,就是把症状压住,不让它马上发作的药。延了三天,现在再发作会更厉害。你说有这样的娘吗,怎么这么狠心……”

    江望枫絮絮叨叨地说着,鼻音很重,嗡嗡的。

    许问心里暖洋洋的。他知道江望枫的意思,他是想多说点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自己来选的话,是要马上治病,还是先压压症状,等考完了再来治?”许问反问江望枫。

    “呃……”江望枫瞬间闭嘴。过了一会儿,他才悻悻地说,“那当然是考完再治了……不过这是我的事情,至少应该先问过我的意思吧?”

    “这个的确是我没考虑周全。”爽利的女声响起,江望枫似乎完全没留意,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娘,你怎么来了!”

    “大夫到了,我当然得赶紧带大夫过来。不过倒是没想到听见了你的心里话。你之前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武七娘非常爽利地问道。

    江望枫嘴里嘀嘀咕咕的,没有回答。

    许问其实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甚至听出来了脚步声一共三个,两男一女,立刻就判断出了应该是谁来了,结果

    果然没错。

    眼睛看不见了,其他感官倒像是真的变得更敏锐了。

    江望枫没说话, 武七娘也知道儿子脾气,没有多说,直接向许问介绍道:“这位是金先生,是我林萝最好的大夫,让他帮你看看。”

    “不敢当不敢当。林萝第一医可不是我,是朱壁山的郝神医,不过小老儿对跌打损伤还算有点心得,小兄弟你别慌,让我来帮你诊诊脉。”一个温厚的声音在许问旁边说,许问点点头,伸出右手,两只温热的手指搭了上来。

    “郝神医?那是谁,我怎么没有听过?”武七娘在旁边问。

    没听过?许问有点意外。

    天作阁是一级工坊,工匠走家串户,是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之一。

    所谓神医,肯定是闻名遐迩,要到处给人看病的,结果连武七娘都没有听过,这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三十年前本地有一位名叫郝圣的神医,居于朱壁山上,偶尔有人上山求医。但三十年前就踪影不见,金先生指的可是这位?”突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柔和清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好听。

    之前一起进来的一共三个人,这应该就是第三个,许问几乎马上就猜出来他是谁了。

    “大郎果然博闻强识,名不虚传。正是这位。以前他不在林萝,我还敢腆着脸自称个第一。最近听说他回来了,那该摘下来的名头,可不敢随便挂着了。”金先生笑着说,很轻松的样子。

    江望枫之父江月白,人称江大郎,许问一开始以为他是天作阁的家主,后来才知道他是入赘到了女户。

    “大夫各有各的分科,你擅这个我擅长那个的,就跟咱们木匠不跟泥水匠比高低一样,哪有什么第一第二的?”江望枫嗡声嗡气地说。

    “哈哈,小哥说得的确在理,但郝神医不一样。他门门兼会科科都精,三十年前开始就是一位全科大夫!”明明是同行,金先生说起他来,却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不过说完他就安静了下去,搭在许问腕上的手指轻轻抖动了两下。

    “这位小兄弟的症状有点古怪……”他轻声说。

    “什么古怪?”江望枫的声音迅速小了下去,紧张地问。

    “什么也没有……他的脉象毫无异状!”金先生又换了只手诊脉,片刻后,他诧异地说。

264 这么重要?

    即使是许问,在听到金先生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隐约有些不安。

    他心里很清楚,这种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查出症状而无法解决——是问题,总能想办法解决的。最可怕的,是找不到问题究竟在哪里!

    “我再看看。”金先生说,换着两只手各诊了几次脉,又起身看了看他的眼睛和面庞,还让他站起来做了几个动作,手在他身上几个地方捏了捏。

    “面部被用力击打过三次,脑后一次。左上臂受了伤……”金先生沉吟着,缓缓道出检查出来的各种问题,与许问记忆里和身体上感受到的情况一模一样。可见这个大夫的确是有真本事的,这也更让许问担心了。

    球球在哪里?是不是找个空闲回去那边确认一下?

    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听见球球的声音,眼睛看不见也没办法去找它。

    现在要怎么办呢?

    许问在心里想着,脸上却还是没显出什么来。

    “小小年纪,性格倒真不是一般的沉稳。换了别人,早就哭天喊地了。”金先生一直在留意安抚病人情况,看见这种情况,有些意外地赞了一句。

    “而且伤成这样,还去考完了徒工试,了不起。这三天挺难熬的吧?”他的语气里是真的佩服,手指又回到许问的脉博上,声音停顿了下来。

    “眼睛怎么回事还是看不出来?”武七娘有些忧虑地问。

    “嗯……”金先生沉吟道,“据以往的医案来看,头部、尤其是脑后被用力击打过后,眼睛有可能会有短暂的失明。但这种时候血气淤塞,脉象上会有明显的体现。但现在许小兄弟的脉象却完全体现不出来这一点……”

    金先生安静了下来,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屋子里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只不时能听见江望枫吸溜鼻子的声音。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声音渐渐响亮,越靠越近。

    没一会儿,一个人从外面冲到了门口,叫道:“夫人,老爷,总,总督大人来了!还,还有主,主考官孙大人!”

    他急促地喘着气,是一路从外面跑过来的。

    衣服摩擦声和椅子移动的声音接连响起,武七娘起身说:“江望枫,你陪着你兄弟在这里坐会儿,我

    跟你爹去去就回。许问,你准备一下,他俩多半是为你来的。金先生,麻烦你也陪我们一起去迎接一下两位大人吧。”

    金先生虽然是林萝第一名医,但也不是经常有机会见总督的。他很是感激地站了起来,应了声是。

    一行人匆匆离开,屋子里再次变得安静。

    “许问……”江望枫开口,声音里有点难过,许问却突然打断了他,问道:“问你件事,你回来看见球球了吗?”

    换了其他人,可能会奇怪这个时候了许问怎么还想着猫,但对江望枫这种猫奴来说却是理所当然的事。

    “对啊,我球呢?考试前跟我们一起上岸的,那时候是左腾抱着的吧?后来呢,咱们去考试了,你把它托给谁了?”江望枫冥思苦想,毫无印象,许问在黑暗里都能感觉到他瞪着自己的眼神。

    “没托给谁,就让它自己跑了。”许问诚实地说。

    “哇,你怎么能这样!我们球娇生惯养一个宝宝,跟着咱们累了一晚上,你就这样把它扔着不管了?负心汉,白眼狼!”江望枫痛骂许问,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渣男。

    球球从拣来的时候就不脱野猫习性,之后到了万园市渐露异象时尤其如此,怎么就是娇生惯养一个宝宝了……许问一肚子槽想吐。

    不过老实说,江望枫现在这个态度,比之前捧着瓷器一样的小心翼翼感觉好多了。所以许问也不在意,无奈地说:“好吧,是我的错,拜托你帮我去找找它吧。它喜欢到处野,但大部分时候都不会离我太远。”

    “嗯,你等着!”江望枫说着就跑出去了。

    许问伸出手, 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睛。

    眼眶的浮肿已经消了,但还是有一些伤口,不小心碰到会感到疼痛。

    找到球球之后马上回去,如果还是看不见,就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现代医学的各种仪器,肯定比古代大夫的望闻问切靠谱多了。

    江望枫很快回来,说:“放心,我找了我爹的亲信,跟他说球球灵性得很,昨天晚上没它咱们就回不来了,今天也要找到它才能治好你的眼睛!他听了很紧张,马上安排人去找了。他很可靠的,放心吧。”

    许问抬起头,用无光的眼睛看了

    他半天。江望枫有点心虚地小声问道:“怎么了?我骗他的,他可信这些了……”

    “……没什么。回头帮我多谢他。”许问按了一下自己被他惊得扑腾扑腾的小心脏,摇了摇头。

    “嗯!”江望枫没有觉得异样,开心地答应着。

    脚步声很快再起,刚刚出去的人全部回来了。

    许问现在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这些脚步声分别都是谁的,唯一一个比较陌生的,应该就是张总督了。

    孙博然会来已经让人有些奇怪了,之前许问拿到的资料上,清楚分明地写着江南路总督张风贤并不关心百工试相关的事情。现在他竟然跟孙博然一起到天作阁下属的一品坊来了……

    武七娘非常笃定地说这两人都是为他来的,许问并不怀疑她的判断,那么,他们看重的是朱甘棠交上去的全分法?

    孙博然不好说,张风贤的态度肯定跟朝廷或者说皇帝的息息相关。

    全分法在皇帝面前,拥有这样的地位吗?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一群人很快就走进了这间厢房。

    “是怎么样一种情况?一点光也看不见,还是视线模糊但能看到一些光线?”孙博然问着,对此意外的熟悉。

    “第一种,一点光也看不见。最棘手的是脉象诊断一点问题也没有,看不出来是哪里出了毛病。”金先生说。

    “我听说,顾万村顾大夫在眼科疾患上向有专长,可否请他来看一看。”张总督突然道。

    多名大夫会诊是常事,他这话提得也不算冒昧。

    “已经请过了,顾大夫也没看出来。后来他与病人事先有约先走了,忙完了再过来。”武七娘简明扼要地说。

    “郝神医呢?既然他已经回了林萝,应当也可以问诊试试吧?”江月白突然问。

    “已经去请了。之前听了金先生的话,我就派了人出去。”武七娘说着向金大夫致歉,“非是不信任金先生,实在是因为这孩子被歹人所害是受了吾儿拖累,也是为了救他才变成现在这样。”

    金大夫连忙说不要紧,此时三个人的声音却一起响了起来——

    “为了救我?”

    “郝神医?”

    “为歹人所害?”

265 马尾辫

    武七娘的表达能力非常强,很快把前后事情解释了个清楚。

    张总督其实不是完全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毕竟孙博然要调人,下面不可能不知会他。

    但前后经过的一些细节,他的确就没有听过了。

    他听得皱起了眉,问道:“那个主犯和尚,到现在还没有抓回来?”

    “没有。”孙博然一直在跟踪这件事情,回答得很快,“不过衙门抓紧审讯了他的同伙,说法跟他相当一致。他们的确是收钱办事,并不知道主使者的身份。唯一可以作为证物的纸条,也被水完全泡坏,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张总督紧紧皱着眉毛,很不高兴。虽然本地治安并不归他直管,但治下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是很让他恼火。

    “不能修吗?我有一幅画卷曾误被水浸,后来请了一位上等画匠修复如初,几乎看不出端倪。”张总督皱眉问。

    “这种事情,我们当然是考虑过的。但是能否修复要看纸张本身损毁的程度,那张纸几乎被泡成了纸浆,几乎不可能修复。”孙博然说。

    “几乎?那就是还有机会?”张总督机敏地问。

    “除非有一个人出手。不过那人已经消失在世间很长时间了。”孙博然说。

    许问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周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莫明其妙地,就是觉得孙博然向自己这边投来了一眼。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之前他找孙博然把那张纸条要过来了,现在放在一个盒子里,以特制的凝胶保存着,使其尽可能久地维持原态。

    回头,他可以……

    他正在想,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声说:“李四回来了!”

    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片刻后,一个人被扶了进来,喘着气说:“我赶到朱壁山,郝神医的确已经回来了,但屋子是空着的。他门口有个小孩,是他小徒弟,说他出门访友,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许问听见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计较,现在一听,果然如此。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平静地想,看来只有尽快找到球球,赶回自己的世界了。

    这会儿整个屋子里,他这个当事人算是最平静的一个了。周围瞬间一片嘈杂,几乎所有人都在说话。

    武七娘在盘问李四,郝神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前是不是接到了什么

    信笺,有什么迹象。

    李四能在这时候被她派出去,办事干练那是不用说的,这些问题他竟然全部都能回答,一一道来,说得非常清楚。

    郝神医今天才走,不可能走得太远,应该还在林萝府内。

    孙博然问张总督,能不能派更多人去查,把郝神医给搜出来。

    江望枫琢磨了半天,去问他爹,有没有可能那个小徒弟其实就是郝神医,医术太精返老还童了,才到家不想出来看病所以找了个托辞。

    江月白跟着琢磨了一下,竟然说有点道理,过去问武七娘能不能派人去把这小孩带过来看看。

    武七娘骂他跟着儿子瞎闹,江望枫信口胡说他竟然还信。结果一转眼,真的叫了人来,让他再去朱壁山看看。

    周围闹腾腾的,每个人的话都清晰地传进了许问的耳中,他几乎可以猜到这些人说话时脸上的表情。

    不知不觉中,许问嘴角上挑,笑意浮了上来。

    “你怎么回事?眼睛都瞎了还搁这儿笑,是不是笑我刚才说的话?我是觉得有可能嘛……话本子里都这么写!”江望枫哼哼唧唧,对许问的态度很是不满。

    “江望枫!你瞎说个啥呢!”武七娘怒吼,接着传来江望枫的痛呼声,明显是被揍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许问笑了起来,听着声音,把江望枫拉到自己旁边。

    “我就是觉得,这么多人都在为我打算,想着怎么治好我的眼睛,感觉挺高兴的。”许问笑着说,真心实意。

    周围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没一个人说话,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张总督突然道:“嗯,我去派人,先从城东开始,挨家挨户地问,看郝神医到哪里去了。”

    朱壁山在林萝湖另一侧,靠近城东。而且他说得很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城东没找到的话,还要往别的地方去的。

    “唉。”江望枫被许问拉过来,免了他娘接下来的追击。这时他小小声音地在许问耳朵旁边叹气。

    “怎么?”许问问。

    “你刚才这意思……其实你师父对你很不好吧?”江望枫说。

    “啊?”许问完全不知道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推测,险些一个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的三连出来了。

    “不然怎么会人家对你稍微好一点儿,你就这么感动了。”江望枫已经被自己说

    服了,叹着气安慰许问,还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我没那个意思你别乱想!”许问被他惊了一头的冷汗。

    这话要是被连天青听见了,那可就大发了!

    “哦?他师父对他不好?”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传了进来。

    这人来得非常快,刚开口的时候距离还很远,只一会儿,就来到了非常近的范围里。

    声音很轻,低沉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漠,就像一根柔柔的绵针一样,瞬间刺破了周围的嘈杂,进入到许问的耳朵里。

    这声音非常熟悉,许问在听见它的第一刻就站了起来,有点不敢相信。

    师父?连天青?

    这是真的吗?

    连天青来了?

    连天青会来林萝?

    足足两年时间,许问没见过他离开小横村一步。据说在此之前的五年,他也维持着这种足不出户的日子。

    他怎么突然来了林萝?

    “小许!”又一个声音,清清亮亮,像水波一样荡漾着,一直漾进许问的心底。

    紧接着,一道清风从外面吹进来,一团柔和的气流卷到他面前,停驻片刻后,温暖而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眼睛:“小许,乖,不疼不疼。”

    “林林!”许问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下意识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哎!”连林林清脆地回答,不像平时那么快活,但仍然带着她特有的爽利劲儿。

    许问自从看不见以来,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也很淡定,但就这么一会儿,突然开始遗憾了起来。

    “你今天扎着什么辫儿?”许问突然问。

    “马尾啊,你不说我扎马尾好看吗?”连林林动了一下,感觉像是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对,扎马尾好看。”许问肯定地说。

    “嗯,那就听你的!”连林林干脆地说。

    “嗯!”许问笑了。

    “行了,可以松手了。”连天青冷淡地说。

    以他的个性,能容忍许问拉连林林的手拉这么久,已经是看在他身体的份上了。

    许问如梦初醒,连忙松手,一边孙博然突然问道:“这位是……”

    连天青并不理会,还打断了许问的正要出口的介绍。

    “你眼睛不好使了?我带了一个朋友过来,让他给你看看。”连天青说。

266 初体会

    连天青这话一出口,许问就愣了一下,一个念头渐渐浮上他的心头。

    紧接着,他听见一个人踢踢踏踏地走到他面前,温和地说:“小许别怕哈,我姓郝,是你师父请来给你看眼睛的。眼睛是很重要,但配合大夫看病更重要。放松点,不会疼的。”

    他絮絮叨叨,声音轻柔绵和,语气和缓从容,哄孩子一样。假设许问真的心里有不安,也必定会在这样的的语气下放松下来。

    “你哪里看见我徒弟害怕了。”连天青在旁边冷言冷语,瞬间打破了郝大夫苦心营造的医疗氛围。

    “哦?”郝大夫倒也不生气,似乎端详了一下许问,意外地说,“真没害怕,厉害厉害。”

    姓郝,大夫,出外访友却跟连天青一起出现在了这里,他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果然,金大夫小声问道:“是郝圣郝神医?”

    “对,我叫郝圣。不过天工难得,这世上谁又敢妄称一句神医呢?”郝圣似乎有些感慨地说。

    在场的大多都是工匠,他拿天工打比方,再明白不过了。

    虽然大部分人管医术好的大夫都能叫一声神医,但在郝圣心中,那是堪比天工的特殊称谓。

    不过,他果然就是郝圣,他出门访的那个友其实就是连天青。

    但还是很奇怪,连天青怎么会突然来林萝,连林林也跟着一起来了?

    他们地处偏远山村,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事情,那他们究竟是为什么来的?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许问心念电转,脸上还是一点也不显。

    郝圣一边说话,一边也没有闲着,轻手轻脚地给许问检查着身体。他的动作明显比金大夫更加灵巧,一点儿也没弄疼他,偶尔在某处按压两下,不仅不疼,反而有一股热流流过,让他脑袋和手臂的涨痛缓解了不少。

    “谢谢。”许问吐了口气,向大夫道谢。

    “嘿。“郝圣拍了拍他的脑袋,像哄小孩一样,那温柔的感觉让许问突然恍惚想起来,这个身体不过才十五岁。

    郝圣接着给他把脉,手法感觉跟之前

    金先生的差不多,把完了左手又把右手,片刻后,他意外地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回事?”连天青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他平时的态度。师父他……感觉也有点着急了?

    许问心中一动,忍不住抬了下头。

    “别动。”郝圣轻轻喝斥了一声,这一刻,许问手腕上的触感突然变了。

    郝圣的手指温热而柔软,按在手腕上很舒服也很明显。

    但这一刻,这触感突然变得轻微起来,如同蝶须轻拂,若有似无。

    然而就在同一刻,许问皮肤下面的血流仿佛突然变得汹涌起来了一样,脉搏格外清晰。他的手平放在几案上,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做,但就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又一下。

    “咝……”旁边金大夫轻吸了一口凉气,又惊又喜的样子。但他马上闭上了嘴,再次安静如鸡,生怕打扰到了郝圣。

    脉搏强烈而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体内流动。许问身处一片黑暗中,看不见周围的情景,反倒更能体会此时身体里的感受。

    以手腕与郝圣接触的地方为中心,血脉向下至上,向上至整条手臂,仿佛形成了一张大网,细致入微地把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包括在内。

    这张网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逐渐向他的躯干延伸。

    很快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血液鼓动着,在心房与心室之间流转,涌进涌出。

    他初中就学过生物,对人体构成当然是有概念的。现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建立在这些概念的基础上,又不是完全如此,更多自己的体验与感受。

    人体真的是一副奇妙而精密的工具,心脏、血管、血液……所有的一切构成循环系统,为身体提供着强大的能量。

    而除此以外,还有消化系统、呼吸系统、生殖系统等等一共八大系统,它们分工协作,共同支撑起整个身体的日常运转。

    要说鬼斧神工,这才是真正的上天的杰作。

    说起来,房屋也是如此。

    一幢可以居住的房屋,?同样也是由很多个系

    统构成的。

    梁柱框架是它的骨骼,檐瓦墙壁是它的皮肤,其它的通风、光照、生态、供水、垃圾、动线等全部都是它的内部系统。

    所有的一切必须完成到位,才能真正适宜人的居住与生存。

    许问体会着自己血液流动的方向,想着这些事情,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心中。

    “咦,找到了!”郝圣一声轻呼,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找到了?”金大夫比许问这个当事人还激动,“不愧是万华圣手!”

    “还是血脉堵塞,在头部……”郝圣抬手,在许问头上的几个地方轻轻点了一下,“这里,这里, 还有这里。”

    “呃……”金大夫迟疑了一下,谨慎地问道,“我不是不相信,但我可以再看看吗?”

    “行。”郝圣很干脆地说。

    “打扰了。”金大夫轻手轻脚地把手指放到许问的手腕上,细细品味。

    “……还是没感觉。”过了一会儿,金大夫放开手,有些遗憾又有些困惑地说。

    “很细微,但压迫的位置很关键。”郝圣说。

    “只能用万华圣手才能察觉?那要用什么法子来解决呢?”金大夫羡慕地问。

    既然已经发现了病因,两位专家就开始讨论起了治疗方法,多半都是郝圣在说,金大夫认真地听着,偶尔进行一些补充。

    他俩说的专有名词太多,许问一点也没听懂。

    这时身边传来轻微的草香,连林林靠过来了,纤细柔软的手好奇地在郝圣刚才点过的几个地方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动作太轻了,如果不是许问对她的接触格外敏感,恐怕都察觉不到。

    “你们怎么到林萝来了?”许问小声问她。

    “我也不知道。那天姚伯伯突然回来,跟我爹关在屋子里聊了一会儿,我爹出来就让我收拾东西,说要搬家了。”连林林同样小声地回答,轻轻的气息拂在许问的脸颊上,让他隐约有些陶然的感觉。

    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惊讶问道:“收拾东西?搬家?不回小横村了?”

267 重拿轻放

    连林林只是听她爹的指令行事,当然她也很高兴能离开小横村,到外面广阔天地去看看走走。

    她知道的并不太多,就是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全部告诉给了许问。

    她的声音一如即往像晴天的微风一样轻快明亮,暖洋洋的,听着就让人的心情愉快了起来。

    许问这才发现,自己之前虽然平静,但其实还是有一些小小的郁结的。此时,这些块垒全部消失了,他静静听着连林林说话,眼前仿佛勾勒出了女孩脸上飞扬的笑容。

    郝圣和金大夫很快就讨论完了,转向了许问。

    “你不用担心,眼睛看不见只是一时的,时间久了,那些小阻塞会自然而然地消失。”郝圣还是用那种哄孩子的语气对许问说话,但语气里自然有一种力量,让人信服。

    “需要多久呢?”许问仰头问道。

    “快则一周,慢则一个月,不会超过这个时间。”郝圣肯定地说。

    听见这话,周围好几个人都松了口气。

    一个月时间并不长,可见许问眼睛的问题的确不大。

    “嗯……有法子能快一点吗?”许问突然问。

    “没必要这么急啊?”金大夫突然在旁边插嘴,“你年轻着呢,身体能力本来就很强,自然排异,不易造成后续的损伤。这样更好!”

    “我听说你的徒工试院试已经结束,现在正在等候榜单出来,正好是可以休息的时候。是有事情急着要去做吗?”郝圣没有马上拒绝,而是细心地发问。

    “的确。”许问非常肯定地点头,再一次问道,“有办法吗?”

    “青君如何看?”郝圣突然向着旁边问。

    许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两个字指的是他师父连天青。

    这个时代徒弟近乎师父的私人财产,这种大事,郝圣会去问连天青也是很正常的事。

    “又不是我会瞎。”连天青的声音冷淡地传来,“他自己决定就好。”

    “嗯……治疗的法子当然是有的。但是头部血脉非常精密,你脑中被堵塞的血脉非常细小,要找准位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郝圣沉吟片刻,道,“你先休息

    一晚上,我跟金神医会个诊。”

    “不敢不敢,郝神医有事尽管吩咐,我跟着打个下手就好。”金大夫受宠若惊,连声说。

    “那您二位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我给二位安排房间。”武七娘适时插嘴,果断地说,很快就安排了下去。

    屋子里地方有限,先前连天青一行人来的时候,武七娘一家子和两个大官都让了出去。

    以张总督的身份习惯,本不会这样做的。但孙博然当先就往外走,走时还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他也只好跟在了旁边。

    这时,许问的事情算是暂时尘埃落定,接下来一阵喧闹。

    郝圣跟金大夫携手出了门,临走时对许问说晚点再过来给他上个药。

    张总督和孙博然又来了看望了一下许问,慰问了几句。最后张总督似乎想单独跟许问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好好治着,等你眼睛好了,我再来看你。”

    这一句话惊到了旁边所有人。

    这位可是一地总督,真正的封疆大吏,老实说今天来看许问就挺让人吃惊的了,结果现在表示还会再来?

    这种示好,可不是一个普通木匠学徒——即使是两试物首……不,就算他这次也拿到了物首的位置,三连魁首,也不可能得到张总督这样的另眼相看!

    这种时候,许问这个当事人最镇定。

    “多谢大人关心,不过我眼睛好了,多半会直接先去院试的评分现场。”他摸索着站起来,歉然道。

    轻轻的抽气声从周围传来。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个能跟总督大人攀上关系的机会,比徒工试可重要多了。更何况试已经考完了,在不在都影响不了最终的分数,何必顾此失彼呢?

    但许问就这样拒绝了!一点犹豫也没有!

    有意思的是,许问这句话说完,周围竟然一个劝阻的也没有。

    “也好,那就等放榜后再说吧。”张总督意味深长地说,转身出去。

    江家父子跟上送客,武七娘留在此处,建议道:“许小兄弟不便移动,二位今晚不如在此处将就一晚,也好照看一下他

    的情况。”

    “可。”连天青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武七娘出去张罗了,屋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许问终于有空抬头问道:“师父,你们怎么来了?”

    “你姚师伯也来了,住在城南,回头放榜直接送去那边吧。”连天青还是淡淡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

    连天青绝不会说废话,许问的脑子迅速转开了。

    “是姚师伯叫你们来的?他匆匆赶回去,让你们赶紧离开,是有仇家知道了你的所在,让你避避风头?为什么会知道,是因为我不小心暴露了?假设是要避风头,你为何要带着郝神医大和旗鼓地过来……也是因为我?”

    许问心念电转,一下子就抽丝剥茧地想了一大堆。

    “眼睛都瞎了,脑子也歇歇吧!”连天青一拍他的脑袋。他向来下手有点重,以前经常把他们师兄弟拍得嗷嗷的,但这一次,他的手到许问的手顶,却突然放轻了动作,这一拍,简直像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师父……”许问叫了一声。连天青没有反驳,他刚才猜的多半是真的。

    想想也是。刘胡子都能通过许问发现连天青,他又怎么能保证能看出来的只有刘胡子一个?

    连天青如此实力,避居小横村肯定是有原因的。不是要避开某些人,就是要避开某些事。不是因为许问,他就不会被发现了。

    “是我太张扬了……”许问低下头,轻声说。

    “狗屁!”连天青又想拍他,但又一次高抬轻放。但与此同时,他的语气可一点也没放缓,“老子教出来的徒弟,不是那种藏头露尾的东西!再说了,你出来考试,不露本事也想赢?这是瞧不起谁?”

    以往连天青很少提到别人,但谈及的时候总是客观又冷淡,自然显出一种傲气。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的让许问有些意外。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低下头,非常认真地说:“是。”

    跟着他想起了一件事情,抬头道,“有件事情想请师父帮个忙。”

    他一边说,一边摸出了怀里的那个盒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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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