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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39 狼狈的战斗

    没有左腾的话,面对这种情况,许问肯定不用说马上转身就逃,既然在水里更有优势,那就应该把战场设在自己的主场,这样胜算还大一些。

    不过现在左腾被控制在了老实和尚的手上,就没有这样做的机会了。

    如果老实和尚是从发现脚下发生变化的瞬间就想到这一点,并且及时做出应对的话,这反应就太快了。

    但许问与老实和尚对视,脑海中却突然间划出了一条路线。

    和尚们驾驶小舟逃走的方向,老实和尚抱着木板逃走的方向,以及三人缠斗时隐约前往的方向。

    三者划出的是一条断续的直线——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有湖心岛,一开始就是准备到这里来的!

    这就难怪了,刚才他看上去是在跟他们乱七八糟地胡斗,其实心里有数,一直在引着他们往想要的方向走。

    等到到了位置的时候,他这才一举出手,制住了左腾。

    姜还是老的辣啊……

    刚才水中那一波乱战,许问一个会游泳的都来不及关注周围的信息,老实和尚不会游泳,头脑竟还一直保持着清醒,这个人简直令人觉得可怕。

    “过来。”老实和尚的咳嗽渐渐停了下来,他往后退站定到一个地方,然后抬起头对许问说。

    他一只手勒着左腾,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大拇指对准他的眼珠子,意思非常明显。

    左腾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煞白,他看着许问,欲言又止,最后一横心,闭上了眼睛。

    许问没有犹豫太久,从水里走到了岸上,来到老实和尚的面前,挑眉问道:“你不会用他来威胁我废掉一只手一只眼睛什么的吧?提前先告诉你,我有底限,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哦?那就试试?”老实和尚笑了起来,他的拇指猛地向前一探,戳到了左腾的眼皮!

    许问脸色微微一变,但果然动也不动,声都没吭一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左腾的眼皮被他戳伤,眼珠猛地颤抖了一下。但他也很硬气,紧闭着嘴,既不会违心地让许问别救他,也不会出声求救,徒乱别人的心思。

    老实和尚还没有戳

    进左腾的眼睛就收手了。

    这其实就是一种做买卖的方式。许问说这个价我不会收,老实和尚确定他不会收,就要另外找一个合适的价格。

    但事实上,他现在根本不需要找——

    他脸上还挂着笑容,突然间一把甩开了左腾,向着许问直扑了上去!

    他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许问走得更近一点,离水更远一点。以双方的年龄经验武力差别,他根本不需要胁持左腾。

    他冲到许问面前发起攻击,结果许问仿佛早有准备一般,矮身一个打滚滚开,顺手抓起地上的一把黄沙,砸向他的脸。

    老实和尚一直觉得他不卑不亢的是个讲究人,完全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招数。他被铺头盖脸地洒了一大把沙,眼睛马上被迷住了。

    许问的凿子早已握在手里,他顿时上前一步,向着他的胸口狠狠扎去。

    这凿子许问之前一直藏在怀里,在水里打成那样都没有拿出来。

    那会儿情况乱成一团,许问自己都不太能控制得了自己,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人,所以他全是肉搏,乱战中挨了无数拳脚也没有拿出武器。

    但现在他跟老实和尚单对单,正是动用武器的时候!

    他动作极快,手起凿落,瞬间血花四溅,老实和尚关键时候闪了一下,在肩膀上留下一个血洞。

    他痛呼一声,同样一滚,及时滚出范围,躲开了许问接下来的第二凿。

    许问是不会给他起身还击的机会的,老实和尚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他又紧跟着扑了上去。

    接下来,两人在很小的范围里厮打,翻来翻去滚得一身沙土,俨然两个在田梗上打王八拳的老农民。

    不得不说许问这个决定非常聪明。

    老实和尚个头比许问更高大,打架经验比他更丰富,但被他逼在这么小的范围里,自然少了很多施展的空间。

    再加上许问有武器,老实和尚没有,在最开始那段时间里两人竟然打成了平手。老实和尚身上挂了不少彩,当然许问也挨了很多拳。

    但时间稍微一长,情况就不一样了。

    老实和尚找准机会,在许问的膝窝

    里蹬了一脚。

    这一脚蹬得不是很重,没让许问觉得太疼痛,但却让他的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栽。

    老实和尚瞬间一拳,砸在许问的右脸上。

    昨天圆通和尚也在这个位置打了一拳,当时许问的脸就肿了。左谦给他敷了药又过了一夜,总算是消了点肿。

    然而现在这一拳之后,他的右脸再次肿了起来,比昨天肿得还高,眼睛都被挤得只剩下了一条缝。

    许问闷哼一声,再次向一边侧翻,老实和尚接着又是一脚,直接把他踹到了地上。

    接下来是暴风骤雨一般的连续攻击,许问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徒劳地用手护住自己的要害。

    刹那间,左腾闷不吭声地从旁边窜上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块大石头,砸向老实和尚的后脑。

    老实和尚刚从许问手上把凿子抢了过来,准备对他进行致命一击,被左腾干扰,不得已收手。

    有了这一下,许问总算也有了一点喘息之机,但很快,老实和尚又把左腾打倒在地,再次只剩下鼻青脸肿的许问面对着他。

    这时候,老实和尚也很狼狈了,**的身上沾满了沙土,衣服上到处都是鲜血,裸露的地方不是伤口就是青肿。

    他不打算再拖延了,这两个小子骨头都太硬,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再次拿起那把凿子,在手上掂了掂,把它举在了胸口,刃尖指向许问。

    许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刻,负伤的老实和尚的气势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加强盛!

    真正拼个你死我活的话,我绝对不是对手。

    即使这个时候,许问的心也格外明澈,冷静地进行着评估。

    老实和尚向他迈出一步,他再次退后一步。

    然而就在这时,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了岛的另一侧!

    那里,三艘小舟正一前两后地向这边飞驰而来,三艘小舟的船头皆有一人皂色吏服,张弓搭箭,箭头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锐利的光芒。

    洪亮的喝止声从那边传来:“住手!”

240 贴心

    “哇,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又不敢真的把他们弄死,只好淹到一半,半死不活地捞起来放着……我是不是太怂了?”

    江望枫裹着条毯子在江岸边发着抖喝姜汤,一见到许问就眼睛一亮,连忙迎上来跟他小声叨咕。

    许问看了一眼,肿/涨的眼眶让视野有点狭窄,但他还是能看见那两个和尚倒在旁边昏迷不醒,正是随手扔给江望枫的那两个。

    “他们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我们又不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这样很好。”他很自然地说道。并不是安慰江望枫,而是真的这么想的。

    江望枫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真的给了他极其巨大的冲击。

    “嗯,我还是觉得这样才对。”他高兴地说,接着又关心起了许问的伤势,“你没事吧?看你的脸,肿得跟……”

    “猪头一样?”许问随口说,觉得嘴角有点疼,抹了一把,手伸到眼前全是血。

    “你怎么这么说自己!”江望枫明明自己也是这个意思,却埋怨起了许问。

    江望枫一高兴起来就忘了很多事,但有人不会忘。

    “许小兄弟。”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许问回头看见,行礼道,“武夫人好。”

    武七娘并不奇怪许问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她从旁边婢女的手上接过一碗姜汤,亲自递给许问,道:“秋湖深寒,喝点热汤驱驱寒意。”

    等许问接过之后,她郑重其事地行礼,道:“江望枫受人诱骗,把你引到静林寺连累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江望枫!”

    她一叫,江望枫就像兔子一样窜了过来,缩头缩脑地向许问说对不起。

    许问愣了一下,摇头道:“敌暗我明,总不至于为敌人的阴谋负责。”

    “不为敌人阴谋负责,不错。但要为自己的愚蠢负责。考试是自己的事情,关菩萨什么事?无事来求符,本就不该!”武七娘斩钉截铁。

    “我错了……”江望枫羞愧地小声说。

    “放心,你爹那些佛像,我回去就全给他砸了。”武七娘轻描淡写地表示。

    “爹会疯的……”江望枫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没声了

    武七娘没再理他,从旁边婢女手上接过一个药箱,等许问喝完姜汤,要亲自给他敷药。

    “稍等。”许问却并没有顺从,转头去看另一边。

    武七娘迅速看出他的心思,开口道:“一起前来寻你的除了我们这边的人,还有孙大人和悦木轩齐老板。”

    她简明扼要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听。

    许问听说可以不受门禁影响直接参加考试,就算早有预料,还是松了口气。

    “林萝湖太大,飞鸟群遍及的范围也不小,我们分成了多支队伍分头行动。我这边先寻着了江望枫,他指路我们去找到了你们。孙大人他们还没有回来。”

    武七娘说话的时候,左腾在旁边非常紧张地听着,但忌惮某些事情不敢多问。

    武七娘看似注意力全部都在许问身上,其实对周围的一切动静都没有错过。她转向左腾,打量了他一下,又转向许问,认真地道:“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对我说,我会尽力帮忙。”

    许问犹豫了一下,对左腾点点头。

    左腾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小声说:“事关我义父左谦,他之前跟这些和尚也是……”

    他说话的时候,武七娘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是凝神细听。这明显让左腾放心了不少,说得越来越流利。

    “原来如此。此事的确不便让让孙大人他们知道,但是放心,我会处理。”听完之后,武七娘点了点头。

    她说得并不用力,甚至有些平淡,但话音刚落,左腾就松了口气。

    许问留意到了,有些意外。

    他之前收到的情报里只有天作阁的历史、传承与当前的简单情况。

    他知道天作阁当代的直属传人是江望枫,也知道当代家主,也就是江望枫的父母是江月白和武七娘夫妇。

    情报里没有写明,许问也理所当然地理解成为了家主是江月白。结果之前听江望枫他们说了他才知道,天作阁现在竟然是女户,也就是女主当家,江月白只是入赘进来的赘婿而已。

    不过也难怪许问会误会。按理说江月白入赘,江望枫应该跟着武七娘姓武的,姓江本来就是很不常规的事情。

    不过现

    在看起来,武七娘这个一级工坊的家主,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武七娘允诺完左腾,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叫了几个人细细吩咐,那几个人同时应声而去。

    没过多久,一条小船靠岸,左腾眼睛一亮,迅速迎上前,结果目光马上黯淡了下去。

    是徐林川被接回来了。

    他本来就受了伤,又泡了大晚上水,现在胳膊肿得老高,不停地打着摆子,这时是被捕快连抱带拖横着拉上岸的。

    许问过去看了一眼,摸了摸他的额头。

    皮肤滚烫,发着高烧。情况不妙,这肯定是伤口发炎了。搞不好要糟啊……

    “赶紧给他找修个大夫吧。”许问对武七娘说。

    武七娘也摸了下徐林川的额头,点头喊人。

    这时,附近突然传来喵的一声,许问迅速抬头。

    捕快从船上捞出一只黑猫,球球挣扎了几下,从他手上跳下来,扑到了许问的身上。

    “你的猫?太有灵性了,要不是它,我还发现不了这小子。他待的位置淹不着,但太隐蔽了。”捕快笑着对许问说。

    徐林川掀了掀眼皮子,勉强看了球球一眼。他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接着眼睛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许问有些惊讶,揉了把球球的皮毛,球球抬头看他,金色的眼睛与他相对。

    徐林川一开始要对球球不利,跟他不算完全的同伴,但许问绝不愿意看见他死掉。

    球球以德报怨,是体贴他的心情。

    许问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贴着球球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

    又过了一会儿,孙博然他们也回来了。

    他们带回的是几具尸体,左腾下意识就要上前查看,被武七娘不动声色地阻止了。

    果然,一共三具尸体,有圆通的,有另外两名会游泳的和尚的,就是没有左谦的。

    显然左谦干掉他们之后,在官兵来之前就离开了。要不是武七娘及时阻止,左腾就把他暴露了。

    孙博然看见许问,先是面露喜色,接着脸色又是一沉。

    他上下打量着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个样子,还想参加考试吗?”

241 必须能考

    此时许问的情况并非太妙。

    他的脸和眼睛被打肿了且不说,身上也有很多伤口。尤其是两只手,刚才一阵乱打,拳头的关节全部都破了皮,掺了不少沙子,看上去非常凄惨。

    工匠的工作需要包括五官在内的全身的协调,像这样的大考,所有人全力以赴,都要在考试前尽力把状态调整到最好。

    许问现在眼睛受伤,视力成问题;鼻子流血,嗅觉或成问题;身上手上全是伤口,触觉和肢体的控制能力或成问题。

    这种情况,他怎么参加考试,怎么能保证发挥自己最好的状态拿到最好的成绩?

    孙博然这个问题,问得几乎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许问正要回答,突然转头看向另一边。

    几名捕快正押解着老实和尚走过来,老实和尚一样鼻青脸肿,但看上去比许问他们好多了。他正在讨好地跟捕快说话,但走过许问这边时,稍微瞥过来的一眼,还是让许问觉得心中一寒。

    他正要开口,孙博然看他一眼,已经招手让捕快把老实和尚押解了过来。

    “怎么样,他交待什么了?”他问道。

    捕快面对孙博然的态度,跟老实和尚面对他们的极为相似。

    “回大人,这家伙挺老实的,有什么交待什么。”捕快点头哈腰地说。

    “哦?交待什么了?”孙博然问。

    捕快记性不错,一一道来,有时候说的话用的语气都跟老实和尚的一模一样。

    许问仔细听着,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捕快说的跟之前许问从左谦嘴里听到的差不多,这些和尚一共收了两次钱,都是在寺外的固定地点拿到的,随之一起的还有一张图文并茂的小画,指明了要让他们到哪里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为止。

    小画老实和尚贴身放在了怀里,现在已经交了出来,捕快将其呈上给了孙博然。

    捕快们自有一套工作守则,那两张纸是平放在一个扁平的木盒里的。

    当然他们不这

    样放也不行,两张小画全部被水泡得稀烂,纸张皱皱巴巴,上面的墨色蕴染成一团,没几个字能看清楚。

    “情况太过糟糕,无法修复。”孙博然注视着它看了半天,摇头道。

    “能把这个给我吗?”许问接过木盒,也看了半天,突然抬头问道。

    “不行,这是物证,就算无法使用,也要保存留档……”

    捕快话还没说完,突然被孙博然打断。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深深看了许问一眼,道:“给他。不,不能直接给,办个交接手续,暂时外借。”

    “外借要有名义,用什么名义?”捕快有点为难地说。

    “修复。”孙博然明明不久前才说了没法修的,这时这两个字却又说得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打绊。

    “嗯……是。”上峰这样交待,捕快也只能答应。

    许问向孙博然道谢,把那个木盒装进了怀里。

    捕快继续讲述老实和尚交待出来的事情,再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了,只补充了一下许问他们先前不太清楚的细节。

    第二次拿到的画里指明了他们里面有内奸,并没有指明是谁。老实和尚本来就对左谦在团体里的地位有些虎视忱忱,这时直接就把矛头指向了对方,说他只关人不要命,现在又不见人影肯定有鬼,多半内奸就是他。

    他是从结果倒推前因,没想到竟然说中了。这让其他和尚对他的信任多了不少,后面也愿意叫他老大听他指令行事。

    大致就是这些拉拉杂杂的内容,许问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匪窝里,竟然也有这么多勾心斗角的事情。

    不过他突然想到之前他们凿船的时候,有人在上面快手补船,技艺非常高超,于是凑到孙博然身边,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孙博然扬了扬眉,一指老实和尚,对捕快道:“继续盘,查查他的来历!”

    老实和尚一直低眉敛目,很老实顺从的样子,这时突然动容。

    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被

    带了下去。许问看着他的背影,转身向孙博然拱手行礼,郑重地道:“我必须参加这次考试,还请大人恕我昨夜未归之责。”

    “那个我已经答应了武七娘了,你只要赶得上考试就行。不过你确定你现在能考?”孙博然皱着眉看他。

    “我必须能考。”许问说。

    日出东方,天色渐明,许问的形貌在晨光中犹为清晰。

    经过这么短短一段时间的休息,皮肤底部的淤血渐渐沉积了下去,青青紫紫连成了一片,肿/涨的部分却又发了出来,比之前肿得更高。

    现在他这样子,比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还要可怕,完全看不出是以前那个清俊如竹的少年。

    但此时他面向孙博然,语气依然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一如即往,甚至超出即往。

    人人都知道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岑小衣,不可能是别人。

    但这家伙实在太狡猾了,在所有的事情里都隐到了幕后,竟然没办法抓住他一点马脚。

    江南路八府九人参加院试,现在徐林川手臂骨折自动退试,江望枫这样熬了一夜,难以发挥全部水平。除开许问,岑小衣的对手只剩下了五个人。

    每少一个对手,岑小衣拿到三连物首的机率就越大。

    三连物首,再有邓知府相助,岑小衣在目前的情势下势必一飞冲天,前途无法扼止。

    许问绝不能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必须要参加院试,拿到徒工试最高的那个巅峰。

    “……不错。”孙博然注视许问良久,最后淡然点头,“不过就算状态不佳,你在参加考试的时候也是与别人一样的水平线,不会给你特殊待遇。”

    “理所应当。”许问毫不犹豫地说。

    旁边江望枫和左腾看着许问,前者眼中全是敬佩,后者表情复杂,似乎有无数话想说而说不出。

    “赶紧给他上药,离考试只剩——”孙博然看了看天边初升的旭日,平淡的语气中有少许忧心,“一个时辰了。”

242 伤

    “嘶——”许问轻吸一口凉气,紧紧皱起了眉。

    “忍着。”武七娘抬头看他一眼,再次低下头去。

    方才婢女捧着药上前,被武七娘直接接了过去,亲手给许问敷。

    她手下很稳,动作很轻,但许问的伤实在太多太密集了,还是不可避免地会触到。

    之前他只觉得全身都在疼,直到现在,他才能静得下来体会自身的情况。

    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只能靠另一只眼睛看东西。这情况看来一时半会不能缓解,他只能顶着这双眼睛去参加考试。

    眼睛对工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了看周围,努力适应着有些狭窄和模糊的视野。

    四肢都在疼,那是之前打架的时候被打到或者撞到的。这倒不是很成问题,忍一忍,估计半天就能缓解。

    手掌到小臂是受伤最多的地方。有的是打到对手或者其他地方的裂伤,有的是格挡对方攻击时被打到的,不少伤口都外翻了。

    这些伤口遍及手指、手掌的各个地方,关节处格外多。这些都是工作时需要与工具和材料接触到的地方,回头可真有点麻烦……

    “要包起来吗?”武七娘刚刚处理完他的右手,上完了药,接着问道。

    他的伤口里夹了很多砂砾,要清理干净可真不容易。

    “不用。”许问摇摇头,试着屈伸了一下手指。

    很多时候,工匠都要靠触觉和手感来确定工作的程度,包扎之后肯定会有很多影响。

    武七娘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给他清洗并治疗剩下的部分。

    这时江望枫也换了身衣服、敷好了药,走到了许问身边。

    他的情况比许问好多了。

    从地牢里到湖中,他没怎么跟敌人直接战斗过,身上也没太多的伤口。除了泡了太久凉水有点感冒的迹象以外,身体状况还算正常。

    “对了,从地牢里带出来的这个,别忘了。”他拎了一个包袱给许问。

    “……你不说我真忘了。?”许问抬头一看,愣了一下。

    这一晚上太乱了,从地牢里逃出来都像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事情,里面的一些细节他都不太记得了。

    之前他们在地牢里发现了一堆木块,本来打算烧着引火的,结果许问觉得那东西似乎有些不太对,把它留

    了下来。

    他们从地牢出去的时候许问也没忘了它,用衣服把它包了起来,由江望枫背在了背上。

    “什么地牢?这又是什么东西?”孙博然一直在旁边说着什么事情,听见这边对话,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江望枫拿过来的东西。

    许问没有隐瞒,把他们被关进地牢的经过跟他讲了一遍。

    孙博然面色一凛,旁边捕头一样的人立刻叫人上岛去搜。

    孙博然走过来,拿起一个木块看。看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点不得其解,问许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不知道。”许问诚实地说,“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能随便扔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孙博然突然动容,深深看了许问一眼。

    这时两辆马车迎着晨光疾驰而来,形制样式和上面的徽章都完全不同。这是新派过来接他们的。

    “时间差不多了,该动身了。”齐正则上前,走到许问面前,把一个考篮拎给他。

    他昨天晚上跟着忙了一夜,但直到这时候才有空开口说话。

    许问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接过那个考篮,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院试也是三天连考,对体力的要求非常大。你要好好安排,实在不行不要勉强。你们还年轻,未来还很长。”齐正则注视着他,语重心长地说。

    这次院试只有许问参加,要洗清齐坤的冤屈只能靠他。

    齐正则不想让儿子早点沉冤得雪吗?当然不是。

    但他还是这样说了,说得非常诚恳。

    许问看出了他的意思,但他也有他的打算。

    “我懂的。”他说。

    两辆马车,一辆是悦木轩的,另一辆是天作阁的。

    武七娘抬了抬手,让自家马车往后退了一步,让许问上了悦木轩的车。

    江望枫瞅了瞅他娘,说:“我跟他一起去!”跟在许问后面挤了上去。

    才一脱离他娘的视线,江望枫马上变得活泼起来。他掰着许问的脸凑到近前看:“哇,又肿了一点。你真的能考试吗?这眼睛能看得见?跟我说这是几?”

    他往许问眼前比了个手指,许问毫不客气地扒开:“走开!”

    他手上的伤口跟江望枫的手碰到,马上一阵刺痛,不算太强烈,但难以忽视。

    今天这

    是一场恶仗啊……

    他握着自己的手,吐了口气。

    这时,武七娘的婢女探进头来,江望枫马上有点紧张。

    但她并没有看他,而是把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放到车厢的角落。

    “这是夫人嘱咐你们带上的。大的是许少爷每天要敷的药,敷药的顺序手法写在了里面。纸条不能带进考场,许少爷最好在路上记熟。小的是风寒药,考场上没法煎服,夫人让人做成了药丸,少爷记得定时服用。夫人让你们安心考试,其余的事情不用担心,都有她。”

    这婢女跟在武七娘身边时,不声不响,一点也不起眼。但此时说话做事不卑不亢,条理十分清晰。

    她说完就下车了,临走时拍了拍江望枫的脑袋,像对待自己的幼弟一样。

    许问看着她的背影,想着武七娘,突然想起了连林林。

    不知道林林看见这位夫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回头倒真可以跟她讲一讲……

    车夫一声驾,车轮开始滚动,向着城内驰去。

    才开没多久,又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跑得更快。那是孙博然的车,身为主考官,他当然得到得更早。

    马车比汽车慢得多,一个时辰其实非常紧张。

    晨光彻底褪尽时,车夫终于转头说:“到了!赶紧的,马上就到时间了!”

    “谢谢师傅!”两人异口同声,车还没停稳就跳了下去。

    考场外已经有些空空荡荡,大部分考生都已经进去了,只剩下一些送考的在外面张望。

    许问他们一出现,就招来大量目光。

    “这鼻青脸肿的怎么回事?”

    “才打了架过来的?”

    “也是来考试的?”

    无数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考场门口有个用来计时的铜壶,此时水线快要接近那根加粗的红线,门丁等在门口,只等两条线一重合就要关上大门。

    许问和江望枫拎着自己的考篮,根本不理这些乱糟糟的声音,拼命往大门口冲。

    终于,在大门将合而未合的时候,他们挤了进去,面面相觑,同时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清亮的磬声穿石裂云般响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本次院试终于马上就要开始了!

243 风中花黄

    “从现在开始,就是对手了。”

    大门在身后合上,把所有的喧闹和骚动全部拦在了外面,周围一片安静,仿佛可以听见自己心跳与呼吸的声音。

    石缝中钻出一棵野菊花,黄色的花在秋风中微微颤抖,但依旧挺拔。

    江望枫盯着那几朵黄花看了一会儿,侧头对许问说。

    许问抬头看向前方。

    在地牢里,江望枫的六凿让许问看见了江南路顶尖工匠学徒的实力。在那里,还聚集着更多的学徒,实力也许不在此之下,也许还要更加高明。

    而他现在,通宵未眠,遍体鳞伤,身体状况可以说是近年来最差的一个时候。

    在这样的状况下,在这样的对手手中夺得院物首的位置?

    许问回视江望枫,微笑道:“走吧。”

    ******

    他们是卡着时间到的,来得最晚。

    走到考场前面的时候,其他考生已经列着整整齐齐的队伍站成了方阵。

    院试跟前两场考试一样,分成十大门类,各考其试,各得其首。

    每个门类的考生左臂上都缠着不同颜色的布条,以示其身份。他们的站位是根据事前发放的考牌来的,编号跟他们前次考试的成绩相关。

    在进入考场的时候,考吏会发给他们一个袋子,里面就装着这些东西。

    这时许问和江望枫已经把布条缠在了胳膊上,他们都是府物首,编号相当靠前,许问抬头一看,就发现队伍最前排空着两个位置,一看就知道是给他们留着的。

    考生们集中在考场前端,非常安静,他们从后面进来,简直就像白饼上的两粒芝麻,不能更显眼了。

    上方考官直接看向他们,接着,考生们纷纷回头,无数道目光向着这边投来,道道都像是带着刺一样。

    院试这种大事,谁不是谨慎待之,好些人天还没亮就在考场外面等开门了,有几个人敢像这样卡着点到场?

    等到看清两人的外表时,考生的队伍里明显的骚动。

    一个鼻青脸肿,一个脸上挂着巨大的黑眼圈,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重要考试,也敢在考前惹事生非?

    “肃静!”

    洪亮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名考官直视许问二人,喝令

    道,“即未迟到,赶紧归位!”

    “是!”

    “是!”

    两人齐声应答,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许问是以桐和府本届物首的身份增补进名单的,不过这次他没像之前的吕城一样被安排到最后,而是跟去年的物首站在一起,旁边恰好就是岑小衣。

    这次他没像前两次见面那样一身白衣,而是跟他们一样穿着工匠学徒最常见的棕黄色短打麻服,但站在人群中,他的外表还是很鹤立鸡群,一看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邓知府会选他当“合作伙伴”

    人很多,队伍排得很密,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但对视的两人之间,却仿佛天然有一道鸿沟,深不见底,不可逾越。

    许问只看了他一眼,就平静地移开了目光,看向高台之上。

    不愧是院试,单是考官就比之前两次考试多得多。

    台上一共站着二十五个人,其中二十个穿着各色布衣,颜色与下面考生左臂上的布条颜色对应。显然这一次,十大门类的考官一一进行了对应,每门各设了两个分场考官。

    孙博然是主考官,穿着他的官服,气派威严。他左右各有四人,是这次的副考官。

    孙博然俯视下方,目光在许问身上略做停留,很快移开。

    “现在宣布考场规则。”

    孙博然开口,声音极其洪亮,在场上震荡回响。

    今天是个多云天气,太阳在云层中穿行,时隐时现。

    空气非常凉爽,新换上的衣服料子不错,柔软地贴合着他的身体。但即使如此,该疼的地方还是在疼,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仅没有减缓,还有逐渐加重的趋势。

    他轻吐口气,努力睁大仅剩一只的眼睛看向台上,认真地听着考官的话。

    本次考试,十门类考场各自分开,不在一处。

    这样给各门类都腾出了更大的空间,更好施展。

    考官们分到各门类,每两名考官监考一处。五名主副考官各处巡视,直至第三天酉正(下午六点)结束考试。

    考完之后,自第四天,也就是十月初四开始,考官们开始判卷评分。

    评分公开进行,所有考生可自愿前来旁观。

    孙博然身边那位副考官朗声宣

    布完全部规则,向着主考官一点头,退到了一边。

    孙博然向他一致意,上前一步,挥手道:“现在各考生由考官带领,前往各考试地点。”

    两名青衣考官从台上走下,走到他们跟前。

    他俩一个高胖,一个矮瘦,前者看上去至少能装下三个后者,搭配起来特色非常鲜明。

    “我姓鲁。”高胖考官说。

    “我姓冼。”矮瘦考官说。

    “接下来三天,咱们同吃同住,你们老实点,也让咱们省心点。”高胖的鲁考官笑眯眯的,但目光扫过考生们时,好些考生都瑟缩了一下。

    许问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初中时的班主任。那位平时看着挺和气,其实脾气相当暴躁。有一次班上男同学跟女同学打架,男同学把女同学的头打破了,他笑着一脚踹在了那男同学的肚子上,直接把他踹到地上去了。

    这年头学徒是师父的私人财产,同样个性的话,这位鲁考官下手没准比他班主任还要更狠一点。

    冼考官目光扫过他们,突然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少了个人?”

    “徐林川右臂骨折,临时退出考试。”许问解释道。

    “是你打伤的?”冼考官看他。

    许问鼻青脸肿,徐林川骨折退试,他有这样的联想其实挺正常的。

    但这个问题问出来,许问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严格来说,徐林川的手的确是他打折的,但这事的起因和发展都有点不好解释,更别提现在是在考场上,他根本没时间长篇大论。

    “他们路遇匪徒,死里逃生。徐林川伤势严重,大夫正在看诊。休管这些闲事,还是赶紧带他们去木坊吧。”孙博然正好也走了下来,淡然解释了一句,挥了挥手。

    两名考官连忙应是,不再多说,带着考生们出了考场,一路疾行,到了一处大门外面。

    “此乃江南路官家工坊,临时借给院试之用。各位进入之后,需谨言慎行,听令行事。坏了里面的东西,可是要入刑的!”

    鲁考官加重了语气恐吓他们,大部分考生都有点怂。

    许问抬着头,高大的白色围墙在他狭窄的视野里越发显得森严。

    官家工坊?

    工匠们“上班”的地方?

244 期待

    许问上次回去的时候看了一些关于工匠的历史。

    从元代/开始,工匠实行匠户制。

    他们最早是元兵打仗时俘虏来的,因此作为俘虏被编入了军籍服役,称为军匠,地位非常低,基本上就是从事特殊工种的奴隶。

    他们不得分户,必须聚居,甚至连婚姻都不能自主,必须要统一包办。匠籍世代承袭,爹娘是工匠,儿女必定也是。

    他们全家都受工官把头的管制,不断劳作,?只能获得非常微薄的钱粮,还经常遭受盘剥,生活极其艰难。因此一直都有工匠怠工、隐冒、逃亡等情况发生。

    到明朝时,这样的情况仍然时有发生,工匠制度完全跟不上当时经济的发展。

    所以,明政府先是由轮班制逐步替代了坐班制,又渐渐演变到以银代役,交了银子就可以免去这部分的劳作,解放了工匠的生产力,这才使得工匠的束缚被大大削弱,可以自由从事工商业,经济地位得到了一定的提升。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许问位于小横村这样一个偏僻山村,不是很了解外面的事情,再加上当时的他从来没关注过了解过相关这方面的历史,还没有太深的感触。

    随着他在这个世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困惑也越来越深。

    不光是日常生活和工匠制作方面的各种细节,单是当今工匠的待遇,就可以看得出来现在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仿佛是脱离于时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大周朝基本上已经过渡到了轮班制,即使在百工试开始之前,工匠的地位也远不如历史中的那么低下。

    当然,他们还是属于匠籍,接受着严格的管理,不得随意迁居,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进行报备。

    这一点好像也不是执行得特别严格,连天青就是一个例子。

    他虽然一直留在姚氏工坊,但好像是从异地迁居来的,就刘胡子的话来说,他连名字都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而无论姚氏木坊这样的一级工坊,还是天作阁这样的五级工坊,都是私人工坊。也许它们还是要接受官府朝廷的管理,但在名义上都是私人的,盈收中的相当一部分都归个人所有。

    光是这一点,就能充分说明当前工匠的地位了。

    不过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要定期服役,服役期间需要完全服从朝廷的安排,不得有丝毫延误。

    服役地点也是朝廷安排的。有的在京师,有的在地方,这个地方有可能是本地,也有可能是其他路府。

    在京师或者本地还好说,如果去往一些偏远地区,一辈子就这样回不来的也不少见。

    具体情况许问还没有直接打听过,

    眼前这个官家工坊,就是工匠们在江南路服役的地点。

    江南路富庶繁华,对于工匠来说,除了京师就是这里最好了。

    但许问只是个学徒,虽然一年前已经出师,但一直应考,还没有到服役的时候,从来没过官家工坊,对它的情况可以说一无所知。

    现在站在这里的大门口,抬头看去,首先看见的是青瓦白墙一尘不染,青石板路像是才用水洗过一样,只有天天派人打理才有这样的效果。

    许问暗暗点了点头。这证明江南路的官家工坊的确有着很完善的管理。

    鲁考官又警告了他们几句,领着他们进去。

    穿过大门,是一个平整的空地,熟悉的木香随着风迎面扑来。

    许问耸了耸鼻子,立刻分辨出十几种不同木料的味道。

    “松木、榆木、柏木……”旁边另一个考生也在喃喃自语,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都是基本功了。

    空地上直接堆放着七八堆木料山,整整齐齐,大部分只去了枝叶,连树皮都留着。

    “哇,看那边,好大的黄杨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黄杨能长得这么大!”

    “就是,还有那边,我没错吧,金丝楠,这么一堆?”

    “第一次看见小山一样的紫檀和黄花梨……”

    等到真正看见那边的情况,考生们完全顾不上鲁考官之前的警告,情不自禁地骚动起来,下意识地想靠过去。

    这些带着树皮、粗鲁而巨大的木料就像最可爱最甜蜜的美人,生来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肃静!”鲁考官一个转身,厉声制止了这些考生。

    “我说

    的话都忘了?进了官坊,就要守官坊的规矩!不该你碰的东西,就不要伸手!回头让人给剁了也是活该!”

    他说的话还是很有效的,考生们纷纷停住了脚步,但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边,眼睛里满怀渴望。

    老实说刚才那一会儿,许问也忍不住走了两步。

    旧木场情况特殊,这些名贵木料他的确都见过,也亲自上手过,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好这么新的料子摆在自己面前。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吸引力实在太大了!

    不过他想了想,就算他师父连天青到了这里,表现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木匠到了哪里都是木匠,就算是十分之一的木匠也一样。

    “走,别在这里碍事!”鲁考官又一声沉喝,打断了他们的眼神,带着他们往里走。

    “要能在这里干活就美了……”江望枫挤到许问身边,依依不舍地看着那边说。

    “天作阁没有这些?”许问有些好奇。

    “有当然还是有一点的,但哪有这么多啊?这可是只有官坊才有的气派!”江望枫连连摇头。

    许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算是现代,大企业也很难与国家力量相媲美,更何况是大周朝这样的古代。

    “你怎么样了,听上去鼻音有点重。”他看着江望枫说。

    “有点受寒……不过还行。倒是你,真的能考试吗?”江望枫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忧心忡忡。

    许问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眶,指尖传来明显的灼热。从刚才起,他就觉得自己的视野又狭窄了一点,想必是眼睛肿得更厉害了。除此以外,额头脸孔一直在抽痛,不断分散着他的注意力。也就是刚才看见这么多好木料,才一下子把他吸引了过去,让他暂时忘了这些。

    这种状态考试,当然是不太妙的……

    “是有点麻烦。”他坦然承认,转头一看,正好对上岑小衣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过没事,我很期待。”他移开目光,看了看小山一般的木料,又看向不远处虚掩的大门。他放下手,吐了口气。

245 难度

    主考方提前进行了安排,从外到里一路走进来,一个人也没有。

    推开大门,一个巨大的空间出现在眼前。

    这个空间足有千余平方米,仅仅用几根柱子支撑着,屋子里非常光亮,抬头一看,屋顶竟然是打开的。

    天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给屋子里整整齐齐的工具和工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

    这是一间巨大的工房,足以容纳几百人共同工作。

    许问的目光从那些锯凳、搭架上掠过,仿佛看见了工匠们在旁边忙碌的情景。

    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今天的考场了。

    鲁考官与冼考官对视一眼,比了个请的手势,冼考官微微点头,走到厂房一端,轻轻咳了一声。

    这时候,考生们看似东张西望,注意力其实全在考官们身上。

    冼考官根本不需要什么动作,所有考生立刻全部看了过去。

    许问首先看见,冼考官旁边有个台子,台子上放着一件东西,大约一米左右长度,半米高度,用一张麻布蒙着,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不用说,这一定与考题有关。

    考生们迅速安静下来,一片鸦雀无声。

    冼考官环视左右,道:“本次考试的主题是,‘复制’。”

    复制,这个题目可大可小,主要还是看要复制的物品本身。

    “方才你们进来的时候交头接耳,已然违反了考场的纪律。但看在你们未见过世面的份上,姑且记下,不做处罚。接下来从开启考题的一刻起,再有未经允许出声的,一律逐出考场,取消考试资格。”

    冼考官说得轻描淡写,但目光扫过之时自有一种力量,考生们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这就是你们将要复制的物品,制作时间为三天,终止时间为初三下午酉正时分。现在你们有一刻钟的时间观察这件物品,接着按考号顺序,每五人一组上前触碰观察。触碰观察时间为一柱香,观察结束直接前往考号对应的工位开始工作。记住,观察机会只有一次,结束观察之后就不能再回头。”

    鲁考官笑眯眯地指着那件东西,说得非常清楚。

    但还是有人产生了疑问,他正要张嘴说话,却又马上闭上,举起了手。

    “你说。”鲁考官看向他,点了点头。

    “每五人观察一柱香,两百一十六人就要近一个时辰。最末的人要晚一个时辰开始工作,这是否不太公平?”那个考生朗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鲁考官笑眯眯地问。

    “关越。”考生回答。

    “考号多少?”鲁考官又问。

    “甲字二十八号。”关越说。

    二十八号,算起来是一府府试的第三到四名,排名相当靠前了。按照这个考号顺序,他会在第六批进行触碰观察,其实不算太晚。

    “哦,二十八号,难怪算得这么快。”鲁考官的笑容一敛,瞬间面无表情。关越本来也面带微笑的,结果被他这下变脸吓到了,笑容也消失了。

    “排在后面的……谁让你考得没人家好?”鲁考官说着又挂上了笑容,但话里的意思却极其刻薄不留情,“再说了,排前面的可以早点去干活,排后面的不能多一点观察时间?您倒是挺有把握,这么大一件东西,一柱香时间就能看完?”

    他话音刚落,洗考官干脆利落地拉下了那块麻布,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被麻布下面的东西吸引,关越也忘记了被怼的尴尬,注意力完全集中了过去。

    不用他说,考生们的注意力也全在它身上了,许问也是一样。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院试的难度。

    鲁考官刚才说得很明确,也就是说,一开始就要看清楚,后面只能凭记忆力来完成了?

    这么大个东西,要在短短的一刻钟加一柱香时间里全部看清楚,然后纯凭记忆力进行复制?

    一刻钟是十五分钟,一柱香是两分半钟,也就是说,总共不到二十分钟时间!

    而鲁考官的意思很清楚了,别人在触摸观察的时候,你不能碰那东西,但可以跟着在旁边看。所以,排名靠后的人,更晚开始工作的人,可以获得更久的观察时间。

    是要看得更透彻更清楚,还是用更长的时间来完成工作?

    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平衡了。

    麻布下面,平放在木台上的是一座房屋的模型。

    模型在木匠活里是很常见的东西,木匠在做活之前经常会做一个等比例的模型作为参考。

    之前

    许问和吕城一起,做了很多这样的模型,主要是各种家具,很少涉及房屋,但总算是对模型结构有所了解。

    但是无论如何,房屋模型都是非常复杂的东西,做之前要先搞清楚它的结构,三天之内模拟完成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眼前这套模型,跟一般那种纯作参考用的简陋东西还不一样,重檐歇山顶,檐下斗拱清晰,门上有铜纽,窗上有雕花——做得细致极了,基本上就是正品的真正微缩版。

    也就是说,如果要仿制的话,除了了解内部结构,还要把这些细节也全部完成出来,其复杂程度可想而知。

    最关键的是,这座简简单单的房屋,以及旁边简简单单的布景,带给了许问一种莫明的感觉。一时间有点说不明道不明,但是的确存在。

    这种感觉,也许就是这场考试最关键的部分……

    就在考生们屏息凝思观看模型的时候,鲁考官转过身,拉下了旁边铜漏壶的开关,道:“从现在开始一刻钟时间,目视原品!”

    卡答一声,一滴滴水缓慢地向下落,计时开始。考生们的脚步顿时一阵纷乱的骚动。

    这种时候,谁不想离那东西近一点,好看得更清楚一点?

    许问回过神来,这时候他当然也不会跟人家客气。

    而在这方面,他的经验特别丰富——哪个上班族没试过赶公交车?

    人潮汹涌的站台上,只有最稳准狠的才能占据有利地形,第一时间挤上车。

    几个移位换形,许问已经站到了人群的第一排,还不忘把江望枫也带了过来,安排在自己身边。

    江望枫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了最有利于观察的位置。

    他发了会愣,非常佩服地给许问竖了根大拇指。

    许问向他一点头,重新回头去看那个木制模型,江望枫顿时也集中精神开始看。

    后面考生们还是有点乱,但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一刻钟时间太短,再闹下去根本来不及看了。连要复制的东西都没搞清楚,回头做什么去?

    一时间,考场上一片安静,无形的紧张感在空气中蔓延。

    这次考试,难度实在太大了!

246 焦虑

    “这题目会不会太难了点?”

    此时,原先的考场高台上,刘胡子依旧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摸着光秃秃的下巴,俯视着下方。

    分组过后,还是有两个类别的考生被安排在了这里进行考试,但此时刘胡子的注意力明显并不在他们身上,而是在另一个地方。

    “就是要难。”孙博然袖着手站在他旁边,一听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难度不大,怎么试探出这些考生的上限?”

    “唔。”刘胡子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万一真是那个讨人嫌的小子拿了第一,你怎么办?”

    “那就让他拿第一。”孙博然淡定地说,“皇上亲设徒工试,六试选天下英才,凭的就是一个公平。那小子要真有这样的运气,也只能气运在他这里。”

    刘胡子皱着眉头不说话,明显很不满意。

    “师父也不用太过忧心,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孙博然安慰他。

    “狗屁!这天底下不公平的事情,出的还少了不成?”刘胡子往地上唾了口唾沫,愤愤不平。

    孙博然欲言又止,他也活到了古稀之年,从南到北,这世上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看得够多的了。

    “对了,那个跟他们一起回来的小子,现在怎么样了?”刘胡子突然问起了徐林川。

    “他……情况不是太妙。”孙博然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发热一直不退,大夫说,他的手臂已经有些坏死,建议截断。我派人去找他师父,让他来决断。”

    木匠少了根手指都废了,更别提一支手臂。徐林川这一辈子基本上都因为这事毁了。

    “这小子心术的确有些不正,但无论如此也罪不至此……”刘胡子闷声闷气地说。

    孙博然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远方。

    那边,他们所说的年轻人们正在进行决定未来命运的考试。

    ******

    两百人同时看一样东西,其实是相当拥挤的。

    许问站得比较前,一开始还能听见后面乱糟糟的声音,但很快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完全专注地投入了进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谁也不想错过这短暂而重要的时间。

    有些人一开始没挤到前面,但他们也想出了办法——他们主动从后面搬来了一些垫脚的东西,站到人群上面居高临下地看。这样距离还是会嫌远了

    一点,但总算不至于被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问完全没管这些,此时他的全部精神都已经投入到了面前的模型中去。

    他编号甲九,排名相当靠前,第二组就要上前触碰观察,这代表他可以利用的观察时间非常短暂。

    这座模型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房屋——准确地说是一个介于花厅和亭子之间、半封闭的一种观景游览式建筑。

    它位于花园的一角,周围装点着多种景致,两者融为一体,相映成趣。

    半封闭观景亭属于建筑物,主体结构其实是大木类的,但模型制作与摆件类似,又属于细木类。

    这项考试,相当于两者之间的一个过渡,考试的内容非常全面。

    首先,你要搞清楚建筑物的构成方式,将其等比例缩小,制作成模型。

    然后,每个细节,包括檐角的造型、斗拱的形态、花窗的雕刻……每个细节都是他们曾经学习的项目。

    除此之外,许问还留意到一个关键,就是庭园的构成。

    江南一带的建筑物,庭园与建筑融为一体,是环境构成中相当重要的一项,这个模型把这部分增添上去,做的肯定不是无用功。

    许问努力睁大眼睛,一边观察,一边在心中默记,让其在自己的脑海中完成。无形的图纸在这个过程中绘制形成。

    旁边的铜壶里发出滴答的水声,这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伴随着这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不断蔓延。

    越是清楚地看见将要复制的模型,考生们就越发清晰地体会到这其中的难度。

    刚才那个叫关越的考生问得实在太幼稚了。

    少一点制作的时间算什么?

    排名靠后的考生其实是占了大便宜了!

    要在一刻钟的目视和两分半的目视中搞清楚这个东西方方面面的细节,这才是真正最难办到的事情!

    包括江望枫在内,排名前五位的考生全部都紧咬着嘴唇,额上鼻尖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们的目光不断闪烁,显然大脑已经开始超负荷运转了。

    而许问他们第二批考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比江望枫他们多的只有一柱香时间,也就是两分半钟。

    这个时间,同样极为紧张,不竭尽全力绝对难以办到——不,就算竭尽全力,也是极难办到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就连岑小衣也没

    办法分心搞什么花招了。

    他排名甲七,跟许问一样是第二批,留给他的时间同样非常短暂。

    许问更加顾不上他,这一刻,他头上脸上流出来的汗水比谁都多,额角有一条青筋隐约跳动着。

    他身上是有伤的,虽然上了药,只是隐隐的肿痛,但现在他全神贯注,脑力持续运转,脑袋深处某个地方突然开始抽痛。

    一开始他勉强专注,还能忽视这点疼痛集中注意力,但时间越长,疼痛越明显,最后连带着两边的太阳穴都开始跳动。

    他本来就只剩一只眼睛可以看东西,渐渐的,这只眼睛也开始变得有点模糊,模型在他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毛玻璃,细节糊成了一团。

    许问用力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勉强能看清楚一点了。但没过多久,他的视线再次模糊,他伸手用力揉了一下,再次短暂地清晰起来。

    许问难以避免地感到了焦虑。

    精神上的困难他可以努力克服,但这种生理上的问题怎么解决?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掠过很多念头,想了很多办法,甚至包括让球球带他回许宅,等养好伤了再回来考试。

    但他的猫不在这里,就他个人的意愿来说,他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使用这种盘外招。

    最后,他还是长吐一口气,强抑下心中的焦虑。

    现在想这些只是徒然浪费时间,毫无用力。

    他能靠的,只有他自己。

    他突然举起手,看向一边的考官。

    可能是怕影响到其他考生,鲁考官没有出声,只是目示询问。

    许问小声耳语,向他要了一把小刀。

    然后,他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摸索,在眼角部分划了一刀。

    他划得快而稳,鲜血迅速从伤口流了出来。

    他胡乱抹了一把,用力摇摇头。放了血之后,肿/涨略消,视野果然清晰多了。

    鲁考官惊讶地看着他,许问并没有太多表示,把刀还给他,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尊模型上。

    而自始自终,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周围的考生没有半点反应,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鲁考官与冼考官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一刻钟时间到!甲一到甲五考生上前!”

    又过了一会儿,寂静而紧绷的空气中,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247 一柱香

    召唤声响起,江望枫等五人全部都是一愣,齐刷刷地看向铜漏壶的方向,好像很不可理解,时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但时间过得就是这么快,确认一刻钟的确已经到了之后,五个考生的脸上几乎同时出现了慌张。看这表情就知道,他们没一个人全部看完了全部的细节。这样的话,他们接下来的工序就危险了!

    江望枫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自语了几秒钟,迅速睁开眼睛,大步走向模型的方向。

    受到他的影响,其他考生虽然还是有点迟疑,但也跟在他后面上前了。

    鲁考官正准备提醒他们不要拖延,就看见他们动了。他闭嘴一笑,赞赏地看了江望枫一眼。

    江望枫这时候可完全没有心思关注考官是怎么看他的了。

    上前的一刹那,他的注意力就全部回到了模型上,两只手小心翼翼却又非常稳定地触摸到了模型的表面。

    五个人一起接触模型,其实是有点乱的。每个人关注的点不一样,想要接触的位置也不一样。

    时间只有一柱香,短短两分半钟,五个人要如何进行协调,思路会不会打架,这本身就是暗藏的一个考点。

    两名考官对视一眼,明显提起了精神。

    结果完全出乎他们所料。

    第一个上前的是江望枫,后面四个人上得却也并不慢。

    但他们一点跟江望枫争夺主导权的意思也没有,整整齐齐地位于他后面半步,就着他的手看。

    江望枫看哪里,他们就看哪里。

    大家素昧平生,还是竞争对手,他们凭什么这么信任江望枫?

    冼考官看了一会儿,了然地抬头,对着同事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天作阁。

    毫无疑问,这些人的信任不是针对江望枫的,而是针对他所出身的天作阁的。

    天作阁本身就是以江南式建筑出名,江望枫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对建筑结构当然并不陌生。

    而这一步,需要进行的正是内部结构的观察,跟着江望枫的节奏走,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鲁考官迅速往另一边看了一眼。果然,想到这一点的并不止这四个考生,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江望枫的手,这不仅是要借着他的手看清模型的样子,也是要看清他触摸观察

    的顺序,学习一下天作阁的手法。

    但此时他也额外留意到,许问虽然也在盯着江望枫的手,但目光的落点却并没有跟随着他。

    他看,只是因为模型在他手上而已,他依循的仍然是自己的步调,看的是自己想看的。

    连天作阁这三个字也没放在心里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自信……

    “一柱香时间到!甲一至甲五考生各回其位,甲六至甲十考生上前!”

    两分半钟其实是非常短暂的,感觉就在顷刻之间,冼考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命令的声音如同切金断玉,干脆利落。

    但这一次,考生们却并没有像上次那样马上听令,而是停在原地,犹豫不决。

    “大,大人!”考官正要喝斥,一个考生开口了,“时间太短了,真的不够,我还没看清楚!”

    他满脸焦急,旁边其他考生也跟着点头,显然都是一样想法。

    “哦?你没看清楚?”冼考官慢悠悠地说。

    “是的!”这考生以为看到了希望,连忙点头。

    “那你怎么知道,别人看清楚了没有?留给你们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冼考官斜睨着他,脸色突然一变,“这里是考场!要讨价还价,马上转身出门,菜场大门没有关,等着你们!”

    “再多说一句话,就直接走吧。”考生们还想说,被鲁考官轻飘飘一句话堵住。

    考生们欲言又止,相互对视了一下。

    不过考官们刚才有一句话还是说到他们心里了的。

    留给他们的时间是一样的,大家都处于一个起跑线上,这么点时间不够他看清楚,难道别人就够了?

    说到底他们今天的比赛就跟赛跑一样,不需要跑得有多好,只需要比别人快就行了!

    想到这里,五个考生不再多说,一起转身,小跑着找到了考号对应的工位。

    “刚才这五位多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一点时间,这点时间,就从第二轮这五位……不,四位身上扣掉吧。”冼考官轻描淡写地说,考生们瞬间就炸了。

    总共只有两分半钟,扣一秒都是损失。而且明明是前面那组耽误的时间,凭什么扣他们的?

    “多耽搁的时间,可都是你们自己的。哦,已经有人走在你们前面了哪。”冼考官还是那副不

    紧不慢的调调,但说的话没人能忽视。

    第二轮的考生全部闭嘴,他们这才发现,出声抗议的只有两个人,另两个人早就已经上前去了!

    徐林川考号甲八,他临时退考,人不在了,位置还是占着的。因此,这一组一共只有四个人。

    另两名考生向考官提出抗议的时候,许问很清楚这只是无用功,他根本不跟考官多哔哔,直接走到了模型旁边。

    他刚刚走到,就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转头一看,正是岑小衣。

    岑小衣目光微一闪烁,正要向许问点头示意,许问就已经把头扭了回去,根本不打算理会他。

    岑小衣有些尴尬,但他很清楚这时候什么更重要,还是把头凑到了许问旁边去。

    许问很清楚,这时候他们遇到的,是考场上非常常见的一个问题。

    题量太大。

    考试中题量太大,无法全部完成怎么办?

    可能大部分老师都会提醒学生们,遇见这种情况不要慌,先全面审题,抓易留难,抓大留小。

    这个原则同样可以用在现在这个场合。

    虽然评分标准没有出来,但可想而知,复制成品肯定是完成度越高,分数就会越高。

    建筑物模型的完成度,首先是看它的整体性与实用性,然后才是细节装饰。

    所以,观察记忆与复制的优先级别也是按照这个顺序来的。

    许问第一个上前,先把模型举了起来。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着重观察了几个点,很快把它交给了岑小衣,站到一边去了。

    岑小衣淡淡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站开,但仍然紧盯着模型不放。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非常平均地把模型的每个面每个角度都看了一遍,丝毫不暴露自己的重点和意图。

    这样倒也方便了另两个考生。

    他们本来就跟岑小衣关系比较好,一看这样,索性就不跟他抢了,就着他的手看完了这一柱香时间。

    “时间到!甲六至甲十考生各回其位!”

    短暂得让人不太适应的时间过后,考官的命令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四名考生没一个有所迟疑或者多作停留。

    他们同时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工位。

248 放弃了?

    许问编号甲九,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走到这里他就一愣,旁边的工具摆得整整齐齐,应有尽有,但是只有工具,没有材料——一块木头也没有。

    不过他迅速就发现了,不是没有材料,是这里没有。

    旁边的提示写得很清楚,一应材料都需要到特定的地点领取,办理手续方能出库。

    显然,这里不仅用了官家工坊的地盘,也一起用了这里的规矩。

    他同组的考生们,包括岑小衣在内,都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准备领取材料。

    三天时间,用来完成这样一座模型,时间其实还是很紧的,得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才行。

    但许问却没有动。

    桌上自有纸笔,纸是毛边纸,笔是炭笔,许问抓着笔杆,在纸上拉出了一根笔直的线条,绘起图来。

    这时,江望枫从外面跑了过来,怀里抱着好几段木头。他心无旁鹜,看也不看围在模型旁边的那群考生,嘴巴里还念念有词。

    结果他跑到许问身边的时候,突然怔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许问看了一会儿,转跑为走,到了自己的工位旁边,放下那些木头,拉过纸笔,也开始画起图来。

    许问对此浑然毫无所觉。

    之前他观察那座模型的时候,就在脑子里构建图形,近二十分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

    现在,他抓住最清晰的记忆,将脑中的图形绘制到纸上,尽量让每一根线条都与记忆中的一致。

    一张又一张的纸接连飞了出去,从整体到局部,从框架到细节,尽其可能地进行还原。

    那座模型是立体的实物,他画出来的是平面图纸,?两者之间自然有所差别。

    要把实物画在纸上,本身就是一门学问。

    许问在现代学习了专业的图纸绘制技术,自己又在之后不断的实践中发展出了很多经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方法。

    到现在,他已经非常熟练,从开始画图时起,他的笔几乎就没停过。

    考生们在研究模型的时候,考官们除了需要注意时间进行提醒,是没有别的事情的。

    他们闲极无聊东张西望,很快就留意到了与别人完全不

    同的许问。

    然后,冼考官向同事点点头,踱着步子走到许问身边,状若无事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的眼睛就有点发直,马上就挪不动步子了,鲁考官接下来又叫了一次名字,都没有把他叫醒。

    鲁考官皱了皱眉,还好这批考生都很专注,嘴里念念叨叨地就往自己工位冲,看清规则又都跑了出去。

    鲁考官宣了下批考生上前,自己借机离开,走到同事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啊?”冼考官这才如梦初醒,点点许问,小声说,“你看他画的图……”

    鲁考官皱着眉看,结果马上也看进去了。

    许问画图的方式与这时代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但大家都是资深工匠,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精妙之处!

    还好冼考官被叫醒,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神智。他又留恋地往许问的方向看了看,拉着鲁考官的袖子说:“这样不合适。”

    不管是谁,参加这样的考试,总之会暴露出来一些东西。但工匠的规矩已经约定俗成地融进了他们的骨血里,他们也习惯了回避。

    鲁考官也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转回了头,对冼考官说:“真是活得越久,越觉得自己懂得太少。”

    “谁不是呢?”冼考官摇了摇头,搭着他的肩膀一起往回走,道,“除非天工,不然谁能尽知天下匠作?”

    “也是。”鲁考官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一眼许问的方向。结果等他回头时,发现冼考官也在跟着他一起回头。

    “这孩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两人相视而笑,鲁考官一边走一边问。

    “桐和府于水县许问。”冼考官已然记住了这年轻人的名字。

    *****

    古则华自认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他是五林府人,去年府试排名第三十,擦边过关。

    今年他报名院试,考过的可能性可以说微乎其微,因此就他本人而言,抱的更多的也是试一试的碰运气心态,并不是说一定要考过。

    所以,其他人埋怨排名太后,开始的时间太晚的时候,他一声也不吭。

    一方面是他早就想明白了,晚点开始可以看得更久更清楚一点;另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没抱着太大希望,心态比较平和。

    也正是因为拥有比较长的观察模型的时间,他的注意力不如其他考生那么集中,偶尔还可以关注一下周围的情况。

    两位考官中途离开了一小会儿,片刻后才回来这件事,他一开始就留意到了。不过那会儿他比较怂,不敢回头去看,还是在考官们回来的时候,用眼角余光好奇地判断了一下大概的方向。

    时间渐渐过去,他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本次院试木工类考生一共两百一十六人,五人一组的话,一共四十四组,他刚好就是第四十四组的成员,而这组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

    “甲两百十一六号考生上前!”

    鲁考官沉声喝道,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

    这么一轮轮地走了快一个时辰,考官们也有点受不了了。

    古则华也松了口气,大步上前。

    一柱香两分半钟过后,他被叫停,喝令回自己的工位。

    古则华转过身,看见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呆在自己的工位上埋首工作,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响成了一片。

    他放眼看过去,最前面有两个人连亭子的框架都基本上已经搭建完成了。

    这时,就算古则华心态再好,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里面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天才,记性好的肯定也一大堆。

    他就算花的时间长,也未必有别人记得多,更别提迟了一个时辰开始,就是落后了百步之遥。

    没希望了啊……

    他正想着,突然看见靠前的位置上有一个人站直了身体。

    那人盯着自己的桌面看了一会儿,仿佛在默记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向着外面跑去。

    古则华看着他的背影,呆住了。

    刚才他看别人跑出跑进,大概也知道了他们要用的材料是要到外面去领的。

    这人位置这么靠前,排名至少前十。

    这种人,一个时辰了,还没有领材料开始动工?

    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看他鼻青脸肿的……

    是身体不行准备放弃考试了?

248 伤病

    这时候许问不仅画完了图纸,还写完了整体的执行方案。

    需要什么材料——木料多少,什么种类,鱼镖胶多少,庭园用的各种辅助材料多少……他全部心里有数,条条框框地列了出来。

    他拿着清单到了指定的地点,把单上的东西一样样念给管事听,管事一开始还在一下下点头,没多久就呆住了。

    “这么多?你确定?”他抬头看着许问问。

    “对,这些应该是需要的全部材料了,一次全部拿完,后面省事一点。”许问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有亲和力与感染力。

    “后面不会再来拿了?”管事直接把他手上的清单接过来,用手指一列列点过去,嘴里问道。

    “那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量。”许问也不会把话说得太满。

    “行吧,等着。”管事哼笑一声,拿着清单走了进去。

    没一会儿,管事就出来了。他后面跟着一个杂役,两人抬着一个大箱子,一起走到许问面前,咚的一声放下。

    这速度……许问有些意外。

    “你点一点,看东西齐不齐。”管事拿布巾擦着薄汗,对他说。

    许问点点头,果然低头去看,才看了一眼他就抬头了。

    东西摆得整整齐齐,他们又出来得这么快,一看就知道不是临时收拾的,而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

    但他记得,刚才其他人从他身边路过时,大多数抱的只有木头,根本不是这样的大箱子。

    “搬得动吗?”管事问他。

    许问把箱子抬起来掂了掂,对着他点了点头。

    “那就行,快去吧。”管事摆了摆手。

    许问向他行礼道谢,扛着箱子,转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他回去的时候正好在门口撞上两位考官,两人的目光瞬间全部落在他的肩膀上。

    “哦?”鲁考官挑起了眉毛。

    “哦。”冼考官的眉毛向两边展了开去。

    两人同时让开路,让许问走了过去。

    许问把自己要用的材料分为基础材料和辅助材料。

    基础材料包括各种木料,需要打理,包括去皮画线锯木成材之类。

    这些工作他早就做

    熟了,几乎已经成了肌肉反应,做起来连脑子都不用过。

    然而这一次,他的手刚碰到粗糙的树皮,就轻轻的“嘶”了一声,放开木头,抬起手看了一眼。

    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手指和关节的地方尤其多,而这些地方,是接触材料和工具的关键部位。

    敷过药、放了血,肿也许能消,但这些伤口,可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愈合的。

    最关键的是,在工作的时候,要保持手感与触觉,也不能带手套之类的东西保护隔离。

    只能忍了。

    许问再次伸出手,左手抓住那段树干,右手紧握着斧柄。

    疼痛像火焰一样从手掌表面烧灼了进去,他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这样的基础工作他实在太熟了,除了受伤这种特殊情况以外,工作本身完全不需要费脑子。一方面是为了分心,一方面是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一边做,一边在脑子里回忆起了刚才观察到的模型的点滴细节。

    这些细节在主次的分别下,在他脑海中属于相对不那么重要的部分,记忆也比较模糊。

    刚才绘制图纸的时候,要把这些内容也绞尽脑汁全部画完的话,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很不划算。于是他现在一边做着这些机械工作,一边分心努力回忆相关的细节,想出来一点,就往旁边的图纸上添加一点。

    木材内部有大量纤维,没打磨抛光的情况下会产生大量木茬。许问很小心地避开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不少扎进了伤口里。

    十指连心,许问不断动作,就不断有针扎一样的刺痛感密密产生,光是把木头去皮锯开,就让他出了一头冷汗。

    汗水从额上流下,浸入他眼角的伤口,盐腌一样。

    许问觉得自己自打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然而,在他的手上,木料仍然被极其稳定地分割了开来,每一块的大小都与事先拟定的方案完全一致。

    接下来需要把木料处理成可组合的零件。

    那个模型不算太大,每一个部件都小而精致,这需要的是细致的水磨工夫。

    这种事情要是放在平时完全不是什么难度,许问闭着眼睛都能做。

    但今

    天……真的不太容易。

    手上渗出了一些血丝,许问把木头放到台子上,小心不让手里的血丝沾到上面。

    然后,他把清水倒进水盆里,把一双手浸了进去。

    水是刚从旁边的缸里打出来的,带着秋天特有的冰凉,手浸进去的时候相当刺激。

    许问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细心地把手洗干净,把伤口里的木刺挑了出来。

    然后,他用干净的布巾把手擦干净,再次把工具拿了起来。

    三天考试,全部都在这座考场里不得离开。所以就像之前的府试一样,所有时间都需要自己分配安排。

    府试的时候,许问入夜便休息,一方面是因为在他的规划里时间是够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晚上休息了,白天才能保持更好的工作状态。

    但这次显然不行了。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可避免地拖慢了他的工作进度,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完成原先预定的工作。

    除此之外,在他的方案里,因为某些因素,他还需要赶一赶时间……

    夜色降临,工房里烛光点点,许问也不例外。

    齐正则给他准备的考篮里本来就包括了这些,全是白烛, 质地相当不错,燃起的火光明亮而稳定。

    夜色本应寂静,然而工房里却始终嘈杂一片,四处都回响着劳作的声音。

    许问还是按时收工入睡了,睡之前还记得给自己的伤重新上了遍药。

    直到他进入睡眠,周围的声音仍然没有止歇,烛火的光芒也始终没有熄灭。

    第二天早上,许问缓缓醒来,首先感觉到整个手掌到手指清凉中带着温热,非常舒适。显然武七娘给的金创药的确非常不错,见效很快。

    不错,这样的话,他今天的工作应该能更顺利一点。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准备起床。他才一睁眼,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感到了不妙。

    他抬起手,摸上了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本来有些消肿的那只眼睛突然肿得更厉害了,连同另一只眼睛也浮肿了起来。

    他的眼前一片昏暗,视野极其狭窄,只能看见眼前的方寸之地!

249 手感

    主考方给考生们准备的是一张案板,白天用来当工作台干活,晚上收拾一下翻个面就是床,可以在上面睡觉。

    案板很硬,睡起来硌得慌,但哪个学徒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许问现在就躺在案板上,仰面朝上,缓缓睁开眼睛。

    周围考生们正在起床,没有说话,只偶尔有衙役巡逻时少许聊两句,压低了声音,轻轻的。

    考生们则在穿衣收拾——昨天晚上,所有人都是把衣服脱下来盖在身上的,顶多有讲究的准备得比较齐全,加上了一床薄毯。

    这三天他们都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他们就着少许清水洗漱,许问在旧木场睡大通铺,听惯了这样的声音,单是盆子响一下就能判断出旁边的人在做什么。

    眼前仍然一片昏暗,他能看见的大部分地方仿佛都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只有中间极小的范围是明亮的。

    这不单是眼睛肿了的缘故,身体、或者说头部应该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情,影响到了他的视力。

    如果我在这里死了,或者残疾了,那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似乎并不是用自己的身体两边穿梭,那边的年纪大,这边的年纪小。

    但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在这边学到的技能、练习过的肌肉反应是带到了那边去的。

    那在这边受的伤、甚至说死亡呢?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考生们基本上都已经起来了。

    许问也缓缓起身,下“床”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

    先不用去想这些,想也没用。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这场考试。

    许问上下摸索了一下,仔细体会了一会儿自己的状况。

    药很好,两只手的伤口都有明显的好转趋势,皮肤小的裂口基本上已经愈合,比较大一点的表面产生了一层保护膜,摸上去还有点光滑了。

    这是个好消息。先不说疼痛什么的,对木匠来说,触觉是很重要的一种感觉,直接影响手感。

    不断的细密疼痛多少会影

    响触觉,现在这样就好多了。

    比较麻烦的是眼睛。视野窄而集中,偶尔还会模糊一下。这肯定不单是眼睛受伤了,大脑的某个区域多半还产生了淤血,压迫了神经。

    运气好,这些淤血会被身体抵抗,自然化解消失,让他重新恢复正常视力。

    运气不好,失明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现在他要复制的模型大体方案已经完成了,零件雏形也完成了,接下来需要的是塑形、雕刻、打磨、拼装,以及最后的细节修饰。

    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需要依靠视力的,只是多少与强度而已。

    许问拿起昨天写的那叠纸,翻到方案的部分,又在后面增加了一些内容。

    没过多久,他洗漱完毕,用了早餐,翻过桌板,再次开始工作。

    零件塑形不需要太多眼力,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以休息调养为主,主要凭手感工作。

    他事先做的规划的确非常到位,材料齐全、数量具体,一个个零件从他左手边取过,完成之后放到了右手边,流畅有序。

    他第一次像这样弱化视力,更多地依靠手感,感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手指皮肤变得极度敏感,触觉得到了极大的发挥,指纹与木纹紧密贴合,那种肌理与质感变得格外清晰。

    木屑在他手中簌簌而落,更细腻更和谐的线条被修饰了出来。

    这一刻,他突然对这种自己最熟悉的材料有了更深的体会,捧着它,好像捧着一个新的生命在手上,捧着一个世界在手上。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情不自禁地沉浸了进去。他的眼睛从半睁半闭变成了完全闭上,到最后,他开始完全依靠“手感”来完成这一部分的工作。

    他低着头,没人发现这件事情。

    不远处岑小衣状若无事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眶上。

    那里的淤血格外明显,经过一夜的发酵,几乎变成了紫黑色,还肿得老高,看着特别明显。

    这种情况,影响视力是必然的。一个木匠没了眼睛,还能做什么。

    岑小衣嘴角

    挑起一丝笑意,转回头去,继续手上的工作。

    他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此时他的进度比许问更快,所有零件基本上已经制作完结,只待更细致的雕刻与打磨。

    其他人的举动完全不关许问的事情。

    他的确是因为想要压制岑小衣才必须要拿到这次院试的物首,但当他沉浸进了工作,他就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此时他的心里只有手里的木头,完全地沉浸在了这种新奇而令人喜悦的感觉里。

    由于这一步节省了目力,也是由于天色渐亮,制作完全部木制构件的时候,许问的视力稍微恢复了一点。

    不过他不仅没有变得轻松,表情反而更加慎重。

    下一步,才是真正需要用眼睛的地方。

    客观地说,这座模型不算小了,摆在那儿好大一座,非常显眼。

    但是这不是别的,是一座房子,旁边还有庭院装饰,累积起来元素相当多,每个元素就非常小了。

    这些元素里有简洁的部分,但也有相当复杂的。

    这种复杂还分两种,一种是檐下的斗拱,由很多个部件共同组成,属于组合型的复杂;另一种类似斗拱前方的雀替和窗上的雕花,都是极其精细的雕刻,细微之处只在毫厘之间,非常考究。

    就拿檐下的雀替举例子。

    这座亭子上的雀替一共八个,四大四小,大的位于檐下,做支撑作用;小的又叫花牙子,位于梁枋下方,主要用做装饰。

    雀替雕刻的形状是青龙白虎朱雀玄虎四圣兽,一大一小形态各自不同,相映成趣。

    模型虽然小,但雕刻得极其细致,许问之前是拿近了看,须发齿爪全部清晰可见,极下功夫。

    而毫无疑问,这种细致的雕刻,是相当耗费眼力的……

    八个雀替,八面窗的雕花,也不知道眼睛能不能支撑到完成。

    许问拿起事先预备好的雕刻用件,拿起墨笔,准备勾线。

    这是正式雕刻前的准备工作。

    笔还没有落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

250 来人

    这个时候,许问突然想起了刚才制作木制构件时的感觉。

    手指的皮肤与木材的纹理相接触,水乳/交融一般,带来了一种挥洒自如的强烈愉悦感。

    不知为何,依循着这种感觉,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或者说另一个地方。

    静林寺。

    前天他跟江望枫一起到了静林寺,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地欣赏了一通这座寺庙。

    静林寺是座古寺,它的建筑风格、韵味跟现在常见的那些都不一样。

    相对来说,它的造型与线条更简洁,更朴实,甚至也不如现在最常见的那些这么流畅平滑。

    但就在这样的简洁与朴实里,许问感觉到了一种更原始、更自然的美感,轻盈如风,辽阔如天空。

    不知为何,这种印象跟他对木材的感触有了某些共通之处,直接联想了起来,并且陷入了沉思。

    许问轻轻摩挲着手里初步成形的木胚,眼睛看着图纸的方向,视线却并没有聚焦。

    绘制图纸的时候,他把雕刻的图样也画下来了,能记起的细节全部都画在了上面。

    但现在他有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

    “大人请留意,这里有块垫石。”

    此时,官坊外面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侍从服侍两人下车,邓知府一边转身去扶,一边随口提醒了一句。

    能让邓成生口称大人并且伸手搀扶的,自然只有比他官职更大的。

    这种人在整个江南路只有一个,就是张风贤张总督。

    邓成生能以“平庸”当标签走到今天这个程度,肯定是有他的本事的。譬如他这句话这个动作,轻松又随意,好像并不经心,但满含着亲切与好意,让人忍不住就有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张总督淡淡一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手上下了车,顺手又挽住了他的手,笑着抬头:“这就是江南工坊?上次来还是三年前,感觉变了不少。一直说要来看看,结果一直抽不出空。”

    “大人公务繁忙,今日能拨冗前来,也是这帮儿郎们的运气。”邓成生笑着说。他的马屁拍得不可谓不直接,但这种直截了当不做掩饰的话,配合他略带揶揄的表情,却额外显出了一些亲近。

    “哈哈哈,百工试是为皇上选人才,也是皇上给这

    帮手艺人的恩典。只望他们踏实勤勉,莫要辜负了皇上的好意。”张总督笑着说。

    邓成生笑着附和,突然张总督转头看他,问道,“说起来,听说你未来贤婿也参加了徒工试,也正在这围墙后面考试?”

    邓成生面不改色,反而极其坦然地点了点头:“是。实不相瞒,我也就是因为他才硬拉着大人来看徒工院试的,也算是请大人监督一下下官吧,哈哈。”

    张总督听得也笑了,携着他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听说这年轻人是你家宝贝六姑娘中意的?”

    “对啊,六儿那脾气,她一眼看中了,我还真没办法,只能顺着。”邓成生状似无奈地说。

    “哦?六姑娘看中他哪里了?”张总督笑着问。

    “长得俊呗。庙会时撞见了,回来就嚷着让人去打听。”邓成生摇头叹气,好像很无奈的样子。

    “年轻姑娘,喜欢俏哥儿也正常。”张总督安慰他。

    “我打听了一下,这年轻人出身虽不算高,但还算有出息。出身二级工坊,第一次参加县试,就拿了县物首。后来见了一面,仪容的确不凡,谈吐气质俱佳,值得培养,于是也就应了。”邓成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听上去倒真的挺像一个为儿女婚事操心的老父亲。

    张总督倒像是真的听出了兴趣,问道:“仪容气质可真不是轻易就能养出来的,这年轻人当真出身不高?”

    “的确是。他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叔叔家,叔叔是个老鳏夫,不是什么出息货色。他小时候放着牛,就知道去人家私塾听先生讲课识字,学得比给了束修进学的孩子还好。”邓成生的确是打听过的,如数家珍般说着。

    “这倒是真知道上进。不过有这本领,为何不考正经科举,要去考徒工试?”张总督正色问道。

    邓成生只用两个字就回答了他:“匠籍。”

    匠籍是世袭的,身在籍中,能不能考试看的就不是岑小衣的个人意愿,而是有没有这样资格了。

    “他叔叔是匠籍?”张总督了然问道。

    “对。”邓成生回答。

    “在籍中还无出息?哼,也是皇上过于恩典,才给了这群人游手好闲的机会。”张总督哼了一声。

    “既有自知上进的,也有浑浑噩噩的。皇上自然天纵英明,但也不至于

    入微到如此程度。”邓成生劝道。

    张总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又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邓成生故作不知,继续说岑小衣。

    “之后他进了那家二级工坊,仅仅只用两年时间就技压一众师兄,获得了县试的机会,并且一举在县试中拿到头名。再之后他被二级工坊看中,却并没有只顾自己一个人,而是许下条件,带着师门所有人一起加入。”邓成生叹笑一声, 道,“虽是匠籍,也算是不忘本了。”

    “没辜负他幼时所学的圣人之言。”张总督跟着点头,“出身虽低,也算佳婿。”

    “还不算是。”邓成生出人意料地摇头反驳,“嫁郎嫁郎,穿衣住房。单是人品好,没本事也不行。我可不想六儿跟着他还要吃苦。”

    “贤弟的意思是……”

    “他这次拿不到一个好成绩,我可是不会把六儿许给他的。”

    “哈哈哈,有道理!如此,我也帮你相看一下这个新儿郎。”张总督哈哈大笑,拍了拍邓成生的肩膀许诺。

    两人并肩走进江南工坊,此时,在城市的另一头,一辆马车匆匆进城。

    连林林掀着车帘,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张大的嘴巴从进城开始就没合上过。

    “林林,关窗。”连天青坐在车厢一角,轻声喝斥。

    “阿爹,这就是林萝府?咱们江南路最大的城市?小许就在这里考试?他能拿到物首吗?”连林林完全没去听她爹说什么,连珠炮一样地问着。

    “今天是第二天,小许当是还在考场上,明天才能出来。咱们进了城,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

    姚师傅话还没说完,连天青突然推开车门,从车上飘然而下。

    此时车速虽然不快,但总算还是疾驰着的。连天青从车上站到地上,稳稳当当,好像就是最普通地下了个车一样。

    “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先找地方住下,我不久就回。”说着,他的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街上的人流当中。

    “你爹就这么走了?那他回头怎么知道我们住哪里?”姚师傅愣了一下,转头急着问连林林。

    “没事,他会知道的。”连林林还在盯着外面看,眼睛闪闪发亮,像是满天阳光都在此刻落入了她眼中一样。

251 入定

    许问开始进行雕刻的准备工作。

    江南官坊提供的材料全部都是白榆,是原木。

    榆木材幅宽大,质地温存优良,变形率小,硬度和强度适中,通常主要用来制作家具。

    它不算硬木,虽然能够适用一些雕刻的场合,譬如透雕与浮雕等,但由于硬度不够,相对比较有限。

    而它的原木连树皮都没有去掉,木质纤维里饱含水分,没办法直接用于雕刻。

    所以在正式动工之前,需要进行干燥处理。

    一般来说,木材的处理主要分为人工干燥、自然干燥、简易人工干燥等几种。

    人工干燥需要蒸汽室等特殊的环境,工程非常大;自然干燥利用空气流通带走水份,经年累月,需要的时间非常长。

    现场这些考生能选择的只有简易人工干燥,它主要使用炭火烘烤、水浸去腊,用时比较短,但很容易产生副作用。

    一个不小心,木材就会被烤得过于脆弱,动辄开裂,那是真正的废材。

    要避免这种副作用,主要得靠控制火候以及处理的时间。

    而要掌握这一些,必须要对木性有极深的了解。

    工作台旁边准备了小炭炉和小铁锅,特制的,专门用来处理小型木料。

    很快,炭火燃了起来,水汽蒸腾而起,将许问的面孔映得有些模糊。

    此时他的呼吸在这一小片空间里听上去有些沉重,但由始至终,他的手却一如即往的稳定。

    简易人工干燥本身分两种,第一种是用火烤干木料内部的水分,第二种是水煮去木料中的树脂成分,然后放在空气中干燥或烘干。

    许问采取的是第二种。

    火焰蒸腾,透过特制的隔离层之后,明火消失,周围的热度非常稳定,但仍然很高。

    许问用工具把它们固定在特定的位置,细心观察它们表面的颜色和细节状态,不断调整火势。

    水浸又火烤,木材的变化是非常细微的,很难观察确定。许问现在是视力最差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受影响。

    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调整实在太基础。

    最后,干燥而坚硬的木质零件整整齐齐地摆在他手边,随时等待着动工。

    应该是为了配合雀替的形态,花窗上的雕刻以祥云、卷草、蟠螭等图案为主,形态构图相对比较简单,重复的部分比较多。

    木材雕刻第一步是打胚。

    工匠根据设计稿锯掉木料多余的部分,再用斧头按照作品的大体造型劈出块面,叫作“头过胚”。

    第二步是把木坯置于孬上,逐步凿出形体结构,这就是“二过胚”。

    第三步是将作品进一步凿实,称为“三过胚”。

    整个打胚讲究打虚留实,从上到下、从前后到、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一层层地推进。

    这一步注意先整体后局部,要为以后的深入留出余地。

    民间有行话:“留得肥大能改小,惟愁瘠薄难复肥。内距宜小不宜大,切记雕刻是减法。”

    粗胚是整个作品的基础,它看上去简单,其实在这一步里,已然使用几何图形将整个构思全部概括了出来,后续的工作全部蕴含其中,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变化的。

    如果有旁人此时留意到了许问,就会发现,在这个过程里,他的眼睛仍然是半睁半闭的。

    这其实是非常令人吃惊的事情。

    雕刻是整个工序里最细致、最耗费眼力的一项,绝大部分人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必然都会全神贯注,眼睛紧盯着刀尖和材料不放。

    但许问像是胸口成竹,又像是整个心神已然与手中的木材相贯通,将要雕刻出的形状已经从木料深入呈现出来,许问要做的只是将它表现出来而已。

    “你看许问。”

    两名考官此时正在巡逻考场,一边散步一边交头接耳,突然,鲁考官注意到了许问,一拉同僚,小声提醒他。

    冼考官看向许问。

    他之前看的其实是另一边,但鲁考官一说话,他马上朝向了准确的方向,一点迟疑也没有。

    “怎么了?”冼考官第一时间没看出不对,疑惑地问。

    “仔细看。”鲁考官没有解释,只是又轻轻说了一句。

    冼考官没有再问,而是站定脚步,彻底转过头去紧盯着许问的方向不放。

    渐渐的,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眼神同时变得凝重起来。

    从他们的方向,是看不见

    许问的眼睛的,因此也不可能看见他的眼睛是睁还是闭。

    许问现在坐在马扎上,身体微曲,两只手稍向平伸,从他的姿态就能判断出来他在做什么工作。而就是这样的姿态,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们这种老道工匠能清楚感觉到的东西。

    “入定了啊这是。”冼考官惊讶地说。

    “是的没错,小小年纪……”鲁考官轻声说道,话里有些意味不明,说不出是羡慕还是感慨。

    “运气真不错。”冼考官说。

    “有点可惜。”鲁考官却说。

    工匠工作的时候有时候会出现“入定”的现象。

    这不一定是发生在老工匠身上的,有时候新工匠歪打正撞了也会碰上。

    这也不是单木匠会发生的,其他门类的工匠也是一样。

    这种现象很难完全解释清楚,表现就是工匠与手中的材料、要做的工作产生了共鸣,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

    那种感觉有些玄妙,也是许多工匠一直在追求的。因为每逢遇到这种现象,工匠们制作出来的成品都会比寻常的水平高出一筹,精品大作时而有之。

    据说最顶端的高手工匠随时随地能进入入定状态,妙手偶得就能佳作天成。

    中低层工匠,甚至包括许问这样才出师没出师的半学徒偶尔也会碰上,通常会被认为是“灵光乍现”,撞上大运了。

    许问能在院试过程中进入入定状态,运气当然不错,两位考官推测,这多半跟他的身体状态有关。

    人在进入绝境的时候,经常都能爆发出比平时更强的能量。

    但也就是因为这种身体状态,让鲁考官觉得“有点可惜”。

    入定的时候,只是你的精神恰巧与材料契合了,手感知觉更敏锐了。但你的身体状况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不会因此有所好转。

    今天现在才是院试的第二天上午,离结束还有一天半有余。

    许问的身体他们都看在眼里,健康状态肉眼可见地在不断变坏。

    现在这样,他能不能坚持到最后还是问题,更别提拿出出色的作品了。

    难得入定却不能以最好的状态呈现,真的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惜!

252 立场

    两名考官正在说话,突然听见大门一响,接着被推开,一队人走了进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张总督和邓知府。

    张总督管辖整个江南路,邓知府管的虽然不是林萝当地,但也是个大官,一见他俩到来,两名考官顿时迎了上去。

    “两位大人……”鲁考官行完礼, 话还没有说完,张总督已经笑着摆了摆手,道,“二位只管忙,不用管我们。徒工试是一地大事,我等也就是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一大片考生,含笑道,“我江南路向来是工匠重地,这些学生里,总有一些得已亲赴京城,前往皇上面前奏对的吧。”

    听见这话,鲁考官脸上又惊又喜,肯定地说:“那是必然!”

    鲁冼二人虽然在这次重要的考试里担当了考官,但说到底还是工匠。以他们的地位,以前别说跟和总督面对面说话了,远远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是非常难得的。

    而现在有了徒工试,以前张总督对这件事表现得有些不咸不淡。该他配合的事情他会配合,但除此以外,需要他捧场添光的场合,他一律都不会参加,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了。

    不过徒工试,或者说百工试,会提升工匠的地位,也无疑会触及另一些人的利益,张总督这样的态度并不止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这件事鲁冼两位考官都是听说了的,所以现在看他突然出现,又是意外又是惊喜。

    难道张总督的立场,有了一些松动?

    这时,邓知府对着两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两人顿时明白了过来。

    难怪不一样了,这是中间有人说和啊!

    两人松了口气,脸上同时挂上了笑容,鲁考官笑着说:“两位请随意,有什么问题请随时召唤我等。”

    张总督笑着点头,十分亲切和蔼,鲁考官更加高兴,反倒是冼考官建议了一句:“考场里有些拥挤,二位大人的随从,还请留在门口。”

    “那是自然。”张总督非常好说话,随意摆了摆手,随从们

    果然全部转身出去了。

    考官有自己的职责,就由邓知府陪着张总督往里走走看看。

    鲁冼两位考官留在门口的位置,拱手看两人进去,才一离开他们的视线,考官们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转身对视了一眼,背过身去。

    “这是什么意思?总督大人想要插手考试结果不成?”冼考官轻声问道。

    “现在还不好说。既然他说是看看,那我们就当他是来看看好了。”鲁考官脸色凝重,摇了摇头。

    两人一起迈步,一边并肩巡逻考场,一边轻声低语。

    “皇上把徒工试全部交给了咱们,又派来了孙大人主考,总督大人心有不满也正常。老实说,他这态度一变,我心里还有点打鼓。”冼考官小声说。

    “就是,咱们几个帮头一起出工,还要争个谁先谁后谁主谁次。工匠出头了,他们读书人怎么办?总督大人有他的立场。他以前那态度,我还觉得挺安心,不帮咱们做面子,但也不扯后腿,就当没这回事,这就挺好了。”鲁考官深有同感,附和道。

    “是啊,现在这是……想插手了?”冼考官眉头紧皱。

    “不至于吧,孙大人那牛脾气,又是负了皇命的,他真能跟总督大人犟到底。”鲁考官说。

    “犟到底也麻烦啊,那就乱了。江南路的徒工试百工试还搞不搞了,这么一帮崽子们还想不想要出头了?”冼考官忧心忡忡。

    “不至于到那种程度的,总督大人想插手,以前就插了。现在箭都已经搭在弦上了,他一地总督,总不至于看着江南路弄出乱子来吧?”鲁考官说。

    “也是。”冼考官思来想去,觉得鲁考官说得有道理,终于点了点头。

    但即使如此,两人还是同时回头,向着邓知府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要不是这老货,张总督怎么会突然想起徒工试,还亲自跑来看?

    还跟他们表功,表你/妈的功!如果不是上下有别,两名考官恨不得抓着这家伙狠捶一顿!

    张总督和邓知府对两名考官的心思一无所知。

    他们两人都是正经科举出身,任职几十年,在官场浸淫了太长时间的。

    士农工商,这种地位差别对他们来说是理所当然根深蒂固的东西,他们今天来徒工试现场就是给他们面子,他们不跪着迎接就已经是对他们很好很客气了,心里会有其他想法?他们想都没有想过。

    两人走进考场,竟然没一个考生抬头看他们一眼。

    “别的暂且不停,倒还真是挺专心的。”张总督抚须笑道,声音倒也不高。

    “这都是训练过的。学徒进门第一年,不教技艺,专训规矩。做事就要专心,旁边就算响锣也不能抬头,抬头就要挨打。久而久之,就能泰山崩于面前而面不改色了。”邓知府笑着解释。

    “这倒有趣。是所有师父都会这样教?”张总督兴致勃勃地问。

    “那倒不是,也得是比较有规矩的师父。不过这两百多考生全是优中选优,自然都是有这样的教化的。”邓知府说。

    “有道理。”张总督不再问话,而是负着手,在考生旁边踱步,果然走了好长一段距离,都没有考生抬头。而从他们手上的动作看得出来,不是装的,都是真的没有分心。

    张总督并不懂匠作手艺,但他看事情自然有他自己的角度。尤其是现在大家在做同样的事情,左右可以进行比较,结果更加明显。

    光是“规矩”这一项,就可以拉出明显的差别了。

    打个比方,他左边的这个考生,工具材料全部摆得整整齐齐,要用什么头也不抬,伸手就拿,整体流程非常流畅。

    他右边这个就不行了,拿什么都要抬头找一找,手上活计虽然也很熟练,但总是要被打断一下,看上去就没有左边考生那么舒服。

    他很清楚,这影响到的不止只有感观。时间一长,两边干活的速度自然会拉出差别,左边的进度肯定要比右边的快不少。

    他默默点头,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一抬头,注意到了一个人。

    他扫了对方一眼,心里顿时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来看的两个人的其中一个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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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