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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850 三月厅夜影

    一瞬间,许问毛骨悚然。

    大半夜的,无人的空宅突然出现了除他以外的人影,确实够吓人的。

    但没一会儿,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他从那人影的身上感到了一抹熟悉感,还有些亲切……

    他不怕了,往前走了两步,更靠近了那洗脸镜架一点。

    球球紧紧地跟着他,柔软的小身体在他腿上蹭着。

    许问终于看清了镜中的人影,突然张大了眼睛,表情非常意外。

    “师父?”难怪这么熟悉亲切呢,竟然是连天青!

    之前连天青突然从他身边消失,下次看见他时是在池塘旁边,透过水面看见另一个世界的连林林的时候。那时候连天青站在离女儿不远不近的地方,目注于她,表情非常微妙。

    从两人之间的距离以及连林林的表情眼神可以看出来,连天青可以看见她,她看不见连天青。当时许问完全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那之后,连天青再没有了任何消失,许问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仍然无形无影地跟在如鱼得水身边,还是……

    镜中画面越来越清晰,没过多久,连天青的形貌衣着,以及他身边的情况全部都浮现了出来。

    “咦?”看清之后,许问更吃惊了。

    连天青穿的是蓝色的帆布工装,头上戴着一顶橙色的安全帽,帽前还有一个头灯。这打扮再现代不过了,而他身边的也全是现代的设施设备,远处隐约可见一辆重装卡车,轮胎比人还高,打着远光灯,更深的黑暗里还有更多的同种卡车。

    这是……现代的工地?

    他师父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而且他正在跟一个人说话,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两人表情熟稔,比划着手势,明显不是陌生人。

    这真的是连天青吗?

    许问又认真多看了几眼。

    长相是,神情是,举手投足的一切细节也是,许问都非常熟悉。

    唯一不同的……可能是他的表情更生动一点,手势也比以前变多了不少。

    许问紧盯着连天青不放,随着他们的走动以及拿起放下的东西,隐约看出他们是在开山挖路,修建隧道。

    这可是全然现代的工作,许问能理解连天青会对这个感兴趣,但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从事……

    不过,他现在究竟是一种

    什么样的状态?

    现代是个人都要有身份证,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画面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淡去消失,许问心中的疑惑始终没能得到解决。

    他回忆着刚才的画面,包括卡车和设备上涂装的一些文字细节。照着这些线索,倒也可以查到这处工地的位置,以及连天青当前的情况。

    但是需要这么做吗?

    这样会不会对连天青有什么不利?

    譬如他身份确实有问题,本来想办法隐藏得好好的,结果被他一通操作给暴露出来了?

    还是得想想办法……

    许问思考着,镜上的画面完全消失,重新倒映出他的身影。

    许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灵异事件了,结果三月厅刚修好,就又出了一次。

    荆承呢,他现在在哪里,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许问正要转身,镜上突然又出现了新的画面——

    这次,许问认得比刚才还要更快一些。

    连林林!

    少女正睁大眼睛向这边看,看清之后,她长长的睫毛眨了一下,又惊又喜地叫了出来。

    “小许!”

    脆生生的声音回响在安静无人的三月厅里,格外的悦耳动听。

    然后,连林林的目光透过他的身体,看向了他的身后,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好像很美的样子?”

    许问回头一看,此时云层已收,月光比之前更亮,厅内氤氲的银雾也比之前更浓了一些。

    他让开镜前位置,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说:“我还在许宅,刚刚修好三月厅。看,这就是流金席和镜面一起反射月光的效果,真的很美。”

    说完他突然警觉起来,问道,“现在你说话方便吧?”

    “方便方便!”连林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睫毛眨也不眨,应了一声之后就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原来这就是三月厅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喜悦,还有些满足,感染力极强。

    许问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温柔地轻声道:“对,这就是你帮我一起修好的三月厅。”

    他想把镜架移个位置,好让连林林看得更清楚一点,但又怕一挪它画面就消失了。于是只好挥挥了手,道,“本来这里就只差流金席,没它的话估计要用其他材料代

    替,很难取得原有的效果。你来信之后,我们去了你说的那个村子……”

    “万箭庄?你亲自去了?”许问第二次写信的时候有所避讳,没写得那么详细,所以连林林现在才知道,惊喜地问道。

    “对啊,我自己去了,看到了你说的那条闪耀着金光的小溪,还有吴大师坐的那块卧石……”许问微笑着轻声描述。

    至今想起来,那也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你们现在还在那里吗?”许问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

    “啊?对啊,还在。我怕你还有什么要帮忙的,所以在这里多留了几天。现在收到消失,那我们明天就可以再出发了。”

    “所以……是为了我留下来的?”

    “嗯!”连林林的眼睛闪着光,对这种事情,她从来都非常坦然,迫不及待传达自己的感情。女孩子常见的害羞扭捏,至少是这种时候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

    许问也笑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一边看着厅内浮动的银光,一边给她讲这次去找流金竹的经过,中间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做了什么。

    细细说了卢定和他们想发展却不可得的困境。

    “所以,你是把属于他们的技艺,从这边拿到,又还给了他们?”

    “可以这么说。很有趣吧?”

    “嗯!感觉好奇妙,有一种因果循环的感觉……”

    “而且他们现在也正缺这个。那地方交通不便,很难发展规模比较大的工业,这种有特色的手工业倒是挺适合的。”

    “是啊,而且,那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东西。”

    两人隔着一面镜子,并肩而坐,轻言细语,聊着最近发生的事情,仿佛又回到了湖边那两天。

    最后,两人渐渐安静下来,三月厅内银光依旧,宛如梦境。连林林出神地看着,突然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没能看见白天的样子。阴天也能像三月晴日一样,感觉真美真舒服……”

    三月三是连林林的生日,自认识以来,她也确实一直喜欢春天。

    许问一阵冲动,突然侧过头,对着镜子那边许诺:“那我也给你建个!这样你就能亲眼看见了!”

    “啊?”连林林也侧过头,与他对视。然后,她眯起眼睛,翘起嘴角,笑容如同春蕾初绽,灿烂至极。

    “好啊!”她说。

851 五味斋七星灶

    虽然许了这么一个诺,但实际上要修这样一个房子,得等到很久之后了。

    新的三月厅必然要修在班门世界,但那边现在正在修逢春城和潜龙宫,事要一件件做,三月厅只能延后。

    不过,有些东西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跟连林林聊了一晚上,他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这一阵子过度工作的疲劳全部消失,他再投入十二万分的热情,进入了下一步的工作。

    在前期调研过程中,他们在前院挖出了一块石碑,上面简要写着许宅的建设经过,上面列举了大量许宅各处的名称。

    用石碑上的内容与现存的一些牌匾进行对照,很容易对号入座。

    而在最早拟定方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确定了,会按照这个上面显示的建筑顺序进行修复。因此把首先修复的定为了三月厅。

    有意思的是,许问把那篇碑文来回研究了好多次,都没有找到这宅子原本的名字。好像它本来就空缺在那里,等着人来填补一样。

    按照这个规划,许宅下一处准备修复的不再是住宅,而是一间名叫五味斋的建筑。听这名字也很容易听出来,是一间厨房。

    这地方位于三月厅附近,破坏得非常严重,屋顶已经全都不在了,只剩半截墙面,和屋子里的一部分灶炉。

    当然,除了这些固定不动的东西,其它物品全都已经不见了。

    这种情况下的房屋还原难度是很大的,确定它原先的结构、格局、摆设,全部都是个大难题,不能错过屋里的每一个蛛丝马迹。

    他们对五味斋进行了极其细致的调研,最后发现,这个建筑不太符合他们认知中的古建筑常理。

    许宅是个中等规模的民宅,这种地方有一定的礼制规制,一个最简单的,主仆的住处要分开,吃饭的地方和做饭的地方通常也是分开的。

    当然,有些家庭住宅地方不大,把这些放在一起也并不少见。

    不过那种时候,连带着厨房也会跟着一起变小了。

    而五味斋

    的规模绝对衬得上它的名字。

    它占地约三百平方米,厨内空间非常大,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同等大小的餐厅,直接从厨房里把菜端出来就可以吃了。

    而且从现存的遗迹上来看,五味斋的设计与现代的比较相似,厨房里炉灶在一边,另一边是橱柜,中间有工作岛。除此以外,水缸用具的摆设,非常符合动线规划,设计得非常合理。

    不过在场的谁也不会小觑古人的智慧,而且类似这样的设计在别处也是有过类似的,不算奇怪。

    古代的灶跟现代的当然不一样,由于这里只保存下了一半,还有一半跟着房屋一起坍塌了,所以需要严格按照原样进行复原。

    这个灶的形制很特殊,一共有三根烟囱直接通向屋顶,下面有七眼灶,采取的是七星灶的格式。

    七星灶是中国古代一种特制样式的炉灶,它一共七眼,每眼有不同的温度,应对不同用处。譬如烧水的、做饭的、温饭的、炒菜的……这样可以不浪费火,最大化利用灶下的温度。

    毕竟古代生火不易,不像现在热水器和燃气灶,想怎么开火怎么开火,想怎么调温怎么调温。

    七星灶现在也还存在,还在被使用,多用于茶叶烘制方面。

    许问一早就发现这是七星灶,宋继开等文物局的专家也没有异议,所以修复方案都是照着这个标准来做的。

    结果实际修复开始,他发现自己出错了。

    这确实是七星灶,但不是普通的七星灶,是经过了改良的。

    还不是一般的改良,是一种相当程度的技术进步,在控温和保温方面突破相当大。

    “这样的话,方案就要改了。”许问对宋继开说,表情有点喜又有点忧。

    出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这样一来,又给许宅增加了一些特殊性,让它更具价值,这无疑是更好的事情。

    “但这灶的结构就得重新琢磨了……损坏成这样,很难完全复原啊。”宋继开的情绪跟他差不多,可能忧要更重一点。

    “确实,而且这建灶的土,跟常见的也有些不太一样。”许问蹲在地上,捻了一把碎砖说道。

    “我还以为我们的方案做得挺完善的了呢,结果现在修起来,还是处处漏洞。”宋继开摇头。

    “方案跟现实总是不同,有问题解决就好。”许问安慰宋继开道。

    “哈哈,明明我年纪更大经验更丰富,还要你来安慰我。”宋继开笑了,重新振奋起来。

    许问笑而不语。宋继开的年纪确实比他大得多,以前也各种参与一线工作,经验非常丰富。但许问现在还是逢春城和潜龙行宫的总工程师,在另一个世界,他一天里遇到的事情可能比宋继开一个月遇到的还多,说到经验,他不可能输。

    不过新灶结构确实是他们现实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个跟普通的土木结构不一样,涉及很多热力学方面的知识,许问都无法解决。

    宋继开很习惯多部门合作,把五味斋炉灶现存的结构和土质分析等等全部做周全,往帝都送了一份资料,请专人来帮忙。

    许问当然不会反对他这样做,但同时自己还是在思考,想要解决这个问题。

    思考中,他把这个难题也用信写给了连林林,他其实没指望连林林帮她解决,只是类似自言自语而已。

    结果一段时间之后,连林林的回信又让他吃了一惊。

    “咦,你怎么知道我到了火石村?这里的灶跟你说的那种有点像!而且这里还有一种叫做五火石的东西,也许就是你说的建灶的材料!”

    这次连林林不需要许问催促,就直接把那座火石村地形地址的描述附在了信里。

    许问拿着它去找了宋继开,宋继开走了老渠道,没过多久得来了火石村的具体地址。

    位于西南,确实就在连林林前行的路上。

    “怎么,要去看看吗?”宋继开问。

    许问看着他在地图上做的标记,这地方比卢定所在的山阴村更偏远。

    “……嗯,走,去看看吧。”他的感觉极其奇妙,抬头说道。

852 老树白梅

    许宅的修复直播还在持续,热度令人意外地持续着,每到特定的时候会有一个明显的上涨波动。

    今天就是这个上涨波动的时候,因为又一个新的建筑即将修复完工了。

    上个修复完成的建筑是三月厅,修完时候的景象即今很多人记忆犹新。

    从阴天的室外走到室内,如同直接走入了三月的暖阳之中,那一瞬间的感受透过屏幕都强烈得要命。

    后来三月厅成果展示这段单独被剪了出来,配上现场的实景照片发到微博,转发高达十万。这是一个可媲美国民热点事件的数据。

    同时,它修复过程中的一些细节被整理成文,发了出来,形同给流金竹打了一个漂亮的广告。

    卢定那边还没有正式将流金竹的相关各类制品上市,但已经有不少消息灵通的找到他开始订货了。

    流金竹产量有限,手工艺品也不可能实现规模化生产,其实很适合现在这样的定制状态。可想而知,它将会成为山阴村的一项全新的支柱产业。

    不过,三月厅落成最大的宣传效应还在许宅本身。

    这一次,官方宣布新建筑即将完工的那一刻,就有无数人上好了闹钟,等着看个现场了。

    许宅真的是个奇妙的建筑,超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这一次,它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新落成的建筑当然就是五味斋。

    这天一早,直播画面里就出现了许问的脸,微笑着给屏幕前的观众打招呼:“大家好啊。”

    “早!”

    “好!”

    弹幕瞬间刷屏。

    平镇展销会至今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半,许问的直播也将近持续了一年半。

    修复直播居高不下,他本人也近乎是一个大主播了,有相当一批死忠粉和路人粉。

    当然,他要忙着修复,绝大部分时候都不是由他来掌镜,甚至他也不会一直出现在镜头里。

    但只要他出镜,该时段的热度就会增加,而要是他拿起了镜头,直播间热度会瞬间达到顶峰。

    “许问的镜头是有温度的”,这几乎已经变成了粉丝们口中固定的安利语。

    “今天万园有点冷,不知道你们那边怎么样。”许问拿着摄像机,招了招手,开始往许宅里面走。

    他们现在站着的是许宅后院,这里观众们几乎已经看熟了,但今天又有了一些与平时不同的景象。

    现在是二月底接近三月,最近有一点倒春寒,天气格外冷一些。

    后院的池塘里莲叶已经枯了——最早的时候许问还担心了一阵,还好它没有那么离谱地违背自然常识——池塘旁边长着一棵梅树,可能是有点懒,开得比普通的梅花迟了点,但放在这时候,也算特立独行。

    那是一树老梅,白梅。它枝干崎岖,乌黑如铁,一身白花却晶莹剔透,冰雪一般。白梅经常会显得凄清,但这一树却不同,反而灿烂辉煌,十分夺目。

    它首先映入许问的镜头之中,直播间屏幕立刻被各种各样的惊叹刷屏了,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全屏截图。

    “树上好像有个东西。”一条弹幕首先发现。

    “是猫?”

    “球球!”

    许问走到梅树跟前,向它伸手。

    白梅之间,一只黑猫探头,金色的眼睛与镜头对视。

    然后,猫头蹭了蹭许问的手,轻快地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稳稳坐住。

    “球球你好啊!”

    弹幕热情地跟它打招呼。对于许问这只宠物,他们都已经挺熟的了。

    最早会有点奇怪他竟然会养猫,结果过不了多久,就觉得这猫天生就该是属于他——不,属于这座宅子的。

    “太有灵气了!”

    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许问接了球球,往五味斋方向走,一路看到了很多景物。

    其实许宅后院还没开始修,只稍微打理了一下。但华夏古建筑往往就是如此:荒宅野园,亦会意趣横生。而且它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不同的美,冬天草木凋零,经常会显得荒凉枯燥,但这里,一荷一梅,都会让人心生禅意。

    “我们这次修复的建筑名叫五味斋,是一间厨房兼餐厅。根据我们调查判断,这里的女主人应该很擅长厨艺,五味斋是她自用的。日常给家人做饭做菜,聚会时招待亲朋好友,都是在这里进行。”

    许问一边介绍,一边领他们走进去。

    五味斋是个独立的院子,被围墙围起,可以从园中小路直接走过去,也可以从三月厅起居处沿走廊走过来。现在走廊还没有修好,只能从后园绕。

    五味斋园中环境十分幽雅,有松有竹,有水有鱼。

    许问手一转,正好有风拂过,树叶轻轻颤动,水面拂起波纹,无人感觉到风,却令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心旷神怡。

    弹幕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舒服”两个字刷成了一片。

    确实舒服,东方韵味十足,这是根植于所有华夏人内心深处的审美,几乎每个人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

    五味斋是一个复合型结构,总共由餐厅、厨房、储藏室三部分组成。

    许问他们前期调查的时候就发现,下方还挖有地窖,其中有一个是冰室,当年许宅的主人就算是夏天也能享用冰块。

    “当时工匠的一些思路就已经很先进了。”许问走进厨房,来到角落,按下一处开关。

    清澈的水流顺着陶管汩汩流出,流进了一个水盆。

    “卧槽,水龙头!”

    “什么玩意儿!”

    “古代就有这个了吗?”

    “那是不是还有自来水?”

    弹幕震惊,再次刷屏。

    “当然不可能是自来水,那是工业体系下的成果,古代是怎么也做不到的。”许问看见屏幕上的文字,笑着摇头,解释道,“这引的是井水,用了最基础的虹吸原理……”

    许问说着,走到后院,带他们去看后面的机关。

    弹幕持续震惊,被古人的智慧惊呆了,此时许问却又有些出神。

    其实修复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机关很有点眼熟,跟他们为逢春城民居设计的差不多。当然不可能一模一样,这个还要更先进更复杂一些,但基本原理是一致的。

    是巧合,还是……

    他没有多想,很快收回心神,道,“这次我们修复的核心重点,是这个灶。”

    他走回厨房,对直播间观众介绍道,“这是我平生所见,最奇妙也最巧妙的传统炉灶。现在,我来给各位演示一下。”

853 烧火做菜

    球球从许问的肩膀上跳下来,跳到了灶台上。

    许问的镜头跟过去,顺便在干净的灶台上扫了一遍,观众这才发现灶台上已经摆了很多食材,用陶木竹之类的食器装着,其中有一个竹筐装着的活虾。

    青色的虾非常鲜活,正在沿着筐壁往上爬,有一只悬在筐沿上,将落而未落。

    球球灵活地小跑过去,伸爪就想去够那只虾,许问一把把它捞回来,按在了自己怀里,然后向旁边一名老者道歉:“抱歉,污染了台面。”

    “呵呵,不打紧。”那个老者笑着看了球球一眼,拿起布巾,又把光洁的青石台面仔细擦洗了一次。

    老者一身灰衣,穿着打扮和气质有点与众不同,观众们的目光下意识地投了过去。

    现在直播间聚集的人流量相当大,涵盖的阶层也非常广,不久就有人认出这个老者的长相了。

    “这不是范师傅吗?”

    “范若子!”

    还有人科普范若子是谁:“鲁菜大师,最顶级的那种。现在出名的鲁菜师傅几乎都是他带出来的,他早就没出来做菜了,上次我老板宴客想请他掌勺,硬没请着,说是退休了!”

    很长一串弹幕,分了好几次才发完。

    “你老板谁啊,说请就请?”

    弹幕好几个人问,然后那人说了个名字,弹幕过了好一会儿才陆续有人表示:“那是真的有点牛……”

    那位大老板都请不到的人物,现在竟出现在了这里。不过想想感觉也挺正常。倒不一定非得是许问比那个人更牛,更像是大家是半个同行,惺惺相惜,有了共鸣。

    不管怎么说,五味斋是厨房,范若子是个顶级的厨师。

    厨师出现在厨房里,具体是来做什么的,不用说也能想得到。

    “确实,妙极,还有什么比做出一道绝世名菜,更能体现厨房的妙处呢?”

    一个声音从镜头外面响起,镜头跟着转了过去,出镜的这位直播间很多观众都认识。

    “李三司!”

    “李教授!”

    “一会儿菜做出来,还请李教授品尝了。”许问微笑着说。

    “求之不得!”李

    三司笑得是真的开心。

    李三司本来就很有名气,最近一年,他名气更大了。尤其是关注许宅修复直播的,基本上都知道他这个人。

    修复这件事,看似是在一个宅子里完成,其实跟四面八方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许宅需要通水通电,就需要跟当地的水电公司和政府联系。同时宅子里需要布管布线,把古建筑结构和现代的设施结合起来。

    这是许问完全没有接触过的领域,相当于是他知识范围以外的东西。李三司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包括社交方面的联系各个部门,包括专业方面的技术指导,他全部都不惜成本,耗费精力,甚至也不拿工资。

    这一年时间里,他跟许问迅速熟悉了起来,现在已经算得上是至交好友了。

    这些事情,直播间的观众当然也很清楚,再加上李三司过往的那些经历,与为华夏古文化遗迹与建筑做下的贡献,别人来吃这道菜,他们可能还会酸一下,李三司吃,他们心服口服。

    谈笑之间,范若子已经动手了。

    他是鲁菜大师,做的当然是鲁菜。

    这个菜系本身就非常讲究火候,当然更能体现这个厨房的优势。

    范若子开始准备菜色,许问则把摄像机交给旁边的工作人员,自己亲自生火烧灶。

    这灶再先进,当然也是传统灶,需要生火烧柴的那种。

    这种灶对于大部分直播间的观众来说都比较陌生,就算是其中很多农村出身的,现在不少也都改用现代化设施了。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现在也还在用传统土灶,这时兴致勃勃地在弹幕上发表评论。

    “很熟悉啊,一看就是老打下手的了。”

    “胡说,他以前肯定没做过,柴火堆那么实,怎么燃得起来!”

    “傻逼了吧?看,这不是燃起来了。”

    “不科学啊!气都不透,火怎么烧着的?”

    许问的手机放在旁边,偶尔也看一眼弹幕。看见这条,他笑了起来,解释道:“科学的,我搭柴的时候留了气道。”

    底下的灶不止一眼,他生着一个,

    转头又去生第二个。

    这一个搭柴的时候他特地摆给大伙儿看了下,确实如此,确实是安排了气道的,就是装设得很巧妙而已,柴堆得很紧,又不影响空气的流通。可想而知,这样堆起的柴能比普通柴烧得更久。

    “这灶必须这样搭配吗?那不是有点麻烦?”弹幕有人问。

    “不用,个人习惯,随便设计了一下。”许问回答。

    弹幕无语。

    用来烧的柴,当然不可能很规整,许问也没有特地准备好柴,就是用园中一棵枯树斫出来的。

    但他只这么一搭,就整整齐齐,进行了最大化利用。

    这就是最顶级的木匠吗?

    说起来也是没错,这也是对材料的一种利用……

    火很快就生起来了,灶膛一共三个,许问全部升上了火。

    然后,范若子上前,对着许问一笑,开始做菜。

    他一共做了三道菜,第一道是拔丝苹果。

    这道菜很多人都吃过,要说的话做起来很简单,就是炒糖到拔丝的程度,再把它浇到苹果上而已。

    这道菜没什么太大的要点,主要就是炒糖的火候,算是给厨房预热的一个铺垫了。

    许问重新掌镜,镜头侧对炉灶,可以同时照见锅底和火苗。同时他早有准备,又拿了一个摄像机,对着范师傅和铁锅。

    这时,很多人注意到了前个镜头里有个不寻常的东西入镜了,那是一个黑色铸铁制成的圆形物体,平镶在炉眼附近,伸手可及。

    它在此处非常显眼,很多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讨论了起来:

    “这什么?”

    “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有点像煤气灶的开关……”

    “还真有点像!”

    “不会吧?这不是古灶吗?”

    弹幕一阵热议,许问看见,笑了起来。

    这时,范若子架锅上灶,然后他伸出手,旋了一下那个铸铁制成、非常像旋钮的东西。

    然后,镜头中清晰可见的,火苗嘭地一下腾了起来!

    原来这东西不止是长得像煤气灶开关,功能其实也是!

854 古法今用

    范若子一共做了三个菜,第一个是拔丝苹果,第二个是蛤汤福托虾,第三个是炒鱼丝,全部都是鲁菜里对火候要求非常高的菜色。

    在过往的传统做法里,这样的菜色通常是需要厨师自己来把握火力的大小,不停地调整锅与火的远近,凭经验来控制热量,达到理想的效果。

    但这时,范若子左手并不持锅,而是一只手掌勺,另一只手伸到旁边,不停地摆弄那个旋钮。

    观众透过许问的摄像头,可以清晰地看见,随着旋钮的转动,火苗立竿见影地发生了变化,变得快而准确。

    这三个全是炒菜之类易做的菜色,没过多久,就全部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范师傅用围裙擦着手,笑着对许问和李三司说:“好了,尝尝吧。”

    他在这一菜系里属于无庸置疑的祖师爷,但这时眯着眼笑起来的样子,亲切谦和,明显是把这两人都当成了平等论交的同辈。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三司洒脱地笑着,接过许问递过来的木筷,先低头看了一眼,赞道,“好漂亮的筷子!”

    “练习之作,还算过得快。”许问笑了笑,没有谦虚。

    现在摄像机一共两台,许问手上一台,工作人员手上一台。

    这时,工作人员根本不需要弹幕指示,就把镜头凑到了前面去,对准了那双筷子。

    筷子是乌木制的,笔直渐变,一头方一头圆,方头大圆头小,跟普通的筷子差不多。只是木色温润可喜,有一层独特的柔和光彩,彰显着手工制品独特的质感。

    最令人注意的是筷头上的装饰,银雕的,一边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另一边是头黄牛。

    牛想吃草,孩子要牵牛,一个无辜探头,一个气急败坏使劲,两边的神态都极其生动,动态极其流畅,具体而微,虽然只是筷子头,但已然是绝顶的雕塑!

    李三司接着又转了下筷子,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手感非常好。”

    银雕镶在筷头不仅仅是用来装饰的,还有一个重要用途,就是用来平衡筷子的份量,让手感更好。

    这双筷子的筷头银雕在这方面做得极其完美,握在手上似沉而非沉,手感令人惊喜。

    小小一双筷子,就同时兼顾了艺术性和实用性。

    “快吃吧,拔丝冷了就不好吃了。”范若子在旁边催促。

    不仅是这双筷子,这厨房摆着的其它所有用具都是许问手制的,各有各的妙处,他已经赞叹过一轮了。

    李三司听了就笑,伸筷进盘,夹起一块苹果。

    透明得像玻璃一样的糖丝应声而起,在空气中拉出长长的丝线,轻轻一挽之后,断裂了开来。

    这时镜头切到了许问这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拍的,糖丝拉起时,直播间的观众们仿佛都闻到了苹果的香气,与麦芽糖甜丝丝的气息,两者混和在一起,相互交错,层次极其丰富,引得很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身体自动分泌出了一些口水。

    李三司夹起苹果,目光一转,问道:“凉水呢?”

    一般来说,夹丝苹果要蘸点凉水再吃,味道更好。

    “不用。”范若子笑着摇头。

    李三司很干脆,听了他这话就不多问了,直接吃。

    然后,他眼睛一亮,忍不住又伸手夹了一块。

    厨师最喜欢的,就是食客这样的表现了。范若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伸手递给他一个茶盅,提醒说:“还有两个菜呢,再尝一尝,尝一尝!”

    李三司喝着茶,还是忍不住评点:“这拔丝苹果真的妙极,糖壳薄脆,甜得恰到好处,麦芽清香十足。与苹果的甜酸果香结合,像秋天的丰收,让人有幸福感。”

    他涮掉嘴里的余味,继续吃下一道菜。

    范若子的炒鱼丝别有特色,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刀工一点也没退步,鱼丝细长,几乎有点像面条一样。而且他手法极为巧妙,这么长的鱼丝,炒出来竟然也没有断,洁白地盘在淡青色的瓷盘中,如青天白云,极具美感。

    李三丝用筷子夹起一根,尝了一口,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表情,然后笑着说:“恨不得让你把这一盘子全给我。”

    “哈哈哈哈,李老师喜欢,我回头再给你做。”范若子笑着说,然后表情一变,庄重而认真,“李老师曾尽全力救了生养我的老家,此功此德我铭记在心。”

    李三司一愣,问:“恕我冒昧,范大师的老家是……”

    “名德。”范若子郑重其事地说。

    李三司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两人相视一笑,李三司没再说话,继续尝第三个菜。

    蛤汤福托虾做法相对比较复杂一点,这里的福指的是豆腐。将鲜虾去皮、头,留尾开背,豆腐泥加茼蒿末和蛋液合匀,倒入蛤汤内用慢火炒熟,再将凤尾虾放到余汤里氽熟,摆在福蛋上,淋香油即可。

    它汤鲜肉嫩,各种不同的鲜味相互交融、相互衬托,可谓鲜中之鲜。

    而无论是虾还是豆腐还是蛋,都对火候的要求非常高,每一样都必须恰到好处,才能体现菜色本身的鲜嫩。

    范若子厨艺高超是不用说了,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看得见,他刚才锅不离灶,全部都是用旁边那个旋钮调的温。而此时,李三司菜一入口,就眯起了眼睛,露出了享受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上次吃这道菜,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印象非常深刻。没想到不是我记忆的美化,是这道菜真的就有这么好,比记忆中更好了。”

    此时,直播间的弹幕上,口水早就已经流成了河。

    好多人都在表示,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亲自试一试,也有鲁地人表示,他妈就会做,火候确实很难把握,一不小心就会做老。

    还有人注意到了关键问题——

    “这个火候要求这么高,但纪师傅的锅就没离过灶。”

    “燃气灶的控温也没这么牛逼吧?”

    “简直是电磁炉级别的了。”

    “但这是明火!”

    “老祖宗的技术,这么牛逼?”

    许问听着李三司和范若子交流,自己则在一直留意着弹幕。

    这时弹幕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笑了起来,道:“说到这个灶,正好可以讲个故事。”

    “之前拟定五味斋修复方案的时候,我误判了这个灶的结构,把它当成了普通的七星灶。正式修复开始,我们发现这个灶的结构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但当时它塌了一半,完整结构很难复原。”

    许问一边讲解,一边出示了当时的原始照片。

    就像当初流金竹刚刚被发现时一样,这灶灰扑扑地倒在垃圾堆里,一点了不起眼。

    “接下来的故事,我们请另一个人来讲。”许问一边说,一边向着旁边示意了一下。

854 “第二次”见面

    走进镜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黑而粗糙,一看就是天天在外面风吹日晒的样子。

    不过他眼睛很大,而且黑白分明,有一种孩童般天真的感觉,非常引人好感。

    被摄像机这样对着,他明显有点局促,把手里的帽子揉了又揉,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是滇边白云村的人……”

    他说的是普通话,乡音有点重,不太好懂。但他声音很好听,听起来很舒服,所以稍微适应了一下之后,观众们也就习惯了。

    他是滇边白云村的人,盛产茶叶,这灶是他们那里的特产,主要还是用来炒茶的。

    他们那里地理情况很特殊,同一座山,上下可能有五六种不同的气候和地质情况,相应的产出来的茶叶种类也比较奇特,同一个季节和时间段可能有五六种不同的茶叶出产。

    这在当地,有一山六茶的说法。

    茶出来了就要炒,有的要发酵成红茶,制作手段多样,需求复杂,于是这种灶就应运而生了。

    这种灶在他们那里叫南茶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也就在本地有几座,而且越来越少。

    到现在为止,还在用的只有一座,其余的已经全坏了。

    这灶的结构确实有点复杂,修理方法早已失传,所以坏了就只能坏了,没有其他办法。

    好在现在科技比以前发达得多,各种炉灶有的是,一样能完成制茶工作,也不在乎坏掉的这几个灶,甚至还有人想过把它们拆掉,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动,到现在还放在那里。

    偶尔也会有人怀念以前的南茶灶,它不知道经由哪位大师之手,专门就是为了这里采茶制茶的特殊情况设计的,要论方便,现代的这些也有不如。

    如果能修好了就好了……

    结果他们就迎来了国家文物局的光临。

    他们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这种灶的存在,就是专门为了它而来的。

    他们研究考察了剩下的这个南茶灶,摸透了它的结构,顺便把剩下几眼坏掉的灶也全部都修好了。

    同时,他们发现南茶灶能达到这么好的效果,跟当地的土质关系很大。当地的山土有点类似一种高岭土,烧制之后会硬化,保温透气效果都非常出色。

    这种土当然不止可以使用在制灶上,还可以拓展它的用途,成为当地的又一产业。

    ——其实,当地茶叶虽然多样,但质量只算一般,早就有点发展不起销路了。文物局这次来,算是给他们打开了新路子,他们完全可以进行全新的尝试了!

    “又是?”

    “脱贫致富?”

    听到这位滇边人的话,不少观众迅速想起了上次流金竹的事情,开始惊讶地在弹幕上七嘴八舌。

    “真有意思,一边修古建筑,一边让老技术焕发新用途,帮助当地脱贫致富,这感觉,有点牛的啊。”

    “是的是的,而且这全是当地自己的技术啊,取之于人用之于人……”

    “宿命的感觉!”

    或许真是宿命,也或者只是巧合。

    总之,这次直播又是一次极好的宣传,也帮南茶村打响了名气。

    从网上可以看出来,很多人甚至已经把那里列入了自己的旅游计划,想看看一山六茶,六茶一灶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晚,范若子正式在五味斋做了顿饭,大家一起围坐在厨房外面的圆桌旁边,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

    范大师傅手艺确实是好,满满一桌菜,每样有每样的特色,每样有每样的极致。

    席上,他盛赞五味斋这厨房好用,不光是南茶灶,别的设施用具也都极其合理,有些设计现代厨房都可以参考,当年设计它的工匠是用了大心思的。

    不过,许问还是忍不住悄悄跟连林林的手艺比较了一下。谁高谁低他不好说,但他个人觉得林林的手艺更合他的胃口一点……

    吃完饭,他一个人收拾。

    范若子宋继开他们也没跟他抢,毕竟这场地用具全是古物,也是许问的私产,用完了,还是要由他亲自保养一下的。

    收拾完了,他关了灯。是电灯。

    许宅修复工程一开始就包含了水电网络,修复后的许宅,终究不是以前那个了。

    今天白天天气不错,晚上云层却很厚,灯一关,屋子里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许问正准备把手机拿出来照明,就听见空无一人的厨房里传出一个缥缈不定的声音,正在叫他的名字:

    “小许?”

    声音有点不太清楚,但那熟悉的腔调一下子就让许问听出来了。

    他惊喜地左顾右盼,应道:“林林?”

    没一会儿,他就发现了声音的来处,来自于门外的那口缸。果然,缸中清水的表面映出了不属于许宅的景象——连林林仿佛正坐在小溪旁边,俯头看着水面,与他对视。

    之前修好三月厅的时候,许问曾经在镜中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候他就在猜想,修好下一处建筑时,会不会再有一次见面的机会,没想到这就来了。

    两人对视,一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了起来。

    许问趴在水缸旁边,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懒洋洋的样子,连林林也趴在溪边的草地上,阳光从她头顶上洒下来,透过她的发丝,透过水面,好像照进了许问的心里。

    许问开始向连林林汇报五味斋修复的经过,尤其是跟白云村联系的种种相关。

    这地方的存在也是连林

    林提供的,如上次一样,许问他们按图索骥地找过去,果然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而且,这村子在班门世界就叫南茶村,也算是一个奇特的巧合。

    许问语气平和地讲述着,讲得非常详细,好像生怕他讲完的那一刻,连林林就会消失一样。

    连林林专心地听着,听完之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道:“真好,能帮到他们。”

    她突然笑了一声,转向许问说,“我怎么有一种感觉,我出来旅行,就是为了这个一样。”

    “我也有这种感觉。”许问真心实意地说,接着又问,“下次我再遇到这样的难题,直接写信给你?”

    “好啊好啊!”连林林的眼睛亮晶晶的,“必须要告诉我!”

    然后,她的声音变得小了一些,仿佛有些羞涩,又带着她与生俱来特有的坦然,对许问道:“我想……帮你的忙。非常想。”

    “嗯!”许问突然打从心底升起了一种奇异的骄傲,大声而肯定地说。

    他又跟连林林聊了一会儿,许问给连林林讲这个世界这样那样的事情,都是碍于岳云罗,不方便写在信里的。

    连林林听得津津有味,遇到听不懂的地方时,还不时发问,很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感觉。

    有些问题她问得太细,问得许问都有点答不上来了,无奈地说:“要是你到这个世界来,没准可以做做学问,读个博什么的。”

    “读博什么意思?”连林林又问。

    许问解释给她听。

    “女人也可以做学问啊……”连林林有些向往地说。

    “当然可以。其实你现在在那边,不是一样可以?”许问不以为意地说。

    连林林托着腮,陷入了沉思。

    两人抓紧时间果然是对的,异象维持了不算太久,连林林的身影就要消失了。

    “一定要写信告诉我哦!”临别时,连林林再三叮嘱,许问重重点头。

    最后,连林林将要消失的时候,许问突然一阵冲动,扑到水缸旁边,嘴唇碰了一下水面。

    那一刻,嘴唇触及所处,不再是冰凉的井水,而是柔软如棉的温暖肌肤。

    而在连林林消失的那一瞬间,许问抬起眼来,恰好看见她捂着嘴唇,又惊又羞,还微带一丝喜悦的表情。

    许问笑了,看着水面恢复平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这样也别有一番情趣,但还是很想日日相见、时刻都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与温度啊……

    不过,许问心里的惆怅还没有消失,缸中水面又浮现出了新的画面。

    许问看清内容,愣了一下。

    这是谁?

    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855 过山车

    水中画面很清晰,他绝对不会误判。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马甲西裤,同色的西装挽在手上,正在抬头往上看。

    上方灯光流光溢彩,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的眼睛,照出了他极为复杂的表情。

    那表情有着惊讶,有着喜悦,有着迷茫,还有着许多极其细微许问难以表达的情绪。那感觉,就像他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却又令他无比欣悦执着的东西。

    许问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但莫名的,这表情让他有一种熟悉感,仿佛一点也不陌生。

    水中画面在这男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移动,朝向了他所看见的东西。

    一路上,“镜头”掠过了其他一些景物,许问看得又是一愣。

    这男人虽然穿着西装,但明显长着一张东方人的脸,所以许问也没有多想,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在华夏。

    但现在他发现不是。

    这男人身边全是异国人,红发、金发、棕发,什么颜色的都有。而且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来,这不是现代,而是上个世纪初的感觉。女人戴着华丽的帽子,穿着缀满了蕾丝缎带的长裙,男人也有不少身着燕尾服的,携手同行,宛如在赴一场盛大的晚宴。

    但他们所处的却不是宴会现场,而是一个游乐园。

    在他们的头顶,巨大的飞艇拉着横幅经过,旋转木马一上一下地转动着,还有过山车沿着铁轨,气势惊人地直冲过来,又一个攀升,远远地离开了。

    这男人看着的就是这过山车,好像第一次见一样,又惊奇,又喜悦,还有更多的迷茫与不可思议,仿佛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建起来的,又是靠什么原理运动的。

    电光火石之间,许问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当初在流觞园的时候,他曾经跟连天青一起前往明家的秘地,看见了一堆想尽办法保留至今的冰雕。

    那些冰雕都是前代天工所制,代表他们某时某刻的灵感。

    当时许问看见时就震惊了,因为那些冰雕雕的全部都不是班门世界该有的造物,而属于其他世界,

    属于各个时代!

    眼前的过山车,就是其中一件,当时它也是许问看见的第一座冰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制作雕刻它的那位天工技艺极其高超,描绘得非常细致精确,所以他看得很清楚,那不是现代游乐场常见的那种更精妙、更巨大、更复杂的过山车,而是机器时代初兴时,粗糙、野蛮、更具有冲击感的那种初代机械!

    这时许问看见水缸中的画面,看见黑色的车厢迎面而来,他突然将其联系上了。

    这位身穿十九世纪式样西装的华夏人,来自班门世界,是一位天工。他现在很有可能是连天青那样的情况,在成为天工的那一刻,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看见了从未见过的科技力量,感到了无比的震撼。

    这之后,他把这份震撼带回了班门世界,化为了那座冰雕,留给了后世同样想要成为天工的匠人们。

    许问看着他的脸,对他现在的心情感同身受。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从何处来,我在往何处去,我的存在是真实的吗?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画面中这位天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段时间里,过山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他的身体被游乐园的灯光照亮,他的周围人来人往,无论人种还是穿着对他来说都无比陌生。

    画面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淡去,最后恢复成了原先的水面,映在其中的,只有云层散开后朦胧的弯月。

    许问盯着这轮弯月看了很长时间,但缸里的画面再没有了变化。

    接下来许问继续修复许宅,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真让他仿佛感觉到了命运的存在。

    在修复许宅的时候,他仍然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于是他也照之前跟连林林约好的那样,把它写下来寄给了连林林。

    他所有遇到的问题,仿佛都跟连林林当前所在,或者将要去往的地方有关。

    材料也好,工艺也好,那些专属于某地,或者已经将要消失的东西,连林林全部都能把它们从那些狭小的角落找出来,提供给他。

    到后来,宋

    继开都有点习惯了,直接对他说:“你干脆直接把那本书拿出来,给咱们的专家来研究吧。说不定能提前把方案给完善了,不用你再临时抱佛脚了。”

    许问很难解释,只能勉强糊弄:“不是一本书,而且有的也不是书,是从别的渠道找到的。而且也很奇怪,经常在遇到这个问题之前,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东西的存在。”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也不知道宋继开听信了没有。

    总之,这之后他没有再问,也没有用别的手段追查什么的,让许问松了口气。

    当然,宋继开其实很乐见眼前这个情况。

    无论如何,许宅的修复一直在有序进行,这对他的正常工作非常有利。

    再者,许问新发现的这些东西全部都跟地方有关,或多或少地能给当地带来一些变化,帮助地方脱贫致富。

    现在,他们开展了新业务,到当地去探访这些新材料新工艺时,经常会进行户外直播。

    观众们非常喜欢这个环节,一方面像是户外旅游,到了很多普通户外旅行主播绝对不会去的地方;另一方面更像寻宝探宝节目,谁也不会想到,那样平凡偏远不起眼的小山村里,竟然往往会藏有那样的宝物。

    许问的直播一直维持着很高的热度,这个项目无疑给这样的山村引去了巨大的流量,让那些不知名的古老工艺再度重现人间,闻名天下。

    当然,时代毕竟不同了,很多东西也会过时,被现代更好的技术和工艺取代。但借着许宅修复和许问的手,这些流星一般的智慧结晶,再度散发出熠熠的光辉。

    一座亭子、一片走廊、一道砖门……许宅一处接一处地被修复,每修复一处,许问就会获得一次与连林林会面的机会。

    他会向连林林汇报这一次修复的结果,会给她讲修复过程中的各种趣事。

    渐渐的,连林林越来越了解许问所在的这个世界,很多东西不需要他在讲解的时候再额外解释了。

    许问注意到了这点,有点高兴。

    而每一次,在连林林的身影消失之后,许问都会再次看到新的场景。

856 放飞的风筝

    第一次修好三月厅的时候,许问看见的画面是连天青。

    当时他正在类似西北的一处大山前,与工友们一起开掘隧道,还好像在跟人讨论炸药方面的事情。

    就这画面看来,他使用的炸药,可比许问带到班门世界的技术高明了不知多少倍,是真正属于现代的东西。

    许问现在已经记起了那画面里的全部细节,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按图索骥,去追查一下连天青的下落,看看那边是不是真有一个这样的人。

    但他思考了很久,一直没有行动。

    连天青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参加那样的工作都是需要严格正规的程序的,现在是不知道,换了以前还要政审之类。连天青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手段加入那边工作的,万一是在走钢丝,许问这样贸然接近,岂不是把他脚下的钢丝给切断了?

    不过最近,他已经想出了一些别的可以不暴露连天青的办法,还在琢磨用什么更好的姿势切入。

    第二次看见的画面是在十九世纪的游乐园,一个貌似天工的人正充满震惊与欣喜地看着头顶的过山车。

    这与他在流觞园山洞中看见的冰雕一致,仿佛是一位天工在晋升之际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那幕景象,把它带到了自己的世界,留存了下来。

    这两幕景象都是相关天工,关于许问至今仍不清楚的天工的秘密以及班门世界的真相。

    最关键的是,它们出现在许宅,时间是某处修复完成之后。

    这不由得让人不多想,是不是随着修复许宅,他也能逐步揭开那块神秘的面纱?

    结果第三处建筑,也就是后院的六问亭修好的时候,许问在厅边河中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画面。

    他突然跳到了原始时代。

    画中人披毛茹血,说话的时候比手划脚,好像语言不足以表达他们内心的全部想法。

    他们生活在山洞里,晚上山洞中央堆着篝火,倒是已经能够使用火焰。

    一个半身裹着毛皮,披着零乱长发的女子正半支着身子,用刀在山洞的石壁上刻着图画。

    她刻出的线条和画面都非常简单,带着孩童初生一般的稚嫩,是货真价实的本地人,绝没有半点穿越者的痕迹。

    她正在刻的是一男一女的两个小人,他们依偎在一起,身边有许多带着角和牙的动物,仿佛是他们的猎物。

    两人身边还有一些人,他们的笑容被有意描画了出来,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出这

    是祝福。

    刻完之后,女子拿起旁边的颜料,开始给画面上色。

    赤红、雌黄、磁黑、靛青、石青……全部都是矿物颜料,以她原始的粗疏手段精心调制过的,覆到刀刻的线条上面之后,画面突然变得生动鲜明起来。

    画上,这男女夫妻的幸福与满足、周围众人的恭喜与祝福全部都盛大地绽放了出来,满含着梦想,满含着期盼。

    这女人有可能连话都说不清楚,作画手段也非常初始而简陋。但这画面与其中满含的感情,却直击人心,传达到了旁观者许问的心底。

    女人还在上色,她唇角弯弯,眼神很深,盛着浓浓的甜意。画到那名男性时,她的笔明显变慢了,变得更加郑重——心中的爱重,流到了笔端。

    不知不觉,许问就在水边坐下来了,托着腮看着她画。

    这次画面持续得比较久,一直到了她全部画完。

    女人画完这幅画,躺到了旁边的草堆上。从这个角度,她正好可以看到全部的画面,而画中的男女,就在她视线的正中央。

    周围的家人或者同伴已经全睡了,她就这样一个人看着这幅画,看了很久很久,而许问也陪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水中画面彻底消失。

    第四幕场景出现在深徊廊修好的时候。

    画面中出现的场景许问一时间没认出来。

    一个中年汉子站在一个门楼上,正在指挥很多人一起做事。

    他一身麻衣,标准的古代匠人装束,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但精神奕奕,中气仿佛也很足。门楼上下,很多人正在忙碌,用竹子编什么东西。

    古代用竹编的器物非常多,就这样看很难看出来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看了一会儿之后,许问终于认出来了——那是在扎风筝!

    当时他就震惊了。

    他当然见过风筝,也带着班门的师兄弟们一起扎过。

    大家都是心灵手巧的,扎出的成品也很漂亮,蜻蜓金鱼、寿星宫灯,个个都不甘示弱,拿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

    许问记得,那次最受好评的一个风筝是罗梢做的。

    他创意十足地做了一座仙宫出来,雕梁画栋,青檐朱瓦,将建筑设计与风筝融为一体,用了大量连天青教他们的实际知识技巧。

    最重要的,这风筝还是立体的,放在天上时,真像是一座仙宫从天而降,当时惊得整个姚氏木坊的人全跑出来看了。

    当时罗梢那个

    风筝已然很让人震撼,但比起眼前画面里的这个,是真正的小巫见大巫。

    这风筝是站在门楼上做的,门楼足有五米,风筝的高度,甚至还超过了这座门楼!

    扎这么大个风筝需要的时间很长,可能是因为这个,许问看到的画面是加了速的。他很快就能看出来了,这风筝是一条三爪金龙的形状,不仅非常巨大,还是立体的,会让人怀疑这么大能不能飞得起来的程度。

    但这个中年匠人带着队伍,工作得自信而笃定,没有丝毫怀疑。

    画面一直快进到风筝做完,彻底搞定全部后期,开始试飞。

    足有六十多米长的巨型龙型风筝带着金红色的光芒,在天空中飞了起来,带着几乎令人呼吸停滞的气势。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有如神迹降临。

    风筝越飞越高,到达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下方的人在欢呼,用手遮着眼睛在看,一脸的狂喜振奋,与更多的骄傲。

    中年匠人也在笑,与他们看着同样的方向。

    突然,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许问心中一紧,画面中显然也是一片惊呼。

    周围所有人都围了上去,满脸都是紧张与惊慌。

    中年匠人倒在地上,周围人围在旁边,影子笼罩在他身上,却露出了他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仍然望着天空中那个风筝,看着它一直向高处飞。风筝扯得笔直,好像随时都会断掉,让这风筝能够摆脱束缚,从此自由飞翔。

    突然间,他猛烈地挣扎了起来,蹒跚地跑到放风筝那几个人的身边——

    这么大一个风筝,不是一个人能放得起来的,共有十多个人拉着绳子,最后面还有一头骡子用来稳定大局。

    中年匠人拿起旁边的一把斧子,猛地挥起,把那根绳子砍断了!

    风筝猛地一挣,失去了束缚,无拘无束地向着云端飞去,越飞越高,直到消失。

    放风筝的人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手忙脚乱地想要把风筝给救回来。

    但这么大的风筝,带起的力量也是非常巨大的,有一个人抓住绳子末端,被它带着跑了几步,险些脚离地面。于是他只能放手,目送它乘风而去。

    在这个人身后,中年匠人再次倒下,他的眼中倒映着风筝最后的残影,仿佛真有一条金龙腾云而去,再也不回了一般。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含着笑,胸口停止了起伏。

857 理解

    风筝飞走时,许问的心跟着剧震了一下,猛地站起,向前迈步,险些一脚摔出走廊。

    这时,他正站在刚刚修好的走廊上,旁边是围栏,围栏另一边是园景,上方则是空无一物的空气。

    他所看到的画面是凭空浮现在这空气里的,就像此处拉开了一块幕布,开始放映起来了一样。

    风筝越飞越高,他的头也越抬越高,那一刻,他仿佛真的身临其境,看见了风筝断线,飞上了云层深处。

    而同样在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这位将要临终的中年匠人,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他这一生之中,曾经无数次地想要这么做吧。

    只是在这特殊的时刻,终于做出了决定而已。

    画面渐渐消失,这一幕却长久地映在了许问的心中,留了很久很久。

    良久之后,他的目光从眼前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移开,望向许宅深处。

    他想,这几千年以来,这华夏大地上曾经存在过的无数工匠,曾经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故事?

    许宅是想通过这一次次成功的修复,把它们传达给他看吗?

    那么接下来他将看到的,还有什么?

    果然,这样的事情不断重复着,他还是看到了几位天工,处于明显不属于他们的时代,或为全新的科技感到震惊,或者直接融入,开始学习新的东西。

    但呈现在他眼前的更多的还是普通工匠,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在他们的生命中,“物”与“人”,情感与艺术完全地融在了一起。

    其实他们展现的技术、做出的成品许问很多都没有见过,显然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或者所存在的,根本不是现在这个世界。

    但许问清楚地知道——他能感受到。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东西留存了下来,代代传承,直至如今。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在想一个问题。

    旧技术会被新技术取代,旧的审美也会渐渐变化,与当时的环境结合,变成全新的概念。

    那么,这些老的、经常可以称得上是过时的东西,留存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对此,他之前只有一些模糊不定的想法,但现在,它好像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

    “呀,今天是许宅开工两周年的纪念日啊。”

    宋继开翻着墙上的日历,有些惊讶地说。

    “是吗?”许问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突然也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就两年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次我会在一线呆这么久。”宋继开走到他旁边看他工作,摇摇头说道,“其实在这之前,我很少接触实际工作了,一年里一半的时间都在跑各种会展。”他摸摸自己的脸,笑着说,“好好一个老粗,都快变成小白脸了。”

    “那也不至于。”许问跟他已经很熟了,随口开玩笑,“你长得就不是老粗样子,当然跟小白脸更不沾边。”

    “嘿!可别乱说,我年轻时候,也是校草一根!……你这手艺,又精进了啊。”宋继开跟着他一起胡扯,扯到一半,突然换了话题。

    以两人的熟悉程度,他当然用不着拍什么马屁,这时这句话,完全是发自真心。

    每次看许问工作,他都觉得太赏心悦目了,而稍微看得久一点,就能感受到,在原有的强悍程度上,他还在不断精进,越来越强!

    现在他在做的是修复画幅,这是文物修复的常规项目之一,宋继开在帝都看过无数次,照理来说没什么好吃惊的。

    但此时许问修复起来的感觉,却跟他以前见过的其他老师们完全不同。

    所有文物修复的过程,在做完检查、拟完修复方案之后,总结起来无非都是拆解、清理、补配、组装、润色五个过程——跟清洗家里的空调机没什么两样。

    许问现在在做的是第二步,清理。

    画轴的画心已经取下来了,背后的命纸破破烂烂,与画心死死粘在一起,需要把它们清理掉,重新裱上新的命纸。

    这个画幅原先的保存情况非常差,虽然有画轴的保护,但仍然受到了严重的破坏,好像曾经被火烧过,又被水浇了,之后没有及时处理,就让它在那里乱糟糟的卷成了一团。

    所以这幅画在修复的时候,第一步就很麻烦,要

    把卷紧的画轴拆开,还不能伤到画面本身。

    这一步的时候宋继开也在场,那会儿,他还真没意识到这一步有多难,就看见许问随随便便就把它解了开来,好像这就是非常正常的一幅画,跟别的没什么区别一样。

    后面他回味起来,才渐渐意识到,前面许问进行的那些预先处理、中间看似随意的手法,这些东西里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技法。

    举重若轻,真正的举重若轻。

    而现在这时候也是一样,他拿着一个竹镊子,正在揭画心背后发黄的薄纸。

    只见他伸手就是一块,再伸手又是一块,速度不算特别快,但明显也绝不慢,带着他特有的节奏感,天然的赏心悦目。

    没一会儿,残破的黄纸就在他手边盘子里堆成了一小堆,画心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残痕与碎屑,那是会让人怀疑这画是不是真的保存不佳的程度。

    “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你从头开始做的,我简直会以为你换了幅画。”宋继开忍不住说。

    许问一笑,对这样的夸奖表现得泰然自若。

    他不疾不徐地处理完这幅画最难的部分,把剩下的一些工作交给了高小树去做。

    两年来,高小树的成长非常惊人。他的主攻方向还是木工,不焦不躁,基础打得非常扎实。

    与此同时,许问常常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尝试着接触一些别的方面的工作。

    也不是所有的都要他来参与,主要还是要打开视野,多看看技术以外的东西。

    许问一直觉得,人不能只局限于技术,多走走看看,尽其可能地体会一下人情世故,也是很好的。

    尤其是搞创作的,这世上可能真有天才,能从自己的内心爆发出令人震聋发馈的巨大能量,但大部分人,都还是需要从这个世界获得一些什么的。

    许问洗了把手,开始看宋继开刚刚送过来的许宅修复阶段性总结报告。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班门那边的工程进度。

    到现在为止,许宅工程刚刚完成全部四个阶段工作中的第一阶段,逢春城那边工期更紧,进度也更快,已经进入完工验收状态了。

858 两年后

    许问迅速翻完报告。

    到现在为止,许宅一共修复了四分之一的房屋,最核心的主体建筑四时堂还没有开始动工,基本上是修复了后院莲月塘附近的一片。

    这个池塘的名字当然很符合它的特征,但许问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首先想起的却是连林林的父母。

    父亲姓连,母亲姓岳,正是莲月二字。

    当然,当初连天青一家三口游历天下的时候,连天青也毫不在乎地用妻子的姓当了自己的姓,这在那个时代真的是非常洒脱了。

    池塘的名字应该是个巧合,但是个很有意思的巧合……

    当时许问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大脑放空了好一段时间。

    许宅肉眼可见地与班门有着大量联系,这个名字,真的只是个巧合吗?

    不过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他现在也没法判断。

    虽然现在许宅修复到这个程度,每修复一处他就能看到一次异像,到现在已经看了不少了。但直至如今,他还是不知道它的秘密,也不知道班门世界的秘密。

    说起来,荆承又是好一段时间没见了……

    现在的莲月塘一带,已与初见时完全不同。

    作为阶段性总结直播,许问正带着直播间观众游览这里。

    直到今天,直播间的热度已经稳定在了千万以上,但仍不断会有新观众涌入。

    很多人已经把观看这个直播当成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但也有不少人会中断,隔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过来看。

    所以,弹幕上除了文物局安排的专业老师定期讲解以外,也总会有老观众给新观众补课,非常热闹。

    到现在为止,许问直播间的观众素养已经相当之高,各种专业术语信手拈来,常识向的东西已经不需要许问多做解释了。

    宋继开专门给他提过好几次,说上面的领导对他这个直播间非常重视,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正向的传播传统文化的窗口,决定大力扶持。

    这个扶持,除了资金,还有更重要的专业技术。

    到现在为止,许问直播间的技术手段越来越充分,提供给观众的内容也越来越多。

    简单的如同无人机航拍,复杂的如3d实景建模,还有许问非常需要的珍稀资料的提供……那边给了他大量的便利与帮助,许问直播间在虎鲸平台甚至有了一个别称:虎鲸第一高科技直播间。

    虽然有了这

    么多技术支持手段,但像现在这样的时刻,许问仍然还是照老样子,拿着一部手机,带着直播间的观众慢吞吞地晃悠,一边走,一边口头给他们介绍。

    就跟刚开始时一样,每到这种时候,也是直播间热度最高、实际人流量也最大的时候。

    属于人的某些东西,依旧是冷冰冰的机器所无法取代的。

    许问直播完,把手机交给工作人员,自己又重新转了一圈。

    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仿佛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正从更高的维度在打量这些建筑,打量刚刚修好的这些部分。

    小桥流水、修竹亭台,现在是四月,农历的三月初一,春日里最美好的时候。

    枝头绿意已浓,初蕾绽放,空气干净透明。

    许宅的后院严格依照了江南园林的规则,移步换景,每一个角落都有自己的讲究。

    但它又不会因此受到束缚,每一处景致,或大或小,都不会让人觉得匠气,而仿佛身处自然之中。

    刚刚开始修复它的时候,许问一直有一个忧虑,或者说是考虑。

    这样一座宅子,要修到什么程度才算修好?

    纵使它在破败时,也有破败的苍凉情绪,把它完全修好,还要加上水电等现代化设施,会不会显得太突兀,破坏了原先的意境?

    所以在修复之前,他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参考了很多古建筑修复的成功案例,还跟宋继开等文物局的专家进行了反复的讨论甚至争吵。

    而现在……

    他看完一遍,眉毛一展,笑了起来。

    旁边的宋继开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多少有点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这时候看见他的表情,所有人同时眉毛一展,舒心地笑了。

    毫无疑问,现在修出来的,就是许问想要的感觉!

    许问的感觉对了,那就是真对了!

    许问在一阶段完工的确认书上签了名,又跟宋继开讨论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重点,终于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他小心关上门,深吸一口气,一抬头,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其实已经养成了习惯,通常选在白天晚上的时候进行交错,两边行走。

    今天,现在天光还亮,远还没有到睡觉的时候,他就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了,甚至心中还满怀期盼。

    因为之前,连林林就已经告

    诉他她准备回程了,而上次会面的时候,她已经接近了逢春城,预计这两天就会回来与许问见面了!

    虽然每修完一处建筑,就能与连林林有一次会面的机会。但那终究还是隔着一个世界,只能见面、听到声音,却感受不到她的呼吸与温度……

    而现在,她要回来了,终于可以把真实的她拥入怀中了!

    一想到这个,许问的心情就不由自主地飞扬了起来。

    逢春城,或者说潜龙行宫要赶在外使来访之前完成,所以工期非常紧张。

    当初开建的时候,虽说外使是三年以后来,但实际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两年。两年彻底完工,等待朝廷特使验收,再留出一段时间根据他的要求进行改进以及布置,最后在外使到达之前完成全部工作,以最好的面貌展示国威,进行迎接。

    现在,各项工作已经全部完成,朝廷特使也已经出发,这两天就要到了。

    许问对验收什么的一点也不担心。这三年他耗时耗力,把大量的时间花在这里,对行宫以及周边城市了若指掌,充满信心。

    相比起来,他更在意的,还是连林林要回来这件事。

    听说她已经到附近的,不日就要到达,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唉,这时代毕竟还是交通不便,也不能像现代那样,飞机高铁班次一发,说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到,还可以照时间去接她,完全不会像现在这样,坐立不安,期盼着一个不确定的时间。

    虽然这种等待,其实也能算是一种特殊的美好……

    许问一边想着一边走出屋子,准备约上阎箕和秦连楹,再去几个重点地点巡视一下。

    这种时候找点事情做,总不会那么焦虑。

    他刚刚出去,就看见荆南海和阎箕二人已经站在了廊下,看见他就说:“来得正好,换身衣服,出发吧。”

    “啊?”许问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巡视工地而已,还要换衣服?这身不行吗?”

    “巡视什么工地?特使要到了,得赶紧出城去接。”阎箕有些着急的样子,一直把许问往屋子里推。

    “还没人告诉他这次过来的特使是谁吧?”荆南海问。

    “还真没有,刚才消息到的时候他在休息,琢磨着让他多休息一会儿,没去打扰。”阎箕说。

    特使要到了,还要出城去接?

    许问听出一些意思了,回头问道:“特使是谁?”

859 遇袭

    许问骑着马站在城外,跟荆南海一起并着肩看向远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接下来的工作。

    潜龙行宫和逢春城确实马上就要修完了,但不代表工作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当初许问和阎箕他们就已经决定好了,要把朱甘棠的当初给行宫拟定的计划也列入其中,成为它扩充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在行宫之外,他们还要给这西漠大地修无数的道路,把那些偏远的村庄以及人们联系起来。

    毕竟,交通方便了,人们的生活生产才能发展起来。要想富,先修路,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所以以前,乡绅富贾回报乡里最主要的手段就是修桥铺路,这行为也一直被视为巨大善举。

    朱甘棠以整个西漠为陛下行宫的气魄着实惊人,其实首先考虑的是普通人的生活。这样想当然没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陛下是人民的陛下,当为天下之忧而忧。

    朱甘棠听说了许问他们的规划之后,远在千里之外,再次赶赴西漠,主动要求要把这项工作接下来。

    他是个文人才子,也是个艺术家,这也是许问一直以来对他的印象。

    但这一次,他表现得非常坚决。他很轻松地笑着说,他知道这项工作非常辛苦,也知道它会耗费非常多的时间,甚至可能他这一辈子都不够。

    但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他都这样说了,许问当然没法拒绝。

    所以这三年里,朱甘棠一直在西漠,带着一支队伍东奔西走,只偶尔才回逢春城落脚一次。

    三年时间,许问都没有见过他几次面。

    倒是朱甘棠刚开始这项工作不久的时候,第一次回来逢春城补给,不知怎么的,许三和江望枫一起来找许问了,说想要加入朱甘棠那边的工作。

    许问一开始有点不明所以,但跟两人深谈之后,签署了调令。

    于是这三年里,他也很少见他们俩。而现在,逢春新城将要竣工,那些人还在外面奔波,继续把路,往西漠更深处铺去。

    他们眼前延伸开去的,就是其中一条,也是最早开始修的一条。

    这条路许问按照现代的命名方式,把它命名为绿春公路,连接绿林镇和逢春城。

    绿林镇是西漠的第一个大城,进入西漠通常会到那里先落脚。最重要的,它是一条公路,不再是只有官吏官差可以走,而是开放给了西漠所有人。

    现在

    ,都有行人车马走在上面,行人在路边,车马在公路中央,双方交错并行,井然有序。

    这在现代是很常见的景象,但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令人震撼的。

    “已经通知了朱大人吗?”许问问道。

    “通知了。他现在在集安村一带,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回来。”荆南海回答。

    许问迅速在脑海中规划出西漠的地图——这对他已经非常熟悉了——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集安到这里快马加鞭也要走七天,也不知道那位会在这里呆多久。”

    “那就不知道了,希望他能赶上吧。”荆南海说。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异口同声地说:“真没想到……”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上,对视一眼后,许问笑了笑,说:“真没想到,那位竟然会亲自从京城过来。”

    “那是真的感兴趣了。”荆南海明显不像平时那么淡定,轻舒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快到了吧?”这时,阎箕从前面转过头来,问道。

    他问话的同时,一骑兵卒突然远方快马驶来!

    他直接奔跑在绿春公路上,溅起了一大片黄土尘灰。

    路上人不算少,人人有序行走,但不至于不能跑马。但这快马扬灰就很要命了……

    好些人大骂起来,一抬头,骂声顿时止歇了。

    这人穿着简单的皮甲,现在甲上肉眼可见的有刀痕,他的脸也受伤了,正在往外渗血。

    这明显是出事了,紧急军情!

    许问心一紧,跟荆南海对视一眼,同时纵马向前。

    此时许问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还好预备着要再往远处迎接,车马都备齐了……不过还是不妙,城内军备不知如何,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万一那人真的在来逢春的路上出事,那……

    这事来得猝不及防,许问一时间心乱如麻,有点乱了方寸。

    毫无疑问,这要是出事了,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两人迎上前去,到那个士兵面前。

    荆南海还没有开口,那个士兵已经一个翻滚,滚到了马下,半跪在荆南海面前,大声叫道:“大,大人,有乱民冲击特使,请尽速派人救援!”

    一瞬间,荆南海的脸都白了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冷静一点,在哪里,具体什么情况,说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招手示意。一名手下过来,许问认得他,算

    得上是荆南海的首席心腹。

    他低声对这人说了几句话,这人连连点头,飞奔而去。

    “在饮马河附近,流民很多,好几百人!”士兵喘了口气,大声回复。

    听见这个地点,许问的心又往上提了一下,马匹在他座下骚动,不安地打着喷子。

    饮马河,这地方他当然熟得很,当初他跟悦木轩一起研发水泥的地方,离绿林镇不远。绿春公路也确实要经过那里。

    那人在饮马河附近出事,这是巧合吗?

    不过不管是不是巧合,悦木轩那边……

    “事发突然,流民太多,还好悦木轩在附近有个工坊,陆老板亲自带了人过来帮忙。乱战中陆老板中了流矢,现在生死不知!”

    短短一段话,许问的心数上数下。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忍不住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士兵面前,大声问道:“陆老板?是陆问乡吗?”

    他知道自己问的是句废话,饮马河只有一个陆老板,但还是忍不住。

    这时,他甚至在期待这士兵说一句他不知道陆老板的名讳,结果士兵抬头看了他一眼,大声道:“回许大人,正是!”

    听见这个回复时,许问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接着却冷静了下来。

    “那位大人呢?”他接着问。

    “小的没有见到,但听闻尚且安全!”

    许问松了口气。还好,要是那位大人在这里出事了,那后果可真不是一般的严重。

    他接着又问了几句情况,士兵一一回复。

    听完之后,他转向荆南海道:“要赶紧派人过去了。”

    “嗯,我……”荆南海点头,话刚出口就被许问打断。

    “我先带几个人过去,你在后方调度。前方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跟你联系。”许问不容置疑地说,这确实也是当前最妥当的选择。

    他是潜龙行宫的主官,就是主要负责人,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到达现场,别的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再说。

    “嗯,就这么办。”荆南海也很果断,“我安排好后面的事情,也马上过去。”

    许问重新上马,看向饮马河方向,表情非常严峻。

    他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现在也不知道它的起因,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甚至,它都不在他擅长的领域范畴里。

    但无论如何,事情发生了,那就去解决它吧。

860 互咬

    许问纵马飞驰。

    在他身后,还有二十多人一起狂奔,那是他从逢春新城带出来的驻守卫队。

    此时他非常冷静,身体随着马背不断起伏,脑子里不断思考着此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与其应对方式。

    这位特使的身份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过的,所以根本没来得及做好再多的动作,让他遇到这种事情。

    许问首先担心的是他的安危——那位要是真的出了事,那可不是随便几个人头能轻易解决的。

    然后,他想的是那些流民的来源。

    几百人的流民,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聚集在那里发动攻击?

    这种规模的群体行为不可能没有人组织,谁组织的,有什么目的,后续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计划,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那么,谁有可能是这个组织者呢?

    许问冷静地判断着西漠当前的局势。

    在他们来之前,西漠还是挺乱的。

    其实最主要是穷,穷则生乱,更何况还有逢春流民这样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但自从逢春新城开始建设之后,情况迅速变得好多了。西漠流民以及当初受到逢春城地变影响的当地人聚集到了这里,西漠的不稳定因素顿时少了很多。

    按理说,这里应该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只有一种可能……

    许问迅速想到了最大的可能,表情变得非常凝重。

    这支驻守卫队的头领是雷捕头,许问把他叫到身边,跟他小声低语了几句。

    雷捕头脸色一变,重重点头,扭转马头到了另一些手下的身边,跟他们交流了起来。

    客观而言,逢春城和绿林镇隔得不算太远,不然也不能曾经共享一片地热。只不过两者之前山河相隔,从这里到那里要绕个大圈子,很不方便而已。

    但这种情况最近已经改变了,绿春公路的一个重点项目,就是在饮马河上比较狭窄的河段建了座桥。

    这座桥大大缩短了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虽然还是需要绕路,但近多了时间也短多了。

    许问他们接到通知的时候是上午,中午左右就已经过了饮马河。

    饮马河一带非常平坦,过河没多久,许问先看见了水泥场的烟囱,接着就看见了旁边黑压压的人群,其中最显眼的,是穿插其中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带着森寒的意味,连春日的阳光仿佛都变得冰冷了起来。

    有军队在?

    许问一眼扫过,有些疑惑。

    有这些人在,为什么还需要陆问乡带人救援?

    是来迟了吗?

    许问没有多想,继续上前。

    “站住!”他才往前走了不远,就被人喝住。

    一骑军马来到他的面前,马上黑甲将军的目光

    在他身上扫过,问道,“什么人?”

    对方显然也看出了他的一些身份,所以没让他直接退下。

    “我是潜龙行宫的工程主官许问,听说此处出事,特地赶来。”许问扬声回答。

    “哦?”对方又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道,“嗯,确实也应该到了。等着。”

    他一边说,一边拨转马头往人群里面走,士兵们给他让出一条道路,许问顺着人群的缝隙看进去,远远看见一列马车,中间有一辆格外高大一些,与别不同。

    黑甲将军正是向那辆马车走去的。

    缝隙很快合拢,许问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雷捕头等人来到他身后,没有多问,自觉地跟那边保持了一段距离。

    许问坐在马上,打量着面前的人群。

    士兵们非常警惕,身上很多血,但明显不是从他们身上流出来的,而是别人的血。但他们也不是毫发无伤,很多人的盔甲上有新增的划痕,露在盔甲外面的皮肤上也能看见不少伤痕。只是,那些伤痕大部分都不像是武器划出来的……

    许问看向另一边的流民。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坐在地上,很明显是被打倒在地的,士兵们身上的血几乎全是来自他们。

    他们连衣衫褴褛都算不上了,基本上就是衣不蔽体。他们有的倒在地上痛苦呻吟,有的低着头坐着,一脸的呆滞麻木,好像这世界的一切事情,都跟他们没了关系一样。

    这是标准的西漠流民,刚刚经历了一个冬天的煎熬,苟延残喘到了今天。死亡的巨口已经悄然爬到了他们的脚边,随时等着把他们吞下去。

    这种人,当然是惨,极惨。但此时许问看见他们的目光,不仅有怜悯,还有更多的审视。

    骨瘦如柴、皮肤上满是伤痕、眼神混浊……极度的贫穷和饥饿也可能会带来这些问题,无法做出判断。

    但其中一些人痴痴地笑着,呆傻一样;还有一些人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手也抖得非常厉害,显出了明显的不正常特征。

    许问心中一动,刚准备走过去,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叫道:“许师傅!”

    他转头,看见一个中年人正小步向他跑过来,是个熟人,悦木轩的齐大,齐家家仆,也是主家派到这里的管事之一。

    “陆老板现在怎么样了?”许问立刻转身迎了上去,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齐大表情凝重,摇了摇头。

    他就是听说许问到了,知道他刚来肯定不清楚情况,特地过来汇报的。

    他理了下思绪,开始给许问介绍。

    悦木轩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特使快到这里时,他们接到消息,一起出去迎接。

    他们只知道大致的时间,不知道详细的,所以一大早就提前过来等

    着。

    齐大和陆问乡关系很好,两人一边等,一边非常随意地开着玩笑。

    结果等着等着,陆问乡闭了嘴,警惕地看着四周,感觉到了不对。

    然后,他语速非常急促地让齐大先回去,把家里的壮丁都带出来。齐大也注意到周围的异样了——周围不断晃荡的流民实在太多了,多得不正常!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他带人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流民已经聚集了起来,正在冲击一支车队。

    车队旁边有卫队,但人数有限,在数百人的流民冲击下,已经快被淹没了。

    他没看见陆问乡的人,立刻叫手下壮丁冲进去,赶开流民,护住车队。

    他就带了几十个人过来,人数上肯定是远远不如这些流民的,但是他带来的这些人全部都是身强力壮的壮丁,天天干活,力气大得很,双方的战斗不是一个等级。

    所以几十个人打几百个,一时间没落下风,护住了流民的好几波冲击。

    他们坚持了一段时间,黑甲军队赶来了。

    这才是真正压倒性的战力,直接镇压了所有的流民,现场击毙了几个,想要逃跑的也全部追回来了,打倒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齐大才知道陆问乡受了重伤,据说他是第一个冲上去的,现在被安置在特使身边,他还没能见着。

    不过倒也没有不好的消息传出来。

    这种时候,没消息就代表好消息了。

    “确实没错……”许问轻吐口气,点了点头。

    齐大把经过讲得很清楚,许问也明白为什么有黑甲军在,陆问乡还是会重伤了。

    果然,这支军队是后面调过来的,一开始并不在。不过想来距离也不会太远,总地来说赶到得还算及时。

    但无论如何,特使都算是被流民冲撞了,不管受没受惊,这都是大罪……

    许问正在思考,一转眼,看见旁边一个流民的手正在颤抖,一开始是手指,接着是整个手掌连同手臂。

    与此同时,甲胄声响,刚刚进去的那个黑甲将领又出来了,来到许问面前,开口道:“你跟我……”

    话没说完,许问已经起身,快步向那个流民走去。

    结果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他距离还有两步,那人已经暴起,扑向了旁边痴痴傻笑的一个人,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腮帮子上!

    他是拼尽了全力去咬的,一时间,那人脸上血流如注,鲜血顺着咬人那人的嘴,一直流到了他的脖子上。

    咬人那人脸部肌肉扭曲,满脸狰狞;被咬那人却仍然一脸痴笑,好像完全不知疼痛。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这鲜血仿佛唤醒了什么一样,又有几个流民暴然而起,扑向了身边的同伴!

861 特使

    黑甲将领明显没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间呆住了,没做任何反应。

    要是对方扑过来咬自己,他还容易理解一点,也会第一时间把对方击倒控制住。但现在……他咬的是自己的同伴,两边的反应都很诡异,令人脊背发寒,这是怎么回事?

    “鬼,鬼上身了!”人群里突然有人惨叫,叫声太惨,配上啃咬血肉的声音、四处满溢的鲜血和被咬者脸上嘻嘻的傻笑,大太阳天的,仍然让人宛如身处鬼域。

    “是忘忧花毒瘾犯了。”许问冷静地解释。他中气很足,刻意提起了嗓门,清朗的声音在这一片乱糟糟的环境里仍然显得非常清晰。

    这时,雷捕头等二十多人已经冲了上去,他们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麻绳,现在上去就把咬人的人打翻,把他们像绑猪一样四脚朝天地绑了起来,嘴也塞住了。

    ——没有那么多工具,他们随手在旁边抓了土,土里混着砂石,那些人咬得满嘴是血,还在咯吱咯吱地咬着,看上去更加狰狞。

    “忘忧花?”黑甲将领也冷静了下来,指挥手下照办,自己则走到许问身边问道。

    许问已经下了马,说:“血曼神教惯用手法,用忘忧花控制教民。忘忧花成瘾性极强,上瘾时就是这样的症状。”

    “那为什么表现得会不一样,这些人会咬人?”

    “那部分应该是身有忘忧花,刚刚服用过。这部分人噬咬他们,是想吸食他们血液中的毒药。”

    “……如此疯狂可怖。”黑甲将领沉默片刻,再次示意许问跟他去,并且指名了只要他。

    许问把雷捕头等人留在身边,跟着黑甲将领穿过人群,向车队那边走。

    一路上,他还看见了很多流民,如他所想,这些人几乎全部都身负毒瘾,是被血曼神教控制得最深的那群人。

    他眉头紧皱,忍不住思考,血曼神教突然这么疯狂,究竟是想干什么?

    一个组织不可能是没有目的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还没想清楚,已经来到了马车跟前。

    他先看见了陆问乡,他躺在一辆被拆掉一半的马车上,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不醒,头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散发出草药的味

    道。旁边有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照料他。

    “抱歉。”许问向黑甲将领低声说了一句,快步走到那边,问大夫道,“他怎么样了?”

    黑甲将领一愣,没来得及阻止。

    “不怎么样。”大夫很耿直地说,“伤得厉害,流血太多。现在血是止住了,药也灌进去了,大致能活。”

    许问看着陆问乡憔悴的神情,稍微放心了一些,接着又听到了大夫的后面一句话,“但他那只眼睛,肯定是保不住了。”

    什么?!

    许问一惊,又去看他的脸。陆问乡的脑袋被绷带包了一大半,古代的绷带不像现代这么正规,基本上就是用开水煮过的布条,包扎得也有点急有点乱,包起来的部位有点多。

    许问一开始没有多想,现在被大夫提醒才意识到,左眼部位的血迹好像是比其他地方更深一点。

    “眼睛怎么回事?”他问道。

    “还能怎么回事,被人用手指……”大夫比划了一下,“硬给戳瞎了。”

    许问呼吸一窒,再次低头去看陆问乡,接着一阵默然无语。

    即使在现代,这种情况也很难恢复,更何况在这里……

    他脑海中浮现出刚跟陆问乡认识时的情景,他意气风发,对西漠这边的情况了若指掌。当初饮马河水泥场没有他的帮助是建不起来的。

    他又低头看陆问乡,拍了拍他沾血的手背。

    “那边大人在等着了。”黑甲将领没第一时间打扰他,但这时还是忍不住提醒。

    “嗯。”许问放开陆问乡,跟着他继续往马车方向走,没两步就已经走到了。

    “进去小心点。”黑甲将领低声提醒,许问点头。

    马车的车帘低垂,黑甲将领在门口停住,朗声道:“潜龙行宫主官许问求见!”

    “进来吧。”里面轻飘飘传出一句话,仿佛落不着地一样。

    中气不是很足啊……许问下意识这样闪过一个念头,然后看见黑甲将领向他点了点头,掀起了车帘。

    一阵熏香的气味飘了出来,上好的檀香,闻起来一点也不气闷,只让人心神安宁。

    他没有停步,踩着梯级走了上去,到达了马车车厢

    里。

    “大人小心。”

    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许问抬眼,看见一张白面无须的脸,明显是个宦官,正微微笑地看着他。

    许问也向他一笑,走进车厢,打量了一下。

    这辆马车外面看着不太起眼,进去里面地方可真不小,甚至还是一个里外分开的套间。

    里外两间之间隔着门帘,宦官守在门口。帘子是用特殊织物织成的,隔着帘子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仍然可以看见里面很亮,非常亮。

    “特使在里面等你。”宦官轻柔提醒,许问不再多看,掀帘进去。

    里面果然很亮,许问首先看到的不是里面的人,而是车厢本身——这几乎都是职业病了。

    说起来,这车厢的设计倒跟三月厅的有点像,这时代少有的玻璃窗和玻璃镜子结合,反射外部而来的光线,让整个车厢都格外明亮,阳光满溢。

    这种设计,很多人会觉得太晃眼睛不舒服,但厢中那人却坐在最亮的地方,笑吟吟地看着窗外,一派怡然自得。

    许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这人身上。

    他大约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但看上去过于清瘦,嘴唇缺少血色,不太健康的感觉。

    不过他的眼睛很亮,身体放松而自在,眉目间的从容温和,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好感。

    这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许问,很感兴趣的样子,许问却有点犹豫。

    说起来,他到班门世界这么长时间,还真没给人双膝下跪行过礼。

    连天青不在乎这个,家里也没这样的习惯,其他场合也没遇到这样的“机会”。

    按理说,他现在是应该跪拜的,但突然要这样做,竟然本能地有些抵触。

    他还在犹豫,对方已经先一步向他招了招手,笑着拍了拍身边的蒲团:“免礼,坐。”

    一时间,许问松了口气,对他好感度爆棚,行礼尊称:“陛下。”

    他也没想到,千里迢迢从京城过来验收潜龙行宫的,竟然是皇帝本人。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刚到西漠不久,皇帝就遭遇了流民的冲击,幸好现在看上去没事,不然,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祸!

862 天子一怒

    皇帝气色不太好,但情绪看上去不错,微微笑地看着他,很和气。

    木制地板上好几个蒲团,他就坐在蒲团上,很随意地伸直脚,经过过滤的阳光洒在他身上,看上去非常惬意。

    他让许问坐,许问就坐下了。

    蒲团不软不硬,非常舒服,除了没有靠背以外,比普通椅子还舒服。

    皇帝看着他坐下,完全没提刚刚发生的事情,出人意料地问道:“你觉得我这车怎么样?”

    许问扬了扬眉,真的抬起头来,看了一圈四周,然后站起身,问道:“我可以随意修改吗?”

    皇帝饶有兴趣,也扬了扬两道长眉,道:“你随意。”

    许问在问出那一句话的瞬间,通身的感觉就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他径直走到车厢的一个角落,掏出随身的工具,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

    但极其明显的是,下一刻,马车里笼罩着的明亮光线就发生了一些变化。还是那么亮,但感觉更加柔和,更加肖似自然阳光照下来的感觉了。

    而许问进行这项处理,前后不过数息,带来的感觉却是直接而惊人的。

    “漂亮!”这么明显的变化,皇帝当然也感受到了,他舒适地眯起眼睛打量四周,毫不吝惜夸奖。

    “原来的大师傅就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只是在细节上做了一些调整而已。”许问实话实说,“而且这细节未必是他设计时没考虑周全,更有可能是在使用中出现磨损导致的。”

    其实是设计问题还是使用磨损,皇帝身为使用者应该很清楚。但他只是微微笑着,也没说明。

    “不愧是天工传人,你现在应该已经天工……二境了吧?”他问道。

    “是。”许问简短回答。

    “了不得,了不得!连兄不仅自己是天工,调教出来的弟子竟也这么年轻就有这种水平。可惜了,我一直想与他见一面,但他对我……”皇帝叹了口气,真的有些遗憾的样子,“还是有心结啊。”

    许问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皇帝跟连天青的关系,是真的有点微妙的。

    岳云

    罗是连天青的前妻,皇帝是岳云罗的后夫,就某些观念来看,皇帝是给连天青戴了绿帽。

    但就许问前后了解的经过以及与几人相处的感觉来看,皇帝和岳云罗的关系其实有点微妙,与其说是夫妻,反倒更像是工作关系。

    岳云罗借了皇帝的势,建立内物阁,以此来达成自己的一些抱负。但皇帝这边呢?他会接受岳云罗这么做,还给了她极大的自由与权限,他是怎么想的?

    应当还是非常认同她的做法的吧……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听他提起连天青,还说想跟他见面,许问的感觉还是怪怪的。

    “师父他……现在本来也没办法见其他人了。”许问说道。

    “唉,可惜。听说他的身体现在就在行宫附近,回头可否带我去探望一下他?”皇帝问道。

    这话说得谦和客气,简直不像皇帝应该有的发言。说起来,许问意识到,从最早进来开始,他就没说过“朕”字,一直都是用“我”来自称,说话的态度也像是拉家常一样。

    不管他是什么目的,这样做总之都是非常引人好感的。

    “陛下客气了,您若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许问道。

    这时车厢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声,皇帝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车窗,许问也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了出去。

    目光触到玻璃上,他才意识到,这玻璃竟然还是特制的,是那种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里面的类型。

    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发明出玻璃了,但竟然已经达到这种水平了吗……

    外面是又有一批人毒瘾犯了,但黑甲士兵提前就有防范,把他们按倒在地,捆猪一样四脚朝天捆了起来。

    即使这样,那些人还是拼命挣扎,嘴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眼泪口水直流,面部肌肉扭曲,与泥土灰尘鲜血混在一起,真的像鬼一样。

    皇帝的笑容消失了,这一刻,他突然不像刚才与许问闲聊的那个长辈了,上位者的气势从他的眼神与仪态之中展露无遗。

    “这是你说的那个忘忧花造成的?”他冷冷地问道。

    “是。”许问的语气并未因皇帝的变化产生任何异样。

    “它会致人于死地吗?”

    “过量的情况下,会。但它最可怕的还是它的成瘾性,如同附骨之疽,消磨意志、扭曲心神,至死无法摆脱。”

    “无法摆脱?”

    “是。就算强行戒除,他人稍一引诱,也很容易复发。此瘾不仅在身,更在心上。”

    皇帝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的手指在自己膝盖上轻轻敲打,半晌未语。

    “但是,吸食它的时候,会有强烈的迷幻沉醉感,是与美食听戏淫乐等完全不同的享受,甚至犹有过之。”许问补充。

    皇帝敲打的手指停了一下,看向他。

    许问坦然回视。

    换了其他人,他这句话很容易被误解为引诱,但他大胆地判断,对方不会这样想。

    果然,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会有恶徒无视后果,以此逐利?”

    “是。”

    皇帝再次沉默,眯起了眼睛。但这一次,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享受,而是严肃与冷漠。

    他思考了一阵子,轻轻击了两下掌。

    门帘外面立刻有人应道:“是。”

    “去跟胡之涛说,让他全力处理此事。下次回京述职时,朕要听到结果。”皇帝在“结果”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门外那人应声,然后没了动静。

    皇帝也不再说话了,而是盯着外面那些人,冷冷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

    车厢里还是暖洋洋的,像是充满了阳光一样,但气氛跟刚才完全不同。

    许问莫明地感觉闻到了一丝血腥气,然后想到了“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这句话。

    看来接下来,整个忘忧花产业——如果存在的话,肯定都要倒大霉了。首当其冲的肯定就是血曼教。

    但是转念间,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这样的话,这次流民冲击究竟是图什么呢?

    许问之前觉得这跟血曼教有扯不开的关系,但现在,他突然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863 赤地千里

    接下来,皇帝放松神色,又跟许问拉了些家常,主要是工匠技艺方面的一些事情。

    许问发现内物阁的事情他竟然不是完全放手给岳云罗没管的,相关的一些事情,甚至包括一些技术细节他也能说上一二,这许问真没有想到。

    看来他本人对这些东西也确实有兴趣,花了些心思关注。

    说了一些话之后,外面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皇帝闭嘴,许问也没再说话了。

    “陛下,已经问出主谋了,正在继续审问。”那个宦官轻柔的声音说道。

    “嗯。”皇帝简单地应了一声,宦官继续汇报。

    “据此人供称,此事幕后主谋为位于逢春城的潜龙行宫主官许问,他欺上瞒下,以权谋私,尚未做齐首尾,所以要谋杀特使,将特使督查的时间延后,好让其有充裕的时间隐瞒一切线索。他主持了这次行动,并预备将其嫁祸给血曼教,请特使提防。”

    “许问”两个字出来的时候,车厢内空气仿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仿佛有点紧绷。

    许问侧耳倾听,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但他动也不动,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皇帝也没什么太多异样表现,他安静听完,问许问道:“你不怕?”

    “陛下都不怕,我有什么怕的?”许问笑着反问,“我一个匠人,做体力活的,身强力壮。陛下能让我坐到这个位置,是信任我。”

    “哦?你是说真要打起来,我不是你对手?”皇帝扬起长眉。

    “那必不能,陛下龙威,我必匍匐在地。”

    换个人说这话,感觉是十足的马屁。但出自许问嘴里,轻松惬意,像是朋友间的玩笑一样,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哈哈哈哈。”皇帝果然也笑了起来,接着貌似随意地问道,“那这是嫁祸你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两年前,在逢春城建城时遇到这样一件事。”

    许问非常从容地讲起了故事,讲的正是两年前逢春城五人**

    事件。

    那件事之后,荆南海一直在派人追查原凶,剿灭了五处血曼神教的聚居和传教之地。但这玩意儿在西漠已经经营了太多年,根深蒂固,四处开花,三个五个地方,根本不可能伤筋动骨。

    当时的事情实在太惨烈,尤其是身怀六甲的母亲受邪教蛊惑,心甘情愿一尸两命这件事,简直骇人听闻。

    皇帝微微皱眉,车内车外一片安静,许问道:“他们的根本目的,就是散布混乱情绪,让西漠无法维持安定。现在看来,他们将逢春新城视为了他们最大的阻碍,第一目标就是要让这事搞不成,让西漠居民不能安居乐业。”

    许问话音刚落,外面宦官轻轻咳了一声,然后道:“他们还交待了一件事情。”

    “什么?”

    “许问此人,行事诡谲,建城时用了无数鬼神手段。这一行为已经触怒了血曼神。神明决定对逢春一带降下诅咒。半年之内,必有天罚降至,届时天摇地动,逢春必亡!”

    宦官模仿了那人的声音,语气阴恻恻的,威胁感十足。

    这氛围弥漫到整个车厢里,最后八个字像是实物一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许问皱起了眉。

    血曼神诅咒,这邪教的老手段了,没什么新意。

    但是,半年之内,天摇地动,这两个细节是不是太具体了?

    是真的诅咒,还是……他们掌握了什么别的情报?

    “我可以去见一下这个人吗?”他突然问道。

    “准。”

    皇帝出声许可,许问下了马车,跟着宦官一起走到了另一处。

    路上,他礼貌请问了这位的姓名,得知了他姓刘。刘总管对他非常客气,不用说,这必然代表着皇帝本人的态度。

    流民冲击事件的主谋被押在了另一辆马车旁边,整个人被铁镣扣在了马车上。

    没有意外的,他满身是血,手和脚都以一种极不正常的姿势向外扭曲着,四肢全部骨折,显然遭受了酷刑。

    但许问注意到,他一听到脚

    步声身体就是一动,目光透过披在脸上的一绺绺头发投了过来,反应仍然非常敏锐。

    而当他看见自己,目光立刻闪动了一下,表情也有了一些变化,明显认出来了。

    许问走到他面前,还没有说话,那人已经叫了起来:“许大人,你快走,刚才我熬不住,已经全交待了!”

    他旁边还有好几个黑甲士兵,一听这话,立刻目光不善地看了过来,手放在了兵器上。

    “原来是我的人。”许问一点也不慌,微微一笑,道,“辛苦你了。那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能不能替我解答一下。你刚才说此事是我主使,又说我行事不当,招来血曼神诅咒,半年之内将要爆发。这好像是两件事?血曼诅咒……这好像不应该是我能知道的事情?”

    那人脸色一变,目光不断闪动,好像一时间想不出回答。

    “没关系,药物入脑,影响思维判断,只能胡言乱语,不能怪你。不过我还是想问,这件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许问平静地问。

    那人紧闭着嘴,还在目光闪烁。

    “算了,说话前后不搭,胡言乱语,说了也多半是谎话,没什么可问的。”

    许问摇摇头,说完就转身要走。

    他走得很果断,一副没打算回头的样子,那人急了,马上就叫了起来:“你不信也是真的!逢春要完蛋了!半年之内,神怒降罚,天云山必有大乱,西漠必有大乱!”

    他的声音尖锐撕裂,在这空旷的荒地里,带着一股莫明的森冷。天空本就阴云密布,这一刻,光线又暗了一点,仿佛在响应着他的呼喊一样。

    许问转过头,注视着他。

    他突然意识到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效果,是因为这人真心实意相信着自己说的话。

    他确实坚信着这件事情,在他的概念里,天云山一带就是即将遭受血曼神的诅咒了,还是一个规模超过以前任何一次的巨大诅咒。

    “神之一怒,赤地千里!你们等着瞧好了!”那人声嘶力竭,几近破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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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