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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包     匠心txt下载     匠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864 修人心难

    “这些流民什么成份?”许问表情凝重,突然转头问身边的黑甲士兵。

    对方一愣,但还是回答得很快:“主要是西漠人,各个地方的都有,有因故家破人亡出来的,有游手好闲的,最多的还是冬天出来逃荒、然后回不去了的。”

    “有逢春人吗?”

    “有,约有三成。”

    “逢春人入血曼教?”许有些意外地问。

    雷捕头看见许问出来,走到了他身边,正好听见这话。

    “一直都不少。逢春人难民本来就很多,很多人加入血曼教,想要摆脱诅咒,洗净罪孽。”他答道。

    许问这几年确实太忙,两边的工作都折腾不过来,并没有太关注血曼教那边的事情。这件事,他真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招来这个什么诅咒?”他忍不住问。

    “这个说法挺多的,我记得最早的传闻是有个血曼教的商人进了逢春城,他带着血曼神的神像,结果被杀了,神像上染了血,神要为他报仇。后面还有人说是那个商人是逢春人,一个信教的被他骗得家破人亡,因此触怒了神……还有好多,光是我听到的就有七种……八种理由。”雷捕头还扳着手指头数了数。

    “全是个人行为?”

    “呃……这样说的话,好像也是的。”

    “说法不一,就没有人怀疑吗?”

    “嗐,谁还管这些,反正就是你逢春人犯了罪过,招来了诅咒。其他那些人,只能怪自己倒霉吧,谁让你跟惹怒神的人做邻居呢?”

    许问皱眉不语。这时远方传来声音,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远远看见一队人马疾驰过来,在他们不远处停下,为首那人正在向黑甲将军行礼。

    “老魏!”雷捕头看见那人,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这人许问也认识,魏忠行,绿林人,原本是雷捕头手下的捕快,雷捕头被调到逢春城之后,那人升上来接替了他的位置,现在是绿林镇的新任捕头。

    “真是好久没见了,以前在绿林的时候我跟他关系最好,两家的婆娘孩子常来常往,他接任捕头也是我举荐的

    。”雷捕头高兴地给许问介绍,“这种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通……通啥?”

    “通家之好。”许问补充。

    “对,对!嗐,我读书真是不行。”雷捕头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还是很高兴,“真好久不见,还怪想的。”

    他是举家搬迁到逢春城的,确实很久没回过绿林了。

    许问想了想,向那边走了过去,雷捕头跟在他后面。

    才走到半路,许问就看见魏忠行脸上出现了焦急慌张、还带着一些恐惧的表情,紧接着叫了起来:“不行!”

    黑甲将领微微抬起了下巴,无形之中展现了一些威势。魏忠行立刻低头,但还是非常坚持地道:“不行,逢春人不能进绿林镇!”

    许问跟他隔了一些距离,但这句话声音洪亮,听得清楚极了。

    “这是上面的命令。”黑甲将领声音低沉而果断,“这二百五十八名流民全部收至绿林镇进行关押,等候后续处理。”

    “不行!”魏忠行的声音陡然提高,几乎有点尖锐了。这种语气对待上官,可以说是相当冒犯的。

    他自己也注意到了,再次低头,带了一些央求地道,“大人,我等可以在城外建狱,一样可以关押犯人。千万别让他们进城,绿林镇真的受不起!”

    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有一些捕快,都是绿林本地人,好些熟面孔。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相似,惊慌、厌恶、恐惧……

    这表情许问以前也见过,发生在那年寒冬腊月,逢春难民想要进城的时候。

    后来许问采取迂回手段,确实是在城外给难民建了个临时的宿营地。

    现在的情况,和当时何其相似。

    难道时隔两年,同样的事情又要发生了吗?

    黑甲将领当然不会像当初的许问那么好说话,他面色严肃沉凝,两边一时有点相持不下。

    这时许问和雷捕头走到跟前,雷捕头开口叫道:“老魏……”想打个圆场。

    结果一个“魏”字刚刚出口,还没有落到实地,魏忠行就已经转眼看向了他,接下来他脸上浮现出的表情与所做的动作

    直接让雷捕头闭了嘴。

    魏忠行一脸厌恶,噔噔两声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雷捕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两秒后,魏忠行脸上才出现了一些变化,他尴尬地说:“雷,雷头儿……”

    雷捕头闭嘴不说话了,气氛越发尴尬。

    许问也没说话。

    两年来,逢春城工地人来人往,热火朝天,连他也几乎忘记了以前的事情。

    现在直面这样的情绪,他才意识到,逢春新城的建设并没有改变周边其他人对他们的偏见,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加重了一点!

    他突然想起了朱甘棠偶尔回来的时候,跟他闲聊说起的一些话。

    朱甘棠有点疲惫又叹息地说,修路比他想象中难多了。

    难的倒不是修路本身——这个难当然也是难的,但他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也跟许问他们做了大量技术方面的预案。

    但再怎么身累,也比不上心累。

    按理说,修桥铺路,是至善功德。但他修着修着路就发现,就算是九世善人,也未必人人都能理解。

    这世上的愚昧之人太多了,会因为无数你想都想不到的原因来阻挠这件事。

    这里移开两棵树,那不得了了,这可是他们村的风水树,移了就是破坏风水,要家破人亡的。你敢移,我就先把你打得头破血流!

    那里你不小心挖断了一处水流,那不得了了,那可是村里的风水龙脉,挖断了大伙儿的财源,赔钱!

    类似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朱甘棠这一辈子都没跟那么多泼皮无赖打过交道。

    而且,真的是泼皮无赖也就算了,对待恶人,自然有恶人的办法。

    但很多时候,那些人是真的不懂,打从心底里相信一些东西。这本身就是他们的人生观,轻易无法破除。

    这两年,朱甘棠真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

    而现在,许问看着魏忠行,突然想起了他,更理解了一些朱甘棠的感受。

    修路易,修人心,实在太难了!

865 天下行宫

    这次黑甲军的处理也跟上次许问的差不多,魏忠行坚持不让逢春人进城,黑甲将领也没强行逼迫,毕竟他们的主要目的只是让绿林镇收容这些人而已。

    魏忠行许诺,将在外面建一个收容营,将这些人全部收纳起来,好好看管。

    这些人中了忘忧花的毒,情况跟普通人不一样,这事魏忠行也有所了解,允诺了会留心处理。

    接下来车队继续出发,黑甲士兵重新整顿,列队在车队四周保护,血曼教方面的几个带头人全部捆了押在马上,准备带去行宫那边。

    陆问乡也被带上了马车,大夫守在他身边随行,这让许问松了口气。

    魏忠行做出异样反应之后,雷捕头就再没有跟他说话,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临走的时候,魏忠行仿佛想主动跟他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雷捕头有点期盼地等着他,最后还是只能失望地走开了。

    没人提流民头子刚才的发言,血曼教徒这样放狠话真是太常见了。但许问却略微有些在意这件事。

    放在另一个世界,他绝不会理会这样怪力乱神的诅咒什么的,但这是在班门世界。

    他至今仍未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他正在细细思考这诅咒的内容,突然看见刘总管站在他身边,微笑着垂手而立,道:“陛下邀您与他共乘。”

    “哦,好的。”这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恩赏,许问表现得非常淡定,从容点头,再次回到皇帝的车厢。

    车厢里还是那样暖融融的充满春意,皇帝盘膝而坐,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若有所思。

    许问走进去之后,他也没有说话,但车厢里的气氛并不显得僵凝,仍然是舒适自在的。

    其实在见面之前,许问对皇帝没什么好感。毕竟他跟连天青关系特殊,人都是护短的。

    但见面之后,他发现皇帝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感觉非常奇妙。

    “跟我讲讲西漠的流民。”过了一会儿,皇帝说道。

    许问有些意外他的关注点,但仔细想想好像又很正常。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讲述。

    从遇到那些逢春人开始,他确实是专门了解过这件事情的。

    这个时代本来就有流民,物资不够发达

    ,贫富差距明显,自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止西漠,其他地方也有。

    但流民规模扩大,数量变多,当然还是因为逢春城出事,那之后,西漠的流民数量就有点不可控制的感觉,而由此滋生扩大的血曼教,使得流民进一步混乱,各种恶性/事件变多,相比起其他地方,情况确实更加恶劣。

    许问如实介绍,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

    皇帝听得眉头紧锁,然后,他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主要关于流民的迁徙、生存、数量变化等等。这其中的不少内容其实已经远超许问这样一个技术主管的职权范围,但许问对答如流,好像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关注了解的问题一样。

    谈话中,皇帝注意到了什么,正准备细问,结果眼角余光扫到了窗外,抬头轻咦了一声,凝目往外看。

    许问没有抬头,他第一时间知道到哪里了。

    “这桥……”皇帝又往外看了两眼,道,“停车。”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大,完全没有刻意提高,但刚一出声,车就稳稳停下,比声控还要灵敏。

    “走,下车看看。”皇帝话音刚落,许问就非常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全变了,某种微妙的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仿佛实质一样。

    皇帝浑若无所觉,脚步轻快地下了车,许问跟在他后面。

    他注意到,皇帝非常的瘦,他穿着简单的道袍,裹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走。

    前面就是连接绿林和逢春的那座桥,他们刚刚上桥,正站在桥头。

    车队在前后停下,许问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紧绷的气氛就是从那些车厢里传出来的。

    想想也正常,皇帝出行,不可能只靠临时调度的兵士,肯定还是另外准备了保护力量。所以他一点也不慌,因为他根本不会出事。

    只是陆问乡……

    皇帝往桥的正中央走去,这时有人挑着担子经过,刘总管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隔在了那人与皇帝的中央。

    但很明显,那只是个普通人,他好奇地看着这支车队,完全没有靠近的意思,路过就离开了。

    皇帝也好奇地看着他,又去看这座桥。

    这是一座石桥,但跟他以前见过的石桥都不一样。桥面是灰色的,仿佛是一个整体

    ,如果不是从侧边看仍有缝隙,乍一看还以为是用一整块巨石建起来的。

    “这座桥是朱大人带人建的,名叫第一桥。”许问不等皇帝询问,主动开始介绍。

    “朱大人,徇之?”皇帝问道,叫出了朱甘棠的字。

    “对。它使用了水泥作为辅助,是当今世上第一座水泥桥,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他又大致给皇帝介绍了一下水泥是什么,这座桥是怎么建成的。

    说起来其实他也很惊奇,因为这座桥他完全没有插手,是朱甘棠自己带人攻克技术难关建成的。

    它跟现代的水泥桥当然完全不一样——那得用钢筋混凝土,它在这里还没出现呢。

    朱甘棠是在这世界已有技术的基础上进行的改进,利用水泥的特性,把桥梁应有的长度延伸了十米。

    这十米,就是饮马河上以前难以建桥的主要原因。

    于是,第一桥连通了西漠的这两个关键区域,使得这一带的地图面积好像缩小了一样,交通方便多了。

    可想而知,这座桥从诞生之日起,就必给西漠带来巨大的变化。

    “是徇之建的?”

    “对。”

    “啊……”皇帝发出一声感叹,再次看向这座桥,看向桥下汹涌的春江流水。

    突然,他笑了起来,道,“我可算知道徇之为什么不肯回京城了!”

    “不仅是这座桥,还有这一带的路。朱大人立志将路修遍整片西漠,将这片天下变成陛下的行宫。当初他在主官评审时就发出了这样的豪言,现在也亲力亲为,在将它一一实现。”许问说。

    “将这片天下,变成朕的行宫?”皇帝微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情非常愉悦的样子。

    这时,又有五个人肩挑手提地路过,麻衣布服,带着西漠人明显的红色脸颊,显然全部都是当地的普通人。

    周围又警惕了起来,但这些人还是如常经过,真的只是普通人。

    皇帝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突然问道:“这座桥,这些路,并非官桥官路,而是开放给庶民使用了?”

    “是。”许问毫不隐瞒。

    “那不是说,朕的行宫,也让庶民入住了?”皇帝敛了笑容,转头问他。

866 不会死

    “是这样。”许问坦然回视,答道。

    接着他又是一笑,接着说道,“我以为,这也是陛下的期望。”

    皇帝虽然瘦,但身高跟许问差不多,两人都站直的话,视线基本平齐。

    但平日里,皇帝很少能看见这样平齐的视线——再高的人,也会忍不住在他面前躬身,目光回避,不敢直视。

    但许问却不会,他神态自如,目光里带着自然而然的轻快愉悦,平平地回视皇帝,好像在跟朋友交流一样。他做得太自然了,对皇帝这个身份毫无畏惧,而且毫不刻意,好像天生就没有这样的概念一样。

    “哦?”皇帝没有表情,不知喜怒,淡淡回道,“你在揣摩我的心意?”

    “我在揣摩一个明君的心意。”许问从容答道,语气变得有些郑重,不是在拍马屁,而是在说自己的真心话,“陛下迎娶贵妃,建内物阁,开百工试,所有的这些举动足可见陛下之开明,目光已经看到了更远的前方。毕竟,内物阁所做的事情,百工试造成的影响,指向的全部都是国富民强,陛下之谋举,非朝夕可以达成,但若是真的能成,此世再并非常世。”

    “真的能成,那难道还有不成的可能?”皇帝淡淡回问。

    “陛下当比我更清楚。只一条,当初蒲侍郎寄回京城的那封信,迟迟没有回应,应当是陛下出手压下来了。”许问道。

    当初蒲侍郎带着李昊一起来逢春,明摆着来意不善。说得轻一点,工部是想带着人过来摘果子,但再往深处想一想,工部未必想看见这事成功,中间使什么绊子都有可能。

    毕竟,所有新势力的崛起,都势必代表着旧势力的利益被侵犯了。旧势力不挣扎反倒是奇怪的事。

    蒲边丛寄信出去瞒不住许问,但京城的事情他就鞭长莫及了。

    他当时就把这件事告知给了岳云罗,岳云罗只回了三个字:随他去。

    回信的速度很快,岳云罗肯定不在京城,感觉在离逢春不远的地方。

    她都不在京城,凭什么这么有底气呢?

    当时许问就有了一些猜测,现在看到皇帝本人,发现当时的猜测果然没错。

    除了皇帝本人,还有谁

    能这么轻松地把工部的反抗给压下去?

    “嗯?”听见这话,皇帝转过头来,挑眉注视了许问一会儿,“这是你自己想到的?”

    “是。”

    “你这深谋远虑,倒真不合你的出身。”

    许问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代可能是,但在他的那个时代,这种思考方式再正常不过了。

    皇帝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始举步,顺着桥往前走。

    后面的车厢里有轻微的骚动,许问看见车上下来了几个人,有远有近,仿佛是摆出了一个阵型,将皇帝护得密不透风。

    皇帝浑然若无所觉,信步前行。许问的目光从那些身上移开,跟在他旁边。

    石桥坚硬,踩着非常踏实,桥下水流奔涌。春天冰雪融化,饮马河水量增加。到这一段时,河道变得狭窄,水流格外湍急了一些。白色的浪花撞击在桥梁上,像珍珠一样碎裂,回到了水面上。

    桥很宽,相当于是四车道,皇帝的车队占了中间两车道,左右还有路给行人来往。

    如之前所看见的一样,来往的基本上都是普通平民,有附近村里进城买卖的,有串联各城的货郎。

    现在的道路主要集中在这一带,交通便利之后,人流量确实大了很多,以各种形式拉动了经济与生产。

    两人都没有说话,皇帝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行人小贩,目光专注而犀利,跟之前完全不同。

    走到桥中央时,一阵强风刮了过来,吹动皇帝的衣服和头发,哗啦啦地响。

    现在是三月初,春风已暖,但身后的刘总管却上前两步,递上一件大氅,关切地道:“陛下请添衣。”

    “嗯。”皇帝也没拒绝,接过来披上,还拢了拢衣襟。

    “陛下保重龙体。”许问道。他语出诚挚,犹有深意。

    皇帝听出来了,安静半晌,忽而一笑:“放心,不会死的。”

    “陛下!”刘总管一怔,沉声叫道。

    “生死皆为人世常事,有什么说不得的。”皇帝摆了摆手,望向河面。河水反映日光,犹如跳动的碎金。光芒跃动,落在了他的眼中。

    “我懂你的意思

    。”他对许问说,“你担心我死了,天就变了。”他面带微笑,态度非常从容。

    刘总管紧张地看着许问,许问却只是看着皇帝,并没有反驳的意思。

    这胆子……过分大了。他心想。

    皇帝本人却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他轻松地说:“不过你放心吧,我暂时不会有事,会给你们撑下去的。……不走了,上车吧。”

    后面这句话是对刘总管说的,说完,他就朝马车走了过去。

    许问盯着河面,若有所思,过了几秒才匆匆跟上。

    刘总管看着两人,半响才吐出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路上,皇帝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倚在窗外,看着窗外的一切,带着审视的表情。

    过了第一桥就是路,同样的四车道,宽阔平整,上面同样来往着平民路人。

    西漠这一带比较平坦,四下没有遮挡,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条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带着整个世界一直向前延伸。

    皇帝眯起了眼睛。

    这次皇帝再没有下车,车队直接来到了逢春城。

    伴随着潜龙行宫的落成,逢春新城也全部竣工——准确地说,早在一年半以前,逢春城已经开始陆续有人入住,半年前,城市已经完工,居民们搬了进去。

    现在的逢春城,已经正儿八经是个城市的样子了,有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潜龙行宫在天云山上,必须穿过城市才能到达。

    于是城市正中央修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笔直通向山上。城市被这条道路分为了东西两个区域。

    出于种种考虑,新逢春城还是修了城墙,在这个时代,这是城市必备的武装条件。

    普通人进城需要验交路引,特使当然不用,车队直接进了城。

    这项工程的主体是潜龙行宫,按理说皇帝的车队应该穿过大道直接上去,结果刚刚穿过城门,皇帝就叫了一句“等等”。

    他声音不大,但整支车队几乎是应声而停,训练有素到了可怕的程度。

    “好像有点意思,陪我下去走走吧。”皇帝看了一眼窗外,笑着对许问说。

867 衣

    两人一起下了车,走上城中大道。

    那辆马车远远缀在后面,缓缓行走,其他的车上下来了一些人,分散进了人群里,车队则先一步往行宫的方向去了。

    路是石板路,切割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走上去稳稳当当,是上好的路。

    道路两边栽着胡杨树,虽然时间还短,尚不能成荫,但入眼皆是绿意,一点也不枯燥。

    树下有水渠,沿着道路缓缓流淌,水流非常清澈,除了少量飘落下来的树叶,没有一点垃圾。

    胡杨树后面修着房子,几乎全是两到三层的小楼房,临街的窗户后面依稀可见人影,偶尔还有孩子的笑声。

    一群孩子拿着木制的玩具,奔跑打闹着跑过来。一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人与车各行其道,并不用担心撞上。

    这群年幼的孩子撞上另一群年纪比较大一点的男孩女孩,他们背后背着木板,腰畔挂着小包,手里还捧着本书,像是才下学回来的。

    皇帝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那群孩子一边说话,一边走到他们跟前。

    依稀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他们正在争论一个话题。

    一个男孩正在说:“光线折射到水里,所以我们看到的鱼实际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

    “这谁不知道,但是鱼在哪里,要算的不是这个吗?”另一个女孩回答。

    皇帝听得惊呆了,忍不住问许问:“这是他们在学堂里学到的东西?是真的吗?”

    “对,他们应该才上完格物课,刚才放学。”许问的目光也在跟着这群少年少女走,带着笑意。

    “光其实是直线射过来的,经过水和玻璃等透明的物体时,会发生偏折……”许问给皇帝简单介绍光和光的反射折射等基本原理。

    这些其实都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景象,所见所闻处处可以证实,并不算很难理解。

    但同时,它也是需要经过思考总结才能得出的结论,皇帝以前还真没有听过这么简单明了肯定的陈述。

    他听得有点怔神,光的折射相对来说比较难理解一点,他多问了两句,许问索性直接走到水渠旁边,伸手进水,给他示

    范。

    这同样也是一眼即明的事情,皇帝迅速了解了,忍不住自己也把手伸进了水里,看见手指在水中的弯折,玩得有点不亦乐乎。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刘总管连忙上前,给他递上帕子。

    皇帝一边缓缓地用帕子把手擦干,一边看着那几个孩子远去的背影。他看见了他们穿的衣服,突然问道:“那是什么料子?他们是什么人?”

    “那是细麻织的帆布,是西漠这边一位妇女发明的,现在基本普及到了整个逢春,在周边的城市里也很受欢迎。”

    这时前面正好是一条商业街,街边一层往外伸出棚子,里面是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街头第一间就是布商,棚子下面捆扎着一匹一匹的布料,大部分都是深蓝浅蓝,许问非常熟悉的颜色。

    许问领着皇帝走过去看,还没走到时,皇帝有点疑惑地问:“这布怎么就这样放着,不怕弄脏?”

    “这种帆布织法很多,有棉有麻,有粗也有细。放在外面的这些是厚织的麻帆,防水性很好,但很粗糙,用途比较多一点。可以用来做衣服,也可以用来遮盖货物,做个临时的防雨的功用。”许问介绍。

    这时代物资紧缺,帆布可以遮雨,但只用来遮雨的话就太浪费了。

    最开始建城的时候,许问带了点现代过去的大手大脚,用帆布来覆盖一些货物,结果没过多久,他就发现有人来偷。

    这些小偷还挺有趣的,他们知道这帆布是用来做什么的,偷了布,又编了一些草席,胡乱盖在货物上面,用来顶替。

    只不过这些人是做了顶替,但偷窃之事还是不可不查。

    结果查到最后,大家都有点无语。

    那是一些贫民做的,是逢春最穷的一些人。

    他们把这些厚而粗糙的布偷走,费尽力气剪裁开,裹在身上做了衣服。

    那布穿起来当然很不舒服,**的,活动都不方便。但对于他们来说,能够蔽体已经很好了。

    他们心思倒也不坏,至少知道用草席顶替帆布,只是这行为……

    许问听到回报之后,有些惊讶,又陷入了深思。

    从此,他取消了所有的帆布

    覆盖,全部用草席之类更便宜的东西代替,同时让秦织锦进一步开发便宜结实的布料,低价提供给逢春平民。

    渐渐的,新式帐布不仅作为劳保服普及在了逢春的工匠中,也穿到了更多的普通回流难民身上。

    在逢春城,衣食住行的衣之一项,已经基本上解决了。

    许问随口把这个故事讲给了皇帝听,领着他去看各种不同的布料,细棉的、粗棉的、细麻的、粗麻的,各种价格、厚薄程度,等等等等。

    皇帝一边听一边看,偶尔转头,就能看见铺中伙计和街上行人穿着的衣服,确实跟许问说的一样,基本上已经普及出来了。

    布铺旁边是成衣铺,摆放着各种成套的衣裤,有长款有短款,各种料子的都有,看上去简直有点像现代的牛仔服专卖店。

    皇帝摸着这厚实的料子,突然兴起:“我能穿吗?也给我来一套吧?”

    许问一愣,劝阻道:“肯定没有您惯穿的这些舒服的。”

    “没事,我也不是没有吃过苦的人。”皇帝却非常坚持。

    那辆马车就跟在后面,刘总管服侍着皇帝上车更衣,许问没进去,在外间候着。

    结果没一会儿,皇帝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不,不行,太扎人了。”

    这在许问的预料之中,他笑了一下。

    皇帝也许确实是吃过苦,但他的吃苦,跟那些连盖货帆布都要偷回去穿的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走了出来,穿的还是浅蓝色的细棉布服,就这样,他还仿佛有些不适地转动着脖子和手臂,明显只是勉强穿上的。

    “朕还是井底之蛙了啊……”他叹了口气,摸摸身上的布料。

    “走吧,咱们继续看看。”他停止了多余的小动作,再次下了车。

    许问看着他的背影,听见刘总管在旁边小声说:“还是有点扎人,关键是有点紧,但陛下说就穿这个,到时候再说。”

    “陛下仁厚,愿体万民之苦。”许问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体不了,沾个边。”皇帝在前面听见了,转头笑语。他站在马车下面,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出一道金边。

868 日常背后

    接下来,两人继续在城里转悠,许问给皇帝介绍西漠的种种风土人情,以及逢春城相应做出的各种改变。

    换了衣服之后,皇帝几乎已经融入了街上的行人里面,不久,他的举止神态也有了一些变化,再接下来,许问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大叔了,相处起来轻松自在,一点负担也没有。

    逢春城跟大周的所有城市都不一样,有无数具有新意值得琢磨的地方。

    这样走了一路,皇帝听得津津有味,竟然也没怎么觉得累。

    眼看着天色渐渐要黑了,刘总管适时上前,提醒道:“陛下,是不是应该上车前往行宫了?”

    “不去了。”皇帝正兴起,摆了摆手道,“今天不去了,就在城里找个地方留宿吧。”

    “啊,这……”刘总管犹豫着想要阻止。

    “也算是与民同乐嘛。”皇帝笑呵呵地说,兴致极高。

    皇帝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只能照办。刘总管立刻转身,找人安排去了。

    “陛下龙体贵重,还是前往行宫比较安全吧?”许问劝说,其实他也觉得有点不太妥当。

    “没事,总有微服私访的时候。再说了,我这次来西漠是以特使的身份,知道的人并不算多。较之在京城的时候,应该更安全一些。”皇帝不以为意,仍然非常坚持。

    许问再没有多劝,索性带着皇帝到了逢春最有名的一家酒楼用了晚餐。老实说,他确实装得非常像,没人介绍,他连特使这个身份都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吃饭的时候,他们也没了下午那样的清净。

    认识皇帝的人没几个,但认识许问的可真不少。一顿饭工夫,七八个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这些人招呼他的方式也很有趣,没一个是过来闲聊的,个个都是捧着碗过来谈正事,聊技术问题。

    前两个来的时候,许问还跟皇帝道歉,然后再回答对方的问题——竟然没有拒绝。后面人接二连三地来,谈的又是许问非常感兴趣的话题,他说着说着,竟然忘记自己身边坐的是谁了,忘我地跟对方聊了起来,唯一的自制力仅限于制止了对方直接在桌上蘸着汤汁写写画画,而是命店家拿来了纸

    笔。

    这样聊了几轮,许问终于回过神来,有点窘迫地道歉“抱歉失礼了……”他想解释,但又发现没什么道理,只能挥挥手,再次道歉,“抱歉,习惯了。”

    “时间太紧?”皇帝似乎并不介意,反倒觉得有些有趣,笑吟吟地问道。

    “确实。”许问承认,“而且这次工程,参与的人实在太多,寄托的东西也太多。现在面临验收,大家都很谨慎……所以就顾不上太多规矩了。”他抱歉地一笑。

    “也没事,我们御前会议的时候,也常常都是一手拿筷,一手翻文书。食不言寝不语,只是未遇到紧急时候。”皇帝微微一笑,反过来劝解。

    “说得也是。”许问坦然应答,不过接下来,他匆匆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没再跟人多聊。

    晚上,他们住进了县衙。

    到达的时候,县衙正房已经全部整理完毕,只等皇帝入住了。

    皇帝这才见识到普及到逢春城家家户户的用水和卫生下水系统,非常吃惊。

    他试用过后,再三询问了许问这套系统的原理,明显动心想在京城皇宫复制。但了解过后,他只能摇摇头,歇了这番心思。

    逢春城的下水系统是从建城之前就开始规划的,可以说,整个城市就是建在这套系统之上。皇宫不是不可以这样改建,但工程就太大了。

    当然,他是皇帝,拥有的是一国之力,想要改建只需要一声令下。

    但他若是这样的人,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入睡之前,皇帝像一个普通的逢春老农一样坐在县衙的院子里,躺椅之上,摇晃着看着星空。

    逢春再怎么新潮,也并非现代城市,当然不会有什么光污染。

    现在是初一,新月如钩,繁星如钻。星光披在他的身上,清风携着春日的微寒与草木香气,徐徐而来。他满足地长吁一口气,叹道:“舒服。”

    “确实。”许问站在他身后,如此应道。

    “睡了,明天带我去看看你师父。”过了一会儿,皇帝起身道。

    “是。”许问微微躬身,看着刘总管上前,把皇帝迎回了房间。

    许问走出县衙,看见了荆南海。

    以前工作再忙,他看上去都从容不迫,看上去头发丝都不会乱一根。

    但今天现在,他的脸上却明显出现了疲态,见到许问,他挑了挑眉,问道:“睡了?”

    “嗯。”许问不用问也知道他问的是谁。

    “简直给人找事,好好的行宫不住,偏要住城里。”荆南海难得有些抱怨。

    “哈哈。”许问笑了起来,突然觉得眼前这人亲近多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也知道,皇帝出行哪有那么简单,正儿八经是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到。尤其是安全问题,万一出事,牵扯必定广大,随随便便就是十几户几十户家破人亡的事。

    日常出行就已经麻烦得要命了,更别提像这样改变行程。

    皇帝今天这一天看上去就是在安安稳稳地随意行走,其实背后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使力,拼了老命地进行各种安排。

    荆南海是逢春城的大管家,内物阁也是皇家直属的工匠,城内安排的主要担子就压在了荆南海肩上。

    这一天,他看上去都没怎么出现过,其实在背后结结实实地忙了一天,劳心劳力,比建城最忙的那段时间还要辛苦。

    “不过他……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许问突然有些感慨地说。

    “嘿……确实。”荆南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是有过许多故事的表情。

    不过他没有就此多说什么,直截了当地问道:“他明天打算去哪里?上山吗?”

    许问如实以告,荆南海又骂了声娘。

    确实有情有义,但又是一项计划外的行程。

    听完他就匆匆转身,又要去忙了。

    他刚走出几步,许问心中突然一动,扬声道:“荆大人。”

    荆南海听见了,疑惑转身。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许问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悄然跟他说了几句话。

    荆南海听完脸色就变了,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许问说:“……你胆子也太大了!”

    许问刚想继续解释,荆南海突然又换了个表情,挑唇一笑,“不过,好像挺有意思的。就这么办吧。”

869 李姑姑

    李姑姑是个寡妇,西漠本地人,人生非常凄苦。

    年幼时家境非常贫穷,她娘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只活了她一个。再后来,她爹娘也死了,谁都会以为这样一个小女孩活不下去,但她真就像杂草一样,东施一口饭,西舍一把糠地活了下来。

    她十三四岁就嫁了人,嫁给了本地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其实也不能算嫁,就是住进了他家而已。

    结果成婚不半到半年,那汉子也死了,她十三四岁就成了寡妇。

    寡妇也没事,她又嫁给了另一个人,二十多岁的病秧子。同样是成婚不到半年,这病秧子也没了,他家老娘抡着笤帚把她赶出了家门,骂她命硬克人。

    她浮萍一样的一个人,懵然无知,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从此东飘西荡,成了一个流民。

    不知不觉中,流民越来越多了。逢春城渐渐的冷了下来。

    李姑姑跟着逢春的流民一起四处飘摇,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最后来到了现在的逢春城。

    她不识字,脑子也不好使,身子还在流浪的过程中被折腾坏了,走久了路都会气喘。

    她原以为拼死来到逢春城,只是求一个安安稳稳入土的地方,没想到到了这里,人人皆有工作,她也被安排了一份非常清闲的活计。

    她现在住在逢春城城西的一片竹林里,这里盖了一列竹屋,茅草顶,外面围着竹篱,栽着草药。

    竹屋一共五间,最右侧的一间睡着一个人。右侧第二间住着一个大夫,六十多岁了,性情非常和善。

    李姑姑住在最左侧那间,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打扫一下屋子,给大夫打打下手,即使她这个身体也能照应得过来。

    不仅如此,大夫还给她调整身子,她渐渐觉得身体松快,住在此处,心情更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

    她对睡在右侧第一间屋子的人非常好奇,她来这里第一天就知道,她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照料他。

    这人一直睡着,从来没有醒过,不吃也不喝,是个怪人。

    事实上,李姑姑没过多久就发现了,这个人其实并不太需要照顾。

    他的身体一直保持清洁干净,完全不沾浮尘。有一次李姑姑在给屋子里插花的时候,不小心落了片花瓣到他的身上。

    她清楚地看见,那花瓣完全没有接触他的衣服,两者相隔大约一寸的距离,然后那花瓣就落到了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

    李姑姑俯身捡起那片花瓣,惊讶地看着。那人安安静静地躺在竹床上,不言不动。

    这时候,她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这就是神明吧?

    从此,她虽然明知这人根本不需要服侍,但却照料得更勤快了。

    她把竹屋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变着花样装点它,让它四时鲜花保持不断。

    对于她来说,这就是她的信仰,她全部的寄托。

    平时这里偶尔会有一些人来,有些是来找大夫看病的,有些则是来探望躺在床上的“神明”的。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个年轻人,是“神明”的徒弟,据说是个大官。他常常来,来的时候就没李姑姑什么事了,所有里外的事情他都会接手。除此以外,他还会带一瓶花,插得非常美,李姑姑学了很久,都不得要领。

    有时候年轻人会带信过来,在床边念给他师父听。据说是师父的女儿写来的。李姑姑很奇怪为什么她爹病着,这姑娘还不回来伺候着,而是在外面到处跑。

    年轻人听见她的问题,笑着给她解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什么的,她似懂非懂。

    不过这姑娘写的信怪好听的,她很爱听。

    除了这个年轻人,还有一个女人偶尔会过来。这女人看不太出来岁数,总是趁着人不在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出现,站在床边注视着“神明”,一看就是很久。

    李姑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被她吓了一大跳,但来了几次之后,她也就习惯了。

    她经常好奇地偷看这个女人,猜测她的身份。

    她看“神明”的眼神非常专注,有时候会让李姑姑想起自己的

    第一次婚姻。那男人的岁数虽然是她的两倍多,但真的很会疼人。她偶尔抬头,看见对方的眼神,跟这女人的似乎有点像。

    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她还是把这女人到这里来的事情告诉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似乎有些惊讶,但他思考一阵子之后,微笑了起来,对她说没事,这件事也不需要告诉别人。

    李姑姑放心了,继续按步就班地做事干活。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那女人来得少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有点担心。

    昨天开始,事情又有些变化。

    竹屋附近来了很多人,他们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姑姑很担心,年轻人安慰她说明天有大人物要来,身份尊重,这是用来保护大人物的。到时候她躲在后面,不要出现就行了。

    李姑姑有些好奇,又有点疑惑。她偷看那些人在做的安排,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第二天的气氛都更加紧张起来了,竹屋里没有人进来,但外面远远近近人非常多,李姑姑感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氛围,她有些不安。

    晨露未散,竹林里已经安静了下来。

    只是这种安静仍然很异样,李姑姑清楚地知道,竹林上下各种奇怪的地方藏着很多人,难以想象的多。只是他们全部都藏得严严实实,就算你刻意去找,也很难找得到。

    最奇怪的是,那些人是分作几次藏进去的,好像各不相干却非常恰巧地互相避开了。

    李姑姑站在院子里一株芍药的旁边,凝眉思考,浑然不解。

    “秀娘子,你在做什么?”这时,她身后传来声音。

    “大夫!”李姑姑转头叫道。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特使大人马上就要来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面见大人?”

    “特使?”

    “你不用管那么多,赶紧进去梳洗!”

    “哎!”

    李姑姑半懂不懂,还是转身进去了。临走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竹林,疑惑地皱了皱眉。

870 流出的血

    没过多久,大夫就提醒她,让她不要出去,特使大人已经来了。

    李姑姑确实不知道特使是什么,只知道应该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胆战心惊地躲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就把竹窗掀起一道缝隙,悄悄偷看外面的情况。

    她这间屋子的方位很好,恰好能看见竹林那边的来路。

    她等了一小会儿,耳尖地听见远处传来车声,但不久就没了,仿佛车已经停在了竹林外面。又过了一会儿,几个人缓缓从外面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并肩而行的两个人,一个是床上那男人的徒弟,那个年轻人,另一个则是一个中年人,四十多岁,穿着逢春城最常见的服色,形貌和蔼可亲,但不知道为什么,李姑姑看见他,就往窗后又躲了一躲,莫明的有些惧怕。

    这应该就是那个大人物了,她心想。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这边走,语声在风中像是碎絮一样,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应该是来探望“神明”的。李姑姑这样猜测。

    然后下一刻,风中碎絮忽而被撕裂,然后断绝。反倒是窗后的李姑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然后她腿脚一软,整个人都被吓得坐到地上!

    她捂住自己的嘴,很快又连滚带爬地爬到窗边,胆战心惊地继续看。

    刚才那一刻,她清楚地看见,一道寒光从上方落了下来,带着凌厉的攻势,袭向下方的人!

    她在外面流落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

    她瞬间就认出来那寒光是什么了——是刀光。有凶徒潜藏在竹林里,准备着偷袭这两个人,更准确地说,是特使大人!

    一时间,她又慌张,又奇怪。那些人躲在那里,不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吗,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还好,她马上就放心了。

    下面这两个人好像是有准备的,年轻人护着中年人往旁边一滚,躲过了这次突袭。

    但偷袭的人不止一个,接二连三又是更多的刀光落下,一时间,竹林仿佛陡然降起了大雪!

    李姑姑的心脏被吓得怦怦乱跳,想要闭上眼睛不看,但又挂记着林中的那两个人,不

    敢不看。

    年轻人从容不迫,拉着中年人走到某处,伸脚重重一踩。

    突然间,地面翻开,一个铁笼从地上升起,越过两人,在他们头顶扣合。

    这就像一个铁制的鸟笼,突然出现把他们关在了里面一样。

    当然,这确实是关住了。

    但是它关住里面两人的同时,也把来袭者关在了外面。

    这时候,更多的人从竹林里涌了出来,身披或黑或棕不同颜色的盔甲,冲向第一批突袭者。

    仿佛有狂风掠过,竹枝晃动,无数的竹叶从天空中飘落了下来。它们有的在半空中就被斩碎了,有的落到地上,与血与泥混在一起。

    李姑姑被吓坏了,她躲在窗子后面,一直在尖叫,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窗台阻隔了她的视线,但还是不断有厮杀声从外面传进来,凶残无比。

    李姑姑知道这样的声音,必定伴随着无数飞溅的血液、残损的肢体、断绝的呼吸。

    声音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渐渐消失了,李姑姑躺在地面上,还在尖叫,泪流满面。

    “唉,别怕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然后拍了拍她的手臂,把一块布巾盖在她的脸上。

    布巾是热的,覆在脸上非常舒服。李姑姑被安抚了,渐渐安静下来。

    大夫站在她旁边,一边看着窗外发生的事情,一边安慰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总有这样的事情。为了钱,为了名声,为了权利,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杀得你死我活,把命不当命。”

    他叹了口气,又拍了一下李姑姑,说,“起来收拾收拾,一会儿还要出去给人看伤呢。”

    “……哦。”李姑姑用布巾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坐了起来。

    平时别人来找大夫看病的时候,她都会帮忙打下手,递下东西,烫洗个绷带什么的。现在听见大夫这样说,她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

    “好了,打完了。”大夫看着外面说。

    “……哪边赢了?”李姑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

    “哈哈,以有心算无意,当然是许大人赢了。不过他们竟然敢以特

    使为饵,引蛇出洞,胆子也太大了一点。”大夫摇着头说。

    李姑姑仰着头,听得半懂不懂。

    “他们算准了有人想伏击特使——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特使今天来探望连大师,显然是临时起意,并不在计划里面,所以安防做得不那么严实,然后许大人有意露了破绽,引对方在此时出击,引出对方一网打尽。”

    平时连天青躺在床上生死不知,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所以大夫会跟李姑姑说很多话,这时也把自己的推测和判断全部讲给了李姑姑听。

    “听不懂。”李姑姑诚实地说。

    “哈哈,听不懂就听不懂吧。你辛苦半年,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走吧,治伤去了。”大夫感慨地笑着,领她出去了。

    …………

    竹林里喊打喊杀的声音渐渐停止,直到消失,然而更加浓郁的血腥气蒸腾了起来,弥漫在竹林间,混合着清苦的竹香,中人欲呕。

    皇帝没看那边,他站在鸟笼里,抬头打量旁边的铁柱,以及刚从地下翻起来时掀开的泥土,表情微妙地对许问说:“把我关在笼子里的,你还是第一个。”

    “昨天晚上我跟陛下提起来的时候,陛下明明也很感兴趣。”许问一点也不惊慌,反而笑着说。

    “感觉不是很妙。”皇帝摇头。

    大夫猜得很对,许问就是猜到有人会动手,以皇帝为诱饵,露了个破绽,策划了这起事件。

    拿皇帝当诱饵,这件事是有点离谱的,许问当然不可能瞒着他——其实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不可能这样做。

    所以头一天晚上,他就把这件事告知给了皇帝,征求他的同意。

    当时皇帝的表情有些异样的微妙,跟现在的非常相似。

    许问都已经做好解释的准备了,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什么也没问,只听许问说了要怎么做,然后点了点头。

    而现在,他站在笼子里,平静地看着外面血流遍地的情景,这才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这流出的血,应当有人来偿吧?”

871 拒绝

    利益的重新分配,总是免不了伴随着流血斗争的。

    西漠远离帝都江南等繁华之地,交通不便,人民生活困苦,有着种种的不利条件。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它能够成为许问尝试新工业的一块实验田,和大周的诸多顶级工匠一起,在这里进行了许许多多突破性的行为。

    建学教书,普及教育;发展工业,普及机械;底层提拔,英雄莫问出处。

    种种措施能够让逢春这样一座新城迅速建设起来,但同时也象征着会对旧的势力与利益产生巨大的侵犯。

    来这里的路上,皇帝对他说:我会尽量撑着的。

    撑什么?

    显然,他也看见了可能发生的巨大风波,但还是轻松地觉得,皇权可以压制一切。

    但许问不这么认为。

    在另一个世界,可是因此发生过两次世界战争的。

    虽然现在他尝试的规模远还没有到达这一步,但前车之鉴既然在前,他也不觉得这件事会这么轻松地渡过去。

    这利益,不是皇帝一个人可以决定的,而是整个旧日利益利团共同的。

    皇帝有更高一级的觉悟,可以看淡一些东西,但另一些人呢?

    他们会不会觉得换一个皇帝上台,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掐死在摇篮里,把主动权重新掌握到自己的手上?

    ……不然,血曼神教率领的流民,究竟是怎么知道“特使”的行程,又是为什么集中在那里进行冲击的呢?

    凡谋,必有所图,皇帝一句话惊醒了许问,他开始有了一些猜测。

    归根结底那也只是猜测,许问暂时没有拿到任何证据。

    但这件事要是不管,始终就会像一把利剑一样悬在头上,有可能带来种种麻烦。

    于是许问大胆地设了这个局,想要引蛇出洞,结果没想到,效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昨天晚上,他在劝说皇帝实行这个计划的时候,把自己的一部分想法和推测讲给了他听,皇帝不置可否,但还是同意了。

    而现在,皇帝问他谁该为这件事负责,许问久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觉得,应该是很多人吧……”

    “……”皇帝也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地

    上的泥与地上的血,突然道,“给你尚方宝剑,令你清查此事,你可愿接?”

    听见这话,许问突然有些恍惚。

    对他来说,尚方宝剑是小说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它伴随着的,必定是巨大的权力与利益。

    令行禁止,先斩后奏,无数的人与无数的利益会环绕而来,巨大的声名因之而起。

    “……请容臣拒绝。”许问只是一晃神,中间几乎没有停留,立刻回答道。

    皇帝挑眉看着他。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工匠,能干的也就是盖盖房子,修修城市。这也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还请陛下见谅,另派高明吧。”他坦然拒绝,言语间一丝一毫的留恋也没有。

    皇帝嘴角一翘,无声地笑了。“你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走,进去看看你师父。”放弃了这件事。

    许问松了口气,打开笼子的机关,把他们俩放出来,又深深看了一眼战后的情景,带着皇帝往竹屋走去。

    走到一半,空气突然变得有些紧绷,许问瞬间警觉。然后他看见薛大夫和李姑姑一起出来,手里提着药箱和竹篮。薛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前方的伤员。

    许问会意,向他行了一礼,道:“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就以后少来点这件事就行了!”薛大夫的语气里不乏抱怨,李姑姑勉强一笑,眼角还残留着惊慌与泪痕。

    “应该不会再有了。”许问说道。

    薛大夫二人也向皇帝行了礼——只是常礼。他们不知道皇帝的身份,而且逢春城建城工作这么忙,谁见到谁都是行个最简单的拱手礼,有时候手上被东西占着,欠欠身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行完礼,两人匆匆走了,许问松了口气,环顾一下四周。

    刚才那种紧绷的气氛已经消失,但空气里仍然微微有一些芒刺一样的感觉。看来突袭过后,皇帝周围的防护比之前更加森严了。

    他什么也没说,和皇帝一起进了竹屋,一进屋,就能看见屏风后面的竹床,以及床上安静躺着的那个人。

    皇帝的脚步顿了一下,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到了床边,俯视着连天青的脸庞。

    许问没有进去,就在屏风外面停下来了,留了两

    人一个安静的空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在现在这种情境下,这样做好像是很自然的事情。

    皇帝的身影投在屏风上,他进去之后就没有动,就只是这样站着看着。

    许问试图脑补一下皇帝现在的心情,以及连天青若是知道皇帝来看他可能会有的心情,但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两人的关系实在太诡异了。

    就他这个第三者……不,第四者的观察来看,连天青对岳云罗仍然留有一些感情,而岳云罗也是同样。

    相比较而言,皇帝跟岳云罗之间倒更像是革命战友、工作同伴,岳云罗嫁给皇帝,也只是为了拥有一个更便利的身份,来实现自己的抱负。

    不过,婚姻关系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一旦缔结,两个人之间就拥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联系。

    不然,皇帝为什么要来探望连天青?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进去的时候,眼神表情都跟平时很不一样,更像个“男人”了。

    但这些都是“长辈”的事情,跟许问无关,所以现在他也只是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他看完了走出来,再一起出去。

    “你也不用太担心。”出来之后,皇帝反倒开始安慰起许问了,“我命人查过,自古天工在晋阶之前,必会有此一步。晋完阶,他就会回来了。”

    “嗯,流觞园的明大师也帮我查过,确实如此。”许问说着,又想起了那次在水镜中看到的情景。连天青现在还在那里吗?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况?

    许问有点走神,于是出门的时候险些撞上了李姑姑。她抱着个木盆,是进屋准备打水的。

    许问抬头往伤员那边看了一眼,看见薛大夫还在忙碌,好像正在给敌人处理伤口。

    他有些意外,但又觉得有些理所当然。

    医者仁心,不管敌我,在他眼里都是人命。

    李姑姑进了屋,顺便去看了一眼连天青。

    她的职责就是照顾他,平时做着事情也会隔三差五去看一眼,已经形成肌肉记忆了。

    结果她刚刚进屋,就叫了起来:“啊,你,你醒了?”

    许问与皇帝对视了一眼,许问第一时间一个转身,冲进了屋子里!

872 异象

    进屋之后,许问有些失望地看见连天青仍然躺在床上,双目微闭,姿势跟他刚才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看了一眼李姑姑,她蹲在连天青旁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的手,急急地道:“刚才他的手指动了,动了两下,我亲眼看见的!”

    许问的心里又升起了一些希望,跟她肩并肩蹲着,盯了好一会儿。

    大概一柱香时间过去了,连天青的手指纹丝不动,李姑姑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是真的!我看见了!”

    “也许是还没到他醒来的时候,但是快了。”许问又等了一段时间,还是什么也没有,叹了口气,安慰她道。

    心情一起一落,许问心里也有了一个打算。再回去另一边世界的时候,他还是要去根据水镜里的景象,查一下连天青的下落。

    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他交待了李姑姑几句,让她继续好好照料连天青,注意观察,再有什么变化立刻发急件给他。

    李姑姑紧紧盯着连天青的手,连连点头。

    许问也又看了师父一会儿,跟皇帝一起离开了这里。

    “失望吗?”皇帝问他。

    “多少还是有点吧。”许问叹道。

    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有一个想法。再过两天……不,明天连林林就要回来了,若是连天青能醒过来,一起接她回来,那是多好的事情?

    只是,可惜……

    今天接下来的行程还是去天云山看潜龙行宫。

    按理说,昨天就应该去了。皇帝把这项工程放在后面,先在城里呆了一天,真的挺难得的。

    不过再怎么样,潜龙行宫才是建筑主体,也是外交事件的主要招待地点,怎么样今天都应该去看了。

    两人出了竹林,来到马车跟前。刘总管正坐在车辕上,看着竹林中战后的场景。

    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鹰般锐利,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郁而紧张的气氛。他的视线在竹林的某些地方短暂停留,来回巡视。许问顺着那方向看了一下,意识到那是最有可能隐藏视野,发动攻击的几

    个点,刘总管靠着自己强大的经验和本能察觉了出来。

    然而当他看见林中走过来的两人时,气质瞬间变了。

    他第一时间下了车,弓着腰,垂着手,快而迅速地走过来,轻声细语问安,扶皇帝上车。全套/动作熟练而卑微,跟其他宦官没什么两样。

    许问看着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刘总管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强烈地刺激着他的视网膜。

    他笑了笑,低头也上了车。

    皇帝身边的人,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想着这件事,他略微有些走神,结果脚刚刚踩进车厢,马车就晃动了一下,他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

    刘总管连忙扶住他,许问听见外面传来车夫的训斥声:“你咋回事?动什么动?发骚了是不?”——是对着马匹去的。

    “怎么回事?”刘总管皱眉问道。

    皇帝用的马都是精挑细选,再加久经训练出来的,怎么会在有人上车的时候无事骚动?

    “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道,突然就动了下蹄子,还喷了喷鼻息,很不耐烦的样子。”车夫也很纳闷。

    “先走吧。”皇帝没有介意,非常随和地吩咐了一声。

    “是。”刘总管应了一声,马车开始启动。他想了想,又坐去了车夫身边,细细询问他最近是怎么照料马匹的,吃的是什么,有什么异样……

    皇帝身边的事没有小事,更别提刚刚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一点不对都要重视起来,确认没有问题才行。

    许问坐进车厢,皇帝已经坐了下来,看着窗外还没彻底收拾干净的血污,面色凝重。

    许问虽然没有接下尚方宝剑,但可想而知,京城……或者说整个大周,都将要迎来一阵腥风血雨了。

    这样的腥风血雨足够让整个世界发生变革吗?其实也很难说吧……

    这时,一阵狂风突然袭来,卷过竹林。风极大,竹叶翻舞,整个世界瞬间喧哗起来。

    接着,又一阵更加响亮的鸟鸣,无数惊鸟从林中飞起,铺天盖地,乌云一般笼罩在竹林上方,迟迟不归。

    “怎么?”皇帝敏锐

    地转头,感到了许问的些许异样。

    “我也不太清楚……”许问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一脸疑惑,“刚才那一瞬间,空气里好像多了一点什么东西。好像……好像有一根弦振动了一下。”

    皇帝完全没有感觉,不解地看着许问,问道:“你觉得这感觉是来自哪里的?”

    “……我也不清楚。”许问思考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车辆前行,许问一直想着刚才的事情,警觉地看着车窗外面,留心观察一切。

    到了天工二境,他几乎能保持天人合一的状态,对周围的一切也有了更加敏锐的感悟。

    这个世界确实有了一些变化,无形空间里的那根弦并没有消失,仍然时隐时现,隔一会儿就振动一下。

    人类并不太能感受到这样的变化,路上的行人、车前的刘总管和车夫、甚至他身边的皇帝都行动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动物明显更加敏锐,天空中的惊鸟更多了,路过某处时,许问还听见有妇人说:“咦,要下雨了吗?蜗牛怎么都爬出来了?”她旁边还有孩子在吵吵嚷嚷,“娘亲,看,蚂蚁在搬家!”

    许问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什么云,阳光无遮无挡地洒下来,一派晴好。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异状?

    这个世界要发生什么事了?

    竹林在城西,天云山在城北,马车绕行过去,约摸半个时辰左右就看见了山。

    潜龙行宫设计得非常巧妙,有树木掩映,但在山脚下就能看见。

    两山之间,葱郁树影之间,有一道模糊白影,犹如空谷幽兰,林中佳丽,令人见而神往。

    隔着这么远距离,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独特的、完全超乎人们想象的美丽。

    “很美啊,走,去看看!”皇帝兴致盎然,一声令下,马车疾驰起来。

    这一瞬间,许问再次抬头。

    天云山之上,群树之巅,又有惊鸟飞起,一时间竟然遮蔽了天上的日光!

    许问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了!

873 靠近

    林中惊鸟,蚂蚁出洞,蜗牛上树。

    许问皱着眉,凝目四望,发现了更多异状。

    几乎所有动物都在躁动,表现出了明显的不安。它们纷纷从自己的窝里出来,成群结队地迁徙。

    这种情况,必然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许问全神贯注地感受着空气中的震颤……不对劲,是真的不对劲!

    马车继续向上走,皇帝毫无所觉,左顾右盼地欣赏着周围的环境,心旷神怡。

    天云山的园林设计与他日常所见的风格不太一样,较之自然野趣之中更多了一些规整,却又自然灵动,并不呆板。

    马车走得不快不慢,并不妨碍他赏景。

    短短一段距离间,他看见了一树如瀑的紫藤,铺晒在石砌的游廊上,花的紫色与石头的灰色映衬,浑不在意,仿佛这花、这建筑都是山间自己长出来的,自然而动人。

    又走过一段,是连片的晚樱。粉色的、梦幻一般的、随风飘落,皇帝看见的时候,呼吸几乎都屏住了。

    樱间错落着一些石墩石碑石像,远远看去就能感觉到那雕工超乎寻常,远非普通匠人能完成的。而这样了不得的石像群,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倚在树边、半截埋在土里,就像林中散落的宝藏一样,让人忍不住深究。

    “回头一定要好好过来欣赏一下。”皇帝笑着转头对许问说。

    “那些都是大师们闲来无事的练手之作,非常有趣,确实值得一看。”许问回过神来,答道。

    皇帝被窗外的美景吸引住了,完全没留意到许问的不对。

    这时候,空气中的异质感越来越浓,蓦然间,许问想到了昨天在逢春城外,听见的那个血曼神教的暴徒的嘶吼。

    半年之内,将有神罚降至,届时天摇地动,逢春必亡。

    那暴徒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语气极其强烈,给许问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而现在,感受着这满天满地的不对劲,他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难道这个人……说的是真的?

    难道所谓的血曼神诅咒真的存在?

    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奇怪,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过来,还有种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天工鸣音、许宅、连天青的存在之类的……

    这样想的话,只说在这个世界,诅咒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万一是真的……

    那么天摇地动,逢春必亡,指

    的是什么?

    只看字面意思的话,好像是……

    在许问的心乱如麻中,马车继续前行,眼看着快要到行宫了。

    皇帝一路都在观景,他仿佛对此处非常满意,说了好几次以后要出来一处处细细欣赏。

    这也不奇怪,如果说逢春城主要考虑人民生活的便利,以实用性为主的话,潜龙行宫就是各位工匠大师艺术思想的集合。

    双子峰之间的宫殿,周边以及下方的园林,无不体现了这一点,确实值得慢慢欣赏琢磨。

    许问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皇帝的话,身心却依然在感受这个世界,想着更多的事情。

    在他的感知里,仿佛有什么异兽正在远处徘徊,脚步渐渐靠近,越来越近……

    “说起来,我有两个孽子是不是也在此处?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是忘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吗?”皇帝突然笑吟吟地问道。

    曾经化名林谢的李晟和李昊确实都在逢春城,老子来了,做儿子的肯定是要出来迎接的。

    不过这次皇帝是以特使的身份出来,许问接到消息都已经很迟了,根本没来得及——也不知道该不该通知那两个人。

    皇帝当然清楚这件事,他也没打算刁难人,就是心情确实很好才提出来,意思是可以通知他们来晋见了。

    天摇地动,逢春必亡……

    许问还在想这件事,这会儿,皇帝终于发现他的异样了,敛了笑容,皱眉问道:“怎么了?”

    “……停车!”许问突然叫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对皇帝说,“陛下,恕我暂时不能陪同您前往行宫了……”

    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皇帝不解,但还是击掌叫停了马车。

    “你要去哪里?”他问道。

    “我感觉,好像有事要发生了。刘总管,您赶紧带陛下前往行宫,我先回去城里,对群众做一些安排!”许问翻身下了马车,匆匆忙忙地对刘总管交待了两句,转身就要走。

    “什么?出事,出什么事?”刘总管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疾声喝问。

    平时他的动作看上去非常的绵软无力,带着宫廷生活久了的平缓与安稳。但这时,他的手却像是鹰爪铁钳一样,青筋暴起,紧紧地扣住了许问的手肘。那动作如同电闪雷鸣,快得惊人,许问挣了一下,完全没办法挣脱。

    许问深吸一口气,只能耐下性子解释:“从刚才到现在,惊鸟出林,群鼠流窜,所

    有动物都有所异动。据我猜测,很有可能是有灾变要来了。我现在还不太确定,但不管怎么样,要先向群众示一下警,做出一些防范措施。万一真的有事,也能减少一点损失。”

    许问语速很快,带着急切,说完,又挣扎了一下。

    但刘总管还是没放手,他的表情甚至还有一点不可思议。

    “可是陛下在这里!若是有事,你不应该留在这里护驾吗?”

    “可是山下人更多啊。”许问其实也能理解这种思维模式,但无疑,他的想法是另一种的。

    “你……”刘总管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刚刚张嘴,就被皇帝的声音打断。

    “你要去山下的话,打算怎么做?”皇帝扶着门走到车边,徐徐问道。

    “灾难到现在为止只是一些预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首先进行示警,提醒民众注意,凡有异动立刻疏散,准备好疏散的道路与方式;同时派一些人在城内巡逻检查,对一些易折易倒的建筑或者物品进行加固,疏通易堵塞道路……”

    许问一边想一边说,经历了两个世界各两年的磨砺,他的管理能力得到了巨大提升,这时候说起来思路清晰,条理非常分明。

    许问开始说的时候,皇帝就抬了抬手,刘总管跟他有无言的默契,立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纸笔,开始书写。

    许问说完,他基本上也已经写完了。

    “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皇帝示意刘总管把内容给许问看。

    许问看完,又补充了几条,写了上去。

    “南海在山下吧,交由他去处理,会更快一点。”

    皇帝说完,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刘总管把信交给他,他瞬间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许问都没看出他到底是怎么行动的。

    这种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这样确实可能更快。

    许问稍微松了口气,道歉道:“谢陛下,是我慌了……”

    确实,虽然那边人多,但这边的人也是人,他还是应该安排好的。

    他刚要说话,突然感觉到隐约的不对。

    空气中的那根弦又剧震了一下,与此同时,地面也有些微的起伏。

    好像那只异兽,又靠近了一些一样。

    下一刻,马匹尖嘶,群鸟如织,天空风起云涌。

    狂风中,地面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地震了!

874 地震

    天摇地动,整座山都在悲鸣。

    前方的道路扭曲着、颤抖着,出现了开裂。两边的树木同样在剧烈颤抖,用力摇晃,仿佛随时都要倒下来。

    ——不,就在他们身边,一棵树仿佛被挤出了地面一样,歪歪斜斜,倒向了马车的正中央。

    皇帝刚刚从车厢出来,正站在那里!

    在场没一个人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所有人瞬间都慌了神。

    巨大的生命威胁席卷而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从未像今天这样,离死亡这么近过。

    刘总管看着树与它的影子一同降临,带着疾风与树叶瑟瑟的声音,将皇帝笼罩在内,纯粹凭借本能地冲了上去,将皇帝拉出了危险的范围,扑倒在地。

    地震还在持续,这样做很不容易,但是他做到了!

    但刘总管并没有松气,他听见马匹的惨嘶,同时而来的还有车夫的惊叫。

    不妙,树下来了,马车要被砸坏了!要是马再受了惊逃跑,他们就被困在这不上不下的山中央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想不到。

    闪念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逆势而上,飞身上车。

    他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从他手上抢过缰绳,然后用力一扯,强行驱马往前跑了两步。

    这一刻几乎与刘总管抢救皇帝同时,两人刚刚倒地,马车就冲了出去,仿佛一出极其完美的默契表演。

    大树轰然倒下,擦着马车的边,并没有伤到它。树叶簌簌而落,铺头盖脸地洒在所有人的身上。

    “上车!”还没等刘总管松气,就听见许问的疾喝声从前方传来。

    刘总管猛地抬头,与他对视,年轻人坐在马后,不容置疑的目光直扫过来,再次叫道:“上车!”声音比之前更急。

    刘总管一咬牙,一把扛起皇帝,飞身跃上了马车。

    他把皇帝安置回车厢,返身走了出去。

    地震停了片刻,迅速又再次发生了,马车像筛糠一样剧烈抖动,但刘总管走起来却如履平地。

    他扫了一眼缩在车座角落脸色发白的司机,伸手将他一提,提起来放到了另一边,然后自己走了过去,沉声对许问道:“我来。”

    “来不及换人了,相信我。”许问并没有交出缰绳,而是简短回答。

    刘总管没再坚持,而是沉默地坐到了他的身边,一副随时准备接手的样子。

    而许问也不再与

    他说话,全神贯注地操控着缰绳。

    地震时断时续,仿佛余震与主震连在了一起,而余震的强度不比主震来得微弱。

    地面与道路的开裂越来越严重,树木接二连三地倒下,如同巨大的怪兽,怀着恶意扑向他们,要把他们拖入深渊。

    刘总管紧紧抿着嘴唇,回头看了一眼。

    许问的选择再正确不过了,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直接把那棵树吞没了进去。

    如果刚才许问的反应不够及时,同时被吞没的,还会有这辆马车和车上车下的这几个人!

    但是,他们远远还没有到达安全的境地。

    地震发生时,他们在山道中段偏上的位置,已经靠近潜龙行宫快要到达了。所以这时候,他们只能继续往上,尽快寻求一个安全的地点。

    许问也是这样做的,马车沿着山道笔直向前,速度快得惊人。

    刘总管很快发现,把马车的控制权交给许问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首先,他对这里非常熟悉,比初来乍到的刘总管熟悉得多,所以很多情况他都能提前预料到,不像刘总管必须得靠临场反应。

    而且,他的临场反应绝不比刘总管来得迟钝,有时山石崩落,或者树木倾倒,惊险万分的时候,他都能及时避开,从容不迫,几乎是游刃有余的感觉。

    更关键的是,他对马匹、对马车,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掌控力,这一刻,仿佛有无数情报涌入了他的意识之中,被他轻松处理。而他与这天这地,已然融为了一体,他身处其中,不可分割。

    这种感觉,让刘总管想到了曾经听过的一个关于顶级工匠大师的词语——天人合一!

    毫无疑问,许问现在已经进入了这种状态。

    刘总管略微定了一下神,还是没有放心。这种危境,不可能有人能真正放心。

    他视线一转,陡然又叫出声来:“小心!”

    这毕竟是一座山,他们走的都是山路。有两边山林曲径通幽的,也有一边山壁一边悬崖无尽风光在险峰的。

    现在他们将要通过的就是后者,刘总管看见的时候,简直连心脏都要被吓出来了——这种地方,最容易出现山体滑坡,万一在马车经过的时候发生,连个跑的地方都不可能有!

    “没事。”这种时候,许问仍然非常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冷静。他的手像钢铁一样,纹丝不动

    地操控着缰绳,让马匹像机械控制的玩具一样被他随心所欲地控制,口中甚至有余裕来给刘总管解释。

    “我们一开始就特别预防了这种情况,山体用三种方式进行了加固,这里会比之前一段更安全。”

    他的语气带着专业人员特有的笃定,非常让人放心。

    刘总管被他安抚了,这时马车已经走上了山道,他好奇地注视着山壁,隐约看见树与草之下遍布着网状物,好像还有一些别的他看不太懂的设置……马车很快,还没等他看清,就已经穿过了这里。

    穿过山道之后,余震明显开始变弱,等到他们走到山道尽头,来到行宫跟前时,地震彻底停下,他们安全了。

    刘总管松了口气,深深看了许问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车厢,去探视皇帝,没一会儿就把他扶了出来。

    皇帝看上去情况还好,许问尽量把马车驾得平稳了,车里也有减震措施,皇帝就是额头被撞了一下,没有破皮,只有点红肿。

    刘总管连忙跪下赔罪,皇帝很好脾气地摆了摆手,淡淡地道:“清点人数,进行安置。”

    刘总管第一时间明白了他指的是谁,立刻应了声是,退到一边去了。

    一道黑色人影出现在他身后,衣服仿佛有些破损。刘总管回头面对他,细细交待。

    皇帝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走到许问身边,勉励道:“辛苦了,你……”

    话没说完,他疑惑地停下,然后顺着许问的目光看了过去。

    许问的手还握在缰绳上,目光朝向前方,好像在看着面前的建筑,又像落在了不着边际的空处。

    前方就是新建的行宫,之前,皇帝为它暂命名为勿用。

    如今,地震过后,天象跟着发生剧变。

    晴朗的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隐约有将要下雨的意思。而云层此时尚未完全合拢,一道光从云缝中落下,恰恰好好地把面前的白色宫殿笼罩在了里面,仿佛给它的边缘镀上了一圈圣光。

    宫前有湖,清透如镜,它倒映着上方的光与影,如同里外一共有两个世界,相映生辉,共同鸣响。

    这景象奇异而辉煌,它映入皇帝眼中,他张开了嘴,一时间难以言语。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提声叫了出来。

    “天启宫!它的名字应该是天启宫!”

    蓦然之间,许问惊醒,回头看了过来。

875 要砍头的

    这个名字在许问心里一闪而逝,还来不及勾起什么回忆,就已经被别的事情冲散了。

    行宫的前方是个湖,湖上一共三座石桥,座座别出心裁,有着各自优雅的形态。

    最难得的是,经历了这么强烈而持久的一场地震,三座桥竟然一座也没坏,最多只是崩掉了几个砖块。

    现在,最中间这座桥上跑过来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向着许问这边挥手,是留守此处的工匠们。

    许问连忙下车,也向着他们跑了过去。

    两边靠近,都在互相打量,片刻后,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道:“你没事!”

    三个字出口,两边都是一愣,然后一起大笑了起来。

    笑声中有着轻松与解脱,遇到这种大难,能够无事生存,已经是人生至幸了!

    “情况怎么样?”许问问道。

    这时皇帝也走了过来,刘总管处理完事情,跟随在他旁边。

    工匠们好奇地看着,许问与刘总管交换了一个眼神,介绍道:“这位是特使大人,是来验收我们工程的。”

    这就是新的顶头上司啊!

    工匠们肃然起敬,而他们的尊敬都是非常朴实的,立刻拱卫着皇帝要往里走,同时给他们介绍当前潜龙行宫——现在应该改名叫天启宫——的灾后情况。

    皇帝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很快又变成了诧异。

    这种大灾,恐怖至极,刚才他也是亲眼看见了山崩地裂的。按理说,房倒屋塌都是轻的,刚建成的行宫有极大的可能半毁,那样就要重修了。

    真要重修的话,大概需要多久,能不能赶上迎接特使,如果不能的话,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刚才那一瞬间,皇帝就想了这么多。

    结果临到行宫跟前,他发现行宫的外形大体完好,这已经很让人吃惊了。现在听工匠们介绍,说内部的受灾情况也并不严重?

    当然,损坏还是有的,但按工匠们的说法,损坏程度不到一成,那后续随便修修就修好了。

    “怎么可能?”

    这种置疑皇帝自己当然是不方便开口的,自然会有其他人代劳,所以刘总管先一步开了口。

    “地动这不是刚才停下来了吗,你们就已经统好了?”

    “回大人,是这

    样的。咱们各自有各自负责的范围,不是在一处的。因为宫里比较安全,地动的时候大家心也比较定,所以各小组已经开始安排巡查了。地动停下来,咱们凑到一起一对,结果也差不多就出来了。”

    领头工匠姓李,语气平和地解释。

    “刚才那种时候,你们还在四处巡查?”皇帝忍不住自己开口问了。

    “是的大人,这是陛下交待的活计,不能按时完成,那是要砍头的。”李师傅说得理所当然,好像还有点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皇帝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无语,刘总管倒也是觉得挺正常的,继续问道:“地都摇成这样了,行宫只坏了一成?”

    “是这样的,行宫在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防火抗震等相应的措施,效果非常好。所以这一次地动的强度超乎了想象,所以才会有这种程度的损坏。不然,可能连这一成也不会有。”

    说着,李师傅好像还挺遗憾的样子,接着道,“不过现在已经知道是哪里的问题了,回头重新调整,这样的地动再来一次,情况肯定会更好!”

    这话可真是太没情商了,所以刚说出口就被旁边的人捂了嘴。

    “别乱说!我大周什么气运,这样的地动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有人这样叫着。

    不过这话也很不好接,毕竟地动确实已经发生了,难道就表示大周气运坏了?

    那必定是不能的,所以一群人乱糟糟地叫道:“走,进去看看吧。”说着要簇拥他们进去。

    许问没有动,也不让他们动。他表情严肃地说:“先别,这么大的地震,后面还可能有余震,先疏散人员,在空旷的地方躲避一段时间,等地震彻底过去再动。”

    他环视四周,问道,“怎么就你们几个,还有其他人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一个人道:“我们是出来接人的,其他人已经在各宫开始检修了。”

    “马上停工!让他们出来!”许问一边往里走,一边语气严厉地说,“启用一级通信渠道,尽速通知!”

    工匠们是听他命令听习惯了的,这时候也不管特使什么的是不是在这里了,齐声接令,向里跑去。

    许问自己也很着急,快步走开,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宫门里,连招呼都没跟皇帝打一声。

    “陛下,这……”

    许问这种行为当然是很失礼的,刘总管有点迟疑地问。

    “没事……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还在担心我为难他?”皇帝先是随意地摆摆手,然后看着刘总管问。

    “不敢!”刘总管连忙低头。

    “现在嘛,就听许主事的意思,先在外面等等吧。”皇帝看了一眼宫内,淡淡笑着走到一边。

    “是!”刘总管听令,返身回去了车上。

    皇帝说等等,那必然不能是站着干等,那是要有一些准备的。

    皇帝站在湖边,注视着新的天启宫。

    这时云层渐厚,刚才那道光已经消失,但那幕景象还留存在他的心里,尤其是当时的情绪,仍然令人激荡。

    天灾可怖,刚才在山道上的那一刻,他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灾祸与冲击。那个刹那,他真的觉得地底藏着巨大的异龙,正在地表附近筹备挣扎,随时都可能挣脱出来,冲上天空腾云驾雾。

    这种时候,他心情再平和宁定,也忍不住感到了强烈的恐惧,真的有那么一刻,他在心里想,难道我今天就要命丧此处了?

    然后他看见了许问。

    天摇地动,大地开裂,许问持着马缰,无比坚定地一直向前。他的背挺得笔直,迎着烈风,迎着落叶与碎石,迎着前方可能遭遇的种种危机,一直向前,丝毫看不出畏惧。

    不知不觉中,皇帝也坐直了身体,手扶着车内用来固定身体的扶手,身体随着车辆摇摇晃晃,心情再次宁定了下来。

    少年都毫无畏惧,他这个天子又有什么可怕的?

    天子金口玉言,他说他不会死在这里,那必是不会。

    然后,他来到这里,看见了这座在巨灾中仍然完好无损的宫殿,看见了天与云,光与水。

    再然后,他看见了这些人,听见了他们说的话。

    在此天启宫,他真的如获天启。

    此时,刘总管忙忙碌碌,在周围布置了屏风,地上铺了毯子和蒲团,几案香熏茶炉一应俱全。

    然后,他走到皇帝身边,请他入座,犹豫了半天,终于小声问道:“陛下……这逢春怎么这么多事,是不是这诅咒……”

    他话没说完,皇帝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876 碎片

    许问小跑着往里走,一边跑一边也在想着这件事情。

    血曼教确实是个邪教,尤其还使用忘忧花这种东西来控制教民,可以说是罪大恶极。

    但是说起来,这个邪教确实也透着种种古怪的气息,很难说清楚。

    他们能使用忘忧花,还使用了黑漆,也就是石油。虽然使用手法非常拙劣原始,但至少是能用的。

    最关键的是,不久之前,许问听到了有关这次地震的预言……

    半年之内,天摇地动,逢春必亡。

    天摇地动,指的不就是这场地震?

    虽然半年的时间实在太久了,这让这个预言变得好像瞎猫撞上了死老鼠。

    昨天预言的,今天就出事,虽然确实也在半年之内,但是把时间归纳得更精确一点,譬如三天之内什么的,不是更有威慑力吗?

    这感觉就像他们隐隐约约知道了这样一件事情,无法确定细节,所以随口瞎编了一通一样。

    还有别的事情,让许问非常挂心。

    刚才皇帝一时激动,心有所感,给这座行宫定了一个新的名字——天启宫。

    许问知道潜龙勿用只是暂定命,它被重新命名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是天启这两个字入耳,他陡然产生了一阵熟悉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一样。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他确实听说过。

    天启宫,班门班祖的代表作品之一。

    当然这个班门,指的是另一个世界,也就是他自己世界的班门。

    当初他进了班门宗地,听了五岛的传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班祖其人。

    班门建立伊始,拥有高得惊人的名望,靠的就是班祖其人。

    据班门宗正卷记载,当初班门创立的时候,万千同行齐至五岛共襄盛举,冲的全是班祖的面子。

    按照这种说法,这位班祖在当时,几乎形同工匠们的领袖。

    班祖统七十二艺,撰宗正卷,建天启宫,筑一品门,凿怀恩渠,走遍西北,联通南北,天下尽皆声名。

    至今,许问仍然能够记起陆立海骄傲提及此事时的声音与神态。

    那是有如个人精神支柱一样的信仰。

    但当时许问就还有一件事情觉得很奇怪。

    七十二艺和宗正

    卷是技艺的集合,至今相关传说以及案卷仍然留在班门,算是实证。

    但是那些大型工程呢?

    天启宫、一品门、怀恩渠,这三项工程按理说应该非常出名,但他怎么一样也没有听说过?

    是不是当时它是这个名字,后来在历史记载里又换了个名字?

    关于这件事,许问一直想找个机会问一下陆立海。

    但陆立海一直忙着遁世博物馆的事,许问两边跑,比他更忙,结果就忘记了。

    一直到了现在,在记忆里逐渐淡去的名字突然又跳了出来,在这样一场灾祸最后,在天与云、光与影之间出现在了他的耳中。

    天启宫,天之启,真的有如天之启!

    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此天启宫即彼天启宫,那个世界的班门班祖,也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天启宫现在已经存在了,那么一品门,怀恩渠,会不会也接下来一个个出现?

    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心有所感,仿佛触及到了他一直追寻的那个“真相”的边缘。

    因为在皇帝说出天启宫的前后,他确实再一次看见了异象。

    天启宫位于湖边,湖光山色,宫影倒映,美不胜收。

    这也是许问每次经过,都要欣赏一番的景色。

    今天,在持续不断的余震中,在紧紧尾随于身后的死亡恐惧逼迫中,他驾车狂奔到了它的跟前,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山还是山,水还是山,宫殿还是宫殿,但是倒映于水中的景象却完全变了。

    水中景与水上景完全不同,看上去有些异样,许问的心神却完全被吸引了进去,他瞬间认出了那是什么。

    他修复许宅的时候,每修完一个建筑,就会以各种形式看见一些倒影。渐渐他总结了出来,那是班门世界的各代天工在晋升前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们,或者说他们的灵魂去往了各个世界,看到了各个时代不同的技艺,令他们心醉神迷,无比向往。

    现在,这些场景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出现在天启宫的倒影中,连绵不绝,持续不断。

    两个不同的世界,各个不同的时代,在这一刻连接在了一起,更加辉煌的是呈现出来的那些技艺、以及技艺制成的作品,人类的智慧结晶,在历史的长

    河中熠熠生辉,不断变化,不断成长,一直延伸向了未来。

    一瞬间,他想到了传说中的“唐”,那个位于大周之前,失落的时代。

    现在的班门世界,是在唐之后出现,仿佛是由它延续而来的。

    唐是什么?

    就现在看来,好像是无数他所在世界历史的人类智慧结晶碎片,以及它们背后的那些前因后果、时代故事拼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独特而独立的世界,然后延续了下来,直至如今。

    这些碎片从何而来?

    那些惊人的作品、艺术品,难道不也是天工的杰作?

    那么现在呈现在水影中的这些,由班门世界天工凝聚出来的新的碎片,会不会再度形成一个新的世界?再次自成一体?

    真有意思啊……

    无数思绪在他脑海中掠过,不过他没时间细想,现在手上有急事要做。

    果然如同李师傅所说,地震一停,就有很多人已经上工了,开始赶着修复天启宫刚才被损坏的部分。

    许问一个个叫停,把他们赶到空旷的地方,先避开最有可能发余震的时间段再说。

    这么多人,这么多天的生活,都是需要安排的。他路经天启宫各殿,一边走一边处理,井井有条。

    这两年,他管理统筹的能力真是得到了巨大的锻炼。

    他对天启宫惊人的熟悉,很快就走遍了各处。

    在此之前他们启用了一级通信渠道,这是驼子设计的体系,利用旗语、信号烟等进行长距离通话,实现紧急通知。

    这在他们日常工程时也经常使用,通讯便利也是工程推进如此快速的主要原因之一。

    不过许问亲自走一趟还是对的,大部分流觞园过来的大师都集中在天启宫里,这些人里不少都是犟脖子一根筋,把作品看得比命还重要,要不是许问亲自过来把他们拖到空地,他们是根本不会理会什么信号通知的。

    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许问回到天启宫门口,看见皇帝站在湖边,正好转过头来,看见了他。

    然后对方伸手向他一指,道:“把虎符交给他,七天之内,全部听他调度。”

    他身边站着的,是一支杀气腾腾的黑甲部队,看上去比之前在饮马河畔救援的那支还要精锐!

877 有素

    人民军队,抗险救灾……

    看着这支部队,许问突然想起了无数图片与视频,莫明笑了一下。

    马匹上方的黑甲将领莫明其妙地看着他,手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去摸自己的脸。

    但他还是忍住了,翻身下马,走到许问跟前,把头盔摘下来抱在手上,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向前,听候大人吩咐!”

    许问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姓向,名叫向前。他收敛起心神,正色道:“来得正好,一会儿随我下山,整顿城内情况!”

    向前似乎愣了一下,但立刻应道:“是!”

    许问走到皇帝跟前,道:“刚才我巡视了一遍行宫内部,损坏情况确实不严重,无人死亡,两人重伤,十五人轻伤,现在都已经得到了妥善安善,没有生命危险。天启宫一共三十六殿,大部分都已经收拾出来,可以入住。但是现在余震未止,建议陛下先留宿户外,择日再入宫……”

    他前面进行汇报的时候,皇帝微微点头,认真聆听。

    身为皇帝,他几乎天天都在接受汇报,纸面的口头的都有,当然一点也不陌生。

    听到后面,他突然打断,问道:“那你呢?你是要下山?”

    “是。”许问有点不解,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这样的地震,城内还不知道怎么样了,肯定是要下去看一看、处理一下的。”

    想到这里,他有些忧心,又有些安心。

    山下的房子以及整个城市布局也都是做过防震设计的。其实当时他们完全没想到真的会有地震发生,但是一方面对于许问来说,这是房屋设计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对于其他工匠大师来说,这是精益求精的更高标准,所以两边一拍即合,把这方面也做得尽善尽美。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但这种强度的地震,逢春城房屋是不是真的可以扛住,而且就算扛住了肯定也会有其他问题,许问肯定还是要在现场的。

    “我跟你一起去。”皇帝说。

    “……啊?”许问愣住了。

    不管这行宫名字叫潜龙也好天启也好,一个龙字就代表了它的地位,那是真龙天子的住处,就算外使过来也只是客

    居,真正的主人还是皇帝。

    许问当时接下的工程也是行宫,逢春城是打着行宫附属园林的名义建的。

    皇帝来了,理所当然应该入住的行宫,结果现在他说,他要跟他们一起下去?

    “地动一起,赤地千里。这是大灾啊……”皇帝眉头紧皱,表情隐约有些焦急。

    许问心中一凛。

    确实,逢春城的地震虽然严重,但真正的震中在哪里,现在还没有消息。

    就算在逢春,这种大型地震,波及到的城市肯定也不仅仅是这里。

    譬如绿林,也是一座西漠大城,现在怎么样了,现在还不清楚。

    他关注的可能只有他所建的逢春一城,但皇帝关心的,可是整个大周!

    行宫距离逢春不远,但怎么说也是在山上,交通肯定没有山下便利,更何况现在道路堵塞,要尽快处理事情,肯定要下山才行。

    “知道了,那一起走吧。”许问不再阻止,点了点头。

    这时,一群工匠冲出来,手上拿着绳索木棒等各种各样的工具,整整齐齐地列在黑甲军后面。

    皇帝和向前等人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们。

    这些人看上去实在太训练有素了,队伍横平竖直,排列得整整齐齐,简直比他们前面的黑甲军还要规范。

    “山路堵塞,需要他们帮忙疏通。”许问解释了一句,又对向前道,“出发吧。”

    刘总管牵过来两匹马,其中一匹金鞍龙垫,明显是皇帝的,另一匹要交给许问。

    许问会骑马,但他还是摇摇头,指了指那些工匠:“我跟他们一起。”

    皇帝没再多说,一群人很快整顿好了,准备下山。

    下山的路果然比上山的还要艰难。

    上山时,地震正在发生,他们几乎是挤在那个缝隙里险险地上来的。

    现在地震停止,缝隙已经被堵上,需要疏通的地方非常多。

    他们刚出发没多久,前方道路就被几棵倒下的大树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有马匹通过的位置。

    “下马!”向前一声呼喝,黑甲军齐齐翻身下马。

    他们还没开始行动,就听见工匠里一

    个人声音洪亮地大叫:“一组待命,二组三组上!”

    话音刚落,一队工匠就已经从黑甲军士身边擦肩而过,冲到大树跟前,有的开始往上系绳子,有的开始动锯子。

    这时许问也上了,他拿着一把斧头,走到树边。

    这是这棵树最复杂的一截,节疤很多,树形扭曲,这种一般很难劈开,只能用锯子慢慢锯断。

    但许问只拿了一把斧子,周围的其他工匠也快速让开,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样。

    许问摸了摸那棵树,那一瞬间的感觉非常奇怪,时间好像在他身边停止了,过得极快,又过得极慢。

    然后他抡起了斧子,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连续三下,全部砍在同样一个地方。

    也不见他用了多大的力气,那处足有三人合抱的树干应声而断,变成了两截。

    向前眨了眨眼睛,忍不住走过去看。

    那断面一点也不平整,纠结而扭曲,那种感觉,就好像许问找到了节疤之间的缝隙,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分开了一样。

    “麻烦让一下。”许问提醒了一下,向前依言让开,许问又是三斧,把另一部分劈开。

    如此三次,他处理完了这株大树最复杂的部分,迅速有人用绳索系住,把它们拖开,整整齐齐地放到了一边。

    “这树……”向前忍不住问。

    “挺好的树,回头还可以当材料使用。”许问知道他想问什么,解释道。

    其他工匠的动作也很迅速,没一会儿,这四棵大树全部被分割开来,拖到了路边,排放整齐。道路被清理干净,可以通行了。

    “走吧。”许问招呼了一声。

    向前愣了好一会儿,才招呼手下士兵上马,驶过了这片道路。

    过去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有点发怔。

    而在他们身边,工匠们齐声吆喝,中气十足,秩序井然。他们收拾好工具,再次列队跑动了起来。

    一边骑马,一边步行,后者的速度竟然不在前者之下,所起作用,犹有过之。

    皇帝坐在马上,旁观着这一切,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878 人手

    许问到了山下。

    这一路他们都还算顺利,主要是工匠们经过这两年的训练,能力确实极强。

    而在一开始,他们就为山道预备了各种防灾措施,虽然面对这种规模的地震还是没办法完全安然无恙,但损坏程度有限,都在可处理范围内。

    而且,他们有许问跟在一起,比较有难度的地方完全可以由他出马,解决起来更容易了。

    后面,黑甲军似乎摸着了一些要领,主动上前帮忙,于是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快了。

    一路到了山下,刚刚进城,许问抬头,皱了皱眉,道:“要下雨了。”

    地震同样会引起天象变化,震后暴雨是很常见的情况,但许问也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听见这话,所有人一起抬头,果然看见乌云密布,层层压低,好像随时都要落到他们的头顶上了一样。

    “要找个地方避雨……”

    “这会给救灾带来麻烦啊……”

    刘总管和皇帝同时开口,说的完全是两个方向的事情。

    刘总管迅速低头,道:“大人还是请保重身体。”

    许问一点头,道:“先去县衙那边。”

    令行即止,大队人马迅速行军。

    路上,许问一直在对向前以及工匠首领交待事情,他们迅速点头,层层分派,一队又一队人马被一一安排了出去。

    没一会儿,他们的头上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眼看着就要迅速转大。

    这时,县衙已经到了,这里的损坏不严重,已经收拾过了,肉眼可见的周围布防森严。

    队伍一到这里,就有好些人出来,冒着雨站在道路两边,俯身恭迎。

    这些人里有一些知道这是皇帝,有一些只以为是特使,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要行这么重礼,但这种紧急时刻,都随了大流,没人多问。

    皇帝在众人的列队恭迎中走进了县衙的正厅,许问目送他进去,自己则一个转身,带着剩下的部队重新进了城。

    一路上,他已经收到了一些关于逢春新城的信息,包括损坏程度的汇报等等,但耳闻不如眼见,很多事情还是自己看看确切情况比较靠谱。

    据汇报,逢春新城建筑总体情况还算良好,但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房屋倒塌的情况,居民有死伤。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城

    西的地下水管发生了爆裂,路面被淹,交通不便,需要紧急处理。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类似这样的事情出现在城市各处,这次巨型地震带来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一点,但需要处理的情况还是非常多。

    雨渐渐变大,许问身边的人渐渐分派出去,现在只剩下了五个人。

    他看了一眼四周,心里有点担忧。

    情况太复杂了,人手不够啊……

    不过这时候也没法多想了,他们全部冒着雨,没人使用雨具,也没人有一丝胆怯回避的意思。

    许问走到一片街区,突然听见一阵痛哭声与求救声,心里顿时一紧。

    这一带水管爆裂,地面果然积了很多水,及膝深。

    雨水打在上面,溅起连片的水花,迈步趟过去,根本分不清是脚步溅起来的,还是天上下下来的雨水。

    许问毫不犹豫地迈步,踩着水跑了过去,到了传出哭声那所民居的跟前。

    到了这里,他愣了一下,这里围着一群人,穿着短打,袖子撸到了肩膀上,正围着那所民居讨论着什么。

    他们听见声音,转头一看,立刻喜笑颜开,乱七八糟地叫了起来。

    有的冲着许问说:“许先生来了!”

    有的则转身面朝民居,大声叫道:“别哭了,许先生来了,你们有救了!”

    “真的吗,真的是许先生吗?”民居里的哭声顿时一止,转而惊喜地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许问问道。

    人群有了秩序,大部分人停了说话,其中一个人开始解释。

    许问走了过去,人群让开道路,许问一边听那人说话,一边观察周围情况,迅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一带地势比较低,建的两层楼是分给两户居住的,楼上一家楼下一家。

    现在楼上的人已经逃出来了,楼下的可能是地震停了又回去了,结果遇到水管爆裂,地下水倒灌进屋,被卡在里面出来了。

    现在下起了暴雨,屋中水面不断上升,一户五口人都只剩下了一张脸在水面外,再过会儿水面直接接触屋顶,他们必死无疑。

    严格来说,这是当初设计的疏漏。他们做了防震,但没有预设这种震后的极端情况,结果这些人就被陷进去了。

    但你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面面俱到,这是难免

    的事情,也是许问必须赶过来的原因之一。

    情况非常紧急,屋里的人却已经停止了哭声,有女人偶尔抽噎两下,马上里外都有人喝止:“哭个啥哭呢,许先生都已经来了,没事的!”

    如此信任……

    许问的心里像压了个担子一样,但他什么也没说,反而更集中了精神,很快拿定了主意。

    “你们听我指挥。”他当机立断,起身道。

    在他的指挥下,一面墙壁很快被破开,许问亲自进去,把那五个人一个人接了出去,手递手地传到了外面。

    生死间隙被救出来,那些人简直狂喜,直接跪在水里抱头痛哭,又转过头来对许问连连磕头。

    “好了没事了。”人群里一个络腮胡子对那几个人说,“你们现在去杏花场,杏花场知道在哪里吧?那里有人招呼,喝点姜汤换身衣服暖暖身体,免得风寒生病。收拾好了,女人在杏花场帮忙,男人赶紧回来帮忙!”

    他说得非常熟练,好像这样已经重复很多次了。

    那家人连连道谢,说知道杏花场在哪,相互搀扶着去了。

    许问看着他们离开,有些意外地转身问道:“杏花场?”

    杏花场是附近的一个公共露天广场,地方他当然知道,但这件事他一点也没听说。

    他们要在杏花场做什么?

    “对!查先生组织的,说书里写着,大动之后会有余动,不宜在家逗留。所以说先在杏花场临时收容一下,再组织人手出来救人帮忙!”络腮胡子大声说。

    查先生……

    许问当然记得他是谁。

    当初他在逢春城教书育人,后来逢春遇难,他组织难民,救了不少人。

    后来新城开建,他跟徐二等人都回来了,徐二加入了建城的工作,查先生则到刘万阁那边,回归了老本行。

    他以前率领逢春城难民,有点这群人领袖的感觉。结果回来之后就扎根了进去,连名字都没怎么听说了。

    没想到,遇到这种大难,他竟然又站了出来。

    许问心里情绪异常激荡,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这情绪压了下去,大声道:“很好,那我们现在先一起加把油,救一下周围的人,再看看有没有办法,把这周围的水退一退!”

    “是!”所有人齐声应答,声音震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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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不修,何以修天下?匠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匠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匠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