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6 是
此时,许问刚刚完成了这块木头的表面处理,正在进行下一步工作,将木板进行分割。
这原本是一扇木门,相当于是块整木。
这么大一块鸡翅纹血榉,确实是捡了大漏,但它也不是没有问题。
它有三道非常明显的裂纹,除此之外,还有延伸出来的十几道细小裂纹,以及更多更细小的。最后面这一种不仔细看不是很容易看见,但处理时不小心谨慎的话,会带来严重的影响。
许问早就想好要做什么了,此时用炭笔在表面划出了线条,线条有直有弯,看上去没什么规律。
“这是要做什么?”关龄的室友问她。
“看不出来啊……”她的头歪过来正过去地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摇头。
“看上去是要把它切开,这么大张完整的板子,切了不是很可惜吗?”花痴室友不开玩笑了,正经地问道。
“也没办法吧,这么多裂痕。”关龄说。
“这线条弯弯曲曲的,感觉要把它切成样子也很不容易啊。”
“确实。”
许问胸有成竹,很快画完了线,端详片刻,拿起了旁边的锯子。
“手锯?”
“不是电锯?”
屏幕前和弹幕上一起发出了疑问。
现在除了少量木工,大部分人用的都是电锯,电力驱动,强劲有力,还有不同的型号类型,比手锯好用多了。
但许问此时拿出来的,明显就是手锯,造型简洁,木制的手柄被磨得锃亮,钢制的锯条反着寒光。
不过许问拿出的手锯不止一种,而是一排。
“应对不同的状况,我们会使用不同的工具。这种叫横锯,用来把木料锯断。这种叫竖锯,顺着木纹竖着把它分解开。这种叫线锯,用来锯割曲线形状的。每种锯子有不同的锯齿粗细,应对不同的木料情况。”
作为主播,许问还挺合格的,稍微讲解了几句,接着就开始动手了。
他先拿起一把横锯,毫不犹豫地下手,沿着一根线条,把它锯开。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摄影机适时拉近,可以清楚地看到锯缝沿着他先前所画的线条前
进,两者完美贴合,没有一丝偏离。
“卧槽,太舒服了,强迫症恨不得住在这个直播间了。”
弹幕真情实感,不用脏话简直没法表达刚才那一阵的舒爽感。
而这不过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许问沿着他先前画出来的线条,不断切换各种工具,流畅得惊人。
无论他如何切换,锯缝都紧紧地贴着画线,严丝合缝,让人看得极爽。
最关键的是,在这个过程里,许问体现出的是一种极度的游刃有余。
其实这块木头并不是完美的——毕竟是自然的生物,即使出生环境已经算得上优良,但数百年间,仍然会遇上各种危险事故。每一种事故,都会给它留下深入内部的痛苦伤痕。
这伤痕在进行分解处理时,会变成工匠的阻碍,总会让他们做得不那么顺利。
但在许问这里却完全不会。
他的手和他手上的锯子仿佛是有魔力,轻易地穿越了那些阻碍,就像烧红的刀锋穿过牛油一样。那感觉,就像木头过往的伤痛被抚平,观看者的心灵也跟着变得平静了下来。
这段时间,关龄的寝室里没一个人说话,三个女孩都专心致志地看着许问的动作,就像沉下心去看一本书、听一首歌一样。
“我回来啦!”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奇特的安静,寝室的第四个人回来了。她咚的一声把手里的袋子放到了桌子上,大声说,“我买到啦,你们赶紧趁热……”
话没说完,三个女生一起抬头,动作一模一样——食指竖在嘴唇前,给她比了个安静。
这女生愣了一下,好奇地看向电脑屏幕,压低了声音:“你们在看什么?直播?这么一大早的看直播?”
“嘘嘘嘘,别说话,你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关龄自动把桌上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吃,一边吃一边对她说。
刚回来这女孩名叫镜虹,是个吃货,她今天一大早就跑出去买两个街区以外的早餐,结果才买回来,就发现跟不上寝室的流行了。
不过她脾气很好,一边把袋子拉开让室友吃,一边看向清楚,想搞清楚她们究竟在看什么。
“是平镇那个展
销会?”她很快就看出来了,“这是在做木工?”
“对!”被镜虹这一打断,大家也回不去之前奇妙的感觉里了,索性给她解释。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今天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所有新奇有趣的事情全部讲给了镜虹听。
讲着讲着她们就发现,许问所做的每一步竟然都有吸引人的点,她们讲了半天还没讲完。
听到后半段,镜虹的表情有些微妙:“天人合一?”
“是啊,你知道的吗?”
“没有,就是觉得,听上去跟小说似的……”
“是真的!”三名室友异口同声地强调。
镜虹听她们说完,道:“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对对,可有意思了!你也来一起看吧!”
“嗯。”镜虹应了一声,坐下来,一边吃东西一边跟她们一起看。
看着看着,镜虹的手停住了。她紧盯着屏幕,食物放到嘴边,却好像忘记怎么塞进去了一样。
…………
可能因为刚才那段的效果太好,很快,又一个剪辑好的视频联动了方守一他们直播间。
方守一看见了就对文同心说:“看,这就是天人合一的效果了。其实我刚才想了一下,天人合一要说完全是因为观察得够细致,感觉也不对。它还是有点儿玄妙在里面的。”
“怎么说?”文同心问。
“就拿这个来说。”眼前现成的例子,方守一很好解释,“他能操作得这么顺利,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这块木头已经有了足够多的观察和了解,另一方面,用我们的话来说,他跟这块木头相通了,两者达到了心与灵上的和谐与共鸣,由木心引导着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
“万物有灵,木亦有心。”方守一说。
“……这太唯心了,难以理解,难以理解。”文同心想了半天,连连摇头。
“哈哈,你就把它当成是工匠的‘道’吧。”方守一笑着说。
“你是说,这位许小师傅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了?”文同心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悚然问道。
“是。”方守一只回答了一个字。
747 问己
此时,许问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妙的状态。
他真的好像跟这块木头融为一体了一样,感受到了它的呼吸、它的情绪……好像它真的拥有这些一样。
他曾经习得的技艺与所探得的这块木头的情况完全地统合了起来,他无比清楚它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是什么样的,应该怎么处理,然后手与工具就自然而然地跟随了过去,照着他的想法行事。
一切是如此的顺畅,如此的理所当然,许问无比专注,仿佛陷入了一个梦境,一个只有他与这块血榉的梦境里。
当他看见这块血榉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感触。而当他把它剖解出来,看见它的全貌时,无比清晰的场景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清晰明了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说,这块血榉想要甚至应该成为什么样。
这与他的想法无比契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陈楠陈教授。
而现在,仅仅只是最前端的处理,他就能同样清楚地感受到,他正在照着他规划好的路线前行——这块血榉正照着它“应该成为”的样子而发生变化。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不断在交流沟通。那感觉,就像它是他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不,不对,那就是他自己。
血榉映照的是他自己的内心,他看见的是自己,与之对话的也是自己。
突然间,无数的思绪翻腾了上来,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到未来。
他想起了过去的事。
到达班门世界之后,他曾经面临了一个选择。
那是那次徒工试,他记得最后一个任务是“复制”。
他当时一夜未睡,眼睛受伤,整个人处于一种非常特殊的状态里。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不利于正常工作的状态,他却因此获得了胜利。
他无法看清那件建筑模型,却因此模糊了细节,看清了它的神髓,看见了它的作者想要表达出来的东西,用自己的方式将它表达了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许问也觉得自己当时干得漂亮,再来一次换成健康状态的话,未必能做得那么出色。
但是考完回去,连天青的反应却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修复和制作,是两条完全不同的
路线。许问这次考试干得确实漂亮,也获得了模型原作者刘胡子的认可。但真正的复制与修复,是不能这样做的。
修复重“人”,要求“人为己先”,把自我摆在他人作品的后面,以原汁原味还原他人作品为第一要务。
而制作重“己”,要求的是表达自己,把自己摊开在他人面前。
当时许问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选择。
他说,他不选,他两个都要。
当时连天青不置可否,即刻安排他去西漠服役,自己也离开了江南,与他一起上了路。
后来在路上,连天青做了很多安排,引他去看了很多东西。
制作,其实就是表达自己,但这个“自己”,绝对不能太单薄了。
你的所知所觉、所见所闻所感,你学过什么,在想什么,全部都会表达在你的作品里,不可能掩饰也不应该掩饰。
所以自己越厚,作品也会越厚。
但同时,现在回想起来,虽然不是很明显,连天青其实并不是那么赞同他去学制作的。
他从一开始就教的许问修复,许问那时候以为这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修复师,但后来才发现,连天青其人,远非这么简单。
他为什么会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让自己走其他的路?为什么后来又会不赞同?是因为不看好他吗?
许问还因此纳闷沮丧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他隐约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不是在班门世界,而是更久远之前,还是上学的时候。
他父母离婚离得很早,那时候两人都年轻,谁也不想要他,就把他扔给了他外婆带。
他外婆个性有点古怪,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坏,管他穿衣吃饭学费,但除此以外什么也不管,甚至很少跟他说话。
许问就这样安静地长大了,高中大学都是住校,与家人隔得更远。
大学快毕业时,他父母接连亡故,短短半年时间里,他奔了两次丧。
那时候,同学对他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但其实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情其实很平静,甚至没什么悲伤。
毕竟用他高中室友的话来说,他跟他父母,不熟。
从小到大,许问说话做事都很
有分寸,礼貌周全,从不得罪人。
很多时候,他都不会主动先开口,而是等别人说完了,再斟酌着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他根本就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从很早时起,就有好些人说过他没个性,没劲。
创作是表达,是需要个性的。
许问没有个性,不擅表达,这在创作上就是先天劣势,这也是连天青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的主要原因。
但连天青这个人很有趣,他护短得要命。
他觉得许问不适合,但许问做出决定之后,他也不会反对,而是做出种种安排,帮他完成自己的愿望。
西漠路上的那些安排,见面之后有意无意的言传与身教,他不说,但他什么都做了。
许问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不管你做什么事,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有人给你兜底,无条件地支持你。
然后还有连林林……
许问心里泛起一阵甜意,不由自主地想笑。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虽然他是支持她出门旅游的,但还是很想她,很想真正地触碰到她……
“怎么感觉气氛都有点变了?”关龄突然叨咕了一句。
“是啊,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她一个室友轻声说。
“嗯……”另一个室友突然站了起来。
“干嘛?”几个人一起抬头看她。
“没啥,就是突然有点想打个电话回家。”
她一边说一边出了门,镜虹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屏幕里正在专心工作的许问,一脸震惊。
她想了想,也拿起手机,走到了门外。
室友们以为她也是想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在意。
她拨出电话,没过多久,平镇一位老者的手机就响了。
他看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表情有些惊异。
他道了个扰,走出人群。
他所站的地方是许问那个临时直播间的门口,这里已经挤满了人,全部都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以致于许问直播间里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听不见。
而在角落里,有一道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影子,他同样凝视着许问,唇边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748 竖石桥
中午午休之前,许问把所有木料全部沿线切割完毕,用炭笔标记编号,堆在了旁边。
这整个过程里,他的锯缝一直精准得惊人,仿佛意到之处,锯子就到了,手与工具的控制什么的根本就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才发现周围附近堆满了人,见他起身,那些人纷纷行礼,让出道路——并没有上来打扰,显然都很清楚如他这样的大师在制作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那是全身心的投入与沉浸,随意搭话便是打扰。
许问确实也需要这个。
他向这些人拱手行了礼,就走出了门去。
武斯恩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我们准备了饭食,稍等会送到此处。”
许问远远地道了声谢。
直播已经关了,但许问工作间的门却没有关,他刚才分割开来的木头也堆在一边,形状各异,这会儿一点也看不出来这究竟是要做什么东西。
各位师傅琢磨了半天,想出了很多猜测,但又自己推翻了。
武斯恩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办公室,招呼手下拿来收集好的今天上午的各种数据,盯着看了半天。
然后他左右问道:“看出来热点在哪里了?”
与这次活动的主题所不相衬的,承运公司的大部分员工都很年轻,武斯恩反倒是其中比较“老”的一个。
听见武斯恩的提问,他们大声应了一声,其中一个穿着运动装,理着时尚短发的年轻人笑着说:“老板你放心,你再往后看,后面有下午一轮的宣传方案,我重修了一下,增加了一些东西。”
“哦?已经修过了?”武斯恩低头,继续往后翻。
“围绕甲四十二号……也就是那位叫许问的年轻大师来的。不过我有点担心,会不会太过强调重点,不太公平?”另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有点担心地问。
“有什么不公平的,人家就是有水平有热度,有本事直接比啊。”运动装年轻人切了一声,说。
“你这个想法不对。”武斯恩眉头微微一皱,抬眼看他,“一昧追求热度,就失去了我们做这事的初衷了。”
他的目光非常犀利,指责的意味极浓。
运动装年轻人被这目光逼得低了一下头,一句“对不起”脱口而出。
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昏头了”,倒是非常的真心实意。
这时,武斯恩已经看完了手上的补充方案,说:“好还是挺好的,不过还可以再完善一下。”
“嗯,我马上去!”他没说完善的方向,但运动衫年轻人已经明白了,他接过文件,小跑着就去了。
“我去协助他。”眼镜年轻人主动表态,人人都非常积极。
武斯恩满意地笑了笑,在原处坐了一会儿,想了想,又去打开了许问最早讲解血榉的那个视频。
那个话题现在还在热搜上没有下来。
武斯恩靠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许问的声音如流水一般,从耳边流过。
令人心平气和。
武斯恩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弹动了几下,停了下来。
…………
这时,许问与连天青正肩并肩地站在平镇的河边。
他们的脚下是青石板路,旁边是潺潺的水流。淡淡花香穿街走巷地过来,若有似无,你有意去追寻时就不见了。
不远处有一座小石桥,拱桥。这样的小桥在江南水乡不可胜数,但它倒也有点名气,比别的桥别致了一点。
大部分桥上的石板都是横着的,一块一块平铺上去,但这座小桥的石阶却是竖的,雕成形状之后,纵着并排列了起来。
也不知道当时建桥的石匠是怎么想的,有可能是炫技,也有可能是手边合适的青石不够了,随手因地制宜了一下。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想法,这座桥都因他而鲜活了起来,从诸多同样的小桥里脱颖而出,有了与别不同的特色与名气。
这就是手工业的好处与坏处。
它充满了个性,偶得灵光一现的巧思,“人”的光芒直到数百年后仍然熠熠生辉。
但它慢,任何方面都没有保障,靠不靠谱都在一念之间。
就拿这座桥来说,现在我们能看见它、欣赏它,是因为它已经接受了这么多年的考验。证明它是可信的。
但万一这种方式不可行呢?
万一桥石竖着就是承不了力,走
着走着就散了呢?
那不是费钱费力,甚至有可能造成危险?
现代会有种种标准、各种检测手段。但古代呢?只能靠工匠多年经验积累起来的信誉。
许多出众的建筑、精美的作品留存至今,无言地流传着他们的声名。但谁也不可否认,还有很多不那么优秀的、甚至粗制滥造的建筑或者器物就那样损坏了、消失了,甚至这种的才是大多数。
许问盯着那座桥,不知不觉想得有点出神。
他走到这里来本来是想跟连天青说些别的事的,但可能是因为身心还沉浸在工作时那种奇妙的感觉里,看见这桥就不知不觉走了神,有点散漫地想了很多东西。
“看来你已经稳固了天工一境,正在向天工二境迈进了。”连天青也没有马上说话,若有所思了一阵后,开口道。
“嗯?”许问不那么在意地应了一声。
“天工一境,天下即我;天工二境,我即天下。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原来就非常模糊,但现在看来你已经有所领悟。”
成为天工是许问的目标,他对天工的三重境还是有些兴趣的。
他有些意外地问:“我才学了这几个门类,就已经能够晋阶了?”
“天工境界本就与门类无关,古往今来,谁能说自己无所不会?”连天青说。
“你也不能?”
连天青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不过眼神里已经说明了——“你在想什么呢?”
许问惭愧地一笑,再次想起了今天工作时掠过的思考,问道:“当初师父只教我修复,是不看好我的制作能力吗?”
“并不是,那时我也只想当个修复师。”连天青向来不说假话,如今也是一样,并不隐瞒。
“不过那时的你,确实也不适合做什么东西。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就能有这么大的变化。”连天青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两人心知肚明许问的变化因何而来,所以也没有再多说。
许问又站了一会儿,突然走上那座小桥,来回转了两圈,又踩了一踩。然后他伸了个懒腰,道:“回去干活!”
转身之时,他轻声道:“我即……天下吗?”
749 思及一人
午休过后,许问再次投入工作。
这个中午带给了他一些新的灵感,他在原有的设计基础上进行了一些调整,下手越发笃定。
将所有木板全部切割成合适的大小之后,他开始给那些木块打粗胚。他心中笃定,手下动作越发地流畅熟练。现在,平镇展销会的各直播间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集群效应,许多观众开始慕名而来,聚集到此处。
而这段时间里,许问并没有再制造什么噱头,只是平平实实地进行工作。
但不知不觉中,他直播间的人气再次上涨了一百多万,把这里当成工作背景音的人更多了,他们表示,这平静而有节奏的声音让他们心情平静,工作学习效率都提升了。
而同样在不知不觉中,原先把他的直播间当背景音的一些人,被他的动作吸引住了,有的时不时切过来看一眼,有的干脆把画面停在这里,不干别的事了。
在许问工作间的门口,一个人一边拿着手机查看后台,一边对武斯恩说:“我还以为打粗胚的时候他人气会下降,没想到竟然更高了……”
武斯恩手指竖起,比了一个嘘的音,听见不远处两名老师傅正在用极低的声音交流:“打了粗胚,这就是要做木雕了吧?”
“不知道他会雕出什么样的东西,有点期待。”
“是啊,这打个粗胚,也能七韵九节,这小子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人家年轻就敢轻看了吗?叫先生!”
“是是是,我错了。不过想一想,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
“谁不是呢?”
前一个老先生安静了一会儿,也叹了口气。
我学了练了用了几十年,不如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找谁讲理去?
工匠确实是一个极其讲究经验积累的行当,但不管哪个行当,总是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那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只能接受。
许问专心致志正在工作。
木雕的第一步是选材并处理,第二步就是粗胚了。
它是整个作品的基础,本质就是用简练的几何形体概括构思出来
的全部造型,跟素描前给画像定型是一个概念。
这一步在外人看来是很枯燥的,因为粗胚就是粗,只有基本的形态,很难在这一步就看出作者雕的究竟是什么。
但内行人看起来,感觉就是完全不同。
这一步需要形成作品的外轮廓与内轮廓,可以说在这时候,就已经确定了整个作品最后的样子。
所以在这时候,就要做到有层次、有动势、比例协调、重心稳定、整体感强。
打凿粗胚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由上到下,从前到后,由表及里,由浅入深,也可以多种方式组合,一步步深入。
许问一开始就把木头分解成了很多个部分,可见他要雕刻的是一个组件,其中很多甚至每一个部分都有可能存在雕刻,而它们又不是独立存在的,必然会相互勾连,形成一个整体。
所以,在粗胚阶段,就要考虑到这个因素,注意保持作品的整体性。
在内行人眼里,许问这个阶段展现出来的实力也是极为惊人的。
他采用的是由上到下的打胚方式,一锤一凿,即刻就能定型,形体极为稳定准确,控制力极强。
这就像某些绘画大师,单用最基础的色块就能画出一幕场景,靠的就是对画面的捕捉与提炼。
许问此时打胚也是一样的道理,单只这个过程就能看出来,不光是使用工具的技术与稳定性,他对形态与结构的掌握也极其敏锐而准确,同样也是绝对的大师之境!
而两位老师傅刚才所说的“七韵九节”,是在达到这种境界之后表现出来的一种外在的表相,也就是动作之间的节奏感。
这种节奏感本身就像是一种自然的音乐,所以许问的直播间才会这么吸引人,光是声音就能令人沉醉。
粗胚看似简单,实则关键,但对大部分外行人来说,在这一步都看不出什么门道。
所以这一段时间里,许问靠着七韵九节吸引来了一些新观众,但热度增长有限,只算没有流失,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一**地大小**。
许问希望更多的人关注这件事,但他工作的时候,是不会管什么热度不热
度的。
就这样,他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稳定有序地完成了全部的粗胚打凿工作。
他也没留意到,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了,甚至还有人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从外地大老远地赶过来的。
这些人基本都是同行,其实是可以从直播间观看许问的工作的。但对他们来说,声色形味全部都很重要,更何况镜头再怎么周全,也不可能照应到方方面面,很多镜头以外的细节他们也需要关注。
所以他们很快就动身赶来了,很多人甚至临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和一些不那么要紧的事情。还有一些人暂时实在是走不开,也抓紧了时间加快了进度,想要快点把手上的事情搞定,好亲自前来这里。
如果有人给华夏的顶级传统工匠全部安了gps的话,就会发现,他们正从四面八方赶往这里,眼看着这次平镇展销会就将成为一次当代传统技艺的顶级盛会!
换了以前谁能想到,这竟然是因为一个三十不到,按以往惯例还没到工匠壮年的年轻人而生的?
一个老师傅跟他另一个老伙计发信息:“不知道哪位老神仙要出山了。”
“老神仙这弟子……也不是一般人啊。”
“是啊,这手上的传承,可真不简单。”
“你说怎么着,这声势,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班门那位先祖。你我都没经历过当年的事情,但跟记载里的,还真有点像。”
“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听说班门也参加了这次展销会,听说这个年轻人,还真的跟他们有关!”
…………
许问完成全部粗胚,暂时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他洗干净手,把打完粗胚的木头摆了个基础的形状,思考下一步的细节。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门边的武斯恩,仿佛正在踌躇着要不要进来。
他抬起头,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问道:“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武斯恩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就听见外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嘈杂,仿佛争吵了起来!
750 再呆一天!
听见吵闹声,武斯恩的眉头马上就皱起来了。
他们承运公司是活动的组织者,也负责维护活动的秩序,在这里吵吵闹闹,挺不给他面子的。
他跟许问道了声歉,走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许问也跟在了他后面。
吵闹声跟这里没什么关系,是从更外面的地方传来的。是许问的“室友”,何章公司的所在。
再一看,还有一个熟人,是贾虹,昆井的“ceo”,他正跟何章面对面站着,争吵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看见这场景,许问突然想起来了,之前何章跟他说过,他曾经想跟昆井谈合作,结果对面狮子大张口,谈崩了。
但生意这种事情,谈不拢就算了,无非就是换个合作方,怎么又吵起来了?
这时,武斯恩已经到了两人面前,他心里不满,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不动声色插进去将两人隔开,道:“两位在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哈哈,没啥,就是跟何总谈合作,聊得太投机了,激动了点。”贾虹转过身来,笑嘻嘻地说。
他说得很和气,但看两人氛围就知道,“投机”两个字前面,恐怕还要加上一个“不”字。
“对,不过没谈妥,看来没那个机会合作了。”何章立刻接道。他说得客气,但很明显是在借机脱身。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能不能合作,还是得看缘份。”武斯恩笑着接。
贾虹的表情略淡了些,武斯恩的立场很明确,他也没有再继续纠缠,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
这时,武斯恩转过来继续跟许问说话。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天人来得太多,周围有点挤不下了,想让他明天换个地方。
这不是什么大事,许问很干脆地答应了。
他回过身,环视四周,向各人拱手,朗声道:“抱歉各位,感谢大家远道而来,这两天实在是没办法,拍卖会结束后,我请吃饭,务请各位赏光。”
眼前这些是什么人?换了两天前他说这话,别人只会觉得你谁你?年轻不大,口气倒不小。
这是一个绝对论资排辈的社会。
但现在,许问来历神秘,很有可能出自一个非常古老的传承。这在资辈上,本身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
而且,说什么论资排辈,说到底还是看实力的,许问有这样的实力,他在这里就有了足够的话语权!
于是一时间,
旁边所有人都在回礼,纷纷表示请他随意,拍卖会后若有宴请,必定亲自到达,绝不会错过。
许问很清楚这样有形无形的一套规则,他面带微笑地统一回应了一下,单独跟荣显高小树说了几句话,带着何章走到了一边,轻声问道:“是怎么回事?”
这时何章的气已经平了一点,但眉头还是紧紧皱着,一脸不爽地说:“我先前已经拒绝他了,结果刚才他过来看见我,又问我这事。我就跟他说已经跟你这边谈好了。他一听,死皮赖脸又缠上来了,说要谈三方合作,不行的话,也可以资金加技术入股我公司。我说我跟他理念不合不方便合作,拒绝了,结果他就跟没听懂一样,一个劲儿地纠缠。”
“不是听不懂,就是脸皮厚。”许问脑子稍微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上次在班门宗地的时候,他想提前向许问投资,结果被拒绝了。现在无非是想迂回行事,从何章这边找个突破口。
“他再找上门来,我还是会拒绝他的。”何章其实也很清楚其中原因,向许问保证。
能把谈合作谈得这么烦人,也算是个人才。但这样一个人,能把昆井发展得还不错,证明这一套在很多地方还是挺管用的。
跟何章道别,许问还是离开了平镇,坐了半天的车回去了许宅。
这次,连天青是跟他一起回去的,显然也抱着同样的期望。
晚上他们一坐一站,呆在莲塘旁边,许问甚至又去买了七盏莲灯,放在水面上点上。
到了半夜,周围静悄悄毫无动静,他回忆着昨天莲灯摆放的位置,重新调整了一会儿。
但从黑夜到清晨,许问又看了一遍朝阳初升,但连林林的身影,还是渺然无踪,完全没有出现的迹象。
终究还是偶然吗……
许问叹了口气,怏怏地站起了身。
算上前一晚他两天两夜没睡了,也还是不觉得困,好像只是安静地坐在这里等待,就已经足够他养足了精神一样。
他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头,连林林并没有按原计划离开那个湖,而是找了借口,又在这里多呆了一天。
吴可铭有点奇怪,但这趟旅程本来就任由连林林做主,他当然不会反对。
连林林比许问更迷信,她不仅坐在了跟前一晚同样的地方,连穿的衣服、坐姿也一模一样,生怕哪个细节变化了,许问就不会出现了。
但这样等了一夜,许问还是没有出现
,她怔怔地看着湖面,朝日如前一晚一样从水面跃出,耀出金芒万段,水纹将其接住,化为无数碎金。景色还是很美,但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没有前一晚那么令人激动了。
“唉……”她叹了口气,拍拍屁股站起身,又遗憾地看了湖面一眼。
不远处,吴可铭从帐篷里出来,揉着眼睛问她:“怎么样,今天要出发吗?”
“嗯……我想再呆一天,可以吗?”连林林顿了一下,央求道。
“那还不是你说了算,有什么可不可以的?”吴可铭倒也没有多想。
他能怎么多想?
这里荒郊野外,千里无人,他怎么能想到连林林中意的那个人会万里之遥……不,隔着一个世界地投影过来,与她相会?
“再呆一晚上,还等不到人的话,我就走了。”连林林很小声地对自己说。
而与此同时地,在另一个世界,连天青问许问:“今晚还回来吗?”
“……回来。”许问声音虽然顿了一下,但其实没有犹豫。
“嗯。那晚上我就不跟你一起了。”连天青说。
“啊?”
“哼,也许她不出来,是因为我在。”
“啊?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我以为只有我,才会斤斤计较那些细节。不过也许林林已经离开了那座湖畔,所以我等不到她。”
“不可能,那不是她的个性,她必定还在。”
其实许问也是这么想的。他微微一笑,应了一声,站起了身。
他仔细品味着此时的心情。感觉有点奇妙,有些遗憾、有些焦躁、有些惆怅,但又是满满的满足感与信任感。
这种把心情完全交付给另一个人的经历,他以前从来没有过。
并不是那么好,但感觉又真的很好。
而在这一刻,他心情的变化让他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但又很想回去平镇继续昨天还没做完的工作。
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这种感触带进那份作品里,将它融合进去。
真有趣,每一种心情,都是全新的收获。
这就是林林带来的吗?
他伸了个懒腰,叫了车,回去了平镇。
按计划,今天的任务将会比昨天更加繁重,但真正最令人惊喜的,除了最后的结果,也就在今天了。
751 刀如笔
此时,许问正心平气和坐在平镇一间大房子的正中央,全心全意做着手中的工作。
他身边围满了屏风,屏风前是更多的摄影机和反光板——经过特别设计,绝对不会让他有任何不适——屏风后站满了人。
这些人全部都安静着,很少交流,就算偶尔说话也是轻声而简洁,唯恐打扰到了里面的人。
他们无比专注地看着门内人的工作。来此之前,要是有人跟他们说他们会一起站在这里,像学徒一样,学习这么一个二十多小年轻的技术,他们一定会翻你一个白眼,冷冷告诉你你真的想多了。
世事之奇妙,莫过于此。
事实就是,他们现在就站在这里,屏息凝神,专心致志,有些人还一边看,一边还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比划,细细揣摩。
站在这里的不仅只有木雕方面的,还包括了其他几乎所有门类的大师。
对,全是大师,没有足够的水平,甚至没资格挤在这屏风后面,没看见门外院子里还站着许多人呢?
当然,没有足够的水平,木工以外的门类也没法从许问的工作中看出更多的东西。
只有到了一定的层次,才能如此触类旁通,感受到统一的东西。
此时,许问正在使用平刀。
平刀刃口平直,主要用来铲平木料表面凸凹不平的部分,让它们变得更加光滑。
而此时,许问在用它“凿大型”,也就是雕刻塑造比较大的形状。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刚劲有力,极其果断。每一刀落下,就有一大块废料随刀而落,露出下面的形状。虽然现在还看不出他最后雕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但是光这动作,就已经别具一种美感了。
武斯恩想得很周到,厅堂外面院子里的人看不见屋子里面的情形,他就设了块大屏幕,专门提供给这些进不去大厅的内行人讨论。
大屏幕前有一个年轻人正在探头张望,看见许问的动作就说:“怎么有点像画画?”
“本来就是互通的。”旁边一个中年人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奇怪怎么被这么一个愣头青混进来了,“雕刻的刀法,就是绘画的笔法。看这转折、顿挫、凹凸、起伏……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年轻人左顾右盼,一群人都在摇头晃脑,看着奇怪又有趣。
一个老木匠师傅趁机小声教育自己的徒弟:“看见了吗,这就是雕刻。雕刻时,刀
法就如笔法。雕刻的过程,就是你在木头上做画的过程。所以运刀的时候,绝对不能畏畏缩缩,小家子气!”
徒弟跟鹌鹑一样连连点头,但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越说越气,继续批判,“想一想你上次刻的那样子,那叫画画吗?那叫描红!要放得开,大大方方地去做!”
“我也想啊……”徒弟小小声地说,挺委屈的,“但木头不行,一刀过去遇到一个节疤,一不小心刀就歪了,还把旁边的给切断了。我也想快点啊……”
“这就要熟练了,还要专心。搞清楚木头的情况,每种情况有不同的应对方法。放得开不是让你乱来,是游刃有余!”
这老师傅个人技术可能不错,但肯定不怎么会教徒弟。
旁边的人听见了他的说法,都在皱眉。
这徒弟听上去基本功都不够,师父现在就教他雕刻显然有点拔苗助长了。
徒弟刚入门,肯定要反复磨练基础刀法,要熟悉各种木材的各种不同情况。
连这些还没有掌握就贸然上手,怎么可能游刃有余,怎么可能放得开?
不过说来也是,这些基本功都要反复上手磨练,才能形成坚定的手感。因为木头这样的原材料毕竟跟制好的纸不一样,情况更丰富更复杂更未知,遇到的意外情况会更多。
在足够多的木头上下过足够多的刀,有了足够多的经验,才能对很多事情有把握,知道遇到的时候怎么应对,而更进一步地,有余裕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这些全部都需要累积,就越发让人觉得,许问这么年轻,究竟是怎么做到这样的?
看他这个样子,俨然已经经过了千锤百炼,对这些基本功与进阶的要求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此时,在人群的边缘,有一个无人能看得见的人,也正专注地看着许问。
连天青今天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看着许问的工作。
他很少回忆过去,但此时,却想起了许问刚到旧木场的时候。
那时候他的外表还是个孩子,但很明显比同龄人更沉稳成熟,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的自制力。他那个年纪的孩子,能够不断反复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直到完全熟习十八巧,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过当时连天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年轻时游历四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知道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什么样的天才都有可能出现。
——其实他自己那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能做到这样的专注的。
他仿佛天然能够感受到每一次练习中的微小的变化,知道前进的道路。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激励着他,让他持续不断地向前走。
那时他认为,许问也是这样的。
然而不久之后他就发现,许问确实是这样的,但又不止是。
确实就如所有人的认知一样,木材未知而复杂,相应的十八巧也是一样,看似简单,实则变化多端。
它包括了各种刀法以及工具的使用方法、以及木材相关节疤、裂痕等各种不同的增生情况。
它化繁为简,把所有的复杂情况化成了化成了这套简单的技法,当初创作它的人,真是天纵奇才。
不过也正因为它融合了太多东西,要真正熟练掌握它,还是需要足够多的练习,在各种不同状况的木料上反复操作,直到将它铭记在肌肉中。
连天青确实给许问营造了极好的学习条件。旧木场本身就收集了无数连天青觉得很有意思的木料,几乎囊括了木材的所有情况,常见不常见的都有。
但许问的学习进度仍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一年时间熟练掌握两种十八巧,连天青表面上没什么表示,其实是真的很有些吃惊的。
当然,后来他到了许宅,知道了那里的特殊情况,也知道了许问能做到这样的真正原因。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改变对他的评价。
在一个时间停滞、与外界完全封闭的环境里,能保持足够的专注,持续不断地做同一件事情,他扪心自问,就算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许问心中,必然得有足够的热爱与坚持。
今天,以这样的年纪,他能有这样的表现,确实是他该得的。
平刀就像油画的涂抹,主要用于大面积色块或者形状的堆积。平刀有刀锋,转折时能刻线,两刀交汇时会形成深沟,形成鲜明的风格。
许问的每一刀都非常的稳、准、狠,落刀有力,粗犷豪爽。他定型极为准确,鲜明而准确地概括出了自然的形体。
它就像一种语言,有些人还在学习别人的,而许问已经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声音。
渐渐的,屋里屋外再次没有了话语,所有人都安静着,仿佛都在聆听,这一方天地间,唯一的那个声音。
752 小黄鸡
今天是周一,关龄早上有课。
她昨天晚上跟室友们聊了很久,直到进入了睡梦中,脑海中还回荡着那平静而安宁的声音,让她睡得很香。
今天刚起床她就打开了直播,许问来得比她想象中还早,继续着昨天的工作。
几个女孩子挤挤挨挨地站在平板前,一边做早起准备一边看,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恨不得开通免费流量可以一直看。
“简直有毒。”一个室友评价。
“那是我老公太迷人了……”另一个室友眯着眼睛说。
“你快闭嘴!”几个人一起喝斥她。
不过室友之一说得也没错,许问的直播就是有毒,看了就停不下来,不看还想。
这跟普通追星的感觉不太一样,吸引她们的不光是许问这个人——当然跟他也很有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木料一点点的变化,仿佛有一个灵魂从其深处剥离而出的感觉,以及持续不断的或响亮或细碎的声音,与仿佛能够透屏而出的木料的香气……
“榉木是什么味道的啊?”临出门前,关龄突然问道。
“很朴素的味道,不太浓,没什么特别的。”镜虹回答。
“咦,你知道啊?那血榉呢?”关龄好奇地问。
“嗯……也就是木头的味道。”镜虹下意识地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只回答了后一个。
关龄没多留意,出门抱着书本到了教室,一路拿着手机刷着微博。
没刷多久,她就发现平镇官博上多了一条新消息,推出了一支“单曲”。
单曲的名字很简单,就叫《木音》。
平镇?跟单曲什么关系?
关龄好奇地犹豫了一下,用流量把它下载了下来,用耳机听。
熟悉的声音充斥了她的耳膜,关龄瞬间就听出这是什么了。
平镇展销会官方很有想法啊,竟然把许问工作的背景音做成了白噪音,形成了一首特殊的单曲!
白噪音指的是一种功率频谱密度为常数的随机信号和随机过程。它是一种白色的声音,偶尔听起来会像是海浪、海风、下雨、风声等等之类的声音。
它有一定的声音治疗作用,能够帮助放松身心、提高睡眠质量以及集中注意力,聆听它的时候,人的心灵仿佛也能够平静下来。
许问工作的背景音当然不是纯粹的白噪音,但展销会官方进行了一些处理,竟然让两者拥有了共通之处。
关龄听得眯起了眼睛,到了教室坐到座位上面,还没有把耳机取下来。
说起来真的有点神奇,这首“歌”听起来比普通的白噪音效果还要好,关龄坐在座位上,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又回味起了这两天看直播的感觉。
“在听什么!”突然,
一个人从后面窜出来,拉掉了她的耳机。
关龄被吓了一大跳,转头看见是同学兼好友胡轻凡,她是走读生,没有住校。她连忙把耳机分享了出去,给她讲起了周末发生的新鲜事。
说到一半,另一个同学凑了过来,问道:“你们在说许问?”
仿佛听见了这个名字,附近刚刚路过的又一个同学也停住了脚步,直接问:“天人合一?”
“你们都看了啊!”关龄兴奋地抬头,也不管胡轻凡了,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胡轻凡听得半懂不懂,想了想,掏出手机,打开了微博。
两节课上完,关龄回去了寝室。
她的心里还残存着一些兴奋,不光是因为上课前跟同学聊得开心,还把许问安利给了更多同学,也是因为发现了《木音》的新功效。
它静心专注的效果极佳,今天这节课老师讲得很枯燥的,但她竟然一点也没分心,专心致志地听完了。然后她发现,这老师讲得是闷了点,但知识点其实非常集中,内容非常关键。
回去以后可以试着听着它写论文。关龄美滋滋地想着。
结果一进寝室,她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虹虹?”她看见背对着寝室门坐着的那道身影,有些疑惑地问。
镜虹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啪地一声把笔记本关上了。
但关龄已经看到她在看什么了,不解地问:“你在看许问直播?为什么偷偷地看?”
“随便看看。”面对她的目光,镜虹站在桌子旁边,非常不自在地说。
“没事,一起看一起看!”关龄笑了起来,揽住她的肩膀,凑到笔记本面前,把它掀了起来,“现在做到哪了?”
“粗胚已经打完了,在做细刻。”镜虹随口道。
“你挺懂的嘛。”关龄笑着说,镜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关龄接着又道,“查过了吗?”
“对……对!”镜虹连忙附和,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又开始解释:“他很厉害,一般这样的雕刻是要留出足够的余量的,然后一层层深入,直到最后的定型。但他不,他好像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直接就能一步到位。”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奇怪,道:“一般这种手法,都出现在积年的老工匠身上,他们做那种家传的图样,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天天做,熟得不能再熟了,也能做到这样。但这位,明显就是全新的创作……”
她解释得很详细,关龄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她先看过了其他官方直播间的解说。
昨天晚上她们才知道有这个,还专门找视频来看了。有些东西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没劲了,有些东西则会变得更有趣。
许问的技术无疑就是后者,在
看了那些“科普”之后,她们越发意识到这技术有多牛,同时也对传统技艺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她们又去找其他视频来看,最现成的就是同样这个活动、其他直播间的。她们选了其中播放量比较高的一些,其中就包括李承华大师和谢灵环大师的。
不得不说,承运公司是努力过了的,这几位大师是他们特地邀请来的,各有独到之处。虽然都还没到结果,但他们这过程也是够吸引人的了,带着这些饶有兴趣的女孩又领略了不一般的风光。
“真有意思,好想自己来试试。”关龄托着腮,有些向往地说,“想一想,经由自己的手做出来这些东西,多有意思啊。”
镜虹坐在她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其实我也做过一些东西。”
“什么什么?”关龄很感兴趣地问。
“也是木雕……”镜虹犹豫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掏出来几个东西,摆到桌子上。
那是四只小鸡,圆滚滚的小雏鸡,每一只的姿态都不一样,可爱得要命。最难得的是,明明是木头雕的,却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仿佛每一根细羽都雕出来了。
关龄瞬间看直了眼,不可思议地问道:“这是你做的?”
“嗯……嗯。我家其实也是做这个的,不过我没怎么学——”镜虹犹豫着说。
“没怎么学都雕成这样了?”关龄吃惊地道。
“我家本来就擅长雕刻禽鸟,这都是基本功。真正雕得好的,羽毛摸上去感觉是软的,真的会有绒绒的感觉,我这还差得远。”
“木头雕的,怎么会摸上去是软的?”
“我不知道,我没学这个,家里人也没有教我。我只见过实物,其实说是软的也不太对,但当时那一瞬间的感觉,真的像是捧到了小鸡一样。”
“不太可思议了……”关龄惊叹地问道:“这么牛的技术,你为什么不学?”
镜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关龄看出了不对,没有再问。
镜虹明显有点神思不属,她坐在桌子跟前,盯着那只圆滚滚的、正偏头看着她的小黄鸡,沉思了很久。
她面前就是许问的直播,年轻男子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手上的一锤一凿如同手术刀一样稳定。他时而微笑,时而微微皱眉,有点惆怅的样子。
他的动作从容而自信,下刀毫不犹豫,犹如一位大师正面对着画布,泼墨创作。
他的身影与她记忆中的那道有些相似,但又有更多的不同。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她早就知道是这样的话……
良久之后,镜虹突然站了起来,匆匆对旁边的关龄说:“帮我个忙!”
“啥?”
“帮我请一天半的假,我要去趟平镇!”
753 二境
时间一点点过去,院子里的人还在不断增加,于是屏风后面的人也经历了好几轮的更替。
同样的事情不断在发生。
一列人进来,被院子里其他人认出,露出惊叹的表情,然后一阵阵骚动像微小的波浪一样从外到里推了进去。人群被排开,有人进去,前面的人只能让出位置。
虽然大家分属于八作十类的不同科目,擅长的方向各不相同,但因为个人年资的不同与家族传承的时间与名气,总还是能分出一些高下的。
有些人,确实比别人更有资格进去。
“啧啧啧,承运的人要喜疯了吧,这些老东西,国家级的交流会现在也未必请得动他们。”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在角落,玩着一个打火机,小声跟旁边的人嘀咕。
“老师傅们年纪大了,好多东西又只有他们会,是人家爱惜他们,不愿意他们奔波。”旁边另一个貌不惊人的白瘦中年人打着圆场。
“少说废话,你就说,他们要是知道自己还要上门请教的人,今天为了一个小年轻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还只能在屏风外面肃立,会是什么感觉?”西装中年人问。
“只会对这个年轻人高看一眼。”那个极白,又很瘦,筋骨十分突出的中年人微微笑着,并不说对方想听的话。他紧盯着大屏幕,眼睛里闪着微微的光芒,手指在腿上微微弹动,仔细地看着许问的每一个动作。
“哼。”西装中年人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白瘦中年人转过头来打断了他:“不要难过,以你的天赋,若是当初一直从事这一行,也不至于现在看不懂这其中妙处。”
他眼神诚挚,是真的在安慰他。
这一句话就把西装中年人后面所有的话全部都堵住了,他瞪着对方,完全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道:“做这一行……做这一行,你他妈……也就是这几年好了一点,小时候接不到活吃不饱饭饿肚子的那会儿,你都忘记了?”
“记得,所以你不要难过。”白瘦中年人说。
西装中年人这次是真的没话说了,这时屏幕那边传来声音,两人一起看过去。
“太漂亮了……”白瘦中年人说。
许问刚刚换了圆刀。
圆刀是指刃口呈圆弧形的刻刀,它一般用在圆形或者圆凹痕处,常常也能用来处理比较粗糙富于纹理的地方。
相比起大开大合的平刀,圆刀更灵活、可操作的余地更大。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圆刀设计了很多样式,两边有锋的、没锋的、直柄的、弯柄的……不同的情况用不同的工具处理。
但相比起处理木料时教学一样的工具切换,许问这时只用了最普通、适用性最强的一把中型圆刀,不管是普通的弧面,还是完整的圆形,还是接连弯曲的线条,他都能用这一把刀进行处理,而不管是什么样的线条与形体,都漂亮得惊人,只能称之为完美。
屋内屋外再次陷入了沉寂,所有的目光与注意力只集中在了许问一个人的身上。
这时候就体现出了身处屋内的优势了。
外面的人只能跟着摄影师的镜头,关注他关注的焦点。而屋内的人隔着一道屏风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
许问手指与手腕的每一个动作细节,甚至包括他身体的每一处起伏波动、每一次呼吸,其中仿佛都蕴含着某些奥妙,值得研究,可以与自己日常的表现对应参考。
屋外的人偶尔还会交流一下,屋内的人则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即使身边站上了多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也是一样。
他们表情非常凝重,这感觉,都不止是把许问当成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竞争对手了,更是一位值得请教的无言之师。
工匠确实讲资历、讲传承,但毫无疑问,最令人无可置疑的还是实力。
很多时候,由于门类不同、艺术有主观性等方面的原因,一个人的实力排位未必能得到公认。
但是,有些东西就是有目共睹、无可置疑的。
“这感觉……”突然,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者起了身,向前走了一步。
这种地方,能有张椅子坐的,身份可以说是不言自明。
他一直看得非常专注,这时突然起身,手扶着屏风,两眼里各流了一道泪水出来!
他已经非常老了,站都几乎有点站不稳,旁边有年轻一点的晚辈看顾着。晚辈看见他的泪水,吓了一跳,连忙问:“二爷爷,哪里不舒服吗?”
老者手一抬,阻止了他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莫明的难过……”
“我也是,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一些事情,那时候过得真有点苦。”旁边另一个老者也轻轻地说,虽然没有流泪,但眼眶也有点湿润。
另一边的老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注视着许问的脸。
他的表情微凝,眼神中有些难以形容的东西,让人觉得他年纪虽轻,但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情。尤其是他们这些人年华最盛时遇到的那些艰难困苦,他都非常清楚,甚至也亲身经历过。
工匠,尤其是他们这种追求艺术极致的类型,其实都是非常依托于世道的。
世道好了,才有他们生存的空间。他们年轻时运气不好,没赶上好时候,结果临到老了,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现代工业的冲击。
各种复杂心绪涌上心头,几人同时一凛,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们的这些情绪,明显是被许问带起来的,是与他的情绪产生了共鸣!
没过多久,他们心中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
新奇、喜悦、与世界的无尽好奇与深思,对完成作品的期待与执着,对自身技艺无止境的追寻。每获得一些进步,都会让人觉得振奋,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也能感觉到这整个世界。
这是他们曾经有过的感受,这是所有人都曾经有过的感受,只是有的强烈而清晰,有些连自己也没有真正意识到。
而无疑,屏风后面这些貌不惊人的老者,全部都是相关方面的佼佼者,在艺术与情绪上天生就有极其敏锐的天赋。
所以,他们全部都感觉到了,而且从许问唇边的笑容就可以看出来,这确实是因他而起的,他竟然能用自己的情绪,牵引带动他们所有人!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老者们下意识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震撼。
佳作能以情动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他们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一个工匠能仅仅依靠自己往作品中投入的情绪,就让他们全部心有所感!
…………
“天工第二境。他赶上你了。”
连天青一直不为人知地站在一边,注视着许问的工作。
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连天青转身,看着眼前这人。
他淡漠而俊美,相貌极佳,但头发花白,面容削瘦,从骨子里透着一些似生又似死的气息。
“荆承。”连天青从未见过他,却非常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754 非我
球球不会说话,许宅的事情一直是许问一个人的秘密,无人可以述说。
所以,在连天青来到这里之后,他在闲聊中如实对他说了全部的事情,包括荆承的存在,他与许宅莫名的联系,以及前后发生的奇特变化。
随着时间流逝,许问对许宅的掌控日益增长,也对宅子里的各种情况有了一些特殊的感应。
他仍然不知道荆承是谁,为什么会在许宅里,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能隐约体会到他与许问之间的牵连。
荆承跟许宅……好像是一体的,两者的气息相互勾连,几乎连接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他确实有实体可以接触到,许问会觉得荆承是这宅子的精魄什么的。不过就算是现在,他也不能确定他真的就是真人。
这些情况他都对连天青说了,连天青对此印象很深,现在他看着对方,非常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荆承扬了扬眉,往旁边走了一步,目光从连天青身上移开,看向许问。
许问浑然不知所觉,整个人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工作里,谁也不会怀疑,他今天的状态极佳,境界与之前又有了明显的跨越。
不过如果他转头看见就会发现,一段时间没见,荆承虽然没有恢复最早时的状态,但也没再继续老化下去,相比最后一次见面还年轻有精神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他与连天青一近一远,站得并不算太远,比较起来,两人竟然有一些微妙的相似,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两兄弟一样。
“听说你失踪很久了。”连天青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人,难得首先提起了话题。
“半死不活,随时要死,但现在暂时好像还能活着。”荆承说得干脆利落,仿佛生死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你失踪的时候去哪里了?”连天青又问。
“你觉得你的那个世界,是什么?”荆承没有直接回答,却是来了一句反问。
他答非所问,连天青却紧紧注视着他,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了一些什么。
“是什么?”他紧接着问。
“你在来到此处之前,对此没有过疑惑吗?”荆承仍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了一句。
连天青缓缓眯起了眼睛,移开目光,与荆承看向同样的方向。
许问从圆刀换成了平凿,正在进行圆雕。
圆雕是把材料雕刻成立体三维雕塑的手法,许问这件作品的综合性非常强,圆雕只是其中之一,规模相对比较小,布局主要在角落。他雕刻得细致而快捷,一把平凿几乎被玩出了花,刃锋刃尖甚至手柄,每一个部分都能用来制作。
他的速度并不慢,早已胸有成竹,以连天青的目光能够看出,他的指掌之间有一股淡淡的气流,萦绕在他身周,与他周围的一方天地,以及更远处的人们交汇纠缠在了一起。
这股“气”是对着他眼前的工具与材料而去的,但无形之中,他可以影响更多的东西,这明显就是天工第二境的特征。
但连天青不用去观察周围其他人就知道,他们也许会有一些轻微的感应,但其实并看不到这股气。
是因为这些人实力境界不够,还是因为别的一些什么?
譬如说,他所在的世界,甚至他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吗?
“确实有。”连天青回答道。
荆承没有动作,但连天青知道他在听。
“年轻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这个问题。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我知道它的存在,是因为我能感受到它。但我的感受又是真实的吗?如果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呢?更有甚者,如果连我也不是真实的呢?”连天青缓缓说道。
他说得很流畅,显然这些确实是他思考过无数次的问题。
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
哪个年轻人没有胡思乱想过?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天才工匠,非常年轻时就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基本上已经算是艺术家了。
艺术家的瞎想,能叫瞎想吗?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也许不是真的,我也许也不是真的,但那些美,一定是真的。那一处亭台,一盏石灯,一块碑文,一扇木窗。这些必定是真的,其中所藏,尽皆是美,绝非为我。”
说到这里,连天青的声音变得坚定,几乎是斩钉截铁。
“那你为何还有惑?”荆承问道。
连天青一怔,猛地转头看他,然后久久没有动作。
有一个问题,许问问过,连天青也思考过。
天工无惑,字面意思好像很清楚,但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的结果还是条件?
这是指,成为天工了,就可以没有疑惑了;还是说,只有没有疑惑了
,就可以成为天工了?
但无论是哪边,是人怎么可能没有疑惑?就算是现在这个拥有了难以想象科技手段、可以探索比以前更多东西的世界,不能理解的还是非常多——甚至比以前更多了。
人真的能没有疑惑?没有疑惑,那还是人吗?跟神仙有什么区别?
但谁也不会觉得成为天工就成神了,说到底,那只是实力更强、等级更高的工匠而已。
那么天工无惑指的究竟是什么?
无的,是什么惑?
现在两人谈及这个话题,荆承突然发问,连天青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一道霹雳劈在了他的脑海中,让无数以前混沌不清的东西变得雪亮一片、清晰分明。
在那个被许问称之为班门的世界,他见识过很多,思考过很多,经历过很多,有些事情早已释怀,有些事情至今不能放下。
来到这个世界,他遭遇了巨大的颠覆,见到了更多的东西——比许问知道得更多。
在这个世界,他仿佛并不受什么束缚,顷刻之间就可以跨越千里,他甚至还去过了大洋的另一端,在另一个世界只听说过的地方。他也曾无人所知地坐在图书馆的角落,一本接一本地翻完了一个又一个的书架。
深切地看过了两个世界,他又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个问题。
我所出生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我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时,荆承的发问让他所有的思绪全部串联在了一起,他的手轻轻按在了旁边一盏石灯上,手指一阵虚化,像是全息投影信号不好一样晃动了一下。
灯旁有一条小溪,石灯潮湿,上有青苔。然而连天青的手落在上面,始终洁净,没有沾上半点青泥。
但他并没有关注这些,而是非常专注地看着许问。
他还是能看见许问指掌之间的气,它影响着他周围的人与那一方天地,但更多的,还是贯注进了他手中的木料里。
这让那方寸血榉具备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光辉,与别不同,绝非为我。
连天青看了很久,良久之后,释然一样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屋内的许问突然一惊,动作停住。
他的耳畔突然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声响,而就在刹那之间,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声音!
755 不见
那声音非常奇妙。
它难以形容,像是无数工具一起敲打发出来的,锤、锯、斧、凿、刀,用在各种不同材料上,一起发出的声音。
但它们又绝对不乱,层次分明,徐徐递进,好像一首交响曲的各个声部,混合出了恢宏而灿烂的堂皇感。
仔细听过去,它的细处还有很多声音。风鸣鸟叫,虫吟水流,全部都是自然的声音。它被下方工具的声音烘托着,像是无数光与风的碎絮,飘浮在洪流的上方,时而飘落下来,与其完美地混合,不分彼此。
这声音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完全地把许问吸引进去了。
就在它持续的这短短一段时间里,许问心中掠过无数明悟,灵感绝至沓来,无休无止。
但在这一瞬间,他突然也意识到了这声音是什么——天道鸣音!
顶级工匠晋升天工时,所有同行耳边会响起的那个声音!
当初知道这回事的时候,许问就倍感不可思议,觉得这太玄妙了,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而现在,他陡然听到这个声音,却完全来不及去想它是怎么来的、是谁引发它的,只能完全地沉浸在里面,感受那如洪水一般汹涌扑过来的一**领悟与感触。
天道鸣音,准确来说是天工鸣音,仿佛是对工匠的一种恩赐。
在晋升的同时、天工鸣音响起的时候,天工把它的毕生所学分享给了自己的后辈们,是心与心的接触,没有任何保留。
许问抬着头,贪婪地吸收着。要说的话,这个天工鸣音其实并没有直接给他灌输什么新的知识和技能,就是把他以前已经掌握了、或者现在正在思考的东西全部理了一遍,让晦涩不明的东西变成清楚,让没想透彻的逻辑开始理顺,同时让他回忆起了在两个世界所知所见所闻的所有细节,让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己。
天工鸣音过去得很快,但这种强烈的情绪却没有马上消失,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回过神来,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许先生,你怎么了,没事吧?”一个人走到许问身边,关切地询问。
是武斯恩。
许问今天早上开始工作前见了他一面,他给他换了新的地方,稍微交待了一下,后来再没见他人了。
其实许问知道屏风后面有很多人,屋外更多,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但他并不在乎。这种东西都会影响到工作的话,只能说这个人定力太差,放到旧木场得是没饭吃的。
不过话是这样说,武斯恩和其他人确实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一直没来打扰过他,现在突然过来询问,可见刚才那一会儿他是真的表现得很异常了。
“没什么……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许问回过神来,匆匆扔下一句话,放下手中工具就出门了。
屏风后面的人给他让出道路,很多人都在行礼,非常尊敬。
放在平时,许问会礼貌地一一回礼,但现在,他只是匆匆一点头,目光扫过人堆,没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就匆匆穿过人群,继续往外走。
外面也很多人,见他出来纷纷行礼。今天也是个晴天,太阳很好,阳光晒在他们身上,烤出一阵白炽的焦热感。
许问眯了眯眼睛,还是没看见那个人。
师父不在?
会在这种时候引起天工鸣音的,除了连天青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难道他这时候晋升天工了?
他怎么不见人影?
他为什么晋升?晋升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突然不见,是因为回去了另一个世界吗?
“怎么了,许先生是有什么不舒服吗?”旁边一个人关心地问道。
许问的目光扫过那个又白又瘦的中年人,摇了摇头,紧接着又问道:“刚才,就是我出来之前,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什么样的声音?”白瘦中年人皱眉反问。
“很奇怪的声音,像一道河流,又像有很多人一起在耳边做活。”许问简单描述了一句。然后,他看了看白瘦中年人的表情,笑着转移了话题,“也许是我幻听了。抱歉,去一下洗手间。”
白瘦中年人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转头去问他身边的西装男: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到处都是声音,你在说什么?”西装男没听见许问的话,奇怪地反问。
“嗯……”白瘦中年人陷入了深思。
卫生间在一丛修竹后面,修得安静幽雅,竹影横斜。
许问只是找借口走开,没打算真的上厕所。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试探着叫了一句:“师父?”
周围只有风声竹影,并无他人,更没有那道熟悉的影子。
许问皱着眉,正准备再叫两声,突然看见另外一个人从竹子后面转了出来,带着一贯地漠然,向他点了点头。
“荆承?”许问有些惊喜。荆承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知道去哪了,许问还有点担心他呢,现在看见他回来,还是挺高兴的。
“你没事吧?”他打量荆承,发现他虽然不如刚见面时年轻,但还是维持在了一个比较稳定的状态,看上去还不错。
“嗯。连天青晋升天工,已经不在此处了。”荆承道。
“他回去了?”许问带着一点意料之中的感觉,又问。
“那也没有。”结果荆承出人意料地回答,“他不在此处,但仍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许问一怔,完全没听懂。
“等你也晋升了天工,你明白了。”荆承说。
他在我身边,然而我看不见,只有我也晋升了才能懂?
许问更加迷茫了,然而同时,他的心里又浮起了一个非常不祥的预感,问道:“那他能回去……回去那个世界,见到林林吗?”
“能,只要他自己愿意。”荆承简短回答。
“那就好。”许问松了口气。
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但看这样子荆承也没打算回答他。
成为天工就能明白?
许问仰头看着天空,刚才天工鸣音那一瞬间的感受,至今仍然残留在他的脑海与身体中。
“我回去工作了。”他转身,也没跟荆承多说什么,回去了自己的工作棚。
756 意动
这里毕竟不是班门世界,除了许问,没人听见天工鸣音。
而在其他人眼里,许问也就是出去解决了一下生理问题,就回来继续工作了,没什么奇怪的。
然后,有少数人发现,就在这么短的一点时间里,许问又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变化非常细微,但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可能就是一个平削,一个深凿、一个切角,他比之前又讲究了不少,而这种“讲究”又是自然而然的,仿佛发乎于心,应用于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又有进境了。”一个老者用气声对旁边的人说。
“不可思议。”
对于绝大部分工匠来说,工作的过程就是一个思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有所进境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无论什么行当,进步总是在低级别的时候更容易实现,越往上走,你的改变就会变得越艰难,每一处微小的体悟与进步都值得好好庆祝一下。
许问的水平肯定是不用说的,在某个层面上,他足以令在场的大部分人望其项背而自感不及。这种层次的能力,他仍然可以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二次进化,这种领悟力……
在场的某些人突然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个年纪就可以达到这样的成就了。
刚才的天工鸣音对于许问来说,如同一次洗礼,在这样的洗礼中,他所学过的、所感受到的、所思考的全部进行了一次融合,变得更加圆融了。
他不骄不燥,全情投入,并不担心连天青现在的情况。
荆承说了,只要他晋阶天工,就能知道连天青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又说连天青随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女儿。虽然许问有点介意荆承有意无意带出来的那句“只要他愿意”,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代表连天青没有致命性的问题,剩下的, 就全靠许问努力了。
许问又想起了连天青曾经对他提到过的“天工体验”。
天工不需要精通全部的门类,因为到了某个层次,就能感受到技艺之间的相通之处,对其他门类也会有更多的了解。
譬如站在门外的这些人,各个门类的都有。
他们是明明不懂还过来凑热闹的吗?
当然不是。
他们的审美是同一个层次的,他们对技艺的理解都到了一定的层面,这就足以支撑他们聚集到这里,观摩可能完全不沾边的木工工作了。
那么,反过来说的话,其他门类的技术可以用到木工工作中来吗?
有人可以用石头做出榫卯的效果,也能雕出斗拱雀替,技术方面又有什么不能互通的?
现在正是周一中午,很多昨天的观众一边吃着中午饭,一边打开了许问的直播间。
其中不少人早上发现了《木音》,感受跟关龄的非常相似。
它虽然是人在工作时的声音,但更像是自然之音,听着就能让人心神宁和,从身至心地安静下来。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工作,能极大地集中注意力,工作效率都提升了不少。
有老板发现了这一点,直接拿它给办公区域当背景音,效果还挺不错。
一些人立刻趁机给同事朋友安利这个周末发现的新玩意儿,于是午休的时候,直播间瞬间涌进了一大批人,数量比周末的时候还要更多!
而此时,官方直播间也正在放许问这个,配上了嘉宾解说。
是嘉宾自己要求的。
坐在这里的嘉宾必定是某一方面的名宿,他要解说,没办法去许问现场,但他也想看啊。
于是他迂回着提了要求,表示许问虽然有官方直播间,人气也很高,但没有解说,外行人只能看个感觉,不能真正体会其中妙处。不如在正常解说中加大他那边的比重,让观众更容易理解,也可以让平镇充分利用这意外而来的影响力。
武斯恩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跟嘉宾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关于许问的制作,嘉宾确实也有无数的话想说,于是每次一切换到这里,他们的话就明显变多,干劲也变大了。
“噫,这是……”
今天的嘉宾名叫辛沉,是一个石匠师傅。与他搭配的主持人名叫游徐
行,不是工匠,但对传统技艺方面的学问也有一些了解,所以跟嘉宾们搭配得非常愉快。
这时他听见辛沉的话,也留意到了:“这不是木工的手法?是……石雕?”
“对!”辛沉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可不是石雕,还是徽派的手法,还可以这样用……厉害厉害!”
徽州石雕通常就地取材,常用两种石头。一种是黟县青,质地坚硬、纹理细密、光泽温和;另一种是褐色的茶园石。两种石头材质不同,雕刻出来的效果也非常不同,总体上来说风格偏向古朴,多种雕刻手法相互融合,平面中见立体,立体中又能感受到平面的画意,地方色彩浓厚,风格相当突出,是传统石雕的代表派别之一。
辛沉的眼睛紧紧盯着大屏幕,简单介绍了徽州石雕的主要特色,话没说完,许问的手法又变了。
“这是……堆塑?”泥石相通,许问的新手法虽然不是辛沉熟悉的,但他也看出来了一二。
“堆塑?那不是陶瓷制作的手法吗?这不是浮雕?”游徐行能力毕竟有限,再加上堆塑跟木雕隔得太远,有点跟不上辛沉的脚步。
“不是浮雕,是堆塑,你看他的手法,明显有差别。这还是在强调雕刻的古朴感与写意感,跟前面的徽雕风格是一脉相承的。还可以这样用啊……石雕上仿佛也可以借鉴。”辛沉摇头晃脑,两只手在空气中舞动,已经模拟了起来。
“原来手法技巧已经变了啊,我真没看出来。他这技巧也太圆熟了吧,游刃有余,感觉信手拈来一样。”游徐行感叹。
“确实确实。他已经不在乎什么技法不技法的了,只要能为我所用,那就拿来用。一切我们说雕刻的高层次境界能‘刀随意动,意指刀达’,他这又高了一层,无刀无技,天地皆随我意动。”辛沉大声赞叹。
“无刀无技,天地随我意动。”游徐行重复了一遍,最后一个“动”字刚刚落下,天色突然黑了下来,连带着直播间也变暗了。
嘉宾和主持一起抬头看向窗外,只听见一阵滚雷掠过,下雨了!
757 恋爱与婚姻
突然打雷下雨,还下得挺大。雨点子像手指头大的珠子一样从天空上落下来,砸在屋檐上、树叶上、地面上和人的身上,天地间顿时蒙上了一层雾气,视线都有点模糊了。
人群一片骚动,武斯恩愣了一下,连忙叫:“快快快,去旁边屋子躲雨!”
他一边叫,一边指挥工作人员疏导人群。
院子里很多人,雨直接砸下来,淋湿了他们的头发衣服,原先光鲜的现在也看上去有些狼狈了。
大部分人在跟着工作人员避雨,但也有几个人没有动作,他们抬着头站在雨地里,怔怔地发呆。
武斯恩有点纳闷,亲自走到一个人的身边,伸手准备把他拉去屋檐下面,却看见他抬头看着雨,嘴里轻声自语:“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怎么回事……?”武斯恩不解地问。
夏日午后疾雨,这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奇怪的?
这时,砰的一声,旁边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快步走了出来,同样抬着头看天,嘴里叨叨着:“真下雨了?”
“辛老师?您不是正在直播吗,怎么出来了?下雨有什么不对吗?”这人他比较熟,武斯恩直接问了起来,说着他灵机一动,开了句玩笑,”难不成不雨还是许问引起来的?”
“这可不好说。”辛沉是直播中途跑出来的,他看着雨,又摊平手接了两滴,轻吐口气,转身回去了摄像机面前。
不好说?什么意思?武斯恩好奇极了,跟了进去,在摄像机旁边看。
“真的变天了?”游徐行也在探头探脑,问辛沉,“您刚才说许问‘天地皆随我意动’,这是形容还是真的会发生的事?你话音刚落就下雨了,难道这雨真的是随许问的意而来的?”
天地皆随我意动?武斯恩这才知道辛沉为什么吃惊,他有点不可置信,但心里同时又咯噔了一下,意识到这样的话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悄悄地摸出了手机,设成静音,在旁边打开。
另一边,辛沉没有马上回答游徐行的问题。
他沉吟了一下,缓缓道:“理论上来说,这应该就是个巧合。”
“那不理论地说呢?”游徐行敏锐地追问。
“……我们辛氏石匠,追
本溯源的话,最早出现在明代,距今一千多年。”辛沉话题一转,说起了家族的传承。
“真的是挺久了,延续到今天还能发展得这么好,很不容易。”游徐行配合地说。
“明朝时候,我们家先祖大字不识一个,纯粹靠着两膀子力气、一身的手艺行走天下。不识字,画图也讲不清楚,手艺也好,行内的秘辛也好,就靠口耳相传。”
“那最后传下来的,不是很不准确?”
“对,所以很多东西就这样流失了,还好我辛家人算得上聪明,后续又发明了不少,这样一代代地,把千年以前的技艺传承到了现在。”
“了不起。”
“同时传下来的,还有一些行业内的秘辛和传说。就跟你说的一样,时间太久了,是真是假,是不是准确都很难搞清楚了。而且那时候的人见识确实少,一样东西我们现在看着也许挺正常,被他们一说,就变得玄乎了。”
“对,很多神话传说,也都是因此而生的。”
“我记得流传下来的有一条,就关于天地异象。”
此时,武斯恩正在一边看微博和一些论坛,一边听辛沉说话。
听到这里,他竖起了耳朵,知道戏肉来了。
“据说工匠练至化境,能天人合一,工匠本人与所掌握的材料达成极度的一致,产生共鸣,了解它的前世今生与各种细节。”
“这个我知道,许问大师昨天展示过一次!”
“对,但我并不完全同意方守一大师的解释。通过解析表面特征来探知材料内部的情况,就理性而言可以这样解释,但工匠可不是福尔摩斯,最需要的可不是观察力。”
“那是什么?”
“你想一想,你在碰上心爱的姑娘的时候,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想法你都能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你是福尔摩斯吗?”
“哈哈,辛大师这比方真是前卫。”
游徐行笑了两声,表情突然有了一些变化,仿佛想起了过去的事。
“不前卫,就是这样的。”辛沉认真地说,“我是个石匠,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觉得这石头就是我的情人,我的老婆,每天抓耳挠腮,就想多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情。那时候就
觉得我爱她,她不爱我,我就每天努力,真是睡觉都要抱着块石头,摸着它睡。”
“太努力了……”游徐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些惊讶。
“不是努力,就是喜欢。只努力会觉得苦,喜欢的时候不会。”辛沉认真地说。
“那后来呢,她回应了你的感情吗?”游徐行问,不知为何感觉有点向往。
辛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着头,仿佛在回忆,在思考。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追求得不那么勤快了。但各种原因,我还在从事这一行,感觉就像变成了怨偶……不,也不是怨,就是那种七年之痒的夫妻,还过在一起,但也没太多热情了,就是为了过日子过日子。”辛沉有点迷茫地说着,带着一些突如其来的明悟。好像在此之前,他也没太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此时因故意识到了,陡然感到了惆怅。
“……有点可惜。”游徐行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唔。”辛沉应了一声,仿佛在想着什么。
“辛大师的意思是,许大师的天人合一,是因为跟材料两情相悦了?”游徐行毕竟是比较专业的主持人,虽然也起了一些情绪,但还是及时把话题拉了回来。
“对,热爱、专注、与物有一种性灵的交流。纯粹物理上的解释的话,方守一大师说得也没错,但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更心流一些的反应。”
“没想到辛大师对哲学和心理学也有研究。”
“浅尝辄止而已。”
“那这跟下雨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层次的心流,可能引发天人合一的效果。在一些记载里,能熟练进入这种状态的工匠,我们尊称其为墨工。墨工之上,还有更高一层的追求,称为天工。天工造物,天地所感,风动云从。到了这个境界的时候,就可以引动天地异象了!”
“……很不科学啊……”游徐行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看向窗外。
雨密成线,溅地成雾。
不管辛沉说的是不是真的,现在确实是下雨了。
要说的话这也许确实只是个巧合,但是……
“网上要炸了啊。”游徐行喃喃自语道。
756 浪起
网上果然炸锅了。
辛沉的话说到底只是一种可能,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这场雨跟许问有关。
但上网的人哪管这么多,他们要的就是猎奇,就是噱头。
辛沉的话说出去没多久,一个名为“许问呼风唤雨”的话题就被刷上热搜,而且点进去看,热度高的几条微博都不是那些常见的营销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大v和一些私人帐号。
他们用最简洁易懂的语言总结了在许问直播间发生的这些事情,有的用最快的速度剪切出了许问直播间和辛沉直播间的视频,有的渠道更广一点,配上了许问直播间外面那些人面对下雨时的照片,点出了其中一些没有躲雨,而是怔怔站在雨中发呆人的名字和身份。
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都可以看出来,面对这场雨,他们也是感到突然,没有防备的。而且,他们也因此感到了吃惊。
一场雨而已,有什么好吃惊的?
这只能说明,有辛沉那样理解的不止他一个,他们也觉得这场雨来得奇怪,来得不正常,跟许问相关!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更加齐全地总结了这件事。从探古活动开始,到许问捡漏,到天人合一,到木音那首“歌”,一直到现在,把全部事情串了起来,完整地讲了一遍。
很多人也许之前在热搜或朋友的转发里看到了其中一部分,要么被朋友推荐了木音,总之不少人都接触过这件事,但是不完整。现在看到了整合贴,才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件事跟他也有关,那件也有关!
热度不断盘旋上升,就如游徐行所想,很多人顺理成章地把这场雨跟许问的工作联系到了一起,开始绘声绘色向周围人宣传:“天工造物,天地所感,风动云从。他那一凿子下去,真的就引动天地,开始下雨了!”
当然也会有人反驳,说这只是巧合。然后就会被人反问:“你没看见旁边那些人的反应吗?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吗?他们都觉得是,为什么就一定不是?”
不久,平镇展销会就联合当地发布了辟谣消息,确定这是一场正常的雨,云团流向毫无问题,事前也发布过天气预报。
但网民是不会管这些的,他们从来都只看自己想看的信息。
所以,他们默默地忽略了这条辟
谣,继续宣传许问的事迹,把这件事的热度炒得越来越高。
事实上,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件事不是真的,但平镇展销会的辟谣确实也没有形成足够的证据反驳这件事。
在某种玄幻的想法里,也会有人坚持认为:不是说了云动风从吗?你怎么能保证这云不是许问引来的?他又不是才开始做,已经做了两天了,足够行云布雨了!
总之,这件事是解释不清楚的,武斯恩只能喜忧掺半地接受这个热度。不管怎么说,平镇展销会这次是真的出了圈,被更多的人关注到了。
这是他们前几年一直想做,而没有能做到的事。
这一波的热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并且迅速体现在了方方面面。
首当其冲的就是各直播间的热度,无论官方的还是个人的,都有了全方位的提升。
当然最显眼的还是许问的,直破千万大关,不仅在古艺新作这个门类里独占鳌头,跟同平台的其他头部主播也能平起平坐了。
最关键的是,这还是下午,很多人都在上班,晚上才是直播人气最突出的时候。
平镇的人流量也再次有了提升。
上班族学生党是没法来了,但很多闲人和自由职业者从全国各地赶了过来,其中大量的艺术工作者。
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激发灵感的机会吗?
武斯恩的电话也变多了,一个接一个,手机几乎长在了他耳边旁边。
各方发来信息,想要寻求合作,什么样的都有。
大部分还比较正常,相关建筑等各种制造业,传统与现代的都有。武斯恩乐开了花,一一留下联系方式,一部分转给公司的各个部门,把工作分配下去;另一部分额外备注,准备亲自应酬。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离谱的。譬如有一家娱乐公司,觉得许问气质特别形象很好,也有噱头,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当明星。
武斯恩好险直接把电话挂了——
当什么明星?她知道许问这手本事有多厉害吗?
这是真正宗师级的人物,他会的一些东西放到现在可以称得上是活化石,涉及的技艺与境界,相比起其他大师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人物去当明星,不务正业都说得
轻了,完全就是暴殄天物!
心里愤愤地想着,武斯恩嘴里却还是表示得很客气。
这家娱乐公司规模很大,也很正规,具体要不要接受他们的邀请,还是得许问自己做主。
武斯恩记下了她的电话,结果对方话锋一转,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一样,跟他讨论起了以传统技艺为题材,做一档节目的事。
这正戳中了武斯恩的痒处,武斯恩跟她聊了好长一段时间,又交换了微信,约定了时间见面聊。
放下电话,武斯恩兴奋地挥了一下拳头。
不得不说,这次展销会才是真正出了效果的,之前几届的效果加起来也不如今年这一次!
不管做什么,还是要有明星人物啊。这样一个人的带动效果,比你干巴巴地做许多事效果都大多了。
这样说也许对那些普普通通做事的大多数人不太公平,但确实就是事实,没办法。
武斯恩叹了口气,又去看这一届平镇展销会的大明星。
许问完全没有为周围的那些纷纷扰扰所动,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他所做的这个东西由许多个部件组成,每一件都要雕刻,有的精工细作,有的写意流畅。
这时云收雨歇,那场疾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先前出去躲雨的那些人早就回到了原处,有的人还湿着,也顾不上打理,就继续看起了许问的工作。
他们已经从感应天地的震惊中醒了过来,越发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能错过。
看见武斯恩回来,一个人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武总,所有的这些录像,到时候能拷我一份吗?”
武斯恩认得对方,尊敬地道:“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真的是太厉害了,他在这里面用到的失传技艺,以及融合进来的其他门类的技艺,太厉害了,足可被收录研究,形成一门新的专业!”
他话音未落,武斯恩的电话又响了。
铃声突兀扰人,周围无数道目光投过来,武斯恩道了声歉,连忙出去接。
刚刚听清对方的身份,武斯恩的声音就有点变调了。
“国家文物局的特别顾问组过来了?已经出发了?今天就能到?”
757 顾问团
许问今天晚上的晚饭也是在平镇吃的,武斯恩坚持要请客,许问也没有拒绝。
席上,武斯恩跟他讲起了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此次平镇展销会带来的种种可喜成果之类,许问的心思明显没有全部放在这上面,但还是很认真地在听。
武斯恩早就已经发现了,虽然还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但许问一点也不会有过多的优越感,自命不凡之类。
对于传统技艺的受关注度,他跟他一样重视。
显然大家都很清楚,只有足够的关注与热度,才有更多的资本介入,才会让一个行业快速地发展起来。
听到最后,许问停下筷子,抬起了头,问道:“国家文物局的特别顾问组?”
“对,一些专家,来头挺大,听说是来给万园市一座古宅做调查的顾问的,本来还有段时间才过来,结果听见了咱们的事,打算提前出发过来看看。他们指名要见你,让我帮忙联系一下。”武斯恩说得很清楚。
“一座古宅?”许问问。
“对,听说是市内的,私宅。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宅子,竟然直接请动了国家文物局。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地方文物局先动的,由地方上报国家。这会儿是国家文物局直接来,牛逼了。”
“咦咦咦?是咱们的吗?”荣显高小树这两天一直跟着许问,现在也在饭桌上。荣显一听武斯恩的话,马上想到自己的爷爷,直接问出来了。
“咱们的?”武斯恩看许问。
“对,我哥有一幢老宅子,可牛逼了,就是有点破,需要好好修一修。之前我爷爷过去看了看,说可以帮忙申报一下,没想到还挺快的。”荣显稍微有点含混,但还是把事情说清楚了。
“你爷爷……”武斯恩额外看了荣显一眼。
以他的眼力,一早就看出这小孩的来历很不一般了。毕竟穿着打扮仪容气质,都是露在外面的,荣显也没有刻意掩饰。
而且这几天,他跟着许问跑进跑出,端茶倒水递工具,一点架子也没有,甚至很明显地对木工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武斯恩意外了一下,就把这事忘在了
脑后。
但普通的有钱人家孩子,长辈也是使唤不动国家文物局的啊……
啊,对了,姓荣,这个姓可不常见。
“什么样的宅子,我可以看看吗?我这里也有一点关系,可能可以帮上一点忙。”武斯恩心有明悟,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转向许问,问了起来。
话音刚落,他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对了,你参加探古也是因为这个吧?修宅子需要材料,你要那十库的材料?”
“对。”许问简洁回答。他吃饭很快,两句话功夫已经把碗里的饭扒了个干净。然后他擦了擦嘴,问道,“可以看,现在我就要回去,要一起吗?”
这也太雷厉风行了,武斯恩有点意外,但他很快就跟着站了起来:“行,他们大概下半夜才到,正好去看了,到时间赶回来。走走走!”
两个小孩还是留在平镇,所以只有武斯恩跟许问一起走。
许问没有车,这两天都是打车来回,今天正好可以让武斯恩开车。
“还是可以买辆车的,现在没车挺不方便。”武斯恩说。
“嗯,过段时间应该就会买了,我有驾照,就是之前没想到一直会呆在万园市。”
“哦?许老师不是本地人?”
“对,就是因为这座宅子过来的。之前我在帝都,无意中接到了一封信,说我曾祖父给我留下了一座宅子……”
这段经历都没什么可隐瞒的,许问之前也对荣老爷子说过,这时候又说了一遍,武斯恩都听呆了。
“就这样白拣一幢古宅?”这也算得上是都市传说了,武斯恩脑补了一下,觉得有点爽。
“嗯,里面还有很多古玩,捡大便宜了。”许问笑笑说道。
“但你没打算出手,准备自己修?”武斯恩毕竟是行内人,想清楚知道,就不会像普通人那样觉得许问是占了巨大的便宜。
“对,曾祖父遗言,也是希望我能将它修好。”许问点头。
“这可真得费不少钱吧?材料要钱,人工也要。”武斯恩想了一下就觉得头皮发麻。
“我
本来想把宅子里的古玩修好,出手换钱再来修大宅的,但不久前遇到一位长辈,他问我难道要修一个里面空荡荡的宅子?然后建议我向国家文物局申请保护,这样可以拿到一些经费。”
“不愧是荣老,有见识。而且有他帮忙,申请也会容易点。”武斯恩是帝都人,承运公司也是有背景的,他之前就听出来荣老爷子是谁了,这时候也没有掩饰。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背景,他看出了更多的东西。
“不过国家文物局能这么快组建起顾问团,赶来万园,主要还是因为最近你做的这些事。近几年上面一直都很重视文化和技艺传承方面的事情,你这么年轻,又拥有这样的大传承,不管是宣传还是实际都很符合上面的需求,再加上这段时间展销会造成的实质影响力,他们马上赶过来还是挺正常的。”
武斯恩说着有点兴奋,捶了一下方向盘,道,“太好了,没准咱们可以借这股东风,把摊子进一步做大了!”
他说得激情洋溢,许问也被他感染了:“嗯。我的第一目标当然还是修好宅子,不过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你也尽管提。”
“那可不行。”武斯恩心里兴奋,嘴上也取笑了起来,“不能我提了你再帮忙,太见外了,你也是这件事的一员!”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许问同意。
一路闲聊,许问大致给武斯恩介绍了一下许宅的情况,两人的关系拉近了很多。
“一会儿看完了,你跟我一起去接顾问团吗?已经给他们安排好酒店了,就住平镇旁边的行舟。”武斯恩问。
“我……有点事,还是不去了吧。”许问说。
“没事,你先忙你的。”武斯恩没有在意。
许问看向窗外,已经到曲河附近了,周围非常安静,只有河水的声音在附近喧哗。今天平镇的雨下不久就停了,这边维持的时间好像更长一点,树叶上残留着白亮的水迹,空气中也满是草与土的清香。
他轻吐口气,心想:再等一晚,就一晚。
也不知道她见到师父了没有……
758 自成逻辑
他们从平镇赶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没一会儿天就黑了。
武斯恩进门一片漆黑,满地找灯:“灯呢?”
“这里还没有通电。”许问无奈表示。
“没……没通电?这什么时代了,你对得起国家的村村通工程吗?”武斯恩跟许问熟了,说话也比较没有顾忌了些。
“确实对不起,不过我还没完全考虑好。”许问说。
“没考虑好什么?”
武斯恩话音未落,许问走过去门厅旁边,点燃了石灯里的蜡烛。
石灯是原先就有的,蜡烛是他最近放进去的,还能点着。
这灯仿佛经过特殊设计,烛光反射出去,比平时亮了不少,偌大个门厅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芒,依稀能看清楚了。
武斯恩环视四周,轻轻吸了口气,赞了一句:“这也太美了!”
许宅的前厅破旧倾颓,倒了一大半,是被破坏得最严重的地方。但前面这座门厅却保存得非常完好。
门前有两棵朴树,意示仆从迎接,门上有一层层的砖石雕刻,每一件都精美非凡,纵有残损与水霉也只露出了风霜与时光的痕迹,反倒更增添了它的光辉。
如今一切展露在烛光之下,朦朦胧胧,幽静动人,墙上的每一道藤蔓仿佛都书写着岁月与优雅。
“确实,原生态才更美。”武斯恩迅速明白了许问的犹豫,“但不管是个人居住还是对外展出,肯定还是要用电的,就是要考虑一下,怎样才能不破坏原本的景观。”
“确实,我也是这样想的。里面还有,这里一共三进。”许问伸手向里示意了一下。
武斯恩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四周,跟上了他。
他是承运公司的负责人,也是很有见识的人了,他真没想到,一座小小的门厅,就能让他有点舍不得离开。
也许是因为只有一盏烛灯,更有氛围的缘故?
武斯恩一边深思,一边跟着许问往里走。
当许问点起第二盏烛灯的时候,他忍不住叫出了声来:“哎哟,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里我分析过,应该是有人集体租住过一段时间,又经历了打砸,被人放火烧过。后来无人居住,藤蔓丛生,看上去情况确实比较糟糕。”许问说。
武斯恩是经历过古建筑保护的初期规划的,
他沉思片刻,问许问道:“你去查过万园历史上的县志没有,有没有对这里的介绍?”
“查过了,没有。”许问确实查过。
“那街坊邻居呢?有没有祖辈生活在这里的?他们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我也打听过,这里以前叫大工巷,据说有不少出名的工匠在这里住过。后来动/乱时期,他们基本上都搬迁了出去,后来搬来的人知道这座废宅,但没进来过,也不知道详情。”
“完全没进来过?”
“对,我问过好几个年龄段的人,小时候有没有来过这里冒险,他们都说没有,莫明对这里有一种畏惧感,不敢轻易靠近。”
听到这里,武斯恩忍不住多看了许问一眼,道:“查得挺周全的啊。”
“是,当初接手这宅子的时候,也感觉非常好奇。再者,知道它的更多信息来历,也更有利于之后的修复。”
“确实,文物局的那些专家回头也会调查这方面的内容。”
“希望他们能查到更多的东西。”
这话许问说得真心实意。
一开始对这里进行调查的时候,许问真是挺小心翼翼的,生怕别人发现这里有什么不对。
然而调查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想多了。
许宅确实是真实存在的,虽然里面有一些情况对他来说很奇怪,甚至给他带来了特殊的经历与特殊的人生,但它存在于这世间的方式却非常自然,逻辑自洽,清晰分明。
你完全不用担心它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它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座等待修复的老宅子。
所以,许问确实很想查出它更多的信息内容。不管怎么说,信息越丰富,后续修复起来能够参考的内容越多,工作的时候也会越从容。
他带着武斯恩继续往里走,到了四时堂。
这里外有石灯,内有烛台,点燃之后,比其他地方会更加明亮,但整体来说,还是幽暗朦胧的。
毕竟古人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夜晚的照明只是权益之计,不像现在到处都是灯,有丰富的夜生活,城市区域几乎不夜。
然而,幽暗朦胧的环境不仅没有显得诡异,反而更增添了此处的美感,从进门开始,武斯恩几乎就是屏住呼吸的,走到后院池塘旁边才放松下来,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我知道荣老为什么建议你申报国家文物保护了,这座宅子确实有这样的价值,甚至值得一级。”武斯恩真心实意地说。
“而且刚才我还一直有一个疑惑,到现在也算解开了。”他顿了一下,又道。
“什么疑惑?”许问不解地问道。
“这里是曲河路,前面大量园林,从古代开始就是士人和官宦聚居的地方。按理说,工匠是没资格住在这里的。”武斯恩对古代工匠的地位非常清楚,“我之前一直在想,这地方地理位置不错,怎么会叫大工巷,有工匠聚居在这里,挺不可思议的。现在看下来,这种水平的工匠,在古代也很少见,也算得上是艺术家,说不定还有个工部的官职什么的,住这里就挺合理了。”
“但这样的话,万园的县志里不会没有体现。”
华夏传承的一大牛逼之处就是各地的地方志,记载了当地发生了重大事件,经常能为文物断代提供巨大帮助。
万园自古便是繁华之地,地方志记录详细传承完整,如果许宅的建造者在当时就很出名的话,在里面一定会有体现。
“唔,有道理,是我脑补太多。”武斯恩迅速承认了错误,“不过还是很好奇,这么美一座宅子,究竟是谁建造的?”
这一点,许问也很想知道。
武斯恩没在这里逗留多久,约摸一个小时,他看了看手机时间,就向许问告辞了。他要赶去机场接文物局的顾问,临走时向许问保证一定会向顾问团介绍许宅,把今晚的感受如实传达给他们。
许问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当初他是个货真价实外行人的时候都能一眼被这里吸引,从事这一行之后更是愈看愈美愈看愈惊心。
那些专家只要不是心存偏见,许宅根本不用担心得不到它应有的评价。
武斯恩走了,许宅再次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许问转身,荆承站在不远处。
仿佛是个巧合,两人现在所站的位置恰好就是当初许问想要逃离这里时所站的位置。
许问在门口,荆承在他身后。
不过时光迁移,现在的他不会再想逃走了,两人对立,许问反而隐约有了一种主导的感觉。
”如你所愿,修复即将开始。你能协助我搭把手吗?”许问微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