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6 那月,那泉,那树
这问题也太刁钻了吧!
许问做事情向来就很专注,打水就是打水,哪里注意得到周围有什么树?
再说了,现在是晚上,黑灯瞎火的,哪看得见什么树啊。
朱甘棠这个问题……
许问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棵。
“最喜欢的是泉水旁边的一棵柏树,不太高,在水上投下了影子……”
“试着把它画出来。”朱甘棠拿起那支小羊毫,把笔交给他。
这时候墨也墨好了,许问拿起笔,在纸上停留片刻,开始做画。
本质上来说,他是会画画的,前前后后画过那么多图纸呢。
不过那都是炭笔,用羊毫还是第一次。
羊毫笔端非常柔软,触在生宣上,稍微一顿就是一团墨。
许问有点不太习惯,但到现在,他对肢体的控制力已经非同小可,很快就适应了,开始在纸上画出流畅而均匀的线条。
朱甘棠在旁边看着,扬了扬眉。
许问如实画出了他记忆里的那棵树,大小、高矮、枝干树叶延伸的形状……
画得非常准确,跟他记忆里的树一模一样,基本上是完美再现。
不过画成这样,许问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画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才放下笔,把画交给了朱甘棠。
朱甘棠安静地看着,看不出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把画交还给许问,诚实地道:“看不出你喜欢它。”
对这棵树,许问确实谈不上喜欢,这只不过是他唯一一棵有印象的树而已。甚至他都无法确定他画的真的准确。
所以朱甘棠这样说,他也无话可说。
“你再去看看那棵树,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如果不是,找到那棵你最喜欢的。”朱甘棠放下画,说道。
他说得很认真,于是许问就去做了。
阎箕就住在他们隔壁的房间,许问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走出来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阎箕在这些人里最为年长,体力不可避免地衰退,今天跑了一天的天云山,他是真的累了,现在披散头发,散开衣襟,看上去有点不羁。
“教他学画。”朱甘棠微
笑着说。
“半夜让他出门式的教法吗?”阎箕抱着手臂问。
“专门对他的教法。”朱甘棠说。
阎箕扬了扬眉,看了他一眼。
“学画画,无非绘形,画神。许问画得一手好图纸,捕捉物体形态,对他已经不是问题。至于事物的神髓……”朱甘棠缓缓道。
“匠与艺的差别,无非就在这里。”阎箕道。
“是。许问年纪轻轻,便已是墨工,匠技几已大成。他向我学习,无非是想更进一步。我已经告诉他,书画与其他技艺大有不同了。”朱甘棠说。
确实,匠技十大门类里,其他门类基本上都是由匠人完成的,只有书画基本上是读书人的专项,就连衍生出来的装裱也常常由读书人来亲自接手完成。
书画确实需要技巧,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但它包含的艺术追求比其他技艺更加明确,这也确实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许问独自一人走在黑暗的小径上。
虽然春天已经来了,但夜风还是有些微寒,周围并无虫鸣,只有夜鸟寒号,听上去有点瘆人。
许问当然不会怕,他记得朱甘棠的任务,仔细打量着自出门以来的每一棵树,但看来看去都觉得它们很像,除了形态树种以外,根本看不出来差别,完全分不出自己究竟应该喜欢哪一棵。
啧,真的有点棘手。
许问越走越这么觉得。
现在是夜里,周围一片漆黑,如果不是头顶还有一点月光,以及许问的眼神比较好,可能连周围的路都看不清,更别提分出那一棵棵的树。
但他还是耐心地走着看着,尽力去完成朱甘棠的要求。
他很信任这位新拜的老师,知道他这要求其中必有深意。最关键的是,他隐约能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
心与技,道与术,一直以来他都在全力以赴学习后者,现在,是接触前者的时候了。
哪棵树……
许问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不觉中,他回到了先前打水的那眼泉水旁。
他站定了脚步,看见了“那棵”树。
然后他意识到,这就是他先前对朱甘棠说的那棵,第一次他过来打水的时候,
唯一留下印象的那棵。
重新看见它的时候,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除了因为打水,他在这里停留了更长时间以外,这棵树也确实跟其他的不一样。
这是一棵柏树,瘦瘦小小,根扎在山壁间的石缝里,树冠昂扬向上,仿佛抬着头一样。
它周围没有其他“同伴”,因此月光也能无拘无束洒落下来,披在它的身上,显出它全部的形貌。
明明只是一棵树,却莫明地让许问想到一个词:矫矫不群。
许问之前对朱甘棠说喜欢这棵树肯定是有点敷衍的,但这时,他却真的坐下了,就坐在泉水旁边,柏树的下方,盯着它看了起来。
他坐在地上,双手撑在屁股后面,仰着头。
月光如水般铺下,与下方泉水相接,银色的月光与银色的水,几乎融为了一体。
周围杂树灌木很多,尤其显出了此处的空旷与僻静,许问看着那棵树,注视着它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他向来想得很多,满脑子都是事情。
事实也是这样,他总是很忙。
他拥有两个世界,无论在哪边,都要学很多东西,做很多事情。
这边有新逢春城,那边有遁世博物馆和文传会,两者之间还有许宅。
更别提他现在只会木工和石工,要走连天青的路子成为天工,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脑子里随时随地都塞满了东西,各种人各种事各种技术。
除非累到极点倒头就睡完全陷入无梦的睡眠,否则就算做梦,许问也只会梦到这些,没完没了。
而此时,他坐在这一眼泉水旁边,坐在这一棵柏树下方,坐在这一汪月光里面,却难得的完全没去想这些事情了。
他的大脑澄明得有如这片月光和这眼泉,心思宁定,什么也没去想。
不知不觉,光线偏移,由明变暗,再又暗变明。
天亮了,他坐过了这一整夜。
他眨了眨眼睛,从地上站起来。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触碰到天工第一境的边缘了。
687 心之树
朱甘棠起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许问打好的洗脸水和一壶热茶,还有一幅画。
朱甘棠含笑用了,拿起那幅画细看。
“不错!不行。”刚看见那幅画,他的眼睛就是一亮,接着,两个意思截然相反的词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是。”许问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错,是指作为一个新人来说不错,尤其是相比起许问昨天晚上的第一幅画,有了巨大的进步。
不行,是指他的实际水平还不行,有巨大进步的余地。
“看得出喜欢了。”朱甘棠看着画说。
“确实是喜欢。”许问微微笑着,转身出去,为朱甘棠准备早餐。
有事弟子服其劳,他拜朱甘棠为师,对方还不要学费,在生活上他当然要照应得更周到一点。
朱甘棠放下那幅画,喝了口茶,又忍不住把它拿起来看了看。
雪白的宣纸上,只有黑色的墨汁。许问并没有用朱砂靛青等其他的颜色。
由深入浅的墨色勾勒出了黑暗,凸显出了中间的那团光,月光与水相溶,映出隐隐波光。而无论是光还是水,仿佛都是为了中间那棵树存在的。
蜿蜒崎岖,那棵树为了生存紧贴着山壁,每一道树根努力向内伸展,汲取每一点土壤与水分。而尽管如此,它的树枝仍然是自在伸展的,尽力接触着月光、接触着蒸腾的水汽,在光与水之间,展露出独特的自由自在的骄傲模样来。
构图与笔法都有点青涩,还有些僵硬,但颇具巧思,尤其是柏树自由蓬勃的样子格外引人注目,令人印象深刻。
天云石居条件有限,许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把干饼和肉干放在一起用水煮一下,变得软和了再拿给朱甘棠吃。
“收个徒弟还是挺不错的嘛。”阎箕也起来了,正坐在朱甘棠的房间里,见到许问端着锅进来,立刻笑眯了眼,起身给自己盛了一碗。
许问本来也做了他的份,当然不会介意,他另外盛了一碗,恭恭敬敬端到朱甘棠面前。
朱甘棠微笑着接过,用勺子舀了舀,目光又落在了那幅画上。
这幅画初看还好,仔细看,却是越看越有趣。
朱甘棠竟然在里面看出了一些从未见过的技巧。
他知道许问是个彻头彻尾的初学者,连天青也没教过他这个,那只可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了。
这琢磨的……很有些门道啊。
光影、远近的距离、构图的方式……都是他以前在其他画里没有见过的。
“很有真实感。你这是借用了
绘制图纸的方式?”朱甘棠问许问。
这当然是现代画的技法。
许问其实没学过画画,上学时的美术课也基本上都被其他课的老师征用了。
但你身处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耳濡目染都会学到一些东西。
光影、明暗、透视,这些内容在中国画里不是没有,但确实没有有意识地广泛应用,许问当然也没完全采用,但整体的走向,展现出来的就是与中国画主流完全不同的写实流派了。
“如何?”许问没有回答朱甘棠的问题,反而问道。
“有些地方略显僵硬,但是很有意思,对我也很有启发。”朱甘棠摸着下巴说。
“僵硬……”许问看着自己的画,沉吟了起来。
“我来画一幅给你看。”朱甘棠来了兴致,也顾不上放在旁边的饭了,走到几案旁边,铺纸磨墨,开始画画。
许问无奈,连天青也老是这样,沉迷进工作里就忘了别的事情。当然,他自己也是这样……
朱甘棠灵感来了,画得很快。
他的笔法非常简练,三两笔就勾勒出了一幅月下柏树图。
他明显是在许问的基础上画的,构图与他的有些相似,但笔触简练而灵动,许问一看,就知道老师所指的僵硬指的是什么了。
一方面,是构图与笔法本身的。
无论现代还是古代,许问都习惯了用硬笔作图,拿着软软的羊毫他很不习惯,但仍然是当硬笔用的。
这使得他的画虽然有笔锋也有笔触,但所有的变化都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十分有限。
朱甘棠则不然。
他的笔法非常肆意,同样一支羊毫笔,在他手上已经不止是一支笔,而是他思想与灵感的延伸。他时而笔尖轻点,落下斑斑墨点;时而侧笔涂抹,快速抹出大片轻淡的墨痕。
另一方面,则是意态。
看着朱甘棠画画的样子,许问只想到了四个字:随心所欲。
不仅是技法随心所欲,思想也是。
他先让自己的整个人沉浸在那样的情绪与氛围里,然后再由心而发,心动然后笔动,从而画出这样的画来。
在这个过程里,他首先重视的是“感觉”,然后才是“技法。”
许问专注地看着,一边看一边思考。
没一会儿朱甘棠就画完了,放下笔看了看,自己有些得意地道:“近一年来我所有画作,以此为最。”
说完,他笑了两声,这才端起旁边的碗开始吃饭。
许问还沉浸在朱甘棠的作品里没有出来。
朱甘棠这幅画确实是在许问那幅的基础上画出来的,但整幅画已经有了巨大的不同,除了画的都是月下泉畔的树,乍一看几乎看不出是同一幅画。
但稍微仔细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两者确实是一样的,画的同一棵树。
朱甘棠画中柏树那种坚强又自由的感觉,与许问表达的一模一样,只是更自在、更强烈了一些。
那很明显,是许问限于技法与思路上的局限,想表达而没能表达出来的。
这一幅画,仿佛把许问带到了昨天晚上,让他再一次看见了那幕情景,感受到了当时的感觉。
“真美。”他说。
淡淡的墨渲染着柏树下方的泉水,宛如蒸腾的水汽,又像是月光之灵,虚幻缥缈。
这虚幻与柏树的深黑相互映衬,使得坚定更坚定,自由更自由,美得惊人。
“还有什么感想?”朱甘棠问。
“由心而发,以心驭笔。”许问说。
“还有呢?”
“要多画,多熟悉技法。只有当笔和技法变成你的一部分,你才能不考虑这些,随意地跟着自己的心去走。”
听到这里,朱甘棠停下了勺子,意外而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不错,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
“不管什么时候,技术都是基础。”许问说。
“不错。术之间,本也是有道的。”朱甘棠道。
许问品味着朱甘棠这句话,不知不觉做好了晨间的准备。
今天他们要继续出发,前往天云山的另外一处探察。
准备好之后,他们路过了许问昨天打水的那眼泉水,许问忍不住过去看了一眼。
他又看见了那棵柏树。
阳光筛过枝叶,留下斑驳的树叶。这棵树混在其他的灌木中间,并不起眼。
看来是昨天晚上月光的位置刚刚好,它处于月光中央,被凸显出来了。
许问略微有些失望,这时,朱甘棠站在了他身边,与他看着同样的方向。
“觉得它跟你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含笑问道。
“是的。”许问承认。
“那你觉得,你我都画错了吗?”朱甘棠问道。
许问瞬间若有所悟。
“没有画错。”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画的,是我的心之树。即使限定在昨天晚上,它也确实存在过。”
“哈哈。”朱甘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外走。
许问再次深深看了那棵树一眼,转过身,跟了上去。
688 合作
从天云山回来,许问又收到了连林林的信。
以古代的信息传送速度来说,她的信确实写得很勤,岳云罗也确实履行了承诺,调动力量以最快的速度为他们传递信息。
虽然确定了关系,但连林林并没怎么在信里对他诉说衷情,只在最开头的地方用最直白的方式说了想他,接下来主要还是对他分享自己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
这很连林林,虽然看上去很平淡,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她把自己一颗滚烫火热的心捧到了许问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给他看。
许问微笑了,轻轻抚摸了一下信纸的表面,就像在抚摸连林林的头发一样。
这一次,连林林去了更偏远的地方。她骑在骆驼上,走过荒漠,走过草原,仰望天空之宽广,俯视河谷之干涸。
她长久地坐在一棵枯树下面,想象它的一生;也专门在草原某处扎起帐篷睡了一夜,想要看一窝兔子产崽。
她写得很随意,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偶尔进行这件事的时候,想起以前的事,也会顺便写一笔。
其实她平时说话也是这样的,思路极其灵活,无拘无束,天真自在。
有趣,在连林林远离他的现在,看着她写过来的信,许问的心却离得她更近,更了解她了一样。
他满足地看着,看完之后,立刻提笔给她写信。
他同样很坦然地表示,最近他听说大周之前,曾经有一个名叫唐的时代,非常奇妙,难以理解。
他对这个现在俗称的旧唐非常好奇,心里产生了很多疑惑,传说天工无惑,所以他想成为一个天工。
据传唐时天工无数,并无一代只有一个天工的限制,他与连天青一起成为天工还是很有可能的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成为一个天工,但不管怎么想,必然是要学习更多的东西。于是他拜了朱甘棠为老师,向他学习书画。
然后他不可避免地写到了月下的那棵树,只限定于那一夜。
可想而知,就算第二天晚上再去看,月亮换了角度,也不一定能看到那么完美的情景。
但那又如何,那棵树确实曾经存在过,现在也将在他的心中永远地存
在下去。
心与现实,刹那与永恒,在那一刻完美地交织在了一起。
写到这里的时候,许问的心里微微一动,仿佛又领悟了什么。
他磨了墨,提起笔,又在纸上画了一幅新画。
这幅画的构图和画法跟他那天晚上画出来的都不一样,跟朱甘棠画的也不一样,是一幅新画,是依循着他心里的那棵树生长出来的。
画完之后,他有些满意,又有些遗憾。
很明显,这幅画比起上一幅又有了明显的进步,不再那么僵硬,有了一些挥洒自如的感觉。但总地来说,差得还远。
许问挠了挠头,吹干画上的墨,把它也塞进了信里。
他确实很想在连林林面前表现得更完美一点,但仔细想想,也不必那么拘泥。
寄出信后,他又陷入了忙碌。
他把连林林的信带回现代,先给连天青看过了,然后稍微修改了一下,发在了微博上。
几天没来,这个新微博有了十几个粉丝,一半僵尸粉,一半活粉。
仅有的那条微博有一个转发两个评论,转发只有四个字——“转发微博”,两条评论一个在问博主是不是妹子,另一个在做广告,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言。
许问也不急,只看了一眼就关掉了微博。
慢慢来,不用急。
他给连天青也讲了一下在班门世界发生的事情,如实以告他拜了新师父的事情。
连天青果然没表示任何异议,反而赞赏地点了点头:“朱甘棠看着和气,其实心气很高。很多人想拜他为师,但他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愿意教你书画,确实是很欣赏你了。他在书画上颇有独到之处,我与吴可铭都有不及之处,你好好学,是个好机会。”
“嗯!”许问笑了起来,道,“还有一件事……”
他把炸药的事情也跟连天青讲了,着重强调了黄火药与黑/火药的区别。
连天青近来看了很多视频,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现代战争。
现代战争的规模与烈度都是古人难以想象的,尤其是各种威力巨大的热武器,使得人们的抵抗化为虚无,使得城墙与防御形同虚设
其实这也是他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疑惑的事情之一。
从万园到清遇,高铁畅通无阻,两者之间除了村庄与农田,仿佛并没有界限。这种情况,遇到敌人怎么办?被敌军攻打怎么办?
难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存在战争,进入彻底的和平了吗?
后来看了很多视频,他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没有城墙不代表没有战争,只不过是因为城墙防不住了而已。
这个世界的战争,比另一个世界的更可怕。
而它们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炸药的发明。
现在听说许问要把炸药,也就是黄火药带去另一个世界,连天青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觉得可以?”
“我不确定,也许是我做错了。但世界不是一个世界,人总是那样的人。”许问说。
听完之后,连天青沉默了,一夜没出来见许问。
许问没有催促,去找了黄火药相关的资料来看。
要在一个零基础的世界合成这种黄色晶体,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晨光初熹时,连天青踏着许宅的露水走到许问身边,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许问抬头看他。
其实连天青完全可以不用插手的。
他这样问的意思,其实是在表示,无论许问给班门世界带来的是福还是祸,他都会与他一起承担,绝不会让他独自面对。
许问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笑了,指着面前纸上的一处内容道:“这个地方,我没想到应该用什么东西来替代。”
他给连天青讲原理,连天青跟他讨论在那边应该用什么方式来实现。
两人一问一答,氛围凝重而和谐。
这是一个很长的过程,他们除了要在有限的条件下合成黄火药,还要有效控制它的稳定性与用量,达到完全可控的地步。
连天青年轻时行走天下,对班门世界的当前情况非常熟悉,许问则在基础化学上有更好一点的造诣。两人各有所长,合作得非常愉快。
最后,他们完成了。
689 更好
“轰”!
一声巨响,所有人的脸色全变了。
烟尘腾起,弥漫得半个天空都是,完全看不清后面的情形。
阎箕和朱甘棠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盯着那边看。
他们还算记得许问的嘱咐,没有贸然上前,倪天养和祝石头这样的年轻人则已经完全按捺不住,哧溜一声就钻进烟尘里去了。
林谢向前走了两步,也很想进去,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定了。
他走到许问身边,紧盯着那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这声势……太惊人了!”
他们站得已经很远,但冲击波范围很大,卷起的狂风还是吹乱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
林谢虽然第一次跟许问见面的时候穿得又脏又破,其实很重视自己形象的。但此时,他连乱七八糟的头发都顾不得整理了,足可见心中的震惊。
许问没有说话,他也在盯着那边。
虽然同样的配方他在现代已经实验过,但是毕竟是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在这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他心里也不是很有底。
“你们俩回来!”他顾不得跟林谢说话,对着倪天养和祝石头消失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没事没事……啊!”倪天养先是回应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呼!
怎么回事?许问急了,一个箭步闯进烟尘里,匆忙去探查情况。
这时烟尘也稍微散出去一点,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形了。
他们今天是在试验雷/管,目标是一处凸起的山石。
他们预先埋好雷/管,所有人避到远处,然后点燃了引爆线。
看清楚之后,许问松了口气。
倪天养没事,就是刚刚靠近的时候恰好又有一块山石崩落了下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许问走过去,皱着眉头埋怨:“你们太不小心了,我之前说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守则。再这样罔顾安全,我只能让你们离开这里了。”
“别!”倪天养吓了一大跳,立刻叫了起来,“我会老老实实的!”
祝石头也被吓住了,连连点头,表示跟倪天养一样的意思。
对于他们来说,这全新的爆炸物实在太令人惊喜了,他们是死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的。
“威力确实巨大。”此时烟尘已经彻底散去,阎箕走了过来,检视山石情况。检查完之后,他神情舒展,却皱着眉头,完全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或者此时他的心中,情绪也很复杂吧。
“控制得非常精准。”朱甘棠与他一起走过来,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这块山石是花岗岩,坚硬无匹,想要炸开很得花费一番力气。
但现在它被炸开,从上到下一共五条巨大的裂缝,炸得非常的彻底,甚至有一种利落的爽感。
同时,这五条裂缝宽度近似,炸出来的六块山石大小也差不多,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就规划好了的目标,现在顺利达成了,效果非常好。
“连兄竟然能研究出这样的奇物,还能一直藏着不露出来,真是太……”阎箕感叹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许问一开始就把这个锅甩给了连天青,现在也没解释。
他不需要多这项功劳,说是连天青的东西还可以让他们更忌惮一点。
“这样的话,开山采石确实不是问题了,不过怎么施用,还要再跟伍留商议一下。”阎箕对许问说。
“还有各项安全规范守则,一并要细致拟定出来,每个人都要照做,不然严加处置,绝不姑息。”许问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倪天养和祝石头一眼。
两人同时缩头,表情一模一样。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阎箕斟酌着道,“不必让太多人学会此事,只需组成一支队伍,让特定的人去做特定的事。”
他抬头,与许问对视,许问缓缓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威力这么巨大、控制这么精准的爆炸物,可不止能用来开山采石。如果让它泄露出去……
“这支小队必须由你亲自来负责,知晓配方的人必须控制在个位数。任何增加都需要报备。”阎箕道。
“嗯。”这是很合理的考虑,许问并没有异议。
接下来一群人都没有说话,围着那片山石,陷入了沉默。
倪天养和祝石头两个人比较特别,这些有的没的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事,他们更关注这件事相关的技术问题。
雷/管引爆还可以怎么控制,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应用在什么样的方
面,两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许问看了他俩一眼,一方面莫明觉得轻松了不少,另一方面又在想,最需要控制的就是这两个家伙,他俩要是上头了,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
“我来看住他们。”林谢突然主动表示。
“嗯。”阎箕看他一眼,同意了。
非常聪明。
显然林谢也看出了这个黄火药的重要性,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加入进来。
这必然会给他未来的某些竞争增加一些筹码。
林谢看向许问,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带给他的优势,虽说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这个,但没有许问,这些都不存在。
许问回以点头,没有更多的表示。
黄火药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它势必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改变,改变一个人的未来自然不在话下。
但对于许问来说,它只是工作过程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
当然不是微不足道,但也没那么重要,他完成这个,就忙别的事情去了。
建设这座城市,是一个极佳的学习的机会。
无数大师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想从许问身上看见新的东西,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加入了进来,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与之进行映证。
许问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大师们也并不会在他面前隐藏什么。
一趟流觞会之行,仿佛在他们中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在此时的新逢春城建筑工地上,敝帚自珍成为了最不必要、最过时的理念。
现在,不仅是与许问,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和谐,交流近乎毫无保留。
他们本来就是这时代最顶级的大师,墨工不在少数,摸到天工边缘的也有,当他们的思想开始交流、技艺开始互通,他们也开始成长了,进步几乎一日千里。
这直接反馈在了正在建设的新城上。
山崩石裂,地形变幻,道路开辟。
无数人和无数的物潮水一样涌入,无数的技术荟萃其中。
这座全新的逢春城正在完美地向着许问事先规划的方向前进——
不,比那更好。
而许问,也在一天比一天地更好。
690 必须去
许问坐在树枝上,迟迟没有动作。
他的外表平静,心里其实已经炸开了花。
喜悦充塞在他的心脏里、他的大脑里、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不断膨胀,他几乎可以听见噼哩啪啦的声音。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从来没想到,喜欢一个女孩子,并且也被她喜欢,竟然是这么快活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醺醺然从树枝上站起来,结果一个趄趔,脚下不稳,从树上掉了下去。
他并没有觉得紧张,只看见身边景物不停变幻,从亮变成暗,最后完全凝住。
他身体一松,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又回到现代了,正睡在五星宾馆柔软的床垫上。
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许问的心还是没有变化,仍然轻飘飘的,喜悦的气泡在不断噼哩啪啦地炸开。
他下了床,走到窗边,凝视着外面的街灯与稀落的户光,过了好一阵子,心情才慢慢沉淀下来,逐渐恢复了平静。
他转过身,挠了挠头,心想,这事还是得跟师父说一声。
还有连林林想要出去走走看看的事情,也不可能瞒着连天青,得跟他说清楚。
许问大致猜得到连林林想走什么渠道出去,不用说肯定是岳云罗那边,这样她的安全肯定是不需要担心的,但是连天青这边……
假如师父不同意的话,我要怎么说服他呢?
许问走到沙发旁边坐下,在黑暗中思考着。
他没有睡意,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天边泛白。
然后,他非常习以为常地起身,去宾馆楼下附属的中式庭院做了早课,沿途欣赏了一下现代人打造的中式园林,回到了房间。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茶香,然后他看见连天青正站在简易吧台的旁边,执着电水壶,正在往瓷杯里注水,水里放着茶包,水一浸,茶香就飘荡了出来。
见他回来,连天青向他点了点头,道:“喝茶吧。”
“这电水壶……师父你已经会用了?”许问看见连天青就有点紧张,同时又很惊讶。
“电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还不太清楚,不过这壶的使用如此简单,有什么难以自明的?”连天青瞥他一眼,淡淡地道。
即使
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也完全不减自身的气度。
“倒也是……”
许问有点佩服,他端起茶试了一下,有点烫,于是放下杯子,打了声招呼,先去洗澡。
即使是他现在,全力打完一遍战五禽也是要出汗的。在班门世界是没那个条件,在宾馆可就真方便了。
结果连天青身体一飘,竟然穿过门跟进了浴室,问道:“如此便可沐浴,这等方便?”
许问刚刚脱了衣服,走进玻璃隔间,正准备打开水龙头,看见连天青的身影,顿时呆住了,动作有点僵硬。
连天青留意到了,微一扬眉,转身出去,问道:“不自在?”
“是……”许问隔着门说,过了一会儿,才去把水拧开。
“在另一边,你与人共浴,也并无异样。”连天青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指出一个事实。
“确实。”许问也意识到了。
在班门世界哪有什么避讳的条件,尤其是外出的时候,一群人热哄哄地一起洗澡太正常了,跟在大澡堂似的,许问也没什么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为什么到了这里,突然就感觉不太舒服了?
“可能是不同的环境给人造成了不同的心理影响?”他猜测道,“酒店营造的是一个比较私密的氛围,我下意识就受到了氛围的影响?”
“当是如此。”水声中,连天青的声音仍然非常清晰。他轻叹了口气,道,“人能造物,物又能反过来给人造成影响。一饮一啄,各有其妙。”
连天青话里的含义非常丰富,这时的许问却有点心不在焉,不太能像平时那样专心去听。
他只是冲个澡,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他走到镜子跟前,看见镜中的自己,突然想起了连天青上次的评价——有点老。
他马上就走神了。
在那个世界,他十七岁,连林林十八岁,年龄稍微比他还长一点。
而在这个世界,连林林还是十八岁,他却已经二十五岁了,两人搭配起来,他确实有点显老……
什么时候跟师父说跟林林的事呢?
是现在,还是再等一会儿?
许问心里有点忐忑,换了衣服走出来,连天青端着杯茶,把另
一杯往他面前推了推。
许问深吸口气,端起茶喝了一口。
是酒店特制的茶包,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颇为精心,但跟他在班门世界尝过的那些上等茶品还是没法比的。
“如何?”连天青问道。
许问如实回答,连天青摇头道:“不能这样比较。你尝的那些茶全是顶尖精品,十分罕有。这只是放置在客栈里的茶包,可供住客随意取用。这种品质,这种产量,真了不起。”
他轻吐一口气,道,“我夜行于世,四处行走观看,这个世界当真是神妙无比。并无宵禁,亦无男女之防,人可通夜饮酒,醉后闲卧于地,尚有人通告衙役,待酒醒后教育。”
这一晚上出去,连天青当真是看了不少事情,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令他感觉到无比奇妙。
不光是那些或神奇或简单,每一样都仿佛蕴含着独特道理的物事,更让他注意的是那些人,与另一个世界仿佛无甚区别,又仿佛有了根本的不同。
“此事人等,皆是如此吗?”连天青并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简略说了几句,就抬起头来看向了许问。
“也不完全是……”许问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国算是治理得比较好的,晚上也挺安全。还有很多国家非常乱,战火连绵,白天黑夜都是炮火声。”
“很多国家……番国?”中华上国,向来是不把番国放在心里的,连天青正要说话,突然觉得不对,问道,“现今交通如此便利,与番国的关系也自当不同吧?”
“确实。这个事比较复杂……”许问随口说道。
刚说了几句,连天青突然问道:“你有心事?”
许问猛地抬头,看见连天青正在看他,同时缓缓说道,“我离开之前,你还没有如此,我离开之后,你也只是在这房间里……”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道,“你在这里唯一可去的地方,只有另一个世界。你回去了?你这反应,当与你我二人都有关……是林林?林林有什么事情?”
许问没想到他随随便便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猝不及防,脸突然有点发红。
“你跟林林互通了心意?”连天青问道,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古怪。
691 爷爷
“神经病啊!”荣显险些把手机扔出去了,好一会儿才按捺住心中强烈的情绪。
“叫我去有屁用啊?老头子会理我吗?还不就是在旁边装傻卖萌陪笑脸?平时也就算了,就当孝敬了,后天我要考试啊!”荣显重重地拍桌子,气愤极了,“我之前都跟她说了啊!他娘的!”说完荣显觉得不对,又一拍桌子,修正自己的话,“我娘的!”
许问本来也在皱眉,被他这句话逗得舒展了开来。他问道:“你爷爷过来万园有什么事,你先前听说过吗?”
“没!……老实说,他过来肯定跟我没关系,就是办他自己的事情。就我现在这样,也没本事跟他的事有关系啊。”荣显很有自知之明。
“你母亲叫你去的意思是……”许问问道。
“就是那样啊,叫我去陪着,混个脸熟,回头有什么好处的时候,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孙子。”荣显轻哼道。
“那也确实是在为你的未来打算。”许问安慰。
“确实。所以以前她一叫,我就去了。反正我脸皮厚,人家说咋样就咋样,也无所谓。但这次我要考试啊!我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的!我跟她说过了!”荣显说着说着又生气了。
其实以前也有这种时候。
老爷子来得突然,他肯定是不会考虑荣显个人的安排的,荣显学校考试他也照来不误。
纪女士也一样会让他向学校请假,过去陪同混脸熟,考试也不要紧,回头安排补考就行了。
那个时候,荣显都去了。
他个人的学习进度远超学校教的,学习还是考试都毫无难度,他自己也觉得可有可无。
但这次不一样,三个月时间,他从无到有学一门全新的、比他想象还要有趣、还要具有深度的学科,他刚刚摸着一点门路,正在琢磨着怎么继续前进呢……
这次考试跟以前那些都不一样,他不想错过!
荣显脸色阴沉,完全拿不定主意。
“你爷爷对你好吗?”一边,许问突然问道。
“啊?”荣显疑惑地抬头,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还是挺好的……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把我当孙子看。也不是,跟普通人的爷爷还是有点不一样吧,总之是觉得有点生分。”
“那就不要去想你爷爷的身份,把他当普通爷爷看,你觉得应该怎么做?”许问说。
荣显靠在椅背上,思考了一会儿,表情渐渐轻松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要管这些,一门心思地去考试呢。”他笑着对许问说。
“有些事,其实也许不必非得做个选择。”许问说的,仿佛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嗯……我知道了怎么办了!”荣显站起来,恢复了以前的活泼。
周日早上六点半,荣显来到了南园宾馆门口。
许问站在他身边,有些无奈:“我是没想到,你来就来了,还非得拉上我。”
“我怂啊!”荣显一点也不害羞,“你为我想想!这是我第一次拒绝老爷子!”
“当面拒绝,说明原因,这样很好。”许问微笑着说。
“嗯!”荣显略微振奋了一点,深吸口气,壮着胆子往里走。
纪女士让他七点过来,他是预留了提前量的。以前也许他不会考虑这么多,但现在,他会自然而然地去这样做。
他爷爷年纪大了,有一个贴身的秘书跟着他,照应生活和工作等各方面的事情。这人姓楼,就连纪女士也非常尊重他,尊称他一声楼先生。
荣显一边小声跟许问介绍,一边找到了对方。
他以前也跟过老爷子不少次,当然是认识这个人的。
“你来了,真早。”楼先生看见他,有些意外地抬手看了看表。他看了一眼许问,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
荣显虽然来历有些不正,但怎么说也是上了族谱的孙子。孙子见爷爷,天经地义。
外面的人要见老爷子,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但荣显向来很有分寸,那么这人是……
“楼先生好,爷爷他起来了吗?”荣显小声问。
“起来了,正在用早餐,你吃过了吗?要一起去用点吗?”楼先生对他倒是非常温和。
“吃过了,不过方便的话,我想先跟他见一面。请个安,再请个假!”荣显说道。
“请假?”楼先生诧异地问。
“嗯!今天有点事,陪不了爷爷啦。我来跟爷爷道个歉!”荣显轻快地说。
楼先生深
深看了他一眼,转身道:“来吧。”
也没有拒绝许问的跟随。
许问非常坦然。
到现在,他什么大风大浪大人物没见过?现在的他,只是陪着来见一下荣显的爷爷而已。
来到一面非常庄重的两扇对开木门门口,楼先生敲了敲门,道:“荣显来了。”
南园是万园市最老的宾馆之一,是古代官邸改建的。这里到处都很讲究,就连一扇木门、木门上的红漆与铜扣,都透着不少深邃幽远的感觉。
许问非常本能地伸手摸了摸那个铜扣,感受了一下那冰凉温润,极富质感的感觉。
楼先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许问不动声色地把手缩了回来。
“进来。”一个声音很快回答。
荣显立刻有点紧张,但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爷爷。”他叫了一声。
“你来了啊。吃过了吗,来,陪爷爷一起吃早饭。”
荣老爷子头发花白,穿着t恤和布裤子,看上去非常朴实,跟普通人家的老爷子完全没有两样。
他看见荣显,立刻向他招了招手,态度非常亲切,甚至有些慈祥,也跟普通老人看见自己的孙子没什么两样。
“我吃过啦。”荣显老实走过去,伸手介绍,“这是我朋友许问。”
“许问?那四把官帽椅就是你修的?”荣老爷子竟然听过许问的名字,有些诧异地问道。
“对,是我从一处老宅子里淘出来的。听说荣爷爷很喜欢,我很荣幸。”许问态度寻常地说道。
“当然喜欢了!椅子好,修得也好!”荣老爷子完全不掩眼中的欣赏,问道,“我听说过你,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哪。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许问非常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就是陪着小显来的。”
“嗯?”荣老爷子意外地看向荣显。
“爷爷……”这一会儿功夫,荣显总算鼓足了勇气,抬头道,“对不起爷爷,您难得来万园,但今天我不能陪您了。”
“哦?有什么事吗?”荣老爷子问道。
“我今天有个考试,我必须得参加!”荣显大声说。
692 又一个爷爷
听见荣显的话,荣老爷子明显有些意外。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荣显:“什么考试?”
荣显仿佛没想到爷爷会问,反倒是他呆了一下,然后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报了个初级木工班,学了三个月,今天正好是考证的日子。”
“初级木工班?你不是在上学吗,我记得是……高中?”他抬眼看了一下楼先生,得到确定的回答后,皱起了眉,“怎么好好的学不上,跑去考这个?”
荣老爷子明显的不赞同反而让荣显冷静了下来,他直起背,道:“因为我挺喜欢的。高中三年的课程我都已经学会了,考试不是问题。然后我想学点别的东西。我现在对传统技艺比较感兴趣,想正式学一点,于是报了木工班,恰好今天考试,我也没想到正好跟您的事情凑上了。”
荣老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早饭。
“那就去吧,好好考,争取一次考过。”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淡淡的笑意。
“哎,那必须的,初级而已,要是这都考不过,那也太丢人了!而且我还有一个竞争对手!我分数势必要比他更高!”荣显敏锐地察觉到老爷子跟以前的不同,瞬间变得活泼了起来。
“那我走了!”荣显隔空又对高小树下了次战书,右手食中两指一并,对着爷爷行了个礼,起身道,“回头向爷爷报喜!”
“慢着。”荣老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再次放下了筷子,咨询楼先生,“孩子考试,家长是不是要帮着准备些什么东西?”
问完他自己又琢磨了起来,道,“文具什么的,都带齐了吗?不对,这是考木工技师,是不是得带点斧子锯子什么的?”
“不用不用,有笔试,不过是机考,不用文具。其它那些东西,都是学校给准备的。”荣显受宠若惊,连声解释,最后终于在荣老爷子半信半疑的目光中,溜之大吉。
走到南园楼下,荣显放慢脚步,回味了一下,突然嘿嘿笑了两声。
“感觉我爷爷跟其他人的爷爷也没什么区别嘛。”他说。
许问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荣显更高兴了,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南园。
考试九点开始,他们跨越半个城市,八点二十到了扬天技校。
荣显心情还是很好,一路上都在叽叽呱呱跟许问说话。
进了校门,他一眼看见前面熟悉的背影,兴高采烈地上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早啊小树,今天我必让你跪下来叫我爸爸!咦,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高小树转过头来,眼睛红红的,脸上也挂着泪水,竟然一个人在偷偷地哭。
许问本来正微笑着看着他们的,这时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高小树一看见是他们,
连忙手忙脚乱地擦眼泪,说:“你们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还有半个多小时吗?”
“别废话了,谁欺负你了?快说,我们去收拾他!”荣显并不让他转移话题。
“没,没有,就是沙子迷眼睛了,我没哭。”高小树擦着眼泪解释。
“狗屁!”荣显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以为演电视剧呢,还沙子迷眼睛,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小树,大家都是朋友了,你不用那么介意。就算帮不上忙,有心事说出来也会轻松一点。一会儿就要考试了,别让情绪影响到考试结果。”
这段时间高小树有多努力大家都看得到。尤其是,他在木工上确实极富天赋,被陆远等人表扬过后,他更加干劲十足,整个人几乎全部沉浸了进去。
不然,也不会被心气其实很高的荣显视为劲敌了。
因此许问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话对他最有效。
果然,一听到有可能影响考试结果,高小树立刻松了劲,却变得比刚才更委屈。
许问看了周围一眼,把他们带到操场旁边的一棵树下,让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拿了包纸巾给高小树,又去买了几瓶水,一人塞了一瓶。
这一番动作下来,高小树的情绪平和多了。
他坐在草地上,有点委屈地说:“出门前,我爸妈又吵架了。”
高小树虽然被家里人送来报了这个名,但其实家里真正支持他学习木工、成为一个掌握手艺的工人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他爷爷。
这段时间他很努力,他以为这会让爸妈安心一点,结果没想到父母反而因此吵得更厉害了。
他妈觉得他要是早就这么努力,根本不可能考不上高中,只能去上个技校。
他爸则反唇相讥他妈天天找人来家里打麻将,这种学习环境,孩子能学什么好。
今天他要考试,结果他爸妈又吵了一架,逼得高小树提前出了门。他越想越觉得委屈,路上就开始哭了。
“你爷爷呢?他不是挺支持你考试的吗,就不管着你爸妈一点?”荣显皱着眉头问。
“爷爷住院了……”高小树的眼睛又红了。
其实这也是他爸妈吵架的原因之一。
一个字,穷。
他家本来就过得紧紧巴巴的,他爸单职工,他妈没工作,家里不至于吃不上饭,但也确实只够吃饭了。
两个月前,他爷爷轻微中风住了院,让家庭雪上加霜。
他爸嫌他妈天天在家打麻将不出去干活,他妈也嘴上不饶人翻旧帐,骂他爸当初结婚的时候穷光蛋一个,彩礼一分钱没有,酒席不办,只有他爷爷以前单位分的一个小破房子,也就是他们现在住的这个。
老头子当了一辈子工人,穷得儿子险些娶不起媳妇,
现在小的也考不起学只能去当工人。一家人穷得没了个头,她造了八辈子孽才嫁到这家来。
“这婆娘这也说得太过分了吧?哪有这么说自己当家的的?”这时班门的人也陆续来了,听见高小树的话,陆阿猫勃然大怒。
“不,不能骂我妈。”高小树眼眶红红地看他,“她也很辛苦的,天天忙着找工作,还给我爷做饭送饭,啥事都管。”
“嘴上讨讨便宜啊……那也不能这样说啊。”荣显眉头紧锁地说道。
他虽然是个私生子,但生在这种家庭,生来就没吃过苦。高小树说的这些他只在书里看到过,真的很难有切身的体会。
“现在当工人也没那么惨啊。现在这年头,不都是干多少活吃多少饭。”陆老三突然很耿直地开了口,还把手机掏出来给高小树看,“老有人给我打电话,喊我去他们那里干活。说一个月给我开八万,另外提成。阿猫叔应该也有,钱肯定更多。”
“炫耀个屁!”陆阿猫敲了他一下,转头又对高小树点头,“确实,有门手艺,吃饭还是不愁的。”
“但小树家眼下就缺钱,要解的是眼前的急。”陆远比陆老三更耿直。
“嗯。”高小树刚刚有点振奋,就又沮丧了下去,“我妈说我爷的院快住不起了,得接回来家里照顾了。”
“我……”荣显犹豫了一下,正要说话,许问转过头来,对着他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学习的?”许问一直安心地听着,这时突然问道。
“除了这个,再帮忙做点家务,照顾一下爷爷,我也没有可帮忙的啊。”高小树无助地说,“爷爷一直问我学得怎么样,夸我有出息,说工人很好,让我好好学。而且……”
他抬起手,表情微微有了些变化,“这个真的很有意思。我经常觉得,那些木头好像在对我说话,在告诉我它们想变成什么样一样。奇怪,以前都没有这种感觉的。”
许问低头看着他,突然道:“高小树,你好好考。如果你今天考过了,我就给你一份工作,你可以挣点钱,给你家里解一些燃眉之急。”
高小树还没有反应过来,荣显的眼睛已经先亮了。他紧盯着许问,挤眉弄眼地道:“这可是童工啊,有人告发的话,你可要倒霉的!”
“你有兴趣的话,当然也可以来。但也要考过这个试,拿到证书才行。”许问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没问题,看我的!我还要打倒高小树,翻身做主人!”荣显笑了,喊着乱七八糟的话,对着高小树挥拳头。
“我不会输的。”高小树的眼睛已经不红了,他充满自信地说道。
493 简单的考试
今天的考试分成两个步骤,理论知识考试和手工木工操作技能考试。
上午的考试是机考,一个半小时,按理说是在家里自己电脑上完成。但是无论班门这些人还是高小树都没有自己的电脑,而且这次考试安排得非常紧凑,所以他们就约好了今天一起到扬天来,在外面网吧机子上完成机考,再下午一起在扬天进行操作考试。
荣显当然是有电脑的,笔记本台式机平板样样俱全,但一听说一起进网吧上机,他还是非常积极主动地参加了。
扬天附近就有网吧,早上九点本来就人少的时候,班门这帮人的体型又跟普通人不太一样。这样一群大汉突然从门口走进来,围在前台前面,刚刚熬完通宵打着呵欠的前台小弟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结果这一群大汉一个个老老实实地摸出身份证,排在了柜台上,因为大家多少都有点强迫症,排得还有点整齐。
前台小弟摸着脑袋发了会呆,听说他们是来上机考试的,一下子笑了。
“你们很团结啊,一个班一起来。”这里毕竟离扬天很近,以往也不是没有人过来考试,前台小弟很快明白了,带他们去上机。
班门的人对电脑极其不熟悉,小弟挺好心,没有笑话他们,还跟着许问以及荣显一起帮他们开机打开考试页面。
开始考试之后,许问坐在了电脑前面,打开页面,却没有动。
只有他自己能看见,他身边站着一个人,弯着腰,正在专注地看那些考题。
这当然是连天青,从最早开始,他就说了他来考试。
而现在,果然也是他来考的。
这些题目里,有些连天青做起来非常简单——譬如木质材料的种类、性质、用途等等。但有些则不然。
这段时间的学习包括图纸、木质材料、手工木工工作范围和规程、一般数学计算和建筑力学知识、木结构工程的构造概念、防火施工和安全生产要求等等,囊括了现代初级木工的整体体系,其中数学计算和建筑力学知识等等,与连天青以前学习的体系完全不同,他必须得从头开始。
不过这毕竟只是初级,连天青的进展并不慢。考试时间总共一个半小时,他大约用了四十分钟完成了全部试题,口述许问填写提交。
这段时间里许问也没有闲着,每次连天青说出答案之前,许问就先一步得出了结论。
毕竟所处的体系不一样,这方面他还是比连天青擅长得多的。
其实这段时间的学习对他来说也很有意
义,这是一次融合、补充与贯通,所学内容里的很多细节,都被他直接应用到了新逢春城的建设里。
提交通过之后,许问就起了身,去看其他人的考试情况。
每个人的题目都是从题库里随机抽取出来的,不完全一样,避免了在一起机考的时候互相抄袭。
许问当然也可以给他们一点帮助,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其他人不管是做得很轻松还是满头大汗很苦恼,也都没有向他求助的意思,都准备自己完成。
各人的能力差别在这样的考试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许问以外,做得最好最快的不用说就是荣显了,他脑瓜灵活,在学校的时候学习成绩也很好,擅长理论考试。
说起来,这段时间以来,荣显的优势倾向也表现得很突出。
他始终还是更擅长“玩脑子”,设计与变通能力很强。
这段时间他们学的东西其实比初级木工技师要求得更多,譬如刚来没两天,陆老三就带来了一整套鲁班锁给他们玩儿。
荣显表现出了惊人的解锁能力,无论什么锁,怎么复杂,到他手上,一分钟内必定解开。
最了不起的是,了解鲁班锁的原理后,他自己又设计出来几个,做出来让其他人解。
设计并不复杂,但非常巧妙,陆远他们一时间真的被难倒了,半天没解出来,荣显乐得哈哈大笑,得意得不行。
但那一天,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他们开始学习对木料进行进一步的精细加工,一个直接的要求——复制鲁班锁。
鲁班锁其实要求得非常精细,各种配件都必须到位,分毫不差,否则不是拼不上,就是没法移动。
这一项上,高小树就表现得比他出色多了——这也是荣显喊起了“打倒高小树”口号的开始。
其实在许问看来,荣显真的不是动手能力有问题,他就是没有高小树专注。
高小树做起木工来,能一两个小时不挪一下屁股,荣显就不行,很容易就被周围其他事情吸引开注意力了。
但你要说荣显这样完全是坏事吗?
那其实也不是。
这表示他对周围的刺激非常敏感,更容易接收到更多信息。
而且,思想更活跃的人本来也更容易分心,这是一体两面的的事情,不能完全分开来看待。
当然,太过于容易分心肯定也不行,要怎样把握这个度,那必然还是荣显需要做的功课。
同样的,高小树需要在
马上动手之前先多想想,也一样有他需要改进的地方。
这两个少年,完全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成长经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天赋,今天却同样都在这里参加木工考试,想想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
不,不对,除了这两个少年,还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半步天工,自古延续下来的旧门派传人,想一想,感觉真的太奇妙了……
高小树的题做得比较慢一点,但准确率还是挺高。他以前最棘手的数学和物理相关的题目,如今他也做得很顺利。看来这段时间的寓学于教还是挺有用的。
班门那些人就要稍差一点了,包括陆远在内,每个人都做得很费劲。
不过好在这只是初级木工,题目相对简单,他们要通过也不是问题。只是再往上考,就得再花点工夫了。
许问看了一阵,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转头看连天青,问道:“感觉如何?”
连天青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还在看那些题。
“很有趣,我想看看后面的题目。”他说。
“嗯。”许问点了点头。
即使半步天工,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也是全新的,有太多东西要看要学。
而连天青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下午的考试对他们来说没什么难度。
其实这个时代的木工,已经不仅限于木材的处理,还包括了顶棚、墙体、门扇封口线、五金安装等各项衍生技艺。
这其中涉及到很多新材料与新工艺,但总地来说难度都不大,班门各人都不可避免地接触过,荣显和高小树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倒是连天青从零开始,刷了一波见识。
不过毕竟还是初级的东西,六十分就可以关,难度很低。
只有荣显戴着安全帽,上窜下跳,考得非常积极活跃。他的目标可不只是及时,两项总分相加,他必要超过高小树。
下午的考试中使用了很多新式工具,电钻电锯电动切割机等等。
要熟练使用它们到达传统工具的程度,许问和连天青都费了不少劲。
未来正式开始修复许宅,是完全使用传统工具,古法古修;还是混用现代工具,依照现代标准呢?
后者的话,要如何将传统与现代相结合,达到最好的效果呢?
来往于两个世界,力图将其完全贯通,真的很难,真的很有意思。
百忙之中,许问抬头看天,心情疏阔。
然后,今天的考试结束了。
494 一个尝试
考完之后不会马上出成绩,需要在七个工作日之内上网查询。
荣显还戴着他的安全帽,一把勒住高小树的脖子:“你怎么样!”
“还,还行吧。我也不知道,我一干起活来就管不了别的了。”高小树嘴上说得很谦虚,但看得出来还是挺满意的。
“哎!”荣显咂吧了一下嘴巴,说,“羡慕你。”
“你也挺好的,上午的分数我肯定没你高。”高小树诚实地说。
“那是,必碾压你!”荣显马上顺杆爬。
班门的人呵呵笑着,是真的很喜欢这两个小孩。
荣显是遁世的老板,之前他们多少还是有点生份的,现在熟了一看,跟普通孩子差不多嘛,聪明一点,也更傻一点。
一群人走出扬天技校,离开之前遇到杜同元,又拉着他们说了一些事情。
七个工作日之内,成绩会出来,通知消息会发到他们的手机上。其实一般不需要七天,三个工作日里就会出来,他们可以随时注意。
另外还有许问这边,他除了木工以外还要考别的科目,基本上会集中在这段时间的周六和周日,他可以注意扬天的官方网站,杜同元也会提前发信息给他进行通知。
这三个月,杜同元也知道他老本家杜鸣为什么会这么重视这群人,尤其是许问了。
班门确实非同小可,拥有极其辉煌的历史与深厚的传承,他就算对这方面不熟,稍微打听一下也能知道。
而许问……这个年轻人简直可以用神秘来形容。
他的传承肯定更不一般,甚至有可能比班门更古老更完整。
扬天虽然生意不错,但班门以及许问这样的人也是他们不希望错过的。
他们这样的机构很多,想要脱颖而出必须拥有自己的独特性,杜经理清楚地知道,这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独特性。
不管杜同元的目的如何,他都表现得细致又周到,许问非常感谢。
一群人走出学校,荣显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向前方。
许问留意到了,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看见路边停着的一辆红旗轿车。
这车纯黑色,低调内敛,但前方的京牌以及车牌号却很引人注目。
许问顿时想到一个人,果然,没一会儿,车门推开,车上下来一个人,却不是许问想象的楼先生,而是荣老爷子本人。
“考完了?”荣老爷子像天下所有的爷爷一样笑眯眯的看着他,还对许问他们点头致意,“考得怎么
样啊?”
荣显看着他,愣住了。
荣老爷子向他招了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看这表情,不太好?”
这时荣显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一头的灰,荣老爷子不动声色地给他拍了拍,目光比刚才又柔和了一些。
“啊?不可能!”荣显迅速反应过来,拍胸脯打起了包票,“考得挺好,我发挥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实力,必能超过高小树!”
“高小树?”荣老爷子的目光准确落在了荣显身后那个接近同龄的孩子身上,顿时皱眉,“他年纪比你小吧?跟比自己还小的孩子比?出息呢?”
“高小树不小,高小树可厉害了!”自己认定的竞争对手被质疑,荣显简直比自己被质疑还着急,他嚷嚷了两句,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木块,递到荣老爷子面前,“看,这就是高小树做的!”
“你怎么随便就带在身上啊……”高小树难得被他这样夸,有点不好意思了。
“鲁班锁?”荣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来是什么了,从荣显手上接过。
“六柱鲁班锁啊……”他更进一步认出它的种类,很快就把它拆开了。
六柱鲁班锁一共由六个长条的柱状木条组成,结构简单,但是很巧妙。
这个鲁班锁的六个部分均匀而协调,上了一些清漆,打磨得非常好,触感柔和,边角看上去棱角分明,但摸上去却有一些圆润的感觉。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鲁班锁,但手法非常老道,完全想不到会是出自这样一个孩子的手笔。
“果然漂亮。”荣老爷子赞叹了一句,把它还给荣显,“确实值得收藏。”
“对吧!”荣显非常骄傲,简直像是自己得到了夸奖一样,“我就说了,高小树很厉害的!”
“那你呢,有什么代表作品?”荣老爷子反过来问他。
“嘿嘿。”荣显摸了摸头,提过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另一个木块,举到荣老爷子面前。
六柱鲁班锁的形状非常规则,像是一个3d立体的十字架,这个新的木块同样也是由木柱和木条组成的,形状就更加奇怪,有点难以形容了。
当然,稍微有经验一点的也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鲁班锁,但荣老爷子试了几下,没能解开。
“我自己设计哒!”荣显得意炫耀。
“可以啊。”荣老爷子夸奖了一句,荣显顿时笑眯了眼。
“爷爷你是来接我的吗?”荣显特别擅长顺竿爬。
“不然呢
?”荣老爷子却承认了,然后抬头看向许问,“顺便找许先生问点事。”
以荣老爷子的身份,有事要找许问,打个电话或者派别人来都可以。他说顺便,那必是真的顺便。
不过尽管如此,他对许问仍然非常客气,许问有些意外,礼貌回应:“荣老先生请说。”
“上次那套官帽椅同样的物件,你还有吗?如果有的话,可否再匀我一套?我有一个老朋友上次看见,非常喜欢。”荣老爷子说。
许问微怔,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荣老爷子何等敏锐,一听就意识到了,这就是有戏啊!
“随你出价,我可以再在你要的价格上上浮三成。”荣老爷子语气平和,但极能让人信服。
“倒不是价格的问题……”许问沉吟片刻,某些想法渐渐在他心中浮现。
“那种样式与品质的家具,我确实还有一些。老先生有空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许问抬眼看他。
“有空。”荣老爷子思考了一下,对站在车边的楼先生点了点头。
楼先生会意,拿起电话。许问意识到他其实有安排的,为了这事准备把它推掉。
看来那个老朋友非常重要啊……
许问能够确认有明式官帽椅这样等级家具的地方只有一个,当然就是许宅了。
许宅的工作绝非一个人能独力完成,必然要把其他人带进去,这一点,许问已经考虑很久了。
他曾经做过试探,带陆远去了前院,但并不涉及四时堂等关键之地。
现在他对许宅的掌控日益增加,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所能做的极限:能不能带人,带到什么程度等等。
今天就将是他的一个试探,不过会包括荣老爷子这种很陌生、地位又很特殊的人物,确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可能会是他的一个机会……
许问的思虑已定,转向高小树道:“小树,你也一起来。”
“啊?”高小楼茫然。
“我之前不是说,只要你通过了初级考试,就给你一份工作吗?还是你觉得你通不过考试,拿不到证书?”许问微笑着问。
“不可能,我一定能拿到!”高小树着急地喊。
“那就来吧。”许问向他点点头。
他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心里其实是有点紧张的。
今天,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要正式带外人进入许宅了。
695 朴树影中
人有点多,这辆红旗坐起来会有点拥挤,许问正准备说自己带人打车回去,又一辆车开了过来,默默地停在了旁边。
他都没看到楼先生是什么时候叫的,要知道,他们去许宅不过是临时起意而已。
有这种秘书,可真是太方便了。
车行快而平稳,很快到了许宅门口,一群人下了车。
曲河路一带类似这样的老宅子并不在少数,废弃的也时而有之,能从里面淘出好东西的很罕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所以荣老爷子看上去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太过意外。
“我本来在帝都工作,刚刚辞职不久,结果意外收到一封信,得知我有一位曾祖,给我留下了这样一座宅子让我继承。”
许问一边带人往里走一边介绍,他留意到,荣老爷子听见他的话,表情并无异样,仿佛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果然,像这样身份的人物,不会轻易就相信一个人,还跟着他到不知名的地方来。对方必定是提前调查过他的。
许问说的这些情况全部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对方很容易查得到,他也并不怕说。
“你以前不知道他?”荣显显然是不知道的,兴致勃勃,盯着许问要听下文。
“对,我跟我家里的关系并不亲近,父母也从未对我说过更上面长辈的事情。”许问回答。
“然后呢?”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这时他们走到门前,木门深红,漆色斑驳,上方还有一个破洞,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
时值秋天,爬山虎常春藤等植物经过一个夏天的肆虐,正是最茂盛的时候,隐约看去全是这个,有些狼狈。
这时,一阵风吹过,荣显打了个寒噤,道:“像鬼屋……”
“你别吓我……”高小树最怕这种东西了,以前从不敢看恐怖片的,这时也跟着打了个寒噤,往许问身边靠了靠,抓住了他的袖子。
要说的话,许宅里还是真有荆承这样一个鬼的,算是鬼屋也没错。
“你拉着我干嘛,这是我的房子,是鬼屋的话,我只会骗你进去。”他笑着调侃高小树。
高小树的
手指松了松,接着又马上抓紧,小声说:“还是跟着哥哥你比较安心……”
许问笑了,打开门进去,一边走一边道:“曾祖留下传言,希望继承者能够修复这座宅子。”
许宅的门厅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正常的,除了蔓生的植物多得有点过头,建筑相对还比较完整,一左一右两棵朴树,树荫之下,能清楚看见门头上的砖雕。
荣老爷子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向前走了一步,眼睛紧盯着它不放。
简单一个门厅,细看其实非常特别,它有屋檐、有斗拱、有挂落,但全部都不是木制的,而是砖雕。
砖饰被藤蔓遮住了一部分,但还有不少露了出来,显露出令人震撼的真貌。
这雕刻实在太精美了,里外多层,走马灯一样,透雕、圆雕、高雕,各种雕刻技法几乎囊括其中。
由于雕刻材质的不同,砖雕在一般情况下是没有木雕精致的,此处却打破了这个常理,不仅雕法多样,雕刻得更是极其细腻精妙,上方一个头顶绣球的小狮子,几乎连狮子头上的根根鬃毛、绣球上绒线的纹路也看得清清楚楚。
刚进门这一座门厅,就显出了这座宅子的非凡之处,让荣老爷子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两声叹息接连出来:“妙!可惜!”
他意指不明,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妙当然指的是这砖雕的精妙,可惜就是说的它的保存不善了。
虽然被遮挡,但仍然能够看出来,这门头砖雕相当一部分都已经风化或者损坏了,雕刻内容都有些残缺不全。
譬如那个正在玩绣球的小狮子,旁边应该还有一头母狮子的,看身体也应该雕得很细致,但现在只剩下了身体,脑袋完全不见了,看着就让人很难过。
这座门头的其它部分也是一样,残存的部分在告诉人们它曾经是如何的惊艳绝俗,损毁的部分又在无声地诉说它曾经遭遇了什么。
令人遗憾、令人惋惜。
荣老爷子叹了口气,然后皱起了眉。他思索片刻,问旁边的楼先生:“从文物局请老师的话,能修吗?”
“我记下来,回头问问。”楼先生说。
“可以修。”许问说。
两人一起转头看他。
“这图形损毁部分不到五分之一,风格鲜明,根据已有部分进行补全并不是难事。砖雕技法也都是现成的。掌握了技法,动手就行。”许问说。
“你刚才说,你曾祖留下遗言,让你修复这幢古宅,所以你打算照办?”荣老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我刚刚辞职,本来也没有其他事情。当时这宅子里还有一位老师,跟我曾祖同姓,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发现这很有趣,我学起来也很快。”许问说道。
他所说的全是事实,很难查得出问题。至于他学得有点过快,这也是存乎一心,无法证实的事情。
“你现在能修这座砖雕了吗?”荣老爷子问。
“技艺上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客观上暂时还不行。”许问回答。
“为什么?”
“砖雕有残损,修复需要补配,补配需要同样的材料。要找到同样的青砖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找砖,一种是找土和烧法。这两种都需要财力与资源,我需要慢慢来。”许问坦然回答。
“嗯……”荣老爷子深思,他盯着那座门头,半晌后道,“但还是值得一修。”
“确实。”许问与他看着同样的方向,轻声回应。
如果不是因为许宅有足够的魅力,他也不会一脚跌进来,从而转变自己人生的方向。
而当他深入其中之后,他又反过来能看到体会到更多的东西了。如果最开始他进入班门世界、开始学习技艺试图修复许宅是被荆承逼迫的,现在这已经变成了他自身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
“您想看的家具在里面,咱们进去吧。”过了一会儿,许问收回目光,建议道。
“嗯。”荣老爷子收回目光,进去前却又深深看了一眼。
许问等人往里走,走了几步发现有人没跟上,他转头叫道:“荣显,小树?”
朴树的影子下面,两个少年正肩并肩地,用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抬头看着砖雕门楣。
许问叫了两声,他们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了。
696 卖珠修椟?
进去之后,感觉更加震撼。
不是因为它的恢弘,而是因为实在太可怕了。
“怎么这样!”荣显直接叫出声来了。
房屋倾颓,藤蔓与杂草四处丛生,到处一片凋蔽景象。
这段时间,许问有时间就动手,把这里的垃圾收拾了个干净,之前杂乱拉着的电线和晾衣架、塑料袋什么的都不见了,但破瓦烂砖烧焦的痕迹依旧还在,看上去还是很凄惨,活生生一个废墟。
其他人进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现在环目四望,都有点发呆。
“这种宅子修起来工程也太大了吧?”荣显震惊。
“确实。”许问承认。
“前面门头砖雕,损毁程度有限,可以根据已经有的部分推导出缺失的部分。这里几乎只剩地基了,要怎么重建?”陆远一直安安静静的,这时突然开口问道。
“地基可以推导出格局,前后门厅后院可以推导出风格,难度很大,但并非无法进行。”许问说。
“工程很大,需要的人力物力非常巨大。”荣老爷子环视四周,道。
“确实。”这点许问早有心理准备。
“耗费你的一生,可能都无法全部完成。”荣老爷子说。
“我还年轻,而且,我有心理准备。”许问微微一笑。
“嗯……”荣老爷子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
“东西在后面。”许问引着他们继续往里走。
后面的领域,真正是他从没带人进来过的地方了。虽然他心里隐约有所感悟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但实际看见结果前,他还是不能放心的。
这些想法在他脸上一点也没露出来,其他人除了楼先生之外,也没人留意他,他们左顾右盼,这座残破的宅子仿佛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中庭仿佛是个分割点,这里的房子也塌了,许问以原有的房屋为基础,搭了一个临时的棚子,很明显是用来做工作间的。
里面摆着许多材料与工具,还有一张翘头案,酸枝木制,修复了一大半,快完工了。
它黯红的颜色微微有些发黑,深沉而凝重,仿佛把周围的光线全部吸收了进去,从而内蕴出一种光华。
翘头案是案面两端高起而装有翘头的条案,翘头与案面抹头一木连做,弧线简洁而优雅,两侧挡板透雕云纹,四足直落,是典型
的明式家具。
“这长案漂亮啊!”荣老爷子一看见它,眼珠子立刻转不动了,急忙上前几步走到它旁边,伸手想摸,但还没有碰到就又收了回来。
他看得出来,这条案曾经也损坏过,正在修复,上了一层清漆,正在晾干。
许问见他没准备继续摸,停下脚步,介绍道:“这是明式的翘头案,样式比较简单。”
“这种翘头案一般都是摆在墙边或者窗户旁边,用来放一些花瓶或者化妆品的。明式家具造型通常都比较简单,跟清代那种华丽复杂派不一样。”荣显从小就记这些东西,背得滚瓜烂熟,这时小小声地讲给初学者高小树听。
“简单确实简单,但也不简单!”荣老爷子紧盯着这张明代酸枝云纹翘头案,摇头道,“它……它……”
他想描述一下心里的感受,解释一下它的“不简单”,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辞穷了,“确实不简单。”
他只能这样说。
许问很清楚他的意思。
明式家具样式非常简单,譬如这张翘头案,与普通的长条桌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两边向上飞起的翘头、下方的云纹、以及整体的结构与形状。
但越是简单的东西也越是复杂,面前这张几案就是在极致简洁的条件下,透出了与其他同类家具的不同!
那种不同在于每一寸曲线与直线之中,在横平竖直的简洁纵横间,那是一种美,难以言喻却真实存在,只要你稍加注目,就会看见,然后被吸引。
“是哪位大师的作品?”荣老爷子问。
在他看来,这必是大师作品,没有足够的匠心,是不可能完成的。
“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印记与留名,即使是大师,也应当佚名于民间了。”许问确实仔细检查过。
“可惜。”荣老爷子叹了口气,也不奇怪。
事实上,这样的匠人才是大多数。古代匠人地位极低,更接近现在的工人而非艺术家。就算是八级技工,也没有往产品上留名的。
但到达这种程度,可以缔造出这样足以传世的美,他们与艺术家又有什么区别?
“这张明案修好之后,能卖吗?”过了一会儿,荣老爷子问道。他也没想到刚进门不久,就看见了这么中意的物件。
“后面还有,不然再往后看看?”许问问道。
“当然。”荣老爷子毫不犹豫地说。
确实是才刚进来不久,但他已经对这座宅子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他们穿过中庭,继续往后,即将来到四时堂。
许问有些紧张了。
小心翼翼地经过一片塌了一大半、几乎可以直接被认为危旧建筑的走廊与围墙,他们透过砖石的缝隙,终于看见了一座完整的建筑。
四时堂到了。
当初,许问进了许宅,以为自己遇了鬼,但见到四时堂之后,还是忍不住在离开之际留恋驻足,错失了最后一个离开的机会。
现在,其他人见到四时堂,表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有人同时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四时堂,一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许问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他们,此时的他,也在看着那座他其实已经非常熟悉了的厅宇楼阁。
他其实已经渐渐开始着手修复这座宅子了。
收拾收拾垃圾,清除一些杂草与藤蔓,把堵路的砖石残木清理一下,同时记下它们的路径,为以后的复原做准备。
同时,他开始修一些四时堂里的家具,画一些图,进行一些测量,做修复的前期准备。
但只有这座四时堂,他什么也没动,连一根线也没画。
他曾经拿着纸笔对着它很长时间,想把它现在的样子画下来。
当然他可以拍照,他确实也拍了不少,但拍照和手绘,始终是不一样的东西。他发现,他画不出四时堂,至少现在不行。
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许问带他们走了进去。
四时堂里的家具稍微收拾了一下,比之前透亮了一些,但还是可以看出来,之前那些家具都是打这里来的,件件都很破旧,但只要能修出来,件件都是绝世佳品。
荣老爷子闲来无事,想替老友来看看有没有跟自己那个类似的藏品,一来是满足老友心愿,二来也是趁机炫耀一下。
但来之前,他是真没想到,许问这里有这么多!
“你这一屋子东西,可真得值不少钱啊。”荣老爷子环视四周,感叹。
“价值确实珍贵。”许问承认。
“所以,你是打算把这宅子里的家具全卖了,用来修宅子,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四面墙?”荣老爷子抬眼,问他。
697 加油
四时堂当然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只是“空荡荡的四面墙”。
光是这幢房子本身,就已经是绝美的艺术品。
但许问明白荣老爷子的意思。
硬装和软装,是古建筑不可分割的两个部分。四时堂的家具件件精品,与四时堂本身可以说是相得益彰,要是真就这样全部都卖了,从某方面来说也算是为了修外面的椟子,把里面的珠子全卖了。
“还请荣老先生指教。”许问注视着他,缓缓说道。
“哈!”荣老爷子回视,突然笑了起来,用手点了点他,“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心机不浅啊!”
嘴上说着许问心机重,他的表情却一点也不介怀,还像是挺高兴的模样。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背着手,里里外外地看,不时停下脚步凝视某处。
当他再一次看清四时堂的时候,他的笑容消失,表情变得非常凝重。
最后,他站在四时堂窗边,抬着头,透过窗格看向外面的景物——那株被蒙蒙天光晒落,照得如同翡翠欲滴的芭蕉,沉默了良久。
“政府拔款维修文物古迹,有自己的标准,我不在这个位置,不好说你能不能申请下来。就现在来看,我只能说,机会很大。”
荣老爷子转身注视许问,开口说道,“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提醒你。拿了谁的钱,就要服谁的管。你这个虽然是私人住宅,但要是被定级为受保护文物单位,就会有很多限制,买卖、改建,各方面都不可能像现在这么自由。”
其实国家对文物的保护是强制性的,按照文物保护法的规定,个人所有权房屋被国家宣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时候,个人是无权拒绝的。当然,国家会给予相应的补偿,但相应的,个人也不得对房屋的主体结构、布局等进行任何改造。如果需要维修,维修方案也需要递交给文物管理部门申请批准。
当然,在必要情况下,国家会在有补偿的情况下,对文物单位进行征收。但是有荣老爷子在,不出意外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
“我做过一些了解。”许问说。
许问最大的愿望是修复许宅,并不打算以它牟利。国家文物管
理部门的意愿是对文物进行管理与保护,在这方面,双方的要求是一致的。
许问进行过一些了解,对相关法律法规比较认同,至于一些不可避免的理念上的差异,未来也可以慢慢调和。
“那行,小楼你回头去替他申请一下,我会打个招呼。”荣老爷子直起身子,对楼先生说。
“是。”楼先生回答。
接下来,荣老爷子又在许宅呆了很长时间,除了楼梯坏了没法上四时堂二层,除此以外几乎每个角落都看过了。
如许问所料,在他们眼里,假山虽然可以进出,但里面的密室消失了,那是只属于许问个人的环境。
四时堂里有很多家具和物什,其中相当一部分被许问搬到了旁边的屋子里去,剩下的部分被隔成了工作间。
许问本来是把工作地点搬到这里来了的,但连天青来了之后,偶尔也要做些尝试,许问就把这里让给了他,自己回到了原先的中庭空地。
现在荣老爷子他们算是对这里做一个初步的考察,所以各处都要看过,那个被隔出来的工作间也不例外。
令人意外的是,连天青站在旁边,他们看不见连天青,却看得见他做到一半的东西。
那是箱子里的一幅中国画作品,非常陈旧,有一些虫蛀和受潮的痕迹。连天青之前教许问装裱的时候拿它当样品,顺手把它拆开了、进行修复。
现在已经修好的画心贴在旁边的木板上,外面装裱的绢布需要补配,要等许问找到合适的材料才能继续。
“你也会修复书画?”荣老爷子意外地问。
“会一点。”许问也不方便解释,只能实话实说。
“这画……”荣老爷子的目光移到画心上,看呆了。
那是一幅山水画,画的就是柳宗元那首非常出名的五言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上。”
这是一幅非常具有画面感的诗歌,自诞生以来,很多画家试着以它入画。
这画很好画,也很难画。
它自带画面感,很容易在脑海中构图成形。但形好构,意难得。那种空茫阔大,寂寞痛苦却又坚定
的境界,极其难以描绘,不仅要画家有足够的水平,还要心手合一,绘画时每一笔、每一点、每一抹色彩都恰到好处才行。
所以,它也很难修,修复者水平稍有不够,或者修复时不够谨慎,就有可能破坏画中意境,那这幅画也就相当于彻底被毁了。
“这画卖吗?”荣老爷子盯着它看了半天,一句话脱口而出。
但不等许问回答,他就摆了摆手,道,“当我没说,这画应该是这宅子的挂画吧?”
“是,这幅江雪,是四时堂的冬。”许问回答。
“那算了,还是让它留在这里吧。”荣老爷子一边叹气,一边又有些欣慰与期待。
这宅子彻底修好了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他忍不住这样想。
“但这里也不是所有的画都是屋子陈列的摆设,也有一些只是普通收藏,未来我可能还是会将其中一部分出售换钱。”许问坦承。
“哦?到时候发通知的话,可不能忘了我。”荣老爷子并不意外,反倒挺欣赏许问会直接说出来。
说到底,这是他的私宅,里面所有的东西他都可以任意处置。他要把它们全部卖掉换钱享受,也是他的自由。现在他能经受住这么巨大的诱惑,以恢复古宅原貌为己任,已经很了不起了。
又在这里逗留了很长时间,荣老爷子终于要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郑重其事地对许问说:“这宅子很好,修起来很难。”
“我知道。”许问只回答了三个字。
“我也会帮忙的!”荣显一直安静地跟着他们后面,这时突然提起声音,大声说道。
荣老爷子低头,看见他认真的表情。
“我也会帮忙的……”高小树站在荣显旁边,突然也跟着说了一句。声音很小,但同样很认真。
这俩都是初学者,顶多算考过了初级木工技师——还没拿到证书,水平距离修这样一座宅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荣老爷子看着他们,却笑了起来。
“那你们加油。”他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发,说道。
698 两个任务
荣老爷子走了,临走让楼先生与许问互换了电话。
楼先生留下了两个号码,一个是他的,一个是荣老爷子的。
这样日常他可以跟楼先生联系,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荣老爷子。
“我都没有爷爷电话。”荣老爷子离开之后,荣显啧啧了两声,说道。
他也没什么羡慕的,荣老爷子临走时像所有人的爷爷一样,特地叮嘱了他两句,今天要早点回家,不要回去太晚,以后有了目标就要好好学习。
这些,已经足够荣显高兴的了。
“哥,你要我帮忙做什么?”高小树关心的则是另一件事,他还有点紧张。
许宅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他对自己很不放心。
他真的能行吗?让他修东西,真的不会把东西修坏吗?
不过许问的态度却非常轻松,他实话实说:“确实大部分都还不行,但我会选一些比较简单的,你可以循序渐进,也当是练手了。”
“我也可以!”荣显高高举手,再次表示。
“你确实也可以试试,但我觉得,另一项任务可能更适合你。”许问沉吟片刻,道。
“什么什么?”荣显积极主动地问。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前面残缺的门头图案,要修复的话需要做什么样的前期准备工作?”许问问他。
他强调了“图案”,所以荣显马上就意识到了:“需要根据现有的部分把少了的部分推出来,也就是照着画?”
“是,但也不完全是。已有的能看出重复的部分当然能照着画,但完全缺失的部分应该怎么办?打个比方说,一张仕女图,头没了,只剩身体,你要怎么办?”许问问他。
“对啊,这要怎么办?”荣显想了想,确实觉得很棘手。
“一般来说,有两种办法。第一种,看看这画是单人的还是多人的。如果是多人的,可以参考同一张画其他人的长相或者风格。”许问说。
“那要是单人的没有参考呢?”荣显问道。
“那就看看能不能找到同一位画家的其他作品。同一个人画的美女的长相总是会比较相似的。”许
问道。
“有道理。那要是这也找不到呢?”荣显又问。
“那就更麻烦一点,根据画家同时代的其他作品寻找类似的风格,或者之前时代的画作,找到延袭下来的风格,进行推断。”许问回答。
“那要是不知道画家是什么朝代的呢?”荣显不是抬杠,是真的想知道。
“那就要断代。所谓断代,就是判断作品的时代,这方面书画还比较方便一点,因为画风相对比较特殊,容易判断。其他譬如瓷器之类,就需要观察很多细节了。”许问说。
“也就是说,这是动脑子的活!”
“对。”
“那是那是,我这么聪明,动脑子的活当然得安排给我——不对,你是不是觉得我动手能力不行,怕我把东西给弄坏了!”
荣显突然警惕。
“你要这么想也无妨。”
许问话刚一出口,荣显的脸就垮下来了,许问笑了,摇了摇头,道:“只是觉得你应该比较擅长这方面的工作。当然,我也不希望你把实践能力丢下了。小树也是,做事专注是好事,但也要多动动脑子,不能埋头一根筋地只做一件事。我给你俩安排两个任务,你们自己安排时间,交错进行。”
“好嘞!”荣显明白了,爽快答应,高小树也连连点头。
接下来,许问给他们安排任务。
第一个任务,是维修通往四时堂二层的楼梯。
那楼梯全由木制,是一块块木板拼成的,木板的大小、厚薄全部都有讲究。
这项任务主要给高小树,许问也不需要他真正把楼梯修起来,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把维修楼梯需要的木板全部准备出来。
这任务听上去很简单,高小树连连点头,许问看他一眼,笑了笑。
他知道,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任务真正的难点所在。
第二个任务不在四时堂,在后院池塘的旁边。
那里有一座六角凉亭,现在塌了一半,只有一半强撑着。
这是荣显的任务,他要把凉亭六个角的图形画出来,需要按照比例尺,将尺寸还原。
他们考初级木工的时候学过基础绘
图,但那是真的很基础,相对制图,识图看图的部分更多。
所以这个任务的难度一看就知道很大。
不过荣显学过画画,电脑技术也不错,这对他来说是有利的。
当然,就像许问之前说的一样,相比技术,理解并分析凉亭的情况才是关键。
许问是把这个作为工作分派给他们的,是工作当然就要有薪水。
高小树那边,按木板的块数计酬,全部完成之后,再计一次总酬。
这样,高小树就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开始挣钱了,多少也可以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
荣显也有工资,不过他这项任务比较特殊,要全部完成之后才有钱拿。
“好好好,没问题。快点,我要去看荣显亭了!”荣显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那亭子叫什么?”高小树愣着看他。
“荣显亭啊!不管以后它叫什么,现在它就叫这个!”荣显大声宣布。
“那这个梯子……叫小树梯?”高小树试探着问。
“可以可以,好名字!”荣显大力支持。
“嘿嘿,小树梯……”高小树迅速就对一座楼梯产生了归属感!
时间不早,两人被许问赶回了家,明天才能过来工作。
荣显大声抗议,强烈要求先去看一下荣显亭再走,被许问拒绝。
“霸道!法西斯!”荣显气死了,大声嚷嚷着出门,向高小树宣布,“我必明天早上一早就来骚扰他!”
赶走两个小的,许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许问和陆远两个人。
从头到尾,陆远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得像个隐形人。
“你怎么看?”这时许问问他。
陆远的表情有些迷惑,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这间屋子……叫四时堂?”
他凝视着四时堂,看着它的每个角落,目光犹疑不定。
“对。怎么了?”许问问道。
“我在家里的一本手札里……好像看到过?”陆远回忆道,“我小时候在家里翻出来看到的,印象挺深刻的。里面提到了四时堂,说是班祖建给自己新婚妻子的……婚房?”
699 自己去
上次去班门宗地的时候,陆立海跟许问讲过班祖其人,许问印象挺深刻的。
数百年前,班祖建立班门,万千同行齐至五岛共襄盛举进行庆祝,是班门铭刻在风雨亭石碑上的辉煌历史。
想想确实也是,那些同行不仅人来了,还自带了工具和材料,一起为新生的班门添砖加瓦。
由此可见,班祖这个人在当时的影响力,并不仅仅是技艺高超能够达到的。
班门不仅名字,里面的技艺也与许问所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这位班祖究竟是谁,许问一直在猜。
在班门的记叙里,班祖建天启宫,筑一品门,凿怀恩渠,所建工程名扬天下。
但这些工程,许问一个也没听说过——两个世界都是。
所以渐渐的,他打消了自己的怀疑,以为班门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只是凑巧。
但现在陆远又说,四时堂是班祖建给自己的婚房?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同名,但巧合太多感觉就不对味儿了,许问确实要重视审视班门和另一个世界的关系了。
陆远回家了,临走时答应许问改天把札记带来给他看,然后许问跟连天青说到了这件事。
连天青当然知道班门,也听许问讲过这个世界班门与那个世界之间奇妙而微妙的联系。但当时他就确定,天启宫一品门之类的建筑,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然而现在提到四时堂,那感觉又不一样了。
连天青抬起头,环视四周,目光在四时堂的很多细节与角落上掠过。
这座宅子真的很有趣,它就像一本书一样,越是细品,越能从字里行间每个角落读出深意,与诸多不凡之处。
“班门祖地,也是这位班祖建起来的?”连天青问道。
“是也不是,有一部分是他建的,更多的是各位大师自发地共同建设的,感觉是当时的集大成之作吧。”许问说。
“有机会的话,我倒想去看看。”连天青说。
“好,那我到时候联系……”许问话没说完,就看见连天青双手往袖子里一合,身体渐渐虚化,然后从许问眼前消失了!
接着传来的是连天青变得虚无缥缈的声音:“我可以自己去,不需要你带路。”
许问一愣,阻止不及,有点无奈地道:“我的意思是,我也想一起去看看
啊……”
连天青已经去了,叫不回来了。
许问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突然笑了起来。
两个世界算起来,拜连天青为师有三年多时间了。
然而在另一个世界的三年里,他对连天青的了解还不如在这里相处的几个月。
在那边,连天青是师父也是连林林的父亲,后来还有半步天工这样一个听上去就很了不得的身份,许问对他不得不敬畏。
但是到这里之后,可能是因为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也可能是因为看见了无数自己不了解需要学习的东西,世界对于连天青来说一下子变得广阔起来,他也由此展露出了许多与许问熟悉的完全不同的面貌。
有点随意,有点任性,并不像他以前修复古物时那么严谨与一丝不苟,反而有了不少艺术家式的不羁。
而且,他的接受度比想象中大多了,完全想不出当初他与岳云罗在一起的时候,还会对机械可能带来的变化感到愤怒与畏惧,背着岳云罗把它破坏掉了。
当然,连天青后来又把它修好了,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开始了探索另一种可能。
甚至,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天工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来到他的世界。
许问走到池塘旁边,坐了下来。
现在是夏末,大部分莲花荷花都已经凋谢了,但是养得好的话,像这样继续盛开也不奇怪。
今天来的人里面没有一个对它表示奇怪,反而是荣老爷子参观到这里的时候,明显被惊艳了,驻足良久,然后对许问说修复古宅的话,千万一定要把这丛荷塘保留下来。
确实很美,如今许问坐在这里,看着初升明月的片片清辉铺在红莲上,再次在心里感叹。
其实这片红莲已经不再是他刚进许宅时看见的那些了——不完全是。
不久之前,它看上去像是要凋谢的样子,但又从边缘长出来一些新的。
现在,旧花未谢,新花又生,两者混合,不像以前那样仿佛是画里画出来的一样工整,有点野性、有点零乱,但越发显得生气勃勃。
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球球穿过草丛来到他身边,屁股一歪,贴着他的腿坐了下来。柔软的毛皮贴着他的身体,微微的温热传来。
许问笑了笑,抚摸着它的毛皮,开始
整理思路,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这段时间,因为要学习考试,他更多地把重心放在了现代这边。
他参考了各类技工学习的逻辑体系,自己又补充学习了很多内容,尝试着把它们应用到逢春城建设中去。
时代的发展总是强而有力的,现代的理念与体系结合古代的实情,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效果。
一个有力的例证就是,荆南海与阎箕等人越来越重视他的意见。
一开始,他们几乎事事插手,每每许问做出的决定,都要求由他们先过目,确定无误之后方可颁发。
没过多久许问就意识到了,他这个所谓的主官,更倾向于方案策划与技术指导,其余方面的权力都没那么大。
同时,他也看出来了,这不是因为他们有意想打压他什么的,就是觉得他太年轻,又是刚出道,有想法有能力但是没经验,管理不来这么大一个摊子。
这也很正常。
在这个缺乏系统学习的时代,经验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但没过多久,情况就变了。
他们发现,许问的天才不仅仅只表现在技术方面!
他提出的很多安全与管理方案,对工匠的培训与协调,还有很多应急事件的处理,哪里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完全就是经验丰富的积年老吏,很多时候比他们想得还周到!
尤其是他与刘万阁一起搞的那套培训体系,初看很多东西感觉不太必要,但应用在实际工作中,效果有点惊人。
内物阁的整体风气上,一直有点“你行你上”的意思,许问证明了他行,那就该他上了。
所以,最近他在逢春城建设上的话语权越来越大,相应的责任也越来越重。
责任越重,他越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
逢春城的建设就像一把箭,逼迫着许问不断向前。
不过,这也正是他想要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逢春城也是一个巨大的实习场,他所学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进行实践。
许问有一种预感,无论班门祖地什么样、手札上写着什么,最终还是要他成为天工之后,才能真正搞清楚两个世界的真相。
至于这边……
荣老爷子等人的进入,说明许宅的修复就要正式开始了!
700 理论与实践
“小楼。”
坐在那辆红旗车上,荣老先生沉默良久,突然招呼了一声。
“我在。”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楼先生即刻转身,仿佛早有准备一样。
“去查一下这宅子的来历,写份报告给我。”荣老先生又沉吟了一下,吩咐道。
“是。”楼先生很快回答。他只应了一声,一个字也没多问。
“倒也不是不信任他,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确实是太凑巧了一点。”荣老先生望着窗外看了一会儿,自己却解释了起来。
近年来,他越来越不怕说错话了,于是也就说得更多了一点。
“当然,如果真是凑巧,这就是他……是这宅子的运气了。”
暮色已至,但天还没黑,盛大的红光照在周围的景物上,绚烂得惊人。
他们刚从曲河路出来,还在万园市区。
四周都是不超过四层的房屋,清一色的粉墙黛瓦,包括车站在内的其它细节也全部古色古香。
这不免看上去有些陈旧,不够现代,偶尔也会有人诟病,觉得万园市的城市建筑太过落后。
但荣老爷子却很清楚,为了维护这样的环境,多少人做了多少努力。
而那韵味十足的建筑、街边横曳而出的碧藤翠柳夹竹桃,共同构成了这座独特的城市,延续着自古而来的历史与乡愁。
如今,夕阳的红光笼罩其上,仿佛把世界拉回了千年之前,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又让它拥有着现代的繁荣风貌,荣老爷子专注地看着,目光几乎是有点痴迷的。
…………
第二天,荣显和高小树一大清早就到了,表现得非常积极。
四时堂二层从地板到楼梯全部都是柚木所制,许问正式教他们柚木巧,他不像连天青对他那样先让他们练习,完全练会了再上手练习,而是直接给他们成品柚木,让他们一边工作一边练习。
这一方面是因为处理木板是比较简单的工作,四时堂楼梯也一样;另一方面,许问其实认为,练习结合工作,学习起来会更有成就感、更有动力。
“竟然用柚木做地板,这屋主可真是太有钱了。”荣显一边回忆曾经学过的关于柚木的知识,一边感叹。
即使是现代,柚木也是地板里的
名贵木种,这还是因为交通便利了,国外的木材能比较方便地运进来的缘故。
从很早以前开始,柚木就被誉为万木之王,在缅甸、印尼等地更被称为国宝。
它是一种相当完美的木材,木质坚硬、纹理清晰、光泽感强,不易干裂,耐水耐火耐腐,容易加工,切削面光滑。
它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能驱蛇、虫、鼠蚁,用来制作地板再合适不过了。
柚木用途广泛,但产量并不高。它主要产自泰国和缅甸,泰国柚木现在已经禁止砍伐,而一株缅甸柚木从生长到成材最少要经过五十年,可见其质地细密,也可见其珍贵的程度。
现在市场上打着柚木的名义以次充好,初级木工班上课时讲到这个,老师还专门强调了一下,痛斥无良商家,荣显的印象非常深刻。
这还是因为在现代,泰国柚木也好、缅甸柚木也好,都能比较方便地运进来。
换了在古代,交通不便资讯不发达,南方的珍稀木种要运到江南一带来使用,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四时堂用来制作楼梯的这些柚木材料接近木心,虽然由于时间过于久远、被灰尘与裂纹侵蚀,但熟悉它的人都知道,它原本应该是一种相当美丽的金色。
“这里面还有一些木头可以用啊。”高小树琢磨着,试图把其中比较完整的部分打理出来。
“对,咱们干活之前先统计一下,一共需要多少木头,尺寸大小如何,有多少是老木头清理之后可以直接用的,有多少是需要新木头来补充的。全部算好之后,才好调配材料,一样样地来做!”荣显想得很有条理。
“对!是应该这样。”高小树非常赞同。
“那你来算,我去看看我的亭子。”荣显最惦记的还是这个。
“嗯!”
结果荣显还没走出四时堂,高小树就愁眉苦脸地把他给叫住了,“这没法算啊,楼梯是坏的,根本就上不去,数不出来!”
荣显过去一看,果然,楼梯间非常暗,上端没入了黑暗中,看不见尽头,根本无法像平常那样把木板的数量数出来。
“……也好办!把四时堂的高度、楼梯倾斜的角度、每一级楼梯的高度全部都测出来,然后一算,不就算出来了!”荣显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下
,很快想出了办法。
“还要学数学啊……”高小树嘴上在发愁,手上已经把尺矩等东西拿出来了。
经过这三个月的学习,他已经明白了数学物理在木工以及建筑上用途是非常大的,而当理论与实践结合之后,他就像是开了窍一样,学得比以前快多了。
当然,由于以前留下的心理阴影,提到这个他还是下意识有点回避,只能靠时间来解决。
荣显离开四时堂,到了“荣显亭”旁边。
亭子残了一半,还有一半支棱着,上面的雕刻装饰依稀可见。
“有点麻烦啊……”荣显戴着安全帽,摸着下巴,喃喃自语,“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与此同时,另一支队伍到达了万园市,准备参与初级技工的学习以及考试,也是班门的。
班门人很多,现在还有遁世博物馆这样一个活在做,当然不可能所有人一起考证,只能分批进行。
这次来的也是二十多个人,带队的两个人许问都很熟悉,一个是陆存高,一个是真名叫荆用的荆三叔,都是上次去五岛时见过的,都是班门最老、地位也最高的长老师傅。
这两人比陆阿猫还大了近二十岁,这个年纪和身份,还能到这里来从最初级的证书开始考,足可见班门的决心,也是真的很了不起。
同时来的还有另一个熟面孔,一个平头小年轻。
上次在班门宗地,这年轻人非常活跃,给许问留下很深的印象。
他不知道他本名,只知道外号叫刨子,不是班门的陆荆两家传人,是外面拜师进来的。所以许问来之前,他在班门有点边缘化,学的东西总是会对他藏一手。
不过他热情勤奋,在班门人缘非常好,还是多少学了些东西。
许问去过宗地后,班门公开宗正卷,很多东西平头也能学习了。
“我来考中级木工证和中级瓦工证!”平头见到许问,骄傲地宣布。
他之前就拿到这两项的初级证书了,现在班门急需升级资质,需要有证书的人,他突然变成了考试中坚。
“不错啊,我接下来也要继续考,大家可以一起。”许问说。
“啊?”平头有些犹豫地看他,“但是从初级到中级,要有两年的工作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