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1 你来教
高小树背着书包来上课了,心情有点不太好。
刚进校门他就遇见了荣显,他刚才从他的豪车上下来,见到高小楼就非常热情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手还非常自来熟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高小树侧头瞅了一眼他的手,觉得有点奇怪,但并不讨厌,就让他放着了。
“怎么样,今天又要学新东西了,开不开心!”荣显背着一个比他还要巨大的书包,兴致勃勃地说。
“开心。”高小树怏怏地说。
“你是不是少了个不字?”荣显不需要很敏锐也能察觉到。
“嗯……”
高小树闷闷的,没有说话,荣显却不跟他客气,一番追问,终于把他不开心的原因给问出来了。
出门之前,高小树他爸跟他妈吵了一架,因为他上学的事。
扬天技校是高小树他妈联系的,因为有个熟人在这里当财务,听了不少这边的事情。
但问题是,扬天技校主要是针对成人的,用来给某些特定的工种提供职业技工证书。大部分时候是像这次这样的短期班,为时三个月,最长的也就一年。
高小树初中毕业,需要进行的是更加系统性的学习,并不应该上这样的学校。
“我妈觉得都可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走上社会,你一个技校生谁看你的文凭啊,最后还不是看有没有本事。我爸说刚参加工作,谁知道你会些啥啊,人家学这个的都有底子,你有吗,肯定什么都学不会。”
高小树罗罗嗦嗦说了一大通,荣显安静地听着,听完之后,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拍拍高小树的肩膀:“人啊,总是在证明自己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啊?”高小树纳闷地看他。
“你爸觉得你学不会,那你就学给他看呗。手艺拿到他面前,他总不会再说你不行了吧?”荣显一转语调,轻快地说。
“重点不是这个吧……”高小树一怔,思路都被他弄得有点不连贯了。
“那是什么?你不想学这个吗?”荣显转头问他。
“也不是想学不想学的问题……我没想过这个。”高小树诚实吐露。
“那你想学什么?”荣显问。
“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高小树说。
这是大部分他这个年纪孩子的现状,从小按步就班地上学,未来对他们来说遥远而模糊。
“既然这样,那就先学着。三个月时间又不长,不喜欢的话,转行也方便!”荣显痛快地说。
高小树看着他。
“怎么?
”荣显问。
“什么事情被你一说,就变得好简单了哦。”高小树说。
“因为就是这么简单啊。”荣显笑嘻嘻地说。
他一转眼,看见许问在前面,立刻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高小树,叫着大神小跑过去了。
“那就试着学学吧……”高小树看着他的背影,还有更前方和煦微笑的许问,自言自语道。
高小树走进教室,上次见到的叔叔伯伯们都已经到了,小学生一样端正坐在课桌旁边,看着有点好玩,他忍不住笑了笑。
然后他也坐了过去,下意识地挨着荣显坐了,荣显后面一个座位就是许问的,在最后一排,旁边靠窗的地方还有一张空桌。
“你咋坐那么后?”荣显奇怪地问。
“正好可以从后面监视你,看你有没有好好上课。”许问笑着说。
这明显是半开玩笑,荣显非常配合地“哇”地叫了起来,喊道:“大神饶命!”
高小树被逗笑了,他非常随意地看过那张空桌,突然一愣。
他隐约看见,桌后坐着一个人,束着长发,穿着奇怪的古装,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皱着眉头在看。
高小树被吓了一大跳,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那边。
桌子后面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窗外的阳光透过空气,恰好照在那里,洒下树的影子。
高小树瞬间从以前看过的网络小说里脑补了八万个故事,但脑补完了,他自己笑了两声,就把这件事放在了脑后,完全没当回事。
很快开始上课,一个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老师走进来,自称姓江。
今天第一节课,就来实的,讲建筑力学的基础知识。
高小树一听这课程内容就把脸给皱起来了。
按理说初中的课程其实很简单,但高小树小小年纪就严重偏科,重文轻理得非常厉害。
文科多亏了他爱看书,小时候没网,看一切能找到的字书,看了一堆名著。后来班上传看一些青春言情玄幻小说和杂志,他也跟着蹭了不少。
文科需要实打实的背诵和记忆,其实更需要底蕴,平时的阅读量往往都能体现在成绩里。
但理科就不一样了,数学物理生物化学,哦,还有一个英语,都得实实在在地听课学习,努力做题。
高小树从一开始就没跟上趟,后来越学越没信心,成绩也越来越差。
现在听说学木匠也要学这些,刚下定的决心瞬间又变得有点怂了……
江老师没有废话,上来直接教
学。
这是成人教育,没那么多道理可讲,在座的大部分人一看都还比他年纪还大呢。
高小树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听。
唉,费劲,他在心里叹气。
其实江老师讲的这些内容并不难,都是初中物理刚开始学习的内容,力学最基础的知识,只是在里面加上了一些以前没学过的定义。
高小树毕竟是才刚中考完,学过的东西还没全忘光,稍微专注一点,还能勉强跟得上进度,就是有点费力。
然后这节课就上完了,才一下课,江老师走出教室,四方八方立刻哀号一片!
“这是什么啊?”
“完全听不懂啊!”
“什么重力万有引力,没听过啊!”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高小树刚才还在想上课学过的内容,有点愁眉苦脸。
这还是第一节课,就这么费劲了,后面的肯定更难,怎么办啊。
结果一抬头,听见旁边这些声音,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完全听不懂,这也不至于吧?
第一节课,不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吗?
这都听不懂,后面怎么办?
他在旁边听他们讨论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了。
他确实是不行,但怎么说也是上过初中有了一点基础的。
这些叔叔伯伯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真的完全没学过,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上来就这么快地讲这些内容,他们脑子里一团乱麻,上课的时候还本着对老师的尊敬没有说话,一下课就全炸了。
陆远是其中比较年轻的,他一脸深沉,没有说话,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也没听懂,只是装样子而已。
“这好办啊。”荣显突然插嘴说话了。
他身份特殊,算是班门这群人的老板,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大神听懂了,大神再教我们一遍呗。”荣显说得理直气壮,向别人求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我觉得有个人比我更合适。”许问微微一笑,推荐了另一个人。
“这基本上都是初中物理的内容,小树刚刚中考完,这些知识应该还热乎着,他可以来。还有荣显你自己,别跟这儿我们我们地凑热闹了,这些你也会,你给小树搭把手儿,跟他一起教。”许问也没客气。
“啊?”高小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安排,愣住了。
“行啊,我来给你当个教学小助手!”荣显却乐了,一拍高小树肩膀,大声说。
672 绝望
俞老二喜欢占人便宜。
这天他在河边走着,突然看见护栏那边有块空地,仿佛是谁家后院多出来的一块,那里放着一张躺椅,没人,椅子上却放着一个平板,仿佛是谁看过了进屋,忘记拿走了。
俞老二四下里一瞅,一个人也没有,又压低嗓子叫了两声,确定周围没人。
然后,他就撑着手,费劲地翻过护栏,跳到空地上,偷偷地去拿那个平板。
一阵凉风吹过,俞老二打了个寒噤,猛地直起身子。
周围还是没人,他连忙伸手,拿起平板,转身就要走。
结果刚刚转身,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拍了一拍,然后翻过手,掌心朝上。
俞老二干笑两声,慢吞吞地把平板放到那个人的手上,解释说:“我不是想自己拿,就是看见没人,担心被别人拿了……”
才说了两句,他看见对面年轻人微笑的眼神,立刻就觉得说不下去了。
年轻人也没说话,伸手向外一指,俞老二立刻会意,沿着原路爬了回去。
爬到一半,他的胳膊突然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然后一个没抓紧,从护栏上掉了下去,掉进了河里。
河水并不湍急,俞老二一阵狗刨,接着听见河岸上传来大妈巡逻队的声音:“河里不许游泳!赶紧上来,罚款!”
许问和连天青肩并肩地站在那块空地上,看着不知名小偷**地被大妈和巡警一起拎走。
看这情况,就算不知道他偷窃的事实,也会被罚款教育。
“我本来想直接把他吓走的,结果发现我的力量对他完全起不了作用,全无办法干涉外人。”连天青说。
“他好像也看不见你,只能看见平板放在椅子上。”许问拍拍刚才扔石头的时候手上沾上的灰,补充道。
“确实。我也没想到,他会直接到我手上来拿东西。”连天青说,“还好你就在旁边,不然我得要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从手上抢走东西了。”
“直到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班门世界以及那里的人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许问说。
“嗯。”连天
青轻声回应,仿佛一声叹息。
他拿着平板,坐回到躺椅上,继续看刚才的视频。
他看的是一部关于现代工业与制造业的纪录片,是让许问帮他找的。
今天下午的实践课他没有动手,他当然也不需要这些。
他看了一会儿班门的大小师傅们教高小树,就关注起了技校老师教学的内容。
同样的是木工实践,现代的课程跟古代也有着很大的差别。
一方面是流程更加规范,从使用上的到安全上的,都有一套即定的规矩,就算是最初级的技工也必须牢记在心。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他们使用的工具,动容了。
这钢材实在太好了,制作实在太精良了!
古代也不是没有好钢好工具,连天青最先开始给许问上课的时候,其中一项就是如何辨别与选择工具。
不过与其他工匠师傅不同的是,连天青对工具的要求并不极端,并不是非得上好的工具不可。
尤其是许问这样的新人学徒,他并不提倡他从一开始就使用太好的工具。
一方面,连天青非常自信地认为工具的差别能够用手艺来弥补;另一方面,他认为工匠就是要适应各种不同的环境与境况,让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工作。
工匠的工具这么多,你就算随身携带也只能带一些小巧轻便的,剩下的大件怎么办?
你总不能随时随地跟个车上路吧?
所以,连天青从不强求工具,要求自己用许问现在还没达到他那种信手拈来出神入化的地步,但确实也是一直向着这个方向来要求自己的。
但不强求工具不代表不认识工具,从某个角度来说,工具本身也是工匠的作品,是他们关注的目标。
连天青清楚所有工具的优缺点、它们所能达到的极致、以及它们受限的原因。
这就是时代与技术的限制,是强求不来的。
但单只是课堂上的那些工具,就已经打破了连天青所知的技术极限,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把斧子、一把锯子、一个刀片都要更好。
最关键的是,这不是什么
顶级工匠精心准备的匠心之作,就是给一个普通培训学校最普通的初级技工做准备的普通工具!
连天青知道这个世界与自己那个大有不同,也见识了不少,但这一次,从自己最熟悉的物品上,他再次体会到了这一点。
回来之后,他跟许问提及此事,许问想了想,给他找了纪录片来看。
关于工业和制造业的纪录片,有从宏观层面讲解当前轻重工业发展状况的,有从细节方面讲解精工业极限操作的。
看完之后,许问有点小心地问他:“如何?”
“有点绝望。”连天青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让人窒息的话。
接着他无师自通地打开这个网站的其他视频,继续看了起来。
许问深思地看着他,尝试着去想象他现在的心情,去理解他所说的“绝望”。
他在原地想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连天青还在不断地看视频,看到没电了,他跟许问学了怎么充电,充完继续看。
一开始,他看的还主要是工业和制造业方面的视频,渐渐的向外拓展,开始涉及其他方面。
他看得很杂,美食的、娱乐的、文化的,甚至还看了几个鬼畜视频。
连天青在自己身边看鬼畜视频,这个画面许问做梦都不敢想。
他心痒难耐,终于壮着胆子又去问连天青感觉怎么样。
“还挺有意思的。”连天青淡淡地说。
许问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
在连天青视频的这段时间里,许问回去了班门世界,忙碌工作之余,抓紧时间在那封信寄出去之前,又加了一句话。
他写得有点隐晦,但他相信连林林一定看得懂。
班门世界的几天之后,他收到回信,得到了连林林的回答——与他想的一模一样。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对连天青说:“我要开个微博,把林林的信传到网上去。”
“?”连天青暂停视频,抬头看他。
“我已经写信征求过林林的同意了,她答应了。”许问说。
673 新东西
许问这个想法并不是没有来由。
通过许宅,两个世界被联系了起来,他可以随意来回,现在甚至连连天青也来到了这里。
这其中一定有其深意。
到现在为止,还是这个世界带给另一个的冲击与影响比较大。
基于文传会,那个世界的技术也有一些被复原到了现在,但影响确实有限,只局限于小圈子里。
当然,这也于得到许宅以来,许问呆在那边的时间更多也有关系。
就当前这个情况来看,现代工业的力量确实强大,几乎是摧毁性的。
甚至班门世界的技术进步只是初现端倪,由此而来的思想的改变就已经掀起了狂澜。
那么,那个世界相对这边的优势呢?
许问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学到的技术,天山流觞园看过的冰雕以及那些神妙无比的技艺,第二个想到的就是连林林,那个让他真正对班门世界有了归属感,对他来说似恋人又似家人的姑娘。
连林林是普通的,但许问又能感觉到她的特别,最近这封来信犹为如此。
这封信并没有太明显的时代特征——边境荒原,本来就更少受到人的影响。如果把信上的内容放到现在来,让更多人看见呢?
它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当然,现代的交通远不是古代能比的,这样的游记并不稀罕,但许问固执地认为,还是不一样的。
不同的是连林林这个人,也是那一整个时代。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许问立刻就行动了。
他注册了一个微博帐号,用了连林林的本名,把这封信打出来,发了上去。
他一个字都没有修改,甚至地名也没有。虽然可想而知,两个世界的地名是完全不同的,许问从来没听过绿林镇这样一个地方。
想了想,他配了张图,不是照片,也不是什么关于边境的画,就是四把椅子的照片。
之前他在许宅修复、然后卖给荣家的那四把杉木官帽椅。
照片是后来荣显拍了发给他的,请的好摄影师,光线角度都很讲究。
淡黄色的木椅温润而优雅,仿佛
自有光芒从最深处的地方向外透出来。
“为什么配这个?”连天青一直在旁边看,终于忍不住问。
“就当是我沾下林林的光,留个脚印吧。”许问笑着说。
连天青不明所以,又若有所思。
许问一边注册帐号发布内容一边跟连天青解释微博,它是用来做什么的,怎样交流。
听见最初一百四十字的限制时,他不以为异,微微点头,道:“如此字数,绰绰有余。”
许问愣了一下,笑了起来,道:“当时很多人觉得字数太多,不够自己说的,后来微博也的确打破了这个限制,可以发布更多字数的信息和文章了。”
“怎么会?”连天青皱眉问,“一整首七言律诗,也不过五十六个字而已!”
“载体不一样了,各方面都会变。网络发明之前,在小说这边,四万字以上就可称长篇,二三十万是常规字数,一百万字以上是鸿篇巨制。而现在,对于网络小说的读者来说,二三十万太瘦,一百万不够肥,两百万以上可以开始杀了。”许问笑着说。
他用了很多现代的用词,但连天青还是很轻松就弄懂了。
这几天他已经知道了网络是什么,但还是有点懵懂。而现在,许问一个简单的例子,让他皱起了眉,陷入了深思。
“说回微博,这样一个点击——”说话间,许问已经编辑好了文字和图片,把内容发布了出去,“如果粉丝多的话,会有上万人同时看见,二十四小时内可以传播到数十万人身边。这种速度,势必给人的方方面面都带来巨大改变。”
“……现在有多少人看了?”连天青冷不丁问道。
“呃……”许问瞬间尴尬,争辩道,“这是个新帐号,才注册的,很难被人看见,必须得要一段时间的积累才行!”
“嗯……”连天青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接下来一段时间,他没再看他的视频,就是坐在电脑旁边,盯着那条微博右上角阅读数的变化。
新帐号没有好友也没有粉丝,文章里也没有令人注意的关键词,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连天青突然眼睛一亮,难得兴奋地叫许
问:“这个数字变成了一!”
“是我刚才用我自己的帐号转发了。”许问不忍心打破他的期待,但还是不得不说,“粉丝数的积累是需要时间的,慢慢来吧。”
这只是许问的一个尝试,就像他对连天青说的一样,这或者需要很长时间,只能慢慢来。
所以做完之后,他就暂时把这件事放下了,等下次连林林来信再更新。
老实说,这封信能成功在网上发出去,对他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证明,虽然连天青的存在无法被人感知,但是那个世界的信息在这里还是能留下痕迹的。
不过想想也是,他学到的技艺是实实实的,还反馈给了文传会和班门。
也就是说,被排除到边缘的其实是连天青?
不,还有一种可能,那个世界只有通过他,才能跟这里产生联系……
这是为什么?
接下来,他怀抱着疑惑,继续这边上课,那边建城。
总地来说,课程内容大部分他都学过,学起来没什么困难。
但这其中,还是有不少新的东西,这也是他一开始就意识到的“知识体系”。
之前他学到的东西其实比较割裂,从小学到大学积累起来的基础知识体系,以及在班门世界学到的传统工匠技艺。
这两者,并没有在现代工业的体系下结合起来,他看似在班门世界说得头头是道,其实终究只是一知半解。
这次考级学习看上去决定得很仓促,其实是他早就有所计划的。
现在,在一天天的学习里,他以前的所知所学所闻渐渐融合,形成了一个整体。
经历了两个世界的磨练,它不同于现代工作,也不同于传统技艺,是独属于他自己的理解。
在与连天青沟通过后,许问将其反馈到了班门世界,与刘万阁讨论定期教学的内容。
他并无意改变这一整个世界——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
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深厚理论的支撑。
他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给这个世界的工匠,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674 学与习
荣显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进门就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李秀秀走过来,低头看他,道:“辛苦了,水已经放好了,先去洗个澡吧。”
“让我歇歇……好想有个瞬间移动,biu一下移动到浴缸里……”荣显有气无力地说。
“也可以。”李秀秀直起身,向身后打了个响指,两个保安过来,抬着荣显走上了楼,把他放进了浴室。
“你好狠……”荣显哀怨地看着李秀秀。
“这也算是瞬间移动了。”李秀秀不为所动,转身出去,道,“洗澡吧。”
荣显确实很累,但老实说也没累到完全不能动。
他怏怏地脱了衣服,冲了个澡,爬进浴缸。
热水浸没身体,伴随着淡淡的海洋香气,他整个人都舒缓下来了。
门声再响,李秀秀推门进来,收拾起他的衣服,准备拿出去洗。
然后,她目光一凝,抬头看向浴缸方向:“你受伤了?”
衣袖上有血,虽然不多,但非常明显。
“啊,一点点小伤。”荣显的右手搁在浴缸边缘上,这时抬起来扬了扬。
李秀秀眉头一皱,走过去看。
荣显马上就叫起来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我还在洗澡呢,被你看光了!”
“从你三岁开始到现在,我还看得少了?”李秀秀瞥他一眼,冷淡表示,“而且现在也没多大啊。”
“喂!!!”荣显震惊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挺能说的,但这时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秀秀也没说话,检查他的手。
确实不是什么大伤,就是手掌掌缘位置有一道斜切进去的刀口,大约一公分左右长度,不算太深。
伤口简单处理过——指擦了一点碘伏,连包扎也没有。
“没啥啦,是我自己不小心,手擦到刀口了,带了一下。”荣显抽回手,满不在乎地说。
“见血哭了吗?”李秀秀平淡地问。
“怎么会!”荣显再次震惊。
“你以前都会。你最怕疼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李秀秀更了解荣显,他妈纪女士也不行,她无情地指出。
“那是以前!八万年前的事情,不要再
拿出来说!”荣显大声抗议,“我怎么能输给高小树!”
他叫完这句话,浴室里一片安静,荣显和李秀秀大眼瞪小眼,然后才沮丧地一摆手,道:“就是那样啦,高小树还挺厉害的,不能输给他。”
同样的话荣显又说了一遍,李秀秀有点吃惊。
她注视着荣显看了一会儿,荣显低着头,水珠从头发上和脸颊上滑过,看着像是满头的汗水。
“最近在学什么?”她从不过问这些细节的,这时却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就那些啊,上午文化课,下午实践课。文化课其实挺简单,以基础物理和数学为主,加了一些建筑力学之类的新东西,还是很简单。唔,还要背一些安全规章制度,逻辑很清楚,也很好背。”荣显泡了会儿澡,明显比之前轻松了不少,说话也没那么有气无力了。
“高小树以前基础不太扎实,但怎么说也学过,这些东西又简单,我帮了他一下,他学得还是挺快的。让高小树当老师补课简直神了,他每天学一遍教一遍,太带劲了,学得也更扎实。听说他回去以后还会复习!啧啧啧,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实践课呢?”李秀秀听出端倪,冷静地追问。
“唔……唔……唔……”荣显哼唧了半天,嚷嚷了起来,“水凉了!”
“太热的水泡太久不好。你过会儿就起来了。”李秀秀试了下水温,并不准备给他加热水,然后她又追问道,“实践课呢?”
“唉,唉,唉……你就非得撕破我的伤口,直击我的痛处吗?”他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我确实不如他。”
接着他又抱怨起来,“他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工作起来就雷打不动,在他耳边敲锣他也听不见的??有这份专注力,他以前怎么会学习不好,考不上高中??我跟你说,他真的是太变态了!他们真的是太变态了!”
李秀秀这才知道,荣显所谓的在耳边敲锣不是形容,而是实打实的行为。
从第二天开始,下午的实践课练习就多了一些内容。
可能是为了回报高小树和荣显在文化课上对他们的帮助,他们也给这两个孩子准备了礼物。
这些匠人心性很朴实,送礼也送得很实在。
一天他们就看出来了,下午实践课老师的水平并不如他们。
当然,初级技工的学习体系以及安全规则是更先进的,但是落实到具体手艺,就有明显的差别了。
但这仅仅只是对他们而言,高小树和荣显都是货真价实的初学者,所有的基础对他们来说都非常重要。
所以,班门的师傅们在实践课老师教学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些内容。
譬如,学木匠必然要学辨木识木,技校的老师拿实物出来讲解,一样样告诉他们各种木材的特征以及用途、优劣势所在。
老师教完,高小树愁眉苦脸,正准备死记硬背,班门师傅们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识木歌,教高小树唱。
这首歌将所有常见木材的辨识方法进行凝炼,荟萃成简单好记的歌谣,将其呈现了出来。
只要学会这首歌,理解其中含义,很容易就能学会辨木识木。
学歌比背课文容易多了,即使是不擅长背诵的高小树,也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完全学会,跟荣显一起到处去找门板窗框等各种木头,尝试着认出是什么品种了。
辨木如此,其他基础也是如此。
辨木第一步是辨认木材属性,第二步是识别木材状况,再然后就要根据这个使用工具,对材料进行处理。
前者可以用歌谣来解决,后者就是实实在在的手艺了。
之前荣显没觉得自己不如高小树,甚至在记忆与理解上,他都是有优势的。
但上手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荣显一直觉得自己手很巧,擅长手工,事实上也是这样,他算得上是心灵手巧。
他的问题,就是有时候心太灵了……
他的想法太多,很难定得下心来练基本功,但高小树就不一样,他非常乐于做这样的重复工作,非常专注。
为了练他们的定性,班门老师傅准备了锣在旁边,偶尔猛地敲一下,要求他们听锣不惊心。
荣显每次都会被吓一跳,手下就歪了,高小树开始被吓了两次,接着迅速就适应了,真的面不改色。
“对了,你不知道,最牛的是大神!!”说到这里,荣显本来有点沮丧的,结果突然振奋了起来,嚷嚷着叫道。
675 课间游戏
提起许问,荣显眼睛发亮,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挺明显的,大神跟陆远他们一个路数,学的都是老字号的东西,新的那些技术体系,他不算太懂。”荣显眼睛里闪着光,但声音却很冷静,对一些事情看得非常清楚。
“但他受过基础教育,思路很正,正式学习以来,一日千里,一通百通。这学习效率,我从来没见过!”
“这也算了,学神嘛,总会有这种人的。最关键的是下午实践课的时候,我去,简直太神了!”荣显兴奋地说。
下午是实践课,对于他跟高小树这种新人来说,学起来又累又费劲,可谓是身心俱疲还费手。
但对于班门师傅们来说,就是一次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了。
而这,也是他和高小树学习的最大的动力。
课余的时候,他们会做一些小游戏,据说是在家,也就是在班门学习的时候经常会玩的,跟他们当前所学的功课密切相关。
譬如最开始他们学辨木识木,除了教荣显高小树识木歌,他们自己玩起了一个名叫“盲识木”的游戏。
规则非常简单,拿一个黑盒子,把要辨识的木块放在里面,不断更换,游戏者伸手进去,用触摸来辨识木头的种类。
一群人一起游戏,一个个地上,认错的直接出局。
全部都认对的情况下,开始倒数计时。
一人触摸的时候,另一人在旁边倒数,一开始,十秒内不能认出的出错,然后是五秒,再然后是三秒。
若这时候剩下的还不止一人,就实行方盒对决,参与者各拿一盒木块,二十秒内认出更多的胜利。
游戏虽然简单,但紧张刺激,两个小孩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许问赢了?”李秀秀问。
“那当然!简单轻松,易如反掌!”荣显大声说。
游戏的道具是班门这边准备的,全部都不是原木,而是处理好了的一寸见方的小木块,稍微打磨了一下,非常齐整。
游戏开始前,荣显特地去拿过来看了两眼,摸
了一摸。
单看上去的话,它们除了颜色和纹理没什么不同,用手触摸,其实也都挺光滑的,只有很微妙的差别。
“真的很难分。”荣显对李秀秀强调。
“但许问还是分出来了?”李秀秀问。
“so?so?so?easy!”荣显伸手划了个大圈,表情非常夸张。
一开始其实没什么明显,第一轮,几乎所有人都准确辨识出来了。
之所以说“几乎”,还是因为荣显拉着高小树也去试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折了戟。
除了他们以外,班门老老少少二十多人,加上一个许问,没一个出局的。
因此,到第二轮,请了荣显来当裁判,由他来倒数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荣显坐在浴缸里,现场给李秀秀示范了一遍,道,“就这样,我念到零还没报出来或者报错的,直接判负,出局!”
他双手交叉,向两边一划,溅起了浴缸里的泡沫和水,洒到了李秀秀的脸上。
李秀秀随手一抹,没有在乎,她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仿佛听见了荣显持续不断、步步紧逼的高亢报数声。
“这样不断报数会给参与者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干扰他们的注意力。”她深思道。
“对对对,但牛逼的是,没一个人受影响。毕竟练过,锣响不惊心嘛。对了,这个还没讲是吧,一会儿说一会儿说。”荣显感叹,“不过限时还是有点压力,限时十秒就出了三个,五秒出了一半,三秒的时候只剩下三个人,许问、陆远和阿猫爷爷。你别说,姓陆的一直臭屁哄哄,还真有点本事。”
三秒之内就不好计时了,于是剩下这三人转换了一种评判方法,每人拿了一盒木块,里面一共二十块,有常见的,也有比较稀有的。
二十秒内,还是盲摸,谁报出最多谁就获胜。
结果,这仨一秒一个,全部秒答,二十秒时间里,二十块全部认出来了,再次打了个平手!
“然后难度就又升级了,要求更细。
这一次,他们不但要摸出这个木块是哪种木头,还要求说出它大致的年份,以及在整木里所处的位置!”荣显大声感叹,“我去,这种事情也能做到的吗?他们还真的行!”
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时间没有说话,好像回到了当时的场景,感受到了当时的震惊。
对他来说,他首先惊讶的是班门对基本功的要求。
这盒木块是他们准备的,既然能把游戏玩到这种程度,证明木块登记的信息够多,这些内容全部包括在内。
同时这也证明了,这些要求都是班门基础训练的项目,每一个正式入门的学徒都在辨木识木这一项上被要求做到这种程度,而不仅仅是只需要认出是什么木而已。
“谁赢了?”李秀秀追问。
“又打了个平手!”荣显感叹,“许问牛逼!”
明明是平手,但他单挑许问出来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些木块是班门拿来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有准备的,许问以无准备应对有准备,先天就是吃了亏。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跟陆远以及陆阿猫这两个在班门呆了几十年的人打个平手,证明他的基本功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竞争越发激烈,来到了下一个阶段。
这是扬天的老师提议的。
他们游戏到一半,他刚好路过,然后就震惊了。
这里是技工学校,是有仓库的,仓库里有木材,原木和处理好的大小料子都有。
他提议了一个他听说过的事情,对他来说几乎是传说,但看到眼前这些人,他突然想起来了。
他给三人每人指了一块原木,要求他们画出它的内部情况。
疤在哪里、裂在哪里、结在哪里,哪一片是整木。
画完之后,他们根据图样现场解木,看它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都可以?”李秀秀惊讶了。
“可以!”荣显大声说,“我拍下来了,我拿手机给你看!”
676 由外视内
李秀秀拿来了手机,荣显打开锁屏,翻出相册,道:“这几张,你顺着往下看。”
李秀秀不需要他说也看了起来。
荣显拍得很有条理,一套套来拍的,分别是原木、图样、剖木、画图者的大头像,一下就能看出这场小比赛的前因后果。
李秀秀顺着往下看,先看到第一张,一段带着树皮的木头,感觉已经放了很久了,上面沾着厚厚的灰,乱糟糟的。
就这样看,别说内部情况了,它是怎么木头李秀秀也认不出来。
因为老爷子喜欢古董、尤其是古董家具这件事,李秀秀特地去学了一些相关的知识。
普通的古董家具,她能认出它是什么材料的,也能分辨出好坏。但面对这样的原木,那可真是一筹莫展了……
李秀秀真的对着原木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翻到了下一张。
下面是画在纸上的线稿,炭笔画的,李秀秀只看了一眼就叫了起来:“画得好啊!”
这画笔峰料峭,虽然是炭笔,却画出了毛笔枯墨的感觉,古意盎然。
它线条简洁,结构简单,两三笔勾出了原木的外形。李秀秀忍不住滑动照片,翻回上一张,来来回回对比着看。
这画线条虽然简单,但一眼就能看出来画的就是那段木头,两边形状极其接近,几乎就是一模一样!
有趣的是,这位画师随手画出了这段原木表面的一些特征。原木照片有点暗,灰尘有点厚,李秀秀之前完全没留意到这些细节,但现在他一画出来,她马上就看见了,而且觉得非常鲜明,简直怀疑自己之前怎么会忽视掉它们。
这种感受,简直太有趣了。
而且,透过这些表面特征,画师继续深入,推测出了它的内部情况。
这不是随便瞎猜的,李秀秀能看出其中逻辑。
譬如木头内部会有结节,这是木料的处理者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愿意遇到的情况。
但木节是怎么产生的?凭空生成的吗?
当然不可能。
它虽然是天然形成,但通常都是由于外力而产生的。
木头
表面的裂缝、意外损伤、断裂,各种外部损伤都会影响木头的生长,让它艰难适应,有的疤痕只会出现在表面,有的则会向内部渗透进去,沉积下来,形成永久的痕迹。
画师从外部的大小损伤和些微的变化,推测出内部的情况,判断结节的位置和大小,极其清晰,李秀秀瞬间就看懂了。
很有道理啊,应该没错!
她正准备继续往下看,突然注意到画面旁边的一些符号,非常陌生的符号,她从来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她直接问荣显。
“我也问了,听说是他们班门内部流行的一套语言,名字很有趣,叫匠人言。不过主要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不怎么认字,于是简化了这一套符号,表明工作中一些常用的意思。”荣显解释,“譬如最上面这几行,是这段原木的大体情况,长宽高。对了!”
他眼睛一亮,从浴缸里直起了身子,兴致勃勃地说,“这些全是他们目测出来的,什么尺子都没用!”
他侧过头,指着最上面那几排符号,道,“你知道这具体到什么程度了吗?这是丈、这是尺、这是寸、这是分!丈尺寸分,全是目测!后来老师试着测了一下,一模一样,一分也不差!太牛了太牛了,最牛的是,他们三个都能做到!”
他学着那些人的样子,眯起眼睛,打量着浴缸,笃定地道,“这个的长度应该是六尺五寸!”
“……一米八五的浴缸,你怎么看出六尺五寸的?”李秀秀无奈地道。
“哦……脑抽了,一米八五是五尺五寸……”荣显秒怂。
“总之,他们就是这么牛!”荣显连忙转移话题,“还有下面这些线你看过没有,引出来做标注的。也全部都是尺寸,还有木节的种类。我跟你讲,木节分好多种,根据断面形状分,有圆形节、条状节和掌状节。另外还分死节、活节和漏节,譬如这个地方标的就是活节,指的是……”
他侃侃而谈,虽然明显是照搬,但讲得很好懂,李秀秀听得连连点头:“学了不少嘛。”
“那当然!”荣显得意。
李秀秀翻到下一张照片,再次吃惊了。
这张是木材的内部剖面图,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状况跟前面那张图画的极为相似,所有手指以上大小的结节80%都显示出来了!
比较大的结节里,有20%没能显示,李秀秀大概猜得到原因。
这20%的结节看上去跟外部的损伤没什么关系,应当是内部问题。
就算是强大的工匠,也没长透/视眼,外面都没有痕迹,里面怎么看得出来?
当然,还有一些更小的、芝麻大小的细孔不可能完全标出,也可以理解。
剖面图有几张,分别是不同的侧面,但它们全部都归纳到了第二张图纸上,感觉后者比前者还要更清晰一点。
这一套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参赛者”的,李秀秀看到这张之前就猜出来应该是谁了,然后一看,果然是陆阿猫。
“果然老道。”她赞许地说,“他应该能赢吧?”
“nononono,哪有这么简单。”荣显连连摇头,“继续看继续看。”
果然,单是第二套,就明显比这套强了。
就笔法上来说,二没有一老道,但更简洁,一点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因此它虽然看上去没有一有美感,但在准确性上又明显超出了一筹。
最关键的是,一只画出了手指以上大小的结节,二则连更小的也涉及了,这种小结节和疤痕通常是由虫蛀等原因形成的,其实在表面也可以观察出来,只是普通人看不见而已。
这证明,二的观察力远远超过了一,这种程度,几乎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天赋了。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位同样也只画出了80%的内部情况,这证明,内因性的变化确实是几乎看不出来的。
第二套的完成者是陆远,年纪轻轻已经超过了老前辈,天分真的惊人,难怪被视为班门未来的希望。
不用说,第三套一定是许问的了。
大概跟陆远的差不多吧。
李秀秀对许问评价非常高,但有些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的。
她这样想着。
她连翻两张照片,直接翻到了许问画的图样。
677 两个少年
李秀秀先是一阵疑惑,然后突然间明白了过来,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呈现在她眼前的,宛如一张滤镜处理过的照片,她第一时间想荣显怎么混了张别的东西进去,下一刻才意识到,这不是照片,这是许问手绘的图样!
它画得实在太细致、细节太丰富了。
它不仅有木料本身的形状、有它内部的大小结节,甚至连它延展出来的纹理也全部描绘了出来。
那不仅仅是简单的年轮之类,更包括了木质纤维的走向,虽然稍微有些粗略,看上去像拍摄得像素不够,但李秀秀相信,那仅仅只是因为时间不够。
如果不仅仅只是一场课间的游戏,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对方完全可以画出更多的细节来。
——刚看了一眼,李秀秀就感受到了这样的说服力。
在这张画样上,同样有着伤痕向内部的渗透,对内部造成的影响。
由于画了木纹,这条路径看上去更加清晰,李秀秀看着它,简直能够想象当初野兽在表面留下爪痕,伤害了树苗,它带着这个伤痕艰难成长,最后在内部留下永久印记的过程。
别的地方也是,落石、虫蛀、狂风,每一道伤害都无比的清晰。
“真辛苦啊。”李秀秀怜悯地心想,直到听见荣显的应和声,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同情起了一棵树,还把这话说出了口。
她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是因为这幅画的作者——必然是许问——在绘制的时候注入了情感,那份悲悯之心被她感受到了而已!
一幅功能性的图样,还是游戏之作,能有这样的情感表达……
李秀秀的表情变得慎重起来。
同时,她还注意到了别的一些东西。
许问是画了木材的纹理的,虽然李秀秀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但非常清晰。
于是,木纹的走向与相互之间的反应他也全部呈现了出来。
这表示,他画出的木节比陆远更多!
她迅速翻到下一张照片,果然如她所想,与实物相对比,许问图样的还原度几乎达到了95%以上,之前她以为陆阿猫和陆远剩下的那20%是绝对无法完成的,但许问现在却爽快地打破了她的想法,他表示,这确实可以完成!
但他究竟
是怎么完成的?
难不成他真长了透/视眼,可以看到木头内部是什么样的?
不然人怎么能做到这样?
“他是怎么做到的?”李秀秀忍不住问了。
“更深入地与材料融合,达成极度的一致,去体会它的呼吸、它曾经拥有的生命、它的每一个变化。”
荣显一听就是问过许问了,在复述他的话,但李秀秀听了却更迷茫了。
“太玄妙了……”她喃喃道。
如果换了其他人这样说,她多半会说这是谬论,不可能做到的。
但许问的话她不得不信,更别提,证据就在眼前,还是荣显亲眼看见完成的,不可能是假的!
顶级的匠人大师,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许问年纪轻轻的,竟然已经达到这种境界了吗?
她没有说话,继续翻看照片,看许问这张图样以及后面的实物图,将两者进行比对。
前者确实包括了后者的真实性,非常细致,同时又包含着后者不具有的深厚情感,感觉有那么一刻,许问真的深入了这棵曾经的大树,将自己变成了它一样。
“还是感觉很不可思议。”李秀秀说,“这张图样完全可以裱起来当画挂起来了。”
“对啊对啊,我把它要过来了,大神说裱好送我!”荣显得意洋洋,一幅献宝求夸奖的样子。
“干得漂亮。”李秀秀夸奖了一句,突然有点期待,很想看到裱好之后的原画。
她无意识地继续往后翻,这时荣显真觉得水有点凉了,准备叫李秀秀出去自己好起来。
结果他一转头,看见李秀秀的动作,脸色马上变了,大叫起来:“住手!不许看!”
他说话的时候,李秀秀已经翻到了下一页,噗哧一声笑了出声。
下面是一个木块,她认识,是最普通的松木,很柔软很好处理的一种。
奶油黄的木头侧面有清晰的墨线的痕迹,再上面是锯子切割的痕迹。
很明显,这是一项基本功训练,要求学徒沿着墨线把木头平整地锯开。
李秀秀不懂木工活也知道,这是基础中的基础,可以说是入门的第一步。
结果就很难看了,墨线弹得笔直,锯口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它一开始还尽量在靠近,没多
久就飞了出去,偏了至少三十度,这简直不能用失误来概括了。
“这是你锯的?哈哈哈哈!”李秀秀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
“你别笑!不许笑!啊啊啊你们这种人太讨厌了,小孩子会失去自信心,全是你们这种人的错!”荣显不满地抱怨。
“但是真的错得太离谱了啊。”李秀秀说。
“那还不是因为有人在我耳边敲锣!我整个人都被吓飞了,还能让锯子保持在木头上,已经是巨大突破了!”荣显大声说。
“有人突然敲锣?”李秀秀想起之前他们说过的话,皱起了眉,“这样很容易受伤啊。”
“那倒不会,有人在旁边盯着的……据说这是他们班门训练学徒的绝活,跟扬天的老师说,老师也同意了。吓人,神烦!最烦的是高小树竟然从一开始就不受影响,还被他们夸奖了!!”荣显气愤。
“你也可以放弃。”李秀秀说。
“不可能!我不可能输给高小树!而且……”他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水面,“我也想练成大神那个样子!”
少年人的眼中闪着光芒,那是憧憬的、向往的、看见榜样与偶像的光芒。
李秀秀看着他,调侃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那就加油吧。”她顿了一下,说道,然后站了起来,转身出去,“我打电话叫按摩师来。接下来应该有长期预约,我跟他说一声。”
“哎,哎!”在她身后,荣显的脸皱成了一团,但还是苦着脸答应着。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高小树在自己的家里,端正地坐在书桌旁边。
他也刚洗了澡,头发还湿着,但已经拿出了课本,开始复习。
他爸和他妈凑在门边小心翼翼地看,轻声讨论。
“怎么突然就这么努力了?”
“刚洗澡的时候说今天在学校被表扬了,说他比另一个同学厉害,但又不如另一个很厉害的。他要加把油,向后一个学习,不让前一个追上。”
“太绕了吧!不过听上去,这个学还上对了?”
“我就说了肯定没错,你之前还跟我吵!”
“唉,你说这孩子之前就有这股学习的劲,怎么会考不上高中,回头只能当个木匠?”
“是啊……木匠,唉。”
678 追古
此时,许问正处于一片凝滞的空间里,连天青站在他旁边,指导他修复四时堂箱子里的一个书法卷轴。
当时荣显要他画的那个图样,说要好好裱起来放着。
许问本来打算直接给他让他自己去找人安排的,结果连天青突然出声,让他自己来。
到现在为止,许问并没有正式接触过书画修复以及裱装之类的学习与工作,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主要学习与研究的方向都是建筑方面的,肉眼可见未来一段时间也会把主要精力放在这方面。他一直觉得,学习贵精不贵多,最好是在一个方向上一直深研下去,没想到连天青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
不过也没事,学就学吧,有许宅特殊的环境撑腰,他只是再多花份精力而已。
连天青以修复师自居,当然教得不会那么简单。
而装裱这项技艺很特殊,它从一开始,就与修复密切相关。
可以说一个好的装裱匠,必然是一个优秀的书画修复大师。
装裱的书面名称叫“裱褙”,又叫“裱背”,指把纸或者绢等贴在衬垫物上借以加固或供陈列的一个过程。
它最大的用途是加固书画,使其能够耐久保存,美观是它的第二需求。
装裱的品式有十多种,立轴、中堂、对联、横披、条屏……使用的材料有绢、绫等很多不同的种类。
它说起来很简单,无非就是把画心糊到背景上,但其实细细研究起来,讲究非常多。
譬如一幅新画需要裱,就要看它用的是什么纸,墨色浓淡如何,怎样分布的?
因为纸张易吸水易受潮,而墨本身是液体,墨着纸上然后干透,纸的吸水性已经发生了变化。
装裱是把纸抻平紧贴在背绫上,如果装裱不当,没有注意到纸张各部分不同的吃水缩水情况,之后一受潮,就很容易在背景上撕扯,甚至对画心造成损伤。
同时,书画是艺术品,周围的绫绢颜色纹样、长短大小等等必须要配合书画本身,起到衬托的作用。
这要求装裱师有着很好的审美,知道怎样欣赏书画。很多时候,甚至书画家自己都会去学习装裱,许问就亲
眼看到过很多次吴可铭画完画之后,自己在屋子里忙活着把它裱起来。
但无论是绢还是纸,书画都是很容易受损的艺术品,而它又出现得非常早,历朝历代都有出名而出色的书画家。
于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总会有受损的古书古画需要处理,装裱从一开始起就与修复结下了不解之缘。
其实修复虽然分为不同的门类,但总体来说流程都是一致的。
第一,了解物品的材质以及结构进行拆解;第二,清理表面及零件的脏污、去除损毁部分;第三,将损毁部分进行补全;第四,将清理完毕的部分与补配的部分进行组合,形成整体。
木器是这样,书画本质上也是这样。
不过单是第一项其实就已经不简单了。
纸和绢是书画最常用的材料,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些基础材料其实也在不断变化。
而且由于古代基本上都是手工业,品控一直是个大问题。
拿纸张来说,每一批生产出来的纸可能都不一样,更别提还有薛涛笺这样的,以个性化为特征,私人定制,出现以后就再也不能重复的纸张。
细微来讲,这些纸的性状都不一样,装裱以及修复时都有不同的讲究。
然后许问和连天青就发现了一件事,在许宅的假山密室里,竟然有大量的纸样与布样!
这些纸几乎囊括了所有连天青知道的类型,甚至有一些他只听说过或者在书上看到过的,这里也有,与他听说过的特征一模一样,完全对得上号。
“这宅子……当真了不起。”连天青挑了挑眉,说道。
有了这些,连天青当然更好讲解了。
然后讲着讲着,他们又发现了一件事情。
相比起其它的艺术品,书画更重内容。
而它的内容,与它的历史背景息息相关。
就书法而言,甲金篆隶楷草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字体,它们有着明确的传承关系,甚至与承载的载体也密切相关,脉络非常清晰。
历代书家对于书法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任何创新都不能脱离对于传统的继承。
以书法很讲传承,讲追古,几乎所有的初学者开始学习书法,都要临古贴,就算是现代的小学生也是一样。
就古代书法家来说,王羲之这一脉,他传承自卫夫人,卫夫人传自钟繇,钟繇传自蔡文姬。再往下,王羲之传王献之,王献之传羊欣,然后欧阳询、张旭、颜真卿依序传之,全部都有首有尾,记载得非常清晰。
这样问题就来了,这里与班门世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许问虽然没有了解过那边的历史,单看大周也知道不一样了。
两个不同的世界,历史传承可能一样吗?
书画的传承,可能一样吗?
那些大书法家大画家,在班门世界存在过吗?
连天青还在讲解纸的制法与材质差异时,许问就想到了这一点,产生了疑惑。
那是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刚被连天青收为徒弟的时候,连天青拿起从旧木场翻出来的一个笔筒给他看。
黄杨木笔筒,上面写着杜甫的饮中八仙歌,盖着董其昌的印,是他的书法作品。
杜甫和董其昌都是历史名人,历史课本上写着,没接触过传统技艺也会听说他们的名字。
不一样的世界,为什么会有同样的历史人物?
难道他们也曾经出现过吗?
班门的历史究竟是什么样的,与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关系?
同时,许问抬起头,看向四时堂。
他从四时堂里取出来并且修复的第一套官帽椅,被骆一凡认出来是黄云祥大师的作品,名家真品。
这说明,四时堂里的东西也是有来历有传承的。
那么,其他古物呢?
是纯粹的艺术品,还是真正拥有历史的古董?
许宅是怎么存在,怎么传承,怎么收集到它们的?
“怎么?”许问一分心就被连天青发现了,他抬头询问。
“欧阳询、史陵、虞世南、王羲之、王献之……这些人都存在过吗?”许问深吸一口气,问道。
“禇遂良?”连天青迅速反应了过来,而这三个字已然回答了许问的问题!
679 唐
“相传在大周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时代,名叫唐。一应历史自有因果,但只有这个唐仿佛突然降临于世间,无有来历,无有记载,突然而来,突然而亡。”
连天青停顿了一下,缓缓讲述了起来。
“没有记载?那怎么知道这个唐曾经存在过?”许问仔细听着,他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唐跟他知道的那个完全不一样,然后敏锐地抓住了连天青话里的问题问了出来。
“没有史载不代表没有记录,在这个传说中的大唐,荟萃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名家,诞生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精品。这些人的名字伴随着他们的作品一起流传了下来,即是他们存在过最好的证明。”连天青道。
“什么意思?”许问一时间没听懂,“是说这些人是堆在一起出现的?”
“时间略有先后,但大体如你所说。”连天青说。
“你等我理一理……”许问抚着额头,还是有点不太能反应过来。
这件事真的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
连天青的意思是,在班门世界的历史上,大周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时代叫唐。
这个唐没有历史记载,因此不知详情,却有无数的作品流传下来,让人得已窥见它的存在。
在那段不知持续了多久的时代里,各种名家工匠先后出现,留下了自己的作品,仿佛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个一样。
“其实并非所有人都能留名,那时候还留下了绝世佳品,无法知其真实姓名,但这已然是最好的留名。”连天青道。
“大唐一共多少年?”许问突然问道。
“具体不知。有史学家曾经研究过,发现那些作品诞生于很短的时间里,前后应当不超过百年。”连天青说。
“但这不合理啊。别的不说,刚才我们说到的禇遂良大师的书法传承,这一代代传下来就不止百年了!”许问不解地问道。
“前前后后,一共七位史学家确认此事,有官家的,有民间的;有年老德劭的,有年富力强的;有走遍大江南北实地考察的,也有豪掷千金购尽珍品埋首十年苦研的。大唐史不过百年,是他们共同的判断。”
连天青说。
许问皱着眉,没有说话了。
这并不代表他完全认可了这个判断,但确实值得参考了。
假如这是真的呢?假如这个传说中的唐真的只持续了一百年不到的时间呢?
而且只有作品,没有史载。
他突然想起了在学习雀替时曾经有过的疑惑。
建筑的传承其实也是很明确的,这跟不同时代的技术与审美都有关系。
譬如雀替这个名词,本身就出自于清代,在宋代它的名字是“绰幕”。
元代以前的雀替构件大多用于内檐,元代以后,尤其是清代,普遍用在外檐的额枋下,装饰性也变得更强。
宋元时期的雀替纹饰相对简单,大多由少量线条组成,明代略微复杂,到了清代,它的重点从力学变成了美学,雕法各异,形态复杂,已经堪比独立的艺术品了。
许问第一次学习修复的是孙博然的雀替作品,当时他从连天青那里学到的名称就是“雀替”。那件作品形态复杂,装饰性明显大过它的力学作用,从名称到式样,都有着显著的清代特征。
但之后出去,仅仅在江南,他就看见过很多种样式的雀替,不乏宋明样式的。
最关键的,这些都不是陈年旧作,而是新制的“流行样式”。
当时许问就有点糊涂,这个断代传承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仅样式,名称也是一样,对这个构件各种叫法都有。雀替、绰幕、角替、托木……虽然仿佛只是习惯,相互之间都能理解说的是什么,但时代真的非常混乱,令人疑惑。
那时候许问就想过要打听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但这这那那地忙着,一直没有时间。
现在这些曾经的思考再次翻上心头,他努力厘清头绪,试图从重重迷雾中找到真相。
百年间,无视时代,名人辈出,群星荟萃?
而这些人,本应出现在数千年间,拥有着自己的历史与传承,人生与悲欢?
作品承载历史,作品之间拥有传承。
无视这些,让他们的作品强行出现,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漫长
的历史切碎了,摘出其中一些高光碎片,把它们揉合在了一起一样。
这太奇怪了,许问完全想不到它是怎么发生的,甚至也很难设想它实际的存在形式,以及可能带来的影响。
有机会的话,再好好关注一下……
或者,也可以从四时堂的物件里找出一些端倪。
“咚咚。”连天青敲了两下桌子,道,“先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
“诗堂装,是指画心上方镶接一块空白纸料,专用于题字赋诗……”连天青继续讲了起来,许问迅速收回心神,专心聆听,同时照着连天青的讲解,开始尝试装裱。
晚上,许问在许宅休息好了,前往班门世界。
他脑子里还在想“唐”的事情,工作起来还比较专注,工作之余休息的时候,思绪就忍不住飘开了。
“你又想到什么了?”荆南海很快就留意到了,抬头问道。
虽然他们建城的总体规划已经完成,但思考不可能就此停止。
在工作过程中,你总会出现新的灵感,不可放弃也不能全用,需要延循着原有的规划进行筛选添补。
之前许问也常常会有这样凝神思考的时候,通常都表示他又有新的想法了。
“跟建城没关系。”许问摇摇头,忍不住问荆南海,“你听说过唐吗?”
“当然。”荆南海挑了挑眉毛,表情有些异样,“看过不少相关的典籍。”
“能跟我讲讲吗?”许问追问。
“奇妙的朝代,据悉前后只有百年,奇人辈出。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仿佛前后断裂,无法连续。”荆南海简略地道。
“前后断裂无法连续?这是什么意思?那段历史不是连续的吗?”许问追问。
“今天正好有一人要来,他是旧唐研究的大家,你不妨问他,应当会更明确一点。”荆南海说。
“谁?”许问问道。
“哈哈哈,听说你们今天要上天云山?带我一个吧!”这时,许问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声音很熟悉。
他一转身,朱甘棠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680 牵连
许问他们今天的安排是去天云山实地考察,如何开采山上的花岗岩资源,并且把它们运输出来。
这项工作肉眼可见的需要机械,所以带上了倪天养,还临时从绿林的牢里调来了一个人——祝石头,祝老汉的那个徒弟。
当初在流觞园所在的天山脚下,他们抓住了血传鲁班书的传人祝老汉,将他关押了起来。
祝石头虽然明显是被利用,但也算帮凶,跟祝老汉分作两处隔离审问。
之后流觞会结束,祝氏师徒被押到了绿林镇坐监,继续审问,许问没再关注这件事。
这次要去天云山了,他突然想起这件事,问了一句,直接把祝石头要了过来。
这个年轻人虽然所遇非淑,但确实拥有这个时代非常少见的才华,就这样埋没实在太可惜了。
有荆南海在,这点小事完全不是问题,祝石头很快被送了过来,来之前明显洗刷了一下,但还是看得出来比之前又瘦了不少,几乎形销骨立,身上还有伤,显然在牢里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许问叹了口气,安置好他,问了下荆南海那边审问的进度。
荆南海看他一眼,说,祝老汉已经全交待了。
他语气淡淡的,但看过来的那一眼里,却仿佛包含着浓浓的血腥气。
当初在天山脚下,祝老汉蛮横乖戾,现在在荆南海嘴里,却像是非常听话一样,这中间经历了什么,许问并不想问。
他只问结果,荆南海说:“他是被邪教血曼请来的。”
许问微微一惊,迅速想到了在天山另一处看见的那片山谷和里面的布置。与流觞园如此接近,也是血曼教的安排,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祝老汉确实是被流觞园请来参加流觞会的,他毕竟是鲁班书的当代血传人,也算有这个资格。
流觞园的观念一直是人有恶人,法无恶法,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不算错,毕竟鲁班书中也有不少正常可用的法门,有些还相当巧妙。
但祝老汉前往与会,怀抱的心思可就不那么正了。
他在接到流觞会邀请函之前就与血曼教有了联系,本来就准备前往西漠的。
他到达天山之后,先去了那个山谷,谷内有一部分布置就是他跟祝石头一起做的。
不过审问过后,他也不知道血曼教布置那个山谷是为什么,后面究竟有什么打算,毕竟他到西漠不久就去了流觞园,跟血曼教在一起的时间不长,知道的事情有限。
在天山脚下做的那些事,鬼行步也好,冰龙也好,都是他的意思。
单纯是因为他想给其他与会大师一个下马威,提前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这是鲁班书这一系的工匠常用的做法了,并不奇怪。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很多材料都是血曼教借助地主之便给他筹来的,他们表现得非常积极,当时祝老汉没有注意,事后想起来他们必有所图,但究竟图的什么,他也不清楚。
荆南海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非常肯定,显然他之前说的“全交待了”绝不是假话。
“那线索不是断了吗?现在怎么办?”许问问道。
“人还在,线索怎么会断?”荆南海淡淡地说。
接下来,他们会派人假扮祝石头,跟祝老汉一起去与血曼教接洽,引出此事的后续。
近来,血曼教势力在西漠逐渐扩大,最关键的,还搞出了忘忧香这种东西,已经引起了朝廷的警惕,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听到这里,许问放心了一些,没再过多关注。
今天他们要上天云山,带上了祝石头,其余同行者还有倪天养、阎箕、林谢。临行前,朱甘棠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西漠的。
朱甘棠曾是许问徒工试时的主考官,为他提交并推广全分法,花了钱都没有居功,而是完整保留下了他的名字,使得他有了一定的名气,在很多场合有了便利。
最令许问印象深刻的还是一起竞选主官的时候,朱甘棠以天下为行宫的气魄与思路太了不起了。要不是这个思路与他的可以共存,他真想把主官的位置让给朱甘棠,让他来实现这个更加宏大的理想。
他正要行礼,旁边林谢抢前一步,深揖拱手:“林谢拜见老师。”
“你……你也在这里啊,万卷书不如千里路,挺好。”朱甘棠看见他,扬了扬
眉,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能含混地以“你”来代称了。
之后林谢才向许问解释,朱甘棠曾经是“云娘”给他请来的老师,教了他两年,什么都教。他性格和善,见闻广博,教他的内容不仅止于诗书,什么都有。之后朱甘棠不知为何辞去了教职,离开了京城,林谢后来偶尔才能见他一面,今天之前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心里还挺想念的。
听到“云娘”这个名字,许问特地看了林谢一眼。
最初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在龙神庙刚刚认识林谢的时候,当时他就留下了一些印象,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云娘应该就是岳云罗吧……林谢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逢春城就在天云山脚下,但距离他们要去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乘车要半天。
许问跟朱甘棠坐了同一辆车,上车就开始询问“唐”的事情。
听见他的问题,朱甘棠并不意外,感慨地笑了笑,道:“果然,每位大匠有了一定造诣,都会疑惑探寻这件事情。”
史去物存,物又能证史。
所谓工匠,归根结底就是造物的人。
那样一个神秘的时代,留下了无数世间堪为传奇的物件,当你稍有察觉时,又怎么能忍得住不去探寻?
“其实要说研究,我也不敢当。”朱甘棠说,“那时留下的资料太少,彼此之间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越探寻,越觉得古怪。”
许问仔细听着,这时朱甘棠突然抬头,看着他问道:“说到这个,我未去流觞会,但却听到了一些传言。你进了天工洞?”
“是。”许问心中微微一动,但还是马上回答。
“天工洞里有天工遗作?”
“是。”
“天工遗作是什么样的,能说给我听听吗?”
朱甘棠虽然很有些艺术家气质,但为人温和,不是那种会擅自打断话题自顾自说下去的人。
他这时候说这个,只有一种可能……
“你觉得唐跟这个有关?”许问问道。
“你知道,旧唐短短百年时间,有多少位天工吗?”朱甘棠问道。
681 一个目标
“这个是怎么知道的?”许问首先关注起了另一个重点。
这个唐没有历史记载,怎么能统计天工的数量?
“匠人无名,留作有名。他们的作品流传下来了。”朱甘棠感慨地道。
这个确实,对于一名工匠来说,再没有比他的作品来得更有说服力的了。
就算他们的名字永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的作品也将如同河底珍宝一样流传下来,成为他们更好的名片。
“谁来认证天工作品的呢?”许问又问。
“能认证天工作品的,当然只有天工了。这个数据,得到过历代多位天工的认证,当代的半步天工,我亦请来细细商谈过。”朱甘棠非常肯定地说。
当代的半步天工,当然只有一个人了。
说起来,朱甘棠也是岳云罗为林谢请的老师……
他有点好奇,但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也不适合随时随时拿来八卦,于是他按下好奇心,问道:“那么旧唐一共有多少位天工呢?”
“不计其数。”朱甘棠道。
许问一愣,接着迅速反应过来了,叫道:“不可能!”
他定了定神,问道:“旧唐一共不到百年?”
“是。”
“天工一代只能出一人?”
“是。”
“那旧唐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天工的?”
“这个无人知晓。”朱甘棠摇了摇头,道,“但这个确是事实。旧唐传下无数作品,其中大量出自天工之手,并且为不同人所做,这是多位天工认证的结果。”
“……这感觉,就像从各个时代截取了无数的片断,把它们拼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拧巴的不可思议的朝代一样……”许问想起荆南海曾经的话,喃喃道。
“确是如此。”朱甘棠回答得很快,看来这已经是所有旧唐研究者的共识。
“那么,这跟天工洞里的景象有什么关系呢?”许问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问道。
“你先告诉我天工洞里有什么。”朱甘棠只是稍微听说了一点里面的情况,还经过了两重转述,并不是很清楚。所以他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要问问许问这个真正的当事人,洞里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个没什么可隐瞒的,当时许问和连天青刚刚出洞就把里面的情况对着外面的大师讲过了,这时无非再
复述一次。不过这一次,他讲得更详细了一点,尽量不带主观色彩地描述那些冰雕的外形与各项细节。
朱甘棠听得很认真,从头到尾都没有发问。
最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真是不可思议……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吗?”
“不一定。”许问摇头,“那是另一个世界,是未来的一种可能,与这里或有联系,但并未注定。”
“另一个世界。”朱甘棠把这五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然后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如此便是了。”
“什么?”
“在研究旧唐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诸多不合理之处。要知道,在旧唐之前,各项历史亦是俱全的。而旧唐的各项传世佳品里,亦包含各项典故,与当时当地的风情人文。可想而知,其中必有故人故事。”朱甘棠说。
听到这里,许问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东西,敏锐地问道:“但两边对不上?”
“是。”朱甘棠点头。
“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拼接过来的?”
“是。”
“你觉得应该就是天工们晋阶时看见的那个世界?”
“是。”
说到这里,朱甘棠释然笑道:“看来你亦有相同看法。”
“嗯……”许问轻吐口气,没有马上回答。
他当然会有这样的看法,因为他就是来自于那个世界!
杜甫也好,饮中八仙歌也好,甚至八仙歌中的八仙也好,对于班门世界来说都是莫明其妙出现又莫明其妙消失,没头没尾,是需要发挥想象力才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典故。
但对于许问来说,这是从小学到大的历史,脉络清晰,因果分明,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
迷惑未解,反而更深。
许问曾经以为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正常的“古代”,人人都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生活,并没有什么玄妙之事。
现在看来,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奇怪,到现在他也还没厘清。
其实早在知道天工鸣音的时候,他就应该猜到的。
这已经不是正常会发生的事情了……
感觉还是要晋级天工,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许问心想。
最早时,他的这个念头还不是很清晰,因为所有人都在说,一代只有能
一个天工,很明显连天青走得比他更前,他也不可能去跟连天青争。
但现在朱甘棠的研究证明,事情并非如此,那个传说中的唐不到百年,却出了不计其数的天工,这已经打破了即定的观念。
当然,那些天工可能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也就是许问所在世界的历史中,但是,他何尝又不是从那里来的?
现代,也不过是历史的一部分而已。
那就成为天工吧。
虽然到现在为止,许问也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但是连天青走在前面,他可以照着他的路走下去。
所以,第一步就是精通所有的技艺门类吗?
有点难,但还挺有趣的。
“朱老师,我可以跟着你学书法吗?”许问突然问朱甘棠。
“怎么突然说这个?”这话题转得可太快了,朱甘棠有点不解。
“我想成为天工。”许问诚实地回答。
“然后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朱甘棠迅速明白了过来。
“是。”
“有志气。但这会很难。”
“我师父能做到。”
“先例在前,确实表示并非不能做到。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和人也是不同的?”
朱甘棠抬头,目光非常犀利。
许问明白他的意思。
连天青以四十左右的年纪走到这个程度,真正的惊才绝艳,绝顶的天才,万中无一的人物。
所谓一代只有一个天工,也是因为这样的天才实在太稀有了,而成为一个天工,天份与运气缺一不可。
就现在看来,许问也是有才华的,但真能达到连天青的地步吗?
“我可以试试。”
许问与朱甘棠对视,认真地回答。
他不敢说自己的天分有多高,但相比连天青,他是有外挂的。
许宅凝滞的时间,就是他最大的利器,剩下的,无非是看他多努力而已。
片刻后,连天青轻舒口气,微笑了起来。
“不错……那就来试试吧。我会尽全力教,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了。书画和石木,可是完全不同的。”
“多谢老师。”
许问在车厢里站了起来,向朱甘棠行礼。
朱甘棠坦然受之。
682 山中有坚石
接下来的路上,朱甘棠向许问询问了一下逢春城现在的情况。
他来得匆忙,只知道一个大概,并不了解详情。
许问当然是知无不言,有些问题,尤其是修路方面的,他还想询问一下朱甘棠的意见。
当初他可不仅仅只是凭着一个概念就参与了主官竞选,对于当前大周整体的道路状况和技术水平是有一个全面的了解的。
于是两人下车之后,之间的氛围完全不同,阎箕第一时间留意到了,挑了挑眉毛,说:“你俩关系不错啊。”
“我已经拜朱老师为师了,要向他学习书画。”许问如实以告。
“哦?忙得过来?”阎箕问。
“尽力而为。”许问的话很含蓄,但态度非常认真。
“不错,朱大人当代大家,书法自成一派,画技不逊吴可铭,格局广阔,堪为良师。”阎箕目光柔和,微笑了起来。
“老阎,这可真不像你,夸得我脸都要红了。”朱甘棠跟阎箕也很熟,在旁边笑着。
“人就是怪,不夸要说,夸也要说。”阎箕语气嗔怪,声音里却是带着笑的。
按理说这时代不可随意拜师,一定要告知前一个师父,但这时谁都没有提连天青,显然大家都知道连天青是个什么样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许问突然莫明地感到了一些骄傲。
他们这次到天云山是来考察花岗岩开采与运输情况的,粗略说起来,这涉及到两方面的工作,一项是开采,一项是运输。
前期他们已经派了专业人士过来勘探天云山花岗岩的储藏情况,那人已经被通知了他们什么时间会到,他们刚到,就见到了对方。
这人名叫伍留,外号五六,是江南人,擅长地质勘测。
这是这时代非常少见的工种,据说五六全是自学自研,仅靠着前人的笔记和自己的苦工做到现在这种程度。
内物阁曾经想请他进来做个供奉,被他婉拒了,说自己更喜欢在野地里跑,不擅长在朝廷任职。
但这次,内物阁跟他说了逢春城新建城的事情,再次邀请,他却欣然前来,几乎没有多做考虑。
五六/四十多岁,外形有着典型的江南人特征,相貌清秀,身材纤细,因为长年在野地里跑,不可避免地肤色黝黑,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是现在去看还是过会儿?”
相互介绍了一下,五六对于许问的年轻明显有些惊讶,但没有多问,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现在就去吧。”许问回答得也很果断。
“那走。”五六说。
一群人也
都没有意见,跟着五六一起上山。
天云山非常陡峭,石居这一段尤其如此,当初许问跟许三他们完成任务,费了很多的力气才到达石居。
当时他们完全想象不到石居是怎么建成、材料是怎么运上山的,后来发现后山的机关才算了解了一些。
五六带他们走的则是另一条路,跟他们当初上山时候的不一样,也不是后山那条。
他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我去看过了,挺奇妙,了不起。但我估算了一下,运载量有限。建座石居还可以,建个城肯定不行。这是我琢磨着找的另一条路,你们看看。”
现在已是二月中旬,早春时节,天云山已不是他们上次来时的模样。
许多山石间萌生了新绿,有的还开出了不同颜色的草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刚刚上山,只觉心旷神怡。
但走了没一会儿,就明显感觉到不对了。
绿意迅速由浓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岩石,他们常常要攀石附壁,非常艰难地才能上去。
第一个开始喘气的是倪天养。在遇到许问之前,他是货真价实的深度宅男,认识之后活动量稍微大了一点,但也仅止是活动,完全没有系统的锻炼,更没有长年劳作,体力是真的不行。
他气喘吁吁地问道:“这,这种地方能,能修路?能运,运石头?”
祝石头默不吭声,伸手扶住了他。
“怎么不能?把这里烧了就行了。”五六看着有点文气,走起山路来却非常轻松。他拿着一根长竿走在最前面,一边说,一边用竿子点点,圈了一大块石壁出来。
“这上下都可以修路,这里烧了石头,就能把上下都连起来。”他一边指点一边说,凝视山壁的样子就像已经看见了未来的道路。
“关键是,这里,这里,这里,全是花岗石石脉,就地取材,就地运输,岂不方便?”
“看不出来啊?哪里有花岗石?”倪天养趁着说话的功夫喘了口气,顺着五六的指示东张西望。
“我画个图给你。”五六脾气温和,再加上这本来也是他带许问他们来看的目的,听见倪天养的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
“这怎么画……”这时候他们正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地往上爬,整个身体全靠两只手和脚下的一点地撑着。
这种环境,五六怎么画图?
五六一只手抓着岩壁,另一只手从腰畔抽出凿子,单手操作,当当当在山壁上凿出洞,钉上钉子,扣上皮带。然后用皮带捆住身体,把自己固定在了山壁上。
整套流程他全是一只手
完成的,熟练而流畅,显然是做惯了的。
然后他腾出手,从背囊里拿出钉在薄木板上的纸和笔,刷刷刷画了起来。
许问正在他右手边,偏头就可以看见。
五六画出来的有点类似于一种版画,线条清晰,没有明暗,有少量透视,重点是山石的走向与山峰之间的关系。
他很快就画好了,拿给他们看:“看见没有,这一片都是花岗石。”
“这是石头?怎么看起来像是……”倪天养惊讶地说。
“像水流?这就对了。”五六说,“石头跟人一样,是一片片长在一起的。挖出了一块花岗石,就表示周围有一片花岗石。只要找到这个走向,就可以琢磨出来往哪里采了。”
“就是要找到石头窝?”祝石头突然问。
“对!”五六乐了。
许问有些惊讶。
来之前,他专门研究过古代地质学的发展。
跟其他学科一样,古代的地质学也全部都是由经验构成的,还充满了风水和巫术等蒙昧的色彩。
毕竟古代矿物最大的作用之一,就是炼丹。
寻找矿物的方式也是如此,主要靠经验和观察力。
矿物常常伴生有特殊的植物,有特殊的地貌,早在《管子》里就有写到:“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丹沙者,其下有鉒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
在《酉阳杂俎》里也有写到:“山上有薤,下有金。山上有薑,下有铜、锡。山有宝石,木旁枝皆下垂。”
矿物中的成分会对地表与植物的生态造成影响,这是植物找矿的理论依据,中国人对此观察并发现得非常早,但也仅止步于此,并没有发展出更完整系统的理论。
但五六却发现了矿脉,这代表他在一定程度上发现并理解了它们的生成与存在方式,这无疑是巨大的一步,在这方面,他已经领先于这个时代了。
民间自有能人……许问在心里感慨,听见倪天养问道:“烧石头是什么意思?石头也能烧吗?”
“当然。在石头上凿洞,填入木炭,能把它烧软烧裂,敲碎移走。开采石脉,也要这种手段。不过花岗石太硬了,开洞烧石都有点麻烦,得于想想办法。”五六耐心解释。
这确实是古代开山取石的常用手段,许问也是知道的。
在现代,则采用了更方便、更具革命性的手段……
他抬头,看向连绵不绝的山峰,想象着其中坚石,有些犹豫。
他没有留意到,他不远处的阎箕,也与他看着同样的方向,同样的有些犹豫。
683 开山取石
五六带着他们继续上山,一路走一路指点,这里如何开辟山道,那里的花岗石如何走向分布,头头是道,思虑得非常清楚。
当然,他提的只是建议,具体怎么安排,还要看许问他们实地勘探过的打算。
一路他们走到了山上,到了一片平坦的草地上,稍作休憩。
其实这时候许问还好,五六看着也挺正常,但其他人都明显有点坚持不住了。
尤其是倪天养,半个人挂在祝石头身上,满脸通红,全身透湿,一副马上要断气的样子。
祝石头本来还能坚持的,但有了这个负累,也喘得不行,但还是坚持拖着倪天养,非常感人。
“人哪,真是不服老不行。年轻时候,这点累算什么?”阎箕比倪天养稍微强点,但也是汗流浃背了,气喘吁吁地说。
“跟那也没办法,是这山真太陡了。”朱甘棠曾经遍游名山大川,爬山对他来说只是寻常小事,但今天也是累得不行。
“不过此处风景倒是不错。”他歇了口气,走到一边往山下看。
草地边缘是一片悬崖,向下望去,可以远远看见破落的逢春城和城市另一端的云带河。
春日已至,河水解冻,云水河如同一条银带一样穿梭而过,在阳光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
再过一阵,云带河的河水将会更加丰沛,运力大大增强。那时候,大小船只能行于水面,很多外地的材料资源也能很顺利地运过来了。
“花岗石是好东西,但确实太重了点。其实能行船的话,也可以从别的地方运石材过来,说不定还更省力省事。”五六突然说。
他最近一段时间全部花在天云山勘探上,如果许问决定弃花岗石不用换其他的,等于他全做了无用功。但这时他仍然语出诚挚,显然是真心为了工程着想。
许问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看着五六,等他下文。
五六本来是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的,这时环视了一圈,站起来说:“跟我来。”
他带着许问走到草地一边的石壁上,拿出一把短镐,四处敲了一圈,走到某处,重重掘了下去。
石壁上的苔藓、草木、泥土簌簌而落,露出下面的石层。
许问仔细看着他掘下去
的方位,以及周围的情况,有些了然。
果然没一会儿,灰白色的花岗石出现了,向另一边连绵出去,看不清来龙去脉。
“你砸砸看。”五六把短镐递到许问面前。
许问接过,放在手里掂了掂。
精钢的短镐,材质非常好,握在手上就感觉非常踏实。
他没有马上挥镐去砸,而是用另一只手贴在石壁上,慢慢抚摸了一会儿。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了过来,带着草木残留的湿润。
他抬起头,看向另一边,那里有一棵树,不大,树形崎岖,根部深深地扎进了石头里。
他提着短镐,走到那棵树跟前,把它也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五六没想到他的举动,纳闷地跟着他。
接着,许问又仔细观察了一遍四周,回到五六所指的石壁旁边,举起铁镐,向着一处重重斫了下去。
他做出前面那些举动的时候,朱甘棠等人已经稍微恢复了一点元气,纷纷走了过来。他们有点不太明白许问这是在做什么,露出了好奇的目光。
阎箕和朱甘棠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了一眼,唇畔露出隐秘的微笑。
果然,许问的铁镐砸在了花岗石上,那坚硬的石头立刻裂开了一条缝。许问沿着那条缝继续斫,也没见他花费了多少力气,花岗石就裂开了,只用了大约一盏茶时间,一块一边不规则,一边方正的石头落到了地上。
许问端详了一下它的外形,沿着一边继续轻敲,只片刻,这块石头就变成了一块枕头大的方砖,随时可以拿来使用。
五六看得目瞪口呆,等到许问告一段落,倒提短镐交给他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才接过来,走到山壁旁边,也敲了一下。
反震之力传来,石头上留下一道白痕,连最小的裂缝也没有。
五六又纳闷地敲了两下,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他熟悉的花岗石,坚硬致密,很难敲开。
敲起来这么费劲,许问是怎么这么轻松地搞定的?
五六瞪着许问,他本来有话想跟他说的,让他砸石头只是一个铺垫。结果现在铺垫失败,他接下来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嘿嘿,老伍,想给人一个下马威,结果没给成
吧?”阎箕态度轻松地取笑,“没想到吧,小许年纪轻轻,已经是个墨工了。”
“天人合一……”五六迅速明白了过来,打量了一下许问,摇了摇头,“那是真的没想到,这也太年轻了吧。”
天人合一是墨工的代表特征,进入天人合一状态,即能对材料有更深入的了解,处理任何材料都能便利许多。
许问既然是墨工,处理个花岗岩当然是手到擒来了。
“我的。习惯了,明明可以直说的,非得卖个关子,又出岔子了。”五六苦笑着说。
一个又字,表示不是第一次了。
“开山采石,通常以水火之法。冷热相激,坚石自裂。”五六想了一想,开口说话。
古代开山,通常都是用的热/胀冷缩的原理,先用火把石头烧烫,再浇上冷水,石头上面就会出现裂缝了。顺着裂缝采石,就会简单多了。
“天云山取花岗石,也可以采用此法,但是有两个难处。第一,花岗石坚硬无比,无论冷热,都需要花费更多工夫才能使之裂开。第二,山路不便,取水不易。这两个难处均可克服,但需要更多人力物力,尤其是人。”
五六敛了笑容,正视着许问,认真得几乎有些凛然。
“开山取石本非易事,你只有两年时间,你要用多少人,冒着多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为何一定坚持要用花岗石,为何不可从他地运石过来?”
“你身为墨工,觉得此事甚易。但全天下有多少墨工?建一座城需要多少石材?”
他问得很严厉,但许问看着他,却笑了起来。
他本来还有点犹豫的,但听见这一轮问话,突然拿定了主意。
“伍师傅体恤劳力,这是您的好意,我能理解。但开山取石,不需要火烧水浇这么麻烦,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麻烦?”五六扬了扬眉。
烧石法,已经是非常智慧简便的方法了。
“对。伍师傅新年之时,应该玩过爆竹吧?”许问问道。
“火药?”这时,阎箕的声音突然在许问身边响起。
许问转身看他,了然地扬眉。
果然,内物阁也在研究火药了!
684 火药
造纸术、指南针、火药、印刷术,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
在现代的时候,许问曾经听到过一个说法,说中国人生性和平,发明了火药主要应用在鞭炮爆竹烟花等娱乐活动上,外国人拿着火药就造枪造炮,发动战争。
其实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中国有据可查的火药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那时候主要用于民间,用于民生民事。
第一部记载火药配方的书出现于**世纪,也就是唐朝年间,而早在唐朝末年,火药已被用于军事。
唐昭宗年间,已经出现“飞火”,就是火炮和火箭,它们的形制与现代当然完全不同,但已经可以用来杀伤人类。
宋朝战争不断,北宋即有火药作坊,在原先的基础上进一步研制出霹雳炮,震天雷等爆炸武器。
可以说,人类的本性是共通的,争斗与战争本身就是伴随人类历史始终的一种本能。
所以一从阎箕口中听见这两个字,许问立刻意识到,内物阁必然一直在研究火药,研究的目的也可想而知。
“是,利用火药的爆炸性,把山炸开。”许问回头,指向山壁,说得更果断了一点。
既然内物阁已经在研究了,那更没什么好瞒的。火药不仅可以用于军事,更可以普遍利用于民间,这也是许问想要引导的方向。
“不行,爆炸物太不稳定,力道太小炸不开岩石,太大容易造成危险,更不易运输使用,问题太多。”阎箕对火药显然也是有一些了解的,首先提出了问题。
他说的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
一种优质的火药必须满足四个要求:一,稳定而规律,可以控制爆炸的威力与时间等等。二,足够的强度,能够在引燃后发挥足够的功用。三,安定。能够长期储存。四,不要太敏感,能够经受一定的摩擦、撞击,使其能够安全运输。
中国古代发明的是黑火/药,特指硝石、硫璜和炭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的混合物。
阎箕所在内物阁所研究的,多半也就是这一种。
黑火/药是混合物,性状很不稳定,剧烈撞击、火星都能将其引燃,爆炸的烈性也有很大差别,难以运输,更难以应用在采矿这样的定点爆破上。
阎箕提到的,确实是它现实存
在的问题。
但许问所指的,却并不是黑火/药,而是黄火药,也就是人们常常所说的“炸药”。
黄火药与黑火/药虽然都叫火药,但本质上并不是同一种物质。
黑火/药是三种不同化学物质的混合物,黄火药则是单一的一种化学物质,也就是三硝/基甲苯。
黄火药与黑火/药之间并没有承接的关系,前者最早是由一个英国人合成的,合成之后它最初作为黄色染料使用,后来才发现它的爆炸性,开始广泛应用于军事。
之后,诺贝尔研究出了硝化/甘油的安全生产方法,用硅藻土吸收硝化/甘油从而发明了达纳炸药,使得黄色炸药可以正式工业化批量生产,取得了重大突破。
黄火药性质稳定,摩擦、装运甚至明火都无法将其引爆,安全性强,容易使用,所以到十九世纪末期,黑火/药基本上已经被淘汰了,随着黄火药的进一步发展,无烟火药、双基火药、雷/管、t/nt等的出现,才有了现代意义上的枪炮火箭。
所以,虽然火药早就已经出现了,但说到开山,五六提的还是水火法,此时,阎箕从许问的话里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些什么,走过来与他讨论。
而许问,一开始犹豫的也是这个。
从黑火/药到黄火药,可以说是一项巨大的技术突破,将改变整个世界。
改变是好的吗?
许问一直心存疑虑,所以他在班门世界走的每一步,都小心又小心,惟恐留下不可控制的影响。
但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总会发生的,其中一环扣一环,未必全如他所想。
炸药就算出现了,现在也不是工业化的时候,影响未必会那么快扩大。
人有恶人,法无恶法,从某个层面来说,这句话也没错。
机枪大炮是火药,开山取石不也是火药?
正如五六刚才所说的,开山采石是一项非常劳苦又非常危险的工作。在天云山采花岗石如此,在其他地方采其他石种也是如此。
早一日让雷/管炸药出现,就能早一日获得方便,可以少更多的劳力死更少的人。
黑火/药时代,欧洲人已经靠着中国人的发明覆灭了骑士征服了世界,黄火药正式应用于武器的时候,西方的殖
民扩张已经完成了。
黄火药就算比黑火/药更方便更好用,只要人还是那个人,武器是什么就都一样。
那何必藏着掖着,不去利用它另一面的先进性呢?
“有另一种火药……”许问思虑已定,抬头介绍,“它跟我们常见的那种不一样,我师父对我提过。”
连天青现在状态特殊,甩锅给他再方便不过了。反正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跳出来拆许问的台。
许问粗略讲解了一下黄火药的性质,以及与黑火/药相比的优越性,阎箕的眼睛马上就亮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制法?”
问完他马上觉得不妥,接着又问,“你可手制吗?”
“知道方子,但出品需要时间。”许问回答。
“好!”阎箕非常兴奋,大喊了一声,“需要人和东西,尽量跟我说,内物阁必有求必应!”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又道,“此事若是能成,必记你一大功!”
真有新的开山取石的办法的话,五六当然也不会反对。毕竟建一座城,能够就地取材肯定方便多了。
五六带着他们转了一圈,大致摸清了天云山这一带花岗岩的分布与走势。
他确实是有本事的,很多地方一点痕迹也没有,他却能非常肯定地做出判断。
如果许问这边的人提出质疑,他也能马上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判断。
不借助任何勘探设备做到这种程度,真的挺了不起的。但你要问他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有时候能说出门道,更多的时候却只能归为直觉。
许问已经快习惯了,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要能把这些东西总结出门道来,写本书,说不定能名垂青史呢。”他对五六说。
五六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天云山范围广阔,一天看不完。下午,他们到了后山,看见了墨则留下的巨大机关。
除了许问以外,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它,同时被震住了,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它的跟前。
这时,许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不久前,岳云罗说起与连天青闹翻的导火索,是连天青毁掉了这座才修好的机关。
但上次来的时候,它明明是可以使用的?
685 其人其事
倪天养是第一次看见这巨型机械,当时就惊呆了。只一会儿,他就回过神来,几乎是扑的冲了过去。
与他同时有同样反应的是祝石头,他面上不显,眼睛里却全是激动。
相比之下,阎箕朱甘棠等老人稍微会冷静一点,但激动之情仍然不可遏制。
面对如此奇观,有多少人能够冷静以对?
相比之下,身处现代的连天青,已经是淡定得不可思议了。
许问也走了过去,他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疑问。
上次来的时候他没什么概念,这次他带着疑问,有意去看。
他很快就看出来了,这确实是有被人工破坏过的痕迹,但之后又被修好了。
跟现在有点不太一样,但确实是连天青的手笔没有错。
也就是说,他当初一时情急破坏了,但后来又慢慢觉得不对,结果还是自己把它修好了吗?
但那时候,岳云罗已经离开了,再没有回来看过,因此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多年之后,她提起往事,仍然心怀怨愤……
这是误会吗?
是也不是。
这对夫妻从根本上来说就不是一路人,当初他们因为感情在了一起,之后因为理念不合而分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然,还有就是这两人的性格。
一个走了就不回头,一个不挽留也不说,他俩要重新在一起,除非爱火重燃,除非有什么不可抗力的事情……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许问在心里叹了口气,直起身体,这时朱甘棠走到了他身边,凝视眼前奇景,轻声道:“这就是墨者传人的作品?”
“老师也知道墨者?”许问问道。
“鲁家与墨家,技艺两大传承。鲁者重道,由心而发;墨者重技,以外治内。两者从最初时起就各走各道,之后矛盾重重,不可遏止。之后墨者势微,渐渐消失于世间,鲁家遂成技艺主流。”朱甘棠三言两语,就将两者的差别说得清清楚楚。
许问听得心中一动。
鲁者重道,由心而发,这不就是传统技艺最终的走向?
墨者重技,以外治内,这不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现代工业存在的哲学?
这个世界,其实早就已经存在这样的争端了吗?
“墨家为什么会势微消失?他们的技术不是拥有很强的力量吗
?”许问问道。
“墨家先祖,墨子的故事,你听说过吗?”朱甘棠转而问他,然后不等许问回答,径自就讲了起来。
与另一个世界一样,墨子出现于两千多年前,先祖曾为贵族,后被降为平民,少年时代做过牧童,学过木工,拥有非常高超的技艺。
之后,他步行天下,拜访名师,开始游学。
他最初是儒家弟子,但是渐渐的,他开始对儒家学说产生不满,开始创立自己的学说。
朱甘棠是读书人,自然也是儒家弟子,但这一段他直言不讳,说得非常明确。而且许问留意到,他的话语里对墨子的行事有着明显的赞赏。
“夫子心怀广阔,海纳百川,向有容人之德。墨子虽与夫子想法各异,但别出机杼,自成一体,夫子想必也会觉得欣慰。”朱甘棠听见许问的疑惑,笑着说。
许问不知道夫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这想法确实很朱甘棠。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朱甘棠继续往后讲。
墨子渐渐创立自己的学说,开始周游天下,广收门徒。
及到墨子晚年,儒墨已经齐名,墨子死后,弟子仍然充满天下,不可胜数。诸子虽有百家,但儒墨必为其首,是两大显学。
墨子学说的几大理论,普通人最熟悉的当然是兼爱非攻,所谓“兼家”,包括“非命”的思想,他认为“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
由此发展,他认为百姓与天子皆上同于天志,上下一心,实行义政。而天子国君应当由百姓选举贤者担任,反对君主用骨肉之亲,对于贤者应当不拘出身。
在这样的核心观念下,墨子组成了墨者行会,称墨子为巨子,主要由农民和工匠组成。
这些人极为虔诚,服务巨子领导,甚至可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最关键的是,他们勤于实验、纪律严明、作战勇敢、讲究信用,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队伍。
讲到这里的时候,朱甘棠声音稍微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许问。
听到一半的时候,许问已经明白了。
墨子是谁,甚至他的基本思想许问其实都知道,这也是以前上学时学习的内容之一。
但当知识转化为现实,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难怪墨家会渐渐势微,这太正常了。
他对当前的朝廷,
是有致命威胁的。
“所以明家逃往了天山……”许问喃喃道。
他们逃避的,不光是一时的战乱,而是永久的祸乱。
“那么现在,他们为什么又出山了呢?”许问突然抬头,问道。
“陛下贤明。”朱甘棠微微一笑。
贤明到敢于动摇自己的统治吗?
说起来,对于这位娶了岳云罗,封她当贵妃,任由她建立内物阁、开设徒工试的皇帝,许问还是挺好奇的。
是万事不管的平庸君主,还是将一切了解掌握在手中的强大明君?
就现在来看,真的很难判断。
许问是个务实的人,这些事情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就放下了。接下来,他跟倪天养和祝石头一起,继续研究墨则留下的机关,考察怎样进行改变,使用其他能源,以及如何将其普遍应用在外山的采石及运输上。
晚上,他们上了天云石居暂住。
见到石居,所有人又震惊了一回。
他们在天云石居找到了一些生活物品,基本上都是吴可铭当初留下的。当初他在天云石居可真是呆了不短一段时间,石居相当一部分都是他慢慢修起来的。
吴可铭的正职是个画家,他在其中一间石室里留下了纸笔和部分半成品的画稿。
以吴可铭的地位,画稿就算是半成品也能值不少钱,结果就随随便便扔在了这里。
不过想想也挺正常,天云石居在什么位置?普通人就算知道,能随随便便上来吗?能到这里来的,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了。不是贪图钱财而是真心喜欢他作品的,取了这些东西又如何?
看见这些书画作品和笔墨纸砚,朱甘棠倒很高兴。
他拿起一幅写完未裱的字看了一下,转向许问道:“你不是想学书画吗?还有精神的话,我来教你。”
“好!”许问迅速直起身子,振奋起来。
“磨墨洗笔均需用水,你先去打桶水来。”朱甘棠道。
山上有泉水,离石居稍微有一段距离,但这一带修了石阶,走起来并不危险。
许问很快就把水打回来了,朱甘棠将一支小羊毫浸泡在水中,又拿了一块墨慢慢地研磨。
许问正准备接手过来,朱甘棠就问道:“先不要忙,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从打水的山泉至此处,你最喜欢哪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