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曲
第一章 序曲
永禄三年(1560)5月19日,未时初刻,尾张国,桶狭间。
“大人!”一个传令兵急匆匆地跑向一个肩膀上披着一件满是红叶的披肩的青年。“织田军开始离开中岛砦了。”
青年抬起头,看着天上聚散无常的乌云,和日渐阴沉下来的天空。
“不会记错的,五月十九日,不会错的。”青年喃喃地念叨着。
“啪嗒。”脚前地面上一片暗黄色的土壤突然多了一个黑点。
紧接着,周围的黑点越来越多,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足轻们的铠甲,并越下越大,逐渐演变成了倾盆大雨。青年看着天,任由雨水打落在脸上,也难掩嘴角兴奋的弧度。
“下雨了,没问题,向朝比奈,鹈殿,濑名,葛山大人派出传令兵,说一切计划照常!”披风青年低声说道。
“大人料事如神,”身旁的另一个黑甲武士轻声说道。另外一个身旁的青年拿起一件雨披,轻轻地披在那个身着红叶披肩的青年的身上。
穿着披肩的青年骄傲地回首,在他的后方,整齐地列队了六百士兵。每个人的头盔上都插着一片红叶。他高高举起手边本来插在地上的将旗,兴奋地挥舞着。
“十九日下午,大雨至!”青年高喊了一声,“引织田奇袭!”
“登上高地,面向西北!列阵!”
“嘿!嘿!哦!”六百足轻发出整齐的三声高呼后,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冒着大雨,迅速行进到高地上的各个险要之处。披肩青年将将旗往地上一插,自信地望向西南方,天地交汇之处。
在桶狭间的山坡里,驻扎着一只似乎毫无防备的军队。今川家的家督的旗帜赤鸟军旗,无精打采地竖立在雨中。周围的士兵三三两两,躲在避雨的树下或者帐篷里,连基本的岗哨都没怎么设置。
在这片山坡的东边山下,同样竖立着一片营帐。另一面迎风高高飘扬的赤鸟军旗正竖立在这里。两千士兵神情肃穆,列队整齐,整装待发。后面则有上万辎重兵来来回回修缮着营帐的防御工事。
山坡的西南,就是青年所在的部队。他们也已经快速地完成了布阵。
而在大雨中,两千打着红色木瓜旗帜的部队,正向着东边等待他们依旧的陷阱,快速进发。阵中将旗之下,只见一人黑衣黑甲,嘴角蓄着两抹凌厉异常的八字胡。刚劲的剑眉下,鹰隼一般的眸子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兴奋。他丝毫不理睬旁边道路两侧发现的今川家的二引两军旗,只是直直地冲向桶狭间,那个即将决定天下命运的生死场。
命运的际会即将展开,历史的车轮,缓缓地向前滚动。
时间回到两年前的永禄元年(1558).
雨秋平有一个秘密,一个有关他自己身世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不知从何说起,也
无人诉说。这是一个穿越者不可避免的悲哀与孤寂。
他身处的坐标是永禄元年(1558)年的季春时节,日本东海道骏河的骏府城。换而言之,即是日本最为波澜壮阔的战国时代。骏府城,作为今川家的本城,也是东海道的战略要冲。作为一个发达的商业城市的同时也聚集了大量农民和手工艺者,拥有高达25000的人口。
雨秋平却对这些提不起精神。
他来自二十一世纪,穿越前是一个中国的高一学生。他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为什么睡了一觉之后就会露宿荒郊野外,还是四百多年前。日本的荒郊野外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
在惊慌失措和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他最初的两天,也吃光了身上携带的牛肉干。他开始意识到,比起担心父母找不到自己时的焦虑,如何避免被饿死才是眼下更现实的问题。
雨秋平本以为凭借自己在互联网信息时代的丰富历史知识和读书认字以及计算能力,可以轻松地在识字率不足百分之五的古代混一份衣食无忧的工作。再不行也可以靠着自己接近一米八的强壮身体自食其力。
可是他确实被迫流落街头当了乞丐。
原因很简单,他不会日语。
一个衣着怪异,人高马大,操着一口他人听不懂的语言的怪人,自然是无法找到工作的。其实在当时的日本,汉语仍是十分重要的语言,尤其是在武士宫卿等上层集团中。可是问题是当时日本的汉语还是中国的南方口音,和雨秋平的普通话似乎无法沟通。
没有工作也就没有经济来源,也就没有东西吃,也就快死了。
可是从小生长在一个极度重视法制教育的家庭里的雨秋平,一直无法下定决心通过非法偷盗来谋生。他身上唯一的财产是脖子上挂的一个红宝石做成的枫叶挂坠,是他父亲给他母亲的定情信物,也被传给了雨秋平,在不远的将来赠给他们未来的儿媳妇。雨秋平不是没有动过典当的念头,但一想到这块陪伴自己十几年的挂坠的特殊意义这是自己和已经天人永隔的父母的唯一联系。刚出生时,母亲就把挂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于是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对红叶特别感兴趣。等到了记事的年纪,他每年都会去北京香山看一次红叶。家中的各式各样的本子,装饰也纷纷以红叶为图样。不舍得这挂坠的他,还是选择流落街头当了乞丐。
万幸的是,他第一单乞讨的客户,懂汉字。
那个叫做朝比奈泰亨的贵公子,着实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在通过汉字沟通得知雨秋平是来自明国的流浪汉后,主动提出想收他做仆人,保证他吃饱喝足。而他的理由则是。“我还从没招过明国仆人呢,感觉你很有趣。”
雨秋平虽然对日本战国的历史谈不上非常了解,但他隐约记得骏河地区的统治者今川家似乎有冈部家和朝比奈家两大支柱。眼前的这位朝比奈公子
,估计就是大家族中的一员。事后证明他猜的不错,朝比奈泰亨正是朝比奈家前任家主朝比奈泰能的儿子,现任家主朝比奈泰朝的弟弟。在日渐堕落腐化的骏河,权势滔天家财万贯的朝比奈家的公子自然有资格招收大量的仆人陪他寻欢作乐。
然而,出身平等自由社会的雨秋平,打心眼里对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有一种厌恶感,不希望成为他人的奴仆而丧失人生的自由。
“多谢这位公子的好意,”雨秋平拜了拜,遗憾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纸上写道:“但是我无意卖身,只能辜负了公子的恩德了。”
雨秋平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拒绝朝比奈泰亨时,他周围的随从们先是错愕,接着纷纷对他怒目而视,甚至有几个把手摁在刀柄上的样子。那架势着实吓坏了雨秋平。初来日本的他可不知道他刚才的礼仪,举止,言辞都是对朝比奈泰亨的极大的不尊重。而在主辱臣死观念盛行的武士时期,主家的武士完全有理由将一个平民当场格杀。
万幸的是,朝比奈泰亨也是一个怪人。从他对雨秋平不尊表现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
“嘿嘿,”他自嘲地回头对着左右的侍从笑了笑,“愿意当乞丐却不愿意给我当仆人,本公子混的有这么惨么!”
他转个头盯着雨秋平,“还有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遇到咱们今川家的少主了呢,”说着,他几乎若无其事地把将近160斤重的雨秋平用单手揪着衣领给扯了起来,又轻松地把受到惊吓的雨秋平放回了地上。“你这小弟我认了!”他豪放地拍了拍自己地胸脯,又在雨秋平的胸口狠狠地捶了一下,“以后在这骏府城里谁敢欺负你,只管叫哥哥来收拾他!”“快,叫声哥哥!”
“小伙子你别害怕,我们公子收小弟都是这么粗暴的。”旁边另外一个跟班心有戚戚焉地补充道。
于是乎,雨秋平莫名其妙地认了一个大哥,而他的那个大哥则帮他在骏府城的南大街上开了一家店铺,专门给各家商铺算账的。不仅如此,挥金如土的朝比奈泰亨还给雨秋平在店铺的里间安置了一套家具,算是让雨秋平在日本有了个落脚之处。而为了让雨秋平能够早日适应日语,也为了他能够和来算账的商人进行沟通,他还安排了一个叫做近藤康庄的懂汉语的小侍从来给他当翻译。
在大概学会了日语之后,雨秋平也为自己的来历想出了一个解释。自己是华侨商人之子,出海时遭遇海难,漂流到了日本。至于自己的奇装异服和没有束发的特点,朝比奈泰亨没有多问,自己也就没有多说。
一切似乎都安顿了下来,生活又再次平静。虽然夜深人静时依然会梦到过去的世界,但醒来时的无奈与悲伤还是让他逐渐平静和接受了自己穿越的现实,不在困扰于对父母亲朋无休止的思念中了。
这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第二章 债务
第二章 债务
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雨秋平揉了揉太阳穴定了定神,继续拿起小木棍在沙盘上列起竖式,核算着上午一家料理店送来的账目清单。这单生意可以给他带来35文钱,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以应付一天的开支还有结余。
但是雨秋平看了看身后的那套昂贵的家具,嗯,总计26贯,也就是26000文。这他要挣多少天才能还钱给朝比奈泰亨啊。
“诶,”雨秋平哀怨地叹了口气,左手把额前的刘海别到左侧,加快了落笔的速度。“做完这单今天再去那家丝绸店帮忙算账好了。”他心理暗中盘算到。
忽然,握着木棍的右手被人拍了一下,写到一半的竖式也被划得乱七八糟。雨秋平有些无奈地再次抬头看向右手侧,就坐在自己柜台边上,把二郎腿翘在桌子上的朝比奈泰亨。老实说,朝比奈泰亨其实长得还算是英俊,浓眉大眼,但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种痞气却让他更像是一个黑社会老大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刚才那个,怎么算的?”朝比奈泰亨用缓慢的日语提出了问题。其实虽然雨秋平日语练了一个月还不够好,但是对于这句话而言却不用朝比奈泰亨放慢语速就能听懂因为他已经缠着雨秋平问了四天不下百遍一样的问题了。
自从朝比奈泰亨在五天前一次打猎归来碰巧路过雨秋平的店铺,发现雨秋平算账的方式非常新颖后,他就有了新的爱好看雨秋平列竖式算账。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雨秋平的柜台边上,像小孩子一样死死地盯着每一个步骤,并随时对不懂的进行提问。
这一反常现象引起了整个骏府城的关注。骏府城的居民们惊讶地发现那个整日趾高气扬的朝比奈二公子好几天没有在集市上嬉闹,城门的士兵也开始疑惑为什么好几天没有看到朝比奈泰亨和他的侍从们带着大量的猎物回城,城里的鲸屋的歌姬们也茫然为何朝比奈泰亨好几天不来寻欢作乐了。甚至连朝比奈泰亨的哥哥,朝比奈泰朝也因为弟弟突然的转性而不知所措,据说此事还惊动了今川义元,今川家家督,三河,远江,骏河的统治者。
等人们发现朝比奈泰亨已经连续四天窝在一家账房店铺后,雨秋平的店铺的生意一下子火爆了起来。原本两三天才等来一单生意的他现在一天就要接两单或者三单生意。本来是件好事没有错,可是身边这个朝比奈泰亨没完没了的打断和问题却让他的计算效率急剧下降。
“大哥,我们能不能过会儿再说,先让我把这单生意算完?”雨秋平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推开了朝比奈泰亨的手,看得身后的近藤康庄冷汗直流。如果一开始雨秋平不懂礼貌还可以认为是他不懂得日本礼仪也不知道朝比奈泰亨的身份有多尊贵,那么一个月后他还是那副“你我平等”的态度未免就有一些过分了。
然而,一向很爱面子的朝比奈泰
亨唯独对雨秋平的无礼不生气。“行吧”,他郁闷地把手收了回去,继续来回晃荡自己的凳子,“看在你喊了一声大哥的份上,让你先算着吧。”
半个时辰后,雨秋平尝出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木棍,在账本上用毛笔写下了最后核算的几个账目。一旁等候的料理店掌柜连忙拿过账本,草草地翻看了几页后,不由得赞叹道:“算的可真是快啊,比我们那些拿算盘的伙计可是快多了。”
“只是这些符号,诶,真的是,”那个掌柜挠了挠头发所剩无几的脑袋,看着雨秋平沙盘上的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符号叹了口气,“诶,老了啊,看不懂这些是什么呀。”
掌柜把报酬递给雨秋平后,雨秋平转手把其中的一部分放到了身边装钱的袋子里,然后拎起袋子放在桌上,推到了朝比奈泰亨面前。
“公子,这是一贯钱,先还给你好了,”雨秋平边说边把剩下的几文钱揣进了兜里,“剩下的25贯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还清。”
“啥玩意?”朝比奈泰亨眉头一皱,反手就把钱袋子推回了雨秋平身前,“谁让你还钱了?那些家具是送你的!”
“公子你…”雨秋平话刚出口,就立刻被朝比奈泰亨打断。
“叫大哥!”他哼了一声。
“好好好,大哥,”雨秋平笑了一下,“大哥你好心帮我安顿下来,我已经很感谢了。至于这些家具我可真的不敢要,慢慢挣钱还给你。”
“小子,你什么意思啊?”朝比奈泰亨瞪了雨秋平一眼,“你看不起本公子吗?我朝比奈泰亨还差这几个钱?”
“大哥你差不差这几个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欠你钱。”雨秋平不依不饶地把钱袋子推回到朝比奈泰亨面前,“我不是很喜欢被人施舍的感觉,我想要自食其力,不然我在大哥你面前会觉得很不自在,这是我的原则。”
“诶呦,可把你小子厉害坏了,白送的家具还不要,这可是普通人家两年的生活费啊,”朝比奈泰亨哭笑不得地连连摆手,“算你小子有意思,当时果然没看错你。”
“算了算了,”朝比奈泰亨耸了耸肩膀,“我把这些家具拿回去自己用,给你换一套便宜点的,两三贯钱就够了的那种,行了吧?”
“那可是多谢大哥了。”雨秋平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总算不用吃土两年来还债了。”
“吃土?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挺有意思啊哈哈哈哈…”朝比奈泰亨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柜台后跃到了柜台前,“好啦,大哥我去找点土吃了,晚点再来问问你这些东西是怎么算的。”说罢,急匆匆地离开了。
迫不及待摆脱了烦人的朝比奈泰亨后,直到两分钟后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那袋子钱还放在桌上。
“怪不得走的那么快,我还真以为是去吃土了。”他幽怨地嘟囔着
“平君,那个丝绸店的掌柜来了。”近藤康庄指了指南街远处走来的那个圆滚滚的人影。打断了雨秋平的沉思。
“好的好的,”雨秋平边收拾桌上的东西便把被朝比奈泰亨踩脏的柜台擦了擦。“继续开始吧。”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雨秋平已经渐渐融入了日本战国时期的社会,欠下朝比奈泰亨的债务也终于还清了。没有了债务压身,雨秋平忽然觉得工作的动力小了很多,疲惫也如潮水般涌来。永禄元年(1558)5月28日,雨秋平算了一上午的账后觉得异常疲倦,脖子酸的几乎直不起来,于是他吃完午饭后就挂出了打烊的牌子,打算到骏府城里四处逛逛。
顺着骏府的南大街一直向南门走去,路边两旁满是各式各样的大小商铺,再往后则是鳞次栉比的居民区。来来往往的客商给这里注入了商业的活力,不时有大队马车运货进入骏府城,在酒店门口等待入住。街上的人们似乎早就习惯于和平轻松的生活,三三两两四处逛逛,美食摊铺散发出的诱人香气,吸引着小孩子们牵着爸爸妈妈的衣襟,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要买东西吃。远处似乎还有一场倾奇舞在上演,观看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多圈,踮起脚想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两三个小孩子手里握着糖葫芦,骑在爸爸的脖子上被表演逗得哈哈大笑。
偶尔还有一些遮的严严实实的牛车在路上经过,雨秋平一开始还以为里面坐的是达官贵人。直到一辆牛车的主人偶然掀起了帷幕,才露出两个少女的脸颊。雨秋平只是扫了一眼,就有些不快地别过脸去。少女的脸颊上擦满了厚厚的粉,画得和脸谱一样,病怏怏,死气沉沉毫无少女的活力。然而,这种打扮风格在宫卿化的骏河似乎还是一股潮流。至少那些和百姓不一样的上层女子,都是这幅打扮。
再往南走,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大声喝彩的声音。过了一家大商铺后,再转了个弯,雨秋平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蹴鞠场。那一片有十几个蹴鞠场,其中在最中间的那个场地周围围了好多人,最是热闹,雨秋平于是径直向着中间走去。
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蹴鞠场中,此刻正有12个人分成两队拼得难舍难分。在蹴鞠场的两边底线位置,各竖立着两个高高的木板,在木板的最上方中间处开了一个洞,也就是所谓的风流眼。两队球员要努力将球射入风流眼中才能得分。蹴鞠和现代的足球运动十分类似,只不过立在地上的大门变成了空中的一个洞,也没有了守门员。
蹴鞠场上尘土飞扬,烈日当空,连周围围绕场地喊好的人都是满头大汗,场中的人却浑然不觉地继续拼抢着。在场地的侧面,各挂着两排灯笼,估计是用来计分的。左边那队伍有两个灯笼,右边的队伍有一个灯笼。雨秋平扫了一眼地上,还有两个灯笼没有挂上去。
第三章 蹴鞠
第三章 蹴鞠
“谁先踢进三个谁赢么?”雨秋平一边入迷地看着场上队员娴熟的脚法,来回传递,一边喃喃自语道。
“哦?新面孔哦?”雨秋平身侧传来的声音让他下意识地一回头。一个中年的大叔带着爽朗的微笑快步走来。这个大叔散发出的气度让雨秋平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一眼。五官线条柔和,有神的眼睛肿闪烁着智慧的光彩。最令人羡慕的则是他的眉毛,乌黑发亮犹如画上去的一般。
“这位大人,不知该如何称呼?”雨秋平觉得这么有气质的人定不是凡人,也就自然用上了尊称。
“大人不敢当,一介商人罢了,”大叔哈哈一笑,“就叫我大叔就好了。”
“你第一次来?以前可从未见过你啊。”大叔在雨秋平身旁站定,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场上的蹴鞠。
“是的,我是明国人,刚来骏府城没多久。”雨秋平解释道。“这是第一次来这里看蹴鞠。”
“哦?”大叔快速地扫了一眼场边,“那你是如何知道踢到三球便是获胜的?”
“猜的,”雨秋平晒笑了一下,“我看那里一共五个灯笼,”他指了指场边,“能表示的双方比分不能过六,而现在左边的队伍到了二还没有赢,估计就是三球了吧。”
“哈哈,猜测正确。”大叔抚掌大笑,“见微知著,不愧为明国来人。”说话间,又有几个中年大叔的同伴围了过来,大叔回头看了看他们,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人转身离去。他又转过身来问雨秋平,“那你再猜猜,为何只有中间这里人多?”
“莫非是这里在正式比赛?”雨秋平随口答道。
“猜测正确。”大叔又是一笑,“这里每天下午都有赏金擂台赛。每个队伍上场前要缴纳六百文钱,去挑战其他队伍。在擂台上每胜利一场,队伍获得300文奖金。所以才有这么多蹴鞠好手来这里一试身手啊!”
“既然来了,也不至于只是想来看球吧。看你身体也挺好的,想必也会蹴鞠?”他侧过头向雨秋平问到。
“嘿,”这话引起了雨秋平在初中时代表班级征战绿茵场的回忆,“确实有些技痒啊。”
“我们这里刚好差一人,”大叔用手点了点他身边的另外四个人,“要不你一起来,我们组队?”
“额…”雨秋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身上只带了十文钱准备吃晚饭的。而自己刚刚还完朝比奈泰亨的钱,总共家当也就剩下一百多文。
“没带够钱啊,没事!这年头没事的人,谁出门会带一百多文啊。”大叔看出雨秋平的难处,“你的那份子钱我请了,算是对明国来人的欢迎啊。”
“这哪好意思。”雨秋平刚要拒绝,就看到大叔连连摆手。“我可没说白给你钱啊,你踢得好就算我们请个高手助阵,踢得不好还是要回家拿钱的啊哈哈哈…”
雨秋平和周围几人闻言都是大笑,刚
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和您说话真是痛快,”雨秋平笑道,“不过我只能踢踢防守,我们明国那边的风流眼和这边不大一样,我射门可能不行。”
“没问题啊,刚好嘛,”大叔闻言又是一乐,“我还怕你进球太多抢我的风头呢。”他拍了拍手,“那就这么定了,奥平,你去和那边的人说一下,这一场结束了就我们上。”
“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打发走一个人后,大叔向雨秋平问道。
“我叫雨秋平。”雨秋平点了点头。
“姓雨?”
“不,姓雨秋。”
上一场比赛最终还是以左边的队伍3:1获胜,右边的队伍骂骂咧咧地离开场地后,雨秋平一行人就来到了场地右侧简单热身。那个大叔脱掉了刚才穿的和服,换了一身轻便的马裤和马甲。雨秋平身上恰好穿着那身穿越带来的运动裤,唯一遗憾的就是那双运动鞋没有带来,只好穿上蹴鞠场提供的硬球鞋。他把上衣脱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脖子上的红叶挂坠摘下,包在了衣服里。
直到上了场雨秋平才意识到,这蹴鞠似乎和足球有很大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球门的高度和大小。球的弹跳性不是很好。而且球员间的身体对抗很少,主要还是依靠个人的脚法。
看到几个队友熟练地各就各位后,雨秋平不仅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索性其他几个人是对称站位,于是他就站在那个大叔后面十米左右,整个队伍正后方的位置。
随着旁边鼓声响起,一个红色的蹴鞠被从场外高高抛起,跃入场中。大叔自信地打了个响指后,身影一闪,已经冲向了球的落地点。对方前锋启动已经落后只得全速赶上防御。然而,本来马上可以够到球的大叔却忽然向左边一跃,对方前锋措手不及来不及停下,蹴鞠砸在他身前后反弹,高高跃过了他,大叔则又从左边闪回,在他背后控球冲向前场。
“还有这种操作么!”雨秋平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碰蹴鞠过人的大叔直奔对面球门而去。对方的两个边后卫匆匆从两侧赶来协防,配合后卫包夹大叔。大叔扫了一眼右侧跟进的边锋,抬起左脚踢向蹴鞠,正在赶来的对方左后卫急忙后退去封堵传球路线,而对方的后卫也同样后退协防。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叔那一脚似乎是故意踢在了蹴鞠的下方,带了很强烈的旋转,蹴鞠在向右飞去第一次碰地后就立刻因为旋转向中路飞了回来。大叔顺势过掉对方还在防守他的右后卫,直奔对方风流眼,前方一片空挡。
抬脚,抽球,蹴鞠划过一道弧线,直接贯穿风流眼。一气呵成,毫不犹豫,每一步选择都异常果断。
开场不过十几秒罢了。
周围的观众都已经看傻了,愣了半晌才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对方球员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怔怔地停在原地,和雨秋平一样嘴巴大的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大叔,你真的需要
队友么?”雨秋平看着一副风轻云淡表情的大叔,若无其事地从前场走回,不由得喊着问了一声。
“哈哈,那当然,”大叔打了个响指,“防守很累的,又不是只比一场,想多守擂几轮体力很重要啊。”
“那大叔你不需要保存体力么?刚才踢得那么猛。”雨秋平说话间,对面的球员已经从后场开球,踢着蹴鞠上来了。然而,大叔依然背对着对方,面对着雨秋平,没有转身防守的意思。
“我?我为什么要保存体力?”大叔如小孩子诡计得逞一般地笑了出来,对方的进攻队员也在他笑的时候快速越过了他的身边,直奔雨秋平的最后一道防线。
“因为我不参与防守的呀!”大叔笑着打了个响指的样子雨秋平已经来不及去看了,因为对方的三个前锋已经攻到了自己身前。
冲到自己正前方的球员脚微微一拨,似乎是要传球的样子。雨秋平下意识地准备上前抢断,却忽然明白自己不像是以前踢的中场位置,而是正面最后一个防守队员。于是他改了主意,原本已经迈出半步的左脚猛地点地,人也向后窜去。本以为已经用假动作晃开雨秋平的对方前锋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调整,而此时,雨秋平的另外两个后卫队友则赶来协防。对面的前锋见势不妙背身护住蹴鞠,试图用力顶开雨秋平后强行打门,却反而被身体更为强壮的雨秋平顶了个踉跄。
雨秋平趁机向前一跃想要断球,可是对方前锋却扭身半挡住了路线,雨秋平看到断球存在风险后又立刻后撤半步继续稳固防守。对方前锋数次尝试突破都宣告失败。而这时,己方的两个边锋则赶来包夹,对方前锋急躁中强行起脚射门被雨秋平挡下后顺势踢往前场,哪位大叔再次轻松一打三得手。
“雨秋,防的不错,”射门归来的大叔向雨秋平比起了大拇指,“再接再厉哦。”
雨秋平本来没想到居然会踢这么久,等到踢完第十场的时候,他已经累得像狗一样,双手撑着膝盖直喘气了。他们从未时一直踢到了申时六刻。
他也从未和这么强大的队友搭档过。另外四个伙伴不仅技术过硬,体力也同样很好。而眼前这位大叔,更是让他有一种和世界级球星踢球的感觉。十场比赛的三十个进球都是由他包办,而在雨秋平的顽强防守下,己方仅仅丢了六个球而已。
“怎么样,还踢得动吗?”大叔从兜里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又折好放回腰间。
“怕是不行了啊,”雨秋平连说话都有一些费劲,“踢了这么久实在太累了。”
“哈哈,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错啦,小伙子身体锻炼地很好呀。”大叔边说边向场边走去,“总管,我们弃权了,不打了。”
“您呀,每次来都要赢个七八场才走,”那边那个场地管理员陪着笑脸恭维道,“不再踢几场么?大家可是都期待着您的进球啊。”
第四章 今川
第四章 今川
“不了不了,踢不动了。”大叔摆了摆手,从旁边一个伙计手中接过装着奖金3贯钱的包裹。
“小伙子,你的500文,拿好了。”大叔从包裹中掏出一个小包裹,递给雨秋平。雨秋平接过包裹,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串一百文钱,又回递给大叔。“报名费先还给您。”
“诶,你这可就见外了。”大叔不满的皱了皱眉,“刚才我可是说好,你踢得好就不收你钱的,你可是也答应下来了啊。”
“额…”雨秋平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行吧,说到做到嘛。”
“小伙子,你的防守可真是不错啊,”这时,大叔周围的几个同伴一边换着衣服,一边称赞着雨秋平。“意识到位,身体过硬,而且不贪心,这点最重要,”大叔也在一旁补充道。“好几次对方的假动作都没能骗到你,你也没有强求去抢断,这让你的防守更加稳固。”
“不过呢,也稍微有一些太保守了,”大叔摸了摸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有时候还是要稍微主动一点啊。”
“没办法呀,老毛病了,”雨秋平哈哈一笑,“从小我就挺怂的,不敢冒险。”
“不说这些了,先请你吃一顿怎么样,庆祝我们的胜利。”那个大叔拍了拍雨秋平的肩膀,领着一行人向着骏府城的中心走去,“那里有一家我特别喜欢的拉面店,里面还有明国面,你一定喜欢的。”
在当时的日本,上到武士大名下到平民的饮食都是非常简朴的。经常一碗小米粥,几块酱萝卜或者酱黄瓜就是普通农民的饮食了。武士们还能在饮食里添上鱼肉和味增汤以及新鲜的蔬菜,最令人羡慕的则是只有武士们才吃得起的大米饭。由于日本天皇以前曾颁布过禁肉令,认为像是猪肉,牛肉等等肉类是不洁净之物。所以在有能力消费肉类的上层阶级中,对肉类的食用并不多。而下层的百姓自然是没有能力去吃肉的了。拉面在这时候,已经算是比较奢侈的享受了。
走到面馆后,雨秋平才发现自己的挂坠并没有挂在脖子上,估计是落在场地那里了。他于是急匆匆地跑了回去寻找,终于在当时放衣服的架子边上找到了落在土里的红叶挂坠。细心检查一遍发现没有损坏后,雨秋平如释重负地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把它挂回了脖子上。
等雨秋平回到拉面店后,他的那份苏州面已经端了上来。大叔和他的伙伴们很有涵养地没有动筷子,而是等着雨秋平回来一起吃。
“不好意思,久等了,你们怎么不先吃啊,面凉了就不好吃了呀。”雨秋平搬开椅子坐下,向其他几个人点头致歉。
“哈哈,这里可是骏河啊,全日本礼仪数一数二的地方。”坐在雨秋平左手边的一个中年人说道,“哪有客人没到就先动筷子的道理。”
“哦?这样嘛,我初来乍到,对这些规矩不是很懂啊。”雨秋平咽下一口面,问道,“骏河自古以来就是
这样的么?”
“那倒也不是,天下六十六国风俗各有不同啦。一般富裕的地方风俗礼仪会好一点,”那个中年继续说道,“像近畿地区啊,我们东海道的骏河啊,或者大内家的周防和长门,朝仓家的越前,礼仪都是很讲究的。”
“不过啊,我们这骏河本来也算是近畿人眼中的关东土包子呢,”大叔接过话头,“是在今川家开始注重礼仪文化后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话说回来,今川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啊,”雨秋平看到这个商人大叔似乎见多识广,就想借机了解一下现在的时代大背景。“这个骏河,就是今川家统治的吧?”
“嗯…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大叔咽下口中的食物,把筷子放在碟子上,向雨秋平介绍道:“今川家本是现任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家的分支,血统尊贵。有着御所绝嗣吉良可继,吉良绝嗣今川可继的说法。先祖今川范国因立功被授予了骏河和远江两国守护,后来因为政治原因远江守护一度被收回。而在幕府和关东对立的时候,今川家屡次坚定地站在幕府一边,作为先锋队入侵关东,因此深受幕府赏识。今川家也被冠以‘征夷副将军’殊荣,今川这一姓氏也被授予‘天下一苗字’的称号。”看到雨秋平似乎有些费解,大叔于是解释道,“所谓‘天下一苗字’,就是指除了今川本家意外,其庶族不得使用今川的姓氏。比如现任当主今川治部义元,”大叔微微一笑,“在还俗继承家督之位以前,就不能使用今川这一姓氏,而是叫做梅岳承芳。”
“这样啊,那全天下可以叫今川的人,也就只有了了几人咯!那还真是殊荣啊。”雨秋平不由得感叹道,“只要听到今川这两个字,就肯定是今川家的嫡传。”
“没错,”大叔点了点头,“现在唤作今川的人,除了家主之外,就只有家主的子女们了。当家中长子继承家督之位后,他的兄弟们就要改姓。比方说从前的远江今川家就改姓为濑名氏。”
“刚才说到哪里了?远江守护被没收是吧,”大叔拍了拍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后继续说道,“后来在应仁之乱爆发的时候,当主今川义忠大人多次尝试入侵远江来恢复领地,结果不幸中伏,马革裹尸。今川家的继承人,也就是后来的今川氏亲大人尚且年幼,由小鹿范满暂时摄政。在他成年后,今川氏亲在北条氏的北条早云大人的帮助下夺回了家中权力,并开始集中全力攻略远江。”
“永正五年(1508)时,幕府再次授予今川家远江守护的官职,今川家也顺理成章的将远江纳入统治之下。在这场攻略中,朝比奈家和冈部家功勋卓著,被先主今川氏亲倚为干臣,成为了今川家的两大支柱。”
“再然后呢,当主制定了赫赫有名的《今川假名目录》,用详细的分国法确立了领内的秩序。”大叔看到雨秋平听到这里时忽然眼前一亮,不由得好奇地问道,“怎么了?看起来很兴奋啊。”
“也没有啦,就
是觉得这位今川氏亲大人当真厉害,”雨秋平笑着说道。
“哦?”大叔嘴角划过一抹笑意,“之前说他南征北战平定远江时,你可没什么特别崇拜的神色啊,为何听到《今川假名目录》后就如此兴奋呢?”
“我觉得吧,攻略一城一国之地,远远不如一部详细的法律制度来得重要,”作为历史生的雨秋平对此深有感触,“法律是一个政权稳定的基石。”
“继续说说。”大叔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怎么说呢,我觉得法律对社会对国家是非常重要的。孟子就说过,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嘛,”雨秋平解释道,“法律既可以规范社会秩序,也能在保障个人权利的同时限制统治者的权利,不至于让他们倒行逆施。如果一个国家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有一套名为法律的统一标尺,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消除不公平和特权。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只要法律能够被很好地执行,国家社会的秩序就将得到维系。”
“但是呀,我们汉人一直以来对法律不够重视,”雨秋平皱了皱眉头,用筷子轻轻敲击着碗边,“我们的史书总是歌颂人治而非法治。我们歌颂三皇五帝这样的贤君,歌颂高风亮节的名臣,却不关注一套真正能够福及后世的法律。君王出口成宪,凌驾于法律之上,援礼入法更是把儒家的伦理纲常混入法律中,法律的地位得不到重视。”雨秋平叹了口气,“国家难以长治久安,兴盛衰败全部系于统治者,贤君时自然一好百好,一旦统治阶级昏庸无能,整个王朝就会因此陷入危机。”
“因此中原三百年一大劫,治乱循环,正是因为没有一套恒久不变的公正法律来维系社会稳定啊。”雨秋平长出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看重法律的原因了。这位今川氏亲大人想必也是认识到了法律的重要,因此对他格外佩服。”
“讲得真不错啊。”“好小子,有见识。”周围几个同伴纷纷喊好,弄得雨秋平一阵不好意思。
“你今年多大了,”大叔忽然问道。
“十七。”雨秋平报出了自己的虚岁。
大叔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雨秋,你很有见地,你这个年龄能有这么深刻的认识着实不容易,果然是明国来人,非同凡响。”
“治乱循环,治乱循环啊,”大叔转过头没有再看雨秋平,而是喃喃地念叨着治乱循环几个字。愣了半晌,意识到似乎有些冷场后,他才哂笑了一声,继续说道,“那我们继续说今川家。在今川氏亲大人百年之后,今川家经历了数次家督更迭,最后由今川治部义元大人继承了家督。这位家督不仅对内巩固了政权,对外还与东边的相模北条,东北的甲斐武田结成了三国同盟,通过控制三河豪族松平家的方式掌控了整个三河,并进一步入侵了尾张东南部,和织田家开始交战。”大叔微微一顿说到这里时微微一顿,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第五章 守约
第五章 守约
“在他的统治下,今川家成为了囊括骏河,远江,三河,部分尾张,总石高达到一百万石的超级大名,据说可以动员30000足轻,其中10000为战兵。”大叔继续说道。
“足轻是什么啊?万石又是什么啊?”雨秋平开口问道。
“足轻就是领主在出征时从领地中征发的步兵,农忙时耕作,农闲时服兵役。其中有一些士兵可以脱产训练成为常备军。与之相对的则是武士,他们拥有自己的领地和姓氏,不需要参加劳动,是军队中的主要战力。而所谓的战兵呢,就是指负责作战的足轻,一般会拥有盔甲和武器。一般对外攻略时,每出动一个战兵就要配备两个辅兵负责辎重和后勤。”大叔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至于万石则是计算土地产量的一种单位,标志着国家的富裕程度。一般一万石的土地可以供养300士兵。”
“这样啊,”雨秋平点了点头,“那这个实力,在全日本可以…”
话还未说完,店中的其他人就兴奋地喊了起来。
“自然是全国第一啊!全天下还有谁能拉出30000大军?”
“我们家督可是号称东海道第一弓取啊,这威风有谁比得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店中的人们纷纷喊好,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今川家和今川义元夸得天花乱坠。
“轻徭薄赋,骏河在今川家的统治下已经很多年没有遭遇战乱了,骏河武士也被他国戏称为女武士,”大叔轻笑了一声,看着雨秋平无比神往的表情,继续说道,“可正是因为这样,骏河百姓能够几十年安居乐业,不用经历乱世战火的残酷洗礼,自然也是无比爱戴这个家族。”
“那么,你意下如何?”大叔冷不丁地出言问道。
“什么?”雨秋平一愣。
“就是问,每天下午未时,还来蹴鞠么?”大叔笑道。
“好啊,那不见不散。”
晚上回家时,近藤康庄早早地站在门口守候。“平君,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城里迷路了呢。朝比奈公子还骑着马在城里找了你几圈,没看到你的人。”
“哈哈,康庄,我还不至于那么路痴啊。不过替我谢谢公子。”雨秋平边说边走进屋,把身上满是汗水的衣裤脱下,“帮我弄桶水吧,我要洗个澡。”
“平君这是干什么去了?”近藤康庄忙活的同时问道。
“去踢蹴鞠了,遇到一个超厉害的大叔,带着我赢了十把,赚了400文回来。”
“厉害呀,平君,”近藤康庄赞叹道,“这是算账好几天的钱啊。”
“哈哈,明天上午咱们买点好吃的去,你不是也刚刚从朝比奈公子那里拿到赏钱了吗?”
“行呀,街尾的那家味增汤挺好吃的,明天…要不下午去?那家店上午人太多了。”近藤康庄倒完一盆水,直起身子建议到。
“下午我还约了那个大叔踢蹴鞠呢,还是上午吧。”
然而,上午他们并没能去吃成味增汤。
因为那天上午开始,骏河就开始下起了多少年没见过的大暴雨,即使是骏府城这样排水系统良好的城市仍然避免不了街道积水。日本的城市和中国的城市有一些不同。中国的城市一般是城包市,城墙将集市,官府行政场所,兵营,部分居民区囊括在内的大城市。城市外围则分布了大量的耕地和农民的住房。日本的城市则大多是市包城。城墙内的区域并不算太大,主要承担防御,行政,武士住所的功用。而城墙外面则是大片的集市,居民区等等,被称为城下町。一般在白天,会有很多城外的人到城内的集市或是歌舞厅休闲娱乐,城内的武士也会出城,在晚上城门则会关闭。骏府城算是一个大城了,因此城墙里面也有部分居民区。雨秋平正是处在骏府城的南城。
现在,南城的街道上泛着一寸的积水,正源源不断地向着两旁的居民区灌去。大雨的声音让人们在室内沟通都不得不扯着嗓子,屋外灰蒙蒙一片,大雨倾盆如注几乎遮蔽了视线。各家各户都将所有的盆盆罐罐端了出来放在屋里漏水的地方。雨秋平和近藤康庄也不例外。他们的店铺是朝比奈家以前废弃的一个小院子,年久失修,漏雨地格外严重。近藤康庄忙着在屋里接水,雨秋平则拿着一个脸盆不断地把街上涌进来的积水倒出去。
“这雨,什么时候停啊,”弯腰捣鼓了半天的雨秋平直起腰时感觉腰背一阵阵酸麻,靠着柱子揉了好一阵。
“我在骏河住了十几年,就没看过这么大的雨。”近藤康庄一边往榻榻米上垫着草席,一边抱怨着,“平君,我们待会儿还是爬到屋顶上修一下瓦片吧,这样下去榻榻米没法睡了。”
“是啊,雨太大了,”雨秋平随口往嘴里塞了个饭团当做午饭,就准备去街对面的工匠铺里借个梯子。打着油纸伞刚出门没几步,忽然意识到天这么黑,没办法判断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康庄,现在什么时候了啊?”他三步两步走回室内。
“额…”近藤康庄瞄了眼壁橱上计时的沙漏,“似乎是午时七刻了。”
“啥,已经这么晚了吗?”雨秋平吓了一跳,“我还和那个大叔约好未时在蹴鞠场碰面呢,要来不及了。”说话间,他三下五除二把怀里七七八八的零碎往桌上一放,拿起油纸伞就要往外冲。
“嘿!平君,别去了呀!”近藤康庄喊道,“这么大的雨谁还能踢蹴鞠啊?”
是啊,雨这么大,那个大叔肯定也不回来蹴鞠了。现在出去跑一趟,不仅遭罪,还要弄湿衣服耽误修房子的时间,搞不好还会感冒。
雨秋平一瞬间有一些犹豫,是不是别冒着大雨白遭罪了。可是嘴巴却条件反射地说出了,“说到做到。”这四个字。
他一下子愣住了。
因为这正是他的父母从小教育他的。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握着自己的手,告诫自己,自己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不能做说话不算数的人。往后只要是自己答应的事情,再艰难父母也会督促他去完成。十几年如一日,已经让他习惯地去说到做到了。
“要做一个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男子汉。”上高中前,母亲勉励的话语还历历在目。如今,父母却以天人永隔。
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一定很着急,很悲痛吧。
一瞬间百感交集,泪水竟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雨秋平紧紧地攥住了胸前的枫叶挂坠,父母的温度仿佛在掌心跳跃,他也下定了决心。
如果今生再也无法与父母相见,那就要成为他们心目中孩子该长成的模样。这样也算是对没能报答他们养育之恩的一种赎罪吧。
要做一个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人。
“说到做到,不能失信于人。”雨秋平不再犹豫,扔下油纸伞,头也不回地扎入雨中。
还没跑几步,雨秋平的布鞋就已经完全被水浸透了,身上也湿了大半。雨水打在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因为地面太滑还摔了一跤。腿很酸,身上很疼,心里却很踏实。但雨秋平眼看时间所剩不多,只好快速向那边赶去。总算是及时赶到。
他揉着摔疼的左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向蹴鞠场,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那个大叔正撑着伞,在那里微笑着等着自己。
“雨这么大,怕是踢不了蹴鞠咯,”大叔挑了下眉毛,“没想到你居然还冒着大雨赶来了。”
“因为我答应过了,自然是要说到做到的。”说出这话的一瞬间,雨秋平忽然觉得,心中有微光闪过。转瞬即逝,却留下温暖的感觉。
“你要是当一个商人,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商人,”大叔抚掌大笑。
“那就改天再约吧,”雨秋平再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还要赶着回去修房顶呢。”
“好了,快回去吧,”大叔从身后又掏出了一把油纸伞递给他,“等天晴再说。”
看着雨秋平远去的身影,大叔微微一乐,轻笑道:“选择正确。”
雨秋平果然得了重感冒。虽然近藤康庄因为不得不一边照顾雨秋平,一边修补房屋,一边打扫屋内的积水而怨声载道,但雨秋平还是很满意于自己的决定。
6月10日,雨秋平的病总算是痊愈了。在那个年代可没有什么消炎药可以用,都是喝苦得要死的草药,效果还一点都不好,要不是雨秋平这一身疫苗,估计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天上午,雨秋平正在核查昨天的账目时,远远地就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从骏府城中心传来。他抬头一看,正是朝比奈泰亨那批枣红马以及身后几十个随从。
朝比奈泰亨一夹马腹,马匹快步跑了几秒,一勒缰绳,停在了雨秋平的店铺门口。扬起的灰尘呛得雨秋平直咳嗽。
“小子,有空不?”朝比奈泰亨扬了扬马鞭,精神一如既往地充沛。
“大哥要做什么?”雨秋平皱了皱眉头,谨慎地问道,“竖式还是四则运算?”
“干嘛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我像是那么不靠谱的人么?”朝比奈泰亨哈哈一笑,“都不是,是来约你出去玩的。”
第六章 启程
第六章 启程
“去玩?去哪里玩啊?”雨秋平看着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随从,都插着朝比奈家的靠旗,“该不是去打猎吧?”
“才不是呢!”朝比奈泰亨有点急了,“这次可是执行公务!公务!本公子可是朝比奈家数一数二的武士!”
“什么公务啊?”雨秋平一头雾水地问道。
“我哥哥让我带着人回一趟我们家的居城挂川城,让信置叔父带着一千人去沓挂城换防。”朝比奈泰亨无比兴奋地说道,“传完令之后还要去一趟冈崎城,提前为本家的部队打好前站!”
“这可是本公子第一次执行军令啊,就是这么有挑战的任务!”朝比奈泰亨继续兴奋地手舞足蹈,“我哥哥说这次任务非常困难,家中叔父们都不在骏府城,所以只有我能完成!”
雨秋平看着朝比奈泰亨眉毛都快翘到天上的傻样子,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朝比奈泰亨立刻警觉地看了过来。
“是为大哥担当重任感到高兴啊。”雨秋平言不由衷地说道,内心却已经完成了场景还原。送个信让家中叔父调动部队,再去传递个公文告知地方官。这是一个信使就能搞定了的简单任务啊。之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朝比奈泰亨,雨秋平估计是因为他的哥哥,朝比奈家主朝比奈泰朝实在是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在骏府城太烦心了,整天游手好闲,还不如打发出去送个信。
朝比奈泰亨啊,你不知道现实多么残酷啊哈哈哈。雨秋平心中暗自偷笑。
“所以说,大哥既然是执行公务,为什么要带上我这个平民?”雨秋平坏笑着问道。
“啊…这个嘛,”朝比奈泰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路上可能会遇到很多算账的事情,带着一个会算账的总归有好处啊。”
“嗯?”雨秋平用鼻音哼着,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额…一路上的旅程太单调了,找个人聊聊天可以解闷,我那些随从没一个和我聊得来的,”朝比奈泰亨忙摆手解释道,“保持好精神也是为了更好地执行公务啊。再说你是我的小弟呀。”
“真的吗?”雨秋平还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我店里还有事,再不说我就不去了。”
“好好好,算你厉害,”朝比奈泰亨尴尬地满脸通红,“这…一路上总归会打个几次猎的吧…好吧,十几次。既然是出去玩…额出去执行公务,还是带给有意思的家伙比较好。”
“得了吧,我可不像大哥那么闲,”雨秋平摇了摇头,“我还要算账挣钱呢,哪里有功夫去旅游啊。”
“诶,别别别啊,”朝比奈泰亨忙翻身下马扯住准备走回店里的雨秋平,“难道遇上聊得上天的,你不来我多无聊啊。你看你初来乍到,对东海道的风土人情都不了解,多走走不是也挺好的吗?”
“这倒也是,”雨秋平歪着头想了想。自己在前世
就酷爱历史,自己穿越来了这么久居然,却还一个历史名人都没有见过。跟着这个朝比奈公子出去转,说不定有机会见到…现在还叫做松平元康,未来的德川家康。
“先问个问题啊,我们这次去冈崎城,会看到松平元康大人么?”雨秋平问道。
“啊咧?”朝比奈泰亨惊讶地叫了出来,“你不是才来这里几个月嘛,怎么会知道这种小角色?”
“就说会不会就好了,别问太多啦。”雨秋平一时语塞,索性朝比奈泰亨也是个直肠子,没有追问。
“应该是可以的吧,虽然我去打前站是去和关口氏广大人联系。但是我想见他肯定是能够见到的。松平家不过是一个被我们今川家控制的小傀儡,允许松平元康保有1500足轻驻扎在冈崎城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我朝比奈少公子的面子他敢不给?”朝比奈泰亨得意地扬了扬鼻子,“包在哥哥身上。”
“那就跟大哥去一趟好了,”雨秋平满意地答应道,“过去一趟要多久啊?”
“嗯….一共260里地左右吧,(日本里和中国里不同,为了方便阅读,这里采用中国里)”朝比奈泰亨抿了抿嘴,估算出了一个数字,“我们不带什么行李,路上都住在城里的驿站,骑马很快就到了。骑马一天大概能走100里地,算上在路上耽搁游玩的时间,我觉得半个月怎么也就回来了。”
雨秋平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小子,怎么了?”朝比奈泰亨疑惑地凑近了他,“高兴傻了?”
“不是,”雨秋平嘴角抽动着摇了摇头,“那么问题来了,我不会骑马。”
雨秋平此刻正坐在马背上,小心翼翼地抱着近藤康庄的腰,用余光看着他操纵缰绳,快速跑动的马匹把雨秋平的屁股颠地疼得不行。
“平君,我早晚有一天要被你坑死,”近藤康庄满脸郁闷,“我当时就不该说我会骑马的。”
“康庄,说啥呢?”朝比奈泰亨此刻正舒服地躺倒在马背上,双手搭在脑后闭目养神,显然是对自己的骑术很有信心,“要不是要靠你骑马带着那小子,我还不带你出来玩呢,老老实实去翻译吧!”
“大人说笑了,在下不敢。”近藤康庄连忙道歉,然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你真坑。”
“这才走到哪里啊?少爷你怎么就又不走了!”一行人中年岁最大,地位最高的朝比奈家家老藤田仲春已经要被朝比奈泰亨给气哭了。
这已经是朝比奈泰亨第三次要求停下打猎了,前两次都被藤田仲春劝着继续上路了,但这次看起来异常坚决,都已经要求随从把弓箭拿出来了。
嗯,现在是6月10日上午巳时初刻,骏府城西郊20里外的冈部郊外。这里的地名就叫做冈部,是今川家两大支柱冈部家的本城。现任当主冈部元信因为立功又被加封尾张国的鸣海城,本人
也在那里驻守。
“诶,叔叔,你管的也太宽了啊!”朝比奈泰亨自顾自地整理行装准备打猎,“前面你拦着我也就罢了,这里我是非要打猎不可!我就是要在冈部城外面打猎!”
在朝比奈泰亨和藤田仲春吵架的时候,雨秋平也终于得到下马休息一下自己的屁股的机会。他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活动着酸麻的全身。
“诶!康庄,”他喊了一声近藤康庄,后者则一脸幽怨地看了回来,雨秋平尴尬一笑,“刚才多谢你啦!不过我现在有点不明白。”他边说边把揣在兜里的水葫芦递给了近藤康庄。
近藤康庄扒开塞子灌了几口水,又重新拧好递给雨秋平,然后擦了擦嘴,“你是不是想问,为啥大人一定要在这里打猎。”
雨秋平点了点头。
“这个…其实是涉及政治内幕问题啦,我也只是听上面的人说了个皮毛,”近藤康庄悄悄地指了指天,“听说今川家的两大支柱,冈部家和朝比奈家关系并不好。”
“这又是为什么啊?”雨秋平突然被勾起了兴趣,这样的政治内幕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往往都十分有趣。
“说来话长啊,两家在氏亲先祖时期本来还是亲密无间的。但是在后来争夺今川家家督的花仓之乱里,朝比奈家当时的老家主,嗯也就是三年前过世的朝比奈泰能大人,他和濑名氏贞大人一直都是今川治部义元大人的铁杆。但是冈部家则和福岛家一起站在了玄广惠探的一边。冈部家当时的老当主是冈部亲纲大人,他和朝比奈泰能大人就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冈部家在太原雪斋大人的游说下反戈一击加入义元大人一方,灭亡了福岛家和玄广惠探,这才有了今日两大支柱并立的地位。”
“在亲纲大人的儿子过世后,冈部亲纲大人不得不再次临时接管家主之位,直到现在的冈部元信大人能够独当一面。而朝比奈家的家主则有朝比奈泰朝大人接任。这两位大人呐,彼此间关系就更糟糕了,经常在家中大小事务上互相针对。冈部家似乎还和武田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朝比奈家则和本家的亲族濑名家,关口家关系密切。”似乎是说的有点口干舌燥,近藤康庄又要来水壶喝了几口。“现在两位家主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的朝比奈泰亨公子和冈部家的冈部正纲少主,都是十九岁的年纪呐,血气方刚,平时都是针尖对麦芒。两人还曾经在骏府城的城下町大打出手,各被家督义元大人关了一个月的紧闭呢。”
近藤康庄说着说着自己都乐了,“这两位公子因此在骏府城内臭名昭著啊。和咱们本家少主今川氏真大人并称骏府三少。”
“就在不久前,嗯,今年初春的时候吧,那个冈部正纲公子带着几十个人跑到了我们朝比奈家居城挂川城城郊大摇大摆地打猎,还阻碍了朝比奈家小荷驮队也就是辎重队的进出。咱家公子怕是咽不下这口气,一直打算报复回来呢。”
第七章 引马
第七章 引马
“哈哈,原来是这样,”雨秋平笑着说道。此时,朝比奈泰亨似乎终于吵赢了那位老实本分的家老,兴奋地向着旁边的随从一挥手,自己先翻身上马,“走!咱们绕着冈部城打猎去!”
“吼!”一边同样血气方刚的年轻武士们也都兴奋地高喊着,随着朝比奈泰亨一起策马而去。雨秋平只好再老老实实地抱着近藤康庄的腰,在对方的埋怨声中跟上队伍。
绕着冈部城示威性地转了半圈后,朝比奈泰亨也明白城下町周围是不会有什么猎物的,于是改变方向,向着冈部城西北的森林里策马奔驰。马速之快竟让雨秋平想起了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赛马比赛,后面的武士侍从们紧赶慢赶都没能追上,更别说一骑两人的雨秋平和近藤康庄了。
等雨秋平感到森林里的时候,已经看到有两个侍从手中各提着野鸡,另外三个侍从合理在把一头麋鹿架上肩膀,麋鹿上插着一根没入身体半截的羽箭,似乎是直接命中了心脏,力道十足。
雨秋平跟着藤田仲春和另外几个随从登上一座小丘陵,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朝比奈泰亨策马奔驰,在马上毫不减速地弯弓搭箭,一箭正中一只快速逃离的野兔,直接把野兔钉在了身后的大树上。野兔抽搐了两下,发出一声悲鸣,就不再动弹。
“没想到公子骑术和箭术如此高超!”雨秋平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那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形象得到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那是自然,我们公子虽然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心高气傲,不重礼仪…”藤田仲春开口时的语气似乎是要表扬朝比奈泰亨的,但是说着说着缺点越说越多,“虽然”后面的那个“但是”却迟迟没有出现。不得不让雨秋平为这个老叔叔心中的怨念捏了一把汗。
“……但是,”好半天之后,那个“但是”总算是来了,“少公子自幼就天赋异禀,无论是骑术箭术,还是刀剑都是一学就会,他可是我们朝比奈家未来的希望啊。”
“这样啊,”雨秋平理解地点了点头,他印象中日本武士家庭对后代的培养都极为严格,很难想象为何会有这么游手好闲的,原来是因为天赋异禀啊。
他转念一想,那么那个一直被称为日本的阿斗的今川义元的嫡长子今川氏真,同样也被说是不务正业,莫非也是天赋异禀?
而今川义元本人,不是也因为桶狭间败亡而被后世贬低为沉迷声色犬马和宫卿文化的腐朽武士,但是在这个时代,骏河人对他的评价却不是一般的高啊。
历史啊历史,真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这一次打猎一直打到中午时分,收获了几十只猎物的朝比奈泰亨才悻悻地停手。然而,朝比奈泰亨和藤田仲春就如何处理这些猎物上又起了冲突。
“好了,少公子,过过瘾就行了,这些猎物赶紧随便扔了吧。”藤田仲春费力地劝着。
“怎么能扔呢?你看着头麋鹿,长得这么好,烤了吃一定是美味啊!”朝
比奈泰亨对家老的提议不屑一顾,“小五,赶紧去给我找点柴…”
“不行!”藤田仲春似乎有点生气了,“打猎已经耽误行程了,少公子我们再烧烤一下肯定就要到未时了!今天晚上就到不了挂川了!你想睡在野地里么?”
“这…”朝比奈泰亨似乎有点被说动了,“那就随便吃点干粮上路吧,这些猎物拖着带走,去挂川城里吃。”
“不可以,我们总共就三十个人,你带着几十只猎物如何赶路?”藤田仲春再次打断,“少公子,不可以这么任性,这可是军事任务啊!”
“诶,叔叔,你怎么这么多事啊?”朝比奈泰亨挠着脑袋,“白扔了都可惜啊。”
“大哥,我倒是有个建议,”雨秋平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连忙出言打断,“大哥可愿意听听?”
“小子,有话别藏着不说啊!”朝比奈泰亨立刻转头,“说!尽管说!”
“大哥不是来向冈部家示威的嘛,”雨秋平坏笑了一下,“那我们不如就把这些猎物送到冈部城里面,请那里的冈部家留守家臣替您保管一下。冈部家的家老替我们朝比奈少公子看猎物,说出去多有面子嘿嘿。还不耽误赶路。”
“诶呦!你小子可以呀!这点子好!”朝比奈泰亨一拍大腿,得意地看了一眼一旁无奈苦笑的藤田仲春,“就按雨秋平说的办!”
6月11日,傍晚,朝比奈泰亨一行人终于在紧赶慢赶之下赶到了远江国最重要的战略枢纽引马城。也是雨秋平前世,后来德川家康的居城滨松城。昨天晚上,他们果然耽搁了时间没能赶到挂川城。今天上午去挂川城传完信后,一行人又匆匆上路。一路上,雨秋平一直坐在朝比奈泰亨的马背上。因为近藤康庄的马实在是不堪重负了。为了打消朝比奈泰亨再去打猎耽误行程的念头,雨秋平就一刻不停地给他讲中国古代的历史趣闻,倒是让朝比奈泰亨十分着迷。
此刻,引马城城主饭尾连龙和城代名氏俊正设宴为朝比奈泰亨接风洗尘。雨秋平本来作为随从是没有资格上殿的,但是朝比奈泰亨说什么也要拉着雨秋平参加,让雨秋平一头雾水。
城主饭尾连龙坐在主位,朝比奈泰亨在右手第一位,和他对面对坐的则是今川家的亲族名氏俊,而朝比奈泰亨的下手位则是藤田仲春和雨秋平。名氏俊身侧则坐着一位叫做近藤康用的中年武士,听近藤康庄说,这是他族里的叔父。
雨秋平出席宴会前,连忙找近藤康庄恶补了一下宴会礼仪。近藤康庄还特意提醒他,“到宴会上千万别说话,宴会的氛围可能有点紧张。”
“这又是为什么?”雨秋平问道。
“那位城主大人,一直以来都和冈部家走的比较近。而濑名大人则是我们朝比奈家的世交,和朝比奈泰能老家住是平辈的,平时彼此也多有来往。平时这两位大人都蛮和蔼宽厚的,所以相处融洽。只是你懂的呀,我们少公子一去,肯定要闹出事情来。”近藤康庄无比头疼地揉了揉脸,“刚才我叔父还向我询
问少公子最近情绪如何,想必就是想做一下救场的准备吧。”
雨秋平看着宴会上大家来回祝酒致辞,还算是一切正常,不仅长出了一口气。而这时,名氏俊则向自己举了下酒杯,雨秋平于是也举起酒杯恭敬地回礼。
“这位大人面生,不知…”名氏俊微笑着询问道。
“小人雨秋平,”雨秋平说出这个自称时还是感觉无比别扭。近藤康庄和他说,一般武士可以自称在下,但是平民只能自称草民或者小人。雨秋平作为一个明国来人,自然不是什么日本武士,只好老老实实地自称小人。“是朝比奈大人的随从。”
“什么随从,这小子是我义弟,明国来人!”朝比奈泰亨立刻拍桌子打断道,“叔叔,你是不知道,他那套明国算术方法可厉害了,比一般掌柜的算得都快。而且他也读了好多好多书,懂好多历史上的故事,不仅是明国的!他连我们日本的故事也懂得比我多!”
看着朝比奈泰亨一副跟哥们炫耀“我以前有个小学同学”的那副表情,雨秋平好笑之余,内心也闪过一丝感动。在这个等级观念,尊卑有序的时代,自己一介贱民本来在高级武士面前只有磕头的分,但是这个纨绔公子却倾心相交,平等相待。
“贤侄如此羡慕他,为何不自己多读读书?”名氏俊出言调侃,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罢,他又转身面对雨秋平,“哈哈,明国来人,果然非同凡响,”濑名氏贞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
“多谢大人。”雨秋平捧起酒杯一饮而尽。日本战国时期的清酒喝起来和水差不多,丝毫没有什么感觉。但是雨秋平本身并不喜欢喝酒,喝完总会有一种负罪感。
“阁下知书达理,气度也非寻常百姓,想必是士人出身咯?”名氏俊开口询问道。
“大人谬赞了,”雨秋平解释道,“在下出身商人世家,因为父亲酷爱诗书,故而从小请私塾先生教我读书。”
“原来如此,”饭尾连龙接过话头,“明国来人果然别有一番见地。”
“那可不是嘛,他鬼主意可多了,”朝比奈泰亨憋了很久一样突然开口道,“在冈部,就是雨秋平他建议我把猎…”
“把账房的运算方式改良一下。”藤田仲春在朝比奈泰亨说完话前立刻出言打断,随后威严地瞪了他一眼,近藤康用立刻接过话头聊起了另外的事情。
散席后,朝比奈泰亨果然被藤田仲春叫走了去教训他主动挑事,而本来打算悄悄开溜会下塌的驿站的雨秋平却被名氏俊喊住了。
“这位平君,不知这样称呼是否有些唐突?”他微笑着问道。
“没关系的,大人直接叫小人雨秋平也可以。”雨秋平随口答应道。
“哦?明国来人,不介意直呼名讳么?”名氏俊疑惑地一问却把雨秋平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怎么忘记了古人是不可以直呼姓名的。一般只有家中长辈会直呼晚辈姓名,不然都会以字,号相称。差点就露馅了。
第八章 滨名
“哈哈,入乡随俗啦,再说商人家庭,也没有那么多讲究。”雨秋平连忙解释道。
“那也不妥,”名氏俊摇了摇头,“名讳受自父母,外人岂可轻易呼唤。泱泱华夏,礼仪之邦,日本本为东夷,自当仿效汉家礼节。阁下也无需自称小人,既为在下贤侄的义弟,那么以我自称便可。”
“不知可否有幸得知阁下的字号?”他微笑着询问道。
雨秋平对这位名氏俊涌起了一股亲切感,对方的知书达理和温文尔雅让他仿佛在于一位大儒交谈,如沐春风般。他和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个蹴鞠大叔一样,都是交谈起来会很舒服的类型。不过那位大叔的风格比较外放一些,而这位濑名大人则是内敛一些。
雨秋平微微犹豫了一下,脖子稍微一扭,胸前的挂坠轻轻一震,帮他拿定了主意。
“我字红叶,雨秋红叶。”他临场起了一个。
“哦,那么红叶君,”名氏俊邀请道,“今晚天色已晚,不知是否愿意到寒舍下塌?”
“实不相瞒,在下自问也是精通算学,”名氏俊看出了雨秋平的疑惑,“想要趁夜讨教一二,不知红叶君可否不吝赐教?”
“这是我的荣幸。”谈到自己的数学,雨秋平还是很自信地答应了下来。
两人从二至丸的宴会厅离开后,就向着本丸步行而去,一路上交流着彼此对汉文化的看法。日本的城池内部构造精巧而又复杂。一般在城墙内都会有二之丸和本丸,类似于中国的瓮城,一层环绕一层。大一点的城还会有三之丸,曲轮等其他防御工事。而城内还会竖立至少一座天守阁,一般在本丸附近。天守阁城主居住办公之所,也是在守城之时的望台,也是最后的防线。雨秋平现在正在和名氏俊绕着回旋的阶梯登上天守阁。
忽然,雨秋平听到楼上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时,就觉得眼前一话,一盆水径直泼下,把他从头到尾浇成了落汤鸡。旁边的名氏俊也被溅了一身水。
紧接着,就可以听到朝比奈泰亨兴奋的笑声。
“贤侄,你可是越来越过分了。”名氏俊连生气时的语调都是异常地平和,“还不过来给红叶君赔罪!”
“什么红叶君?那家伙叫雨秋平!”朝比奈泰亨在笑声的间隙嘟囔着反驳道,但还是无法止住大笑,“我作为哥哥的帮弟弟洗个澡,多好啊哈哈哈。”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未从地平线上生起,藤田仲春就已经把大家都催起来准备上路了。而昨天晚上演示了大半夜四则运算,竖式计算和阿拉伯数字的雨秋平更是睡眼惺忪。
“既然来了,就别这么急着走了啊,”名氏俊挽留道,“到天守阁上看看滨名湖再走也不迟啊,红叶君不就还没有看过滨名湖呢么?”
“说的不错,”饭尾连龙也走了过来,“我都吩咐厨房帮你们准备早饭了,吃了早饭再走吧。”
“大人们有命,属下岂敢不从,”藤田仲春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只是这时间又要…”
“无妨,”饭尾连龙笑道,“今
晚反正也到不了冈崎城,那就不用着急了啊。”
“诶,叔叔,你就别纠结了,”朝比奈泰亨拍板决定,“我也好久没在滨松城天守阁看看滨名湖了,难得来了就看看啊。”
“小子,咱们走,”朝比奈泰亨一把揪住雨秋平的袖子,提着他就往天守阁上走,“哥哥带你去看滨名湖。”本来就没什么精神,想找个地方补补觉的雨秋平,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朝比奈泰亨拖到了天守阁顶层。被清晨的凉风一吹,雨秋平打了个激灵,双眼缓缓对焦在西边的景色后,不由得为滨名湖的美景所震撼。
与东方泛白的天空不同,西方的滨名湖上的天还是靛蓝色的一片,蔓延到滨名湖的尽头,水天共一色。滨名湖周围满是随风轻拂的垂柳,远远地看不清轮廓,只能看到那生机勃勃的绿色在舞动着等待晨曦。淡蓝色的水面不见一丝波痕,犹如一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安放于淡绿色的天鹅绒中。原本喧闹的天守阁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时间与空间似乎也在那一刻融为一体,滨名湖外一望无际的绿地,炊烟袅袅的民居,四通八达的官道,共同构成了一幅宁静的美景。视野从未如此开阔,心灵也从未如此宁静。直到一群水鸟略过水面,划破了这宁静的画,背后冉冉升起的朝阳,将第一缕晨光投向宝石,一片晶莹剔透。
用过早饭后,朝比奈泰亨一行人从北门离开骏府,取道三方原和井伊谷,折而向西,直到三河的吉田城。中午时分,队伍到达了井伊家的居城井伊谷城附近。
“少公子,井伊家派使者来,”一个走在前面开路的武士向着朝比奈泰亨骑来,翻身下马后汇报道,“他说井伊家已经备下午宴,希望能招待公子。”
“哦?井伊家?带他过来。”朝比奈泰亨眉头一皱,一副要挑事儿的表情地挥了挥手。片刻后,一个井伊家的青年传令兵就被带到了朝比奈泰亨面前。
还没等那个传令兵开口,朝比奈泰亨就劈头盖脸地质问道:“我问你!你们井伊家是如何知道本公子的行踪的!”
“这…”传令兵一下子被问得措手不及,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小人,不,在下也不知情啊!可能是昨日从滨松城返回的几个武士说的吧!在下…”
“你们井伊家的武士是在跟踪本公子么!”朝比奈泰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那个传令兵,“意欲何为啊?”
“在下不敢!井伊家岂敢…”
“闭嘴!”朝比奈泰亨扬了扬马鞭,“我看你们一家子就是都没安好心,家督放过你们是宽宏大量,我们朝比奈家可没那么好的性子!”
“滚,给我滚回去,”朝比奈泰亨一挥马鞭,“本公子就算是露宿野外也不会去你们井伊谷城的!”
等到井伊家的传令兵灰头土脸地离开后,雨秋平才得到机会询问朝比奈泰亨,“大哥,你对那个井伊家,为什么态度那么差啊?”
“嘿,你小子是不知道,”朝比奈泰亨狠狠地哼了一声,“这井伊家从上到下都是反骨仔!我们今川家的先祖攻略远江时,这井伊家就拼命抵抗。后来看打不过就转身投降,把
自己的同盟斯波家给卖了,在远江占了12万石的领地!远江总共就25万石啊!”他愤怒地一夹马腹,马匹被刺痛后猛地向前窜了一段,颠地雨秋平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
“然后呐,那帮孙子,果然在十几年前的时候就策划谋反了,幸好家里有人告密,我们朝比奈家奉命出征,死了好多人才镇压了他们,可这帮孙子又投降了!没办法,还是留了井伊谷5万石领地给他们。哼哼,指不定哪天又反了!还指望我给他们好脸色。”
“这样嘛,”雨秋平叹了口气,“这关系可真复杂。”
下午申时四刻,一行人在日落前赶到了吉田城,进入了三河境内。从井伊谷到吉田城要经过一段山林,所以速度也慢了下来。从骏河到远江再到三河这一路上,雨秋平只觉得越来越荒凉。感觉像是从美国到了中国又到了印度一样的感觉。在骏河,像骏府这样的大城市已经有了发达的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富有的人们和武士阶层享受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戏剧,小吃等消费行业十分火爆,居民也普遍较为富裕,集市的数量也标志着商业的发达。每天过往停留客商的数量就抵得上一个小镇的人口了。道路旁的田野上长着繁茂的水稻和其他农作物,一片金灿灿的。
而在远江,居民的生活水准就比骏河要低一点,虽然普通农家的伙食差不多,但是远江人似乎远没有骏河人有钱。在骏河几乎随处可见的戏院,集市,在远江则只有挂川,引马这样的大城市才有。即使是引马城这样的主城,繁荣程度也不及骏府城许多。
而到了三河,则是一片萧条景色。时常可以看到宝贵的水田因无人耕种而荒芜,零星的小村落里也没有住着多少人。来往客商也都只敢走官道匆匆而过,似乎因惧怕山贼强盗而不敢在野外停留。戏院啊,手工作坊啊,集市啊,雨秋平进了三河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即使到了吉田城里,居民们的生活也十分单调,城下町的街道上有不少乞丐在游荡。
“骏河已经好几代人没有遭受战火的摧残了,”藤田仲春感叹道,“远江也太平了十几年了。”
“但是三河,”他哂笑了一声,“从几十年前就一直在打来打去。先是松平家在打织田家,然后织田家又反过来打松平家。在之后我们今川家又帮着松平家打织田家。今川家控制三河以后,现在好说歹说是比以前太平点了。前几年我们策反了鸣海城和沓挂城后,已经把战线推进到了尾张东南,三河总算是太平点了。”
“等过了几十年,这里也会变得和骏河一样富裕了。”藤田仲春感叹道,“只是这样打来打去,整个日本还有打多少年啊,还要有多少百姓过不上好日子啊。”
“咱们今川家现在这么强大,打到京都,匡正天下,指日可待。”朝比奈泰亨笑道,“到时候就不会在打仗了。”
他的感叹引起了周围人的一片赞叹声。又有谁不希望天下能够太平,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呢?
只是,如果桶狭间的历史不曾改变的话。雨秋平默默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日本还是要再打上40年啊。
第九章 冈崎
第九章 冈崎
6月13日下午申时初刻,朝比奈泰亨一行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冈崎的郊外。还离冈崎西门有一段距离,雨秋平就遥遥地望见城下町前似乎聚集着一拨人。等稍微近一点了,雨秋平立刻辨认出了后世游戏里经常出现的那面德川三叶葵家纹,当然现在还是松平三叶葵。
“日后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康么!”雨秋平有些激动的探身张望,他这一动可是把近藤康庄可害惨了,失去平衡的他险些摔下了马,匆忙一夹马腹,马匹向前一冲,他才借着速度稳住了身形。
“平君,你乱搞什么,早晚要被你害死!”近藤康庄嘟囔道。雨秋平连忙道歉,两个人在马上折腾了半天,才发现队伍已经走到了近前。
定睛一看,只见城下町入口处,松平家旗帜下已经跪倒了几十个人,恭恭敬敬地等待朝比奈泰亨的到来。为首的一个身影稍显单薄,穿着一身宽松的武士服,有板有眼地扎着一个武士髻,额前脑门上的头发全部剃掉了。这与雨秋平那个小马尾和朝比奈泰亨不伦不类随手扎的武士髻高下立判。发觉到来人已经到了附近后,那个单薄的身影明显抖动了一下,但那几十人还是都规规矩矩地跪着,没有其他动作。在日本战国时期,这个礼节,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迎接家主的了。当然,雨秋平并不懂这些礼节。
他看到这么多人跪着,自己骑在马上,有些不自在,于是下意识地跳下了马开始步行。然而,令他尴尬的是,同行的另外几十人居然没有一人下马,都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然而,一行人已经马上就要到了松平家的人面前了,雨秋平也没办法再爬上马了。
“卑职松平元康,恭迎朝比奈大人!”感受到马蹄声从自己额前经过时,松平元康重重地叩了三下头,恭敬地喊道。
“松平家,恭迎朝比奈大人!”紧接着,身后的几十个家臣也同样恭敬地喊道。
“诸位都请起吧。”朝比奈泰亨清了清嗓子,摆足了官架子来了这么一句。
“多谢大人!”又是整齐的一声后,松平元康站起身来,和他正对着的,正是雨秋平。
松平元康已经跪在这里一个时辰了。
昨天凌晨吉田城的信使赶来,说朝比奈泰亨已经到了吉田城后。松平元康就开始筹备迎接的事宜。作为已经被今川家彻底控制的附庸家族,而且还是今川家彻底控制三河的绊脚石,松平元康很清楚,自己必须做的面面俱到,不给他人抓住一点把柄,才能保住来之不易的一丁点权利。一旦有任何事违背了今川家的意思,轻则被处罚,重则是家族的灭亡。从记事起,自己就谨小慎微地活着,努力地向一切人表现得很恭顺。他娶了今川义元的义女,一个比自己大不少的女人为妻。十几年的忍辱负重和任人欺凌终于换来了去年他被从骏府城的软禁之处放回三河的回报。他被允许在三河冈崎城统领松平家的旧部,但实际权力仍然把控在今川家手里。
为了留住这来之
不易的自由,他只能继续谦卑逢迎。只要有今川家的要员来冈崎,他都会用迎接家督的大礼恭敬地带领家臣们跪着迎接。之前的冈部元信和鹈殿长照就都享受了这样的待遇。他们也没觉得有丝毫不妥,任由马蹄扬起的灰尘落在松平元康的脸上。
今天,来的虽然只是朝比奈家家主的弟弟,但松平元康明白,朝比奈家是今川家的嫡系铁杆,家主的弟弟依旧是自己这个傀儡附庸没法比的。所以他依旧乖乖地跪在了城下町口。
为了表现恭顺,让对方在远处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是跪着的,松平元康早早地在城门口跪下,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还没来得及吃午饭。烈日炎炎,穿着厚重武士服,保持一个姿势不变的松平元康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孩子,已经累得有一些发晕了。
于是,在起身的瞬间,他忽然感觉眼前一花,就要摔倒在地。
一双手,扶住了他。
片刻的恍惚后,松平元康立刻意识到这是极度失礼的行为,他匆忙咬着牙努力站好,飘忽的视线在眼前再次对焦。
几十个骑在马上,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人。
一个扎着马尾,额前是斜刘海的青年,平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关心和担忧。伸出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肩膀处。
“你没事吧?”雨秋平开口问道。
他在问我,有没有事?这是关心么?
松平元康只觉得心下一紧,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但多年来的定力还是让他迅速调整了状态,那谦和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然而,那句“谢谢”却因为哽咽而没能出说口。
“怎么了,元康大人不请我们入城么?”藤田仲春不满地问了一句。
“岂敢岂敢,”松平元康歉意地看了一眼雨秋平,连忙转身向藤田仲春鞠了个躬,“请诸位大人入城,卑职已为各位办好酒宴接风!”
到了冈崎城天守阁内,松平家果然早就备好了酒席。松平家现在手头不是特别宽裕,但各个桌案上的菜色依旧是凑出了最好的食物。为此,松平家不得不削减了后面好几天的饮食预算。从家主开始,每个人都只吃两顿饭。
宴席上,松平元康客气地邀请关口氏广,也就是他的事实上的岳父,来坐主席。又把左手位的主位让给了朝比奈泰亨一行人,自己和家臣则老老实实地做到了右手位的客席上。
“这恐怕不妥吧,”关口氏广假意推辞道,“冈崎城可是松平家的居城,我们又怎么感鸠占鹊巢啊?”
“大人说的哪里话,”松平元康练练摇头,“今川家对松平家恩重如山,这冈崎城也是今川家给松平家的恩赐,松平家上下感激不尽,又岂敢又非分之想!我们只是代今川家看守冈崎罢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关口氏广二话不说就做到了主席上,朝比奈泰亨也毫不客气地做到了左手的的主位。雨秋平悄悄地扫了一眼三河家臣团的众人,其中年长的都是面
色淡然,也不知道其中哪位是赫赫有名的酒井忠次。而后面几个年轻的家臣却都是面色凝重,其中还有一人似乎眼中含泪。
整场宴席,除了刚开始的致辞和交代接待朝比奈家部队的事宜外,基本就是今川家的众人在唠唠家常,松平家的人则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听者,松平元康则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来搭话,为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趣闻放声大笑,全程没怎么吃东西,认真地聆听着他们交谈。
散席后,众人纷纷离去,松平元康则留下来指挥仆人打扫大堂。雨秋平正准备告辞时,一个松平家的家臣过来叫住了他。
“这位大人,”那个家臣浓厚的三河乡下口音让听惯了骏河日语官话的雨秋平险些没听懂,“我家大人有请。”
雨秋平走过来时,松平元康刚刚安排好下人的工作,看到雨秋平来了就匆忙转身鞠躬,却被雨秋平伸手拦住了。周围松平的家臣纷纷一愣,几个松平家的侍卫如临大敌地摁住刀柄,一旦雨秋平做出什么举动就会立刻反应。
“不用鞠躬了,松平大人,”雨秋平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卑躬屈膝了一下午,心中不免有些心疼,“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一位明国来人,名讳雨秋平。朝比奈公子的义弟罢了。没有今川家的官职在身,照理说应该我向大人跪拜才是。”
“岂敢岂敢,”松平元康意外地看了眼雨秋平,“既然是公子的弟弟,那就也是卑职应该尊敬的对象。”他又补充道,“刚才在城门口,实在是多谢大人了。”
“大人快吃点东西吧,”雨秋平叹了口气,“我看大人晚饭都没怎么吃,脸色不大好啊,老是这样胃要吃不消的。”
松平元康愣在了原地。
他提醒我吃晚饭。
他是在关心自己么?
关心。这是一种,多么陌生的感觉啊。
从记事起,他就是个,注定不能被关心的人。
在外人面前,他必须是那个卑躬屈膝,对今川家感恩戴德的傀儡。今川家的人自然不会关心他,而是趾高气扬地蔑视他。
在家臣面前,他必须是忍辱负重的主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显露出灰心丧气的样子,永远要成为这个历经风雨磨难的家臣团的主心骨。因此,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父亲早就不幸遇害,母亲也已经改嫁,十几年未见。
十几年了,什么苦什么累他都自己一力承担。
今天,终于有人,关心他了么?
他低下了头,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但是他不能哭,他不能在家臣面前哭。
于是,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字。
“谢谢。”
雨秋平不知道,他的关心,究竟对松平元康有多大的影响。
他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想要鼓励这个生来不易,历经坎坷的少年:“努力,一定可以的。”
第十章 前线
第十章 前线
雨秋平和松平元康告辞后,就回到了自己的驿站房间。刚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藏在自己的床后面。
“大哥,你在那里干什么!”雨秋平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藏在床后面等着偷人么?”
雨秋平的声音把朝比奈泰亨吓了一跳,后者连忙翻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雨秋平把门关上,又小心翼翼地缩到了床板后面。
“大哥,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雨秋平好奇地凑到了朝比奈泰亨身边,但是后者诡异的坐姿让雨秋平什么也看不到,无奈之下,只得同样缩到了床板后面。
朝比奈泰亨正借着不远处桌子上的烛光,全神贯注地研究一张……地图?看图上几个城市的位置画了大圈圈,其中还有一个标着冈崎城,另外还有几条官道被标示出来。而地图的左侧,还勾勒出了伊势湾和三河湾的大致轮廓。估计**不离十就是三河尾张这里的地图了。尾张在西,三河在东,再往东就是远江和骏河,也就是雨秋平过来的道路。
“这是什么地图?”雨秋平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这是今川家在尾张东南和三河的兵力配置图,我从氏广叔叔那里偷来的。”朝比奈泰亨嘿嘿一笑。雨秋平这才注意到在每一个城市,重要村庄边上,都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下了驻防部队的数量,将领以及物资配备等众多信息。在边上的一栏里,还详细记录了从年初一直到今年年末运输队往鸣海城和大高城运送军粮的时间和路线。
“要打仗了吗?”雨秋平本能地警觉起来。
“怎么可能啊,织田家总共就3000战兵,连10000人都凑不出来,哪够我们塞牙缝的。”朝比奈泰亨不屑地扬了扬头,“没听到我是偷出来的地图吗?”
“那这是要去干嘛?大哥你偷图干啥?”雨秋平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去玩啊,”朝比奈泰亨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我们去今川家和织田家的前线玩一玩,没个地图可是要找不到路的。”
“什么!去前线玩!我去!”雨秋平一开始看朝比奈泰亨神色自若,语气从容,还以为是四处打打猎,结果谁想到他竟语出惊人,“那可是太危险啊!大哥!你疯了吗!”
“嘘!”朝比奈泰亨一把捂住了雨秋平的嘴巴,看着他因为喘不上气而痛苦地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儿才放开他,忙着喘气的雨秋平可就没工夫叫了。
“你小点声,我背着藤田叔叔他们悄悄地出去玩,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要偷偷去玩,非要拦住我不可。”
“这样背着大人们独自离开真的好么?不会受处罚么?”雨秋平还是不放心地说道。
“没事的,之前我就偷跑过一次,回来之后把我哥哥气得不行,但是你猜我们家督说什么,”朝比奈泰亨得意地笑了,模仿着今川义元的样子说道:“治部大人说,年轻人就该四处跑跑,整天墨守成规多没意思。再说就算真的被罚了,也是我扛着,你们这些随从保证一个都没事、”
“可是前线实在是…”
“一点都不危险!”朝比奈泰亨不耐烦地打断了雨秋平,“本公子我去年就是在鸣海城那里迎来我的初阵,也就是武士的第一次上阵啦。我
跟着我哥哥攻击织田家的尾张佬们,可是你猜怎么着?他们根本不敢上前,就缩在几个营寨里不敢上前,整个边界上都没什么人。再说了,鸣海城周围有今川家的部队,我们沿着官道走,遇不上什么问题的。”
“那这…”
“好了好了,闭嘴,”朝比奈泰亨嘟囔了一句,“我可是看你靠谱才来找你的,那几个年纪大的和藤田叔叔关系好的武士我都没去叫他们,明天我们十几个年轻的去玩。我给藤田叔叔留一封信,说我去玩了就行了。”朝比奈泰亨拍了拍雨秋平的肩膀,“你啊你小子,就一点不想看看战场是什么样子的么?这可是无数好儿郎的梦想啊!”
终究还是年轻气盛,按耐不住想看一眼战争前线的雨秋平在被再三保证安全无忧的情况下答应了朝比奈泰亨,并承诺帮助他说服近藤康庄一起去。这样一行人就会有18个了。
“听好了,我们明天早上不吃早饭了,用我的令牌在凌晨寅时就出城,然后一路向西,不到20里地的地方是安祥城,在那里也不要停留,在向西北走12里地就到了知立,那里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土城,我们就在那里休息吃中饭。”朝比奈泰亨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策划已久的离家出走计划。
“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啊?我们到了安祥城不就可以休息了么。跑出去20里,他们说什么也追不上了呀。”
“你以为本公子不想么?安祥城的守将是我伯父,朝比奈信安大人。驻军也都是今川家的人。”朝比奈泰亨幽怨地皱了皱眉头,“这伯父可严厉了。被他抓到肯定就会强行拦下来。”
“那这知立城的守将…”雨秋平有些犹豫,“会不会也把大人…”
“这你不用担心,知立的没有什么地位高的守将,只有十几个个监军和两百多奴隶。他们奉承我还差不多,哪敢拦着我。”朝比奈泰亨胸有成竹地说道。
“奴隶?”雨秋平问道,“日本还有奴隶么?”
“就是那些家里面犯了大事,比如谋反啊,争权啊,里通外国啊这种的。主家被抄家问斩,这些旁支也都被抄没家产,变成奴隶,押送到前线来干干苦力,打仗的时候派出去送死。”朝比奈泰亨解释道。
“这些人不会叛逃吗?派十几个监军哪里管得住啊。”雨秋平有些诧异地问道。
“诶,没你小子想得那么容易。那些被抄没的家族里面的青壮年才被送来当奴隶,老弱病残什么的都给骏府城里的大人们当奴仆去了。这些青壮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骏府城的那些亲族就全部当人质处决了。他们敢闹事么?”朝比奈泰亨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这知立…”雨秋平看着地图,“似乎是尾张和三河边境的战略要地啊,沟通了鸣海城,沓挂城,大高城,安祥城和刈谷城,为什么就派奴隶镇守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咱们家督亲自安排的,再说这些奴隶也就平时打打三河境内频发的山贼强盗,”朝比奈泰亨也是疑惑地摇了摇头,“管那么多干嘛,我们休息一会儿后,下午去沓挂城休息。第二天就跑到前线桶狭间那里去看看…”
听到桶狭间这三个字,雨秋平浑身猛地打了个激灵。这可是他前世历史上,霸主今川义元遭到织田
信长奇袭殒命之处啊。朝比奈泰亨似乎没有注意到雨秋平的反常,仍自顾自地说道,“据说织田家还有尝试围困大高城和鸣海城,还挺刺激。诶?喂喂,”朝比奈泰亨捅了一下正陷入沉思的雨秋平,“你小子发什么呆啊!”
“没什么没什么。”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朝比奈泰亨和雨秋平等十几个人就在天守阁下悄悄的集合了。一行人借着月光,快步走到马厩,牵着马就往西城走。到了西城城门下,朝比奈泰亨凭着令牌强行出城,几个守门的松平家士兵哪里敢拦朝比奈家的公子,只好乖乖放行,同时派人去通知关口氏广。松平家的传令兵本来是不能在夜晚进入天守阁的,守卫的今川家武士和他们纠结了好久才答应放行。等到关口氏广和藤田仲春被折腾起来,弄清发生了什么之后,朝比奈泰亨一行人已经快跑到安祥城了。
藤田仲春带着人骑马去追,可是还是晚了一步。
未时四刻,从清晨一直折腾到下午的一行人总算是赶到了知立城。
到了知立城下,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最后一顿饭是昨天晚上吃的,今天半夜就爬起来赶路,在马背上颠簸了五个多时辰,烈日炎炎还喝不上几口水,可把朝比奈泰亨他们给饿坏了。一进城门,朝比奈泰亨就嚷嚷着让那个名叫岛田秀安的监军给自己弄饭吃。
“朝比奈大人大驾光临,在下岂敢招待不周。恳请大人稍安勿躁,在下这里碰巧还养了二十只鸡,这就都炖了给大人填填肚子。”岛田秀安陪着笑脸说道,一副谄媚小人的嘴脸让雨秋平看得很不舒服。同样是被迫低三下四,松平元康的态度就让人敬佩而又心疼,而这个单纯讨好上司谋求进身之阶的监军却让雨秋平感到厌恶。然而,朝比奈泰亨似乎很吃这一套。
“不错啊,岛田秀安,是个足轻大奖是吧。没想到在这里还有鸡吃!”朝比奈泰亨哈哈一笑。平时在骏府城,那些讲究礼仪的长辈们都严格遵守禁肉令,只有过年的时候让他吃除了鱼肉之外的其他肉类,今天居然在这荒郊野外迟到鸡肉,自然是十分满意,“回去之后我替你说说,给你生个官当个侍大将。”在日本,武家的官阶似乎是从足轻,到足轻头,再到足轻大奖。一般当上了足轻大奖就算是有了武士身份,可以有姓氏了,而不同于没有姓氏的农民。在往上则是侍大将,可以拥有自己的家臣和家纹,然后则是部将,城主,家老,一级一级往上升。
“岂敢岂敢,大人厚爱了,”岛田秀安立刻笑的合不拢嘴,“能有幸招待大人是小人的福气啊,哪敢要什么赏赐!”
雨秋平差点没脱口而出一句,那就不给赏赐了。但是想想还是忍住了。朝比奈泰亨满意地领着众人坐到了这个小土城里的迷你天守阁里,翘着二郎腿等着鸡肉呈上来。雨秋平有点想小解,就一个人从后门出去了。上完厕所出来时,远远可以看到天守阁南边的军营那里似乎聚集着两百多个人,估计就是那些奴隶了。一个个到也算是人高马大的小伙,但就是衣衫褴褛,各个面黄肌瘦没有精神,一看就是遭遇了很久的奴役。那两百多个人似乎在和十几个监军交谈着什么,但是很快就快速散去了。
第十一章 恩人
第十一章 恩人
等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十几盘烤鸡被端了上来。那个岛田秀安亲自帮朝比奈泰亨端上盘子,“大人尽管吃,不够的话后面还有五只烤鸡没端上来。”
“好好好,招待得真不错,”朝比奈泰亨闻到烤鸡的飘香,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舞着脏手就抓了一根鸡腿往嘴里塞,“在边上等着吧!有用的到你的地方再叫你!”
雨秋平没吃几口,肚子就稍微有些不舒服。估计是颠簸了太久了不适应,于是他再次从后门离开,打算吹吹风休息一下。
出来绕着绕着,就绕道了那些奴隶们的兵营旁边。雨秋平本打算快步经过,但是里面一声尖锐的盘子碎裂声却让他停下了脚步,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看里面再发生什么。
“妈的!这算什么事啊!”一个大概有一米七多高的高个子粗壮汉子似乎就是刚才那个砸碎盘子的人,他似乎还有怒气未消,又狠狠地打了一拳木桩。雨秋平听得都觉得疼。
“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鸡!为了这个我们兄弟两百多个还省了不少口粮,大家从没多少的积蓄里凑份子孝敬监军,让他允许我们养鸡!结果现在好!”那个高个子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那帮监军说拿走就拿走,那可是二十只鸡啊!一个都没给我们留!”
“你没看那边来了贵客么,朝比奈家的少公子啊,”旁边一个坐在草垛上,头发乱糟糟的青年用阴阳怪气的语气挖苦道,“我们监军大人英明神武啊!要用这几只鸡讨好上面的大人啊,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些奴隶?不知道,到时候升了官,”他嘴角一撇,露出了一抹讽刺的微笑,“会不会饮水不忘挖井人,想想这鸡是谁养了一年的。”
“吉岗胜政,御前崎仲秀,你们两个都小点声!”坐在中央的一个好似带头大哥的青年压低了声音呵斥道。他打扮得是这些奴隶中最干净的一个了,脸上虽然也是阴云重重,但却能看出平时的隐忍功夫,“监军大人的事,由不得我们管。”
“诶呦~”御前崎仲秀耸了耸肩,“我们的福岛安成老大哥,可把你厉害坏了,还来管我们,”他继续阴阳怪气地说道,“刚才监军趾高气扬地来抢我们的鸡的时候,怎么没见你管呢。”
“小川佑冬,你也别喝了,说句话呀,”御前崎仲秀又看向一旁一个躺倒在草垛里,一口接一口地往灌着劣质烧酒的男子。他满脸通红,眼睛也睁不开了一样。“当时为了养鸡,你可是把酒钱拿出来一半呢,咋都不吭声了?”
小川佑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又是一口酒灌了下去。
“妈的,这帮杀千刀的畜生!”吉岗胜政急的似乎眼睛里都有泪花闪动,“兄弟们养了一年的鸡,要是为了自己的口福,被抢走了忍忍就算了!我们可是打算把这些鸡托人寄回骏府去,给家里人开开荤的啊。”
“两百多户呢,二十只鸡,一家人能分到几口啊。”御前崎仲秀叹了口气,嘴上却还是没有停止挖苦。
“那也比没有强。”一只喝酒不搭腔的小川佑冬终于打着酒嗝说了句话,“自从我叔叔被抓,家里已经快十年没吃过肉了。”
“我娘身体不好,这几年天天在骏府扫大街,病越来越严重了。早就想给她买只鸡炖炖,补补身子,”吉岗胜政把牙齿咬得几乎要裂开一样,“好不容易大家凑份子买了小鸡,养了一年!就等着给我娘了!妈的!这帮畜生监军!”
“胜政,小点声,当心隔墙有耳。”福岛安成低声说了一句。
“那监军都忙着伺候贵人呢,哪有空来看我们。”御前崎仲秀不屑地说道。
“安成,当真一句抱怨不说?”御前崎仲秀看了眼坐在中间,一声不吭的福岛安成,“我记得,你从去年开始养鸡的时候,就给家里写信,说弟弟妹妹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肉,终于
哥哥能给他们能点鸡回来了。写了一年了,家里每次托人写信给你回信,也都说盼着吃你养的鸡肉呢,现在你怎么说?”
福岛安成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脸颊也一下子埋入了阴影里。
“我都好几次梦到我爹我娘吃上肉的时候有多么开心了啊,”御前崎仲秀叹了口气,那阴阳怪气的语气一提到自己的父母,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无奈。
周围两百多个奴隶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着,不时还夹杂着阵阵呜咽。
“也不知道我娘怎么样了。”良久,福岛安成吐出几个字,“去年最后一封家里来信,说是钱几乎没了,连托人写信的钱都凑不来。母亲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说罢,又陷入了沉默。
“难怪几个月没看到你写信了。”小川佑冬打了个酒嗝,嘟囔了一句。
“妈的!老子不能忍了!”刚才一个人打了好久木桩的吉岗胜政突然怒吼了一声,“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这么受气,老子这就去把那帮婊子养的都杀了!”说罢,他提起墙角的一个闷棍就要窜出去。福岛安成连忙起身一把抱住他,周围的几个人也赶来帮忙把他摁住。
“你是疯了吗!”另外一个奴隶低声狠狠地说道,“这样一闹,我们一家老小都要没命啊!”
吉岗胜政一边低吼一边奋力挣扎,御前崎仲秀也领着几个人去帮忙摁住他。
“你们这么大动静,别被人听到了。”小川佑冬乌鸦嘴了一句。
忽然,营门口传来了一阵有些踉跄的脚步声。
“糟糕,被听到了!”一个念头在众人脑中闪过。
众人皆是一惊,原本聚在一起的两百多个奴隶如鸟兽散,纷纷快速回到各自的岗位上。而纠缠在一起的御前崎仲秀和吉岗胜政已经来不及躲开,措手不及地靠在草垛边上。福岛安成见势不妙,抢在来人进营门之前当先跪倒在地开始磕头。
“刚才小人们无礼,惊扰了各位大人,大人海涵!小人罪该万死!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小人一马!”
雨秋平刚一进来,就看到福岛安成“梆梆”地往地上直磕头,嘴上不断念叨着求饶。紧接着,御前崎仲秀和吉岗胜政也纷纷跪下磕头,然后周围的两百个奴隶也纷纷跪了一片。
“大人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们平时规矩的份上,饶了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吧!”福岛安成说罢连头都没有抬,就狠狠地向侧面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御前崎仲秀和吉岗胜政,“他们俩真是该死!但是看在他们平日干活还算勤快的份上,望大人留一条生路!”
“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刚才我们,我们喝多了酒,”御前崎仲秀随手一指还醉倒在草垛里的小川佑冬,“才说那些胡话的!当不得真啊大人!”
吉岗胜政似乎是个粗人,连求饶的话也说不来,只是不断地在哪里磕着头。
等了半晌,跪着的奴隶们也没有看到过来视察的那位“大人”有任何表态,纷纷心惊胆战地跪在那里不敢动。
良久,一声呜咽打破了沉默的兵营。
“你们都别磕头了,多疼啊。”
福岛安成他们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个抱着一筐烤鸡的少年,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雨秋平把筐往边上一方,自己无力地摇晃了一下。抹了抹眼泪,一个一个轻轻扶起了两百多个跪着的奴隶。他又走回营门口,向着福岛安成问道:“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地方吗?”
“大人…你这是…”福岛安成手粗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的陌生少年、
“别害怕,我不是监军,我只是朝比奈大人的一个随从,刚从明国来的,”雨秋平努力抑制住哭腔,让声音尽量平稳一些,“刚才我碰巧听到了你们的故事…觉得你们的生活太不公平,太惨
了。”
“我现在住在骏府,家里还算有一点积蓄,我就是想问问,”雨秋平说着说着,泪水还是又流了出来。他自小衣食无忧地长大,一家人和和美美。他还从未接触到这样被命运折磨的家庭。“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地方吗?”
夏日里,一阵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树叶,又悄然离去。
随着一声低声抽泣在奴隶中响起,雨秋平面前的福岛安成竟然捂着嘴巴嚎啕大哭,身后的两百个随从也都抑制着哭声,低声抽噎着。雨秋平忽然感到十分无力,才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多久,他却已经见识了太多的不公平。
他明明做的仅仅是像一个正常,一个善良的普通人一样,去平等地关怀他人,帮助他人,却未曾想到会收获这样的感动。
是自己太好?还是时代太坏了。
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的时代。当权者对底层人,对低等级无情的剥削,带来了多少悲剧。也怎么会仅仅有着眼前的两百多个漂泊异乡的奴隶。
我自问不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以前也不曾有过什么慈善壮举。但只要我还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活在这个世上一天,就绝不会对这样的悲剧坐视不理。
我雨秋平,说到做到。
少年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这五只烤鸡,是那些大人们吃不完的,”雨秋平指了指那些箩筐,“虽然你们两百多个人分这些,每人就能分一口肉。但也好歹吃一点吧。”
“还有,如果你们相信我的话,可以把你们家里的住址和联系方式给我,我回骏府之后,”雨秋平说道,“会尽可能地找到他们,给每个家庭买半只鸡。需要什么帮助的家庭我也会尽量帮到他们,比如看病的草药之类的。以后他们要写信给你们,也交给我好了。我帮一家在三河有分店的丝绸店算过账,让他们运货时帮忙捎点信肯定是可以的。”
还未等雨秋平说完,眼前的福岛安成就又跪了下去。“大人大恩大德!”他呜咽着说道,“我们是家里造孽的奴隶啊,不值得大人如此怜悯。大人的好意我们感激不尽,但这个实在是太麻烦…”
“麻烦我,我无所谓的,只要能帮到你们一点就行了。”雨秋平如何也拉不起跪在地上的福岛安成。
“大人不必如此…”另外几个人也跪了下去。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说了。”雨秋平出言打断他们,“你们不用心里感觉很亏欠我,我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怜悯你们,也是因为我自己的良心不能容忍我对这样的悲剧坐视不理。要是今天我没有帮你们,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怎么了,难不成你们想让我后悔一辈子么?”雨秋平出言调侃道,想缓解一下现场气氛。
“哪敢啊,”御前崎仲秀笑道,“祝愿大人一生平安还来不及,哪敢让大人后悔一辈子。只是这一百多只鸡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这就不用你担心了。”雨秋平说道。
“不用买那么多,大人给我们一共买上二十只鸡,让我们一年没有白干,小人就知足了。”吉岗胜政老实巴交地说道。
“两百多户,几百口人,分二十只鸡能分多少?”雨秋平摇了摇头,“钱我会想办法,你们别担心了。我去拿纸笔。你们等我一下。”
完成了两百多人家住址和联系方式的登记后,雨秋平跟着大家分了几口鸡肉吃。当他拿着那厚厚的一沓纸准备告辞离开时,福岛安成突然拽住了他。
当他转身时,只见那两百多人齐刷刷地再次跪倒在地。
“大人大恩大德,小人等难以为报,”福岛安成的声音异常低沉,却满是坚定,“今生若有缘,愿追随大人直至九幽之下。来世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大人之恩。”
第十二章 村庄
第十二章 村庄
6月14日下午,吃完午饭的朝比奈泰亨再次匆匆启程,向着东北的沓挂城前进。雨秋平在离开知立城前登上了知立城的北门。北门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塌陷了一半,周围的城下町的百姓甚至有些把货物放到了北门上来。日本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都像中国的城市那样有门楼,这个坍塌的北门就没有。
于是他只能站在北门的墙垛上,踮起脚,才能越过城中心的天守阁,勉强眺望一眼城南的兵营。
忽然,他的脸上闪过一抹喜悦,双眼也随之明亮起来。只见在兵营中心的那个宿舍房顶上,几十个人正用叠罗汉的姿势把一个人送到高度能够看到北城门的地方。作为奴隶,他们没有资格去送行,只能用这种方式目送雨秋平离开。雨秋平定睛一看,站在罗汉堆顶上的正是御前崎仲秀,后者看到雨秋平后兴奋地挥了挥手,然后又对着底下的人喊了几句话。
然而,还没来得及雨秋平向他们挥手道别,底下的罗汉堆似乎就因为骚动而逐渐摇晃起来,一晃就把御前崎仲秀给晃地从罗汉堆上给晃得掉了下来。逗得雨秋平直乐。
“小子,笑什么呢!走了呀!”已经走到城门口的朝比奈泰亨朝着雨秋平喊道。雨秋平朝那边远远地又挥了挥手,然后就上马离开了。
在太阳已经迫近西山后,一行人赶到了沓挂城下。沓挂城的守将是今川家家老鹈殿长照,朝比奈泰亨提起来就是一皱眉头。
“怎么了?大哥,莫非又是冈部家那边的人么?”坐在朝比奈泰亨身后的雨秋平问道。
“那倒不是,鹈殿大人他…”朝比奈泰亨挠了挠头发,“有点难搞。”
“你居然称呼他为大人?”雨秋平诧异地瞪大了眼,“你管比你大的不是都叫做叔叔的么?”
“额…”朝比奈泰亨尴尬地摇了摇头,“这位大人非常…非常不喜欢…不喜欢和他人打交道,整天都是那副死人脸,和人说话一般不会超过三句,每句话一般不会超过十个字。无论是冈部家还是朝比奈家,他都没有任何联系。就一门心思埋在公务上。”
“这么夸张!”雨秋平笑了出来,“那你还敢往沓挂城跑。”
“额,他也不是很喜欢管闲事。”朝比奈泰亨解释道,“沓挂城最近似乎没什么战事,不算是前线。我过来也没违反什么规定,估计他不会理睬我。”
正如朝比奈泰亨所料,一行人到来后,鹈殿长照只是出于对朝比奈家的尊重,礼节性的说了声“欢迎”,连设宴都没有设就继续去巡查军营了,让朝比奈泰亨等人自行安排。朝比奈泰亨一改平时飞扬跋扈的作风,非常低调地选择了沓挂城外城下町里的一家驿站,很明显不想触鹈殿长照的霉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桶狭间那边逛逛。”朝比奈泰亨正兴
高采烈地和众人围在桌子旁边介绍自己的计划,手舞足蹈地指着铺在桌子上的军事地图,“如果条件允许,就在往鸣海城那边看看…”
正当他们聊得开心时,一个背上插着二引两家纹靠旗的今川家士兵却突然进来了。
“各位大人,叨扰了,在下奉鹈殿大人之命而来。”那个士兵行礼后,面向朝比奈泰亨又鞠了一躬,“我家大人说,如果朝比奈公子还想继续前往鸣海城和大高城的话,最好还是算了。”
“这是为何?这两个城虽然在尾张境内,但都是我们今川家控制的啊。”朝比奈泰亨不解地问道。
“织田家在不久前出兵短暂包围了鸣海城和大高城,并且在鸣海城下修筑了丹下砦,善照寺砦和中岛砦。在大高城下修筑了鹫津砦和丸根砦。用这五个小砦封锁了两城的粮道。现在护送粮草进城都需要军队护送,周围也有不少织田军出没,还是请大人小心为妙。”士兵恭敬地说完了这些话后,又向朝比奈泰亨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了,你回去就和你家大人说,本公子知道了,多谢。”说罢,就扫兴地挥手打发他离开了。
“那要不我们…别去鸣海了?”雨秋平试探性地建议到。
“去啊,为啥不去,远远地看看总行吧?”朝比奈泰亨不满地一挥手,“怎么了,害怕了不成?”
“那边可是有织田家的部队啊,”雨秋平一想到织田家那如云的猛将就不仅有些发慌,“遇上了怎么办?”
“遇上了也无所谓,”朝比奈泰亨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我们十几个骑兵,寻常足轻根本追不上。想抓住我们织田家至少要排除几十个骑兵吧。他们全家上下估计就一百多骑兵吧,怎么可能为了抓我们就派出四分之一?其他地方不留骑兵侦查了么?”朝比奈泰亨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就算遇上十几个骑兵,凭着本公子的本事,也没什么打不过的!”
“就是,公子说得好!”“我们害怕那些尾张佬不成?”另外几个武士随从闻言纷纷喊好,只有雨秋平和近藤康庄面露忧色。
“但是我不会骑马啊,”雨秋平有些害怕地说道,“到时候跑不掉怎么办啊?”
“你小子,怎么这么害怕危险啊?太怂了吧!”朝比奈泰亨瞪了他一眼,“算了算了,不会骑马确实挺麻烦,那到时候你和康庄就在桶狭间那里找个村子留下来等我们吧,我们回来的时候再带你们走。”他随手把地图卷了起来揣在怀里。看到他对重要东西这么随便,雨秋平很庆幸自己没有把那写满地址的纸张交给他保管,而是自己放在了沓挂城的驿站里。
第二天清晨,刚刚用过早饭,朝比奈泰亨一行人就急匆匆地策马离开了沓挂城。一行人在桶狭间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把雨秋平和近藤康庄扔下后,就又再次奔向鸣海城方向。雨秋平千叮咛
万嘱咐朝比奈泰亨小心一点,但是后者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雨秋平和近藤康庄就在一家农户家里暂住一会儿。热心的女主人为两人做了一段还算丰盛的午饭。有几碗小米饭,还有两条酱黄瓜。这对于一个普通农家来说,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雨秋平愧疚之下,想多给女主人一点钱,那个女主人却死活不肯接受。
农户一家在尾张这里居住了有好几代了,家里出了女主人和男主人外,还有两个小姑娘。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女主人今年已经二十六了,虽然不能算是漂亮,但是雨秋平总觉得,她比骏府城里那些涂抹着厚厚胭脂粉,病恹恹,穿得花枝招展的豪门女子看着舒服。
“诶,连年打仗,也不知道什么是个头,”女主人一边看着两个孩子吃着小米饭,一边抱怨着,“这里已经打了几十年了啊,年年来抓壮丁,收租子,还让那个不让人活啊。”
“诺,几位大人看啊,”女主人指了指窗外那片已经荒芜大半的水田,“本来那里,是俺们村几十户人家一起耕种的地方。结果到现在,已经逃了二十几户人家了,只剩下俺们几家人还在这里耕作了。”
“大家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啊?都逃去哪里了?”雨秋平疑惑的问道。
“诶,别提了,估计都往三河内地那里逃了吧。但是内地日子也不好过啊。”女主人愁眉苦脸地扒了口饭,“隔壁三郎他们家,本来就只有三个男孩子,都被织田家抓丁抓走了,家里就剩个老婆婆带着两个儿媳。后来三个男孩子都战死了,老婆婆就带两个儿媳和一个孙子跑了。”
“俺的公公当年也是被今川家抓去当壮丁,也就一去没回啊。幸好俺老公右腿有些残疾,那织田家和今川家的兵老爷们看不上,才放过咱们一条路。”
所谓抓壮丁,就是某家的军队出兵时,负责搬运粮草等后勤工作的足轻不够,就随意从路过的领地里抓男人走。这种情况在织田家这样的小势力尤为普遍。本来占据了三十多万石领土的织田家,可以从领地上按照兵役动员出九千多足轻,其中六千负责辎重。但是织田家连续几十年的征战让成年男子严重不足,为了维持三千战兵的数量,不得不临时从边界的村落里拉壮丁。
“这每年,大半的收成都被收税收走了。现在今川家还好点,以前织田家收的租子可不是一般的重啊。”女主人又是叹了口气,“日子不好过啊,都几年没给孩子添件新衣裳了。老二可以穿老大剩下的,可是俺的大女儿穿的可都是小一号的衣服啊。”
“没事的,好日子会来的,”雨秋平出言安慰道,同时悄悄给小女孩手里塞了几文铜钱,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今川家打下了尾张,这里就不会再有战乱了。”
“谢谢这位大人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让女主人笑着说道,“请多吃点吧。”
第十三章 乱捕
第十三章 乱捕
用完饭,雨秋平和近藤康庄看到女主人家里的柴火不多了,不顾女主人的反对,也要到一旁的小山上帮女主人砍点柴回来。
上山路上,雨秋平握着那把有些笨重的柴刀,又看了看近藤康庄腰间别的那把朴素的武士刀,好奇地出言问道:“康庄啊,我看着你们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别着一把武士刀?”
“那当然,我们可是武士啊,”近藤康庄自豪地说,“武士刀可是武士身份的象征。”他边说边抖了抖他的武士刀,然后又扭过身,露出了腰间另外一把短一点的短刀,“这个叫肋差,是短一点的武士刀,也是武士身份的象征。”
“一把长刀,一把短刀,是为了防止地形狭窄时无法挥舞长刀么?”雨秋平好奇地问道。
“应该是吧,这个我也不是很懂,毕竟我的剑道谈不上有多好,”近藤康庄笑道,“因为我是庶出的,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要帮忙干杂活的,没有练习多久剑道。”
“那…你们日本武士…”雨秋平想起了以前在日本电影里看到的恶心画面,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切腹的时候…”
“切腹吗?”近藤康庄的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有条件的情况下,会用怀剑。不方便的话就会用肋差切腹。”
“这样么,”雨秋平点了点头,“好吧,其实我的问题是。”
“可以把你的武士刀借我砍柴么?这个柴刀太钝了。”
近藤康庄差点没一个猛子晕过去。
两个人忙活到了日头偏西,背上的柴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了。雨秋平最终还是没能借来近藤康庄的武士刀来砍柴,那把钝刀可把他累得够呛。本来以为自己前世酷爱体育锻炼,身体已经很不错了。哪知道砍柴居然会有这么累。
雨秋平和近藤康庄有说有笑地下山去,再走到一个能看到村庄的小山头时,近藤康庄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手中的柴刀也落在地上。
“怎么了,康庄,”雨秋平不禁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原本还一派祥和的村庄,此刻却鸡鸣狗跳,一片混乱。几个茅草屋上已经着起了火,浓烟掩盖了本该存在的炊烟。居民们六神无主地牵着自家的小孩,在村庄中的路上逃窜着,一边高呼尖叫着呼救。
而在村庄中,随处可见背后插着红色木瓜纹靠旗的武士和足轻。他们正嬉笑怒骂地冲进每一户人家,一通打砸抢后把那些老实巴交的农民拖出来摁在地上,然后抢走屋内所有的财务,随后点火烧屋子。不少四处逃窜的村民也被足轻们一个个抓住,但凡有人想要反抗,都是一枪搠穿。居民的惨叫声和足轻的狂笑声夹杂在一起,是那么的刺耳。
玩过无数次《信长之野望》系列游戏的雨秋平,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家纹。
织田木瓜。
“这是怎么回事!”缓过神来的雨秋平几乎怒吼着向近藤康庄问道,“为什么这里会
有织田军!为什么他们会对百姓出手!那些百姓又不是敌军!”
近藤康庄咽了口唾沫,有些沉重地解释道,“这个叫做乱捕。”
“乱捕?什么意思!”雨秋平急吼吼地追问道。
“平君来日本不久,可能不知道,”近藤康庄神色沉重地说,“在战乱期间,当一家大名,也就是明国人所谓的诸侯王,入侵了另一家大名的领地后,经常会纵容手下足轻对敌方的领地肆意破坏,烧杀抢掠,掠夺百姓财产,裹挟他们离开。这个就叫做乱捕。”
“那!可是!”雨秋平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一派祥和的村庄变成人间地狱,“这里以前不是织田家的领地吗?他们连自己的…”
“现在被今川家控制了,他们自然也就不在乎了。”近藤康庄扯了扯雨秋平的衣袖,“走吧,我们赶紧走。织田家敢把军队散开乱捕,说明这附近经常有织田军活动,我们在这里太不安全了,赶紧回沓挂城。”
雨秋平的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村落街道上随处可见刺眼的血迹和尸体,这样的惨状让这个虚岁只有17的高中生有些难以接受。原本刚看到眼前的惨剧时,这个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的少年,还是下意识地把他当成电视新闻中的画面。可是近藤康庄的一席话,让他意识到,他自己就身处在危机之中。稍有不慎,就是一个死。
死亡,这个无比遥远的东西,忽然离得如此之近。
他只觉得胃中一阵阵翻腾,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他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向林子里逃去,再也不要回头看一眼,仿佛已经有几个凶神恶煞的织田军追在背后。
“看那里,”近藤康庄指了指他们刚才落脚的农户,正在整个村落的最西边,“家里没着火,估计没事,我们的马就栓在那里。”近藤康庄轻声说道,“我们现在快点去拿马,然后立刻就走不要停留。不然被追上了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好。”雨秋平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慌乱的他已经几乎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只是木讷地顺从着近藤康庄的意思。
“那家农户,已经逃跑了,对吧。”他安慰自己似的嘀咕了一声。
“希望吧。”近藤康庄也没有心思多说,只是应了一句。
他们从山上下来后,一直弓着腰在灌木丛后行走,悄悄地摸到了那家农户的后院。打开篱笆,走进后院,他们已经看到他们拴马的地方了。一墙之隔,就是那个农夫的家。
骑上马,就可以走了。
那些织田军没有骑兵,追不上我们的。
马上就安全了。
织田军都聚在村子中心,没人会到这里来的。
雨秋平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脏也跳得飞快。他不断默念着“没事的”,想要平静下来,却只是徒劳无功。
忽然,屋内响起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那个女主人的痛哭声和求饶声,以及两个小女孩痛哭的声音。
雨秋平的心陡然一紧。他和近藤康庄在拴马的地方微微侧过身,从墙和门的缝隙间,看到了室内正发生的事情。
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嘴角涓涓地淌着血,胸口被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洗的发黄的白衣服一片殷红,右脚上打着厚厚的绷带。估计是这家的男主人,眼看已经不得活了。
视线稍微左移,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竹麻甲的织田家足轻,正一手拎着一个小女孩,随手往边上的墙上一砸。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呜咽了一声就不在出声了,小一点的那个捂着头不停地痛哭着,又被那个足轻踢了一脚,也没了声音。
屋子的女主人,此刻正被摁在中午他们吃饭的那张桌子上,上身的衣服已经被脱光,胸部被摁在桌子上,挤压出微妙的形状。她光滑的脊背上,是一个粗壮的手,死死地把女主人压在桌子上。下身的裤子已经被褪到了脚边,那只手的主人,也正脱下裤子,站在女主人臀后,粗暴地前后耸动着身体。女主人痛苦地不断嚎叫,眼泪大滴大滴地不断落下。而这时,另一个织田家足轻也拍了拍手,走到女主人嘴巴前,脱下了自己的裤子,也挡住了雨秋平和近藤康庄的视野。随后,那个足轻嚷嚷着几句雨秋平听不懂的话,把女主人的头抬起来了一点,也猛地一挺身。
“妈的,这帮畜生,”近藤康庄低声狠狠地骂了一句,另一只手摁住了刀柄,“平君,我们冲上去,把他们杀了。”
然而,他却没有得到回应。
雨秋平双目尽赤,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在不断地瑟瑟发抖。他脑中仿佛有一块大钟在不断地敲击,什么也听不见,嗡嗡作响。四肢的触觉已经几乎感受不到了。男主人死不瞑目的乌黑的眼珠,那不断渗出血迹的伤口,两个幼小的倒在墙边的女孩,还有那个织田家足轻搁在墙角,枪尖还带着血迹的竹枪,无一不冲击着雨秋平脆弱的神经。
杀人,强奸。
两个杀人犯。
我,我该怎么办。
忽然,他觉得大腿内侧一阵抽痛。他茫然地回头,发现近藤康庄掐了一把自己,抬起头,只看到近藤康庄坚决的眼神。
“现在上去,那两个小女孩和女主人说不定还有救。”他低声在雨秋平耳边说道,“我一个人怕是搞不定,你和我一起上。”
近藤康庄的话让雨秋平哆嗦得更厉害了,嘴唇也变得煞白。目睹这个地狱已经让这个少年的精神难以承受,更别提冲进其中。
“会死的…”他嘴唇不断哆嗦着,用细若蚊子的声音颤抖着说道。
死。死是什么?
失去身体,失去记忆,失去精神。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自己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不要死,不要死。
“快跑吧。”他颤颤抖抖地想要起身,却没能成功,“不要骑马了,马会发出声音,我们赶紧躲到林子了…”
第十四章 懦弱
第十四章 懦弱
“平君!”近藤康庄眉目一紧,把雨秋平摁在了地上,“我是武士,保护本家的子民,是武士的天职,我不能逃避。”
雨秋平这才注意到,近藤康庄的手,也在不断地颤抖着。
“我…也没杀过人呐…”近藤康庄的喉结重重地蠕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在这里等着我。”近藤康庄看着雨秋平一脸惊恐的表情,就起身要冲出去。
雨秋平一把拉住他的衣角,嘴中已经说不出话了,也听不到屋内的污言秽语。他只是不断地哆嗦着,不断地摇头。
近藤康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挣脱了他的手,“早晚要被你坑死的。”
说罢,他纵身一跃,撞开大门,就冲进了室内。
雨秋平竟没敢起身去看,只是呆呆地靠在墙上,大气不敢出一口。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响到连耳膜都感觉到阵痛。
他隐约间,听到屋内一声惊呼,然后是刀剑没入**的“呲呲”声。一声哀嚎后,雨秋平仿佛听到了桌子被掀翻的哐当一声巨响。再然后,他似乎听到了金属碰撞声,以及两个人高呼的声音。他能分辨出,其中一个,是近藤康庄的。接着,又是一声利器没入身体的“呲呲”声。
之后,一切喊声骤然停止。只剩下女主人惊慌失措的哀嚎声不断回荡。
雨秋平几乎用尽了每一个听觉细胞,去捕捉一丝一毫的响动。
他听到了
近藤康庄的喘气声。
没错!
是他的!
雨秋平猛地一跃而起,打开大门,看向屋内。
近藤康庄大口喘着气,有些恍惚地凝视着手中染血的武士刀。他身边,倒着两具织田家足轻的尸体。女主人迷茫的靠着墙边,眼泪不断地落下。
成功了。
雨秋平几乎要喊出这几个字。
前门突然开了。
近藤康庄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彪形大汉就冲了进来,一下子把近藤康庄撞到了墙上,武士刀也散落到了后门边上,发出叮叮啷啷的响声。那个壮汉背后不是织田家的木瓜纹,而是一个雨秋平没见过的家纹式样。一个圆圈中间,是两个上下排列的大雁。他似乎力大无穷,一把掐着近藤康庄的脖子,把他举了起来,顶在墙上。近藤康庄双手拼命想要拨开那个壮汉的手,却徒劳无功,双腿反复踢打壮汉的盔甲,壮汉却不为所动。
“战…斗啊!”近藤康庄面容扭曲,已经有鲜血从嘴角流出,他努力地看向雨秋平的方向,“不战斗…就会死。”
雨秋平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连维持呼吸似乎都需要格外的努力。他茫然地捡起地上的武士刀,握在手里,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忽然,墙角那边的女主人疯了一样地跳了起来,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就冲着那个壮汉冲了过去。那个壮汉眉头一皱,松开一只掐着近藤康庄的手,另一只手只是挥手一拳,就把那个女主人一拳打飞到了后面的墙上,脑袋碰撞墙壁发出了一声巨响,嘴中一下子喷出鲜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雨秋平抖得更厉害了。
如果刚才冲上去的是
我,我是不是,也已经死了。
他和那个壮汉,不过只有三米的距离。
但是,他却一动都动不了。
身体仿佛已经不被自己掌控之中,腿一步都迈不开。他能感到的,只有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阵痛耳膜的心跳声,以及自己全身痉挛一般地不断抖动和刺骨的寒冷。
“上啊,你快上啊!再不上,康庄会死的!”心中的声音不断狂吼,“动起来啊!动起来啊!前进一步!挥刀!”
会死的,我会死的。
刀刃上的血液顺着刀柄流到了手上,还带着温热的温度。
“拜托你了,快动起来啊!”雨秋平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身体的颤动难以遏制,却一下子都动不了。
手中的刀,没能握紧,悄然落地。
雨秋平有些绝望地靠在门上,望向近藤康庄。
他的眼中,满是无奈,惊讶,以及悲哀。
早晚要被你坑死的。
近藤康庄挣扎的动作逐渐变小,嘴巴中淌出的血液越来越多。终于,伴随着没能使上力的一抬腿,他努力拨开壮汉双手的手,无力地垂下。壮汉松开了手,任由着那个陪伴了雨秋平几个月的熟悉的躯体,坠落于血泊之中。
近藤康庄。
我的朋友。
死了?
我,我在。我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死了。
为什么,我的身体,动不起来。
为什么会死人?
这里。是地狱吗?
雨秋平整个身体触电一般地抖动了一下,就像是小时候,在路边看见巨大的狼狗一样的感觉。那是先祖记忆中遗传下来的,远古时期,手无寸铁的人类,面对猛兽时的恐惧。
他一个踉跄地冲了出去,向着后院跑去,向着那个篱笆出跑去。
我跑得很快的,我从小到大都是运动会跑步比赛的冠军。他穿着盔甲,他追不上我的,我能跑掉的!我要离开这里!这都是梦,不存在的!
背后忽的一痛,身体的平衡猛地失去,雨秋平重重摔倒在篱笆边上,翻滚了一圈。
他努力想要起身,腰部的疼痛却让他难以完成这个动作。
沉重的脚步声,在背后,逐步逼近。一下一下,仿佛死神的钟声在心中敲响。
他茫然地回头。只见一个破碎的饭碗,落在了他摔倒处不远的地方。那个壮汉,提着他遗落的那把武士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那个壮汉高高举起了刀,对准了雨秋平的脑袋。
雨秋平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他闭上了眼。就像小时候扎针前,闭上眼一样。闭上眼睛,就不会痛了。
他听到了利器划过空气发出的尖锐声。
完了。
然而,刀并没有落下。取而代之的,似乎是羽箭射在木桩上的声音。
刚才那,不是刀的声音,是箭的声音。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的那个壮汉,刚刚侧身躲过了射来的一支箭。
“谁敢杀我小弟!”只听到旁边一声大吼,朝比奈泰亨策马拉弓又是一箭,那个壮汉再次一个闪身躲过
,反手将刀向朝比奈泰亨扔去。朝比奈泰亨一拉缰绳把马往侧边一带,躲过这一飞刀,顺势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雨秋平身前,抽刀在手,把他牢牢护在身后。雨秋平忽然感到一阵安全感,头脑开始再次运转起来,意识也逐渐恢复。
“你小子怎么样,还好吧。”朝比奈泰亨理了理身上的阵羽织,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看到有织田军往这边来了,千辛万苦赶回来,总算是赶上了。”
“我…没事…但是…”雨秋平呜咽了一声,“康庄他…被这个人…”
“你在这儿坐着别动,看我去收拾他!妈的!”朝比奈泰亨怒目圆睁,怒吼一声,挥刀向眼前的壮汉砍去。壮汉抽出自己腰间的武士刀,也是毫不示弱地正面迎上,两把武士刀在空中相撞,电光火石间火花四溅。朝比奈泰亨和那个壮汉都没有退缩,各自双手持刀,拼劲全力想把对面的刀压过去,刀锋在角力间时而偏向左边,时而偏向右边,不相上下。忽然,那个壮汉猛地一声大喝,飞快地抽离武士刀,侧身躲过朝比奈泰亨借着惯性劈来的刀,一个转身侧劈看向朝比奈泰亨挥来。朝比奈泰亨重心已经过分前倾来不及调整,于是他就地一个前滚翻躲过这一劈,借着滚翻起身的力量往远处跳了几步再转身,再次摆好架势。
“好家伙,有点意思。”朝比奈泰亨笑了笑,挥刀在空中舞了个刀花,又跃跃欲试地迎了上去。
“身法不错。”那个壮汉瓮声瓮气地称赞道,声音嘶哑到几乎是金属摩擦的感觉。
那个壮汉低吼了一声,上前一个势大力沉的下劈。朝比奈泰亨不退反进,在他面前急速背过身来,一招苏秦背剑接住了这一击。正当壮汉讶异于朝比奈泰亨为何用这么古怪的姿势防御时,朝比奈泰亨接着转身的力道,把对面的武士刀的力量往侧面一卸,抽刀扭身就是一个横批,那个壮汉猛地一个后仰,将将躲过了这一击。
“好家伙,本公子的必杀技都被你躲过去了。”朝比奈泰亨哼了一声。这招他从小时候就开始练了,就是用一个不常用的背身防御,借着旋转的招式来杀敌。十九岁的他在阵前讨取的几个高手武士,就大多是通过这个方式得来的。
看着朝比奈泰亨在自己面前为了保护自己奋力拼杀,又想起近藤康庄奋不顾身地战斗。雨秋平忽然觉得,身体抖得没有那么厉害了。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可以战斗,大家都可以不惧死亡。”雨秋平的内心狂吼着质问自己,“你难道就呆坐在这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吗!”
“你为什么不敢战斗?”
“你就是怕死么?”
“难道你连战斗的勇气,都没有吗?”
“一点雕虫小技罢了,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壮汉看着朝比奈泰亨,脸上带着丝丝怒气,“怎么敢这么狂妄?”说罢,壮汉猛地一步前跃,一刀直刺朝比奈泰亨的腰腹,朝比奈泰亨抽刀拨开这一刺后,壮汉借力打力,顺着他的拨动转身又是一击侧劈。朝比奈泰亨倒也来了火气,也不格挡,同样一个后仰躲过侧劈,同时一刀砍向那个壮汉。壮汉猛地把刀一撩,把朝比奈泰亨震地向后几个踉跄,一不小心踩在那个碎的饭碗上,直接向后滑倒。
第十五章 勇气
第十五章 勇气
“怎么办!”雨秋平猛地一惊,身体也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难道要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好朋友命丧黄泉么?”
他手足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把那把曾经在手中滑落的刀,再次握在了手里。
壮汉趁朝比奈泰亨摔倒,猛地向前一大步,一刀对着朝比奈泰亨的腰部劈去,朝比奈泰亨就地一滚,勉强躲过了这一击,却撞到了地上的一个石头,无法再移动了。那个壮汉跟上就是要再劈一刀。
“不能再犹豫了!”雨秋平双目尽赤,努力地站起了身。
“父母把我养这么大,难道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当懦夫,看着同伴送死的么?”
“没本事活下来,难道连送死的勇气都没有么!”
那一刻,身体不再颤抖。心中熊熊燃起的悲愤和自责的情感,一瞬间冲淡了对死亡的恐惧。这就是所谓的青年人的一腔热血吧!
正要挥刀的壮汉只觉得身旁一阵风声,他匆忙侧身,只看到刚才那个吓得连刀都拿不稳的少年,此刻却猛地撞了过来。壮汉没来得及反应,横刀格挡时,被雨秋平拿着刀一下子撞翻在地,两人的刀也落在了一边。雨秋平和那个壮汉扭打在一起,壮汉身上那套质量相当不错的具足(也就是铠甲)硌得雨秋平生疼。雨秋平从小的生活质量就比这些日本古代人高。无论是蛋白质,维生素还是矿物质的摄入量,都远远超过了他们。肌肉的发育自然也比他们好。虽然因为锻炼不如他们多,可能暂时力量没有这个壮汉大。但是雨秋平仍能在扭打中维持均势。
“好小子,不错啊!”朝比奈泰亨也是猛的起身,提起一旁的武士刀,就向壮汉冲来。壮汉见势不妙,一把推开雨秋平,就地滚了一圈后,摸到了自己遗落在地上的刀,重新摆好架势。
正当朝比奈泰亨还想再战的时候,村落里顿时向这边跑来了几个织田家的足轻。
“大人!快来!大人在这里!”当先的几个足轻高声呼唤道,不断地挥手招呼后面的人跟上。随后就涌来了几十个插着两种靠旗的织田家足轻。朝比奈泰亨眼看要被包围,就猛地把刀向那个壮汉甩出,趁那个壮汉侧身躲刀的时候,拉着雨秋平骑上自己的马,一夹马腹就向着出口南边逃窜。
“可是!康庄的遗体!还在那里啊!”雨秋平努力回头,望向那个小屋。可是坐在马背上的他,却离那个村落越来越远。眼泪随风飘散,也再也换不来那个会汉语的小侍从了。
“沓挂城在东边,我们要从这个西边村口出去,绕着南边跑一圈,然后再往东跑,”朝比奈泰亨一边加快马速一边低声说道,“他们没有马,跟不上的。”
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那个壮汉骑着雨秋平遗留在农户家里的马,策马追了上来。
“妈的,真是晦
气!”朝比奈泰亨啐了一口。后面的壮汉马术也相当不错,再加上雨秋平和朝比奈泰亨两人共乘一马,根本快不起来。双方的距离在不断缩小。眼看着就只剩下五十米了。
“不行了,快把能扔的都扔掉!”雨秋平急道。朝比奈泰亨闻言后,一手操控缰绳,另一只手就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的武士服阵羽织脱了随手往路边一扔,又把穿在里面的内衬也脱下来递给雨秋平,光着膀子继续奔驰。雨秋平也快速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小心翼翼地把红叶挂坠收好,然后看准时机,把两件衣服捆在一起,对着后面的壮汉扔了出去。衣服顺风而飞,正疾驰而来的壮汉措手不及被衣服裹住了马头,那匹马人立而起,险些把壮汉掀下马来。等壮汉调整好姿势再次追来时,双方的距离又拉到两百多米。
此刻,朝比奈泰亨已经快要越过村子的东头。不幸的是,村子里包抄而来的几十个织田家足轻已经赶到了前路,绕路已经要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被朝比奈泰亨甩在后面的十几个随从骑马从村落中杀出,几十个织田家足轻没有料到十几个骑兵的到来,被砍杀数人后仓皇四散而去。朝比奈泰亨和众人汇合后,那个壮汉也没有再追赶,而是掉头离去。
忽然,他无意间看了眼散落在路边的朝比奈泰亨扔下的阵羽织,里面露出了地图的一角。
“妈,今天晚饭怎么这么咸啊。”雨秋平一边把一块茄子夹入嘴中,一边抱怨着,“饭都不够吃了。”
“咸吗?哪些咸了?”妈妈有些难以置信地也吃了一块,“我还觉得太淡了呢,不信你让你爸尝尝。”
雨秋平看向爸爸,爸爸也夹了一块茄子,皱着眉头嚼了嚼,似乎想努力察觉出咸味儿,但是还是失败了。他摇了摇头,“没啊,一点都不咸啊。你为什么会觉得咸呢?”
忽然,画面一转,眼前的一切都剧烈地摇摆起来。等雨秋平再次看清眼前的事物,坐在面前的则是近藤康庄。
“平君,快吃啊,待会还要算账呢,”他把那个装了萝卜的碟子推到了雨秋平面前。雨秋平夹了一块放入嘴中,赶紧扒了一口饭,“怎么这么咸啊!”雨秋平咽下口中的食物后嘟囔道。
“咸吗?不咸啊?我还刚想说这家腌萝卜怎么一点都不咸呢?”近藤康庄诧异地一笑,“你怎么了啊,平君?尝不出味道了来了么?”
雨秋平有些疑惑地用手摸了摸嘴巴,只觉得嘴角一片湿润。顺着脸颊向上摸去,是一道湿润的泪痕。泪水顺着脸庞流入嘴中。
原来是泪水,太咸了啊。
梦醒了,雨秋平茫然地看着屋里的天花板。舱外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射了进来。
我又一次,失去了原来的生活么。
爸爸妈妈再也看不到了。那个随和的近藤康庄,也再也看不到了。我连他的尸体,都
没能帮他带回。
永禄元年(1558)6月25日。雨秋平此刻,正躺在今川家水军的一艘安宅船上。在他从桶狭间逃回后,惊吓劳累过度的雨秋平立刻就病倒了。朝比奈泰亨等人没办法,要来一辆马车,和雨秋平一起回到了冈崎城。由于骑马回去已经不大现实,而颠簸的马车又不利于雨秋平康复。最后,朝比奈泰亨决定搭乘刚好从伊势湾回来的伊丹康清率领的今川家部分舰队,从海路回骏府。一行人和伊丹康清取得了联系后,就从西尾港登上了舰船。
在日本,船只和中国的传统船只还是有一定区别的。日本的船只,从大到小,被分为了安宅船,关船,小早船三类。安宅船是水军中的主力,整个船体都被方方正正的木板包裹起来,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大盒子。木板上开有射击孔和船桨,士兵在里面进行攻击。而在木板上方,则又一个坚固的甲板屋作为望和指挥中心,还配有辅助风帆。一般一艘中等大小的安宅船,可以搭在100名水手和50名战斗人员。如果从事运输的话,满载可以达到200人左右。船的宽度大约在10米左右,长度也不过50米。这和明朝以及西方的巨型战舰相比,就像是大象遇到小狗一样的感觉。
而小一点的关船,是海军的中坚力量。外形和功能与安宅船很类似,只不过没有木板上方的甲板屋。一般可以搭载40名水手,20名战斗人员。长度一般在20米左右,宽度则缩小到4米。
而最为小型的小早船,船上几乎没有什么防御设备。只有在甲板上的一个小木屋。船体长度只有10米不到,宽度不过3米,只能够不到30个人站在上面,但是灵活性很高,是用来侦查,突击,纵火或者登陆的小型船只。
而今川家水军,作为东海道最强水军的存在,在船奉行伊丹康直,也就是伊丹康清的父亲的带领下,拥有两百艘船只的强大实力。其中安宅船9艘,关船21艘,小早船50艘。在整个东海道海域可谓无人能敌。这一次,17岁的伊丹康清带着28艘船只正在执行航道巡航的任务,以打击活跃在伊势湾的九鬼海贼。
“咚咚咚。”雨秋平的房门被敲响了。
雨秋平坐起身,摸了把脸,理了理头发,答应道,“请进。”
推门而入的正是伊丹康清。从小在海上长大的他的皮肤已经被晒得黝黑,一身蓝色武士服的他,倒是和海洋十分搭调。
朝比奈泰亨在船只经过远江时就下船靠岸了,准备去迎接一路追来的藤田仲春的怒火。同时,他也打算去滨松城向近藤家亲自赔礼道歉,毕竟是他的出游害死了近藤康庄。雨秋平曾多次表示希望自己亲自为自己的懦弱赔礼道歉,但是朝比奈泰亨担下了所有的责任,身体不好的雨秋平被继续留在了船上。从那以后,就一直是伊丹康清在照顾雨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