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TXT下载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全文阅读

作者:扶摇微影     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txt下载     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敌忾(2)

    “喂,喂,三郎!你在干什么!”

    把与三郎从呆滞中唤醒的,是他兄长与太郎的高呼声,

    与三郎仿佛打了个哆嗦一样,忽然恢复了行动的能力,瞬间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铁炮开火声、羽箭离弦声、火炮轰鸣声就灌入他的耳朵。下一秒,他就被兄长一把给拉了下来,趴在了地上,转瞬间,就看到几支羽箭从他头顶的位置飞过。

    “那边那个,你在搞什么鬼?”三井纯二在转身换弹的时候看到了与太郎和与三郎,“战场上是你发呆的时候吗?会要命的!快去干你该干的事情!”

    被三井纯二吼醒的与三郎立刻反应过来,弯着腰在城垛后跟着自己的兄长穿梭。身旁的铁炮手们正在一刻不停地射击,不少猎户出身的志愿兵则在弯弓搭箭地向城下射击,一批机灵的志愿兵也分配到了弓箭。不过向与三郎他们这些没啥天赋的志愿兵,只是被分配到了简单的任务——扔滚石、泪目,泼沸油。不过眼下,织田军还没有杀到城下,于是与三郎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盲目地跟着兄长跑,就莫名地有安全感——但是兄长他知道该干什么吗?

    与三郎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的兄长与太郎毕竟也是作为红叶军征调过的民夫上过战场的,比自己这个新兵蛋子要强得多。与太郎并不是漫无目的地乱跑,而是冲到了一个刚刚被城下射来的羽箭击中小腹的士兵,招呼着与三郎一起把他扶下去。

    “兄弟,挺住啊!”与太郎帮那个士兵折断了箭杆,随后就和与三郎一起猫着腰把他扶向最近的楼梯。

    “小伙子们呦,这点小伤不算啥,我处理一下就回来。”那个士兵一开口,与太郎和与三郎才发现,他的年岁估计都和他们父亲一般大了,估计是回归的退伍老兵吧。

    “辛苦大人了。”与太郎换上了一个更尊敬的称呼,一边扶着那个士兵走下楼梯。

    “我可不能就这么倒下啊,咱们中队上过场的就只有我们这十几个兵,都等着我们拼刀子呢,哪能现在就倒下…”老兵看了眼自己腹部的伤口和血迹,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好,小伤,比我当年在三日町伤得轻多了。”

    “大人可万万不要勉强自己啊。”与三郎看了一眼老兵的伤口,却发现那个伤口格外地深,鲜红的血液让与三郎的身体都忍不住抖了抖。

    “就算勉强上这条命,老子今天也要砍死他娘的十几个织田家的人,给殿下讨回血债!”老兵的情绪忽然高涨起来,狠狠地骂了两句。此时,城墙下等待的郎中们看到有人被送了下来,立刻就围了上去替他处理伤口。与三郎和与太郎放下老兵后,立刻匆匆赶回了城墙上,又连续运下了好几趟伤兵。随着城下伤兵所的人数越来越多,不少伤兵不得不转运到后方的医疗点。

    不知道搬运了第几趟后,与三郎忽然听到了城头响起的第二次号角声。他不明所以地看向了一直带着他的

    大哥,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敌人撤军了吗?”

    “我也不知道。”与太郎同样是迷惑,不解地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时,刚才被两人扶下去的那个老兵快步走了过来,腰上缠着还在渗血的腰带,拍了拍兄弟二人。他仿佛丝毫没有受到箭伤的影响,健步如飞地向楼梯上走去,同时向他们大声招呼道,“那可不是什么撤军,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那个号角是说敌人已经开始登城了!快跟上来帮忙!”

    与三郎听到消息后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城墙,这才发现他们中队防区的墙垛上多了两个探出来的圆木的头部,他愣了一下后就反应过来——这估计是敌人架上来的云梯。整条城墙上,在与三郎能看到的范围内就有不少这样的圆木。

    中队长三井纯二的反应证实了与三郎的猜测,此刻他正拼命地招呼着志愿兵们将滚石檑木抬到这里扔下去,也一看就看到了在楼梯口发愣的与三郎。

    “喂,怎么又是你!”三井纯二显然记得在战斗开始时就在发呆的与三郎,立刻对他愤怒地大吼道,“把那边的檑木搬过来!”

    与三郎被喊得吓了一个激灵,立刻和与太郎一起搬运着放在楼梯口边的檑木向墙垛靠去。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又是一阵羽箭和弹丸射来,正在墙垛口想要把一个滚石推下去的两个志愿兵被打个正着。一个被当场爆头,一声不吭地就倒了下去。另一个的咽喉、肩膀、脑门瞬间钉上了三支羽箭,摇晃了一下后便摔下城去,他们抬着的滚石也往旁边偏了一点,径直掉下护城河,发出了“扑通”的一声巨响——与三郎甚至分辨不出这声入水声是尸体发出的还是滚石发出的。

    与三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墙垛边不知不觉间已经躺着好几具中队里志愿兵的尸体了。雨秋家划分中队时,是以居住的街区来划分的,这些人都是与三郎的街坊,往日里都算熟识。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此刻变成了血泊里的尸体,与三郎的双腿瞬间就发抖地不听使唤了。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三井纯二悄悄地从城垛里伸出脑袋,看了眼底下的局势,随后便飞快地撤了回来,果然立刻就有弹丸打在了他刚才探头的墙垛口,迸射开来。

    “底下的护城河已经被沙袋填平一小段了!云梯都在沙袋上架好了,已经有敌人在往上爬了!”三井纯二看与三郎还愣在哪里,禁不住破口大骂道,“快给老子滚过来!”

    在三井纯二的大吼声下,与三郎和与太郎总算迈开了步子。可是城墙上这短短的几步,却是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墙垛边横七八竖的尸体让与三郎走了两步后便止步不前。不时有羽箭和弹丸从墙垛后射来,与三郎恨不得现在就抱头蹲下。

    “三郎,你在干嘛?”发现自己的弟弟停下了脚步后,跟他扛着同一个檑木的与太郎也转过身来对他喊道,“别给咱们家丢脸!动起来!”

    “红叶殿下在天上看着咱们呐!为了红叶殿下!”

    与太郎的这声呼唤仿佛将勇气瞬间灌回了与三郎体内,他想起了他想象中那位殿下的音容笑貌和他的冤死,恨不得现在就将那檑木狠狠地砸到杀人凶手的头上。

    “为了红叶殿下!”与三郎同样大吼了一声,热血上涌的他在那一刻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以自己最大的步子和最快的速度扛着檑木和兄长一起向前冲去,毫不犹豫地冒着枪林弹雨探出墙垛,随后狠狠地将檑木向下砸去。他来不及观察战果,便立刻抱头蹲下躲在了墙垛后。不过墙外传来的一声参加和剧烈的撞击声让他意识到他砸中了敌人,随后一连串的落水声更是令他心潮澎湃。正当他想要转身怒吼着和自己的哥哥庆祝时,却发现哥哥同样一声不响地倒在了血泊里,半边脖子直接被弹丸给打烂了,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

    “大哥!”与三郎瞬间吓傻了,手忙脚乱地就要往与太郎那边跑,被靠在墙垛上指挥的三井纯二一把拉了下来,同时又对着他吼道,“你疯了吗!你敢在墙垛边站着乱跑?”

    “我哥在那儿!”与三郎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却被三井纯二不由分说地给拉住,对他喊道,“没用了,已经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没得救了。现在你不要管这些,继续去后面太檑木上来!不能让云梯上的人爬上来!”

    “为什么你不去?”与三郎看着哥哥的鲜血逐渐流淌殆尽,嚎哭着大骂道,“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扔檑木?那么危险的地方,我哥哥都被打死了啊!为什么你自己坐在这里不去啊!”

    “因为我的命比你值钱!”三井纯二一边把与三郎狠狠地往摆放檑木的楼梯边推了一把,一边快速开始装填自己手上的铁炮,同时骂骂咧咧地道,“我会用这铁炮,我还会刀法,我比你有用!你除了扔扔檑木还能干什么?到时候织田军冲上城了你还能干啥?现在你不上,你啥时候上?我不能死在这里,会铁炮和会用刀枪的兵咱们队里就只有十几个,死一个少一个,我要死也是死在织田军冲上来后的肉搏战里!”

    “快滚!”

    在三井纯二的大骂声下,与三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到了墙边,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志愿兵一起搬着一个檑木就冲到了墙边,不管不顾地把它砸了下去。这一次他们运气不错,躲过了弹丸和箭矢。没有休息的时间,他们便再次冲向了摆放檑木的地方。

    一趟趟的搬运和投掷,在大夏天挥汗如雨的与三郎却感不到体力的流逝。一开始的他还会担心被铁炮和弓箭击中,后来发现自己的躲闪毫无意义也来不及,索性就自暴自弃般地一趟趟麻木地折返。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砸下去了多少人,城下突然想起了鸣金的声音。

    “换班了,全部撤出阵地下去休息!”三井纯二听到号令后就可对手下的中队招呼道,同时把阵地让给了身后补上来的另一个中队。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敌忾(3)

    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来到了安全的地方,与三郎忽然觉得身体脱力般地摔倒了下来。立刻就有两个后勤队的妇女上来扶住了他,帮他搀着来到了休息区的一个凳子坐下。浑浑噩噩的与三郎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被端上了一个餐盘——一大碗白米饭和一块红薯,一盘新鲜的煮菜,还有一份肥的流油的猪肉、一碗味增汤和一杯解暑的凉茶——虽然枫叶山城的居民们很富裕,但是这样的红叶军伙食套餐还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

    可是看着这香喷喷的饭菜,与三郎却一点食欲都没有,眼泪刷地留下来了——他大哥生前最喜欢吃的就是猪肉啊,要是他能吃上这顿饭该多好啊。

    “三郎,你在这儿呢!”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和呼唤声,与三郎认出这是父亲和二哥。他一瞬间将头埋得更低了,余光里可以看到文助和与二郎端着饭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咋样,没受伤吧?”文助一见到孩子,就忙不迭地在他身上检查起来,发现只有几道擦伤和划痕后才放下心来,继续问道,“太郎呢,你看到你大哥了没?”

    与三郎没有回话,文助于是便站起身来扭头往边上找去。与三郎这时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了米饭里。文助和与二郎一下子就僵住了,即使与三郎什么都没说,他们也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与二郎瞬间也是泣不成声,可是一贯以软弱示人的文助这次却憋住了哭声。他抱住了与三郎,拍着他的背轻声道,“乖,多吃点,吃饱了才能继续上阵杀敌…”

    “可是爹…大哥他…”

    “没事,你哥是为红叶殿下而死的,他死得光荣,一定会往生净土的。到了那边,红叶殿下也肯定会好好关照他的。”文助缓缓地抚摸着幼子的背部,低声道,“好好干,为了红叶殿下。”

    此时,枫叶山城城外,东北方向的官道上。

    现在已经抵达枫叶山城展开猛攻的,大多是织田信长的直辖部队。而现在陆陆续续沿着官道抵达城外的,则是来自关东的织田家亲藩、谱代和新降服的外样大名们。

    “天呐…世间竟然有如此巨城?八岐大蛇,有它这么大吗?”那须资胤自第一眼看到枫叶山城后,便再也无法将视线移开。如果不是知道枫叶山城的位置,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那个庞然大物居然也叫作“城”——这和他的居城,和天下无数的城池,简直完全不像是同一类的东西。那蔓延几里的城郭一眼望不到边,而那巍峨的墙壁则仿佛直入云霄。

    “这里住着五十万人啊…”白河义亲也和那须资胤,和无数第一次见到枫叶山城的关东大名们一样,被那庞然大物的威慑力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和这座城一比,他的居城就仿佛玲珑小巧的木雕艺术品一样。

    “我曾以为小田原城就是天下最大的怪物了…但是小田原城在他眼里,估计也不过是地狱的小鬼吧。”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的岩城常隆拉了拉身旁的几个大名,悄悄地指了指此役统帅北条家前来的北条氏邦,“你看那家伙,现在看枫叶山城的表情,像不像我们当时第一次看小田原城的表情?”

    众人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北条氏邦,发现后者正呆呆地坐在马背上,大张着嘴,连口水淌到马鬃上到处都是都毫无察觉,只是傻傻地望着枫叶山城的方向。

    “这么长这么高的墙,这是要花多少钱,费多少力才能造出来的巨城啊…”芦名盛隆看着那面不断吞吐火光的高墙,又看向了底下的护城河,喃喃地道,“这真的是我们能够靠人力攻陷的城吗?这护城河就要比寻常的大河都宽了啊…”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这一仗难道就真的应该打吗?”南部晴政双手握着马

    缰,刚毅的脸庞上写满了不服气,直肠子的他毫不避讳地道,“雨秋红叶有天下仁者之名,对织田家也是忠心耿耿,竭诚奉公了二十二年的老臣。这织田家的天下,有三分之一都是他打下来的吧?就是这样的忠臣良将,织田右大将说杀就杀,岂不是寒了天下人心?织田右大将对雨秋红叶犹是如此,你们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我们这些外样?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会随便挑一个家族斩草除根也说不定啊…”

    “慎言啊,南部殿下,当心隔墙有耳…”最上义光把手指贴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这些关东大名们一个个想着雨秋平的遭遇,却都是有兔死狐悲之感,谁又回去举报呢?虽然他们和雨秋家、织田家都是非亲非故,但是不少人心里却隐隐有着一个期待——让残暴无度的织田信长吃个大憋,被雨秋家击败也好。

    和震惊又丧气的关东大名不同,织田家的直辖部队们对攻陷枫叶山城却是信心十足。

    “城内没多少守军,只有涅槃备一个备队,几千二流的警备部队,剩下的就都是动员的民兵了。”河尻秀隆双手抱胸,满不在乎地看着城头的抵抗,“这么大个城,他把城墙全填满了,估计都是拉的民兵吧。现在往下扔扔东西还好,真的让我们的部队登上去开始白刃战了,那些民兵就是一触即溃。”

    “只是要对雨秋家动手,实在是…”河尻秀隆身后的堀秀政却不像他那样斗志满满,而是有些困惑地低声道,“红叶殿下和雨秋家,其实没有什么过错吧…”

    “红叶殿下确实是没错,实话实说,主公那样对红叶殿下真的有欠考虑。”蜂屋赖隆干咳了两声,随后摇了摇头道,“但是雨秋家那毛孩子诱骗主公,还对织田家的旗本和忍者大开杀戒。注意啊,他们对织田家的旗本和忍者动手时还不知道红叶殿下是被主公害死的呢,他们就是包藏祸心,早就想反了。如今红叶军也声明了要报仇了,这已经明摆着就是叛乱了,我们平叛也没什么毛病。”

    “话是如此,但事情之所以闹到这个份上,都是因为主公对红叶殿下太过……丹羽殿下和柴田殿下不就都很不满意吗?丹羽殿下苦劝了主公好几日,连柴田殿下那样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都去和主公表达不满了。而羽柴殿下明显也担心着什么,走的这么慢,还以和毛利家缔结和约为由滞留在备前国不肯回来。主公这次实在是…”堀直政站出来给自己的族兄说话,但是他的地位注定了他不敢直接批评织田信长的决定,因此只是欲言又止。不过在场的织田家直辖武士们也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并没有人站出来指责他——所有人都知道,雨秋平就是被冤杀的。像柴田胜家、羽柴秀吉这样和雨秋平地位相当的方面重镇难免会觉得兔死狐悲,这次是雨秋家,下一次说不定就轮到自己了呢?而丹羽长秀这样家里资历老、威望高的老臣,也自然对织田信长的作为非常不满。在他们眼里,雨秋家想要复仇,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立场所限,他们织田家的家臣自然不会去批评自家,大家只是各自找到了一套能够说服自己良心的逻辑罢了。说到底,他们还对织田信长抱有着一丝幻想——只要老实奉命、把任务做好,不要像雨秋平那样三番五次地抗命、忤逆,就不会被织田信长清算。

    “只要别像雨秋家那样心思太多,给主公添堵添乱,主公不会亏待大家的!老老实实尊奉主公的命令便是!主公的命令是要在6月18日前拿下枫叶山城,请诸位殿下不要懈怠!”前来督军的蒲生氏乡看到氛围有些微妙,不忘督促了武士们一句,大家于是终止了闲谈,把注意力重新移到了战场上,“别忘了主公的指令,不惜一切代价和伤亡,优先击杀红叶军的士兵,哪怕误伤友军也在所不惜。杀光了红叶军,

    剩下的民兵便群龙无首,不足为惧。”

    “放心吧,我们四十万大军,城内就不到两万人,十个人换一个也能把红叶军换干净。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城拿下。现在他们还能在城头负隅顽抗一会儿,等到明天一早我们的大筒队一到,我们半天就能杀进五之丸!”河尻秀隆拍了拍胸脯,给蒲生氏乡打了个包票,“就请主公静候佳音吧。”

    “等到关东的大名们到了,就把东城的进攻区域让给他们,我们直辖部队只需要负责西城和北城就可以了。”太田牛一重申了一遍远在京都的织田信长下达的指令。

    “那南城呢?”生驹亲正发现太田牛一漏说了一个。

    “南城是少主的关东军团,柴田殿下的北陆道军团和泷川殿下的东山道军团的进攻区域,少主人在京都没有到现场,柴田殿下还要负责分出不少人手在城池西南修筑防御工事,可能暂时无法全力投入进攻,因此需要我们分担一部分压力。” 太田牛一把织田信长的命令又复述了一下,而此时他口中需要承担额外任务的柴田胜家,已经率军抵达了织田信长要求他们修筑防御工事的枫叶山城西南。

    “柴田殿下这次连先锋都不当了吗?主动申请去修工事…看来他也是…”堀秀政自己小声嘟囔了一句,身旁的几个人都对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堀秀政赶紧闭上了嘴。

    “在这个方向修岩砦,应该是要提防红叶军抵达港口后的回援。”而此时,南城的柴田胜家正拿着手上织田信长转交给他的工事草图,不止一次地皱紧了眉头,“这是这形状…真的好奇怪,总觉得有些眼熟啊。”

    还没等与三郎休息多久,号角声便再次响起。这次他不需要提醒,便自觉地站起身来,赶到集合处列队——那号角是再次换班的信号。三井纯二再次巡视了队列一圈,检查志愿兵们的装备。与三郎在发现后者走到自己身前时,他立刻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三井纯二。三井纯二见状干笑了两声,依旧尽职尽责地替与三郎检查了他的装备,随后便下令中队全体成员随他登城轮换驻防。

    这一次与三郎上城时,城上的局面已经要险恶得多了,墙垛边倒着不少来不及运下去的尸体,同样也有很多急需救援的伤兵被滞留在城上。架在城头的云梯数量至少多了两倍,铁炮手、弓箭手被压在墙垛后抬不起头,只能通过墙壁上实现开好的射击孔来攻击,不过这极大限制了瞄准的角度。只有城头的大炮还在一刻不停地倾斜着火力,每次硝烟腾起后都能听到一阵盖过轰鸣声的惨叫声。

    “新兵蛋子们,别吓傻了,第一天只是为了填平护城河的试探性地进攻而已,敌人还没到齐呢。现在就吓得动弹不得,明天总攻时你们可怎么办?”那个之前被与三郎和哥哥一起救助的老兵此时再次从他们背后走过,一边掏出自己的铁炮,一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打起精神,做你们该做的事!”

    “是!”志愿兵们轰然应诺,冒着枪林弹雨冲上了城头,丢下檑木和滚石、搬运尸体和伤兵。三井纯二还开始指挥志愿兵们端着油锅走上来,把从墙垛的豁口处向云梯泼去,随后再用火把点燃云梯。可是烧了一架又有一架,烧了一排又有一排,云梯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攻城部队不断地牺牲,而城头的守军伤亡也越来越大。与三郎来回奔波,忙得满头是汗。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夕阳落入地平线前的最后一刻,织田军的阵地里响起了鸣金声。打着木瓜靠旗的大军一窝蜂地退了下去,从城头望去仿佛赤潮退潮一般壮观。守城的一方将最后剩下的云梯尽数点燃,结束了第一天的攻防。到日落时,枫叶山城的护城河已经基本都被织田家大军们不计伤亡地填平了。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敌忾(4)

    入夜后,枫叶山城的守军也不敢放松警惕,而是轮流上城巡夜。城外的大军正打着火把进行着部署的调整,织田家的二十万直辖部队分布在北城、西城和西南角,南边则是织田信忠的关东军团、柴田胜家的北陆道军团、泷川一益的东山道军团。而东城的攻城部队则是由刚刚抵达的德川家康的东海道军团和广大的关东大名们组成。寂静的夜晚中潜藏的杀气,令枫叶山城内上下都彻夜难眠。

    而在北城城墙上,第七中队的十几个士兵也分头带着志愿兵巡夜。好巧不巧,与三郎就被分到了和作为中队长的三井纯二一组。跟在三井纯二身后的他一言不发,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脑中不断浮现出自己哥哥临死前的画面。

    “喂,后面跟着的小子。”

    三井纯二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忽然开口道,那粗犷的声音在夜晚的城墙上听得格外清楚。与三郎抬起了头,静静地听着三井纯二的话。

    “我只知道你恨我,觉得我害死了你哥哥。我知道你也瞧不起我,甚至瞧不起我们这些当兵的,觉得我们自己不敢上去扔檑木,反倒逼着你们上去,把你哥哥害死了。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是在打仗,不是在过家家。”

    三井纯二话锋一转,用轻了许多的音调低声道,“如果是平日里,你看我们这些红叶军会对你们老百姓有半点不尊重吗?不可能的,红叶殿下不允许。连他自己都对百姓那么客气,我们这些人又哪里敢?别说不敢对你们大吼大叫了,如果你们百姓遇到危险,我们这些士兵肯定会豁出命来保护你们,绝无二话,也更不会喊什么‘我们的命比你们值钱’之类的话了。哪怕只为了保护一个治下的百姓,我们红叶军也会愿意付出成百上千的伤亡。”

    “可是在战场上不一样,容不得这些。如果你的身份是百姓,我们自然会无条件地保护你们。可是既然你们已经志愿报名参军了,既然你们现在的身份是我手底下的兵,是我的部下,我就不可能再把你们当百姓来保护,而是会当部下来指挥,免不了打啊骂啊。”

    “在我们红叶军里,军人的生命就是有先后顺序的,我们在训练营里的第一课就会教这个。部下要保护长官,撤退时要优先掩护备队长和参谋撤退,甚至炮组成员的生命也要比铁炮手、长枪手来得珍贵。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们能比我们发挥更大的作用。死了一个长枪手很好补充,死一个铁炮手就麻烦多了,如果死的是炮组的技术成员,那门炮就报废了,想重新培养出一个精英炮手不知道要有多难。而如果死的是参谋,甚至是高级指挥官,那更是队伍难以承受的代价。所以啊,在战场上我们的生命就是有价格的,每个士兵都要无条件地保护比自己更珍贵的人,甘愿为了胜利献出生命,只有这样才能获胜。”

    三井纯二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与三郎,又继续自顾自地向前走去,“现在的局面更加艰难,满城上下的士兵就那么点,有战斗经验的就更少了。我们不能轻易地死去,不是说我们怕死也不是说我们不能死,而是为了胜利考虑,我们必须要在死前发挥更多的作用,击杀更多的敌人。我们要做的是不断地用铁炮射击,在敌人上城后挥刀搏杀,指挥着你们这些志愿兵应对各种场面。所以我

    们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亲自举着檑木滚石往下扔,这些事情只能由你们这些新兵、志愿兵来完成。说句难听的,你们就是炮灰。可是为了胜利,为了守住城,我们只能这么做,战争就是这么残酷的事情啊。”

    “晚上开会时,上面已经交代过了。今天一天都只是试探攻击,织田家的先头部队一边填平护城河,一边等待其他部队完全落位完成包围。明天,才是真正血战的开始。做好准备吧。别给你那勇敢的兄长丢脸。”

    “是!”沉默良久的与三郎含着泪水,沉声应道。眼前那个凶狠军人的背影,也忽然在月色下变得柔和了一些。

    天正十年(1582)6月14日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天下大军的阵地里就响起了号角。浩浩荡荡的大军从营寨里走出,推着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涌向枫叶山城。那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就仿佛奔腾的兽群一样,惊起了周围山林里的飞鸟。而枫叶山城,则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着猛兽的侵袭。

    此时,东城城外,作为主指挥的德川家康却不紧不慢,丝毫没有催促着磨洋工的关东大名们加快速度的意思——因为他自己才打算磨最大的洋工。

    如果说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和雨秋平仅仅是铁哥们,那德川家康和雨秋平就是过命的交情了。他们认识二十四年了,在今川家时期两个人就已经结为挚友。德川家康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冈崎城外下马扶起自己的那个少年。他是一个好人,从那时起就是一个令德川家康羡慕不已的好人——因为他自己注定成不了这样的人。果然,随着德川家康自己为了家族利益而动的私心,雨秋平和德川家康的关系一度决裂。但是当德川信康事件爆发,四处求助却接连碰壁的德川家康走投无路,几乎要失去妻儿的时候,还是那个已经和他决裂的烂好人站出来帮了他——以牺牲自己家族的安泰为代价拯救了德川家。这份恩情和雨秋平对待朋友的态度,德川家康永世难忘。

    可是雨秋平的善良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当年为了救德川信康惹恼了织田信长,最终织田信长赐婚给了他的次子——这埋下的伏笔也在雨秋平本人被织田信长谋杀后爆发了。家督争夺战后,雨秋家和织田家已经势同水火,织田信长号召天下大军围攻雨秋家,雨秋家危在旦夕。德川家康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心地确实自责不已——他始终觉得,是雨秋平为了救他的妻儿,才最终将雨秋家陷入这般境地。

    如果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德川家康,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雨秋家,为了德川家的存续而毫不犹豫地对雨秋家痛下杀手、大义灭亲,从而向织田信长证明德川家不变的忠心。可是德川家康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老谋深算、工于心计的乌龟了。

    他曾以为,一个合格的家督要能做到抛弃一切来保存家族。义理、忠诚、廉耻、亲情、友谊,为了家族什么都可以抛弃。只有做到这般冷酷,才能在乱世里把家族维系下来,为后人传颂敬仰,也是对祖宗和子孙的负责。几十年来的德川家康,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是直到雨秋平救下德川信康后,他才第一认真地审问自己——自己一直以来选择的道路是对的吗?自己舍弃一切保护家族的道路是对的吗?如果他把那些人世间真正美好的事物都

    抛弃了,那他守护下来的家族又还剩下些什么呢?一个麻木的家族躯壳和一群唯利是图、无恶不作的族人罢了。这样的家族,是他想要守护的吗?是他祖上那些忠勇善良的三河武士们想要传下来的吗?

    不,不是的。

    现在的德川家康,反倒觉得自己更像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未经世事、一腔热血的松平竹千代。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可是在做出了这个疯狂的决定后,不顾愕然的家臣们的反对并强行拍板后,心底的轻松和释然却是他几十年来未曾领略过的快乐——这难道就是红叶的心境吗?这就是宁愿舍弃一切俗世之利益,也要守护那些世间美好时的心境吗?

    他要拯救雨秋平的妻儿,还雨秋平那个人情。他要给雨秋平复仇,要向过去那个走上歧路的自己复仇,他要保护那些真正能让家族得以兴旺的可贵之物。

    听起来很荒唐很幼稚很妇人之仁,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雏鸟才会做的决定,却被这个全天下最有城府之一的武士做出了。这一刻,他才终于真正理解了雨秋平的坚持。他望向身后东山上那一望无际的枫树林,喃喃地低声道:

    “红叶,你有在看吗?”

    德川家康已经暗中控制住了东城城外几处地势险要之处,以督军为名把德川家的部队配备到了各个地方,实则则是部署了一条撤退的道路。一旦枫叶山城真的不保,他有把握立刻击破德川军阵地周围一盘散沙的天下联军,在枫叶山城东门外撑开一条通道,让城内雨秋平的家小可以从这里突围。随后掩护他们向南边的山区跑,想办法跑到红叶舰队上逃出生天。

    这个计划是为了拯救雨秋平的妻儿,而德川家康还准备了另一个计划,给雨秋平复仇的计划。

    “田沈先生,还是该叫您上泉大师?”德川家康向那个一身朴素的老剑客低声问道。

    “都可以,无妨了。”田沈健太郎只是随意地颔首,双手背在背后,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大军。备中高松城决堤时,田沈健太郎本来正在四国的山林里修行,得知消息已经是几天后了。当他匆匆赶回近畿时,看到的便是天下大军围攻雨秋殇驻守的枫叶山城的情形。

    “我会把您安排在德川家的使团中,上京都本能寺觐见织田信长,到时候请您见机行事了。根据京都的治安条例,我所有派去的人员,恐怕不能陪您进入本能寺附近。而且织田信长周围戒备极严,想带刀进去几乎毫无可能。”德川家康斟酌着措辞,害怕自己的话会冒犯到眼前的天下第一剑客,“您有把握吗?”

    “有没有剑并没有区别。”田沈健太郎眯了眯眼睛,微微活动了下那已经苍老得布满皱褶的手。再次睁眼时,那极力隐藏却还是散发出的锋芒和杀气让德川家康和周围的侍卫们都感到不寒而栗。

    “老夫赌上这条时日无多的命,也要杀了那个魔头,替天下人请命,也要救我那徒儿。”田沈健太郎的双手同时缓缓地张开,又再次缓缓地握拳,长叹了一口气道,“隐姓埋名后,本以为不再会在乎人间之事,连吾儿战死之日都未曾落泪,谁曾想今日居然会愤怒至斯。织田信长,你这是想毁掉天下万民的未来啊…老夫不会让你得逞的。”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敌忾(5)

    天正十年(1582)6月14日清晨,北城。

    全副武装的守军站在城头上,等待着织田军即将到来的侵袭,与三郎也是其中的一员。那个对他关照有加的老兵刚才说,对面织田军的旗号是河尻秀隆,织田信长黑母衣众出身,也是戎马一生的猛将了——这让与三郎不禁紧张起来。不过他看向身前墙垛边的铁炮手和弓箭手们,却又缓缓地安下了心——这些同样是身经百战的军中翘楚,是名震天下的红叶军,怎么也不会比那些织田军差吧。

    “那里的人站得莫名地有些密集啊,还在那么远的地方…”扒在城垛上瞭望织田家进军的三井纯二感到了一丝丝诡异,对身旁的一个新兵吩咐道,“你去传令,问一问毛利大人,那些东西需不需要留意。”

    新兵点头应诺,转身就要跑向城楼上毛利贵志所在的地方。不过还没等他跑几步,身后的三井纯二就已经喊住了他。

    “不用了,看清楚而。”三井纯二指了指那缓缓散开的密集人群,同时一招手,对城头所有的部下们喊道,“全体卧倒,躲到墙垛后!除了炮组人员,一律不得还击!”

    与三郎对三井纯二的命令不明所以,但是出于对他们中队长的信任,还是立刻和其他人一样趴到了墙垛上。将耳朵贴着墙面,大地的震动也变得清晰起来,与三郎能感到千军万马正在向城池杀来。然而,却忽然有一连串和脚步声完全不同的巨响灌入耳中,紧接着听到的就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与三郎的耳朵感到一阵刺痛,匆忙把头从墙面上微微抬起。下一刻,城墙那地动山摇般的震动和炸响在耳边的碰撞时就险些把他直接掀翻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后,自己已经被烟尘笼罩其中,墙壁上满是灰尘和碎石,耳朵还没有从刚才的巨响里恢复过来,脑袋也晕晕的,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趴好别动!”三井纯二看到与三郎居然想站起来,便再次大吼道,“是敌人的火炮队在轰击城墙!”

    三井纯二说的不错,此刻横在枫叶山城北门外的,正是织田家这数年来打造积攒的两百余们火炮,从三磅炮到十二磅炮一应俱全,在昨天夜里才刚刚运到。和那庞大的数量相比,枫叶山城北门城墙上那20门九磅炮显得是那么势单力薄。

    “目标是敌人的火炮队,还击!”三井纯二小队所在的炮组再卧倒躲过了第一轮进攻后,立刻起身校准,对着地方炮队的阵地就是一发炮弹。与此同时,城头的各门火炮也纷纷闪起火光,和织田军的火炮们对射。有着墙垛的掩护,枫叶山城城头的火炮可以从炮窗里往外射击。即便如此,面对如此十倍的火力压制,枫叶山城城头还是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一片飞沙走石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与三郎竭力扯着嗓子向三井纯二喊道,希望自己的喊声能盖过火炮的轰鸣声和炮弹砸向城墙的碰撞声,“队长!我们该怎么办!”

    “趴着别动!”三井纯二同样大吼着回应道,“不是告诉你们了吗!”

    “我们都趴着不动,敌人爬上来怎么办啊?”与三郎一边老老实实地趴着不敢动弹,

    一边继续大吼着问道。

    “你是傻子吗?火炮还在开火呢谁敢爬云梯?最多就撞撞城门!咱们城门结实得很不怕撞,那火炮也轰不塌咱们的墙,有什么好怕的!”三井纯二趁着一轮炮击间的短暂间隙喊出了好长一段话,“等到炮声停了,云梯架上来了,咱们再起身!”

    “是!”恍然大悟的与三郎高喊着应道,但是马上又因为下一轮的炮击吃了一鼻子的灰。

    织田家的炮击虽然没给城头带来多少伤亡,但是压制的效果还是非常显著的。远程兵非常有限的雨秋军根本不敢让宝贵的士兵冒着火炮的危险去起身射击,只得眼睁睁地等着织田家的冲车、云梯、望台、攻城橹被推到城下。在炮击停止的那一刻,城头的守军就立刻陷入了苦战。

    与三郎好不容易等到炮击结束了,看着周围不少人都起身后,自己也毫不犹豫地爬起来向身后的楼梯角跑去,搬起一根堆放在那里檑木就打算往架上来的云梯方向冲,准备将正在爬城的敌军给砸下去。然而他才刚抬起檑木转过身来,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只见他前方城墙外大约二十米处,立着一个和城头差不多齐平高度的望台。望台上站着十几个铁炮手,其中一个织田家铁炮手,正端着点燃了火绳的铁炮,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方向。下一刻,他就扣动了扳机。

    与三郎在火光一闪的那一刻全屏本能猛地抱头蹲下,在转瞬间和死神擦肩而过。可是他周围同伴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被织田军往台上的铁炮手近距离的射击瞬间击中三人,胸口绽开血花的瞬间就倒了下去。蹲在那里不敢动弹的与三郎用余光瞄了一眼周围,发现有几十座望台被推到了北城城边。织田军仗着自己人多和雨秋家的守军里远程兵少,直接把望台快推到了城墙的脸上,让大批大批的铁炮手对着城墙上的雨秋军射击。猝不及防的大批志愿兵因为并不擅长掩护,被打靶子一样射死在城头。血液很快蔓延开来,渐渐没过了与三郎的鞋面。

    与三郎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同伴一个一个被打倒,而身前云梯的摇动幅度却越来越大——这说明已经有人爬到城头了。那个云梯正对着自己,一旦那个人爬上来,自己首当其冲地就躲不掉了。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只见身旁另一个隔壁街的青年搬着一小块滚石就冲了过去,不管不顾身旁飞来的弹丸,大吼着道:“为了红叶殿下!”

    然而那个青年的运气没有那么好,被两个反应过来的铁炮手一人一枪打中,手中的滚石落到了墙面上,人则被打翻在了地上。与三郎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瞬间涌起,凭着一腔悍勇居然也猛地起身,搬起那个同伴没能砸下去的石头便向墙垛边冲去,同时嘴上也大吼道:“为了红叶殿下!”

    不过举起滚石冲到墙边的与三郎才意识到,保佑了自己一天平安的好运气并不会永远眷顾自己。他正对面那个望台上已经有三个人完成换弹、抬起铁炮对准了自己,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就会一命呜呼。可是到了这个关头,与三郎也顾不得别的了,他心里想的只是要把这石头狠狠地砸向他身前云梯上那个快爬到

    顶端的敌人。

    要死了…但我是为了给红叶殿下复仇而死的!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可以往生净土,红叶殿下在那边也会关照我的!

    “为了红叶殿下!”与三郎声嘶力竭地怒吼道,同时将滚石以巨大的力道摔向了那个几乎要爬到城头的敌军,把他连带着身后的两个人一起一股脑地砸了下去。

    下一刻,身前火光一闪,来不及调整姿势的与三郎绝望地闭眼。然而片刻后,弹丸贯穿身体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惊讶地睁眼一看,发现面前的那座望台正七零八落地坍塌下去,望台上的铁炮手们不知所措地惊呼着、挣扎着,刚才的那三枪也因此失去了准头。与三郎右边一扭头,发现自己身边的炮组正在快速地清膛换弹,这才意识到是他们一炮将那座近在咫尺的望台给直接轰塌了。

    “怎么又是你在发呆?你就是想死是吧!”在与三郎反应过来之前,他又被一把给拉着跪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只大手望他头顶一按,把他摁倒了墙垛后。与三郎抬头一看,才发现正是三井纯二。他一边快速装填着手上冒烟的铁炮,一边对与三郎招呼道,“看到角落那个箱子了没,里面是焙烙弹!你带几个志愿兵一起过去,拿那个焙烙弹来我这里点燃,然后去扔望台,就能把那些望台都点着了!先等我一下!”

    三井纯二说罢,自己又是立刻翻身一枪,击中了云梯上一个快要爬到顶的敌军。随后猛地缩回头来,果不其然立刻就是有好几个望台上织田家铁炮手朝他刚才起立的位置开枪射击。

    “就是现在!趁他们换弹!”成功吸引了注意力的三井纯二狠狠地在背后推了一把与三郎,与三郎也不二话,撒腿就冲向角落,跟三四个同样冲到那边的志愿兵一人拿回两个焙烙弹,靠着墙垛借着三井纯二的燧石点燃了焙烙弹,随后便一股脑地朝着那个望台扔去。

    “别扔那么早啊!你们这些混账!”背靠着墙垛,在枪林弹雨里喘着粗气的三井纯二一边骂着一边重新装填,“扔那么早,落到地上才炸,有什么用?要让他们砸到望台上的时候炸才有用!”

    说罢,三井纯二立刻猫腰在墙垛后快速移动,换到了另一片墙垛后猛地翻身,又是射中另一个爬梯子的士兵,再蹲下躲枪的瞬间再次大吼道:“再来一次!就现在!”

    与三郎等人再次撒腿跑了过去,端着焙烙弹跑了回来,让三井纯二用燧石帮他们点燃。

    “听我数!三,二,一,扔!”三井纯二双手下压,示意部下们不要着急,倒数结束后才下达了指令。志愿兵们不敢抬头,只是一窝蜂把焙烙弹朝着望台乱扔了过去,不过总算是有三发蒙中了目标。爆炸声传来后,望台上惨叫不断,随后便燃起了火光。

    “漂亮!”三井纯二兴奋地一声大吼,几个志愿兵们也是大吼着发泄。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始庆祝,就忽然发现边上的一处云梯口,骤然跃上了一个身背木瓜旗的织田武士!那个织田武士扭头看了一眼,就发现了靠在墙垛后的与三郎等人,立刻凶神恶煞地杀了过来。与三郎只吓得浑身发软,动弹不得。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章 敌忾(6)

    “你们退下去!只管扔焙烙弹和滚石檑木就行了,上城的交给我们红叶军!”三井纯二见状也不二话,立刻放下铁炮、碎石,抽刀就迎了上去,把与三郎和其他几个志愿兵护在身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近了自己和那个织田武士的距离,让望台上的织田家铁炮手不好射击。看着三井纯二英勇的身影,与三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他这一次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在一片混乱中冲向了装焙烙弹的箱子。

    “你们几个,跟我一起来!”看还有几个同伴愣在墙垛边,与三郎立刻挥手向他们招呼道。几个志愿兵被与三郎一喊才如梦初醒,跟着与三郎一路跑去。他们抱回来了十几个焙烙弹,挤在墙垛边——可是现在问题来了,他们不会引火。

    “应该就是这么用的吧…”与三郎拿起刚才三井纯二点火用的燧石,使劲摩擦了一下,立刻引燃了他手上焙烙弹的引线。他于是又快速地点燃了三个,随后和几个志愿兵们一人拿着一个,看着引线逐渐烧到底后,与三郎才模仿着三井纯二刚才的样子,大吼了一声:“三,二,一,扔!”

    三个志愿兵跟着与三郎一起,把焙烙弹扔向了侧边的一个望台。这四枚焙烙弹不负众望,有三枚击中了目标,还有一个刚好落在望台上方铁炮手中间的地方爆开,一下子就把离得近的织田军铁炮手炸得血肉模糊,望台也立刻燃起了火光。

    “好样的!”一旁正在搏斗的三井纯二看到了部下们英勇的表现,不忘勉励一句。而他对面的那个织田武士则因为己方望台的失守而有些分神,刀法一乱就被三井纯二一刀砍中了腰部,随后被他一脚给踹下城去。

    “继续砸!”三井纯二一边迎上又一个登上城头的织田家武士,一边对与三郎喊道,“这几个人你来指挥!”

    “是!”与三郎高声应道,立刻又带着几个志愿兵同伴奔赴堆放檑木和滚石的角落,冒着不断飞来的羽箭和弹丸,将正在爬城的织田军一个接一个地砸了下去。而整片城头上,数目不多的红叶军士兵正挥舞着刀枪,和上城的织田军不断搏杀,志愿兵们则前赴后继地攻击望台和云梯上的敌军。不断有人在织田家的射击中倒下,但是源源不断的志愿兵们仍在用自己的鲜血奋战。

    与三郎在一次投掷檑木后留心看了下城外,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架在北城的云梯要有数百架之多,每一架云梯上都爬满了打着木瓜靠旗的敌兵,就仿佛蚂蚁上树一样密密麻麻地令人作呕。不过城头的雨秋军也没有后退半步的意思,硬生生地把织田家的攻势全部限制在墙垛边。

    “能守住!”与三郎心里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忙里偷闲地看了一眼逐渐走向正中的太阳。

    然而就在这时,轰鸣声忽然又从远方响起。与三郎还没缓过神来,就只见视野中忽然出现了无数的小黑点从硝烟腾起的地方向自己所在的地方飞来,那些小黑点在急速飞行的过程中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了球体大小直冲城头而来。就在这时,在更近的地方同样腾起了硝烟和火光,无数更小的黑点如雨幕一般刷拉拉地撒向城头。

    “卧倒!”

    耳边传来三井纯二声嘶力竭的吼声,与三郎再次全屏本能地抱头就往墙面上趴下,在跪倒在地上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在自己身前飞扑而过的与三郎——他正拼尽全力想要把没反应过来的炮组组长摁在地上——是啊,他说过炮手的命要比他自己的来得值钱。

    下一刻,地动山摇,眼前的景象剧烈晃动,身体也仿佛被震了起来一样,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白一片黑。等眼冒金星的与三郎终于恢复了五感,摸索着爬起来后,他才发现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沾满了血迹,双手摁着的墙面上已经积起了没过手掌的血液。

    他呆坐在原地,深呼吸

    了好久才逐渐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织田家的火炮队和城下密密麻麻站了好几排的铁炮队又开火了,哪怕城头和云梯上有那么多的织田家士兵,它们仍然开火了——不分敌我地将在城头奋战的两军轰成了肉泥。

    与三郎的呼吸变得慌乱而急促,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掩住了嘴,呆呆地看着城墙上的人间地狱。刚才还在奋战的两军士兵几乎全数倒在了城垛边,不少身体被炸得不成人形,其中就包括了他们的中队长三井纯二。而刚才还架在墙上的几百架云梯,也被这次炮击和齐射波及了一大半,无数织田家士兵摔下了云梯,重重地砸在填平护城河的沙袋上,不少还没死透的人正发出求救的惨叫。

    疯了…织田家疯了。

    云梯再次恢复了抖动,也让混乱里的与三郎回过神来——织田军又有人开始爬云梯了!而与此同时,又是无数架云梯被推了上来。哪怕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织田家还是有无穷无尽的兵源——可是红叶军没有啊!

    与三郎慌乱地在城头搜索,试图找到一个红叶军的士兵,可是却发现自三井纯二以下,所有正在城垛边和敌人拼杀的红叶军士兵,无论是涅槃备的人也好、警备部队也好、新兵也好退伍老兵也好,都在刚才的炮击里阵亡了,连一个能指挥的都没有了…

    云梯的晃动越来越剧烈,那个织田军马上就要爬上城头了!与三郎狠狠地一咬牙,搬起边上的一个滚石就向前冲去,大吼着把石头砸了下去:“为了红叶殿下!”

    可是在他砸下这个滚石的同时,他左边的云梯上跃上了一个织田家武士,一眼就盯上了与三郎自己。与三郎瞬间大惊失色,吓得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刀砍了上来。

    这时,斜刺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狠狠地一刀把那个武士给捅翻在地。与三郎定睛一看,发现是那个之前关照他们的老兵。他的右半边脸全是血迹,估计也被刚才的炮击波及了。

    “三井队长已经阵亡,根据指挥条例,第七中队现在由我内田五郎来指挥!”老兵内田五郎看了一眼三井纯二的尸体,没有半点哀悼的时间,就大吼着给城头所有目瞪口呆的志愿兵们下令道。“第七中队下辖的红叶军士兵除了我以外都战死了,已经没有掩护了!所有志愿兵拿起武士刀和长枪开始战斗,守住城头!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给红叶殿下报仇!”

    “为了红叶殿下!”

    内田五郎的一声大吼唤醒了愣住的志愿兵们,眼前同伴的尸体让他们一个个血气上涌,也都回了一声整齐的大吼:

    “为了红叶殿下!”

    几乎是被热血冲昏了头脑,与三郎随手捡起了一把沾满血迹的武士刀,不顾自己丝毫不会武艺的事实,就冲着一个刚刚翻上城垛的织田家足轻冲去。那个人立足未闻,被与三郎一个突袭打得措手不及,脚下一滑就直接摔下城去。

    “我杀人了!”与三郎脑中回荡着这样一个念头。不过此时的他自然不会有闲心去怜悯杀生,他只是有了这样一个感觉——杀人好像没那么难!

    城头的志愿兵们忽然奋起,和登上城头的新一批织田家士兵们拼杀在一起。可是无论他们再由勇气和决心,武艺上的差距还是无法弥补的。一个个志愿兵们倒在城头,整个北城城楼上跃上了越来越多的织田军,雨秋家的守军逐渐不支。失去了那么多作为中坚力量和指挥者的红叶军与警备部队,北城的沦陷已经不可避免。

    就在城头濒临败退之际,雨秋殇从天守阁派出的预备队及时赶到。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两人带着精锐的涅槃备士兵和忍者,浩浩荡荡地杀上城头。

    “弟兄们,再坚持一下!”真田信繁一边把自己手里的太刀舞得虎虎生风,把身前的织田家武士们打得节节败退,一边高声喊道:

    “殿下在安排五之丸到四之丸之间的居民撤离避难,也在安排后勤队转移回四之丸内!我们这里要再顶住一会儿!这里顶不住,底下的父老乡亲就都危险了!弟兄们,咱们就在这里拼命!我们就死在这里!”

    “为了红叶殿下!”

    真田信繁大吼之后,包括与三郎在内的无数志愿兵士兵都悄悄地瞄了一眼城下匆忙撤离的人群。后勤队也是按照住宅区域划分的,那里面就有这些城头志愿兵们自己的家人。与三郎知道,自己的母亲、嫂子、妹妹肯定就都在那里。

    如果这里顶不住,就保护不了家人。死也要死在这里!

    “为了红叶殿下!”志愿兵们再次齐声高呼着已经成为统一口号的那句话,短短的几个字却仿佛能提供无穷无尽的动力。一个个平日里老实本分的百姓此刻却仿佛化身修罗厉鬼一般,满身是血咆哮着杀向了眼前的织田军。

    与三郎此刻就和自己的哥哥与二郎还有另外两个同伴,一起围攻一个上城的织田家武士。那个武士好生了得,随手两刀就砍倒了那两个同伴,舞的刀花让与三郎、与二郎难以近身。可是有一个没死透的志愿兵此刻却忽然用手狠狠地保住了那个织田家武士的脚,一口就往跟腱上咬去。织田家武士吃痛一滑,与三郎和与二郎立刻赶上去一人一刀,却还是被织田家武士挡住。反手一刺,径直捅入了与二郎的腹部。

    “二哥!”与三郎惊得大叫出来,可是与二郎却是闷声不肯,狠狠地用双手握住了织田家武士捅入腹部的刀,哪怕鲜血淋漓也不让那个武士把刀拔出来。与三郎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嚎哭咆哮着一刀一刀胡乱地往那个武士身上砍去。织田家的武士举手招架,手臂的护甲被与三郎乱刀砍掉,砍得血肉模糊,这才好不容易抽出刀来。可是这时身旁又有一个志愿兵奋不顾身地一头撞了过来,抱着织田军士兵不让他挥刀。与三郎终于找准机会,一刀砍开了那个武士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后,终于解决了这个武士。

    此时,绕到了城池东北一座小山岗上的德川家康,正用望远镜观察着北城城头的局势,身后的本多正信也同样拿着一副望远镜。

    “织田军真的狠得下心,不分敌我地让大筒队和铁炮手无差别开火,哪怕牺牲无数人和全军的士气也要换掉北城城头的那些作为中坚力量的红叶军士兵。北城几乎大半的红叶军士兵都没了,现在剩下的只是那些百姓了吧。”本多正信一刻不停地看着城头的血战,嘴里则喃喃地感叹道,“织田军是成功了,现在北城城头已经群龙无首了,有战斗经验的也没剩几个…可是这些百姓…也太悍勇了吧。明明不会战斗,明明死伤多人才能换掉一个织田家的武士,却仍然死战不退…这样视死如归的气势和战斗方式,在下可只在一向宗信徒身上看到过啊。”

    “他们和一向宗信徒不一样。”德川家康放下了望远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主公何意?”本多正信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城头,同时问道。

    “一向宗信徒不怕死,但是他们怕死。”德川家康把望远镜放回了兜里,扭过头似乎不忍心再看下去。

    “这些百姓哪里会怕死?这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啊…”本多正信不以为然地连连摇头,“主公说笑了。”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地老百姓,哪里会不怕死?他们只是更怕失去他们的家人和家园罢了。毕竟这乱世里来之不易的一切,都是红叶给他们的。他们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被剥夺呢?”

    德川家康再次长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走下山岗。城头“为了红叶殿下”的呼唤声,随着风一阵阵地被送来。德川家康明白,那不仅仅是一句口号罢了,而是承载着这些百姓太多的希望与信念。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敌忾(7)

    一直战斗到日头开始缓缓偏西,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同伴,撤退的号角声终于响起了——五之丸内的后勤队伍和居民都已经疏散完毕了。在炮组成员用木桩堵死了炮口后,北城城墙上的守军们在毛利贵志、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的带领下撤下城头。此时,由于德川家康的消极怠工,战斗压力较轻的东城守军得以腾出大量的人手,援助友军撤退。跟着大部队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他看到四之丸北门的大门在自己身后重重关闭,与三郎才脱离般地跌坐在了青石板铺就的大路上。和他一起累瘫在地上的,还有无数隶属于北城守备队的志愿兵。

    与三郎坐在地上大喘气,缓了好久才逐渐回复了行动力。这时他才发现,他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后勤队的人员搀扶到了一个小桌边做好,桌子上摆着一份同样丰盛的午饭。不过与三郎却没有心思去动,而是茫然地起身想要去寻找自己的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哥哥已经在两天里接连离去,与三郎在战场上时没工夫想别的,一停下来却觉得钻心般得难受。他转了几圈,在另一个街角里发现了父亲,一言不发地扑入父亲的怀中就开始痛哭起来。文助愣了一下,没有多问,却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只是静静地用手抚摸着孩子的背部,宽慰他的情绪。

    就在这时,聚在角落里的志愿兵们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大家回头望去,发现是那个叫做内田五郎的老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的脸上和右半个身子都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看来也是伤的不轻。

    “北城守备队队长毛利大人的命令。”内田五郎扬了扬手里的白纸,同时自己唏嘘不已地咧了咧嘴,“我当年跟随殿下征战时,毛利大人还是个连长枪都用不利索的小伙子啊,如今都成了校尉连长了。”

    “北城守备队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第七中队,在先前的战斗里共减员87人,其中包括除内田五郎以外的全部红叶军士兵和警备部队,被判断失去了有效作战能力,现由内田五郎接任中队长,转为预备队,在四之丸街区内待命!”

    内田五郎宣布完命令后,所有人的神色都瞬间阴沉下来。四之丸的城头不断响起铁炮和火炮的轰鸣声,一墙之隔的五之丸街区内也有不少志愿兵仍在巷战,可是他们却帮不上忙了——只是一天半而已,就死亡过半了。那么多熟悉的街坊和邻居,永远醒不过来了。

    “成为预备队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了,等到四之丸城墙沦陷时,我们中队就要转入巷战,掩护守军、居民和后勤队撤离!”内田五郎扯着嗓子继续宣布道,“为了保证指挥畅通,现在要从你们这些志愿兵里选出几个表现英勇的人担任小队长,接替阵亡红叶军士兵和警备部队的职务!”

    “文助!”内田五郎第一个就点到了父亲的名字,让与三郎吓了一跳。文助立刻松开了怀里的儿子,应了一声“到”,便站到了队列之前。与三郎愣愣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不知道那个懦弱到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砍死也不敢还手的人,是如何和“英勇”沾边的。以至于自己的名字也被点到时,与三郎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们几个就是之

    后的临时小队长,我会把所有人都重新编组,到时候你们要听我的命令,率领好你们的部下。”内田五郎向众人吩咐道,可是大家却都只是无精打采地听着。内田五郎见状长叹了一口气,随后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都打起精神来!你们要让之前死去的兄弟们都白死吗?”

    “我们要再撑三天,17日红叶军就能回来,我那俩孩子都在红叶军里服役,等到他们都回来了,枫叶山城就有救了。”内田五郎摘下了头盔,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大半都已经斑白,“可是撑不到三天,就什么都没了。枫叶山城丢了,几万红叶军的家里人就都落在织田家手上了,你让他们还如何战斗?枫叶山城丢了,夫人、少主和少夫人他们也都要落在织田家手上了,你让红叶军如何敢来救我们?守不住枫叶山城,什么都没了。织田信长那厮的乱捕令你们也都看到了,若是让那几十万关东来的蛮子武士进城,城里几十万父老乡亲们,能活几个?你们背后的不是别人,都是你们自己的父母妻儿!你们不在这里拼命,谁拼命?”

    “我这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快干不动了,但是我知道这个时候只要我还能走得动路,我就必须出来。”内田五郎又是长叹了一口气,甩了甩远不如当年灵活的手,“但是红叶殿下生前不知道多少次教导过我们,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要去保护那些依靠我们的人!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今天哪怕是死,我们也要死在战斗里。哪怕是多撑一刻钟,父老乡亲们能活下来的机会也多一刻!哪怕是为了给已故的红叶殿下复仇,我们也不能这幅没精打采的样子!都给我振作起来!”

    “为了红叶殿下!”内田五郎振臂高呼。

    “为了红叶殿下!”第七中队的残兵败将们用整齐的一声大吼喊出了心中一切的丧气、悲哀和伤痛,留下的只有战至最后一刻的信念。

    此时,五之丸城墙上。

    “轻松啊,半天就拿下了外墙。”河尻秀隆抱着双臂,悠闲自得地对身旁另外几个织田家的武士笑道,“一堆没上过战场的农民,凭什么和我们身经百战的精锐斗?”

    “主公事先给我们留下的战术真管用啊。”太田牛一回想着织田信长当时在大军开始进攻前发来的命令,仍然不禁啧啧赞叹道,“盯着红叶军的兵打,哪怕要误伤友军也要打。这些百姓说白了就是乌合之众,没有红叶军的人做中坚,根本不是一合之敌。等我们把红叶军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城也就弹指可得了。”

    “五之丸城头的抵抗还是很顽强的,河尻大人和太田大人还是小心为妙。”堀秀政作为参加过石山御坊围攻战的一员,非常谨慎地提醒道,“那样的气势,简直不下于一向宗的信徒了。”

    “就是那帮秃驴来了我也照样一起灭了,更何况这些人连头都没剃。”河尻秀隆冷笑了两声,看着在城内快速推进的织田家士兵们和正努力把火炮推入城内的大筒队,“今天入夜前,我就要把四之丸拿下!”

    河尻秀隆并不是在随意夸口,事实上,他的确有着狂傲的底气。当织田家两百余门火炮被推入城内,对着四之丸城头开始狂轰乱炸后,枫叶山城的四之丸也陷入颓势。

    有了之前北城的经验,红叶军的士兵在城投战斗时已经顾虑重重,生怕被织田家不分敌我的射击击中。不过无论再怎么提防,这一切还是不可避免的,当织田家的武士跳上城头时,红叶军总是要应战的。

    织田家的铁炮手和大筒队就认准了那些武艺精湛的红叶军士兵,一旦他们在墙垛边战斗,就会不由分说地无差别射击,将红叶军的士兵击倒在血泊里。虽然这样的打法同样很伤害织田家的士气,但是谁叫织田家这边人多呢?四十万大军对上城内的万余红叶军又哪里会怕消耗?哪怕一支备队被友军打得怨声载道、士气崩溃,大不了就换一支备队嘛。可是红叶军的士兵,可是结结实实地死一个少一个。

    然而令织田军始料未及的,是雨秋家守军发动的大规模巷战。枫叶山城是座巨城,里面有着数不胜数的屋敷,也提供了巷战的绝佳场所。志愿兵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神出鬼没地在街巷里不断出没袭击,打得织田家的攻城部队苦不堪言。蜂屋赖隆和金森长近被弄得不厌其烦,最后索性选择一个房屋接一个房屋地逐一排查,清剿雨秋军的游击队,终于把他们成片成片地从街区里赶出。织田家的部队封锁了四之丸的几处城门,想要把这些游击队困死在五之丸的城区里剿灭,可是却被他们接二连三地逃到了东城,从迟迟未能封锁的东城四之丸城门里撤入四之丸。

    “德川殿下在搞什么?”被这消息气得不起的河尻秀隆气势汹汹地策马来到了东城,发现德川军的各支备队都在无精打采地磨洋工,明明占住了最重要的进攻阵地,却连半点像样的攻势都没有发起,反倒是把身后关东大名的部队全部给堵在了后面。眼看着大批大批的雨秋军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撤回门内,却毫无表示。

    “派使者告诉德川殿下,要当着德川家家臣和士兵的面说:‘如果所谓的‘三河男儿’就是这么打仗的,那他不如现在就把位置让出来,给娘们上都比他打的好。’”河尻秀隆让使者带去了武士间最恶毒的奚落,试图用激将法鞭策德川家康奋战。然而不久后,那个使者却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大人,德川殿下回话了,说他随时准备把位置让出来,不知道河尻大人要派哪支女子军上?”

    不过,无论德川家康再怎么拖延时间,四之丸城墙的沦陷还是不可避免。四之丸没有五之丸那样完善的防御工事,火炮和射击孔的数量都非常有限,在织田军压倒性的火力优势面前几乎难以还击。而城下的住房,又给进攻者提供了太多隐蔽的场所。随着红叶军战兵的不断减员,城头有经验的红叶军也越来越少,群龙无首的志愿兵们越来越难以承担防御的重任。失去了指挥者和中坚力量的志愿兵们即使拼力抵抗,还是败下阵来。在入夜时,织田军已经站上了四之丸的城头。随着后勤队和居民的大规模转移,四之丸内的巷战也即将爆发。

    天正十年(1582)6月15日凌晨,当天色刚刚亮到足以支持进攻时,天下大军的进攻号角声便吹响了。这些装备精良、久经沙场的士兵们扑向了四之丸内的城区,迎接他们的是与三郎等由枫叶山城百姓组成的志愿兵巷战部队。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敌忾(8)

    “正式总攻发起一天,就打下了两道城墙啊…”

    天正十年(1582)6月15日凌晨,站在四之丸城头的德川家康不安地看着已经爆发激烈战斗的街巷,心中却愈发担忧起来:

    “五之丸是防御设施最齐全的城墙了,越往里面防御性能越弱。五之丸和四之丸都被在一天之内突破了的话,剩下的那几道城墙怕是也顶不了多久啊…红叶军最早6月17日能到,真的发动解围作战怎么也要6月18日了…剩下的城墙根本撑不住三天的吧。”

    “兵实在是太少了,死一个少一个,织田家那不分敌我的打法当真歹毒…缺乏战斗经验的百姓无论多么勇猛,也不是正规军的对手,一向宗不已经证明了吗?只要军队不计伤亡,再配上这么多的火炮,无论如何也是顶不住的,那可是四十万天下大军啊……老实说,枫叶山城靠着万余拼凑起来的士兵和百姓抵抗两天已经很让人惊讶了。”

    德川家康皱着眉头捏着自己的指关节,开始思索着该如何与城中的雨秋家守军建立联系,掩护他们撤退了。

    “今天就能把本丸给拿下来,然后晚上放火烧了天守,这仗就算赢了。就用主公的战术,根本不知道怎么输!”北城的河尻秀隆则更为自信,一边拍着胸脯一脸夸耀道,“五之丸和四之丸才顶了一天,这三之丸、二之丸、本丸加起来给他们算一天,也算是够意思了吧?”

    河尻秀隆的话引起了蜂屋赖隆、金森长近等人的一阵大笑。也正是被他们笑话的雨秋家守军,此刻正在大街小巷里做着殊死的搏斗。

    老兵内田五郎此刻正在四之丸靠近大道的一处街区里,躲在后面指挥着部下们且战且退,拖延织田军进攻的步伐。老实说,这样的战斗方式让他非常不习惯。从他在尾张时期追随雨秋平开始,无论是作为列兵、班长还是排长,他永远都是身先士卒地带领着同伴。他也一直信奉着一点:“跟我上”永远比“给我冲”更能鼓舞部下的士气。

    但是在昨天夜里的临时评定会议里,雨秋殇亲自到场,反复告知全城的红叶军士兵千万要注意控制伤亡。内田五郎这才知道,不仅是他所在的北城遭遇了无差别的攻击,西城和南城的打法同样如此。织田军明显就是在刻意针对红叶军士兵发动进攻,哪怕要赔上数倍于此的伤亡也无所谓。一万五千余红叶军士兵和警备部队,在一天的战斗里就已经损伤过半,其中作为核心指挥者的1200涅槃备战兵更是伤亡了700人。内田五郎环顾会场,才发现这话一点都没有夸张——昨天还能看到的不少涅槃备的老面孔今天已经全部不见了。

    如果再这样战损下去,红叶军士兵很快就会消耗殆尽。到时候全城这十几万志愿兵将完全无法指挥,成为一盘散沙。

    “为了红叶殿下。”内田五郎心中默默念叨着这句话,雨秋殇在会议上说过的那句话,“也要活下去

    ,指挥到最后。”

    “大人,西边的仓库里冲进来几个人!”在内田五郎想着这些的时候,与三郎忽然从房间外推门进来,手上的长刀上沾了不少血迹,“都是好厉害的武士!我们应付不过来!”

    如果是过去,内田五郎这个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喊一声“好,我这就过去”,不过现在,他却只能非常别扭地对另外一个小队的士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跟过去支援。同时,下令另外边上一栋宿屋里的小队往回退一点,以免被包了饺子。

    然而,随着西边仓库里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内田五郎意识到他的部下们正被人打得节节败退。而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闷哼或是惨叫,更是让内田五郎的心抽搐般得疼。终于,他没办法再忍着作壁上观,而是抽刀在手,快步就向那个仓库冲去。

    然而他刚刚出了这栋屋敷的门,多年征战的嗅觉立刻让他意识到不对。他猛地向前一扑接了一个前滚翻,几乎在同时身侧就响起了枪声,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志愿兵被一枪打倒。内田五郎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仓库边的围墙后,看着部下倒在街道上的尸体,恨恨地一握拳——这条街道刚刚明明都来来往往好几队人了,可是那个埋伏的狙击手一直没有开枪——他就是发现了那个屋敷里有红叶军的士兵在指挥,所以宁可放过这么多射击目标,也要狙杀自己。

    “那边的中队在干什么,这么久都没发现这里有一个狙击手。”内田五郎一边咒骂了一声左边街区的那个中队,一边快速地向仓库里冲去。之间在仓库的大门口,十几个志愿兵正在奋力抵抗三个织田家武士的进攻,只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那三个人装备精良,刀法精湛,以内田五郎多年征战的经验来看,这多半是哪个城主的旗本队,但是他依然毫不犹豫地舞刀迎上。

    “文助,与三郎,打他的腿!”内田五郎一边用刀扛开最右边那个织田家武士的下劈,一边对文助、与三郎父子喊道。刚才一直不知该如何反击的志愿兵们有了指挥,瞬间就有了主心骨,两三刀向那个武士刺去。那个武士被逼的连连后退,内田五郎趁势一个箭步一刀刺了上去,却被另一个织田家武士的格挡给挡开了,刀锋仅仅是划破了那个武士的腿部。

    “切…”内田五郎啐了一口,心中骂骂咧咧地碎碎念了一句,“要是年轻个十几岁,你刚才已经死了…”

    “这里有个武士!”他对面那个踉跄后退的织田家旗本反应过来后,立刻朝着门外大吼了一嗓子,“红叶军的武士!”

    “什么鬼…”内田五郎骂了一句,又是一刀砍了上去,“你们织田家有这么丢脸吗?见个武士都要大呼小叫?你们织田家的武士就只能欺负欺负我们百姓了?”

    然而,面前的那三个织田家武士却没有应敌的意思,而是一起朝着仓库边缘闪去,让开了身后的大门。内田五郎一下子反应过来——估计正对着门的方向还有织田家

    的铁炮手!他匆忙向左一个箭步,把自己的身体拉到和那三个织田家武士几乎重合的地方,想要让射击的织田家铁炮手投鼠忌器——他想多了。门外瞬间响起三声轰鸣,好险才没集中内田五郎和他面前的那几个织田家武士——织田家的铁炮手为了杀红叶军,完全不把自家武士当人看啊…

    不过这三枚弹丸没有打中内田五郎,却一枪打到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志愿兵腿上,他哀嚎了一声就倒在了正对着大门的地板上。此时,织田家的三个五十和内田五郎带着的十几个志愿兵都躲在了仓库边缘,这里是门外狙击手射不到的地方,可是那个志愿兵却倒在了远处,在血泊里不断挣扎,向内田五郎这边伸出了手,哀嚎着求助道,“大人!救我啊!”可是内田五郎知道自己一旦出现在对方铁炮手视野内就会被狙击,一时间也只得愣在原地不动。

    刚才那两个没被划伤大腿的织田家武士看到有机会,立刻提刀就朝那个倒在地上的志愿兵冲去。那个志愿兵手足无措,只是绝望地大叫等死。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内田五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向着那个志愿兵冲去,把自己暴露在了铁炮手的射击范围里。他一边挥刀刺向其中一个织田家武士,同时左手抡圆了就是一个摆拳,几乎在瞬间击中了两个织田家武士。然而,也就在这时,门外的三支铁炮一齐开火,把内田五郎和两个织田家武士一起打倒在了血泊中。

    “大人!”文助和与三郎等人见状大惊失色,但是连日的战斗已经让他们没有那么慌张了。哪怕队长被打倒在地,他们也没有乱了方寸,而是先一拥而上砍死了面前那个受伤的织田家武士,随后才快速地趁着铁炮手换弹的间隙把内田五郎和那个到底的志愿兵给拉到了安全的地方。

    与三郎匆忙俯身检查内田五郎的伤势,却发现弹丸径直命中了腹部,血液涓涓地流出,眼看着已经活不成了。

    “文助…”弥留之际的内田五郎也不忘了履行自己最后的职责,看向了刚刚砍死那个织田家武士的文助,“你来接替第七中队的联络和指挥…晚上开会时,跟六中队的人一起走,他给你带路。”

    “大人!”部下们个个都是急出泪来,可是门外却也响起了织田家士兵们“仓库里有个雨秋家武士的呼声”,紧接着便从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在赶过来。

    “别管我,往后退,退到屋敷里,那里地形好。”内田五郎不由分说地赶走了他的部下们,随后坦然在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里迎来了自己的最期。

    “活下去…控制伤亡…对不起啦少主,这命令我没能办到,第七中队现在没老兵指挥了啊…他娘的,这是我跟随红叶殿下这么多年来接到过最难执行的命令啊…”内田五郎最后咳出了几口血,心里满是腹谤地抱怨道:“我们红叶军…从来都不会看着弟兄去死,永远都是习惯自己挡在前面的啊…”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敌忾(9)

    巷战在继续,而红叶军士兵还在不断地流血。哪怕雨秋殇再三强调了要控制伤亡,可是在织田家那样专门针对红叶军士兵的攻击方式下,红叶军的士兵又怎能幸免?而其中,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和内田五郎一样,习惯了为了救同袍兄弟豁出自己的性命,这二十年来养成的军魂也岂是一道命令就能改变的呢?

    随着红叶军士兵的接连阵亡,越来越多的中队乃至大队失去了全部的红叶军士兵,只得从志愿兵里选拔临时的队长来接替指挥,战斗里已经大大下滑。而雨秋家守军的战线,也被不断压缩,直至天正十年(1582)6月15日中午时,被全部驱赶回三之丸内。织田军马不停蹄地展开了对三之丸城墙的侵攻,雨秋殇不得不把所有还勉强有战斗力的分队全部拉上城墙——他们一大半都来自原来的东城守备队,因为德川家康指挥下的关东大名们并没有采取重点击杀红叶军士兵的方针,所以东城守备队还保留着较为完整的建制。即便如此,三之丸城头也立刻陷入了苦战。

    此时,三之丸内侧城内,北城守备队第一联队第三大队第七中队剩下的五十多个残兵正靠在墙垣边休息。两天前还有一百六十多人的他们,如今只剩下三分之一,基本上也是人人带伤,连中队长都换了两任。这样恐怖的伤亡比例已经远超普通军队的忍耐程度,可是枫叶山城的志愿兵们却靠着那顽强的意志还在坚持着。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为他们的红叶殿下复仇而战。他们知道,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乡和身后的父母妻儿而战。他们不能败,不能退,否则什么都没了。

    与三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两条裤子上沾满了血迹,一把砍缺了口的刀草草地别在腰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与三郎是绝对不会相信自己那个胆小怕事的父亲,就在不久前还在街巷里奋力拼杀,亲手斩杀了两个敌人。那可是凶神恶煞的敌方武士啊…自己的父亲明明连两个拿着菜刀的乱兵都怕,不敢出来保护爷爷奶奶,如今却又为什么如此勇敢?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文助注意到了孩子的视线,却没有明白孩子的目光,只是对与三郎低声吩咐道:“三郎啊,到时候若是我也战死了,就由你来接替第七中队的队长。听命令你只需要听那边那个骑在马上的佐藤大人的命令,然后我问了第六中队的那个大人,他说若是要召开评定会议的话,他会带着我们中队的人过去的,你跟他走就行。”

    “父亲…”与三郎还想再开口,却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定睛看去,发现来的人是雨秋殇的亲信侍卫真田信繁,似乎是来传令的。只见他清了清嗓子,就在马上高声喊道:

    “所有志愿兵听令,三之丸的街区和二之丸的城墙就是我们最后的阵地里!现在二之丸墙内已经挤满了避难的居民、后勤队和伤员,再也塞不下了!我们已经退无可退!如果二之丸的城墙被

    突破的话,我们将没办法保护百姓了!”喊完之后,真田信繁马不停蹄地又继续往下一处志愿兵聚集的地方策马而去,一遍一遍扯着沙哑的喉咙大胜喊着命令。

    “所有志愿兵听令…”

    所有的志愿兵听到消息后都是默然无语,现在等在城墙内侧休息的中队,基本上都是失去了所有红叶军指挥官的残兵。他们望向了二之丸的城头,依稀可以看到城头的楼梯边也挤满了百姓。一旦二之丸城墙沦陷,什么都完了。家园也好、亲人也好、这座城也好、雨秋家也好…雨秋平十几年来替这些百姓创造的一切,也将灰飞烟灭。大家没有多做交流,只是默默地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在申时三刻,三之丸的城墙也宣告沦陷。红叶军最后的士兵在城墙上流干了自己最后的血,15000红叶军和警备部队的士兵现在只剩下2000人不到了,涅槃备派去各个部队里担任指挥官的士兵更是所剩无几。几日的守城战里,他们足足给织田军造成了超过40000的伤亡,可是人多势众的织田家却没有半点停止进攻的意思。从山阳道、山**和西海道赶回的部队正在路上,等到他们都抵达了又是一大批军队,织田家根本不愁人手。以天下之力围攻一家,又哪里会在乎伤亡呢?

    此时,三之丸北城城墙上,织田家的武士已经彻底放松了下来。连最为谨慎的堀秀政,此刻也找不到任何担心的理由了。

    “在战场上发现的红叶军尸体已经过万了,红叶军剩下的还能战斗的士兵应该不过三千了吧。”山内一丰看着目付送来的数据,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他以前和雨秋平算是有一份交情,看着雨秋家陷入如此境地,不禁有些唏嘘。

    “少主要我们把大部分的大筒都运过淀川,一小部分的大筒调往城西南的工事上,要开始部署防御,准备应对红叶军回师后的反攻了。”堀秀政一边看着大筒队拖拉着一门门大筒向着城外走去,一边开口道,“后续的进攻可就没有大筒的掩护了。”

    “还要什么掩护?红叶军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十几万百姓了,连散兵游勇都算不上。”蜂屋赖隆大笑着指向了三之丸街区内那些藏匿于房屋之中准备继续抵抗的雨秋家志愿兵,他们笨拙的行动和部署令蜂屋赖隆憋不住笑,“你们猜猜他们能挡多久?撑得到日落吗?”

    “最多两个时辰。”河尻秀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得到了织田家众人们的一片附和。这时他们还不会想到,他们眼里那只能支撑两个时辰的软弱百姓,将会用自己的意志和鲜血创造怎样的奇迹。

    织田军在攻陷了三之丸城墙后,没有片刻停留,立刻就扑向了三之丸内的街区。面对如狼似虎的织田家精锐,失去了红叶军士兵领导和指挥的志愿兵们,几乎在转瞬间就陷入了苦战。第七中队驻扎的一处歌舞厅就

    在三之丸内北部,首当其冲。

    “文助叔,北门有人在撞门,我们拿着椅子和桌子在堵门,但好像快堵不住了!”

    “平介,你再带3个人去帮忙!”

    “文助大哥,南门也有人来了!好厉害的武士,门口人手不够啊!”

    “鸟之助,你快带着你的人去堵门!”

    “文助,西边的厕所里有人闯进来了,快到走廊了!”

    “你赶紧带着这里剩下的所有人都过去帮忙!千万不能让他们绕到北门后面!”

    与三郎此刻正站在他的父亲身后,看着父亲笨拙地效仿着三井纯二和内田五郎的样子在指挥,从小到大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背影是这么可靠和让人心安。可是还没等他多享受一会儿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融洽下来的父子关系,二楼的窗户边就忽然传来了尖叫声。文助二话不说立马起身,带着与三郎就往那边跑去。

    他们冲到窗口时才发现,有一个织田家武士不知道怎么办到的,居然从墙上直接爬到了二楼,踹开了窗户杀了进来,把一个志愿兵当场砍翻在地。

    “三郎,我们上!”文助大喊一声,也不等与三郎反应,当先就是一刀砍了上去。那个武士非常不屑地随手一挥刀,就把文助的刀给挡开。与三郎见状一咬牙,猛地向前一窜,同时挺身向那个武士刺去,却被一脚踢翻在地,滚出去了好远。等到与三郎爬起来时,文助已经和那个武士扭打在了一起。但是那个武士力气明显大了不少,把文助摁在地上。与三郎匆忙拔刀起身冲过去,那个武士见状也捡起刀来要砍向与三郎的双腿。文助情急之下抬手挡刀,半根手掌被直接砍断,但是那个武士也被弄得一个措手不及,被与三郎一刀劈到了肩膀上,瞬间就是鲜血飞溅。与三郎被反作用力震得掉了刀,匆忙弯腰去检刀,而那个武士被砍得往后滚了两圈,想要挥刀还击,却又被文助抱住了胳膊。武士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肋差就捅进了文助的腰部。

    “爹!”与三郎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大吼着一刀刺了上去,从武士的脖颈穿入,一刀把他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与三郎匆忙跪下来检查文助的状态,徒劳地撤下袖子摁在文助的腰上给他止血,却没有半点作用。此时,整个屋内都传来了打斗声,大门仿佛已经被突破,楼梯上嘎嘎作响。而在屋外的街道上,同样能听到织田家大军进攻的声音,歌舞厅内的第七中队已经是走投无路。

    “让大家躲到二楼的隔间…”文助的声音颤抖着,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道。与三郎含着泪水替父亲传递命令,随后背起父亲,跟大家一起逃入了狭窄的隔间里。片刻后,织田家军队就围了上来。隔间里仅剩的二十几个志愿兵们用隔间里的柜子拼命地堵住大门,而门外的织田军则在不断撞门。而与三郎则抱着还在不断失血的父亲,泣不成声。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敌忾(10)

    “爹!”与三郎抱着父亲,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不断流逝,嚎哭着骂道,“您怎么现在这么勇敢啊!当年爷爷奶奶被砍死的时候你怎么不勇敢啊?为什么啊?害得孩儿讨厌了您那么多年啊!”

    “咳咳…”文助又重重地咳了两口血,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孩子,竭尽全力缓缓抬起手,抚摸着他的脸庞。

    “因为当时爹爹要保护你们啊…你们三个孩子都还小,爹爹冲上去拼命死了,你们谁来照顾…”文助的嘴角淌着血,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被这个男人缄口不言十余年的内心,“但是爹爹当年无论多努力,还是没办法保着你们在这乱世活下去啊,当时爹爹自责地恨不得没有生过你们,白害得你们遭罪。”

    “所以红叶殿下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记在心里。他救了我们全家,让你们不至于饿死。红叶殿下就是让我立刻就死,我都不会说半个不字。一是为了报恩,二是因为不用再担心了,我知道有红叶殿下在,你们都能在枫叶山城里好好地活下去,又哪有什么牵挂?自那以后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但是人可不能忘本啊,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红叶殿下给的。我们这么多年的太平幸福日子,也都是红叶殿下保护的。现在红叶殿下被织田信长害死,那魔头还要对红叶殿下的妻儿下手。我文助就算再不是人,这个时候也不能对恩公的遗孤见死不救吧?哪怕赌上这条命,也要报答红叶殿下当年救了你们三个和你们娘的恩情啊。”

    “之前十几年,一直都是红叶殿下和红叶军在保护我们。现在红叶殿下被害死了,红叶军也都战死在我们身前了,轮到我们去保护他们了,轮到我们自己保护自己了,轮到我们自己保护身后的父老乡亲和妻儿了…这座城也好,这么多百姓的日子也好,都是红叶殿下究其一生给的…哪怕是为了红叶殿下,我们也要守住这座城,守住我们自己的太平…”

    文助的手无力地垂下,口中又涌出了两口鲜血。他的嘴张了张,最后归于沉寂,似乎是有最后一句话想说,却已经说不出来了。

    但是与三郎已经知道了他最后想要说的是什么,隔间里所有静静地听着文助说完遗言的人也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与三郎静静地合上了父亲的眼睛,缓缓地站起了身,和室内所有的志愿兵交换了视线。大家都是用衣服随手擦亮了兵器,随后一起点了点头。门口顶门的两个志愿兵见状立刻撤开了身子,任由织田家撞开了门。

    然而冲入室内的织田家迎来的却不是二十几个丧失斗志的待宰羔羊,而是一群眼里冒血、视死如归的战士。

    “为了红叶殿下!”

    这句话里寄托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记忆,寄托了全城上下百姓人生的一切。有感恩,有悲伤,有愤怒,有绝望,也有希望…以至于这短短一句话,就可以唤起全城上下无数彼此不同的百姓们心底里压抑着的最深沉的情感与力量。那一刻,所有的人感同身受。千言万语,汇成这一句话。

    志愿兵们大吼着杀向了猝不及防的织田军。

    不知是从哪里最先开始,全城上下都响彻着“为了红叶殿下”的呼唤。每一个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志愿兵们,为了保护身后的

    家乡父老、为了保护这座城、为了保护红叶殿下的妻儿、为了给红叶殿下复仇,都疯了一样地喊着那句话,攻向了面前的织田军。

    更令织田家始料未及的,是枫叶山城二之丸北门的突然打开。雨秋殇本人带着所有剩下的红叶军士兵和大批的志愿兵忽然冲出,高呼着“为了红叶殿下”,杀向了正在逐一围攻街区的织田军。织田军里没有人料到雨秋军居然还会开门反击,顿时被打得手足无措。

    一片混战里,前野之男作为织田家的资深武士,此刻正站在一线抵挡与雨秋军拼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之中。作为一个刀法精湛的武士,眼前的这些志愿兵们论武艺,加起来也不是他一合之敌——前野之男可是在和北畠具教的旗本队的刀战里都不落下风的。然而,这些志愿兵们以命搏命的打法,却让他有些疲于招架。

    “为了红叶殿下!”正面的一个志愿兵高呼着挺枪刺来,被前野之男随手削断了枪尖。

    “为了红叶殿下!”侧面又是一个志愿兵挥刀砍了过来,前野之男一个上挑就把他握刀的手给砍得鲜血淋漓。

    然而这时,前野之男的头部却遭遇了一下重击。他斜眼一看,发现对面那个被削断枪尖的志愿兵拿着枪杆砸向了他的头盔。虽然对前野之男没什么伤害,但还是让后者不快地低吼了一声,反手一刀刺入了面前这个志愿兵的腹部。

    “为了红叶殿下!”那个被刺中的志愿兵呕着血又大吼了一声,使劲一扭腰,横着倒了下去,宁可忍受着剧烈的绞痛也绝不让前野之男轻易拔出刀来。

    而这时,前野之男左侧的另一个志愿兵又是大吼着“为了红叶殿下”一枪刺了过来,前野之男赶紧抬起胳膊一下子把那枪夹入腋下,随后一挥拳把那个志愿兵打得头破血流。

    “为了红叶殿下!”

    又是一声大吼,把前野之男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被他砍伤双手以至于无法握刀的志愿兵猛地扑了上来,张嘴就往前野之男的脖子上咬去,狠狠地咬掉了一大块肉。前野之男抽出肋差,一刀捅入面前这人的腹部,把他给顶飞了出去。然而这时,左边那个被打得头皮血流地志愿兵又喊着“为了红叶殿下”扑了上来,拳打脚踢地往前野之男身上招呼。

    “为了红叶殿下!”

    身下又传来一声大吼,前野之男已经被这喊声吓得心惊胆战。一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倒在地却没有死透的志愿兵拿起那根被削断在地的枪尖狠狠地刺入了前野之男的小腿里。

    前野之男忽然感到了恐惧,眼前这些志愿兵的打法,简直和一向宗那些念着佛经的不要命信徒一样恐怖。前野之男也参与了对一向宗的战斗,在长岛合战里斩获无数。他对于应付这些战力不强但是信仰非常坚定的百姓很有心得,也传授给了不少武士——那就是千万不要被对面视死如归的气势所吓倒,你心中要坚信他们所信奉的信仰都是虚妄的…什么为法主而死就能往生净土,什么不需要修行也可以超度,都是骗人的。

    “为了红叶殿下!”

    身旁的大吼继续传来,一个又一个的志愿兵飞蛾扑火般地扑向前野之男。

    这些乱民们的信仰也是假

    的,不存在的…前野之男心里不断默念着这样的念头,想要坚定自己的斗志。

    “为了红叶殿下!”

    又一个已经被砍得鲜血淋漓但还在坚持战斗的志愿兵用头撞向了前野之男的盔甲。

    假的…假的…前野之男不断地自言自语。

    “为了红叶殿下!”一个眼睛已经被戳瞎的志愿兵士兵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肋差扑了上来。

    “为了红叶殿下!”一个半边脸都缠满了绷带,一看就上了年纪的志愿兵老爷爷轮着棍子砸了过来。

    “为了红叶殿下!”

    “为了红叶殿下!”

    ……

    一声声狂吼,宛如铁锤一般砸向前野之男的意志。哪怕身上的盔甲不会被穿透,但是他的意志已经被砸得千疮百孔了。他说服不了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眼前这些志愿兵们的情感是假的。他们所有的情感——因红叶殿下被害的愤怒、想要为红叶殿下报仇的憎恨、守护自己家园和父母妻儿的决然、对来之不易的幸福的惋惜和留恋——所有的情感,都混在在这一声声狂吼里,如洪水般向织田军汹涌而来。几十万人的大吼,在这城里不断回荡。那是一股足以吞噬一切的不可战胜的气魄,那凛然正气令前野之男和无数织田家的士兵感到胆寒。

    无论打倒多少次,只要还剩一口气,也要爬起来用牙齿和拳头去攻击敌人;无论被杀死多少人,只要还有一个活人,枫叶山城的抵抗就不会停止——这根本不是一座可能攻陷的城,除非你把这里的几十万人都杀尽。每一个市民都会狂吼着那句话,豁出自己的生命攻向一切入侵者,向他们复仇,

    “为了红叶殿下!”

    在全城上下声嘶力竭的大吼里,包括前野之男在内,大批大批织田军的士气彻底地崩溃了。他们胡乱抵抗了几下,好不容易挣脱了志愿兵的纠缠,二话不说就纷纷转身逃去。这是很多武士在战场上第一次逃亡,因为他们害怕,再不逃的话他们就会被那愤怒撕成碎片。几十万人的怒吼——那不是人类能够承受的压力和力量。

    溃退的潮流蔓延到了整个二之丸西北,一整队一整队的织田家备队在那视死如归的反击前狼狈逃窜。雨秋家守军一鼓作气,直接三之丸西北城区内所有的敌军给赶了出去,甚至拿回了三之丸北段和西段的城墙。

    “成何体统?”此时,刚刚完成城外工事修筑的柴田胜家一进城,就在三之丸西南角的望台上,气恼不堪地看到了织田军的败退,“堂堂主家精锐,被这些乱民打得溃不成军?”

    “传令,由我来接过所有指挥权,他们连打仗都不会,就由我来!”柴田胜家骂骂咧咧地低声啐道,“本来都不想好好参战了,这些后生可真的不让人省心啊。”

    “殿下?”身旁追随的前田利家闻言觉得有些不妥,低声提醒道,“这是主公的直辖,您来指挥实在是有些僭越啊。依在下看…”

    “阿犬,把你聪明的脑子用到该用的地方去,别管这些。”柴田胜家狠狠地一挥手,下令自己的旗本去传达命令,“那些饭桶连农民都打不过,老老实实听命就是了!”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爱恨

    天正十年(1582)6月15日,由百姓组成的志愿兵短暂击退了织田家北城和西城的进攻部队,给枫叶山城争取了时间。但是当柴田胜家接过指挥权,重新整顿了各部并发起进攻后,雨秋军便又一次陷入颓势。老道的柴田胜家没有半点织田家直辖武士们轻敌的毛病,而是以十足的敬重对阵那些战意高昂的守军。他更坚决地贯彻了织田信长的命令,优先击杀红叶军士兵,并对巷战的区域进行逐一围剿。虽然推进速度放满了,但是雨秋家守军却彻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到天正十年(1582)6月16日傍晚,三之丸的城墙和城区都已经被织田军彻底占领,兵锋直指二之丸城头——这也是雨秋家守军最后的阵地里,二之丸城区内都挤满了避难的百姓,他们再也没有一步后退的空间了。可是在柴田胜家的猛攻下,这最后一道阵地也摇摇欲坠。志愿兵们以鲜血守卫着二之丸的城墙,拼死战斗着。

    在意识到枫叶山城的坚守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后,德川家康立刻安排服部半藏在攻城之计暗中潜入枫叶山城二之丸内,告知了雨秋家——东城的德川家随时愿意配合雨秋家突围,只需要雨秋家给出信号即可。

    不仅是正在攻城的天下大军,全天下还有无数人关注着枫叶山城的局势。缓缓地走在从备中高松城回近畿的路上的羽柴秀吉就是其一,他以非常磨蹭的速度从前线乌龟一般地走着,现在才刚刚进入姬路城。他刚刚和毛利家签订了停战协约,打定决心坐观成败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决战结束前抵达战场了。

    和不紧不慢的羽柴秀吉不同,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则急得不行。他们自己在京都被织田信长骂出来后,就来到了池田恒兴的领地摄津国石山御坊,等待自家军队沿着陆路快速赶来。佐胁良之等了一天后便等不及了,亲自策马原路返回,要去督促池田家和佐胁家的部队走快一点。而池田恒兴则心急如焚地等在石山御坊内,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想等的是织田信长赦免雨秋平妻儿的消息,还是红叶军赶回击溃织田军的消息呢?

    天正十年(1582)6月16日傍晚,池田恒兴正在天守阁上用望远镜瞭望着枫叶山城的方向时,却突然被侍卫们急促的脚步声惊扰到了。

    “发生什么了吗?急着投胎吗?”本来心情就不好的池田恒兴看到侍卫一路小跑地上了顶层,没好气地骂道。

    “殿下赎罪,只是确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啊!”侍卫连磕头谢罪都来不及,扶着门框就向池田恒兴道,“殿下,雨秋家的三公子忽然出现在城门口,说要求见殿下!结果刚好被织田大殿一队来传来的马廻众遇上了,马廻众立刻就要抓雨秋三公子带回京都,现在已经和雨秋三公子的护卫打起来了!”

    “什么?阿光那孩子?”池田恒兴闻言大惊失色,二话不说就快步往外跑。等他策马冲到石山御坊南门门口时才发现,自己手中还紧紧握着刚才的望远镜不放。池田恒兴一眼认出了雨秋光,那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了。只见大门外的官道上,十个织田家的马廻众围住了雨秋光和他的四个侍卫。侍卫里领头的似乎还是长宗我部元亲留在这里的人质长宗我部信亲,此刻他正横刀在手,把雨秋光护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几个马廻众。

    “池田伯父!”在看到池田恒兴来了后,雨秋光立刻想看到救星一样地大喊道,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向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策马出来的池田恒兴身上。池田恒兴看到了雨秋光眼里兴奋和安心的单纯神采,本来还犹豫不决的他一下子下定了决心——这孩子这么指望、信赖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护

    他。

    “池田殿下,怎么着?”马廻众的头领显然非常不满,向池田恒兴一个抱拳后便不客气地沉声道,“刚才喊您池田家的侍卫帮忙擒拿乱党,一个都不肯出手。您是什么意思?池田殿下这是要包庇两个乱党之子吗?”

    “你们他娘的骂谁呢?”长宗我部信亲听到这话就勃然大怒,用刀指着那个马廻众的脸骂道,“你们织田家谋杀忠良,现在又追捕遗孤,你还骂红叶殿下是乱党?家父为义讨逆,你还骂家父是乱党?你们才是乱党吧!”

    马廻众根本没有理长宗我部信亲的意思,直接向手下挥了挥手,十个马廻众立刻一拥而上就要动手。池田恒兴见状匆忙上前一步,抬手阻拦道:“且慢!”

    马廻众统领停下了进攻,歪了歪脑袋,抱着双臂看向了池田恒兴,冷冷地问道,“怎么,池田殿下真要包庇乱党?您这是要和主公做对?也想和森家一样谋反?在下斗胆劝您一句,为您留在安土城的家眷着想也好,还是别做这些傻事了吧。”

    “哪有此意?”池田恒兴赶紧开口替自己解释道,“我对主公忠心耿耿…”

    “那就别拦着我们执行公务。”马廻众没好气地还嘴道。

    “这位大人,雨秋三公子此前一直在堺町为质,从未回过枫叶山城,也必然和此次事件绝无联系,没必要为难…”池田恒兴摆着手站到两拨人中间,陪着脸色、斟酌着措辞想要解释,可是那个马廻众却连听的意思都没有,随便摇了摇头便打断道:“主公的命令就是擒拿和乱党有关的一切人士,雨秋红叶的儿子既然被我们撞见了就别想走了。在下劝池田殿下不要多事,包庇嫌犯。”

    “不是包庇,是由我来亲自擒拿他并审问,不劳马廻众分心了。”池田恒兴索性又退了一步,努力地说着好话往回圆,“等审问过了就送到京都,可以了吧?”

    “不可以。”马廻众油盐不进地摇了摇头,掏出了手中的马鞭,“在下等人现在就是要擒拿乱党。”

    “老子是织田家家老,摄津守护,你他娘是谁,跟老子怎么说话?”见那个马廻众蹬鼻子上脸,池田恒兴忍了好久的脾气终于爆炸了,拿着手里的望远镜指着那个马廻众破口大骂,“连柴田殿下都不会这么跟老子说话,你他娘算谁?你还要在老子的地盘上跟老子强抢人不成?你动动看啊!”

    说罢,池田恒兴狠狠地一挥手,在一旁等待已久的池田家侍卫立刻一拥而上,把织田家的马廻众和雨秋光等人彻底隔开。

    “池田殿下,别做蠢事啊。”马廻众被池田家的侍卫们逼得连连后退,嘴上还不忘呵斥道。

    “等我审问完了就送过去,不劳你们费心了。”池田恒兴狠狠地瞪了那些马廻众一眼,随后便带着雨秋光等人进了城,一路到了天守阁里。长宗我部信亲他们被安置在一楼,和池田恒兴则带着雨秋光上了三楼。

    “阿光,这段时间你先待在天守阁里,你带来的同伴也先留在这里,别乱跑。你放心,有你伯父在,谁也不能进天守阁抢人。”池田恒兴一边领着雨秋光往天守阁的会客室里走去,一边对雨秋光嘱咐道。

    “多谢池田伯父,只是在下此来是有事相托的!”雨秋光在落座后非常感激地向池田恒兴一鞠躬。

    “什么事情?”池田恒兴心里咯噔了一下,隐约间已经明白。但是看着雨秋光那“终于找到救星般”的期待目光,实在不忍心直接回绝,还是硬着头皮问道。

    “请池田伯父救救枫叶山城吧!枫叶山城已经要守不住了,我娘,我大哥、我二哥、我姐姐和我嫂子他们都在

    城里啊!请池田伯父救救他们!”雨秋光刚鞠完躬,便再次俯身下去,将额头贴到了地板上。

    “伯父当然想帮忙…”池田恒兴有些挣扎地低声开口道,努力地调整着语气,生怕看到雨秋光失望的表情,“只是伯父的部队现在还在路上,一时半会到不了河内,怕是帮不上忙…”

    “那伯父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吧?”雨秋光又抬起头,期待地望向了池田恒兴,“父亲还在时就多次和在下说,在下在堺町当人质要多加小心,万一有了什么变故联系不上枫叶山城,就去找伯父您,您一定会有办法的!”

    “这…”池田恒兴闻言一度哽咽,身体微微发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雨秋平是那么信赖他这个兄弟,而雨秋平的孩子也对自己满是期待和信任,他又怎能狠得下心去拒绝呢?可是池田家世世代代都是织田家的家臣,他还是织田信长的乳兄弟,他又怎么可能谋反去帮雨秋家呢?池田家那么多族人、池田恒兴自己的老母、妻儿可都在安土城呢,他若是一反,那么多人的性命可就不保了啊!池田家自己估计也会被天下大军踏平,家族里世世代代的努力也将化为灰烬。这样的决定,究竟让他如何下得去手?

    “对不起…”池田恒兴终于咬了咬牙,说出了这句让他几乎羞愧得难以启齿的话,“阿光啊…真的不是伯父不想帮忙,也不是伯父不想给你爹报仇。只是池田家上下无数家眷都在安土城呢,伯父这里要是一反,要是去给枫叶山城帮忙,他们马上就是人头落地啊…伯父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池田恒兴低下头去,不敢去看雨秋光失望的神色,他害怕那单纯的目光会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可是让他意外的是,雨秋光非但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反倒是有些焦急地低声道:

    “原来刚才那些马廻众的意思是这个吗?那伯父收留我岂不是引火烧身?岂不是会给伯父在安土的家人带来麻烦吗?伯父您赶紧把我送去京都吧!”

    这孩子…怎么一点坏心眼都没有啊?怎么和红叶那家伙一样都是烂好人啊…

    池田恒兴只觉得自己的心态快要崩溃了,雨秋光那善良的目光却比失望更加伤人。他含着泪,拼尽全力地维持声音的稳定:“傻孩子,我怎么可能把你送过去?你是红叶的孩子,你是信任伯父才找到伯父这里来,伯父说什么也要护你周全。”

    “可是伯父这样不就是背叛了织田家吗,伯父的家人怎么办?”雨秋光彻底急了起来,不管不顾地跪下给池田恒兴磕头道,“对不起伯父!都是在下考虑欠周,给您添了麻烦,害得池田家落入此般境地…”

    “不是你对不起伯父!是伯父对不起你,是我池田恒兴对不起红叶啊!”

    池田恒兴煎熬数日的内心终于崩溃了,他忽然当着目瞪口呆的雨秋光的面跪了下来,像是在祈求原谅般不断地向雨秋光磕头,双手撕扯着面部,泪水从眼眶里不断涌出,咬牙切齿地嚎啕大哭道:

    “我池田恒兴对不起主公,对不起织田家,对不起先主,对不起先父,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家族,对不起族人,对不起部下,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雨秋家,对不起红叶,对不起红叶这么多年的情谊啊!”

    “我背叛不了主公,也背叛不了红叶,不可能给红叶复仇也可不能抓你,我尽不了忠也尽不了孝,做不到仁也做不到义。我不是忠臣,不是孝子,不是兄弟,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那我池田恒兴究竟是什么啊!”池田恒兴猛地直起身子,望向窗外的天空,抱头长啸道,“为什么啊!老天爷啊,为什么要把我逼入这般境地啊!”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情仇

    与此同时,在天正十年(1582)6月16日夜里,准备打着火把强攻二之丸的柴田胜家忽然接到了消息,命令他终止进攻。

    “这是要干什么?”得到命令的柴田胜家非常恼火,指着拼杀正酣的二之丸城头道,“再差一点就可以把二之丸拿下来了!枫叶山城就拿下了!现在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前,也不能停,不能给雨秋家守军缓过来的机会!”

    “柴田殿下。”那个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马廻众喘着粗气,脸色铁青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带来的指令道,“快执行命令吧,率领所有骑兵立刻赶回京都。”

    “为什么?”柴田胜家愤怒地吼问道。

    “因为京都有变!”

    天正十年(1582)6月16日夜,京都西,山城国胜龙寺,明智家的部队正飞速地向京都挺进。作为明智家的家老,一向了解明智光秀的斋藤利三,此刻越来越看不懂他的殿下要干什么了。

    半个月前,雨秋平刚刚遇难的消息传来时,明智光秀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斋藤利三可以理解,因为他知道明智光秀和雨秋平是至交好友,好友的突然离世总是会让人难以接受的,只不过程度有些太激烈了一些——明智光秀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人也一天天消瘦下去,斋藤利三甚至担心他会大病不起。

    不过在雨秋平的真正死因被公布后,明智光秀却突然恢复了正常——斋藤利三本以为织田信长谋杀了雨秋平这一事实会对明智光秀造成更大的冲击——但这并没有发生。明智光秀飞快地恢复了正常的作息,身体也逐渐康复,平静得让斋藤利三感到害怕——他不应该这么平静才是,连半点愤怒和困惑的情绪都没有透露出来。

    之后传来的便是织田信长要求前线织田军各部回师围攻枫叶山城的事情了,斋藤利三本以为明智光秀作为雨秋平的挚友,会和丹羽长秀、池田恒兴、佐胁良之等人一样,劝谏织田信长不要如此——可是明智光秀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飞快地点起了军队,拼了命地往近畿的方向赶。他抛下了走得慢的辅兵,抛下了走得慢的与力,现在身边只跟着3000多携带者腰兵粮的战兵,一路向京都奔去。

    斋藤利三本以为明智光秀会直接从丹波南下摄津再前往河内,可是明智光秀却选择了取道山城京都,绕了远路,这也让斋藤利三非常不解——如果不是为了赶时间,之前那么急着赶路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在今天傍晚,明明已经用过晚膳准备安营休息的大军又被明智光秀催着出发,他似乎是想要在京都过夜——这又是何必呢?他在傍晚还刚刚派出过使者到京都本能寺去觐见织田信长,汇报明智军的行程,明明说好的是明天再进京啊…

    更令斋藤利三不解的,是明智光秀临行前的准备——他洗掉了他日常最喜爱的公卿妆,反倒是以女子的妆容打点了自己,涂了朱砂、摸了腮红,还将自己的长发披下,在尾端束起——斋藤利三承认自己在一瞬间被他殿下的美貌所打动了,但是却更加不理解他的殿下要干什么。此刻,他就策马在自己身前半个身位的地方,出神地望着京都。

    殿下…究竟在想什么呢?

    明智光秀在想几十天前发生在京都相国寺里,她和雨秋平的那段对话。

    “光秀,我后面说的话你听好了,也要记住了,绝对要按我说的做,然后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和你说过这些话。”雨秋平死死地凝视着明智光秀颤抖的双眸,微微俯下身靠近了明智光秀的脸颊,以无比郑重的语气低声道:“……以及,最重要的,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绝对不要想不开,绝对不要情绪崩溃。也绝对不要接收任何让你带兵来京都的命令,也不要率军接近京都,特别是本能寺绝对不能接近。绝对不要有任何以武力解决争端的念头,你有任何委屈的不满的无法接受的事情都可以来找我说,我会拼尽全力帮你解决,但你千万不要自己去面对。”

    明智光秀感受着心上人那沉重的话语,感受着他心急如焚的语气,感受着他呼到脸上的气息,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体温和炽热的视线,感受着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恍惚间仿佛在云间漫步。

    “为什么…”明智光秀喃喃地问道。

    “我不能说。”雨秋平非常歉疚地低声道,但随后又话锋一转,无比坚定——以至于接近恳求地补上了一句:“但请你相信我,照我说的做。”

    “你是知道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事情吗…”明智光秀红了眼眶,心上人的关心让她心旌摇荡,恨不得立刻扑到雨秋平的怀中去。

    “你是想要保护我吗?”明智光秀望着陷入沉默的雨秋平,眼眶里的泪水不断打转,双手不自觉地环住了雨秋平的腰间,“是我要面临什么糟糕的事情了吗?和之前一系列奇怪的刺杀有关系吗?是那个可怕的刺客要对我动手吗?”

    “你不会有事的。”雨秋平柔声承诺道,同时缓缓地抬起头来,向明智光秀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向你保证。”

    “这不是我想要的保证。”明智光秀摇了摇头,泪水缓缓地飞散在空中,“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但是你刚才的反应让我明白,那一定是什么很可怕的敌人和灾难,以至于红叶你都不一定能解决。虽然我还什么都不明白,也丝毫不知道会有什么敌人让红叶会惊慌成那样,但想必真的很可怕吧。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向我保证,不要为了保护我赌上你自己的命运。我希望你向我保证,你会好好活下去。”

    “我不要紧的,这件事情关键的是你…”

    “向我保证。”明智光秀不容分说地打断道,同时也抬起头凝视着雨秋平,不顾自己的泪水决堤般地滑落。

    “好,我向你保证。”雨秋平点了点头,随后也反过来要求道,“那你也要向我保证,照我说的做,一点都不要违背。”

    “嗯。”明智光秀缓缓地点了点头,随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缓缓地从雨秋平的怀里退了出来,“你不准食言。”

    “我不会食言的,你也不准。”

    绝对不要想不开,绝对不要情绪崩溃,绝对不要接收任何让你带兵来京都的命令,也不要率军接近京都,特别是本能寺绝对不能接近。绝对不要有任何以武力解决争端的念头,绝对不要自己去面对。

    明智光秀轻声默念着雨秋平当日和自己的约定。

    红叶,所有的约定,我都一一违背了呢…

    但这不怪我哦,先食言的是你。

    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

    但是

    你没有。

    那就怪不得我了。

    真是的…你不是一直说到做到的嘛,为什么要骗人呢?

    明智光秀长叹了一口气,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远处黑夜里灯火通明的京都,又想起了五年前的夜晚。那一夜,她和雨秋平鱼水交融的一夜。而在那之前,他们一起坐在窗边,就像现在这样出神地望着京都。

    五年前,天正五年(1577)6月10日,丹波国。

    “和你在一起几个月,我感觉我笑得比几年的还要多。”明智光秀努力收住笑容,却还是眼带笑意地道。

    “那是,我嘛,就是人类欢乐源泉。”雨秋平也是心情大好,居然罕见地拿起桌案上放着的那杯清酒喝了一口,毫不客气地自吹自擂起来

    “和你在一起这几个月,我感觉我哭得要比之前三十年哭得还多。”

    然而,明智光秀的下一句话却让雨秋平愣了一下。他抬头望向明智光秀,发现刚才还笑着的女子,忽然间就是泪眼朦胧,也不知道为什么。

    “抱歉,失礼了。”明智光秀低下头去,用手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随后便陷入了沉默。雨秋平一时间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得把目光错开不看明智光秀,而是向窗外的景色看去——天色已经晚了,远处山下的京都的大街小巷在夜色里灯火通明。

    雨秋平怔怔地凝望着这美景,忽然有些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嘴里蹦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老了以后能在京都也不错。”

    “唉?”明智光秀不解地看向雨秋平。

    “我说呐,等我老了隐居了,能住到这京都也不错呀。”雨秋平笑着向明智光秀解释道,目光却没有离开京都的方向。

    “不住在枫叶山城吗?”明智光秀也向京都的方向看了一眼,是很美,但是没有在远处眺望枫叶山城时那壮丽的感觉。

    “那里人人都认识我,上街买个菜散个步什么的都会被认出来,我才不要呢。”雨秋平摇了摇头,似乎幻想起了未来的隐居生活,“等到孩子们都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我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没人认识我。然后我带着枫儿住到那里去,过安安静静的日子。”

    你说老了以后能在京都也不错。

    那现在,我就把这京都,烧给你。

    “主公下榻在本能寺,对吗?”明智光秀忽然开口,向身后的斋藤利三确认道。

    “是的,这么晚了殿下还要求见吗?”斋藤利三觉得有些不妥当,便开口劝道。

    “京都附近没有什么部队了是吗?”明智光秀又问道。

    “嗯?”斋藤利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但还是老实地达到,“最近的就是蒲生大人率领的部队了吧,在京都南边东寺驻扎。”

    “好。”明智光秀点了点头,随后缓缓地从腰间的刀鞘里将武士刀抽了出来,刀锋倒映着月光,映照出她倾世的容颜,“传令全军,准备战斗。”

    “战斗?”斋藤利三闻言大吃一惊,茫然地看向了周围,“敌人在哪里?”

    明智光秀抿紧了嘴唇,眼眸里闪烁着冰冷至骨髓的复仇之火,那火焰仿佛能将目光所及的一切冻成寒冰。

    “敌在本能寺。”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阴差

    有敌军入侵的消息几乎在烈焰升起的同时传到了本能寺。本能寺的寝殿内,也传来了和历史上一样的询问声:

    “定然有人反叛,去,看看叛乱者是谁。”

    小姓领命而去,不一会就匆匆跑回。

    “桔梗旗,是明智日向守的部队!”

    “包围本能寺,任何一个街道都不要放过,封锁鸭川西岸本能寺周围所有出入口,再切断从本能寺前去二条城的路径。”

    此时,明智光秀正策马奔驰在燃起熊熊火光的京都内,对快速移动着的明智军们下令道,“对手是织田信长的话,半点差池都不能有。”

    此时,由于京都大火,已经有无数居民从睡梦中醒来开始逃难,慌乱的京都里人仰马翻,大有十几年前三好义贤火烧京都时的乱象。

    “殿下,您知道您到底在干什么吗?”虽然在执行命令时没有丝毫犹豫,但是脸色铁青的斋藤利三还是没有放弃劝谏明智光秀,“您这是要谋反吗?”

    “我要给红叶复仇。”明智光秀神色平静得令斋藤利三害怕。

    “您这个时候反,除非能够在这里杀了织田信长让天下再次大乱,否则明智家就要万劫不复了。”斋藤利三冷汗直冒,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我已经把孩子送到堺町了,此时此刻估计已经到了吧。”明智光秀非常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殿下…您到底是疯了还是没有疯?”斋藤利三彻底放弃了理解明智光秀的努力,只是干笑了两声,“在下是懂不了您了。但是在下现在只懂一个道理——事已至此,我们必须要在这里杀了织田信长了。”

    明智军的部队快速移动,很快就完成了对本能寺的彻底包围。此时,派去南方的斥候回报,驻扎在东寺一带的蒲生氏乡率领的织田家旗本队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开始集结了。索性他们人数不多,应该奈何不了明智军。

    明智军已经先本能寺的守军一步,夺下了寺外马厩的控制权,而明智家的骑兵也快速堵塞了本能寺的出口,将试图逃跑的织田军给全部赶回了寺内。随后明智光秀亲自下马入寺,指挥对寺庙的围攻。正如情报上所显示的那样,本能寺内只有织田信长身边的上百小姓,甚至连守卫都没有多少。织田家的所有忍者基本都被派出去弹压因为因谋杀雨秋平而起的诸多谣言与骚乱,以至于京都异常空虚。这个一贯自信的魔王,眺望着远方的同时,却忽略了脚下的危险。

    明智光秀入寺时,寺庙的外围已经被基本压制,织田信长小姓们的尸体零落地倒在各种地方,其中还有不少明智光秀认识的人。而此时,明智军正在围攻本能寺内的那处长廊,织田家的小姓们正在奋力抵抗。边上的几个回廊已经被火焰点燃,映照出两军搏杀的模样。

    “织田信长找到了吗?”明智光秀向正在领军围攻的妻木广忠问道,后者则一脸困惑地连连摇头。

    “没有看到织田信长,但是却出现了不少织田信忠的侍卫,非常奇怪

    。”妻木广忠双眉紧锁,握着刀的手把武士刀反复做着拔刀收刀的姿势,看起来就很烦躁。

    “织田信忠?”就在明智光秀感到诧异的时候,走廊上却突然想起了一声低吼。

    “吾乃织田城介信忠,尔等兵士,何故作乱!”

    织田信忠的一声大吼立刻让他成为了战场上的焦点,除了正在生死搏斗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将视线投向了一身武士服、手持刀鞘的织田信忠身上。他此刻正屹立于长廊上,对着明智军的士兵们大吼道。

    “为红叶殿下报仇雪恨!”明智光秀清了清嗓子,同样朗声应道,“叫织田信长出来,我要亲自结果了他!”

    “明智殿下?”认出了明智光秀声音的织田信忠大吃一惊,随后又环顾了寺内一圈,低声确认道,“所以这不是兵士作乱,而是您主导下明智家的叛乱吗?”

    “为友复仇,为义讨逆,为万民请命,何来叛乱一说?”明智光秀也不顾自己火光下的女人妆容是否引起了众人的意外,高声应道,“不必多说,快叫织田信长出来!我只要他一人性命,与他人无关!”

    “明智殿下!红叶殿下是我一直一来最为敬重的长辈,他也帮了我许多,我一直铭记在心!他的事情,我也深感遗憾,日后定当想办法替他讨个说法。若是没办法为红叶殿下昭雪,我在此发誓,愿切腹明志!只是征伐雨秋一事,也是因为雨秋家的过激反应而起。雨秋家杀害了本家忍者和旗本,若是不做表态,织田家实在颜面扫地,还望明智殿下谅解!明智殿下的愤怒,我也感同身受!还请您在此收兵,我愿以武士的荣誉保证对明智军此事既往不咎!”织田信忠言辞恳切,同时非常低姿态地向明智光秀行了一礼,周围不少明智军的士兵见状都有些犹豫,可是明智光秀却是连半点动摇都没有,直接从身旁的一个铁炮足轻手里拿过已经点燃火绳的铁炮,就对准了织田信忠,同时厉声道:

    “多说无益,叫织田信长出来!”

    “断无可能!”织田信忠见明智光秀心意已决,也就放弃了劝说,而是缓缓地从腰间抽出了武士刀,沉声吼道,“明智殿下若是一心谋反,那我们织田家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话音未落,明智光秀已经扣响扳机。织田信忠侧身要躲,却被击中肩膀,跌倒在了地板上,被几个小姓仓促扶回室内。看到局面进展到如此地步,明智军的士兵们也都明白了此事绝无善了,一个个大吼着冲向了内室。织田家的小姓奋力抵抗,可是寡不敌众还是渐渐不支。最后,内室内燃起了熊熊火光,隐约可见有人切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智光秀并没有任由大火燃烧的兴趣,而是立刻下令部下灭火搜尸。在最后的内室里,明智军抢出了二十几具尸体,其中既有织田信长的小姓也有织田信忠的小姓,还包括了织田信忠本人的尸体——他在切腹自尽后由手下完成了介错,尸首被藏在地板下,也被明智军给翻了出来。

    唯独没有找到织田信长。

    “之前有漏人出去吗?”

    明智光秀看着那一具具被烧得发黑的尸体,冷声问道。

    “绝对没有。”负责周围封锁的斋藤利三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出去。”

    “但茶室边的墙壁上有个大洞。”妻木广忠从走廊上巡视归来,指了指本能寺内茶室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有什么猫腻。”

    “那就继续搜,把寺内搜个底朝天。”明智光秀挥了挥手,士兵们立刻开动起来。可是哪怕他们搜遍了本能寺内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把所有的地板都撬开了,也没能找到织田信长的踪迹。

    眼看着天色逐渐要蒙蒙亮,已经到了凌晨,明智光秀也愈发不安起来——难道织田信长不在本能寺吗?怎么可能?自己在傍晚还特意派出使者进京见了织田信长,确认了他在入夜前还是在本能寺没错——难不成都已经天黑了却要换个地方睡觉不成?

    就在这时,又一个南方的斥候赶回。

    “报!殿下!”那个斥候在寺门外翻身下马,快速走向明智光秀,“驻扎在南方的织田家旗本队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反倒是缓缓向南撤出京都了。”

    “太好了。”斋藤利三和妻木广忠闻言都是长出了一口气,“给我们留了更多时间去搜织田信长。”

    然而明智光秀转念一想,却忽然意识到不对,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

    “这哪里好了?”明智光秀倒吸了一口凉气,狠狠地用手锤了下廊柱,“如果织田信长真的在本能寺内,此刻那些旗本肯定会发了疯地冲过来救人吧?可是他们现在连织田信忠都不救,也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向南边退去,说明队伍里肯定有比织田信忠还要重要的人物啊。”

    明智光秀的话让寺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织田信长大概率已经在那队旗本里了。

    怎么可能…

    明智光秀只觉得从头到脚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在熊熊火光映照下的夏夜里却只感到彻骨的寒冷。织田信长怎么可能不在本能寺内就寝,反倒跑到东寺去了呢?

    四个时辰前,天正十年(1582)6月16日傍晚,京都东寺。

    “田沈先生,请恕我们只能掩护您到这里了。”

    德川家使者团的大久保忠佐非常歉意地向田沈健太郎微微行了一礼,“按照规定,入夜后我们使者只能下榻在东寺一带,不能再继续往京都里面走了。而且再往里走,您刺杀后,德川家怕是也脱不开干系了。”

    “已经足够了,多谢德川家的诸位。”田沈健太郎一边卸去自己身上穿着的印有德川三叶葵的衣服,一边换上了一身黑衣,“替老夫混过检查最严格的京都外沿就足够了,这里面忍者数目并不多。”

    “那您之后打算怎么办?”大久保忠佐看着连佩刀都没有带的田沈健太郎,忧心忡忡地低声道:“您只有一个人而已。”

    “一个人就够了。”田沈健太郎留下这句话后,便快步消失在夜色里,直奔本能寺而去。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阳错

    明智军袭击发生的两个时辰前,本能寺门口,一群门卫看着走上前来的那个黑衣老者,一时间都有些愣住了。

    “之前有通报吗?这是什么人,该不会是什么密使吧?”其中一个门卫向另一个低声问道,那个门卫也是摇了摇头,“不知道啊…但前面有那么多道关卡,按理说不可能会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进来啊…也没有通报。”

    不管如何,寺内毕竟住着织田信长,再联想到几年前京都的连环刺杀案,门卫们还是打起警惕,为首的门卫队长清了清嗓子,沉声呵斥道:“来者何人!给我站住!”

    不过那个黑衣老者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继续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这下所有的门卫都傻了,不明白黑衣老者要干什么。是疯子吗?还是某个飞扬跋扈的官二代?亦或是接了绝密任务的忍者?

    门卫队长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这个手无寸铁的老者是要硬闯吧?

    他脑中又冒出了一个更荒唐的念头:该不会之前一直没有传来通报,是因为所有上前勘察的卫兵都被他杀了吧?

    门卫队长自己都被自己异想天开的点子给逗乐了,在这个非常需要严肃的场合不小心笑了出来。是啊,怎么可能呢?一个看起来七老八十,连把刀都没有的老者,怎么可能办到这些呢?更何况他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有啊。哪怕是那剑圣上泉信纲复生,怕是也办不到这样的事情吧。

    于是,门卫队长调整了一下神情,自我感觉非常尽忠职守地做出了一个严肃的表情,再次呵斥道:“给我站住!这本能寺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方吗?”

    下一刻,黑衣老者忽然暴起。门卫队长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后腰间的刀便不翼而飞,接踵而至的便是咽喉和后心传来的剧痛。临死前,他还听到了身旁部下接二连三倒地的声音。

    田沈健太郎随手拿起来一把门卫的刀,推开寺门就肆无忌惮地往里走去,丝毫不顾两旁小姓和门卫们惊讶的目光和尖叫。他握了握手里的刀,感受着刀柄在自己手中摩挲时的触觉。虽然以他对剑道的领悟和修为,有刀无刀已经没有什么差别,对战力也没有丝毫影响。但是在此时此刻,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场试炼里,他还是选择拿起了一把刀。对一个剑客来说,有刀在手,总是来得令人安心一些。

    田沈健太郎,或者该叫他上泉信纲,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剑客。他知道除了剑道之外,自己的天资绝对算不上聪颖,政略也好兵法也好,都比不上当世豪杰。他所依靠的,也只有手中的刀,和心中的刀法。和无数生于乱世的热血青年一样,年轻时的上泉信纲也曾许下匡正天下的抱负,努力去探寻一条救国救民的路。

    他追随过长野业正,当时的他相信,只要每个人各司其职,就可以让天下重回正轨——长野业正也确实是这样一个古板的人,作为山内上杉家的家臣,毕生做着山内上杉家家臣该做的事,也致力于让作为关东管领的山内上杉家可以做山内上杉家该做的事情——当然他失败了。

    上泉信纲也追随过武田信玄,当时他还没能走出长野业正的失败,于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反其道而行之——既然各司其职走不通,那就只讲实力,用战争和杀伐来重新结束乱世——有这样想法的东国之人,在当时自然

    会去追随武田信玄。上泉信纲自己也觉得,哪怕再选一次,他当时还是会去选武田信玄,哪怕武田信玄是导致长野业正失败的罪魁祸首之一。被指责卖主求荣的上泉信纲并不羞愧,他知道自己并不贪图功名利禄,只是想找到救国救民的路而已——随后他又一次失败了。他逐渐发现,实力带来的不是秩序,而是无尽膨胀的野心。不仅武田军的每一次征伐都会导致沿途生灵涂炭,甚至武田家自己治下的百姓也要为了武田家的野心承担高昂的代价。

    于是上泉信纲又离开了武田信玄,放弃了荣华富贵,走上了剑道修行和传道之路,试图在诸国里探寻救国之路,却还是一无所获。那时的他,剑道造诣已是无人能敌,门下徒生无数。可是哪怕已成为天下最强,他却仍然迷茫而无助——他只觉得自己离自己救国救民的路越来越远了。而嫡子的战死更是给他泼了最后一盆冷水,让备受打击的他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作为幕府将军的足利义辉身上——将军一定会有救国救民的办法吧。

    田沈健太郎孤身上洛觐见足利义辉,足利义辉则对他的剑道赞叹不已,还授予了他“天下第一剑”的称号,让他名满天下。不过上泉信纲并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足利义辉能给出的救国救民之路——恢复幕府往日的荣光,让天下重新回到武家传统秩序下。不过,他最后的希望也随着足利义辉被驱逐出京都、名存实亡的室町幕府沦为三好家的傀儡而破灭了。

    各司其职也不行,实力至上也不行,恢复古制也不行…还剩什么?还有什么其他方法吗?作为一个不懂这些大道理的剑客,上泉信纲自己给不出答案。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比他更聪明的大名们,可是他们也给不出答案。因为全天下大名,不都可以被归入这以上三类吗?

    心灰意冷的上泉信纲退隐了,放弃了一切的荣誉,甚至放弃了“上泉信纲”这个名号,决心不再关心俗世之事。他改名为田沈健太郎,只为了纪念过去的悲剧。

    然后他在一个名叫雨秋平的年轻武士的身上发现了新的一条路——革新。那前所未有的新政令他瞠目结舌,他一开始以为那不过是又一场“实力至上”的愚蠢尝试罢了。然而雨秋平没有失败,他的领内反而欣欣向荣。费解的田沈健太郎非常好奇,却又不想回归那令人失望的俗世,于是没有去像之前拜访长野业正、武田信玄、足利义辉那样拜访雨秋平,而是去接近了雨秋平的儿子——雨秋殇。有道是观其子而知其父,田沈健太郎想这样去了解雨秋平是什么样的人。

    于是他在那个独臂的残缺少年身上看到了无数武士身上罕见的美德——仁爱,善良,守信,坚强,还有那股不管面对怎么样巨大的苦难都要去克服战胜的决心——这让决意引退而放弃人生的田沈健太郎自惭形秽。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找到了一条新的路,救国救民的路。虽然不知道这条路的结局会通向何方,但是河内、和泉那么多百姓脸上的笑容不会骗人。他相信雨秋平会和其他乱世大名不一样,更相信他自己的徒弟——雨秋家的继承人雨秋殇,也会和其他乱世大名的继承人不一样。他一定会继承他父亲的衣钵,继续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而不懈努力。

    可是织田信长现在想毁了这一切,毁了上泉信纲毕生追求才终于找到的那一点萤

    火,田沈健太郎说什么都不会允许。但他不是将军,不是权臣,他帮不了雨秋家什么。他只是个剑客。他所能倚仗的,只有他手上的那把刀,和心中的刀法。

    他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一件——

    杀了织田信长。

    “门外是谁在喧闹?”

    此时,本能寺茶室内的织田信长正后悔着自己不该在睡觉前喝茶,气得险些把名贵的茶具给摔了。听到门外的动静后,本就在气头上的织田信长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吓得周围几个小姓战战兢兢。

    “在下等这就去看看。”小姓们一边俯身请命,一边都快步开门走出走廊。然而织田信长只听到了脚步声逐渐远去,却再也没有听到脚步声回来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接连不断的倒地声。

    织田信长眉头一皱,一下子意识到不对。他猛地起身走向门口,抬起手来就要去拉门。在他把纸门拉开的那一刹那,就只见一道快到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影向自己快速袭来。而在黑影一路冲来的路上——一条血路上——横七八竖倒着无数织田家门卫和小姓的尸体。等织田信长反应过来时,那黑影已经近在眼前了,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捅向自己的咽喉。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织田信长左边的墙壁骤然崩裂,发出一声巨响。破墙而出的是一个黝黑粗壮到夸张的手臂,裹挟着纷飞的碎石,一拳打响了那道黑影。

    田沈健太郎不是没有察觉到走廊右边的茶室里那剧烈的杀气,但他根本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一拳抡穿厚实的墙壁打出来。眼里只有织田信长的他没来得及躲闪,被连人带刀给直接打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廊柱上,背部传来了一阵骨骼断裂的声响,呕着血落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其他的小姓、侍卫们才反应过来,匆匆赶了过来把织田信长围在身后,同时用刀对准了瘫倒在地的田沈健太郎。

    织田信长缓缓起身,看了眼他那些手忙脚乱的侍卫们,又看了眼茶室墙壁上的大洞,和洞口后站着的黑人弥助,忍不住对侍卫们破口大骂道:“你们瞧瞧你们在干什么事,这么大个活人往里冲都拦不住,连个预警都没有!要是没有弥助的话,余刚才都已经死了!”

    侍卫们被织田信长骂得抬不起头来,纷纷磕头请罪。织田信长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大踏步地走到了田沈健太郎的身前,看着已经不剩几口气的田沈健太郎,低声骂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不在家里颐养天年,来这里干什么?说吧,你是哪家派来的刺客?”

    田沈健太郎艰难的吸上了一口气,浑身上下的刺痛便令他说不出话来。断裂的肋骨绞入了他本就被震得七零八落的内脏里,几乎在几个呼吸间就要了这个老剑客的命,脑内也只剩下几个凌乱得不成逻辑的念头。

    那人好强…这世上怕是只有本多忠胜才和他有一战之力了吧…

    刚才如果刀在左手…是不是就能刺出那一刀,把织田信长也换掉呢?

    那孩子会左手剑,一定可以赢的吧…

    是啊,如果是那孩子的话,一定可以救天下、救万民。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眼前浮现的只有雨秋殇少年时的影像,那独臂男孩脸上腼腆的笑。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伴侣

    “弥助,你下手也要有个轻重,这人打死了都没办法审问了。”织田信长看着没了气息的田沈健太郎,埋怨似地看了眼弥助。不过弥助显然也听不懂日语,只是困惑地看向织田信长,不明白自己救驾有功为何却没有得到织田信长的好脸色。织田信长自然也知道弥助听不懂日语,便笑着拍了拍弥助的肩膀,用欧罗巴商人教的简单语言表扬了他几句。

    随后,他便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的面孔。

    “去查查,今天有哪家的使者进出京都,有可能把人带进来的就是哪几家。”织田信长冷笑了一声,随后一甩手,大踏步地向寺外走去,“余没记错的话,德川家和明智家都有派人来吧,都是两家和雨秋红叶那厮关系很好的人啊…感觉这种行事风格,多半就是余那三河弟弟干的事情吧。”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织田信忠带着一众侍卫匆匆进入寺内,被一地的尸体吓了一跳,看到织田信长本人安然无恙后才放下了心。

    “父上!”织田信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织田信长身前跪下行礼,“儿臣听到本能寺有动静后就立刻赶来,救驾来迟!还请父上赎罪!”

    “不怪你,怪这帮孬种。”织田信长再次恶狠狠地扫了眼自己的小姓和侍卫们,随后就拍了拍织田信忠的肩膀道,“你把这乱七八糟的本能寺收拾收拾干净,余要去趟东寺,当面问问那德川家的使者,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是!父上!”织田信忠领命后立刻安排自己带来的侍卫和小姓们开始收敛尸体、清洗血迹,而织田信长则带着弥助等随从骑着马直奔东寺而去,把已经就寝的大久保忠佐等人直接喊了起来。大久保忠佐看到织田信长旋风般地来到身前,顿感大事不妙,脸色也变得糟糕。

    “怎么了?拉着一张脸?看到余还活着,很失望是不是?”织田信长皮笑肉不笑地甩了甩手里的马鞭,随后狠狠地就往大久保忠佐的脸上一鞭子一鞭子地抽去,“老实交代吧,是不是德川家康的指示?”

    “在下不清楚大殿说的是什么!”大久保忠佐咬紧牙关跪伏下来,他打定主意哪怕是被打死也绝不松口,“也不知道大殿为何如此恼火!若是德川家做了什么惹大殿不快的事情,在下愿意切腹替德川家赎罪!”

    “哦?”织田信长闻言玩味地咧了咧嘴角,随后一下子蹲了下来,揪着大久保忠佐月代头的发髻把他的脑袋给拎了起来吓唬道“你在这里嘴硬又有什么用?那老头可都全招了。”

    大久保忠佐心下骇然,可是还是竭尽全力地保持面部表情不变,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大殿赎罪啊!在下真的不明白大殿在说什么!”

    “有个嘴硬的不要紧,总归有人嘴巴松。”织田信长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看都不看大久保忠佐脸上那十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来人,把德川家的使团全带过来,看看他们招不招。”

    也就在这时,一个京都的守卫忽然策马而来,不管不顾地闯入了东寺,大喊着要见织田信长。

    “这一天都怎么了?不能给余消停一下吗?”织田信长被守卫的无理举动气得发抖,狠狠地空甩了下鞭子,“让那厮给余滚进来,要是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事,就把他的舌头给余割下来。”

    蒲生氏乡领命而去,马上就把守卫领了进来。守卫见状也没有多话,一下子就跪了下来,连问好都没问便直接道:“主公!大事不好了!有数千乱军杀入京都放火,本能寺已经被包围了,少主没能跑出来被围在寺内了!”

    “什么?”织田信长这次也是真的大吃一惊,刚才把这个侍卫砍掉舌头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叛乱者是谁?”

    “桔梗旗,是明智日向守的部队!”

    “光秀吗…”织田信长再次吃了一惊,看了眼依旧跪伏在地没有动弹的大久保忠佐,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大难不死的好运气,“难道刺客也是光秀派的?那他可真是搬石砸脚啊。他自以为是双保险,殊不知如果没有刚才那刺杀,余现在还安然待在本能寺里,此刻估计已经无法幸免了吧。他的刺杀,反倒把余给赶到了东寺来啊。”

    “主公,请立刻让在下带兵去救少主!”蒲生氏乡听说织田信忠被堵在寺内后,此时已经急得沁出冷汗,“少主身边就百来号人,挡不住的!”

    “没用,别浪费时间。”织田信长的冷酷和决绝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既然是光秀谋反,必然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本能寺觉悟幸免之理,来不及了。在明智军把东寺包围之前,立刻掩护余撤退。”

    “可是少主还在那里啊!”蒲生氏乡指着北边逐渐燃起火光的方向,“方才主公遇刺,少主可是带着十几个人不顾危险地就立刻赶来了啊!这番忠孝之心,主公忍心直接抛弃吗?少主可是织田家的继承人啊,也得到了各方重臣的认可,怎么能…”

    “他来救余就说明他还不够成熟!真的遇到了这种叛乱,绝对不能

    把两任家督放在一个篮子里,该跑就要跑,该卖就要卖!我们父子都死了织田家就完了!连这样的道理都想不清楚,还敢带着十几个人就来我这里救援的人,心软愚昧得不配当家督!他就是要有巴不得余早点死了他才好上位的心态,余才能放心地把织田家交给他!可惜他没有!”

    织田信长厉声吼出了一长段话,以声音来掩饰情绪的波动和微红的眼眶,随后斩钉截铁地道:“立刻南撤!所有留在京都的旗本和戍卫队保护余向南!同时派使者去枫叶山城,让权六立刻带骑兵回来平叛!”

    说罢,织田信长仅仅是最后扫了一眼本能寺的方向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南走出寺外,不由分说地带着大军向南退去。等到明智军反应过来开始追击后,织田军已经撤出了好远一段距离,退向了槙岛城。

    当明智家的大军重新咬上来后,已经到了天正十年(1582)6月17日早晨。还没等明智军对槙岛城展开进攻,就看到西南方向的官道远处烟尘四起——柴田胜家率领着织田家各部所有的旗本骑马武士,一路奔袭赶回,数量有数千之多,甚至超过了明智家这支战兵的总人数。战斗的结果也变得没有悬念,在织田信长和柴田胜家的两面夹击下,明智军如太阳下的初雪一样快速融化了,明智家的旗本队和家老们带着骑兵掩护着明智光秀一路向北逃去。

    失败了,彻底失败了,明智光秀心里无比得清楚,她的复仇计划连带着明智家的一切都被她输掉了。然而,她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样沮丧。她细细思索了一下后便恍然大悟——因为不管输赢其实都一样。

    哪怕她杀了织田信长又能怎样?雨秋平还是回不来了,她再也看不到他那温柔的笑了。

    所谓的复仇也好,对死者的追悼和纪念也好,说白了不过是生者安慰自己内心的手段罢了,对死者已然毫无意义。

    可是他走了,她的内心已经空如无物,要这些世俗的安慰又有何用呢?

    是啊,都一样。区别只不过是自己会死得更早一些,可哪又算得上什么呢?没有雨秋平的世界,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直心心念念要复兴的明智家的地位——在她心中的天平上——已经被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高高翘起。直到沉甸甸的雨秋平被从天平的一侧移开,明智光秀才发现——那重重地从天平另一侧上摔下的明智家——和雨秋平相比已经轻如鸿毛了。

    如果母亲知道自己是如此轻视她毕生牵挂的明智家,一定会很失望吧。不过母亲也在去年过世了,没人会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所以都一样了。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明智光秀长叹了一口气,望向了北方的京都,随意地思考着自己的死法,却忽然愣住了——她只看到无数京都的平民百姓正拖家带口地滚滚南逃,躲避背后燃起的大火——那是自己放的火。那些百姓看到迎面逃来的明智军士兵后,各个吓得面如土色,将辛苦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家当扔得满地都是,四散奔走。

    我刚才烧毁了无数家庭十余年的积蓄…甚至可能毁掉了无数家庭来之不易的幸福…

    明智光秀忽然感到无比得自责和内疚——她自己都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情感而感到诧异——她不是已经不在乎俗世了吗?她可是连明智家都不在乎了啊,为什么会在乎其这些素不相识的京都百姓的幸福呢?

    当她找到原因的那一刻,泪水骤然涌出眼眶,在颠簸的马背上飘散而去。

    因为这些平民百姓的幸福,正是雨秋平毕生心心念念所要追求和守护的——那个男人早已深深烙印在明智光秀的心里,他的音容笑貌也好,他的点点滴滴也罢,他的怪癖,他的兴趣,当然也有他的梦想…

    我把京都烧给了他…可是红叶他会想要这个京都吗?他想要的是京都这个空荡荡的躯壳吗?

    记忆的潮水再次涌来,明智光秀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和雨秋平鱼水相容的前夜,仿佛能看到雨秋平就坐在自己的身前,出神地望着那山下的京都——

    “抱歉,失礼了。”明智光秀低下头去,用手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随后便陷入了沉默。雨秋平一时间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得把目光错开不看明智光秀,而是向窗外的景色看去——天色已经晚了,远处山下的京都的大街小巷在夜色里灯火通明。

    明智光秀凝视着幻想中雨秋平的双眸,那乌黑的眼眸里映射着京都的点点灯火,让那眉眼更加动人。

    是啊,他真正热爱的根本不是这京都,而是京都里的万家灯火。因为他知道,这每一家灯火下都住着一家幸福的百姓,而这千千万万份灯火就是他奋斗终生的全部意义。

    那我现在又在干什么呢?为了一时的冲动和愤怒毁掉他毕生追求的意义吗?

    “殿下,北边有信号!”策马护卫在明智光秀身侧的斋藤利三眼

    尖地发现了京都西北燃起的狼烟,“我们的后队赶到了,赶紧让他们掩护我们撤退吧!”

    “不必了,让他们立刻去救火,保护百姓,之后就各自逃走或者投降织田家吧。”

    明智光秀下达了令下属们愕然的命令。

    “那…”危急关头,斋藤利三也顾不得追问明智光秀为何要给出如此匪夷所思的指示——毕竟这样的指示在这几天里已经够多了,他现在只关心明智光秀的安危,“那您怎么办?”

    “送我去琵琶湖,我要在湖中的一处小岛上自尽。”明智光秀平静地轻声吩咐道,“辛苦你们了,请替我争取一点让我从容离开的时间吧。”

    不久后,琵琶湖的一叶扁舟上,明智光秀正操弄着她不大熟练的桨。身后远处的岸边芦苇丛里,依稀可以听到部下们殊死搏斗的声音。多亏了清晨的浓雾,让他们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也让明智光秀的踪迹可以晚一点被发现。

    命运终于最后地眷顾了这个一生悲剧的女人一次,让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座岛,那座雨秋平和“她”初次相识的不知名小岛。踏上岛屿,一路走到当时她和雨秋平漂上岸的地方,当年雨秋平生火留下的痕迹还隐约可见。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和雨秋平在与浅井家作战时落入琵琶湖里,漂流到这座岛上。也正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趴在男人的肩膀上痛哭出声。

    12年前,元龟元年(1570)4月5日,琵琶湖的小岛上。

    “这样嘛…”雨秋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来由地蹦出了一句话:“你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不会很辛苦吗?”

    然而,他随口问处的一句话,却让明智光秀一下子沉默了。她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跃动着的火光让雨秋平看到了明智光秀眼角骤然涌出的泪花。

    雨秋平叹了口气,他无意识的一句话,可能戳到了她的痛楚吧。

    还没等雨秋平反应过来,身侧的女子突然趴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呜咽起来。哭声越来越急促,逐渐变成抽泣,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淌。

    一个花季少女,为了家族的存亡,不得不舍弃美丽的裙子,穿上厚重的具足,把花骨朵一般的身材用僵硬的裹胸布死死缠住。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再不能有少女的活泼,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严肃。

    这是多年来,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女人的本性掩饰在一个儒雅武士的面具后。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换上女装,用无奈的眼神端详铜镜里自己倾世的容颜。

    她的辛酸苦楚无人诉说,她不敢和嫂子和母亲说,害怕再给悲伤的她们增添负担;不敢跟自己的侍女侍卫说,害怕他们走漏风声;不敢和朋友说,因为他们注定无法理解,还会引起非议。压抑、孤独快把这个女子摧垮,可是她却不得不顽强地一个人全部抗住。在他人面前,她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明智光秀。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痛哭,把十几年来的辛酸苦楚全部哭出来。在一个无意间撞破了自己身份的人面前,在一个他当做挚友的人面前,在一个死活不肯放弃同伴,为了救她几乎赌上性命的好人面前。

    在一个她曾经有些悸动的男人面前。

    展露她作为女子,脆弱的感情。

    明智光秀系紧了身上的具足,缓缓地走向了湖水,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救我,如果那一天我直接就淹死在湖水里,是不是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

    她越走越远,湖水也越来越深,逐渐没过了她的膝盖。

    “这段感情从开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没有结果,不过是痴情女子的单相思罢了。”

    湖水没过腰间,拨动着那及腰的乌黑长发。

    “从这里开始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吧。”

    水流推得明智光秀有些走不稳了,可她还是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前走去,感受着冰凉的温度漫至她白皙修长的脖颈。

    “要是没有爱上你该多好?”

    水没过樱唇,已然说不出话来。

    真是段悲哀的人生呢。身为一个女子,为了家族却背负着男子的重担,艰难走过一生。可是到了人生的最后,却又变回了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另一个男人,将此前的一切尽数舍去了。这究竟是乱世的错,还是女人的错?

    可是如果没有爱上你,这辈子又该是多么悲哀?没有你的日子,我连仅仅是想一想都会不寒而栗啊。这样的世界,又叫我如何待下去?

    全身浸入水中,明智光秀没有任何抗拒地溺水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心里涌起一个有些调皮的奢求。

    至少在地府,我可以比你那位今川公主,更早地来到你身边。

    如果一开始就是我来得更早,所有的故事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零三十章 追随

    天正十年(1582)6月17日中午,槙岛城。

    “主公,叛军已经歼灭,明智光秀下落不明,忍者已经去追查了。”找到织田信长的柴田胜家向一抱拳,随后便沉声道,“但是明智光秀的叛乱害得我们错失了攻陷枫叶山城最好时机。他们多了这半天的喘息时间,在下估计今天是拿不下来了。可是忍者汇报,红叶舰队此时已经要抵达岸和田港了。虽然岸和田港离枫叶山城有上百里;虽然红叶军的辅兵大半都淹死在备中高松城,导致红叶军不得不自己穿着具足赶路;但是以他们的速度,在明天破晓前赶到枫叶山城前是绝无问题的。”

    “到了又如何?我们的部队也陆续赶来了不少,到时候余坐拥四十余万天下大军,还打不过红叶军三万多人?”织田信长不屑一顾地发出了一声鼻音,随后便缓缓起身,向着门外走去,“而且,余可给他们准备了一份不菲的礼物啊。余要亲自去现场看看,那支名震天下的‘第一强军’是如何被摧毁的。”

    “再说啊,红叶军还不一定会来给枫叶山城解围呢。”织田信长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朝着屋内的武士们笑了笑,“佐渡那家伙,可是在昨天下午就出发了,去岸和田港等着他们了。”

    “林佐渡?”柴田胜家有些意外地听到了老朋友的名字,“他一个人能干什么?”

    “就在昨夜,一个刺客差点一个人把余给杀了。别小看一个人啊,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织田信长咧了咧嘴,随后放声大笑着走下楼梯,“但余还巴不得佐渡他失败呢,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真有够无聊,余可是迫不及待地要亲手毁灭红叶军了。”

    与此同时,岸和田港,栈桥上的大量留守士兵正拼命引导着逆着水流拼命赶回来的红叶舰队停入港内,同时帮助红叶军以及三家的援军下船。在岸和田港驻防的是铃木重秀麾下的特种连队,哪怕枫叶山城多么危机他们也不敢离开岸和田港半步——因为他们知道,岸和田港一丢,回援的部队就上不了岸了。

    直江忠平第一个跳下船,便一把拉住了一个士兵,低声问道:“枫叶山城现在还在坚守吗?岸和田港安全吗?”

    “回直江大人,枫叶山城还在坚守!岸和田港也很安全。准确说,天下大军都一直在围攻枫叶山城,没有侵入雨秋家领地内地,所有内地都很安全!”士兵向直江登平敬了一个军礼,非常急切地沉声道,“但是我们的忍者远远望去,枫叶山城已经只剩二之丸和本丸了,守城战非常艰苦,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请红叶军快去解围吧!”

    “那是自然。我们强行军赶回去,黎明前一定能到。”直江忠平点了点头,随后便翻身要去指挥部队下船。他面前的那个士兵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忙挥手道,“哦!直江大人!昨天傍晚就有一个人到了,点名说要见您。”

    “见我?什么人?”直江忠平闻言神色一沉,“现在哪里有时间见他?”

    “他没说,但感觉像是织田家的人士,口音是尾张口音。”士兵自己也有些拿捏不准。

    “那就把他带到这里来见我,我没有时间去见他,他如果不来就算了。”听到是织田家的人,还是让直江忠平留了个心思,说不定是某个反织田信长的人士,愿意给复仇的红叶军提供帮助呢。

    不一会儿,他就意识到自己完全相错了。被带到他眼前的人不是什么普通的织田家人士,而是先前应该已经被流放到高野山上的林秀贞——可是在黑田孝高出示的情报上,正是林秀贞一手操办了对雨秋平和红叶军的谋杀——这个红叶军全军上下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的仇人居然敢自己找上门来?

    “如果不是你还有利用价值,我现在就杀了你。”直江忠平把林秀贞引到了一处无人的栈桥上,冷声道,“我没有多久可以耽误,留给你的时间只到红叶军出发为止。”

    “直江大人没有对老夫动手,说明还是残存一份理智的嘛。”林秀贞仿佛对直江忠平的冷漠毫不在意,搓着手慈爱地笑着,“既然如此,老夫觉得此行必是能成功了啊。”

    直江忠平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视线里的憎恨隐藏不住,恨不得立刻就把眼前这人撕成碎片。

    “不必着急,老夫在来这里前就已经服下了毒药,估计用不了小半个时辰就要毒发身亡了吧。”林秀贞指了指自己逐渐发青的嘴唇,又是笑了两声,“此毒毒发时极为痛苦,直江大人待会就可以尽情欣赏老夫的死相了,想必能替你排解心头之恨吧。”

    “你要干什么?”直江忠平对林秀贞的决心感到吃惊,隐隐有了糟糕的预感。

    “来替直江大人指一条路。”林秀贞慈爱的目光中仿佛看不出半点瑕疵,非常诚恳地低声道,“虽然以老夫的立场来看,老夫替您指的路对织田家更好。但是听完后还是请直江大人扪心自问,这对你也好,对雨秋家也好,对你身后红叶军的数万将士也好,究竟是不是更好的路。”

    “如果是劝我倒戈的话,你大可不必多费口舌。包括我在内,红叶军上下数万将士每个人都对红叶殿下的死愤恨难当,恨不得把你和织田信长扒皮充草。”直江忠平冷冷地事先回绝道,立刻引起了林秀贞的一阵大笑。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直江大人是雨秋家的重臣,红叶军数万将士也都是忠心耿耿,老夫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建议?这会让你们身败名裂的建议又怎么可能是更好的路?”林秀贞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意味

    深长地道,“我只需要直江大人等半天就可以了。”

    “你什么意思?”直江忠平隐约感觉到这背后有什么惊人的计划。

    “织田家埋伏在岸和田港和岸和田城的忍者将会在不久后纵火,同时袭击市民,希望直江大人能够率军保护市民,驱逐这些忍者。”林秀贞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不远处的岸和田城,“只要在这里耽搁了半天时间,红叶军想抵达枫叶山城也要明天下午了。到那时,围城的织田军必然已经攻下了枫叶山城,就这多出来的半天就够了。这样也不会有损你们的名声,毕竟你们是没赶上而已。枫叶山城拿下后,红叶军的家眷就都在织田军控制中了,你们也有理由向织田军投降了。老夫也已经实现和织田大殿沟通好了,愿意拥立雨秋家三公子继承雨秋家,给雨秋家留下一国之地不至于家纹断绝。而包括直江大人在内的红叶军将士,也都将被授予封地,锦衣玉食…”

    “你在做梦。”林秀贞话还未说完,直江忠平已经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听老夫把话说完嘛,直江大人。只要你还是个理智的聪明人,相信听完后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林秀贞笑着举起了手,示意自己毫无恶意,“你想啊,你现在带着红叶军过去又能改变什么?你觉得你们这三万多红叶军和三万多援军会是四十多万天下大军的对手吗?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红叶军全军覆灭,雨秋家亡族灭种,红叶军上上下下无数将士战死沙场,家眷被乱兵瓜分。直江大人难道想看这样的结果吗?”

    “但只要你按照老夫说的去做,结局就大大不同了啊。红叶军的性命和家眷都将得以保全,雨秋家也可以存续下去,直江大人你在内的人可以封妻荫子,这难道不是更好的结局吗?直江大人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改为数万红叶军和他们的家人考虑吧?只要你们拖延半天,织田家就可以拿下枫叶山城,并以你们家眷的安危来威胁你们投降。这时候,你们红叶军投降,世间谁也不会指责你们,毕竟你们已经尽力了。唯一可惜的是,红叶殿下的仇是没法报了。不过不要紧,作为责任人之一的老夫马上就会极其凄惨地死去,也算是把仇报了一半吧。”

    “难道这不是更好的路吗?”林秀贞上前一步,抬起那苍老的手来,指了指直江忠平的心脏所在,“直江大人扪心自问,对雨秋家而言,对红叶军而言,对你自己而言,这难道不是更好吗?”

    “不可能。”直江忠平依然毫不动摇,同时看了眼不断走下栈桥的红叶军部队。

    “哈哈…不愧是直江大人,对红叶殿下真是忠心耿耿啊。雨秋红叶能有你这样的陪臣,也算是三生有幸吧。”林秀贞又退开了半步,却没有因为直江忠平的拒绝而涌起半分的慌乱,依旧是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道:

    “可是当陪臣,或者说是副手,很辛苦吧。”

    当林秀贞说出这句话时,直江忠平独眼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忽然感到无尽的恐惧——因为林秀贞刚才这句话,在二十一年前雨秋平刚来织田家时,林秀贞就已经对直江忠平说过一次了。直江忠平永远不会忘记那匪夷所思的一次谈话——

    永禄四年(1561)1月4日,尾张国黑田城。

    “这是织田家的资料么?”直江忠平惊喜地感叹道。

    “不是,”林秀贞摇了摇头,“老夫还年轻时,奉先主公之命在这里进行过暗中调查,后来也在持续记录。现在直江大人可能用的上,就把它给你了。”

    “多谢殿下了!”直江忠平由衷地感激道,立刻俯身行了一个大礼。林秀贞的这些资料,可是帮了他大忙。不仅让他获得了领内各个村庄的完整资料,省去了他重新统计的巨大麻烦,还为他进行春耕准备、徭役征发、以及常磐备部下土地的划分问题提供了参考和依据。本来让他困扰不已的大量事物,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殿下!”高兴尽头过了后,直江忠平回过神来,谨慎地打量着林秀贞,“殿下的大恩大德,雨秋家必定没齿难忘!不知雨秋家可以做些什么,来回报殿下么!”

    “哈哈,老夫可不是来帮助雨秋家的啊,”林秀贞大笑着起身,示意侍从们准备离开。

    “殿下此言何意?”直江忠平疑惑地起身,想要送林秀贞一程,却被林秀贞随意挥手拒绝。

    林秀贞望着直江忠平疑惑的眼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当陪臣、或者说是副手,很辛苦吧。”

    “殿下?”直江忠平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

    “家中那些看似无关紧要,没有什么功勋的大量杂务,真的处理起来要费多少功夫,只有常常去做的人才明白啊,”林秀贞摇了摇头,淡然地说道:“但是做好这些,却被看成是分内之事,没有什么出彩的功劳,比不上那些纵横排阖、攻城拔寨的武士们啊。”

    “可是,你要明白,”林秀贞的目光忽然间锋芒毕露,却又在片刻后再次变成了那与世无争的淡然:“一个家族要想成就霸业。”说罢,他转身走出门外。

    “就必须要有一个没有名气,没有功勋,甘愿在幕后处理这些杂务的人。”

    直江忠平愕然地愣住了,难道林秀贞早在二十一年前,就已经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吗?而林秀贞的进攻,也接踵而至。

    “陪臣,说得好听罢了。不过是那光彩照人的主公背后无人在乎的影子罢了。一切的丰功伟业都与你无关,没有人

    会记得你的名字。你空有雨秋家笔头家老和雨秋五兵卫之首的地位又有什么用呢?世人谈及雨秋五兵卫,谈的都是‘智冠天下’的竹中重治和‘黑鸦宰相’的天野景德,再就是有‘红叶之目’之称的真田昌幸,连那一心钻到钱眼子里的濑名氏义也有着‘天下豪商’的名头,比你那是强得多了。大家往往都是谈完这四个人,才想起雨秋五兵卫还有一个,然后便会互相问‘还有一个是谁啊’?之后就会有人说,是那雨秋家女婿直江登平的父亲直江忠平。是啊就是这样,连你儿子的名气都要比你响亮。”

    “比不过其他重臣,你比红叶军里的将士又如何?福岛安成、查理、御前崎仲秀、吉岗胜政、小川佑东…哪一个不是闻名遐迩的武士,哪一个没有过自己的战功供人传诵?而你呢?你有什么?处理了数之不尽的内政卷宗和纷繁琐事,又有什么人记得呢?直江大人的才华就该埋没在那些故纸堆里吗?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奉行都能办利索的事情,雨秋红叶又凭什么让你一辈子都做这些注定与出人头地无关的琐事呢?”

    “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功劳,没有人会记得你的付出,哪怕你为雨秋家付出得是最多的也没有用,因为你永远是在幕后处理琐事的那个人——每一个大家族都需要这样的人,可这样的人也注定会被淡忘。不仅仅是你的贡献和功劳,甚至你的名字、你的故事、你的性格也会被人忘记和忽视。比起你那些色彩鲜明的同僚吗,你直江大人又算得上什么呢?你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又是什么呢?一个空有名字的脸谱罢了,甚至连自己的个性都没有。除了对雨秋红叶的忠诚外,你根本一无所有啊!”

    “你想这样辜负自己的才华,泯灭自己的个性,荒废自己的人生吗?你想让自己的一辈子都这样度过吗?没有人会这么想吧。你为了雨秋家付出了这么多,牺牲了大半辈子,已经足够了。你不欠雨秋家,也不欠雨秋红叶,是他们欠你。你不需要保护雨秋家,也不需要为雨秋红叶复仇,你现在只需要对过去那段被牺牲的人生复仇。”

    “来吧,直江大人。”林秀贞伸出了手,向直江忠平露出了不容拒绝的微笑,“雨秋红叶已经死了,他那无人问津的影子也该站起来了,去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吧。为你自己也好,为了红叶军和雨秋家也好。”

    “我刚才说过了,不可能。红叶军不会停留片刻,马上便会直奔枫叶山城而去。”直江忠平依旧非常干脆地回绝道,仿佛林秀贞刚才那一长段激昂澎湃的话就是戏台上小丑的表演一般。林秀贞也终于失态了,不解地高声追问道:“直江大人,利害都已经讲清楚了,要执迷不悟吗?要让这么多人跟你去送死吗?”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平白无故地否定我的人生,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的过去,也不明白殿下对我意味着什么。”直江忠平顿了顿,抬起手,缓缓摘掉了眼罩,指向了自己瞎掉的那只眼睛。

    “你更不明白,这只眼睛看到了什么。”

    记忆的潮水滚滚而来,二十四年前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是刚切除眼睛的直江忠平,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象。

    天逐渐亮了起来,查理起身,打开了窗户。

    阵阵凉风吹来,吹灭了桌上放着的蜡烛。屋内一下子变得有些漆黑。而晨光立刻随之而来,用光明填补了屋内的黑暗,给亲兵卫镀上了一层朝霞般虔诚的色彩。

    “老天夺走了我一只眼睛,却又赏给了我十年,让我有幸遇见大人。这实在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了。”他笑着,却流着泪

    “大人您是这么善良,这么好,小人真的无以为报。”泪水在晨光下,也是那样耀眼。

    “大人您说,小人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亲兵卫无比自豪地笑了一下,“我想成为大人这样的人,和大人生活在同样的朝霞下,呼吸一样的空气。”

    “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变成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变成一个永远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我会用我这仅剩的眼睛,替大人看清前行的路。”

    他努力一起身,在榻榻米上,不顾雨秋平的阻挠,恭敬地忍着剧烈的疼痛,行了一个大礼。

    背后的窗户外,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因为亲兵卫的俯身,被挡住的阳光照入室内,将原本在阴影中的雨秋平的脸颊照亮,有些疲惫,却有满是欣慰。

    亲兵卫回顾自己不长的十几年的生活,尽是漫长的黑暗。直到遇见了这位大人。只有短短的几个时辰,却让此刻微微抬起头,注视着雨秋平脸颊的亲兵卫,看到了光明。

    就像那升起的朝阳一样。

    “小人的这条命,是大人给的,”亲兵卫重重叩首,“我这一生,也只剩下报答大人,这一件事情。”

    “大人,此生今世,我亲兵卫定不相负。”

    “我的人生,就是要成为红叶殿下那样的人,和红叶殿下生活在同样的朝霞下,呼吸一样的空气。”

    “我要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变成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变成一个永远要努力活下去的人。”

    “我和红叶殿下一样,一向——说到做到。”

    直江忠平不屑地看了眼方寸大乱的林秀贞,随后便抬起头来望向天,仿佛能看到雨秋平的身影,轻声念出了当年的食言:

    “大人,此生今世,我亲兵卫定不相负。”

    这就是我的人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5126/ 第一时间欣赏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最新章节! 作者:扶摇微影所写的《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为转载作品,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介绍:
时空之门扭转了历史,常磐红叶书写了传奇。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且看那穿越至日本战国的中国学生,如何在抉择中,开创属于自己的霸业。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穿越战国之常磐红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