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八十六章 功成
在雨秋平的指示下,在濑户内海上游弋的红叶舰队选择返回了备中国前线一带。红叶舰队在儿岛半岛西边海域先行停泊,在天城放下了长宗我部军和三好军,由他们北上仓敷,在吉川元春所屯驻的日差山南方牵制他们。说是牵制,其实长宗我部军和三好军的兵力已经达到了25000人,而他们索要牵制的吉川元春所部才只有30000人不到罢了——这也是织田家此次西国攻略的一个缩影——压倒性的物量差碾压和奢侈的部署与计划,连一支负责侧后牵制的别动队的人数都和毛利家的主力规模差不多了。
随后,红叶舰队则在雨秋平的要求下绕过儿岛半岛,驶入了儿岛湾之中的港口停泊,同时在北岸放下了佐胁良之和森可隆所部12000人,让他们与织田家的主力汇合。由于多日来越来越大的雨势,舰队的靠岸和部队的登陆都变得有些困难,上岸着实花费了他们不少时间。
天正十年(1582)5月25日,不出雨秋平所料,佐胁良之前脚刚冒着大雨到织田家在石井山的本阵,后脚就大吵大闹要让雨秋平、羽柴秀吉和池田恒兴来见他。雨秋平等人匆匆赶到后,立刻就承担了佐胁良之那巨大的怒火。
“好家伙,你们捞不到功劳了,就要把我们也拖下水!”佐胁良之一看这一路上就是憋了一肚子的气,看到雨秋平他们来了后就大骂道,“我们都看清楚了,毛利家的腹地都没多少人。我们从严岛一登陆,整个安艺国都是弹指可取啊!结果你们硬生生给我调了回来陪你们在前线墨迹?还有红叶,你派来督军的那个什么直江忠平,可真是油盐不进啊!把你的命令当圣旨一样,二话不说就返航,我们说什么都不肯回去……”
“行了行了!藤八!”见佐胁良之都没完没了了,池田恒兴先插嘴打断道,“你搞没搞清楚啊,我们拉你回来是把功劳分给你,哪是抢你的功劳?你去安艺打空城有什么意思嘛?嗯?堂堂佐胁良之就只能拿城内的老弱妇孺耀武扬威?说出去不丢人吗?当然是来我们正面战场,歼灭毛利家主力再打下坚城备中高松城更能出风头啊!”
“得了吧,打下安艺就能抓毛利家的家督了,不比你这备中高松城有用?”佐胁良之白了池田恒兴一眼,毫不留情地回击道。
“那我们这里还有平生未尝败绩的吉川元春呢,打垮他难道不必抓一个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毛利家三世祖要出风头吗?”池田恒兴再次头头是道地狡辩着,气得佐胁良之恨不得上来掐他脖子,被池田恒兴抬手给拦住了,两个人就硬生生地在那里推来推去。
“人家可隆一句话都没说,你这大呼小叫的,有没有点长辈的样子?”雨秋平也在一旁帮了一句,毕竟把佐胁良之他们叫回来的决策也有他的一份力。本来待在一旁的森可隆一看战火烧到了自己,匆忙连连道歉,不敢加入长辈们的吵架。
“行了行了,这次算我们对不住你,给你个补偿还不行吗?请你
看场好戏!”羽柴秀吉看到池田恒兴、雨秋平和佐胁良之他们也吵累了,便笑呵呵地上前把他们拉了开来。
“什么好戏?”佐胁良之斜着眼瞟了羽柴秀吉,双手则还使劲和池田恒兴角着力。
“去了就知道了嘛!”一提到自己的得意之作,羽柴秀吉立刻笑开了花,拉着佐胁良之就往帐外走,“到时候看到了,可别被吓到啊!”
“我还能被吓到?我是吃干饭长大的?”佐胁良之不屑一顾地哼了几声,把在一旁还没放干的油纸伞又拿了起来。刚走出帐外,豆大的雨滴就噼里啪啦地打在了伞上,嘈杂地连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楚,不得不喊着说:“不过这雨啊,是真的大。”
“下了好几天了。”羽柴秀吉走在豪雨里,视线都有些模糊不清,鞋子踩在地上每一脚都是水,平地上的积水都快没过鞋子,不时就会看到好多水坑和汇成小溪的水流,但是他的步子却格外轻快,“但要是没这大雨啊,这好戏还看不成了啊!”
“到底是什么这么神秘?”佐胁良之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羽柴秀吉回了他一句话,不过他们当时刚好经过了一队穿着蓑衣、扛着工具的民夫对,雨滴打在蓑衣和脚踩水的声音太过嘈杂,以至于佐胁良之根本没听清羽柴秀吉再说什么。
“你说什么?”佐胁良之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希望自己的喊声能盖过雨声。
“就在前面!”羽柴秀吉也同样大吼着回了一句。
“什么都看不见啊!”佐胁良之看了眼因为暴雨而一片发黄的天空和能见度不过五十米的雨雾,一脸懵逼地大喊道。
“过一会儿就到了!”羽柴秀吉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到时候你就看到了!”
佐胁良之不明就里地又走了好久,终于发现面前的羽柴秀吉和其他领路的人都缓缓放满了脚步。他放眼向前望去,只能看到黄黄的一片,和昏黄天空的颜色差不多。
“这暴雨已经下到这种程度了吗…”佐胁良之嘟囔了几句,又跟着前面的人慢慢走着。然而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方那黄色的一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固态——那不是雨雾,那好像是一道墙。
佐胁良之愣了一下,随后三两步跑了出去,越过羽柴秀吉他们跑到了那片黄色边上。走到足够近的距离后,他终于可以确定面前这确实是一堵斜向上的墙了,看起来像堤坝一样。。他把手摁在了墙上,能感受到这是土石结构的建筑。使劲敲了几下,纹丝不动,看来质量也是非常的好。
“难道这是备中高松城的城墙吗?”佐胁良之心中顿时涌起了这个念头,“但城墙怎么可能斜过来呢?又怎么可能让我们走到城下来都无人守卫呢?”
他把手缓缓从墙上移开,后退了几步,左右扭动了一下脑袋,发现眼前的这堵墙根本看不到尽头。他又回头看了眼羽柴秀吉等人,他们都在十几步外朝着自己笑。佐胁良之觉得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又退后了几
步,抬起头向上看去,雨水迷了他的眼,不过他还是大概估算出眼前这堵墙要有差不多三丈高。随后,他向左边快步走去,走了很远却依旧看不到墙的尽头。忽然间,他发现他右手侧的墙体上凸出了一道楼梯,他赶紧顺着楼梯一路小跑上了墙体,随后他就彻底愣在了那里。
似乎是天公作美,在佐胁良之登上墙顶的那一会儿,雨势暂时小了一点,让他能够看清楚他站在什么样的怪物上——他先看到的是远处的备中高松城,他所处的位置已经快要和备中高松城的城墙齐平。紧接着,他低头看向脚下,发现他正站在一个长宽高都十分可怕的长堤上,在雨雾下两边都看不到头,至少也要有几里长。他又把头往前凑了一点,看向长堤内侧的地面——那已经不是地面了,而是大概有一丈高的积水。
在他发愣的这会儿功夫里,羽柴秀吉等人也走上了堤坝,来到了佐胁良之身边。
“这条长堤是怎么回事?”佐胁良之看向羽柴秀吉,指了指自己脚下,“以前我怎么没听过备中高松城南边有这玩意?”
“我们刚修的啊。”羽柴秀吉得色满满地答道。
“你们一个月修出来的?”佐胁良之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羽柴秀吉。
“不是一个月,是十天。”羽柴秀吉的神色愈发嘚瑟,大笑着摇了摇手指头,随后看向身后跟着的黑田孝高,“官兵卫,准备得怎么样了?可不可以现在就放水,给咱们佐胁殿下开开眼?”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黑田孝高微微俯身应道,“足守川上的水坝已经建好,现在足守川下游在红叶军营地外的水深已经下降到不到半米,大量水流囤积在上游河床。足守川河床较高,再加上连日暴雨河水疯涨,已经有不少上游来水涌入盆地。只要我们炸开河道让手取川改道,立刻就能水淹高松。”
“那好,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给佐胁殿下露一手!”羽柴秀吉兴奋地拍了拍手,黑田孝高立刻就退了下去。不多时,就看到远处上游河道的地方忽然在雨雾里腾起了一阵烟气。紧接着,众人都感到脚下一震,再接踵而至的就是一声轰鸣。火药爆炸的声音再随之而来的洪水咆哮声里迅速被隐没,以至于不仔细听都察觉不到。
足守川中汹涌而出的河水就仿佛被困入笼中数日的猛兽骤然出笼一般,呼啸着踏入了盆地的积水之中,水花相撞的爆裂声瞬间就将雨声盖过。在大水面前,备中高松城就仿佛一片汪洋里的孤岛那样软弱无助。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上升,波涛汹涌的水面不断侵蚀着备中高松城露在水面上的部分。直到最后,大水几乎涨到了长堤的顶端,而备中高松城留在水面上的部分,也就只剩下那薄薄的一层城墙面。昏黄的大水四处席卷肆虐,无数城下町的住房都已经在洪水里化作碎片,漂浮在城池周围。城池上,毛利家一文字三星的旗帜仿佛随时都会跌落水中一般,摇摇欲坠。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八十七章 山雨
在目睹了盆地里的惨烈场景后,雨秋平立刻意识到备中高松城的沦陷已经可以开始倒计时了。这么高的水灌入城中,估计全城能落脚的地方也没多少了吧?于是,在当晚的军事评定会议上,雨秋平就着手开始进行军事部署的调整。
“这么大的水,备中高松城内想要突围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雨秋平的本阵设在离长堤不远处的地方,在安静的夜晚里,雨声和长堤内的波涛声听得分外清楚,“除了常磐备继续在长堤上和长堤边巡逻外,其他的部队都把注意力转移到正面。备中高松城估计守不了几天了,吉川元春心里也清楚。他如果想给备中高松城解围,就只有趁现在来鱼死网破了。”
“估计就是鱼死,网啥事都不会有。”御前崎仲秀见雨秋平的表情还颇为认真严肃,忍不住打趣道,“殿下啊,我们十几万人打三万人,他怎么鱼死网破?”
“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敌,竹中大人不随军这几年,你们一个个都飘成什么样了?”雨秋平扫了一眼部下们,发现不少人的神色都轻松地过头了,于是有些不满地用手敲了敲桌案,“足守川上修了大坝后,足守川的水流已经降到不剩半米了,没办法当做屏障了,可没有之前那么好防守。”
“那就敞开来野战,我们这五万红叶军不把他那三万人安排地明明白白?”吉岗胜政同样毫不在意地高声笑道,还不忘埋怨了雨秋平一句,“要不是殿下您不想有伤亡,咱们早就可以打过去把吉川元春给灭咯,还需要防守?”
“都认真点,最后一战了,出了什么闪失你们回去如何跟等着亲人回家的家属们交待?”雨秋平咳了两声,再次认真地重申道。本来都很轻松的部下们在听到这句话后也都愣了一下,随后纷纷严肃了下自己的神色,雨秋平这才满意地继续道,“各部都好好整顿防线,修筑工事。每个备队把战兵前移驻扎在靠近足守川的地方,将辅兵保护在身后靠近长堤的地方。还有,既然我们全军都搬到了足守川东北岸了,那就把足守川上的桥梁拆除了吧,不能留给吉川元春渡河进攻时用。”
“殿下。”平时一直在会议上老老实实地听着不发言的直江登平此时忽然在后排举起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开口。千手尾成看到他想说话,匆忙抬起手想把他摁住,可是直江登平的手已经举了起来,千手尾成也只好作罢,嘴巴里还埋怨了几句。
“怎么了?”雨秋平看向了自己的新科女婿,好奇地问道。
“殿下,之前补给的船队送来了不少惊蛰备的火药和炮弹,运送到了儿岛半岛,会由长宗我部殿下派人护送过来,预计是要从足守川的桥梁过河的。”直江登平面露难色地向雨秋平解释道,越说头越往下低,“现在雨太大了,运输的进度慢了不少,估计要过几天才能到。可是炮弹火药什么的运输起来麻烦还不好进水,所以殿下您看…这桥能不能先不拆?”
“让他们绕路不就行了吗?”雨秋平皱着眉头不满地道,“这点小事不就麻烦点就行了,总不能为了你们那些补给品,留着这足守川上这么多座可能让敌人通过的大桥不拆吧?”
“殿下,您这可不行啊,连女婿的面子都不给?”前田庆次在雨秋平话音未落时就忍不住揶揄起来,笑着看着直江登平满
脸通红,“小姐刚嫁过去,你就当着全体军官的们拂人家女婿面子,小姐在婆家可是不好办啊!”
前田庆次此言一出,立刻引得帐内哄然大笑,御前崎仲秀、吉岗胜政、小川佑东那几个爱闹事的也迫不及待地开始起哄,雨秋平则气得恨不得当场打他们一顿。
“不过应该也不要紧吧,殿下?”福泽谕楠也在一旁帮了一嘴道,“这桥我们就算留着,吉川元春也不敢过啊。他敢过,我们直接开炮炸桥便是。”
“行吧行吧,随你们便!”雨秋平不想继续在女婿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了,随意地挥了挥手,在众人的欢笑声里快速切换到了下一个话题。
在散会后,雨秋平特意叫森长可把森可隆从营地里喊了过来。森长可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了。等到森家兄弟都回到了雨秋平的大营里时,他们才发现雨秋平把所有的贴身侍卫都叫了过来。
“怎么了吗,殿下?”森长可一脸迷惑地向雨秋平问道。
“嘿嘿,自然是有好东西给你们看。”雨秋平边说边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封的信,在大家眼前晃了晃,“猜猜这是什么?”
“织田大殿的信?”“夫人的信?”“少主的信?”“殿下在外面养的情人的信?”
侍卫们七嘴八舌地乱猜了一通,雨秋平都是笑着摇头。
“是你们本多队长寄来的信!”雨秋平终于揭晓谜底,满意地看着大家脸上惊喜的表情,随后笑意吟吟地拆开了信封,嘴上则念叨着,“本多队长给咱们写信了啊,你们猜猜他写了什么?”
又是一片七嘴八舌里,雨秋平则陷入了困惑。打开信封后他在里面什么都没看到,反过来倒了倒,里面也是空空如也。合着本多忠胜寄来的就是一个空信封,甚至连字都没写,自己的名字都是盖章画押的。唯一的信息就是这封信是从堺町发出的,可能德川家康正在堺町游玩吧,顺便等德川家的军队抵达近畿。
“怎么什么都没写?”朝比奈泰平嘟囔着抱怨了一句。
“这倒是像你们队长的作风,我还在想他怎么会忽然好意思给我们写信了。”雨秋平闻言却是乐了起来,笑得比刚才还要开心,“锅之助呀锅之助,二十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呐。”
而此时,本多忠胜正陪德川家康下榻在堺町的一处屋敷内用晚膳。本来德川家康一行人是想舒服地玩遍整个近畿,可是由于战端再起,他们此刻也不好太过尽兴,便在堺町逗留了几日。本多忠胜也是在这里发出了他的信——那封根本不知道如何落笔,但是在女儿怂恿下最后直接寄出信封的信。
之所以会想要写这封信,是因为本多忠胜这几天来的感觉一直非常糟糕。戎马一生的他本以为自己有着很强的心理素质,但是在堺町的这几天却一直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悬在心头。本多忠胜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对雨秋平的思念,于是非常隐晦地试探性地问了下自己的女儿。善解人意的小姑娘于是便撺掇本多忠胜写信,然后就发生了不久前的事情。不过显然,这封信并没有缓解本多忠胜的焦虑情绪。
德川家康也看出了本多忠胜的心神不宁,他端
坐在自己的晚饭前半天了,连一筷子都没动。于是,德川家康便出口唤道,“锅之助?”
“在下在,主公有何吩咐。”即使是在发呆,听到德川家康呼唤的本多忠胜还是立刻反应过来。
“我有一封要给红叶殿下的信,麻烦你去送一下吧。”德川家康故作一本正经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封没什么营养的信,随后严肃地对本多忠胜吩咐着,以避免他察觉德川家康其实是想让他去见见雨秋平才派了这个任务,“事情比较机密,所以麻烦你亲自护送。”
“在下领命。”本多忠胜闻言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信,看都没看自己的晚饭一眼,起身就想向屋外走去。德川家康哭笑不得——他可没说是紧急任务啊,只是想找个托词让本多忠胜不会好奇为什么派他亲自去送信而不是派传令兵,没想到本多忠胜根本没听出里面的关节,还当真了。
“不必着急,明天再出发也可以,不是紧急任务,只是机密任务。”德川家康笑着把本多忠胜招手喊了回来,“先把饭吃了。”
天正十年(1582)5月30日,距离水攻开始已经五天了,大雨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水平面也没有下降的迹象,备中高松城内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羽柴秀吉在盆地内打造了几十艘船只,让他们在大水上划过去,抵近侦察备中高松城的情况。据他们观察,城内无数的百姓都全部挤在为数不多的建筑物的顶端,士兵们则全部住到了城墙上。甚至清水宗治还组织人手,编制了大量的木筏连接在了一起并拴在城墙和天守阁上,浮在水面上供百姓暂时居住。不过这些救灾措施能够暂时保住人不被淹死就已经是极限了,大量的粮草辎重和武器根本无法储备,不少都被泡在了洪水里。用不了多久,备中高松城就会断粮。而洪水冲击下,疫病同样随时可能再潮湿的夏季爆发。黑田孝高预计,备中高松城最多只能再坚持十天了。
水攻成功的消息也被传递到了全国各地,织田信长亲自为羽柴秀吉颁发了感状,而各条战线上的毛利家则是心如死灰。如果不是织田信长杀死小早川隆景和羽柴秀吉杀降的行为,他们此刻怕是早就投降了。备中高松城里有毛利家近四分之一的部队,城外还有吉川元春的主力,他们一旦败北,毛利家的防线也将土崩瓦解。除此之外,东海道、北陆道、甲信地区的武士、大名们此时已经先后抵达了近畿,正在安土城、京都附近驻扎。而更远的关东大名们,也已经走完了大半的路程,马上就可以赶上对毛利家的总攻了。近畿的舆论普遍认为,一个月内就可以收到平定毛利家的捷报了。
不过在一片向好的氛围里,今川枫这几日来却一直心神不宁,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作为武家的女儿,她本该早已习惯了等待丈夫出征归来的焦虑。之前对阵三好、武田、上杉,无数次更危险的场合今川枫都挺过来了,她也不明白为何这一次的必胜之仗居然会让她彻夜难眠。这糟糕的情绪从雨秋平这次出征时就开始了,所以今川枫才会一反常态,像一个初入武家的新婚妻子那样追赶丈夫的部队,只为了和丈夫能够说几句话。而在今天,也就是天正十年(1582)6月1日的凌晨,她再一次在睡梦中惊醒,却不知为何自己竟然淌下泪来。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八十八章 常磐
天正十年(1582)6月1日的凌晨,丑时八刻,备中高松城外的长堤上,福岛安成一如既往地正带着全副武装的常磐备第三连队巡夜。长堤的安全不仅攸关攻略的成功,还牵扯到了驻扎在长堤边的红叶军上下无数将士的安全,他自然不敢怠慢。过了寅时,之后就该轮到第一连的部队换班巡夜了,第一连的部队此时应该已经被井伊直政唤醒准备披甲了。福岛安成今天已经跟了第二连和第三连两班巡夜,到现在还没合眼,年迈的身体逐渐有些吃不消了。不过到了寅时四刻,天色就会亮一些了,也就没那么危险了,他也可以放心去小睡一会儿。虽然部下们不止一次和福岛安成说,根本没有这么担心的必要、一边汪洋中的备中高松城根本没有能力出城偷袭,但是福岛安成还是放心不下,只有看着部下手里的火把将这长堤照得清清楚楚他才放心。
“看来是换班的时候了。”福岛安成看着远处一批羽柴家的巡逻船缓缓地往这边驶来,他们的轮班时间和常磐备是一样的。到了那批巡逻船靠岸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到了他下堤去休息的时候了。福岛安成打了个哈欠,尽力止住自己的睡意,看着羽柴家的巡逻船缓缓靠堤。他揉了揉眼睛,又借着火光看向了长堤下的常磐备辅兵营地和营地边的红叶军辅兵与指挥部大营,数万的辅兵以及雨秋平的参谋部都驻扎在那里,更外围靠近足守川的则是红叶军十个备队的战兵的营地。黑夜里,雨秋平的枫鸟马印正在隐约的火光下高高飘扬着。二十多年来,每次福岛安成感到很累、很无助、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看向那面马印,想象着雨秋平的影像——这总能让他的身体里重新涌起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
是啊,跟着那面旗帜南征北战都二十多年了,而这估计是我的最后一次了吧…也不知道下一任的常磐备备队长会是谁,他又会怎么样看着这面……
“嘭!”
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和天旋地转的震感几乎同时传来,将福岛安成直接震翻在了堤上,五感几乎在瞬间被剥夺。等他回过神来后,只能听到耳边波涛汹涌的咆哮声。
雨秋平刚醒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不对——有着丰富被叫起床的经验的雨秋平知道此时的他肯定不是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而是被粗暴地叫醒——所以来的肯定不是森兰丸,要么是森长可要么是朝比奈泰平。
他直起身子,发现帐篷里并没有人,却只能听到不断灌入耳中的巨响,就像一声声闷雷在自己头上不断炸开一样,身下的床面也剧烈地摇晃着,地动山摇。
“地震了?”
雨秋平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随后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踉跄几步跑出了帐外,有不少参谋此时此刻也都跑了出来。天色还很黑,看不清楚东西,只能隐隐看到长堤上的火把乱做一团,随后脚下边传来了湿润的感觉——那湿润的感觉愈演愈烈,几乎在眨眼间就浸泡到了小腿,冷水让雨秋平瞬间清醒过来。
长堤决口了。
雨秋平借着长堤上混乱的火把看到了那糟糕的灾难——夜色里闪烁着黑白光泽的洪水正滔滔不绝地从那硕大的缺口里迸射而出,向着红叶军毫无防备的大营卷来。那么大的豁口,水压还能如此巨大——雨秋平已经不敢想象待会要发生什么了。他仿佛已经看到水墙吞噬着蚂蚁般逃难的士兵,自己的营盘也将如纸般脆弱地被席卷一空。雨秋平见识过洪水的威力,也明白洪水面前的人类有多弱小,他不知道红叶军这50000人会死多少,又能逃出去几个人。仅仅在这几个瞬间里,身下的水面就已经上升到了膝盖,隐隐有小波浪形成,让雨秋平有些站不稳了。用不了一刻钟,整个营地都会被洪水彻底吞没。
“传令!”雨秋平没有二话,一边在黑夜里拉过身边所有能拉到的参谋、侍卫、传令兵,给他们下达了找马匹奔赴各个备队的口头指令,一边蹚水快速地跑向自己的马印所在。他知道,这种时刻他每耽误一秒钟,可能就会多死几十上百人。“各部立刻移营!抛弃一切的辎重和装备,全速经足守川上的桥梁撤退过河!随后向南转移!”
直江登平那小子的好运气又救命了…雨秋平心里划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当时把桥拆了,现在就真的完蛋了。不过豁口这么大、水势这么急…按照这个速度,辅兵大营肯定是全要被淹了,战兵能跑
出去一小半就不错了…也不知道全军上下有多少人会游泳,不会游泳的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吧…
“去询问常磐备,现在发生了什么?”黑灯瞎火里,雨秋平明白马印的信号暂时发挥不了作用,便对着传令兵吼道,“我就等在这里,速速回报!”
不过这个传令兵前脚刚踏水离开,后脚雨秋平就看到了一个策马踏水直奔马印而来的传令兵,是常磐备的靠旗!
“殿下,长堤不知为何突然决口,福岛大人正在组织堵上豁口!”那个传令兵远远地就朝雨秋平喊道。
“堵豁口?”雨秋平闻言大吃一惊,站在不断上升的水位里不知所措地反问道,“沙土和器械早就被搬走了,没有原料和工具,安成他拿什么堵?”
随后他就怔怔地看向了长堤的豁口处…
福岛安成回过神来时,就已经意识到他正面临着他从军二十多年来最大的危机。他是离豁口最近的人之一,他不明白那巨大的豁口是怎么来的,但他明白他现在没有时间去搞明白这件事情了。此刻营地里已经一片狼藉,呼喊声、求救声和水声此起彼伏,而洪水还在以丝毫没有减弱的速度不断涌出,灌入毫无提防的大营里。如果不把豁口堵上,红叶军的营地会在一刻钟内被涌出的洪水全部吞没,全军覆没的结局近在眼前——人是无论如何都跑不过洪水的。
而现在唯一有能力堵上豁口的,就是在长堤上的常磐备。羽柴军的巡逻船队已经全部不见了踪影,估计都被冲走了吧。更远处的巡逻船队看到惊变发生,一个个吓得缩在长堤边,肯定指望不上了。
福岛安成大踏步地向前,走到了豁口旁边,确认了一下豁口的大小,随后便转身向部下下令。在他回头的时候,他看到已经被吓傻在原地无法动弹的连长坂井下志,随后心里无奈地抱怨了一句:小孩子们见的世面太少,遇到大风浪果然是靠不住的啊。
“把所有具足都脱下来扔下去,立刻!”福岛安成一边大吼着下令,一边脱下自己的具足就往豁口里扔,在长堤上的常磐备士兵纷纷奉命,大家排着队快速地把具足一窝蜂地扔向了豁口。然而在长堤上穿着具足的士兵只有刚好巡夜的那400人的连队,剩下的连队的装备都在长堤下的营地里,已经被洪水淹没。紧靠着这400个具足,并不能填上这硕大的豁口,而仅仅只是让水流变小了一点点罢了。汹涌而出的洪水还在不断地吞噬着营地,冲倒成片成片逃跑的辅兵,惊呼声和求救声几乎盖过了洪水声。水波的边缘已经波及到了战兵们的营地,大批大批的战兵飞快地向着桥梁转移,却隐隐有被洪水追上的趋势。这些往日里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强军,在自然压倒性的威势面前却是无能为力。
没有时间了。
仅仅犹豫了片刻,福岛安成就下定了决心。因为他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
“全军听令!”福岛安成清了清嗓子,以匹敌洪水咆哮声的沙哑怒吼向周围的常磐备士兵们下令道,“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堵上豁口!”
“大人?”坂井下志反应过来后立刻回顾四周,惊慌失措地道,“我们没有沙土也没有工具,他们早就被辅兵们搬走了,具足也扔完了,我们拿什么填豁口?”
坂井下志边说边从刀鞘里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使劲地去凿堤面,试图挖下一块土往里填,可是坚硬的表皮完全纹丝不动——这样坚固的大堤到底是怎么塌的啊?
“拿命填!”福岛安成拿手指了指豁口里汹涌湍急的水流,不容置疑地厉声下令道,“我们从这里跳下去!挡住豁口!”
“大人?”这次不仅是坂井下志,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我们跳下去会被立刻冲走的!”
“我们人拉着人,大家抱成一个团,就不会被冲走了!”福岛安成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边说边拉住了自己身旁的两个士兵,“具足能做的事情?难道我们人做不了吗?”
“没用的…大人…”坂井下志双手颤抖地抛下了武士刀,“跳下去人还是会被…”
“十个不够就二十个,二十个不够就五十个,五十个不够就一百个,一百个不够就一千个!我们常磐备一千五百战兵的血肉之躯,难道还填不满这豁口吗?”福岛安成斩钉截铁地咆哮道,同时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下令道,“所有人!立刻!和我们抱在
一起!”
见部下还有犹豫,福岛安成便再次扯开嗓子吼道:“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你们和我一起去死!这个命令就是要送死的命令!可是我们常磐备成军二十多年,送死的命令还少吗?无论是冲锋、断后还是登城,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有哪一个怕过的吗?常磐备这二十多年来的名声,就是我们这些不怕死的人打出来的啊!你们现在不跳,底下的几万兄弟还有红叶殿下都会被洪水淹死!为了全军的命而牺牲,这个命令在战场上有哪个常磐备的士兵会不遵守?”
“全军听令!不要给常磐备丢脸!我们是殿下最早的备队,也是殿下最强的备队,也是全天下最强的备队!从二十多年成军那天开始到现在,从未改变!现在,就是证明这一切的时候!”
在福岛安成的怒吼下,常磐备士兵们的神色都逐渐平静下来,不再有抱怨、不再有疑问、不再有犹豫。刚刚还因为突发事态而陷入混乱的人群,在转瞬间就变回了那支在沙场上令天下武家闻风丧胆的铁军。他们一个个一言不发地快速向前与同伴抱成一团,无声地执行着命令,就仿佛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下执行着一个必死无疑的补位命令一样坚决。这样的命令,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执行过无数次了。数十个站在最前面的披甲士兵和福岛安成飞快抱成一团,手臂与手臂互相纠缠拉扯,随后一起挪到了豁口边。
“大家抱紧了,我们死也不松手!跳下去之后,靠边的人死死地抓住墙体!不要放手!”福岛安成最后嘱咐了一句,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大喝道,“三!二!一!跳!”
随着福岛安成一声令下,几十个常磐备的士兵穿着布衣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豁口,一头栽入了洪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水花。
虽然在一片嘈杂的环境里,除了福岛安成周围的人外,其余的人根本听不清福岛安成说了什么。但是福岛安成在做什么,缺口两侧的常磐备士兵们都已经清楚地看见了。没有人动摇,没有人哭泣,所有人都只是立刻模仿福岛安成的动作行动起来,因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看到这一切——看着同伴为了保护大家而壮烈牺牲,看着同伴为了胜利而死在大家面前,看着同伴去执行那送死一般的补位命令却毫不动摇——这些在别的军队眼里不可思议的举动,对常磐备而言却是二十多年来习以为常的事情,这就是常磐备。
“后排,补上!”坂井下志毫不犹豫地高呼着熟悉的口令,就仿佛他们只是在战阵冲锋时补上前排倒下的战友一样,带着几十个聚集过来的士兵们也一起抱团跳了下去。在落水前的最后一刻,坂井下志扯着嗓子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吼道:“为了常磐备!”
从另一边赶到缺口的井伊直政目睹了这一切,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正准备跳下去的另外几十个抱团的士兵,高呼着一起纵身跃入黑色的洪流里:“为了红叶殿下!”
“后排,补上!”
“为了福岛大人!”又是一队常磐备士兵跳下。
“后排,补上!”
“为了常磐备!”
“后排,补上!”
“为了红叶殿下!”
“后排,补上!”
“为了福岛大人!”
……
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一队队常磐备的士兵飞快地跳下豁口,身后又是一队队常磐备的士兵快速补上,抱成团后再次跃下!豁口两旁的长堤上无数常磐备的士兵毫不犹豫地执行着自杀般的命令,只为了对得起他们的番号,对得起他们头顶的红叶。水花声和高呼声交相辉映,而洪水声却渐渐小了下来。当最后一队常磐备的战兵跃入水中时,豁口已经有将近一半多被奇迹般地堵住了。
而整片战场上,无数的人借着逐渐泛起光明的天色,目瞪口呆地看着常磐备的举动,和长堤上屹立着的那面山枫旗。
“天下最强红叶军,红叶最强常磐备。实至名归。”
不远处的足守川上游,一位老者心服口服地看着那一队队视死如归的士兵以肉身挡住了决口的洪水,不由得啧啧赞叹道。
“何止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啊,这是‘泰山崩于前而身擎之。’”
“你们救了全军的命。雨秋红叶,练得好兵啊。”老者拍了拍手,随后冷笑了一声,“幸好没有低估你们啊。”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八十九章 一叶
在洪水没过雨秋平的膝盖不久后,水势停止了增长。雨秋平热泪盈眶地看着长堤上常磐备士兵的英勇举动,大脑却没有半刻停下运算。虽然洪水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流出,但是此刻他的水深和流速已经逐渐减弱了。本阵固然已经变成一片狼藉,但是也有了足够的时间让辅兵们撤出,其他十个备队的战兵们大多数马上就可以成功撤到了足守川对岸,只不过惊蛰备的火炮全部被抛弃在了营地里。如果没有常磐备舍身堵住豁口争取时间的话,此时此刻红叶军全军估计都已经陷于洪水之中了。
“安成…常磐备的弟兄们…还有救。”雨秋平的双眸死死地盯着被常磐备以肉身填上的那个豁口,“立刻安排人去运送沙土填补豁口,同时搜救常磐备那些困在豁口里和已经被冲下去的士兵!然后…”
然而,雨秋平的话还没说完,霹雳声却再次破空而至,紧接着那洪水奔腾的闷雷声便再次响起。雨秋平吓了一跳后定睛望去,只见在长堤的另一处——距离常磐备旗帜一百米开外的位置,居然再次崩裂了一大个豁口。而且那个豁口的崩裂还在继续,碎石土块不断飞溅,最后居然裂开了一个五米深的大口子,里面的大水开闸泄洪一般朝着红叶军的营地扑来。那豁口里涌出的水流,就仿佛一条巨大的水龙一般兴风作浪,将做挡在他面前的一切吞没冲飞。
雨秋平只觉得被人当头一棒,愣在了原地,常磐备的士兵该如何营救?大军还来得及转移吗?现在该怎么办?……在他头脑清醒过来之前,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森长可和、朝比奈泰平和森兰丸等侍卫们已经不由分说地架着他上了马,向着西南逃去。隐约间,可以看到惊蛰备阵地的炮台上附近似乎腾起了求援的狼烟。
等到雨秋平终于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逃到了足守川边,无数的辅兵和民夫正挤在桥边想要过河。可是那几座桥虽然宽,但是也无法供应这么多人的通过。不少辅兵和民夫情急之下已经跳入足守川中——因为刚才的洪水,足守川的水位已经恢复到了近一人高,且水流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让足守川的水位不断上升。无数的求救声和嘈杂声震天动地,但还是会被洪水奔腾的闷雷声不断掩盖过去。雨秋平回头向后看,只见长堤边已经形成了一道一人多高的水墙,以不紧不慢的速度缓缓向前推进。在水墙前有无数的人竭尽全力地逃跑,可还似乎被水墙不由分说地一片一片追上并吞没。
危机的迫近让渡桥边的秩序进一步混乱,足守川的水位也不断飙升,连渡桥上也有了齐膝高的积水。雨秋平的侍卫此刻已经被冲散了不少,只剩下森长可、朝比奈泰平、森兰丸、和日海。森长可和朝比奈泰平眼看洪水越来越近,也顾不得别的了。两人纷纷抽刀在手,对视了一眼后就准备大开杀戒帮雨秋平开出一条血路。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声炸响在西北方向传来。雨秋平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去,只见足守川上游那座用来将河水改道的堤坝此时已经在一片尘土里塌陷,多日大雨存储在上游的积水沿着足守川原来的河道咆哮而下,将无数正聚集在河边想要过河的辅兵们瞬间吞噬。闷
雷声抹去了惊呼和嘈杂的声音,成为这片修罗地狱里唯一的声响。所有试图挤着过河的人都同步般地停下了动作,呆若木鸡地迎接着毁灭的来临。
洪水汹涌而至,木桥脆弱地如同秸秆一般,雨秋平等人也瞬间被卷入水中。一个浪潮打过,森兰丸和日海便不见了踪影,雨秋平如何去找也看不到了——不过他此刻也自身难保。他终于意识到,在洪水面前,所谓的“会游泳”是一项多么鸡肋的技能。几个浪潮拍过,雨秋平便被在水里卷得头昏脑涨,呛了好几口水。
“殿下!”当雨秋平好不容易露出头时,发现森长可和朝比奈泰平仍一左一右死死地拉住雨秋平,三人一起真正意义上的随波逐流。水流的速度仿佛比后世的车还快,让雨秋平根本看不清两侧的东西,只觉得被一股超强大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推得四处乱窜。一会儿涌上潮头,一会儿又被打入水底。不时还有碎石断木横冲而来,把雨秋平撞得七荤八素。
突然间,雨秋平只觉得自己的左肩膀遇到了一个更强大的力量,身体的移动也瞬间停滞,因为拉扯而传来了一阵剧痛。他扭头看去,森长可居然把他手中的人间无骨倒勾着卡了一棵树的树干里——真亏了他遇到洪水都没有把他的爱枪扔掉。那棵松树的质量似乎非常之好,即使在洪水冲击下仍然屹立不倒。森长可用右手把枪插在树干里,左手拉着雨秋平的右手,而雨秋平的左手则又拉着朝比奈泰平。
不过,湍急的水流下,维持这样的人链显然太过困难,雨秋平坚持了一会儿后便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他手上拉着的人可是他义兄朝比奈泰亨的独子,他说什么都绝对不会放手的。两旁不断有大批大批手足无措的人被冲走,更是让雨秋平心悸不已。
“殿下!您放开我吧!”朝比奈泰平看出了雨秋平的挣扎,大声朝他吼道。
“闭嘴!老老实实待着!”雨秋平毫不动摇地回应道,可是声音却依旧有些发颤。他咬紧牙关,拼命地拉住朝比奈泰平,生怕自己一个松懈就放手了。
“别废话!”森长可同样对朝比奈泰平吼道,在人链最顶端的他才是最劳累的,可是他却半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拼上全身的气力维持着人链。可是朝比奈泰平自己清楚,照这样下去森长可和雨秋平都会坚持不下去的,他会把两个人都一起害死的。
“殿下,多谢您多年栽培,您永远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武士!”
朝比奈泰平忽然开口带着哭腔来了这么一句,雨秋平在反应过来之前就感到手部被咬了一口,一阵剧痛传来,早就力竭的雨秋平手一抖,就被朝比奈泰平挣脱出去。
“松千代!”
雨秋平狂呼着看着被洪水瞬间冲走的朝比奈泰平,眼泪决堤般地淌下。
“殿下,别乱叫了,保存体力!”森长可双目尽赤地低吼了一句,同时拼命提拉,想把雨秋平也拉到树边,“那小子强得很,没那么容易淹死的!”
“长可…”雨秋平努力止住泪水,随后默默点了点头,伸手去够近在咫尺的树干。只要他也拉到树上,就可以瞬间缓
解森长可的压力,可是这一简单的动作在激流里却是那么艰难,雨秋平愣是几乎耗尽了身体大半的力气都无法办到。
就在这时,又是一面大浪打来,森长可和雨秋平一直拉着的手也被冲开了。雨秋平只觉得身体被卷入水底,随后又被抛入空中,随后又是再次卷入海底。雨秋平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不知道被冲出多远,森长可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不要无谓的挣扎…
绝境中的雨秋平忽然电光一闪般地想起了前世他穿越前看过的新闻,一个渔民在落水后以脊背朝上、四肢朝下的自然漂浮姿势支撑了十五小时,直到救援人员找到他。他立刻有样学样,放弃了游泳的努力,只是放松了四肢飘在海上,趁着潮起潮落时努力抬头换一口水,任由洪水把他推向远方。
我会被吹去那里?沿着足守川的话,会被吹进儿岛湾吗?红叶舰队就停在那里,他们能把我们这些落水的人救起来的吧?其他的辅兵怎么样了?常磐备的那些弟兄们怎么样了?逃过足守川的其他十个备队的战兵怎么样了?恒兴和藤吉郎他们有没有出人来救我们?之后这备中高松城该如何是好?那么坚固的长堤和水坝为什么会突然崩塌?是毛利家的奇袭部队吗?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有那么严密的警备…
无数个念头在雨秋平的脑中涌出,可是此刻的他没有一点多余的体力支撑他去思考,只想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雨秋平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能这样失去意识,随后拼劲全力打起精神,继续在洪水里漂流。体力和体温都飞快地流逝,雨秋平只觉得身体和意识不断同步地坠向深渊。
又不知过了多久,雨秋平感受到了身侧换来一阵坚硬的触感。他猛地抬头,发现自己居然被冲到了岸边?没来得及多想,他又挤出了所剩无几的力量抓住了岸边岩石,想要翻身爬上去。可是那长满苔藓岩石太过光滑,脚下又使不上劲,雨秋平无论如何也登不上。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借着一阵浪潮的波动翻身滚了上去。躺倒在不知道在哪里的岸边草地,雨秋平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维持呼吸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后的事了。雨秋平大口大口地吸进清凉的空气,让不堪重负的五脏六腑缓缓康复。眼前的景象还在不断摇晃,大脑也嗡嗡作响,随时都想呕吐,却又没有力气吐出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正上方出现了一片漆黑的人影,那个人弯下腰,把毫无反抗能力的雨秋平揪着领子给提了起来,打量了一下他肩头的红叶披肩。
雨秋平心中忽然涌起了浓浓的不祥预感,但是在洪水里挣扎良久的他已经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了,甚至连抽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最后的期待,便是在死前看清楚这刺客的模样。不过天色还不亮,他此刻又被树影挡住,完全看不清这人。
随后雨秋平看到刀光一闪。
然后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那二十四年来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声音便响起了——
“休伤吾主!”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章 礼物
是锅之助的声音!
雨秋平在认出那声音的那一刻,便瞬间感到安下了心。
本多忠胜本是来给雨秋平送德川家康的信,入夜前下榻在备中国附近的驿站内。在听到备中高松城附近发生巨响后,担忧红叶军的他便立刻连夜赶来。看到不断有水流涌出后,本多忠胜已经是心下骇然,发了疯一样地催动着马匹,好巧不巧奇迹般地在这里遇到了雨秋平。在千钧一发之际拍马赶到的本多忠胜,借着马速狠狠地向那个刺客砍出蜻蛉切,然而那个刺客却不慌不忙,把雨秋平随手往岸边一抛,看着雨秋平滚落水中后,便转身应战本多忠胜。他助跑了几步,从背后掏出了一把巨斧,俯身一击砍向本多忠胜的马腿,将那匹马的四腿瞬间连肉带骨地斩断。而本多忠胜的那一击则被他将将避过,但是他头上的兜帽却被枪尖一下子挑飞了出去,露出了他满头的黑卷发。
“殿下!”在战马被砍中之际跳下马来的本多忠胜试图去岸边拉起挣扎在岸边的雨秋平,可是那个刺客却根本不给他机会,追身就是一斧,本多忠胜迫不得已赶紧让开,随后便摆开了架势,准备先解决眼前的刺客。
此时此刻的雨秋平已经完全没有了爬上岸的力气,只得用僵硬的手臂抓住了岸边的几把杂草,努力不被水流冲走,同时用细微到几乎听不清的音量问道:“锅之助…你怎么来了…”
“送信。”本多忠胜简单地答道,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对手。他虽然心里有着无数疑问,为什么雨秋平会沦落至此?侍卫在哪里?洪水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不过此刻他一个问题都没有机会问。因为他久违地感到了一股压力——来自面前的黑衣刺客——在田沈健太郎之后,本多忠胜便再也没有遇到过能够匹敌他的人,不过眼前这个刺客显然就是。面对这样的敌手,本多忠胜并没有一边分心聊天一边战斗的把握。
下一秒,那个刺客就猛地上前一步——不是向着本多忠胜,而是向着岸边的雨秋平而去。本多忠胜瞬间方寸大乱,赶忙上前一步,横扫一枪而去封堵刺客的位置,刺客则顺势一斧批下。枪斧交会的瞬间,本多忠胜只觉得有千斤之力砸在枪尖,让发力姿势仓促的他险些支撑不住,拼上全力才扛下了这一击,手臂也立刻传来了肌肉拉伤的剧痛。
“你不是武士。”面对着对手如此不讲廉耻的单挑手段,本多忠胜用几乎蔑视的口吻低声道。而那个刺客对此不闻不问,毫不犹豫地又是一斧上来。本多忠胜这次拉开了架势,也是横向一枪砍去,枪斧相碰的瞬间又是火花四溅,巨大的碰撞声震耳欲聋,激起了林间的无数飞鸟。
“短时间拿不下。”本多忠胜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判断,眼前这个刺客的力量和自己不相上下,身形甚至比他还要大上一头,而他自己却又在刚才的那一击里拉伤了手臂。片刻的权衡后,本多忠胜便用汉语向雨秋平道:“殿下,您先逃,我拖住他。”
“锅之助…你走吧。”然而,雨秋平的声音却是断断续续的绵软无力,“我已经…没有动弹的力气了啊。可能还有别的刺客…危险…”
本多忠胜听到答复后便双眉一沉,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蜻蛉切。他别无选择,必须要在此地干掉这个刺客才能救下雨秋平。他咬紧牙关,低吼了一声后大步上前,猛地一跳,几乎以自己最大的力道来了一记居高临下的劈斩。那个刺客也不坐以待毙,双手握斧在身体左后来了一段蓄力,向前踏步的时候同样怒吼一声,狠狠踏地,也以最大的力道来了一记横披。这一次,金属碰撞的声音几乎能把耳膜震碎,震荡的感觉传遍全身,本多忠胜只觉双手都止不住地发麻。
即使拼尽全力——力量也是平手。
本多忠胜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再次作势要高高跃起一击横披,那个刺客同样拉开了跟刚才一样的架势,哪曾想本多忠胜在脚跟离地的瞬间用脚尖抓地向前一蹬,同时飞快地变换双手握枪的姿势,把平举到脑后蓄力的蜻蛉切直直地反过来用尾部向前刺出,硬是在电光火石间把发力拉满的劈斩变成了一个枪尾突刺。那个刺客猝不及防,匆忙转身去闪,勉强让过了这一枪后险些摔了个踉跄,手里蓄力到一半的斧头也仓促挥出而扑了个空。
“没我快。”本多忠胜发现了眼前这个大块头刺客的弱点后,立刻在落地的瞬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扭动脚踝和膝盖,翻身又是一个横扫。刺客匆忙竖过斧头招架,被本多忠胜震得连斧带人后退了几步。本多忠胜看到有机会,又是上前一个快速直刺,这次那个刺客却反应不同,再让过了那一击后猛地躬身,随后沉肩抬肘蹬地向前一撞,用那比本多忠胜将近大出一圈的旁大块头把他给顶退了好几步。
本多忠胜深吸了口气,闻到了喉咙里的血腥味。眼前的那个刺客,比雨秋平和本多忠胜他自己都要高一个头,几乎是小巨人一样的存在。哪怕不用武器,其肢体的冲撞力同样恐怖难当。
就在本多忠胜思索该如何击败眼前这个刺客时,岸边的雨秋平却忽然又以细若蚊呢的声音轻声断断续续地道:“锅之助…走吧…我已经…撑不住了。”
闻言大吃一惊的本多忠胜匆忙看向雨秋平,发现后者已经松开了他一直握着的那簇岸边杂草,被水流给冲了下去,一头就往水下沉。本多忠胜见状匆忙两个箭步来到岸边,猛地向雨秋平被水冲走的方向跳去,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随后,紧紧一把抓住了雨秋平。
“笨蛋…”雨秋平在感到自己被人拉着浮出水面后,便低声开口骂道,“不会游泳…你跳下来送死吗?”
“这是武士应尽的义务。”本多忠胜低声应道,不由分说地使劲把雨秋平拽出了水面,雨秋平这才发现本多忠胜用了一个和刚才森长可很像的姿势,把蜻蛉切插入了河流中央一处小礁石的缝隙里,以惊人的臂力撑住了雨秋平和他自己两人的体重。
“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也不会游泳,我们困在这里这是等死…岸边那个人叫来了帮手…我们就完了。”雨秋平说半句话就要喘一会儿气,但是脑子还是非常清楚的。然而,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本多忠胜的身体却骤然剧烈地移动了一下,挡在了雨秋平的脸前。紧接着,岸上就响起了铁炮声——和弹丸狠狠地射入**的粘滞声。
雨秋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沉入脚底,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和知觉。他愣了一下后,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缓缓地扭头看向了本多忠胜挡在自己身前的胸膛…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武士服,左胸胸口那里缓缓地印上了红色的血迹,嘴角也躺下了血。
还没等雨秋平反应过来,就只见本多忠胜嘶吼了一声,在咳了雨秋平一脸血的同时猛地抽出了他插入礁石缝隙里的蜻蛉切,狠狠地向岸上的那个刺客扔去。端着一把不知道哪里来的燧发枪的刺客本来正准备开第二枪,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标枪而失去了准头,弹丸打在礁石上崩裂开来。而失去了固定点的本多忠胜和雨秋平,则瞬间又被水流给簇拥着冲向了洪水里。
雨秋平在恍惚间漂流了很远,又呛了几口水,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又再次被固定住了。本多忠胜用左手拉着一块河流中央的礁石,右手则死死地拉着险些被冲走的雨秋平。他的左手已经被那锋利的礁石割得鲜血横流甚至露出了白骨,却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而他的胸口、后背、嘴角,都在涓涓地渗着血……
雨秋平已经不敢想下去了,精神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殿下…”本多忠
胜的声音再次响起了,那个刚硬的男儿即使此刻已经虚弱不堪,仍然咬着牙维持着刚硬的语气,“您还有力气游泳吗?”
“…对不起…”雨秋平看着自己忠心耿耿一路跟来的卫队长那不断流逝的生命,除了一句“对不起”,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他跟了自己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从那个稚嫩的小孩到如今几个孩子的父亲,出生入死无数战,好不容易回到德川家…好不容易圆了他先父的梦想…好不容易才过上好日子…这还没几天啊…
“那枪打中了左胸…在下快死了…撑不了多久了。”本多忠胜的嘴角不断泛出血沫,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您还有一点力气…一点就可以。”
“要干什么?”雨秋平的声音抖得已经不像话了。
“右胸口袋,肋差…”本多忠胜简单地吐出了几个字,不过朝夕相处多年的雨秋平还是能明白他想说什么。雨秋平竭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在水流的冲击下伸出手来,把本多忠胜怀里的肋差摸了出来,拔掉了刀鞘,递到了本多忠胜身前。本多忠胜把脖子前倾,用满是鲜血的牙齿咬住了肋差的刀鞘,随后几乎像困兽犹斗般发出了一声嘶鸣,左臂以惊人的力道缓缓弯曲,拉着本多忠胜和他右手拉着的雨秋平在湍急的水流里同时逆流而上,移动了一个小臂长度的距离,把自己的头凑到了左手边。
就在那一刻,本多忠胜狠狠扭头,叼着肋差捅向了自己握住礁石的左手。肋差穿透了手掌,深深地钉入了礁石里。在下一刻,本多忠胜就瞬间脱力般地垮了下来,左臂和右臂也同时失去了力道。但是被钉在礁石上的左手,仍然拉扯着本多忠胜和抱着他手臂的雨秋平不会被洪水冲走。
哪怕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只要他的尸体被钉在礁石上,就依旧可以在洪水里拉住雨秋平…哪怕只能多拉那么一小会儿罢了。等到雨秋平没了力气,他照样还是会被冲走的。
雨秋平只觉得泪水奔涌而出,几乎要抽干身体里的所有水分,也在抽干本多忠胜最后的生命。
“您…还有…力气…”
本多忠胜断断续续地突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但雨秋平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看向本多忠胜的唇,可是本多忠胜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将自己的黑眼球缓缓下移,目视左胸的方向。雨秋平颤抖挣扎地伸出手来,在本多忠胜的左胸衣襟里有气无力地摸索,只摸到了一个纸片…
雨秋平的情绪骤然崩溃了,已经哭不出声的他只是干张着嘴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缓缓地抽出了那个纸片,那是雨秋平二十四年前为本多忠胜折的那枚纸红叶。本来已经褪色的它,被本多忠胜的鲜血重新染红了。雨秋平现在还能记得,那个少年、那个坚称自己是松平家家臣的少年,不肯带上纸红叶、不肯承认自己是雨秋平家臣时的倔强模样。
本多忠胜缓缓垂下了头,示意雨秋平把那迟到二十四年的纸红叶带到他的头上。
雨秋平颤颤巍巍地把纸红叶别在了本多忠胜的发髻里,看着它无精打采的垂了下来。
呐,锅之助,我带好了…
然而那个英勇无畏的武士,已经没办法再抬起头了。
又一面大浪打来,将精疲力竭的雨秋平从本多忠胜尸体旁冲开,翻滚着卷向了无尽的深渊,直直地沉入海底。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千鸟,也被洪水卷入河底。
今川义元、今川枫、本多忠胜、龙子、雨秋殇、雨秋佑、浅井长政、竹中重治、天野景德、明智光秀…无数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走马灯般地滑过,但雨秋平心底却已经涌不起任何想法。在意识彻底失去前,只有一句话不断在耳边回荡。
对不起,我食言了。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一章 食言
“那里,那把枪是我哥哥的枪!快去那儿!是我哥哥!”
天正十年(1582)6月1日下午,足守川下游。
听到喊声的森长可在水流里挣扎着已经僵掉了的身躯,扭头向后看去,才发现远远地有不少船只正在向这边航向——大批的驱逐舰,还有很多淡路水军的小早船与关船,已经数不胜数的小船,正在四处打捞着落水的红叶军士兵。
等到那艘驱逐舰划近了之后,森长可才在船头看到了森兰丸,后者正拼命向自己这里招着手,看到自己还能动弹后已经是喜极而泣。而看到被洪水冲散的弟弟还活着后,森长可也是瞬间红了眼眶。等到船员们齐心协力把森长可拉上船后,森长可便瘫倒在了甲板上,活动着酸痛的手脚,同时问道:“红叶舰队怎么来了?怎么这么多船开到陆上来了?”
“小直江大人他在营地被洪水吞没前,在没有被洪水波及到的炮台上点起了请红叶舰队逆流而上来救援的篝火信号,直江大人看到之后就立刻行动。当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谁曾想居然是决堤了。”驱逐舰的船长向森长可解释道,“我们一路上不知道捞起多少人了…天啊,备中高松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水?整个陆地全变成海了。”
“哥,先别说这个,殿下呢?殿下在哪里?”森兰丸明显没有心思讨论这些,疯狂摇晃着森长可的肩膀,“我刚才被救起来的时候,发现朝比奈前辈也被救到了边上的一艘船上,他朝我喊,说他被冲走的时候,殿下和哥哥你在一起啊!”
“被水冲散了…”刚刚还因为与弟弟重逢而庆幸不已的森长可说到这里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但随后还是咬了咬牙打气道,“但是殿下被冲走得比松千代那小子晚了不少!如果松千代都能被船捞起来,殿下肯定也可以。”
“真是帮大忙了。”森兰丸非常感激地看了眼红叶舰队的船员们,又心有余悸地看着躺了一整个甲板的刚救起来的人和已经溺水而亡的尸体,“要不是你们把船冒着搁浅的危险开到了陆地上,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要谢就谢小直江大人和直江大人吧,要是没有小直江大人的篝火和直江大人力排众议往陆上开船的决定,我们根本不敢干这种事情。”船长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不停地揉着眼睛仿佛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好好的水攻…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先不管这些了,全力搜救殿下!”那个船长使劲拍了拍脸颊,对已经累的够呛的船员们继续喊道,“不要怕搁浅!继续往里划!”
与此同时,足守川西南的庚申山。
红叶军除了常磐备之外的十个备队的战兵都逃到了这座山上,躲过了呼啸而来的洪水。等到天色大亮后,他们才看到了眼前的局面是多么恶劣——好好的陆地变成了一片汪洋,庚申山就仿佛汪洋里的孤岛一样。各备队花了小半天的时间重整人数和建制,随后便制作简易的木筏,试图在洪水里摸清附近情况并搜救落水人员。在一天的努力下,红叶军的战兵们和红叶舰队一样已经捞起了不少人,直江登平带着的船队甚至在洪水里捡到了枫鸟马印和
常磐备的山枫旗。然而,却迟迟不见雨秋平的身影。
“该怎么办?联系不上殿下,参谋部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点信号都没有。”忙活了大半天的吉岗胜政此刻满面愁容,完全没有了往日里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
“说不定已经被红叶舰队的人捞起来了,你看他们开到那里了那么多船。”小川佑东远远地指了指东南方向隐隐可见的船队。
“那如果殿下在那里,肯定会早点给我们打个信号的啊,但是红叶舰队那些船现在都闷头忙着找人,估计是还没找到吧。”北畠景家同样是脸色凝重,不断四处瞭望着其他的小高地,“殿下会不会跟我们一样找了个高地躲起来了?其他高地上不是也有人吗?”
“所有高地给我们打旗号都是请求我们的指挥,如果是殿下早就告诉我们接收他的指挥了吧。”新显成亮也叹了口气,抿着嘴又看了眼豁口的方向,“这长堤和大坝是怎么回事?羽柴家是怎么修的?这说塌就塌,害死我们多少兄弟?”
“没有安成大哥和常磐备,我们全军都要交待在那里。”宇治秀高红着眼眶,拿着望远镜望向了原来的营地,“安成大哥他们全部跳进去用肉身挡水了啊…不知道能活几个下来。”
“他娘的…”吉岗胜政听到福岛安成的名字就气得直跺脚,恨不得把钢牙咬碎,“羽柴家这帮龟孙子…等我们把兄弟们都捞起来了,再找他们算账!看我不把他们的狗头都给他们拧下来!”
“长堤和大坝一起塌陷,而且长堤还塌陷了两次,在下怎么看都觉得里面有鬼。”刚刚捞了枫鸟马印和山枫旗回来的直江登平显然想的更多一些,“在下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谋害我们红叶军…”
“不会吧,毛利家的忍者能摸到这里来?我们那么多层封锁线呢啊。”前田庆次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吧,怎么可能?”
“诸位,先不说这些了,当务之急是搜索殿下。”此时此地,军衔最高的查理按照红叶军的惯例接过了部队的临时指挥权,“派出几条竹筏去和红叶舰队联络,请他们派船来接我们,我们现在没有任何粮食,撑不下去了。然后提防吉川元春和城内的清水宗治有什么动作吧,毕竟我们现在没有武器也没有具足,根本没有作战的能力。”
在足守川上游,池田恒兴所部已经派出了全军搭建竹筏前去搜救红叶军的落水者,同时也征调了大量的民夫开始抢修突然塌陷的堤坝。而池田恒兴本人,在此时则跑到了羽柴家的本阵内,奔着羽柴秀吉就去了。等他到了的时候,才发现佐胁良之和森可隆已经在主帐里和羽柴秀吉、黑田孝高对峙了。
“已经全力搜救了,还是找不到红叶的人…”佐胁良之在和羽柴秀吉说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修的是什么堤,什么坝?还有脸给我看?到时候要是红叶出了什么事情,我跟你没完啊!”
“不用到时候,老子现在就要找这狗猴子算账!”池田恒兴直接扒开佐胁良之和森可隆,对着羽柴秀吉的鼻子就是一拳,羽柴秀吉的侍卫们见状立刻一拥而上想要摁住池田恒兴,而池田恒兴则直接抽刀在手,
把大帐内的所有人都吓得亮出了刀子。
“你们倒是听我说啊!红叶出事了我也着急啊,红叶军被淹了我能不急吗,我也派了数不尽的人参与搜救了啊,常磐备那些堵缺口的壮士能救出来八百多人,不都是我的巡逻船第一时间赶过去的嘛?”羽柴秀吉被池田恒兴忽然就打了一拳,鼻子酸得都要掉下泪来,“现在红叶军出事了大家都急啊!你们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要找我算账?”
“那你说这堤和这坝是怎么崩的?”池田恒兴指着备中高松城的方向,对着羽柴秀吉的脸骂道,“你解释啊?”
“可能是毛利家的忍者搞的鬼啊!”羽柴秀吉尖着嗓子回答道。
“毛利家?能躲过你的忍者和红叶的忍者,把堤坝弄塌了?还同时弄塌?你逗我呢?堤上有常磐备,坝上有你的部队,难道他们都是吃干饭的吗?”佐胁良之根本不信羽柴秀吉说的话,立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那我也不知道啊!你们问我有什么用?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你们问我我能回答什么?”羽柴秀吉被气得不行,索性也对着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大吼起来。
“算了算了,这事情之后再弄,咱们先把红叶赶紧救起来,再把红叶军的人快点捞起来,抢救一下他们的辎重,然后就撤军!”池田恒兴不有分说地狠狠地一拍桌案,“这仗咱们也先别打了,到时候叫主公过来评评公道,看看红叶这笔账该怎么和你算!”
天正十年(1582)6月1日晚上,红叶舰队在水未褪去前接到了困在庚申山的红叶军战兵。而6月2日中午,大水已经基本褪去,陆地上的搜救的工作也进入了尾声。福岛安成的尸体在豁口附近的一处大树下被找到,背靠着大树的他安然地仿佛像睡着了一样。和他一起死在豁口里和豁口附近的还有近700常磐备的战兵,作为连长的井伊直政侥幸获救,目前承担起了代理备队长的责任。整场大水过后,红叶军损失的粮草辎重、武器装备不计其数,惊蛰备的火炮也全数被水冲走。而人员伤亡则更加惨烈,虽然其他十个备队的战兵因为常磐备的英勇举动而得以逃脱,但辅兵和民夫损失了近20000人,其中已经有9800具尸体被回收,剩下的则不知所踪。红叶军的参谋部死伤惨重,参谋长福泽谕楠殉职,参谋人员生还者只有十分之一。
参谋人员惨烈的伤亡数字让红叶军上下惊恐不已——因为在洪水来临时,雨秋平是和参谋人员在一起的。雨秋平的侍卫们的尸体也已经大批大批地被发现,其中就包括了僧人日海。不过,雨秋平依旧没有被找到。而根据最后见到雨秋平的森长可所说,雨秋平应该是被顺着足守川冲了下去,很有可能被冲入大海了。红叶舰队和红叶军于是顺着搜索下去,却一无所获,越找越是心寒。直江忠平等人不肯放弃,发动了全军上下都乘坐木筏和小船,在儿岛湾全海域地试图搜寻雨秋平。而前线的池田恒兴、佐胁良之、森可隆、长宗我部元亲、三好义兴也都放弃了对备中高松城的围攻,撤到了海边帮助一起搜索。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雨秋平生还的机会已经不大了。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二章 噩耗
天正十年(1582)6月2日,备中高松城下长堤决口的噩耗便传回了近畿,随后便传遍了天下,举国震惊。多年来纵横天下的红叶军遭受惨重打击,在战场上坚不可摧的常磐备因为以肉身阻挡洪水而损失近半,闻名遐迩的武士福岛安成也以身殉职,都让天下人觉得难以置信。而最让世人失语的事情,则是雨秋平,那个已有古往今来第一将之呼声的渡来人的下落不明——根据前线传回的消息,雨秋平所处的位置是洪水来临时的最前方,和他在一起的参谋与侍卫几乎没有几人生还,对雨秋平的搜索连续两天无果,雨秋平大概率已经遇难了。红叶军上下悲愤难当,无数人情绪崩溃到难以为继;而池田恒兴、佐胁良之、森可隆、羽柴秀吉等亲友同样情绪失控,池田恒兴甚至冲到海边试图处死一无所获的搜索队们,索性被及时拦住。不过哪怕希望再渺茫,军队也没有停止搜索的意思。红叶舰队已经深入濑户内海,目前已经打捞起了大量红叶军辅兵的尸体,可依然没有雨秋平的下落。
雨秋平身亡这一震撼的突发事件将会给全天下带来多少的连锁反应,暂时还么有人能想得到。雨秋家该有谁来继承?织田家是否会由盛转衰?浩浩荡荡的关西征伐是否还要继续?聚集到近畿的天下大名该作何行动?织田信长是否会追责负责修筑长堤大坝的羽柴家?红叶军能否恢复到往昔?太多的问题都留待解决,也让无数人一时间陷入混乱之中。
而在天下之中,雨秋平治下的河内、和泉、纪伊、淡路、土佐五国的百姓则陷入了无比的悲痛之中,举国上下哭声一片,在枫叶山城内则尤为严重。他们最敬爱的领主忽然离世,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甚至在消息传回的当天就出现了不少人为雨秋平殉死的情况。枫叶山城内甚至出现了数万人为雨秋平披麻戴孝的招魂仪式,他们大多数都是饭盛山城时期就居住在这里的家庭,每家每户都是靠着雨秋平才得以活命,恩人的逝去催垮了他们的情绪——而这引起了另一批坚信雨秋平不会死的市民的不满,城内险些爆发了大规模冲突。
不过在领内出现大范围的情绪失控后,大批的忍者和治安奉行官却立刻出动开始稳定秩序,这才避免了动乱的爆发。而这就要归功于两个人,那两个本该最为悲伤的人。
叶谷穗子此刻正不安地跪坐在今川枫的身侧,看着她一如往昔的处理着公务,只是眉宇间的神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在昨天下午,今川枫就已经收到了长堤崩塌、雨秋平下落不明的消息。而从那时到现在,几乎每一则传回的消息都是噩耗。到了如今,雨秋平生还的概率已经很小了…叶谷穗子侍奉这对夫妇已经快十年了,不会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深厚的感情,因此不止一次地担心今川枫会如同枫叶山城里那些被雨秋平救过命的老居民一样殉死,所以她这两天一夜里几乎没有合眼,全程盯着今川枫。不过现在她发现她好像杞人忧天了,这两天里今川枫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流过一滴,而是立刻着手稳定秩序、控制谣言、安抚
军属。她接过了所有雨秋平需要承担的任务,一丝不苟地把它们全部完成。
可是叶谷穗子越想越是忧虑,越想越不对劲。今川枫如此超出常理的冷静反倒更加诡异,越是抑制自己的情绪,越是说明她无法接受现实…叶谷穗子现在开始怀疑,今川枫说不定会在一切尘埃落定后立即为雨秋平殉死。
“夫人…”在极度的不安下,叶谷穗子说出了这两天来所有侍女都不敢对反常的今川枫说出的话,“请节哀…”
“为什么要节哀?”今川枫一边在公文上写下最新的指示,一边快速地答道。
“夫人…”今川枫的话吓坏了叶谷穗子,急得她瞬间红了眼眶,“殿下他虽然不在了,但我们还在,少主他们也都在,您可要好好的…”
“谁说他不在了?”今川枫看了眼叶谷穗子,有些困惑——是真的有些困惑——而不是装出来的,反问道。
完了…叶谷穗子觉得自己的猜想已经得到了证实,夫人可能并不是因为冷静,而是因为受到冲击太大,已经疯了…
“我没有疯。”今川枫似乎能看穿人心,温柔地对叶谷穗子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真的没有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做好你们自己的事。”
“可是夫人…殿下他…”叶谷穗子用手沿着小嘴低声道。
“他不会死的,他也没有死。”今川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道,“哪怕我会对外宣布他已经不幸了,但是我知道他肯定还活着,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为什么…”叶谷穗子担忧地看着今川枫。
“因为他答应过我,这次出征前,我还专门去找过他,他亲口和我说的。”
今川枫沉默了良久,才终于缓缓地开口道:
“你会平安回来的吧?”
“当然,而且这次出征又没什么危险。”雨秋平看了眼西国的方向,“毛利家已经如同风中残烛,这估计是我最轻松的一次出征了吧。”
“那你要向我保证哦,一定要平安回来。”今川枫仿佛忽然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小女生一样,用撒娇的语气向雨秋平要着他的誓言。
“我发誓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雨秋平一向说到做到。”雨秋平笑着举起了手指,对着今川枫发了誓,“每次出征前不都会说的嘛,这二十多年了我不也都安全回来了嘛。”
“好嘛。”雨秋平温暖的笑容似乎终于驱散了今川枫眼中的阴霾,她眨着眼望着雨秋平,随后轻声道,“这次也要说话算话哦。”
“他一向说到做到的。”今川枫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两行清泪不自觉地从眼眶滑落,“他不会食言的…我相信他的诺言,胜过信我自己,胜过信世间一切。”
而此时,鸦的地堡内,天野景德正着手将鸦的全部忍者尽数派出,同时让渗透进入各个组织内部的内线全力将情报传递出来。在昨日下午最早收到消息时,在所有人都念叨着“吉人自有天相”、
“殿下一定会没事的”的时候,天野景德就已经着手安排雨秋平死后的维稳事宜了。
“奇迹不会一直发生的。”天野景德非常平静地接受了雨秋平的死亡,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这必然不是天灾,是**。既然是**,殿下之死就是我的过失。”天野景德的目光逐渐收敛在他桌角的一处破旧的小盒子上,盒子里面装着当年雨秋平在知立给他的那面纸红叶,“本来数年前就该切腹谢罪了。”
不过…
这几年来,天野景德每天都回一遍遍回想,雨秋平在违抗织田信长赐婚、并孤身前去安土城请罪前的那一晚,和自己的对话。
“或许如此吧,在下不得不承认您可能是对的。”天野景德阴沉着脸,低声道,“但是您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了雨秋家了,会被幽禁至死。”
“这是我自作自受。”雨秋平坦然地摊开了手。
“反正有你们在,有知道我最终计划的枫儿在,殇儿他也出息了,我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您下定决心了吗?”天野景德问道。
“是。”雨秋平应道。
“在下怎么劝,您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吗?”
“是。”雨秋平又应道。
20年了,天野景德早已熟悉雨秋平的秉性,放弃了再做劝说的打算。
“那在下之前已经说过了。”天野景德朝着雨秋平鞠了一躬,“您若是不在了,在下便会用自己的手段守护雨秋家了。事成之后,在下便切腹谢罪,下来见您。”
天野景德最后看了一遍桌案上写好的那封信,心中默默念道:
殿下,在下要用自己的手段来守护雨秋家了。事成之后,在下便切腹谢罪,下来见您。
信件的收信人,是如今远在京都的雨秋佑。
与此同时,枫叶山城天守阁,平日里雨秋平所在的办公室内,现在坐着的是眼眶通红、脸色发青的雨秋殇。身旁挺着肚子的茶茶则坐在往日今川枫的位置上,同样是哭成了泪人。
在今天中午,由雨秋殇暂代失踪的雨秋平出任雨秋家临时家督的消息已经向全领发出,同时也向织田信长发出了请示。而雨秋殇现在必须忍受着丧父之痛,承担起雨秋家这一庞然大物的领导者的责任。他没有闲暇和其他人那样痛哭流涕,堆在他面前的是数不胜数的难题。
首当其冲的,便是织田信长在6月3日的回信。他并没有立刻同意由雨秋殇来接任雨秋家的家督之位,反倒是先要求雨秋殇关闭国会、法院,将雨秋家统一管理的领土全数还给小豪族们,并将现有的直辖领地分封给红叶军里功勋卓著的武士们,彻底回归祖制。消息传来后,枫叶山城内和雨秋家领内瞬间都是一片混乱,没有人摸得清织田信长此刻的意图。但显然,织田信长打定主意要趁着雨秋家家督传承的混乱间隙,趁人之危般地压迫雨秋家取消一切的改革。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三章 复古
天正十年(1582)6月4日,堺町。
和披麻戴孝的枫叶山城一样,堺町上下此刻也是一片白,每家每户都换上了白衣,悼念逝去的雨秋平。这个充满活力的忙碌都市仿佛在一夜间换了个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哀伤的哭声与叹气声。所有的工厂都短暂停工,因为已经没有工人有心思上班了。和枫叶山城一样,这座城市同样可以说是由雨秋平所缔造的。没有雨秋平那个爱民如子的领主十余年来的轻徭薄赋,也就不会有这个数十万人口的繁华港口,更不会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新建的房屋。
不过在一片哀悼的氛围里,国会下议院的厅堂内的氛围却有些格格不入。
“织田右大将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要求少主他关闭国会和法院,把租借而来的领土尽数返还,还要把雨秋家的直领分封给治下的武士们,这是彻底的回归祖制啊。”末吉孙四郎在会上毫不留情地高声宣扬道,“现在不正是我们响应号召,解散国会的好时候!”
“红叶殿下尸骨未寒…我们就这样行事,恐怕是不大好吧。”小西隆佐作为雨秋家的支持者,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义正言辞地谴责道。
“先前织田右大将想要关国会,若不是红叶殿下顶住,恐怕早已落实。如今红叶殿下已经不在,我们再做抵抗也是无能为力,还不如顺水推舟关了国会,以免哪日爆发冲突遭受无妄之灾啊!”橘屋又三郎言辞恳切,说服了不少在座的商人,“归根结底,在乎国会的也只有红叶殿下罢了,你们真觉得少主会对这些奇怪的制度有什么好感吗?他难不成还会冒着在初上任时就得罪织田右大将的风险来抗命吗?可别忘了,少主之前就在婚约里和织田右大将有过节,织田右大将手里还有着二公子,少主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这关国会啊,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你们没看上议院的那些豪族们吗?”见还是有不少商人不买账,末吉孙四郎又拱了一把火道,“从前天晚上就陆陆续续地有人回领地去指挥自己手下的警备部队了,割地自重也就是早晚的事了。木已成舟,大家也都别费力气了吧!”
末吉孙四郎说不得错,上议院里绝大多数领地在河内、和泉、纪伊的豪族都已经返回了本领。他们调回了隶属于自己的警备部队,重新在本领内的故址小城驻扎起来。根据当时签订的租界协议,雨秋家只享有警备部队战时的指挥权,但兵权一直为小豪族们所有,雨秋家的人也不便拒绝。河内、和泉、纪伊三国警备部队的近6000战兵,除了津田算正等雨秋家支持者的1000人外,其他已经全部脱离了雨秋家的掌控。眼下红叶军大军全部出征在外,留守的只有涅槃备一部,拿这些警备部队和小豪族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那些回到领地的豪族们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以中岛隆元、佐藤信三郎、田中真成、小野五丸等人为首,向枫叶山城发出了请愿书:请
求雨秋家回归祖制,将领地的治权返还小豪族。甚至有些过激的豪族已经派人进驻了雨秋家代官、法官的办公场所干扰行政与司法,愤怒的畠山高政阻止无果后便带着人亲自赶往枫叶山城申诉。
“没想到红叶殿下一去,局面就瞬间险恶到这般地步啊…”今井宗久压低声音,对坐在自己身旁的津田宗吉道,“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国会,说垮就要垮掉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一切本来都是红叶殿下一手操办起来的新鲜事物,雨秋家内认同这一制度的人也不多吧,更多的还是遵从红叶殿下的意思去办罢了……红叶殿下一走,谁还管国会死活?毕竟还有那位右大将在上面推波助澜啊…”津田宗吉也是压低声音叹了口气,同时看了眼大厅内乱糟糟的样子,“那些工农出身的议员看得出来都是不想关的啊,奈何不少商人看起来去意已决…”
“豪族武士想要拿回领地倒是本性使然,但哪有商人会不愿意要国会这么大的权力,反而想着复古呢…我看呐,怕是有不少人已经被上面的人许了好处,这才急着要替他说话呢…”今井宗久幽幽地念叨了一句,随后苦笑了两声。
“我们要抗疫,要示威,团结起来要求雨秋家把这国会关了!明哲保身!”此时,台上的末吉孙四郎仍在振臂高呼,动员着愿意回归祖制的人们,“发动我们商会里所有的商铺和工人停工,直到国会关闭为止!”
领内的异动和骚乱自然不可能瞒过枫叶山城的眼睛,到底该顺从织田信长的意思回归祖制,还是继续坚持雨秋平留下的制度,这一抉择也成了当务之急,甚至要比替雨秋平置办丧事还要急迫。不过兹事体大,刚刚继任家督之位的雨秋殇也不敢轻做决断。于是在天正十年(1582)6月6日,雨秋殇、今川枫,以及雨秋五兵卫里留守的四人齐聚竹中重治疗养的庭院内,召开了即将决定雨秋家未来命运的评定会议。
在雨秋平遇难的消息刚传来时,竹中半助一度感到无比绝望。父亲的身体已经朝不保夕,若是让他听到了他最敬爱的雨秋平的死讯,恐怕当场便会承受不住重创吧…竹中半助试图瞒住这一消息,可是竹中重治却有着每天让竹中半助读前线战报的习惯。竹中半助试图隐瞒战报的第一天就被竹中重治发现了,无奈之下只得坦白了事实。令竹中半助惊讶的是,竹中重治并没有哀伤过度,反倒奇迹般地恢复了些许精神。虽然还是不能起身行走,但是说话的气息匀称了不少。也正是在竹中重治的要求下,这次评定会议被选到了竹中重治的庭院内,这样竹中重治就可以参与其中了。
濑名氏义、真田昌幸在会议开始前就抵达了庭院,问候了竹中重治的病情。不过竹中重治显然不想在寒暄上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并没有和他们有太多交流。两人和竹中重治相识已久,自然明白后者的想法,也没有多问。而天野景德抵达后,更是连
招呼都没和竹中重治打。也不知道他是更想保存竹中重治的精力,还是因为积怨而不愿意与竹中重治寒暄。
不久后,雨秋殇和今川枫准时抵达了庭院。在守时这一点上,雨秋殇倒是很好地继承了雨秋平的习惯。雨秋殇和今川枫坐定后,除了卧床的竹中重治外,剩下的三人都是深深地俯身行礼,同时低声道:“殿下,夫人,请节哀。”
“多谢诸位大人,但是已经没有哀伤的时间了。”雨秋殇虽然因为“殿下”而不是“少主”的称呼而感到有些陌生,但还是同样是低头回礼,随后便直奔主题,“眼下领内动乱,主公的命令又是如此苛刻。我在此方面经验不足,不敢擅做决断,请问诸位大人有何建议?”
“为今之计只有领命照做一条路可走。”天野景德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道,“先主走后,领内风雨飘摇。雨秋家不比其他武家,根基不稳。先主本为渡来人,在二十余年间拉起了庞大的家族,没有可以依靠的谱代;而雨秋家的领地也都是这十余年来才攻取的,怀有异心者不计其数。之所以能在这势力盘根错节的近畿建立起雨秋家,全靠先主一人的文治武功和红叶军的威慑。如今先主已逝,而红叶军远在境外,两大支柱皆不在,领内的大乱也是意料之中。不少厌恶先主改革的保守派都跳出来生事,上议院的豪族们都想收回领土,雨秋家中更是有不少人与外人私通款曲…在这家督传承的风雨飘摇之际,想要稳住家中局势,当务之急便是塑造殿下的威望。”
天野景德的这番分析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见众人皆没有反对之意,天野景德便继续开口道,“而想要塑造殿下的威望,最重要的就是让殿下您先得到主家织田的认可,由此便可镇住不少想要闹事的宵小。而织田大殿的意思也很清楚了,想让他认可殿下的家督之位,就必须要回归祖制,取消所有改革之举。虽说在先主尸骨未寒之际便如此行事,实在是令人寒心。可是当下的我们并无还手之力,若是想保证雨秋家平安过度,便只有应允这一条路可以走。”
“一派胡言。”病榻上的竹中重治等到天野景德说完,才缓缓地开口驳斥道。若是在他年轻身体好时,恐怕早就强行打断了。“雨秋家的家督需要的是家中的认可,这一点少主早就具备,何须织田大殿承认?如今领内大乱,分明就是织田大殿为了逼雨秋家就范所动的手段。那些小豪族和国会奸商,怕是有不少都受织田大殿的指示,要他的承认又有何用?家中十几年来的改革是先主毕生心血,我们又怎能拱手让出?”
“竹中大人在病榻上待久了,说得轻巧罢了,岂会明白硬抗织田大殿的压力?”天野景德不以为然地垂眼看了下竹中重治,随后摇了摇头道,“现在家督之位悬而未决,二公子还在织田大殿手上。若是殿下抗命不从的话,织田大殿直接宣布由二公子来继承雨秋家家督之位,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四章 争论
“讲道理,我觉得织田大殿应该不敢如此行事吧。”濑名氏义拨弄着手上的手链,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分析道,“这次备中高松城决堤,影响的可不只是雨秋家啊…若是处理不好,影响可就大了。眼下家中第一重臣不幸遇难,他做主公的一不彻查原因、二不为重臣做主,反倒是煽动重臣领内的反对势力、急着逼迫重臣家就范,甚至想要改立家督。织田大殿若是真的敢如此行事,那马上就是天下哗然。全天下的大名和部队可都在近畿看着他呢,织田大殿真的敢吗?雨秋家尚且被如此欺凌,他们那些外样大名又是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得到善待呢?一个个的结局估计都会和毛利家那样被莫须有的罪名害死吧。”
“那濑名大人是想把雨秋家的命运寄托在织田大殿在不在乎风评之上吗?”天野景德侧过身来看向了濑名氏义,后者见状便笑了两声道,“权兵卫言重了,只是我个人的推测罢了。”
“依我之见,倒是也不妨先答应下来。”真田昌幸眉头紧锁,非常慎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关闭国会、法院,返还小豪族领地,再将直领分封出去…这些也就是说起来简单罢了,真的要操作起来恐怕会拖很久的时间。咱们不妨先应承下来,换取织田大殿对殿下继承家督的认可,让殿下先稳定大局。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看看是否有回旋的余地。”
“真要事后回旋,那还不如事先就和织田大殿讨价还价呢。”濑名氏义顺着真田昌幸的思路说道,“关闭国会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简直等于自断财路,雨秋家的收入恐怕会下降一半有余。法院一事倒是可以让步,把直领分封给多年来的老兄弟也可以接受,毕竟还能替殿下收获人心。至于把领地返回给小豪族,也是绝不能接受的。我们就可以和织田大殿交涉,只允诺条件里的一条或两条,给大殿一个面子就算过去了。织田大殿这样漫天要价,恐怕也是在等我们就地还钱吧。”
“无论如何,都请殿下先答应织田大殿的条件,万万不可像之前的婚约那样抗旨了。”天野景德看了眼雨秋殇那继承了雨秋平特征的棱角分明的脸庞,若有所思地低声道,“这次不比上次,上次您捅破了天也有先主给你顶着。这次若是殿下再任性,那就是对整个雨秋家不负责任了。稍有不慎,雨秋家便是万劫不复。”
天野景德的这句话触动了雨秋殇。是啊,他不能对不起那么多信赖他的人,那么多把他当做少主,如今又把他当做殿下的人。哪怕是为了对得起茶茶和她腹中的胎儿,他也必须…
“闭嘴吧,乌鸦!”不过,在雨秋殇被天野景德说动之前,竹中重治便再次开口呵斥道,“休要再用那一套话术去迷惑殿下了!”
“老师…?”竹中重治骤然激烈的言辞让雨秋殇都有些发愣,不解地看向了竹中重治。
“少主。”竹中重治是在场四位重臣里唯一一个没有用“殿下”,而是继续以“少主”称呼雨秋殇的人,就和过去十几年教导雨秋殇时一样。他看出了雨秋殇的动摇,毫不犹豫地开口道,“你可知你要动的改革是什么?你可知织田大殿要让你废除的改革是什么?你可知那乌鸦想劝诱你妥协放弃的改革是什么?那是殿下、那是令尊
毕生的心血!”
“那是你还没出生时的故事了啊,那时还没有你大的殿下就许下了拯救天下百姓的誓言,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功名利禄,不是什么封妻荫子,不是什么一城一国之主,更不可能是什么庞大的家族。他想要的一直都是全天下的长治久安,他想要结束治乱循环,结束百姓一次一次在战乱里受苦的悲剧。”虚弱的竹中重治不断地倾诉着,不断地诉说着,眼眶里隐隐已经有了泪水,疲惫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为了这个目标,你知道令尊已经付出了多少吗?你又知道令尊已经失去了多少了吗?他失去了故国;失去了敬爱的主君和长辈;失去了主家;失去了挚友;失去了那么多信任他、敬爱他、追随他出生入死的部下,直到那牺牲部下的纸红叶都已经堆积成山,他才有了今天的成果。这是他牺牲一切换来的改革,换来的对新秩序的探索,换来的对武家秩序的突破。或许这未必是正确的,或许这未必能成功,但是这是你父亲牺牲一切所换来的啊!这是未来改革的种子!你今天就要这样拱手毁掉这一切吗?倒退回那害得乱世一次次再现的迂腐制度,再等待下一次战乱的降临吗?你是想让令尊的一生都毫无意义吗?”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长的一大段话后,本就身体虚弱的竹中重治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两块血迹。雨秋殇见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要去扶住竹中重治,却被后者摆手止住了。
“少主…现在,该叫你殿下了。”竹中重治自己挣扎着用袖子擦去了血迹,灰色的衣袖瞬间染上了殷红,“那么,就去做‘殿下’该做的事情吧,不要让自己后悔。”
“殿下。”天野景德看到雨秋殇已经被竹中重治说动,也深深地伏下了身,以罕见的恳切语气向雨秋殇道,“请务必慎重,不可再任性了,这是决定雨秋家命运的选择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雨秋殇身上,雨秋殇忽然觉得肩头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很想转头去看今川枫,去求助她的意见。但是雨秋殇也明白,母亲自会议开始到现在都一言未发,就是不想影响到自己的决策,就是想让自己成长为真正的家督。
或许母亲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是这样在背后无比信任地注视着父亲的吗?
如果是父亲…现在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父亲会选什么还用想吗?哪怕面临再大的艰难险阻,父亲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理想,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拯救万民的努力。
而我,又怎么能对不起父亲留下的基业,让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
这是任性,这很危险,天野大人说的都对,这甚至可能把雨秋家卷入万劫不复。可是雨秋家,本来不就是这样一个为了任性的理想一次次自处险地又一次次克服绝境的家族吗?知道这一点还愿意追随我们的傻瓜,这就是雨秋家的武士们啊。
“我决定了。”雨秋殇缓缓站起了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眼前的四人下令道,“我拒绝回归祖制,我要再次抗命,守护父亲的心血。”
竹中重治欣慰地笑了,濑名氏义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真田昌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而天野景德则叹了口气,随后
将身体又俯下去了一点,将额头贴于地板上,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沉声道:
“殿下,请三思。这是在下最后的进谏了。”
“天野大人不必再劝了,我已经决定了。”雨秋殇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随后弯下腰想要扶起天野景德,“抗命之后会有数不清的风波吧,不知道主公会如何出手。到了那时,我们离不开天野大人的计策,还请继续为雨秋家奉献忠诚吧。”
“殿下已经下定决心了吗?”天野景德跪俯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出言确认道。
“是的。”雨秋殇点了点头。
“在下明白了。”天野景德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如释重负,但是身体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头来,用浑浊昏暗的眼眸凝视着雨秋殇,郑重地道:“先主在上,在下永远将为雨秋家奉献忠诚。”
会议结束后,雨秋殇和今川枫为了处理公务,早早地返回了枫叶山城。濑名氏义也先行离开后,下山的道路上便只剩下了真田昌幸和天野景德。
真田昌幸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下山的小路上,身旁的几个随从都担心他随时可能摔一跤。不过真田昌幸并没有心思留意脚下的路,而是努力思索着之后该如何是好。雨秋殇拒绝织田信长要求的决议一出,织田信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挑动领内那些早就与他私通款曲的人作乱。那些带着部队回到本领的小豪族们搞不好会被织田信长鼓动着发动一揆,强行夺回自己领地的行政权。堺町的商人此刻也已经分成两派,到时候说不定会在织田信长的教唆下大打出手——真到了那个时候,还在堺町做人质的雨秋光是不是会遇到危险?当务之急,是要派人将红叶军立刻调回来。手上有兵,这些问题都好解决。
就在这时,真田昌幸忽然感到身后有一阵阴郁的气息逼近。他转头一看,发现天野景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他肩膀上停着的那只乌鸦则在用昏黄的眼珠打量着自己。
“天野大人?”真田昌幸一贯很是敬重这位前辈,非常客气地问候道。
“请屏退一下左右吧,真田大人。”天野景德看了眼真田昌幸周围的随从,那些随从也把目光投向了真田昌幸。见真田昌幸点了点头后,随从们就快速退开了。
“不知天野大人有何事相告?”真田昌幸敏锐的嗅觉隐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低声问道。
“真田大人觉得,殿下他真的适合当家督吗?”天野景德望着雨秋殇卫队在远处腾起的烟尘,意味深长地低声道。
“天野大人,慎言。”真田昌幸咽了口唾沫,同样是压低声音提醒道,“这不是臣下该议论的事情。”
“真田大人的两位公子,信幸和信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都在给殿下做侍卫吧。”天野景德从那处烟尘里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
“一切都是先主的恩赐,我昌幸永记于心。”真田昌幸深深地看了眼天野景德,话中有话地回应道。
“危机当头,吾辈务必要全力为雨秋家奉献忠诚,才能对得起先主之恩。”天野景德微微颔首,留下这句话后,就大踏步地离开了。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五章 分道
“母亲。”
回去的路上,心中仍存不安地雨秋殇向身旁一言不发的今川枫开口道。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今川枫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
“你不需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你做得对不代表你真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觉得你做得不对也不代表你选错了。”今川枫语重心长地对雨秋殇教诲道,“你已经不再是需要得到父母认可的孩子了,你现在是雨秋家的家督,你才是那个需要给予别人认可的人。”
“那…”雨秋殇犹豫了一下后,换了一个说法道,“母亲您会选择怎么做?”
“自然是支持你的选择。”今川枫理所当然地答道。
“那如果我选了答应主公的要求,推翻父亲的改革,母亲又会怎么做?”雨秋殇扭过头来,若有所思地道。
“我会宣布罢黜你的家督之位,拥立光儿继位,维护你父亲留下的改革,不惜和织田家对抗。”今川枫轻快地给出了答案,那语气轻松地仿佛在闲谈家长里短一般。
“母亲…”雨秋殇闻言愕然,沉默良久后才回道,“若是如此,您之前为何…”
“因为我知道你会选这个。”今川枫在雨秋殇开口前便打断道。
“您居然愿意为了父亲的改革做到这种程度吗…”雨秋殇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那是他毕生追求的理想,哪怕现在还只是一个摇曳的火种,我也会赌上一切去守护。”今川枫轻轻地用手拂去了被风吹乱的长发,口中的话却是如钢铁般坚强。
“可是…母亲您没有自己的追求吗?总不能一切都是为了父亲而活吧。您不是之前一直教导我,不能成为一片只为别人而活的红叶吗?”雨秋殇放慢了一些马速,非常郑重地向今川枫道。
“谁知道呢?”今川枫露出了自雨秋平噩耗传来以后的第一次微笑,“人和叶子,终究是不一样的东西啊。”
在河内国进行着攸关雨秋家命运的讨论时,位于备中国、备前国前线的红叶军仍没有放弃拯救雨秋平性命的努力。虽说他们也明白,距离洪水爆发已经过去五天,雨秋平已经几乎不可能生还。但是全军上下都抱着这样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不能让雨秋平就这样葬身鱼腹了。
而在天正十年(1582)6月6日下午,直江忠平等人则收到了一则全新的情报。
“本多大人在事发前离开了堺町前往备中高松城给殿下送信,之后就一直杳无音信了?”直江忠平看着前来告知此事的服部半藏,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这样,我们一路追寻本多大人的足迹,调查了他所有下榻过的屋敷和驿站,发现他最后的落脚点在这里。”服部半藏指向了沙盘上备前国上道郡的一处驿站,“他在5月30日夜里进店休息。据驿站的守军所说,当晚备中高松城的决堤引发了巨响,惊醒了所有休息的人,本多大人
也是在那个时候离开驿站西去了。之后我们一直无法和他取得联系,所以才会来找雨秋家,希望能够获得帮助。我们怀疑本多大人可能也被洪水波及了,不然绝不会这么久都没有消息的。”
“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和本多大人有关的信息,我们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本多大人居然正巧来了这里。这么大范围地搜索都找不到的话…很有可能是也被洪水冲走了吧。”直江忠平用那只独眼凝视着沙盘上本多忠胜失联前的大致方位,帐内的其他武士们也都是一筹莫展。
“父亲。”在边上旁观许久的直江登平此刻却突然举起手来,随后上前了一步凑到了沙盘边,用手在沙盘上简单丈量了一下后,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开口道,“我刚才就觉得奇怪。本多大人下榻驿站所在的位置离备中高松城那么远,即使在决堤的第一时间就全速往备中高松城方向赶,也不可能迎头撞上洪峰。本多大人最多也就遇到了洪水边缘那些缓缓向外淌的余波,水深不会超过半米,水流也不可能很急的。换而言之,本多大人绝对不可能被洪水冲走,除非他自己往河里跳。”
直江登平的话让大家都是一愣,直江忠平匆忙喊来所剩无几的参谋部残余人员,让他们进行紧急测算。在对距离、路线以及决堤当天各处目击洪水的情报完成汇总后,直江登平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本多忠胜绝无可能闯入洪水严重的地区,他最远也就能冲到水深过膝盖的区域,所以不可能是因为被洪水冲走而失联的——就像直江登平说的那样——除非他自己往河里跳。
他应该是遭遇了意外…有什么意外是值得不会游泳的本多忠胜自己往河里跳的呢?
“立刻改变搜索范围,全部转移去本多大人疑似失踪的地点。”直江忠平毫不犹豫地给众人下令道,各个备队的武士也没有二话,转身就去布置。
“父亲,前几日领内传回消息,好像有不少豪族都趁着殿下失踪的机会,试图夺回领土,还有不少商人想要闹罢工。”直江登平看到直江忠平如此果断地下令继续搜索雨秋平后,有些不安地低声道,“我们不需要回师坐镇吗?”
“有天野大人和枫夫人在,那些宵小没有一个能成事,不必担心。这么多年来,哪次宵小能在鸦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事情?他们若是真的有需要,自然会调我们回援,等待命令就是了。”直江忠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向自己的儿子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的殿下!不要想别的事情!”
天正十年(1582)6月7日,雨秋殇正式拒绝了织田信长要求回归祖制的要求。据说拒信送到时,织田信长正在京都宴请从天下聚集而来的大名们。得知消息的织田信长暴跳如雷,气得当场砸了桌子,盛大的宴会也因此不欢而散。织田信长当即宣布,不承认雨秋殇的家督之位。
消息一出,天下哗然,全天下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即将统一天下的织田家
和家中第一重臣雨秋家之间的矛盾上。那些聚集到近畿的大名们更是乐得看笑话,整日议论纷纷。雨秋家的家督继承之事业僵在了那里,不知道后续该如何收场。
而雨秋家的领内则更是混乱,不少对雨秋家不满的人都纷纷跳出来,大有一副墙倒众人推的架势。地方的小豪族们追随织田信长的表态,不承认雨秋殇的家督之位,要求他立刻返回领土。而堺町国会的商人里也有一半发动了罢工和抗议,强迫着并不情愿的雇工们上街游行,要求关闭国会。
天正十年(1582)6月7日下午,京都。
正在京都御所外值班的雨秋佑突然被告知织田信长要见他,此刻正忐忑不安地敢去本能寺,这几日里雨秋佑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初闻父亲遇难的噩耗后,雨秋佑几乎昏死过去。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就又听到了自己的哥哥——雨秋家理所应当的继承人——雨秋殇,拒绝了织田信长的风波。雨秋佑气得恨不得立刻抽雨秋殇几个巴掌,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的兄长居然还是如此任性使气,闹得天下皆知。还没等他在心里骂完,雨秋佑就接到了织田信长召见的通报,估计也是与此事有关。难不成织田信长想以他来威胁雨秋殇的家督之位,从而胁迫雨秋家就范吗?
雨秋佑猜得方向不错,不过事情的严重程度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拿去看看吧,你那老师给你来信了,雨秋家的乌鸦,我可是知道这个人。”雨秋佑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织田信长就随手向他甩来了一封信,“他要拥立你回去继承雨秋家的家督之位,把你那任性胡来的傻子兄长给换下来。还在信里承诺,政变完成后立刻按余的要求复古,请求余不要追责雨秋家。”
“什么?”雨秋佑大惊之下连敬语都忘了,手忙脚乱地拆开了信件,才发现这确实是天野景德的笔记,信尾也盖着鸦的绝密印章。
“他提的条件可真少啊,看起来是信心十足啊。”织田信长满意地干笑了两声,看来对天野景德的计划非常满意,“只要求余把你给派过去,再要一个余承认你为雨秋家家督的声明,就能把事情全部办妥了,根本不需要余派兵压阵,不错不错。余本来还犯愁这次你们雨秋家搞出的闹剧该如何收场呢,现在不用发愁了,直接把你那哥哥换了就行。既然是你们雨秋家里的家臣自己提出的要求,余可不会拦着。”
织田信长站起身,走到了雨秋佑的身边,拍了拍这个被吓傻了的孩子的肩膀,笑着勉励道:“好好干,以后雨秋家就是你的了,继续为余奉献忠诚吧。”
“哦对了,他信上还说需要一些支援,什么只要一十七人就能拿下枫叶山城。”织田信长想起了信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要求,不由得笑了笑,“一十七人也太寒酸了吧,余派1000旗本跟着你去枫叶山城。你替余转告那个天野景德,让他把一切都给余料理好了,这次雨秋家抗命之事余就既往不咎了!”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六章 隐瞒
与此同时,天正十年(1582)6月7日深夜,枫叶山城,真田家的府邸内。
真田昌幸仍旧在油灯前批阅着从领内各地送来的情报,揣测着眼下雨秋家面临的局势。这一周轮到他的两个孩子在天守阁里值夜班,晚上不会回府邸就餐睡觉,真田昌幸晚饭便吃得很简单。干到了这个点,竟然有些饿了。就在他起身想要喊仆人拿些点心来时,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大人。”前来通报的仆人向真田昌幸低声道,“天野大人求见。”
真田昌幸不动声色地搁下了笔,悄悄对仆人打了个手势。那个仆人看懂了真田昌幸的手势,会意地点了点头。
“快请天野大人进来。”真田昌幸随后便以疲态尽显的声音招呼道,“大晚上的,可别把大人晾在门外。”
不久后,天野景德在仆人的引领下来到会客厅内,真田昌幸早已在此等候。
“何必故作姿态呢?”天野景德在坐下的时候便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我在你府上有眼线,我自然也知道你知道此事,根本不会指望偷听能听到什么。客厅周围此刻怕是已经埋伏了不少人了吧,何必如此?我既然敢孤身前来,自然没有对真田大人你不利的打算。”
“有没有这打算,恐怕只有天野大人心里才清楚吧。而天野大人的内心,可是这雨秋家内最难揣测之物了。”真田昌幸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毛,随后给天野景德斟上了一杯茶水,“如此敏感之际深夜来访,天野大人所谓何事?”
“政变。”天野景德非常简短直接地答复道,“撤掉大公子,拥二公子上位。”
天野景德话出口时,连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真田昌幸也被镇住了。愣了片刻后,真田昌幸才苦笑着连连摇头道,“上次天野大人还知道屏退左右,这次连我埋伏在厅外的忍者都不管了吗?”
“没有必要,他们都是你的心腹,之后反正也要参与此事。”天野景德满不在乎地端起了茶水,毫无防备地饮了一大口。
“天野大人此言何意?怎么说的好像我已经是您的同伙了呢?”真田昌幸闻言却是神色一沉,瞪着天野景德低声呵斥道。
“你马上就会是了。”天野景德依旧是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茶杯。
“先主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怎么可能勾结外人颠覆雨秋家呢?”真田昌幸冷笑了两声,随后便抬起手来作势要发信号,“天野大人若是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这就跟我去一趟天守阁吧。”
“你当真以为大公子能守护好雨秋家?”天野景德丝毫不在意真田昌幸的威胁,而是自顾自地顺着自己的节奏问道,“还是你对他有信心,认为他能以雨秋家对抗全天下?他此次抗命,已经让织田大殿颜面全无。即使我不出手,织田大殿也定会下令干涉家督继承,让二公子继位。到了那时,雨秋家若是不从,必将面临织田全军的讨伐,甚至有灭
族之忧。真田大人,难道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天到来吗?”
“事情不会严重到此般程度的,只要多加交涉就有回旋的余地,织田大殿又怎么会贸然和自己家中第一重臣兵戎相见呢?眼下织田大殿除了没有认可殿下的家督之位外,不是也没有多做什么过激的行动吗?局面并没有恶化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真田昌幸摇了摇头,可是高高举起的手却缓缓地放下了。
“可是我刚刚已经把局面推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天野景德冷笑连连,边说边将织田信长和雨秋佑的回信从怀里掏出,递给了真田昌幸,“在来贵府之前,我已经写信给织田大殿,请他派二公子来枫叶山城继承家督之位了。织田大殿已经应允,估计二公子已经在路上了吧。明天二公子带兵一到,鸦的忍者就会掩护其夺城,把大公子赶下台去。”
真田昌幸接过信的手略微有些发抖,打开信封开始读信,却越来越是心惊,忍不住沉声呵斥道:“这是政变…你怎么能擅自做出这种事?你有和夫人与殿下汇报过吗?”
“政变还需要向正主汇报吗?”天野景德以讽刺的语气调侃了一句,这才让震惊中的真田昌幸回过神来,意识到现在在发生什么——眼下不再是雨秋家如何和织田家沟通,让织田家接收雨秋家不恢复古制的问题了。在天野景德的一手推动下,织田家已经动手干涉雨秋家的家督继承,要出兵支持雨秋佑上位了。雨秋家的家督争夺战,即将爆发。
“多说无益了,天野大人。无论鸦多么神通广大,你现在都在我的府邸上,我这就把你扭送到天守阁,再把你的计划如实汇报。”真田昌幸毫不犹豫地站起了身,拍了拍手,立刻就有无数忍者涌入室内,以明晃晃的刀刃把天野景德团团围住。
“你逃不掉的。”天野景德看都没有看一眼已经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苦无,淡淡地答复道。
“我是雨秋家的忠臣,不是乱臣贼子,先主真是看错了你,才会对你这么信任…”真田昌幸义正言辞地开口道,却忽然被天野景德打断道:
“是忠臣就更应该拥立二公子,只有二公子才能保住雨秋家。”
“争论这些没有异议…”
“的确没有异议。”天野景德再次打断了真田昌幸的话,随后冷冷地沉声道,“但是现在的局面很清楚,无论如何,雨秋家的分裂已经不可避免,摆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场家督争夺战。大公子得到了家中的认可和军队的支持,而二公子则身为织田家的女婿而拥有主家的庞大后援,这是多么经典的二子相争的局面,古往今来发生了无数次类似的争斗了吧。二公子明日就到,是支持大公子还是支持二公子,雨秋家中所有人届时都要做出抉择,真田大人你也不例外。”
“我支持大公子,这也是先主的遗愿。”真田昌幸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
“真田大人也不是雏儿了,不会不明白,争夺家督的内
战意味着什么吧?”天野景德淡淡地叹道,“不是谁赢了那么简单。对于雨秋家这样全新的家族而言,成功者必将对失败者进行彻底的清洗以稳固自己的根基。真田大人可曾想过,若是二公子赢了,会放过作为军情司司长的你和你那两个给大公子当亲信侍卫的儿子吗?真田家上下还能有一个活口吗?还是说,你觉得现在手头一没有兵、二没有名分的大公子,一定能赢过有织田大殿支持的二公子呢?”
真田昌幸被说得一时语塞,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论如何,你那两个儿子作为大公子的侍卫,肯定会追随大公子的。”天野景德拨开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苦无,缓缓地站起身来,在真田昌幸忍者们的逼视下,走到真田昌幸身前压低声音道,“那么作为父亲的你,现在该选择站哪一边,已经很清楚了吧。不为别人考虑,也该为真田家自己谋条后路吧。”
“我是雨秋家的忠臣,先主待我厚恩…”真田昌幸咬着牙还想挣扎,却被天野景德毫不留情地打断道:“没错,你是雨秋家的忠臣,那你不更应该为了雨秋家的存续而奉献忠诚吗?眼下是支持屡次忤逆织田大殿、任性胡来的大公子更能守护雨秋家;还是支持识时务、明大体、作为织田大殿女婿的二公子更能守护雨秋家,真田大人看不明白吗?对我们有厚恩的是先主,不是现在的大公子!我们只有替先主守护好雨秋家,才是尽到了家臣的责任。”
真田昌幸垂下头去无语良久。半晌后,终于苦笑着抬起头来,看着被自家忍者包围的天野景德那古井无波的面容,缓缓地举起了双手,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认输般地喃喃道:“于公于私,逃不掉了。”
“明智选择。”天野景德微微颔首,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无论大公子和二公子哪边胜了,真田家都可以保全。胜者一方只要出言求情,留下另一方的性命还是没有问题的。为了保住你那两个儿子,你也要选这一边。”
“天野大人需要我做什么?”真田昌幸挥了挥手,示意忍者们把兵器放下。
“你我二人控制了雨秋家对内和对外的耳目和所有忍者,联手便将在情报上所向披靡。只需要做几件事情,我们就可以在尽量少流血的情况下拥立二公子上位,保住雨秋家的力量。”天野景德抬起手来,依次竖起四根手指。
“第一,隐瞒二公子正在率军赶来的消息。”
“第二,向备中的红叶军隐瞒家中正发生政变的一切消息,阻止他们回援。等待木已成舟后,再通知他们向二公子效忠。”
“第三,假传军情把涅槃备从枫叶山城中调走。”
“第四,在二公子抵达时协助他控制全城,擒获大公子和夫人。”
“没有第五件了吗?”真田昌幸看向了天野景德并没有竖起的大拇指。
“四件就足够了。”天野景德低声道。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七章 漆黑
天正十年(1582)6月8日上午,枫叶山城天守阁内。
在不久前,雨秋殇终于派出了使者向前线传递命令,调红叶军立刻回师。这个决定对雨秋殇而言是有些艰难的,因为他知道前线的红叶军现在正在夜以继日地搜索雨秋平。调他们回师,不仅意味着彻底放弃了雨秋平生还的可能,也意味着雨秋平的尸首也是注定找不回来了。但是领内的骚乱还是让雨秋殇不得不忍痛下令,不过他不知道,他今晨派出的传令兵在路上就已经被鸦的忍者给截留了。
“殿下。”门口的真田信幸敲了敲门,搅乱了雨秋殇的思绪,“真田大人求见。”
“嗯?令尊吗?”雨秋殇回过神来后,才意识到真田信幸是在为自己的父亲通报,“快快请进吧。”
“殿下。”真田昌幸在得到允许后立刻快步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有一些焦急,这让雨秋殇心下微微有些不安。能让真田昌幸这样的情报老手感到慌张,莫非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吗?
“有两则糟糕的消息。”真田昌幸行了一礼后,就低声开口道,“和泉国的警备部队在田中真成和小野五丸的率领下,于昨天夜里发动了暴动,驱逐了我们派驻在当地的代官和法官。纪伊警备部队的津田大人见状试图出兵维持秩序,却被和泉国的警备部队攻击,损失惨重,今天凌晨时依旧退守到根来寺了,他们请求枫叶山城方面的支援。”
“另一则消息呢?”雨秋殇觉得事情有一些棘手,用自己的左手揉了揉眉间。
“这则消息是天野大人的鸦和在下的军情司忍者同时发现的。堺町里支持关闭国会的商人似乎在酝酿暴动,目标可能是三公子。”真田昌幸话一出口,雨秋殇就一下子站起了身来,低声问道,“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
“还不清楚,但是在下认为,殿下还是早些派出涅槃备去稳定各地秩序微妙,否则领内隐隐有失控的迹象了。”真田昌幸又向雨秋殇行了一礼,“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容在下先行告退了,军情司还有不少事务需要处理。”
“有劳了。”雨秋殇点了点头,真田昌幸便退出了门外。
“父亲,职责所在,不能远送。”正在值班的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兄弟两人向真田昌幸行了一礼,而真田昌幸也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勉励道,“好好跟着殿下,以后你们的成就必定不在我之下。”
“是,父亲!”真田信繁非常兴奋地应道,以笔直的站姿再次站好了,而他身旁的真田信幸却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
“哥,站岗的时候不要乱动。”真田信繁看了眼站在门口另一侧的兄长,忍不住责备道。
“嘛…我是觉得父亲今天有点怪怪的。”真田信幸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过在自己弟弟抗议般的视线注视下还是飞快地调整了站姿站好。
此时,天守阁的办公室内,雨秋殇和今川枫则发生了争执。
“母亲,为什么不能派出援军?”雨秋殇不解地摊开了左手,向坐在桌案后批阅卷宗的今川枫问道,“津田大人一直是我们的忠实
支持者,如今却身陷险境,阿光也有危险,这个时候怎么能不派涅槃备过去?”
“枫叶山城绝对不能空虚。”今川枫的态度倒是非常明确,“一个备队的数量本身就已经很少了,再往外派实在是太过危险。”
“那也不能作壁上观啊。我们如此行事,岂不是人支持我们的人寒心?到时候全领内若是都发动了一揆,就不好收场了。”
“再等几天,等到红叶军全部归来了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去援助他们了,只需要等几天就行。”今川枫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批改着眼前的公文。
“可是阿光那里要是有危险该怎么办?母亲…而且津田大人未必能顶得住几天啊。这已经是违背雨秋家法度的内斗行为了,若是我们雨秋家不出手,领内百姓又该如何看我们?怎么看我们定下的法度?雨秋家岂不是威信尽失?”
“最后的决定权是你的,你才是雨秋家的家督,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你若是想派援军,派就是了。”今川枫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平静地望向雨秋殇,“同样的,你也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责任,而不能再期待别人来为你处理后续了。”
雨秋殇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在真正担当起家督的责任之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压力会有如此巨大,以至于他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地都不像是往日战场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少年将军了。也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父亲一直以来是背负着多么巨大的重压在前行。
“我会派出援军,一个连队去堺町保护阿光,两个备队去和泉、纪伊调停冲突,但我本人和卫队、涅槃备的骑兵队会留在枫叶山城坐镇。”雨秋殇最后选择了一个折中些的方法,还是习惯性地看向今川枫。不过今川枫已经低下头去,没有看他的意思。雨秋殇明白今川枫是想让他自己做决断,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就喊来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让他们去传令。
从天守阁离开后,真田昌幸就回到了府邸,天野景德早就等候多时了。由于鸦和军情司的忍者都在掌控之下,天野景德丝毫不担心行踪会被暴露,甚至连隐藏的兴趣都没有了。他知道,没有了军情司和鸦,雨秋家现在的中枢系统就和瞎子一样。
“成功了吗?”看到真田昌幸回来了后,天野景德便开口问道。
“天野大人请放心,骗人的事我还是拿手的。”真田昌幸胸有成竹地保证道。
“那样的谎言或许瞒得过大公子,但未必瞒得过夫人。”天野景德皱着眉头低声提醒了一举,真田昌幸却是摇了摇头。
“单纯的谎言很容易被识破,但如果把真假消息混杂在一起再添油加醋,便真实得多了。”真田昌幸在天野景德对面坐了下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袖,“不出半个时辰,天野大人就可以收到涅槃备出城的消息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鸦和军情司在南门的暗哨就传回了涅槃备出城南下的情报。同时,东门外的忍者也传回消息,雨秋佑的部队预计在今晚就会抵达枫叶山城了。虽然一线的忍者们
不知道真田昌幸和天野景德为什么要下达这样奇怪的指令,不过情报工作者本来也不配知道太多自己层级不该知道的事情,便也没有多问。
“可以开始下一步行动了。”真田昌幸抬起眼看了眼天野景德,“这件事情,就不用军情司出手了吧。”
“放心吧,这些脏事就交由鸦代劳吧,鸦也一直都是在做这些事情的。”天野景德缓缓地起身,背过手去,缓缓地走向了门外。
天正十年(1582)6月8日上午,枫叶山城东山浅井长政的墓前,阿市如往常一样完成了祭扫。只不过,她在浅井长政的墓旁又安放了一个小花圈。该流的泪水早已在听到噩耗的那一刻流淌殆尽,如今剩下的只是一个麻木的躯壳罢了。令她自己都感到讽刺的是,这一次她恢复正常的状态要比她想象中快了不少——毕竟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挚爱了。如果说,曾经她只是怀疑自己是一个带来不幸的女人,那此时此刻,她已经对这一切深信不疑了。她曾经失去了一切,将仅剩的希望和感情都寄托于他的身上,如今却又再次支离破碎。
阿市缓缓站起了身,垂眼看向那束花圈,却被骤然接近的脚步声所惊吓。回过头来,只见天野景德和一众鸦的忍者已经围了过来。
“要劳烦夫人帮个忙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天野景德冷声问道,话语里却并没有留下交涉的余地。
好巧不巧,天野景德带人围堵阿市的一幕,正好被下山买药的竹中半助看见。竹中半助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转身向山上跑去。冲入屋内后,立刻翻身就把屋门关进,随后急急地对躺在床榻上的竹中重治说道:“父亲,大事不好了!天野大人忽然带着一群人把阿市夫人围住了!就在东山上!”
“是那乌鸦嘛…”竹中重治闻言叹了口气,喃喃地低声道,“估计是政变了吧。”
“什么…政变?那父亲,我们这里岂不是也很危险,我立刻就喊人抬着您转移!”竹中半助被竹中重治的话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回过神来准备安排撤走的事宜。他知道,竹中重治的身体现在根本支撑不了走山路,怕是必须要找人抬轿子才可以移动。
“没有必要了。”竹中重治以微弱的幅度摇了摇头,前几日刚刚回到身体上的活力也逐渐消散,连声音都变得气若游丝,“如果是那乌鸦动手的话,想必已经准备完全了,任何的抵抗都是没有意义的…”
“父亲!”竹中半助刚要再劝,就听到庭院四周响起的密集的脚步声。不消片刻,就已经由数十个忍着从四周包围了庭院,护卫竹中重治的小队士兵也全被缴械。
“别怕。”竹中重治努力朝孩子挤出了一个微笑,“就待在这里。”
“那我们该怎么办?殿下和枫夫人会不会有危险?”竹中半助慌乱地眼眶里都有泪水打转,身体也止不住地发抖。
“什么都不做,等那只乌鸦来见我。”竹中重治缓缓地闭上了双眸,似乎想把身体最后的能量都保存下来,“他一定会来的。”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八章 夜幕
天正十年(1582)6月8日入夜后,枫叶山城内。
由于鸦和军情司已经都在政变一派的控制之下,枫叶山城内对东山山麓上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也不知道他们派去调动红叶军回师的传令兵连河内都没出去就被扣押了下来。随着夕阳逐渐没入地平线,夜幕也笼罩了这座巨城。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光亮,枫叶山城东门的守卫发现了从东北方向官道驰骋而来的数百骑兵。
“之前怎么没有接到有友军要过境的通告?军情司的忍者又为什么没有发来预警?这都已经到了目视距离内了啊…”门卫队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非常时期他可不敢有所怠慢,“全体戒备,同时立刻通知天守阁!”
不过,还没等城门上值班的守卫们行动起来,鸦的忍者就已经快速地涌上城楼。守卫们一开始还以为是有什么紧急任务要执行,随后却惊讶地发现鸦的忍者们攻击的目标正是守卫们自己。电光火石间没有人来得及在精英忍者的攻击下做出反应,直到被屠杀殆尽前才有人幡然醒悟。
“天野大人?”门卫队长认出了天野景德的脸,他正是带队的人,“您这是?”
天野景德并没有和他多做解释的意思,挥了挥手,擒住门卫队长的那两个忍者就给了队长的脑后狠狠一击,把他跟其他被俘的门卫一起绑好,压下了城池。
“开门。”天野景德再次下令道。
“是。”追随天野景德多年的老部下,精英上忍山井六郎在得到指令后,依旧如往常一样立刻执行起来——鸦的规定就是,无论命令多么荒唐——哪怕是要把枫叶山城的大门敞开给陌生骑兵,也要立刻执行。而山井六郎的部下,也和山井六郎本人一样,虽然满怀疑问,但也一丝不苟地照做了。随着枫叶山城的东门被缓缓推开,回到天野景德身边复命的山井六郎才犹豫着提出了僭越的疑问。
“大人。”山井六郎以细不可闻的音量在天野景德身侧道,“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不需要了解这些。”天野景德冷冷地回应道,“照做便是,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是。”山井六郎不敢再多问,行了一礼后就退到了一边。直到不久后,他看到那支驶入门洞内的骑兵的领头者时,他才意识到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师父。”一身戎装的雨秋佑看到天野景德正背手等在门口后,立刻翻身下马行礼。
“二公子。”天野景德也缓缓躬身,随后做出了个“请”的动作,“速速入城吧。”
“师父…”比起天野景德的果决,雨秋佑明显迟疑得多,“真的要发动政变吗?”
“如果不是真的,我叫你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天野景德淡淡地回应道,仿佛雨秋佑正提出一个毫无营养的问题。
“可是师父,这是政变啊…这不是相当于背叛雨秋家…”雨秋佑有些不安地拉了拉自己马匹的马缰,想让坐骑停止躁动。
“这不是背叛雨秋家,这是为了守护雨秋家。如果照你兄长那样任选地闹下去,雨秋家早晚会灭亡的。不是因为忤逆织田大殿被灭掉,就是因为领内天怒人怨而消亡。”天野景德不容置疑地沉声道,“从一开始先主决定让大公子继位,就是错的。那个孩子或许是个好将军,但绝对不是一个好
家督。”
“可是我现在靠着织田家的支持和师父您的政变夺取了家督之位?世人会如何看我?我这不就相当于对兄长和母亲拔刀相向吗?”雨秋佑上前了一步,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一些。
“你还想留住好名声?如果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我奉劝你立刻滚回京都去吧,安安心心当一个养尊处优的笼中鸟吧。”天野景德听到雨秋佑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无比失望地狠声训斥道,“你也不用犹豫,不用抱有期待。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就会遗臭万年。史家会把你写成一个因为贪恋嫂夫人美色叛出家门,最后为了夺回家督之位在织田家的支持下弑兄政变的恶人。世人会唾骂你,后世会鄙夷你,甚至连雨秋家里也会对你充满了非议和不屑。你做的这一切,会把自己推入无尽深渊。”
“那…”雨秋佑目瞪口呆地听着他天野景德的描述,握着马缰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但是这样做可以保住雨秋家,可以保住令尊创下的基业和雨秋家上上下下无数人的性命。他们不会因为大公子的胡作非为而陷入险境,更不会因为大公子对织田大殿的忤逆而被迫在织田家的讨伐下身死族灭!”天野景德同样上前一步,把双手搭在雨秋佑的肩膀上,直视着他的面颊,语重心长地低声道:“还记得你被送去安土城做人质的那一天,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徒儿记得。”雨秋佑怔怔地点了点头。
临行前,天野景德最后一次和自己的徒弟谈话。
“师父。”
鲜有人知道这几天雨秋佑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打击,但是天野景德心里却很清楚。那是历经多年挣扎矛盾,好不容易确立起的支撑着自己在人世前行的信仰,却在不久后骤然崩塌了。
“去吧。”天野景德双手背在背后,凝视着雨秋佑。
“殿下不在的时候,我会用自己的手段守护雨秋家的。”天野景德用无比深沉的语气,郑重地对雨秋佑道,“你,就是我最重要的武器。”
“那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吗?”天野景德再次低声追问道,那平淡干涩的嗓音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魔力。
“徒儿记得。”雨秋佑再次怔怔地点了点头,往昔的无数记忆在眼前浮现。
弑兄逼母,声名俱毁,遗臭万年…这就是我的未来。但是,这也是我的本分,作为雨秋家次子的本分。次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无法享受长子的荣耀和万众瞩目,永远只能是那个阴影里的陪衬,却和长子一样要肩负起守护家族的重任。这就是次子,我早已明了。为了守护雨秋家,为了匡正被兄长带入歧途的雨秋家——兄长尽不了自己的本分,那就由我来!
雨秋佑狠狠地咬紧了牙关,握着马缰的手以几乎痉挛般的力道使劲,也仿佛将浑身上下的犹豫、胆怯和彷徨全部驱逐出体外。留下的,只有那无可动摇的信念。他斩钉截铁地再次沉声吼出了当时他对天野景德做出的承诺:
“只要是为了雨秋家。”雨秋佑明白这话里沉甸甸的含义,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挺胸道,“宁愿天降七难八苦到己身。”
在枫叶山城内,最早察觉到异样的,是正审查三菱商会一天流水账簿
的濑名氏义。虽然一天的行程记录都没有任何的纰漏,但是商人的直觉还是让濑名氏义觉得事情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不过还没等他进一步深究,就听到府邸周围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动静。片刻后,屋外就已经有不少人影闪过。随后房间的门便被拉开了,天野景德出现在了门口
“权兵卫?”濑名氏义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天野景德,“你这是要搞什么?你对我府里的人干了什么?”
“我已经把二公子从京都召回,现在要送二公子上位,继承家督。”天野景德尽量简短地向濑名氏义解释道,“我料想濑名大人必然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就烦请濑名大人在府邸里等待数日了。竹中家的府邸也好,直江家和真田家的府邸也好,还有红叶军家属的居住区,已经一并都在控制下了。”
“这可是政变啊,权兵卫。”反应过来后的濑名氏义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站起了身,“红叶那么信任你,把最精锐隐秘的鸦交给你全权来指挥,结果你就是用鸦来政变的?用来欺负红叶的孤儿寡母的?你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他?”
“就是为了先主,我才会如此行事,我要保住他一手创下的雨秋家。”天野景德并没有因为濑名氏义的话术而有半分动摇,“而且我早就和先主说过。如果他不在了,我便会以自己的手段来守护雨秋家。事成之后,切腹向他谢罪。”
“你真的觉得让二公子上位是对雨秋家更好的选择?红叶的一切改革马上就会被废除,身为织田家女婿的二公子恐怕也会成为织田大殿的傀儡吧?回归祖制后,每个武士都会领导自己的封地,红叶军想必也要拆分成各个家族分别指挥。那支天下闻名的强军,马上就会解体了吧。”濑名氏义掰着手指给天野景德算账,却被天野景德干脆地打断道:
“至少能让雨秋家延续下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把二公子叫回来呢?本来只是单纯的大公子与织田大殿意见不和而已,多做沟通肯定还有回旋的余地,权兵卫你干什么要把局面推到这不死不休的家督争夺战?”濑名氏义非常困惑地连连叹气,“你往日里一贯精明,现在却在乱搞什么?”
“现在我们主动动手,局面还能掌握在我们雨秋家自己手里。只要我们快速更换家督,雨秋家就得以完好地保全。”天野景德握了握拳,向濑名氏义展示了下自己的手心,“但如果现在不动手,等到大公子哪天真的把雨秋家和织田大殿的关系闹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到时候织田大殿动手清算雨秋家,雨秋家的未来可就不是我们能说的算了的。雨秋家上下能活几个人,能剩多少地,就都要任由织田家摆布了。”
“为了避免腐烂的手指威胁生命,直接提前把手砍了吗?你都不考虑一下手指有没有可能治好吗?”濑名氏义惨笑了两声,随后无奈地双手抱头,“倒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情。”
“随便你了。”见天野景德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濑名氏义顺从地举起手来,“我保持中立。反正无论是哪位公子上台,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吧。”
“明智选择。”天野景德点了点头,随后向濑名氏义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鸦的忍者会留在濑名大人的府邸里看住四门,希望濑名大人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九百九十九章 决断
此时此刻,枫叶山城天守阁内,雨秋殇正熬夜批改着公文。安静的夜里,走廊上熟悉的脚步声是那样清晰可闻。茶茶拉开门来,将一壶茶水和一些点心送到雨秋殇的桌前。
“怎么还没睡?”雨秋殇看着茶茶微微隆起的小腹,用责备的口吻低声道,“时间不早了?”
“殿下也要早点休息。”茶茶向雨秋殇微微一礼,心疼地看了眼雨秋殇深深的黑眼圈,“这些日子实在太过辛苦了。”
“把事情做完我就会去睡的。”雨秋殇点了点头,却没有半点停下工作的意思。也就在这时,走廊上再次响起了脚步声。雨秋殇能听出,这是他母亲的——只不过比往日急促不少。
“殇儿,茶茶,先去下面三楼待着吧,我现在要准备点燃天守阁的顶楼了。”今川枫开门就招呼雨秋殇和茶茶赶紧出去,雨秋殇这才发现今川枫身后还跟着不少的侍卫。
“怎么了吗?”处于对母亲的信任,雨秋殇没有质疑,随手抱起公文就开始向外走去,同时开口问道。而茶茶也帮雨秋殇抱起了另一叠公文,快步跟着他离开。
“是政变。”今川枫简短地道,这话却吓得茶茶直接把公文给撒到了地板上。
“政变?”雨秋殇也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今川枫不由分说地开始指挥侍卫在天守阁里布满易燃物、撒油,一气呵成,“什么意思…”
“天野大人政变了,可能真田大人也参与了。”今川枫一边确保待会的火势能够足够旺,一边回答着雨秋殇的提问。雨秋殇身边的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听到消息后也是吓傻在了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政变…”雨秋殇抿着嘴沉吟了片刻,立刻就反应过来眼下是在发生什么,“天野大人要拥立阿佑回来吗?”
“没错,而且佑儿很有可能已经进城了。”今川枫看了眼东门的方向,眼神里居然带着些许温情和思念,“好久没见那孩子了…”
“可是…”雨秋殇同样看向东城,却没有发现一点异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为什么断定是政变了呢?又为什么觉得是天野大人和真田大人…”
“涅槃备今晚送回的军情你看了吗?”今川枫向雨秋殇开口问道。
“看了。”雨秋殇回忆起早上军情司忍者送回的信件,“没有什么异常。”
“在今天早上涅槃备出城时,我嘱咐一个侍卫跟出去,并要求他无论如何要在晚上亲自赶回来报信,除非是他死了。”今川枫最后确认了部署后,立刻就领着雨秋殇他们往楼下走去,“然而回来报信依旧的是军情司的忍者,并不是我的侍卫。我还派穗子到城门边盯着,到了现在也依然没有回信。”
“所以…”恍然大悟的雨秋殇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所以是政变,有人扣押了往来通信,自己伪造了一份,涅槃备也是被骗出城的。这个时候政变,除了拥立阿佑争夺家督外没有第二种可能,所以天野大人必定是主事者。而早上骗涅槃备出城的就是真田大人本人,再加上我们一整天都对天野大人
的鸦的行动一无所知,可以肯定的是军情司的忍者也没有在为我们工作了,所以真田大人也很有可能参与其中。”今川枫很简单地下了定论,“我之所以早上没和你说,也是怕自己的多疑导致你和重臣起了嫌隙。不过看起来,我不祥的预感成真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误判,不过此时此刻无论是不是误判我们都需要立刻做出反应了。点燃天守阁,就是向涅槃备示警。”
“夫人!”听到今川枫说到这里,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两个人一下子跪了下来俯身请罪,“家父…”
“你们两个是无辜的,继续为殿下奉献忠诚吧。”今川枫并没有半点怀疑的意思,而是直接宽慰道,“换句话说,恐怕就是因为你们两个跟在殿下身边,令尊才会选择两面下注,由他去支持阿佑吧。”
“这…”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显然还没转过弯来,怔怔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点燃天守阁?派人出城通知不是更快吗?点燃狼烟也好啊?燃烧天守阁的信号那么含糊不清,涅槃备若是没有理解可如何是好?”终于恢复理智开始思考的雨秋殇立刻提出了另一种方案。
“千万别小看天野大人,他既然要动手了,四门肯定已经封锁完毕,派出使者是不可能的了。而他选在黑夜动手,也让我们发不出狼烟。现在唯一能示警的方法,就是点燃天守阁。”今川枫望向了黑暗中枫叶山城内的点点火光,“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地方被鸦压制了。如果有军情司的参与,局面只怕会更糟糕。所有忍者都叛变的话,每个地方的守军都是两眼一抹黑,可能已经被暗中各个击破了。这城太大了,在防内乱的时候真是麻烦啊…”
“那现在该怎么办?”雨秋殇敏锐的战争嗅觉让他猜出了天野景德后手的行动,“他们应该马上就要来控制天守阁了。我们不能被抓住,必须立刻突围!”
“没错。待会突围之后,就点燃天守阁,吸引注意力。不过要派人留守,确保大火能够燃烧一段时间。”今川枫冷眼看了眼天守阁四周的局势,随后快步向楼下走去道,“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了…”
“夫人!”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楼戍守的森田恶翔急匆匆地跑上楼来,对今川枫道,“天守阁外突然出现了人数不明的可疑人士,马厩已经被占领了!”
“来不及了。”今川枫微微叹了口气,随后再次回复了冷峻的神色,“严守四门,坚守天守阁。”
“真田信幸,真田信繁,立刻上楼点火。”今川枫又对还跪在楼底边的两兄弟下令道,“做好和你们父亲对阵的觉悟吧!”
“是!”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两人也不再犹豫,狠狠地应了一声后,就快速向楼上跑去。
在楼上火光腾起的瞬间,今川枫郑重地对雨秋殇道:“殇儿,你也做好和佑儿对阵的觉悟吧。”
“我明白。”雨秋殇握紧了腰间的刀鞘,沉重地点了点头。
火光腾起不久后,东门街道的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那不是枫叶山城内的戍卫部队,而是雨秋佑从京都带
来的一千精锐旗本。
“是爸爸妈妈的不对,才让你们两兄弟走到今天,是我们太偏心你了。”今川枫抬起手来,在雨秋殇的脸颊上轻抚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道,“请原谅爸爸妈妈吧。”
“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情,我们自己来解决,不用母亲费心。”雨秋殇别过身去,大踏步地走向楼下。
可是走着走着,原本坚定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轻。雨秋殇想着雨秋佑的音容笑貌,刚刚下定的决心一下子就悄悄地溜走了。他痛恨自己的软弱,狠狠地在墙壁上捶了一拳。
“打草惊蛇了。”看着天守阁熊熊燃烧的楼顶,远处阴影里的真田昌幸皱着眉头连连咂舌,“夫人的反应还真是快啊。涅槃备看到火光就会赶回来了吧,应该晚一点再去封锁天守阁的,让涅槃备回来得也晚一点。”
“不是打草惊蛇,她早就部署好了。我们再晚一步控制天守阁,就要被他们突围了。”天野景德摇了摇头,不咸不淡地冷声道,“小看谁都不能小看夫人,那可是在危急时刻比先主更厉害的狠角色。”
“二公子此番的魄力,着实超出了我的想象。”真田昌幸看着天守阁外指挥着织田家旗本包围了天守阁的雨秋佑,准备展开强攻的雨秋佑,“居然连劝降都不做就直接动手吗?”
“不,这恰恰是他魄力不够,正在勉强自己。”天野景德把目光放的很远,隐隐可以看到天守阁火光照耀下雨秋佑的背影,“他怕他在和母亲和兄长对话后狠不下心,所以才放弃劝降的。”
“好家伙,连谈都不谈,直接开打吗?这二公子当真不是东西啊!”
此时,天守阁一楼的西门口,森田恶翔正指挥着侍卫们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堵死大门,顶住门外织田军的冲击。门外的织田军此时正喊着号子,举着一根冲车木,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大门。由于侍卫们缺少远程火力,他们没办法在二楼反击攻击的一方,只好在门后硬顶。
“叛徒!”
不知道是哪个侍卫先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这一称呼立刻传遍了天守阁的四门。雨秋家的侍卫们将一切污言秽语隔着门向门外的织田军泼洒而去,不过织田军们却是不为所动,难堪的只有雨秋佑一人而已。
此刻,他正站在一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摇欲坠的大门。他不敢抬头,他害怕一看到那熟悉的天守阁和火光下那些熟悉的人,他就会忍不住动摇。
“这是我的本分,这是我必须要背负的骂名。”雨秋佑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一遍一遍催眠着自己,“我不能犹豫,我不能退缩。”
此时,枫叶山城本丸、二之丸内的居民已经或早或晚地被打杀声所惊醒,莫名其妙地走出屋外,却发现天守阁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火光,而天守阁周边则传来剧烈的碰撞声。吓坏了的居民不知所措,城内隐隐有了混乱的趋势。各种各样的谣言不胫而走,但是雨秋家的治安奉行官们却早已被鸦和军情司的忍者联手镇压,没办法出来维持秩序。
卷七 江南方绿望枫红 第一千章 狡兔
终于,在织田军旗本的不懈冲击下,天守阁的大门被撞开了。雨秋佑无论多么不想面对,此刻也必须直视那些侍卫胸前的红叶家纹。无比剧烈的羞耻感忽然涌上心头,带着外人的部队进攻本家的天守,天守阁里还有自己的母亲和兄长……雨秋佑恨不得立刻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躲起来,连想一想世人的非议都让他痛苦不堪。古往今来无数叛徒,此刻的心境恐怕都是如此吧。他这时才明白,天野景德不久前让他做好的觉悟,他其实根本没有做好。与雨秋家那深沉的羁绊,又岂是能轻易割舍的?
但是他别无选择,正是因为这深沉的羁绊,他才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走向毁灭。雨秋佑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刀来,向着门口快步走去。
门口的织田家旗本已经冲入天守阁内,可是雨秋家的侍卫寸步不让,就利用门口的狭窄地形和织田家旗本搏斗,战局焦灼不下。雨秋佑知道,时间永远不站在他们这一边。情报封锁或许能瞒住一时,但是前线的红叶军早晚会得知消息赶回。雨秋佑比谁都清楚雨秋殇在红叶军里的威望,到时候红叶军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支持雨秋殇,政变也将随之失败。雨秋佑能做的,就是要在红叶军赶来之前终结雨秋殇的抵抗,造成既成事实,让母亲承认自己,也迫使红叶军听从于雨秋家的新家督——虽然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办到这两点。
至于雨秋殇的处置…
雨秋佑一直不敢想,也一直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为了逃避这个问题,他打算让脑子放空,用战斗来麻木思绪。
冲到门口附近后,喊杀声和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感官。雨秋佑简单地扫视了下局面,雨秋家的侍卫此刻正分成两队,堵在门口的两边,让进入其中的织田家旗本腹背受敌,难以突破。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想要突破全屏个人的武艺。雨秋佑咬了咬牙,随后就举刀冲了进去,恨不得让那些一口一个“叛徒”、“孽种”的人永远闭上嘴。
然而在雨秋佑冲入室内后,那些大喊声却全部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惊讶的“二公子”、“是二公子”、“二公子来了”。原本还正发动猛烈攻击的雨秋家侍卫见状纷纷停下,束手束脚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本来骂的很凶的侍卫们在见到雨秋佑真人后,一个个都是缄口不言。
织田家的旗本同样被雨秋佑的突然出现弄得有些懵,几个带队的武士纷纷低声道,“雨秋大人,前线危险,请您退出去。”
“不,我要亲自动手。”雨秋佑不知为何,忽然脱口而出了这句话。雨秋家侍卫们对他仍存的善意和尊敬让他心底闪过一抹欣慰后,转瞬而来的就是几乎将他淹没的耻辱和羞愧。为了维持自己的情绪和心态不要崩溃,雨秋佑近乎癫狂地抽刀砍向了右侧的雨秋家侍卫们。刚才在应对织田家旗本时骁勇善战的他们此刻却都是手足无措,连连招架着向后退去。而织田家的旗本们,则趁机纷纷涌入。
“二公子,您这是为哪般啊!”被雨秋佑打的最猛的一个侍卫一边格挡一边高声喊道。
“我是来夺家督之位的!”雨秋佑恨不得把自己形容成最坏最坏的恶人,好摧毁这些侍卫们对他的善意,好让自己能够心安一些,“我要把雨秋殇那厮给杀了!”
“二公子要来夺位回来便是,怎么可以带着外人围攻天守?”另一个侍卫同样开口喊道,雨秋佑一下子认出了他的声音——那也是跟了雨秋平多年的老侍卫了,还在雨秋佑小的时候担任过他的侍卫一段时间。
“闭嘴吧,你们这些杂碎!都去死吧!”侍卫们越是不忍动手,雨秋佑就越是暴躁,把刀毫无章法胡乱地向前砍去,几乎是怒吼着咆哮道,“还手啊!你们不是忠于雨秋殇吗,那就还手啊!杀了
我啊!”
“二公子在说什么话?”踉跄着后退的侍卫们一个个都是进退失据,“我们怎么能对二公子动手?”
“可恶…”
不久后,森田恶翔急匆匆地赶回了一楼评定室内,这里暂时是雨秋殇在一楼的指挥本部。
“殿下,局面有些不妙了。”森田恶翔已经来不及向雨秋殇行礼了,边随手擦去脸颊上的血迹,边高声道,“我们在其他三门的防守都还好,但是二公子亲自带队从南门冲进来了!南门的守卫不敢对二公子下死手,现在投鼠忌器,已经被织田家的人突破进来不少了!门口没守住,织田家的人数优势就能用出来了!”
“阿佑亲自冲在第一线吗?”雨秋殇闻言瞬间沉下了脸色。
“是的,照这样下去,别说坚持到涅槃备回来了,天守阁连半个时辰都顶不住了。”森田恶翔边说边咬了咬牙,随后低声道,“除非殿下能给道命令,让我们当场格杀了二公子。”
“殿下,不好了!”就在这时,真田信幸也快步从楼上跑了下来,向雨秋殇道,“周围发现了不少鸦的忍者的踪迹,他们似乎要架起云梯,直接攻击天守阁上层!”
“我们人手不够,根本防不过来那么多地方。”同样换上了一身戎装的今川枫非常果断地要求道,“放弃一楼以上所有楼层,你们全部坚守一楼楼梯。”
“夫人,那若是敌人破坏地板,从二楼直接跳下一楼该如何是好?”真田信幸有些慌张地发问道。
“地板是土石结构,没那么容易破坏的。真到了他们有余暇破坏地板的时候,一楼也早就顶不住了。”今川枫摇了摇头,示意真田信幸不用再劝,“快去执行吧,我们现在能多拖延一会就拖延一会儿,只有等转机发生了。”
雨秋殇看了眼室内狼狈不堪的侍卫们,又看了眼茶茶和今川枫,自责地握紧了拳头。
“陷在扭转局势只有一个办法。”雨秋殇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用左手缓缓地握住了爱刀圆缺的刀鞘,“既然阿佑亲临前线,那我也去,我就去他在的那一路。有我在,绝对不会再让他前进一步了。”
“殿下…”茶茶明白雨秋殇的潜台词是什么意思,不禁抬手掩住了小嘴,泪水也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雨秋殇扭头看向了今川枫,侧过身体以掩饰自己左手的颤抖,“如果发生了…请您谅解。”
“去做你想做的吧,也替我转告阿佑,去做他想做的吧。”今川枫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波动,只是低下头不去看雨秋殇,“错的是身为父母的我们,不是你们。”
“错的是双生子的宿命。我对不起阿佑太多,却又得到了太多的偏爱了…”雨秋殇抿了抿嘴,歉疚地低声道,“或许从一开始,母亲和父亲就应该遗弃我的,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阿佑一点都不比我差,而且不会像我这样因为自身的残缺而闹别扭,绝对会是合格的家督吧。”
“不准你这么说,我从未后悔过当时留下你们的决定,哪怕直至今日依旧如此。”今川枫站起了身,向替雨秋平整理衣装那样替雨秋殇翻了翻衣领,随后轻声道,“祝你们武运昌隆。”
雨秋殇没有再多言语,扭头就要向评定室的门口走去。可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胸中的那口气却又泄掉了。一想到要和自己曾经亲如手足的弟弟对阵,雨秋殇那连对阵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时都未曾发抖的手臂却止不住地抗拒,连握刀都有些握不稳。
可恶啊…这又如何与阿佑对阵?我连决心都下不了啊…阿佑肯定不会像我这般软弱吧,我这个半吊子的样子又如何当家督?
就在这时,天守阁的地板下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就看到角落里的一个柜子下的地板上下震动了两下。所有人都瞬间抽刀在手,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雨秋殇把茶茶护在身后,同时对真田信繁做了手势。真田信繁见状立刻上前,缓缓地推开柜子,随后领着众人把刀指向了那块地板。片刻后,地板就被翻开,钻出来的人不是他人,正是灰头土脸的濑名氏义。
“啊,走地道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啊。”濑名氏义在目瞪口呆的众人面前爬出了地道,身后还跟出了几个侍从。他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后对雨秋殇和今川枫道,“殿下,夫人,看起来天守阁已经危险了,请随在下一避吧。”
“濑名大人不觉得该先解释一下这地道吗?”今川枫和濑名氏义也是自今川家开始的老相识了,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啊,夫人说笑了,有道是狡兔有三窟,何况是身为天下第一豪商的我呢?有条地道不过分吧。”濑名氏义闻言笑了两声,便做了个请的姿势,“无论如何,请夫人相信,我在殿下的这一边。”
“我该怎么相信你?”今川枫眉毛一皱,瞬间也是杀气毕露。
“很简单,如果我是另一边的,现在已经胜券在握,根本没有以身涉险的必要了。”濑名氏义看了眼屋子里全副武装的侍卫们,“还是夫人觉得我吉兵卫是会做赔本买卖的人?”
“地道通往哪里?”今川枫又飞快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屋外逐渐接近的砍杀声已经让她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了。
“从天守阁通向濑名家府邸,又通向城南五之丸的一处废弃仓库里。”濑名氏义非常诚实地摊开手来,同时低声催促道,“夫人,请快些,没时间了。”
“我知道了。”今川枫终于下定了决心,向雨秋殇点了点头道,“立刻就撤吧。”
“不能走太多人,地道通风不好。殿下,夫人,还有少夫人,除了你们三个和我那些领路的随从外,最多再带两个人了。”濑名氏义看今川枫答应后,立刻示意自己的侍从们准备引路,“而且高度不高,必须弯腰蹲下前行,移动很慢。想要走到南城藏身处,至少需要两个时辰。在那之前地道被发现的话,无论是熏烟还是灌水,我们就都要死在里面了。”
“濑名大人的意思是需要断后部队吗?”森田恶翔闻言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向雨秋殇和今川枫行了一礼道,“请交给在下吧,这是殿下侍卫队长应该履行的责任。”
雨秋殇怔了一下,他明白森田恶翔话里那沉甸甸的含义。留守在必定失守的天守阁里,断后部队的全灭结局几乎无法避免。这样一个命令,就是生离死别了。但是见惯了生死的雨秋殇明白,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否则只会让他们的牺牲白白浪费罢了。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追随了自己出生入死十五年的侍卫,从人质到军旅到少主再到今天的雨秋家家督。一路上,都是森田恶翔陪着他走过来的。
“十五年了,从畠山家起看着殿下从小娃娃长成大人了。实不相瞒,当时看您缺了一只胳膊,在下还觉得您注定成不了大事呢。后来看您在相扑大会上用独臂把那么多高手都摔翻的时候,在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往后的日子里,也祝您武运昌隆了!”森田恶翔咧着嘴笑了两声,以很别扭的玩笑试图宽解雨秋殇的情绪,同时下令道:“信幸、信繁,你们两个护卫着殿下走吧。其他的人,留下来跟我断后!”
随着侍卫们轰然应诺,真田信幸和真田信繁也簇拥着雨秋殇走下了地道。在下地道前最后一刻,雨秋殇又回头看了眼森田恶翔,后者则向他比了个大拇指。不过雨秋殇并没有注意到,茶茶也在深深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