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 啄木(16)
第二次对冲过后,鲜血和尸体再次洒满了修罗场。由于雨秋军的坚定和赤备队的些许动摇。这一次,雨秋军只倒下了六十人,而赤备却足足倒下了一百人。
“殿下,撤吧。”躲在后排侥幸逃生的木曾义直此刻已经顾不得其他,策马来到山县昌景的身边,沉声建议道,“雨秋军已经疯了,我们犯不着和他们拼命!”
“闭嘴,畜生!武士岂可言退!”山县昌景闻言对着木曾义直怒吼了一声,几乎把木曾义直给吓得掉下马来。
“赤备成军十数年来,只知杀敌,不知撤退!就算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山县昌景再次大吼了一声,“甲州的男儿们,拿出你们的血性来!堂堂600赤备,被一个今川家出身的女武士带着的400近畿杂兵击垮,你们想成为全天下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吗?想成为武士的败类吗!”
“不想的,跟我冲!今日我们和红叶骑兵,拼个你死我活!取下雨秋红叶的首级,祭奠死去的兄弟们!”
“再冲一次,把赤备击垮!”
与此同时,战场的另一边,雨秋平也再次高呼下令。红叶骑兵在一片怒吼声中再次列阵,即使阵型已经变得愈发狭窄单薄,但只要雨秋平还冲在第一个,士气就绝不会跌落。
随着马速逐渐增加,距离逐渐接近。雨秋平察觉到,赤备队的阵型比上一次更加松散了。
因为赤备,已经动摇了。
由于山县昌景劈头盖脸的臭骂,和身为武士对于自身荣誉的执念,木曾义直再次冲向了战场。虽然他心中犹豫的念头不断侵蚀着勇气,可是他还是强迫着自己冲在第一排。他似乎想用冲在第一排的光荣来给动摇的自己打气,让自己重拾过去那作为先锋冲阵时、享受万人注视的荣耀。
然而,当他抬眼去看面前的部队时,心中的恐惧感还是瞬间腾起。那不是一个军阵,那是一堵墙。不仅是因为骑兵的队列如铜墙铁壁般密集,更是因为那个军阵中的每个人,都迸发着视死如归的气势。每个人都不惧去和敌人同归于尽,这样骇人的军队令人难以直视,木曾义直甚至能感受到雨秋军骑士们逼视而来的目光,仿佛自己内心的动摇被一览无遗。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他低下头,闭着眼夹着马腹,不断地催眠着自己。
你曾经第一个登上城头,你曾经为了撤退孤身抵挡十倍的敌人,你曾经顶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那时,你都未曾害怕,此刻你怕什么?不就是一死吗?武士又岂能怕死?你之前又何尝怕过死?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想丢尽家族的脸,成为武士的笑柄吗?
然而,他越是给自己打气,心中的动摇和恐惧就越是强烈。这个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士,此刻居然在马上开始发抖,连刀都拿不稳了。
那不是对冲,那不是武士间的拼杀,那不是战场那是刑场。无论你如何挣扎,无论你如何勇武,在和那面墙相撞的时候,都会被死神收走,任何挣扎都没有意义。这不就像是菜市口,等待刽子手挥刀的死囚吗?
当他忽然间抬起头,睁开眼,看到对面撞来的那堵墙时,这个战士的心理防线瞬间被摧垮了。击垮他精神的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那从古老的基因里传承下来,来自手无寸铁的原始人类,面对注定无法抵御的天灾时心底的绝望。
对面不是人啊…
木曾义直仿佛被什么鬼怪附身了一半,猛地一勒马缰,把马头别向右侧,头也不回地朝着阵外
跑去。他的逃跑,引发了雪崩一般的反应,数十个心中已经动摇无比的赤备径直拨马离开了阵地,向着两侧逃去。
不过冲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山县昌景并没有看到两旁的逃兵,他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雨秋红叶的马印。鬼使神差一般,三次对冲,那打着枫鸟马印的雨秋平却都是安然无恙。“不过这一次,你没有那样的好运了。”山县昌景暗自冷笑道,“我山县昌景亲自来取你性命,你往哪里逃?”
他明白,照这样下去,这次骑兵对冲赤备已经必败无疑,除非他山县昌景能把雨秋家的灵魂雨秋红叶给直接讨取,才有可能挽救低迷的士气。
忽然间,这个猛将的脑中回忆起了一段往事。那还是好几年前,在骏府城外的一次单挑。那个不甘心的朝比奈武士,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才不是呢…咳咳咳…”朝比奈泰亨闻言一笑,重重地咳了几口血后,几乎用尽浑身的气力沉声道:“你给小爷我听好了!我们今川家最强的人是我小弟,叫做雨秋红叶!你灭亡今川家的仇,那小子一定会替我报的!”
“切,现在我就拿着你的刀,把你的小弟,一起送下地狱来见你!”山县昌景冷哼了一声。刚才他的刀已经在混战中被打掉,于是他从腰间的备用刀鞘里抽出了当年从朝比奈泰亨手里缴获来的武士刀庭切,冲着雨秋平杀去。
雨秋平策马向前冲锋,忽然发现正前方,有一个衣着明显与众不同的赤备骑兵,正朝着自己冲来。雨秋平定睛一看,发现他身穿白糸威具足,头戴金大锹形兜,和后世山县昌景的画像的服饰简直一模一样。
没有错了。
“锅之助!交给你了!”雨秋平用千鸟指向了山县昌景的位置,同时对着身旁的本多忠胜大吼道:
“那人便是山县昌景!”
“死吧!”本多忠胜怒吼了一声,高高扬起手中的蜻蜓切,不管不顾地朝着冲来的山县昌景一个横扫。山县昌景也是杀红了眼,对于这必死的攻击毫不格挡,径直把手中的武士刀刺向了雨秋平,想把雨秋平换掉。雨秋平来不及躲闪,只得硬生生地用千鸟去做格挡他明白,以这样的动作格挡,他自己肯定会被巨大的冲力给打下马来,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撞击,他也必死无疑。
然而,鬼使神差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朝比奈泰亨在天有灵,那把朝比奈家传下无数代的宝刀,忽然在双刀交会前的一刹那毫无征兆地自己碎裂了。刀片借着惯性飞向雨秋平,被千鸟轻而易举地弹开了。
山县昌景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那被弹开的刀片和手中仅剩一半的断刀,下一瞬,腰腹间就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和冰凉感。本多忠胜拿着蜻蛉切的一次横劈,直接斩断了山县昌景坐下马的脖子,砍入了山县昌景的腰腹间。本多忠胜快速地扭转双手,变换了一下手型,借着坐下马匹冲锋的势头,如同运用杠杆一般猛地一挑,直接把山县昌景穿在蜻蛉切的枪尖上,从马上给挑了起来,高高地挂在了空中,鲜血飞溅般洒向了红叶骑兵的军阵。
“山县昌景已被我讨取!”
本多忠胜发出了厉鬼一般的狂吼声。这怒吼和山县昌景被挑在空中的尸体,彻底摧垮了赤备最后的士气。除了几十个试图夺回山县昌景的尸体而奋力冲来的赤备外,其他还在冲锋的赤备武士们纷纷调转马头,向着两边溃退而去。可是雨秋军已经提速到了最快,他们现在撤退哪里来得及?在那几十个飞蛾扑火的赤备被红叶骑兵扫倒
后,有上百匆忙转向逃跑的赤备队被雨秋军直接从背后砍倒,剩下的残兵败将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逃窜。
赤备被摧毁了。
在堂堂正正的骑兵对冲里,被雨秋军的红叶骑兵直接摧毁了。
原本还响彻着喊杀声和欢呼声的战场,在一瞬间陷入死寂,所有人仿佛都短暂地失声了,不可思议地望着西神田川北边的战场,看着那被本多忠胜高高挑在枪尖上的山县昌景和迎风飘扬的枫鸟马印。
和武田信玄一样,山县昌景的赤备,也是武田军战无不胜的信仰中的一部分。然而,就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红叶骑兵亲手把他们曾经的信仰摧毁殆尽。他们宁愿接受赤备是死在万军的围攻下,是死在铁炮的枪林弹雨下,是死在长枪兵的围剿下,也不愿意接受赤备是被堂堂正正的骑兵对冲所击溃的。
武田军的士气顿时跌入谷底,而雨秋军则因为统帅天神下凡般的惊人表现而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士气仿佛在阴阳两极间被瞬间扭转,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唯一能证明刚刚的一切不是梦幻的,就是那面骄傲的枫鸟马印。
目睹了这一切的马场信春、内藤昌丰、高坂昌信,全部都愣住了。
站在本阵里观看了全过程的武田胜赖更是惊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山县昌景的尸体被本多忠胜耀武扬威般地挑在枪尖上。
而武田信玄眼中,则第一次闪过了一抹锐利的狠色,身上也忽然迸发了一股杀气。
“织田信长,能除则除。雨秋红叶,非杀不可。”
他淡淡地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后再次望了一眼战局,仿佛完全没有受到赤备覆灭、爱将阵亡的影响,杀气毕露地对武田胜赖低声吩咐道,“为了迎击赤备,雨秋红叶已经用尽了最后的预备队,固然赢了赤备,可没有机动部队用来支援的雨秋家还是败局已定。此刻,你立刻率领本部1000旗本,突破敌人防线,把雨秋军歼灭在这里!他的防线上有重要破绽,你现在就去进攻……”
然而,话音未落,柿田川东岸的山地上也就是细柳备已经被内藤昌丰攻陷的阵地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剧烈的轰鸣声那是火炮开火的声音。
武田信玄全屏直觉地向那边一看,立刻就发现炮火的方向是朝着自己本阵所在的高地打来的。之前的一系列炮击里,雨秋军炮兵的精度都高得可怕,本阵肯定要遭殃了!武田信玄来不及通知别人,立刻一夹马腹,向着高地下坡冲去,想躲开这颗炮弹。可不曾想,准了这么久的雨秋军炮兵这一次却是打歪了,炮弹没有打中高地正上方的本阵,而是径直落到了高地北坡,刚好躲避至此的武田信玄的马前!
只听“砰”的一声,武田信玄坐下马被眼前的巨响所惊,一下子人立而起。武田信玄猝不及防,被直接甩下马来,滚下山坡。等被人扶住后,已经不省人事了。
“父亲!”武田胜赖见状大吃一惊,立刻招呼着本阵所有的人朝着武田信玄的方向跑去,幕府周围一片混乱。刚才的炮击,也惊动到了东边战场上的所有人。高坂昌信见状,二话不说抛下了部队,就策马冲着本阵跑去,查看武田信玄的安危。
本阵的混乱因为武田信玄的昏迷而无法收拾,军心大乱的武田军各部无心恋战,都担心武田信玄遭遇了意外,纷纷停止了进攻,和雨秋军脱离了接触,向着马印撤退。而随后,武田军的风林火山马印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全部撤出盆地。
第五百二十七章 炮击
当德川信康一路赶到三日町上尾奈时,武田军最后一批部队也从三日町上尾奈南边的山坡上离开了。与之一同消失在视野里的,则是西沉入地平线的太阳。
德川信康在听闻武田军主力尽在南方,已经和雨秋军开战后,就吓了一跳。他立刻指挥着部队且战且退,冈部元信也没有穷追,似乎是已经达到了目的。他在随意进攻了几次后,就朝着长筱城的来路退去。德川信康于是把部队委托给高力清长,自己则率领着侍卫和骑兵一路从山路里绕路南下,前去南方的战场,无论如何都想帮上一点忙。
然而,雨秋平把三日到设乐原的山路毁灭得太彻底了,即使德川信康安排人手火速清理山路,还是没能全部清理完,以至于德川信康只好挑另一条山路绕了好久才绕出来。当他赶到三日,看到被焚烧的辎重和溃散到四处逃亡的雨秋军辅兵时,还以为一切都完了。直到他赶到了三日町盆地,才得知了惊人的消息。
4000雨秋军击退了8000武田军的进攻,斩获颇多。红叶骑兵在和赤备的对冲里以寡击众,直接摧毁了武田赤备,斩杀过半,还讨取了山县昌景。
一个一个的消息,让德川信康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若不是看到那一地武田赤备的尸体和山县昌景的盔甲,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名扬天下的武田赤备居然在堂堂正正的对冲里被雨秋家名不见经传的红叶骑兵给摧毁了不仅仅是击败,是摧毁。连上杉谦信的旗本骑兵都办不到的事情啊!红叶殿下真的有万夫不当之勇吗?
而之后的消息,更让德川信康惊得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话。
“可能炮击打中了武田信玄?”德川信康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惊呼出声。
“事情是这样的。”坐在一旁的直江成元丸看到德川信康难以置信的表情后,把当时的情况娓娓道来。
时间回到不久前。
“完了,这下全完了。”站在三日町下尾奈临时指挥部里的御前崎仲秀,怔怔地望着北边燃起的浓烟,和已经沿着来路飞驰而来的赤备大军。
“足足600赤备,殿下手上那400骑兵肯定不是对手…”御前崎仲秀只觉得心里哇凉哇凉的,“殿下的骑兵一败,赤备就要来席卷防线了,首当其冲就是我们细柳备。武田家那么多骑兵,我们想跑都跑不掉。”
“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细柳备第三连的连长宇治秀高急匆匆地跑来御前崎仲秀身边,“要撤退吗?”
“殿下没有下令撤退之前,绝对不能擅离职守。”御前崎仲秀坚定地摇了摇头,“平时玩归玩,闹归闹。到了战场上,可不能抛下兄弟们啊。”
“那我们马上就要完了啊!要不从前线调出一部分部队,在后面设立枪阵,阻挡赤备?不然赤备从后面掩杀过来,我们可如何是好?”宇治秀高不愿意就这样等死,再次建议道。
“没用的,前线也吃紧,就算咬着牙调出来200人,又哪里是赤备的对手。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可以逆转战局呢!”御前崎仲秀再次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边上的树墩上,随手把头上的头盔扯了下来,用十指胡乱地绞着头
发。忽然间,他手指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转而攥成了拳头,把一把头发握在手心里。
他猛地松开手,抬起头,眼中一下子闪烁起平日里给兄弟们搞恶作剧或是戏弄雨秋平时才会有的精光。宇治秀高看得心里一阵胆寒,不知道御前崎仲秀要干什么。
御前崎仲秀没有和宇治秀高说一句话,立刻就起身跑向了临时指挥部的一角那是炮兵们休息的地方,一边跑一边高喊道:“尾成,在吗?尾成,在吗!”
“大人?”正在休息的千手尾成、直江成元丸等人看到御前崎仲秀这么急着跑了过来,立刻起身行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现在赤备从后路袭来,局面已经万分危急,我们必须要兵行险着才有机会扭转战局了!”御前崎仲秀连珠炮似的快速开口道,同时伸手指向了武田军本阵幕府所在,“看到武田信玄的马印了吗?”
“看到了,怎么了?大人要让我们炮兵决死突击马印所在吗?”千手尾成闻言不知所措地看向御前崎仲秀。
“你当我脑子里都是大便吗?那还不如祈祷打雷劈死武田信玄!”御前崎仲秀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同时把指向武田信玄的手臂笔直向着左边划去,手指停留在了细柳备早些时候的阵地所在的地方,“咱们的火炮是埋在那里对吧!”
“是的…”千手尾成不知道御前崎仲秀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愣愣地应道。
“大人要让我们炮击武田信玄吗?”聪明伶俐的直江成元丸立刻反应过来,打断了千手尾成的回话。
“没错,这个距离打得到吗?”御前崎仲秀满意地一笑,“还是你小子聪明!”
“稍等。”直江成元丸得到指令后立刻闭上一只眼睛,举起左手,分别测量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与武田信玄本阵的距离、自己所在的位置与火炮埋藏点的距离。然后利用这两条距离线的夹角大小,简易估算出了高地和埋藏点的距离。
“280米左右,可以打到。”直江成元丸算完后自己也是眼前一亮。
“可是我们怎么过去啊?”千手尾成立刻打断道,想要终止这个疯狂的计划,“我们面前都是内藤昌丰的人,我们又打不过他们,怎么回到炮兵阵地去啊!”
“你是不是傻,我们的人虽然打不过去,但你们的炮组可以过去啊!”御前崎仲秀狠狠地在千手尾成的肩膀上敲了敲。直江成元丸似乎读懂了御前崎仲秀的心思,再次抢先问道:“大人的意思,让我们炮组带着弹丸和火药,从渔村这里下水,然后从滨名湖里游过去,到那边的丘陵登岸。躲过内藤昌丰陆上的军队,从湖里绕过去吗?”
“没错!”御前崎仲秀满意地笑了两声,“你这小子机灵啊!”
“可是我们这样游过去,一是有可能被发现,二是火药很有可能进水没法使用。”千手尾成还是觉得不妥,“大人要不要再想想清楚。”
“千手大人,没有时间想了。此时不拼一把,就是全军覆没。”明明年纪还小,直江成元丸此刻却变得异乎寻常的有主见,“横竖都是一死,不试试岂不是太亏了?再说…”
“再说什么?”千手尾成看到直江成元丸欲
言又止,不解地追问道。
“再说我一向运气极好,这次也不会差吧。”直江成元丸脸上露出了俏皮的微笑,“大人,我们走吧!”
于是,千手尾成从炮组的成员里挑出了十几个身体好的人,在寒冷的冬天里,把弹丸和火药袋子举在头上,跳入了冰冷的滨名湖水里,努力地向着南边游去。刺骨的冰水几乎把他们瞬间冻麻,再加上必须要保护好炮弹和火药不进水,游泳的姿势也非常挣扎,炮组的成员几乎是把命都快游没了才游到了南边的丘陵。他们为了避免被内藤昌丰发现,不敢从离岸近的方向游,只敢绕远。为了掩护他们,御前崎仲秀则在正面发起了反攻。
面前焦灼的战局,和远方赤备与红叶骑兵的对决,吸引了内藤昌丰所部所有军队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们没有注意到,有十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从滨名湖上游去。
等到炮组成员们好不容易登上岸了,一个个都冻得手脚冰凉,几乎走不动路。可是局面危机,已经容不得他们耽误时间。所有人都是拼着强大的意志力,拖着沉重的手脚向着埋藏火炮的地方跑去。索性武田军没有注意到火炮的埋藏地,也没有留人在这附近侦查,让这支小部队得以鬼鬼祟祟地绕了过去。
他们用带来的铁锹把两门三磅炮快速挖了出来,用刷子清晰炮膛里的渣土,然后把好不容易运来的火药和炮弹塞入炮膛。炮手门调好了火炮诸元,将其对准了武田信玄马印所在。兴奋的千手尾成立刻点燃了火绳,然而,第一门三磅炮却不知是因为火药受潮还是炮膛损坏而没能发射。
千手尾成一下子就急了,匆忙把目光投向第二门三磅炮。这次,他不敢自己开火了,而是把火把交到了一向运气最好的直江成元丸手上。直江成元丸战战兢兢地接过火把,朝着火绳按去。然而,由于手脚冻得冰凉,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身体一滑,脚把炮架下的沙土一蹭,导致火炮居然微妙地倾斜了一点。然而直江成元丸没来得及调整,火把已经蹭到了火绳上。他匆忙避让开来,片刻后火炮就猛地一响,一颗炮弹在火光中被发射出去。
所有人都踮起脚尖,翘首以盼这次炮击的成果本来根据雨秋军的炮兵条例,炮兵是不允许观测成果的,要在射击结束后立刻清膛,进行下一次射击。不过此刻,大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然而,那枚炮弹却打歪了,没有打中马印,而是打到了高地的北坡。直江成元丸懊悔不已地连连跺脚,周围的炮组成员也都垂头丧气。
然而,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武田军的幕府本阵却乱成一团,大家尖叫着扑向炮弹落地的位置看来打中了什么大人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好像效果不错!
不过,炮组的成员们来不及弹冠相庆,匆忙把火炮再次埋好后,就溜之大吉,躲到了东北的山林里。果不其然,内藤昌丰在发现炮响后,立刻就派人来搜捕,结果扑了个空。
炮组们在山林里不知道提心吊胆地等了多久,居然发现武田军已经撤退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确认武田军确实已经离开后,就再次跑向埋藏的地方,把两门炮挖了出来,庆贺这神来之笔的一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围巾
“讨取了天下名将山县昌景,毁灭了天下最强骑马队赤备,还以一半的兵力正面击退了武田军的进攻,更是有可能击杀武田信玄!”德川信康听完雨秋家众人的描述,已经兴奋得坐不住了。这时,清点完战场上尸体数量的一个忍者刚赶来回报,就被德川信康一把抓住,低声问道:“武田军死了多少人!”
“战场上大约有1000具尸体。”那个忍者低声答道。
“天呐,那这可是大胜啊!阵战武田军1000余人!这样的战绩,上杉谦信在川中岛都没能办到,红叶殿下当真神勇无敌啊!”德川信康闻言彻底激动起来,连着大吼了好几声。然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周围所有的雨秋家武士都是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没有人呼应他的欢呼。
“福岛大人?”德川信康有些诧异地走向了坐在一旁大树下的福岛安成。后者听到有人唤他后,用及其隐秘的动作快速地擦了一下眼眶,随后抬起头来,“德川殿下有何吩咐?”
“这可是大胜啊,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不开心?”德川信康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接开口问道。
福岛安成闻言一愣,喉结剧烈地蠕动了一下。他低下头,半晌后又抬起头,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德川殿下有所不知,此役雨秋军也是伤亡惨重。8000辅兵全数被打散,粮草辎重损失一空。4000战兵阵亡800余人,重伤400余人,轻伤800余人…”
“伤亡过半仍能奋力克敌,红叶兵真乃天下强军。”德川信康闻言不由得由衷地赞叹。
“在下的同僚们…也…”福岛安成对德川信康的夸奖无动于衷,而是抿了抿嘴,红着眼眶继续低声道,“上校连长穴山信实阵亡,少校连长原长赖、青木一矩阵亡,校官负伤过半,尉官和士官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听到这里,德川信康似乎逐渐明白了为何雨秋家的武士们在胜利后仍然如此低迷。或许在外人的眼里,雨秋军已经是办到了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可是雨秋军自己看来,这却是一场惨败。
“红叶殿下呢?为什么不在大营里。”德川信康也长大了,不是当年不懂人事情事故的愣头青了,主动转移了话题,问起了雨秋平的下落。“在下找他还有事情。”
“在那边的战场上。”福岛安成抬起手,指了指落日余晖下的西神田川北岸。
“殿下为什么不回大营?”德川信康一愣,“那里是殿下歼灭赤备的地方吗?”
“嗯。”福岛安成点了点头,又是长叹了一口气道,“因为殿下也有…非常重要的人,在此战里阵亡了。”
夕阳西下,两军对冲的战场上。雨秋平正跪伏在龙子尸体的旁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可怜见,两军彼此践踏这么多次,多少尸体都被踩得面目全非。可能是神灵舍不得这姑娘那绝美的容颜,竟然没有让她的面颊受到任何伤害。
除了那惨白如纸的面容,和脖子上那道血粼粼的伤口外,少女恬静地就仿佛睡着了一样。
血已经流干了,染红了她白皙的脖颈。
雨秋平只觉得心里很痛,很痛很痛,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痛楚。那不是精神意义上的痛,就是物理意义上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了龙子在对冲前和他说的那句话。
“殿下,答应我,您一定要活下来!您要是死了,龙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您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您活着,龙子的生命才有意义。”
傻丫头…我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就不在了…你怎么那么傻,非要冲上来,替一个辜负了你的男人,挡下那致命的一刀。
回忆的大幕一旦拉开,就再也停不下来,十余年来和龙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在眼前回溯,雨秋平的眼泪也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缓缓流下。那是清晨起床时打好的热水,是饿着肚子跑回营帐时丰盛的午
餐,是在寒风里打了个喷嚏后马上就披上肩头的毛毯,是永远跟在自己身旁,像只小精灵一样可爱的笑。
“不要抛下我。我保证不添乱,不乱说话,殿下让我跟着您吧。”
我没有抛下你,倒是你抛下我,先行一步了。
“我害怕,如果这次不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您也是武士,也是一个好几次在生死边缘的武士。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生死关头时,您还能不能那么幸运。我害怕表达,但是比起表达,我更害怕永远没有机会向您坦露自己的感情…我害怕…”
是啊,我是武士,你也是武士。我这一次,还是一如既往的幸运,而你却遭遇了不幸。我再也没有办法和你说话了,再也没办法看你笑了,再也没有办法听你甜甜地叫一声殿下,再也没有办法揉一揉你的头发来哄一哄撒娇的你了。
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照顾好自己啊。”
好像是这句没错吧。你到了那个世界,没有了我,没有了夫人,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之前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索性在最后关头,我们终于和好了不是吗?我又开始和你说话了,又叫了你傻丫头,你应该会开心吧?你应该不会是带着遗憾离开的吧?
雨秋平努力地寻找借口,安抚自己内心的愧疚,却只是徒劳。
是啊,龙子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她是想嫁给我的,是想一辈子陪在我身边的…
可是我却拒绝了她,拒绝了她那么卑微的请求。我没有说过一次喜欢她,没有说过一次爱她,现在也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混账。”雨秋平哀嚎着用手重重地锤了锤地面,几乎把手给锤出血来。这巨大的震动使得龙子的身体一晃,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的红围巾,从胸口铠甲碎裂处滑落出来。
这是雨秋平送给她的围巾,十余年来,一直戴在身上。本来已经褪了色的围巾,此刻却被鲜血重新染红。
雨秋平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那条围巾,却忽然发现一枚信封从包裹着它的围巾里掉了出来。他愣了一下,饿虎扑食一般地捡起了那么信封,仿佛抓足它就可以抓住龙子流逝的生命一样。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废了好大劲才打开了信封。那是一张单薄的信纸,上面是龙子清秀的字迹。
雨秋平的耳畔,仿佛响起了龙子那清脆甜美的声音。那姑娘仿佛就跪坐在她的身前,十分羞涩地捏着手里的信,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轻轻地读给雨秋平听。
殿下,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因为龙子打定主意,绝对不会把这封信交给您,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给您增加任何困扰了。所以,如果您看到了这封信,肯定是整理龙子的遗物了吧。
龙子想了很久,如果这是龙子最后想和殿下说的话,龙子会说什么。可能,最多的还是那句“谢谢您”吧。
在我第二次醒来的那一瞬间,我就遇到了殿下。
是您给予了我温暖,让我得以逃离上一辈子的噩梦。
我一直在追寻您的背影,恍若祈祷一般,可您却头也不回。
为何活得如此匆忙,我祈求您不要离我而去。
即使在您身边,我也还是恐惧。
但是请您不要离开。
与我而言,您就是我的归宿。
在这样美丽又残酷的世界中,现在的我依然活着、依然呼吸的理由。
是因为我还有想守护的人,哪怕要拼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人,那独一无二的人。
因为每当看到殿下,我就感觉,仿佛有一束光明驱散了我眼底的阴霾。
所以我祈求您不要离我而去,不要再让我变成一个人,请不要离开。
只有您,才是我的归宿。
只要有您在,龙子就无所不能。
读着信,流着泪,眼前那跪坐着的龙子虚幻的影像,也仿佛在不断回溯。从那个温婉体贴,照顾雨秋平日常起居的姑娘;变成了那个因为和雨秋平同床而眠而羞涩难当的少女;再变成那个会在手饰铺里跳来跳去的花骨朵一般娇嫩的女孩子。
直到初见时,那个落魄狼狈,衣不蔽体的可怜女孩。
记忆在瞬间如潮水般涌来,以至于雨秋平分不清,到底哪个是虚幻,哪个是回忆。他仿佛又一次看到,那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跪在冷风里,虔诚地对着寒夜里的流星许下了两个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
一阵冷风吹来,龙子裸露在外的脖子立刻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她搂紧了她那满是漏洞的破旧武士服,却根本遮不到脖子。她打了个喷嚏,紧紧地把双手捂在脖子上,企图用手心那徒劳的温度去温暖那冰凉的脖子。
忽然间,遥远的西边的夜空中,有一颗拖着长长的尾巴的流星,正摇曳着,悄悄地划过天边。
“流星!”龙子忽然有些兴奋地叫道,“可以许愿么!”
“那…”龙子松开了捂着脖子的双手,虔诚地双手合十,面朝着流星闭上了眼睛。然而,她手刚一离开,脖子就再次冷地发疼。
“我想要脖子不冷…”龙子的第一个愿望脱口而出。
说罢之后,龙子似乎觉得这个愿望有些太普通了,对不起这个难得一遇的流星。她于是又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悄咪咪地瞄了一眼流星,仿佛希望流星上的天神没有听到她的愿望一般。
“刚才那个不算…”龙子再次虔诚地双手合十,面向流星的方向。
“嗯…”她斟酌着该如何提出一个了不起的愿望,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然而,凛凛的寒风却如同刀割一般刮在她的脖子上,催促着她快些作出决定。
“可以…”她怯生生地开口道,仿佛提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
她想到了以往无数个雪夜里,她孤零零地穿梭在大街小巷里,看着灯火通明的一间间房子里,一家几口笑着围坐在桌子边;想到了在路边乞讨时,父母牵着小孩子从路上走过,小孩子手中握着一串糖葫芦,邀功一般地递给父母吃一口…
想到了“家”这个遥远到十分陌生的字眼。
“可以给我个家么?”
雨秋平含着泪拿起围巾,想给那可怜的女孩子围上。可是手一触碰,眼前的影像却如同碎片一般随风消逝。当年,他用一条围巾,围住了她的脖子。却也围走了她的一颗心。
我曾承诺给她一个幸福的家,可如今,却亲口把少女来之不易的家给摧残地支离破碎。
她是那么羞涩腼腆的女孩子,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鼓起勇气告白的啊。而她的告白,她的“喜欢你”,也不是为了占有、不是为了索取。她只是想一直陪在我身边,一辈子默默地付出,仅此而已。
我当时到底为什么要说这么狠心的话…
雨秋平冷冷地跪在北风里,举着那破旧的围巾,任由眼泪不断流出又不断被风吹干,直到他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
他终于清醒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个陪伴在他身边十余年的小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他低下头,直视着龙子惨白的容颜,连一丝丝血色都没有。脖颈上的伤痕,是那样触目惊心。
北风这么大,脖子一定很冷吧。
殿下没办法帮你实现第二个愿望,没能给你一个家。
至少也要帮你实现第一个愿望。
雨秋平颤抖地托起了龙子的脖子,最后一次用那酒红色的围巾帮她在脖颈间围好,郑重地恍若第一次替她围围巾那样。只是这一次,她的心已死。围住的,只是雨秋平那充满罪孽和悔恨的心。
“傻丫头,这样脖子就不冷了吧。”
和我回家吧。
第五百二十九章 胜败
雨秋平不明白,龙子的悲剧,到底是他的错,还是时代的错。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他从小到大所塑造起来的爱情观,他也从未觉得他有错。因此,他对龙子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单纯的就是对待女儿或是妹妹的疼爱。
这样的感情,真的足以支撑双方结为夫妻吗?
古代那些三妻四妾的人,又是如何在一颗心里装下那么多女孩子的?雨秋平不懂。
但是他的不懂,却害了龙子。她很爱雨秋平,雨秋平就是她的全部,占据了她的整颗心。所以,当雨秋平做出与时代矛盾的选择时,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她已经爱不上别人了。
雨秋平站在高地上,望着战兵们收敛战友的遗骸。由于辅兵不在,劳累多日的战兵根本无法打造棺木,也无力把他们运回去,只得以布裹好后草草安葬。没有人知道武田军会什么时候卷土重来,这个时候花太多时间在阵亡的将士身上,就是拿活着的士兵们的命开玩笑。
“信实老哥啊,你他娘的这个骗子!”在穴山信实下葬时,前田庆次已经情绪失控到失态,竟然对着穴山信实的尸体拳打脚踢,“说好一起去嫖遍天下所有的姑娘,逛遍天下所有的鲸屋,你他娘的怎么这么早就死了,你他娘的想去嫖死去那些的皇后吗?”
“信实…”雨秋平只觉得心里又是一痛。那个从知立城就跟随着自己的老部下,那个色眯眯总是逛鲸屋,却为了井伊直虎一朝戒掉的靠谱兄弟,再也不会笑着打趣了。
“你这肋差就是我的了!”前田庆次不顾别人的阻止,把原本拿给穴山信实陪葬的肋差一把抢了古来,“以后每次我去嫖!我都用它割开姑娘的衣带,让你他娘的活生生馋死却不给你嫖!”
雨秋平见状叹了口气,走向了安葬龙子的地方。
“殿下…真的什么都不留给自己,做个念想吗?”森可隆跟在雨秋平身侧,后者正木讷地望着龙子的尸体被埋葬。雨秋平明白,森可隆指的是龙子脖子上那条围巾。
“那丫头太傻了,什么都舍不得买。不把围巾给她带下去,以后冻着了怎么办?”雨秋平摇了摇头,用手戳了戳自己的心脏,“她的念想都留在这里,一辈子都会记着,永远忘不掉了。”
“殿下,少主求见。”就在这时,本多忠胜快步走来,向雨秋平低声通报到。雨秋平还以为他说的是雨秋殇,结果发现来的是德川信康。雨秋平这才反应过来,本多忠胜名义上还是德川家的家臣,自然会管德川信康叫少主。
“恭喜殿下…惨胜。”德川信康本想恭贺雨秋平的胜利,可是想到之前雨秋家武士的一片死寂,和雨秋平此刻憔悴的面容,那句恭喜的话却说得比吊唁还凄惨。
“没有胜利。”雨秋平摇了摇头,随后抬起头,望向满天星斗。
“我已经输得倾家荡产了。”
而在武田军的大营内,气氛则是截然不同。
“主公到底怎么样了?”武田信丰离得最远,最后一个才回到大营,现在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跳蚤一样。
“还没醒还没醒!不是和你说了吗,能不能安静点!”马场信春十分不满地沉声喊道,“这仗怎么就打成这个狗屎样子!8000战兵打4000,硬生生没打下来!主公还差点出事!”
“我的问题。”内藤昌丰听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对面那贼人好生狡猾,不知道是山林里藏着人还是哪里蹦出来的人,居然又开了一炮!我当时就该把那片山林好好搜一遍的!”
“是我搞砸了这一切。”高坂昌信摇了摇头,自己主动揽责道,“要是我能早点抢下高地,局面早已打开,又岂会耽误这么久。”
“要成天下的笑柄啦。”穴山信君在一旁惨笑了两声,“武田军被冠以天下最强,主公也是天下最强兵法家。结果8000人打4000,愣生生被打败了,咱们都是要被史书记载下来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谈的啊。”
“那也比源四郎好。”内藤昌丰没好气地提起了平日里他关系最好的兄弟山县昌景,“天下最强骑兵队赤备,居然被名不经传的400红叶骑兵冲垮了。那家伙倒好,说好要回去请我喝酒的,自己就这样走了。这么舍不得那几文酒钱吗?”
“雨秋军都点起篝火开始收拢被打散的辅兵了,”小山田信茂指了指北方遥遥可见的篝火,“咱们的赤备还不知道溃散到了哪里去,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都轻敌了,咱们都轻敌了。”高坂昌信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咱们压根没想到雨秋军竟然如此强悍。毫不客气地说,他们足轻的战斗力已经在甲州军之上。”
“骑兵就不在吗?”马场信春啐了一口,“那可是600赤备啊…四轮对冲就被打跑啦…”
“我看到了全过程,如果雨秋红叶的骑兵没排出那诡异的阵型,源四郎本来能赢的。”内藤昌丰再次打岔道,“不知道那同归于尽的马阵到底是什么个东西?”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阵亡了将近1000人,受伤的加起来也快有1500了,这仗还打不打了?”马场信春摊开手,向众人问道,“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要把雨秋平给灭了,给源四郎还有这么多将士报仇。可是你们几个总说什么伤亡过大,已经无力作战,不知道怎么想的。”
“等父亲醒了再说吧。”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的武田胜赖忽然开口道,“等父亲的决断。”
就在众人争论之时,忽然有侍卫来通报,说是真田昌幸求见。
“呦?”内藤昌丰闻言挑了挑眉毛,看了眼坐在远端的真田信纲、真田昌辉兄弟,“你们的小弟来了?”
“他来干什么?”真田信纲闻言脸色一黑。
“说是来送回山县殿下的遗体。”侍卫低声答道,一下子就让营帐内的气氛低沉了下来。
“让他进来吧。”内藤昌丰长叹了一口气,“源四郎那家伙,到死都不让人省心。马革裹尸,也算是武士的好归宿了。”
只可惜,勇冠三军的他,最后一战败得是真的惨啊,估计还要把天下第一骑兵队的名号给输出去了。
不一会,一身武士服的真田昌幸就在侍卫的带领下走入了武田家的营寨。武田家帐内,原本属于武田信玄的主位空着,武田胜赖和马场信春各自坐在左右手的首位,后面的众将依次排开。
“一晃十几年了,喜兵卫也已经长成男子汉了啊。”高坂昌信看到一别十余年的真田昌幸,不由得有些感慨,“走的时候,还是个少年呢,如今连胡茬都有了。”
“见过高坂殿下和诸位殿下。”真田昌幸十分恭敬地向众人行礼,然而行的却不是甲斐的礼仪,而是近畿的礼仪。
“忘本的人,有什么脸来这里?”真田信纲看到真田昌幸的作风就气不打一处来,低声杠道,“几年前主公写信给你,要求你一起配合武田家的计划,为何不肯行动?之后又为何音信全无?”
“各为其主罢了,兄长莫怪。”真田昌幸不卑不亢地抬起头,直视着兄长的双眼。
“你是真田家的亲族,是武田家的人,当个人质还当上瘾了?和自己的兄长刀剑相向?”真田信纲微微提高了音调。
“以在下之见,只要是为了保全家族,哪怕亲生父子都可加入不同阵营,何况兄弟?”真田昌幸摇了摇头,“红叶殿下待我甚厚,知遇之恩虽死难报。”
“那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真田信纲有些恼怒地直接站起身来,碍于诸位重臣在场,才勉强没有失态,“山县殿下的遗体送来了你就可以走了。”
“是,那在下就告退了。”真田昌幸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十分礼貌地告退后就离开了。
等到真田昌幸回到雨秋平的营帐中后,雨秋平立刻迎上去问道:“怎么样,大膳大夫死了吗?”
“应该没有,但是肯定受伤了,暂时无法处理军务。”真田昌幸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我去拜访时,武田家的人毫不避讳地请我进营寨,本身就说明营寨内没有什么需要掩饰的东西。而到了大帐里,我那几个最沉不住气的兄长也都没有过度的悲伤,大膳大夫肯定没有阵亡。不过大膳大夫肯定暂时无法处理军务,因为他压根没有在营帐内。如果武田军真的想伪装出大膳大夫受伤的样子,让我们大意,那就应该布置一番,而不是这样毫无掩饰。”
“即使这样,我们也还是要撤。”雨秋平思索了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伤亡太惨重了,有三成多的人直接失去了战斗力,轻伤不计其数。而辅兵收拢了这么久,也才刚回来2000多人,剩下的估计都跑散了,粮草辎重基本也都没了,打不了了。”
“殿下想撤去那里?”真田昌幸低声询问道。
“进山吧,还是走老路从三日进山。以我们和武田军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的骑兵想追上来太容易了,根本不会让我们走几十里的平原路段回到吉田城。”雨秋平看了眼桌上的地图,随后低声道,“德川少主已经在连夜抢修山路了,我也让我们的辅兵连夜一起抢修山路。明天凌晨,山路修好后,我们大军就从三日北上入山,撤到设乐原附近找个城池驻守吧。”
第五百三十章 丧钟
12月24日中午,武田军主帐内。
“主公醒了!主公醒了!”就在众人依旧为了接下来的战略而争吵不休时,一个医官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向大家通报了这个好消息。原本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一下子停止了争论,冲着武田信玄修养的营寨跑去。
然而,他们刚刚跑进营寨,还没向躺在行军床上的武田信玄问安,就听到了武田信玄和医官这样的对话。
“大夫,你请直说吧,我还有多久的阳寿?”
“主公…”医官听到这句话,额头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整个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冲着武田信玄连磕了几个响头。
“无妨,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怨你,你直说就是。”武田信玄见状直起身子,想要爽朗地笑几声,却不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武田胜赖见状匆忙上前扶住武田信玄,武田信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
“至多…三个月了。本来主公的病,如果静养,可能还能有一年的光景。可是这次坠马伤及了肺部,刚好是主公…”医官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草民无能…”
“没事,三个月…够了。”武田信玄闻言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但是又微笑了一下,不断重复道,“够了,够了…”
“主公还是执意上洛吗?”高坂昌信看到武田信玄的身子成了这样,不由得鼻子一酸,音调都微微有些奇怪,“眼下我军伤亡不小,再打下去也是徒劳无功…况且北条军出工不出力,直到现在都没有打下滨松城。主公,我们撤军吧,回甲斐去,您的身体需要好好调养一下…”
“不,不上洛了。”武田信玄有些费力地摇了摇头,“我要用这最后三个月的时间,替天下武家除蠹。”
“殿下?指的是?”高坂昌信好像隐隐明白了武田信玄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地追问道。
武田信玄闻言,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用一种众人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的阴森刻薄的语调低声道:
“织田信长,能除则除。雨秋红叶,非杀不可。”
“主公要追击?”内藤昌丰闻言也愣住了,“雨秋军今天早晨就已经撤走了。”
“追,立刻就追。信茂,信君,你们立刻率军追上去,别让他们安然撤离,减缓他们的行军速度。”武田信玄朝着小山田信茂和穴山信君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立刻离开,同时低声道:“听说喜兵卫那孩子昨天晚上来过?肯定是来刺探我的状况如何。看到我卧床不起,说不定雨秋军就会大意,正是我们追击的好机会。”
“主公这又是为何?”高坂昌信彻底被武田信玄搞蒙了,“主公既然已经不打算上洛,为何还要对雨秋红叶穷追不舍?”
“因为他已成为天下武家的大害。而眼下他主力伤亡近半,辅兵溃散,粮草辎重尽失,又孤悬境外,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了。这个时候不消灭他,等他缓过劲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武田信玄有些吃力地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紧接着又连着咳嗽了几声,缓缓地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天下最强,已经不再是我们甲州军了。”
“三河武士以刚猛著称,在三方原死伤一成即告崩溃。我们甲州军凭
一腔悍勇闻名于世。川中岛的八幡原,我们面对超过自己一半的敌人,死伤三成仍奋力向前,令东国惊叹。”武田信玄追忆起了过去的往事,脸上却不见半点得色,“而如今,红叶军面对超过自己一倍的敌人,死伤近半却战线不失。更夸张的是,你们还记得那支在山脉上阻挡我们8000战兵一个时辰的常磐备小队吗,他们阵亡七成,人人带伤,仍然死战不退。这份意志,已经远远超乎我们之上,更别提天下人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若是红叶军是像我们甲州军或者越后军那样,身经百战历练出来的本事,也尚且能够接受。可是根据我们的情报,雨秋红叶的这支部队,有一半都是近几年刚刚招募入伍的。入伍前还是农村里的庄稼汉,只要被雨秋红叶一练,再经历几场实战,战斗力就可以在我们这打了十几年恶仗的甲州军之上。这份治军之法,天下无出其右,就算是九郎判官在世也只有甘拜下风。”武田信玄说着说着,自己也是连连摇头,“还有那红叶骑兵,那诡异的马阵,需要每个人都坚决地服从指令,有着以命换命的觉悟。你们看着简单,真的冲锋起来,每个骑兵是要背负多大的压力?源四郎糊涂啊,当时就应该临阵脱逃。和这样的骑兵对垒,赤备输得不冤。雨秋红叶居然能把兵练到如此程度…看来治部当年最看中他的,远非他的防守才能,而是他的治军之法啊。”
武田信玄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立刻有些脱力一般地靠在了武田胜赖身上,重重地咳嗽了好几声。等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后,才用无比欣赏的语气,沉声给出了他几十年来最高的评价,连上杉谦信都未能享有:
“天下最强红叶军,红叶最强常磐备。”
“武士千余年以来,日夜打磨武艺,其耗十数年,方以自身忠勇立足于世。
然此子治军,半年光景便可使乡野村夫不下于武士十数年光阴锤炼。战阵之上,列数百村夫之阵,则上千武士亦难撼。长枪铁炮,竟掩军刀之辉。撮尔贱民,不惧武士之威。
此军一成,世间再无无双之猛将。此治军之法传遍天下之日,则武士消亡之日也。只因世间治军者,皆效法雨秋红叶之法以编练贱民,而无需武士以列阵。
吾乃清和源氏之后,武田乃天下武家楷模。今当舍上浮生,替天下武士除蠹,尽灭此子之军,堙没此子治军之法,以延武士之岁月。”
武田信玄的这席话,后来被退隐的高坂昌信记载在《甲阳军鉴》中流传后世。而武田信玄的高瞻远瞩,也着实令后世读者叹为观止。
12月25日傍晚,经过了将近两天的追逐,武田军终于把雨秋军包围在了三河国野田城内。由于武田军的追逐,雨秋平的行军速度一直快不起来,根本没有机会逃回大城,只能退往设乐原附近、丰川上游的野田城了。野田城不是一座大城,但是雨秋平身边加起来也就5000多人,故而全部进去也没什么难的。由于山路实在难走,武田军又穷追不舍,雨秋平只得把几门火炮全部毁坏后抛弃了。
德川信康本想率领所部和雨秋平一起进入野田城防守,却被雨秋平婉拒了。因为雨秋平的辎重都被焚烧了,而野田城内存粮不多,德川信康手上也没
多少粮食,两军合兵一处很快就断粮了。雨秋平让德川信康把粮食先期运到了野田城,然后让他立刻率军返回三河,联络各方想办法给野田城解围。
此刻,野田城中,尚有战斗力的雨秋军士兵和轻伤员大约在2500左右,还有700多无法上阵的伤员和2000多辅兵。由于辎重尽数损失,铁炮手的火药和弹丸经过一天的恶战也消耗地不剩多少了。索性武田军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忌惮雨秋军的铁炮,而没有攻城,只是把野田城包围起来后,开始试图切断野田城的水源。
雨秋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却没有什么办法。眼下雨秋军的伤亡情况,已经不足以他出城反击了。而城内的粮食也所剩不多,即使省吃俭用,最多也就维持五天。武田家断水其实也是多此一举,根本不需要切断水源,雨秋军就坚持不住了。
雨秋平只能指望,织田信长有派来后续的援军,或是德川家康能神勇地击垮北条军,然后来给自己解围了。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这几乎是痴人说梦。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就到了12月28日。武田军成功切断了野田城的水源。而雨秋平望眼欲穿的援军,依旧没个影子。如果今天再没有援军的信号,雨秋平明天或者后天就只能拼死突围了。这五天的修养,让雨秋军又恢复了100多伤员虽然这可能帮不上多大的忙。
他不知道,这一突围会死掉多少人。在武田军的追击下,没有多少骑兵掩护的雨秋军要走几十里的山路才能回到吉田城。最后能逃回去的,能有1000人吗?不到迫不得已之下,雨秋平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可是现如今,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
雨秋平甚至动过和武田军谈判的心思,以自己切腹来换取部下的平安离开。不过,得知这一消息后的雨秋军群情激奋,没有一个人同意雨秋平这么做,来抗议的军官把雨秋平的天守阁给堵了个水泄不通。雨秋平只好妥协,保证不会这样做。不过,他还是暗中授意真田昌幸出城沟通一下,看看武田军有何要求。然而,出乎雨秋平和真田昌幸意料的是,武田军这次的态度前所未有地坚定,甚至连真田昌幸见都没见,就把他赶回去了。
这可让雨秋平犯了愁,难道武田军上下是打定主意要给山县昌景报仇了?如果武田军如此坚决的话,那雨秋平也就放弃了突围逃跑的打算了,因为被俘虏的雨秋军肯定没有好下场。既然如此,就只有到明天开城死战一场,能拼多少算多少。如果能击退武田军,那么大家就还有生路。
12月29日傍晚,城内的雨秋军已经做好了拼死一击的打算。他们的计划是在30日凌晨出城夜战反正在白天开战肯定是打不过了,还不如借着城头的火光和月光拼死夜袭,说不定还能转败为胜。
而城外的武田军,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氛,各个如临大敌,等待着雨秋军这几天必定到来的困兽犹斗。
然而,就在这诡异的紧张气氛里,就在这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被听得清清楚楚的夜里,忽然从武田军营寨旁的山林里,传来了一阵安详而悠扬的笛声。
城内城外,听到这笛声的雨秋平和武田信玄,都是一惊。
第五百三十一章 笛声
“这笛声…”雨秋平此刻正靠在墙垛上观察着武田军的营寨,却忽然被这笛声所吸引。
“怎么了,殿下?”真田昌幸看出了雨秋平的异常,“这曲子殿下可曾听过?”
“没有…但是这旋律…”雨秋平双眉紧锁,忽然感觉头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他转过身,用背靠着城垛,缓缓地滑坐下来,双手不知所措般地捂住了头,喃喃自语道:“好耳熟…”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起来。脑中的记忆仿佛触碰到了什么,可是那东西却如同灵活的小兔子一般一闪而过,让人抓不住他,着实让人更加难受。
而城外,武田信玄的反应,却远比雨秋平强得多。原本安然坐在行军马扎上思考明天战局的他,听到笛声后先是一愣。等他侧耳倾听了几个呼吸后,立刻就无比惊悚地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笛声传来的方向。
“主公,怎么了?这笛声可是有何诡异之处?”随侍在武田信玄身边的高坂昌信也眯起眼睛听了一会,“旋律安祥,仿佛一个长者正娓娓道来一个美丽的故事,但是却带有一股豪放不羁之气,恐怕是闲云野鹤吧。虽然这曲子着实不错,但是主公为何会…”
“别说话。”高坂昌信话还没说完,武田信玄突然十分无礼地打断了下属的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续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笛声。高坂昌信鲜有见到武田信玄如此失态上次还是在川中岛,听闻武田信繁死讯的时候。
“这…”高坂昌信不由得一愣,不明白这笛声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吹笛人敢于在大军旁的山上吹笛,不是疯子就是侠客吧。
“怎么可能…”武田信玄又听了一段后,笛声的旋律回归了一开始的调子。
“主公,到底怎么了?”这一次,高坂昌信害怕打扰到武田信玄听笛声,特意压低了声音,凑到武田信玄的耳旁低声问道,“这曲子主公以前听过?可有何故事?”
“是,我听过。而且这曲子…”武田信玄依旧怔怔地望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声音都变得有些飘忽,梦呓般轻轻地答道,“世上算上创作者内,也只有三人听过。”
“哦?是故人吗?”高坂昌信闻言微微有些兴奋,“荒郊野岭,得遇故人,倒也颇具雅兴。是否需要在下派人把那位故人请下来。”
武田信玄没有答话,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古怪和狰狞,连双腿都开始颤抖,手上拿着的采配无力地掉落在地上。这样的慌乱,高坂昌信从未在武田信玄身上见过即使是川中岛合战,武田信玄的本阵即将被上杉谦信突破时,武田信玄都是镇定自若。
到底怎么了?
半晌后,武田信玄才终于从恍惚中逐渐清醒过来。他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似乎是想确认是否是幻觉,最终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之前一幕幕让他怀疑的画面,不断地在眼前晃过,忽然间串联成片。
他缓缓开口,不知道是在回答高坂昌信的问题,还是在
自言自语。
“可是另外两人,应该早已不在人世。”
片刻后,上山的小路上,武田信玄正带着高坂昌信、几个侍卫和十几个忍者飞快地打着火把向着山上赶。武田信玄的病体难以支撑这样的行动,不得不靠着两个侍卫架着他前行。而高坂昌信早就安排了更多的忍者,遥遥掩护在武田信玄身侧,搜索山林。
“主公,您何须如此。你的身体不能再这样折腾了,而且这也太危险了!”高坂昌信一边指挥着侍卫围在武田信玄身旁,以免有人在山上伏击射杀武田信玄,一面让忍者散开广阔的侦查范围,提防是否有人埋伏。“您要是想见到那个人,在下派人把他请下来就是,何须您亲自上山!”
“不,以他的性格,既然敢在这里吹笛,就自然有脱身之法,你们抓不到的。”武田信玄摇了摇头,异常坚决地沉声道,“他既然在这里吹这首曲子,肯定就是要见我。我如果不来,他看到我没动,来的只是忍者,就会立刻离开。只有我来了,他才有可能等在山上。”武田信玄一边判断,一边侧耳听着那没有中断的笛声,摸索着笛声的来源。
“可是如果他真的想引主公上山,很有可能就是不怀好意,万一是要刺杀主公该如何是好?”高坂昌信此刻已经急得汗如雨下,苦劝武田信玄,想把他劝下山去,武田信玄却只是不断摇头,还不停地催促扶着他的侍卫走快一点。
“我知道他就是想杀我,我也知道他为什么现在要来杀我,所以不会那么容易让他得逞。”武田信玄微笑了一下,“我身旁有这么多侍卫和忍者,更远处还有诸多忍者搜山,哪里让他轻易得手?世间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若是这么容易死,早就被刺杀了。”
“可是在下不理解,主公为何要亲身涉险,见到那位故人有那么重要吗?”高坂昌信还是不死心,跟在武田信玄身后追问道。
“有。”武田信玄毫不犹豫地沉声答道,“反正我也只剩下三月阳寿,如果不能亲眼看到那个吹笛人,我会抱憾而死的。因为这意味着太多太多了。我若是死了,则三年秘不发丧。家督之位由信胜继承,由四郎暂代家督之位。”
“吹笛到底是谁?主公为何迟迟不肯说?”高坂昌信听到武田信玄居然认为见到那人比性命还重要,连后事都安排好了,更是吃了一惊。
“我不确定,但我猜是那个男人。我上山,就是要确定到底是不是他。”武田信玄心急火燎地再次催促着身旁的侍卫,仿佛担心笛声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到底是谁啊?主公?您猜测是谁?为什么不肯说?”高坂昌信被武田信玄卖关子弄得要疯了,语气也变得急促,带有责备的口吻。
“害怕动摇军心。”武田信玄似乎没有心思和高坂昌信多说,只是淡淡地答道。
“只有在下一人知道罢了,又岂会动摇军心!在下保证守口如瓶!”高坂昌信再次追问道。
“这不是你保不保密的问题
。”武田信玄依旧决绝地摇了摇头,忽然眼前一亮。在山林小路的尽头,可以看到有一处有些破败的小木屋笛声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而在武田信玄他们看到这个小木屋后,笛声立刻戛然而止,仿佛暗示着武田信玄就是这里发出的声音。
“主公且慢!小心敌袭!”看到武田信玄就要大踏步地上前时,高坂昌信一个上前挡在了武田信玄身边,同时示意周围的侍卫用身体把武田信玄护在背后。然后打了几个手势,周围的几个忍者们立刻熄灭了他们的火把,快速冲向木屋。
不过,高坂昌信担心的敌袭并没有出现。不久后,去木屋里侦查的几个忍者快速地从木屋出来,回到了高坂昌信和武田信玄身边,压低声音汇报道,“禀告主公,木屋里确认安全,空无一人。”
“走。”武田信玄沉声下令道,不由分说地就向前走去。周围的侍卫连忙跟上,把武田信玄护得严严实实地。为了避免树林里有人袭击,高坂昌信下令所有人都把火把熄灭,避免火光照亮了武田信玄的位置给了袭击者可乘之机。
进入木屋后,高坂昌信和侍卫、忍者们瞬间松了口气。在这密闭的室内比外面的山林安全多了,因为屋外的人根本看不到屋内的人的站位情况,也就无法袭击武田信玄了。而武田信玄则立刻四处打量起来。由于夜黑风高,月光也不是很亮,因此看不清木屋具体是长什么样子的。不过根据木屋大概的布置,和里面淡淡的熏香味,可以确定是有高雅之人所住,而且并没有荒废。然而,这眼前的布置却更是让武田信玄吃了一惊。他努力地嗅了嗅熏香的味道,只觉得大脑内嗡地一震。
武田信玄头也不回地抹黑向前走去,推开了一扇门,走进了一间像是书房的房间。几个忍者立刻站在屋子四角戒备,以防有任何人袭击。
在书房靠窗的地方,有着一个书桌。窗子是用纸糊住的,透过窗纸模糊不清的月光,隐约可见书桌上摊开了一张写着字的纸。武田信玄站到桌前,用双手撑在桌子上,俯下身眯着眼看了几眼,可是光线太暗,并不能看清。身旁的一个侍卫见状,就掏出燧石,点燃了手里的火把,为武田信玄照明。
只见宣纸上,用豪放不羁却又收放自如的字迹,写着八个大字。
劫数已定
命不该绝
武田信玄在看到这字迹的那一刻,瞳孔猛地收缩,全身上下痉挛一般地颤抖了一下。他在瞬间醒悟,低声喊出“快熄灭火把”的同时,几乎是想用手去摁灭侍卫手里的火把。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砰”。
只听窗外响起铁炮开火的声音,弹丸击破窗户纸而出,径直射向了站在铺着宣纸的桌前的武田信玄的胸口他的位置正对着窗户。
屋内亮起的火光,实则就标志着有人要观看桌上的字迹。而站在最好观测位置的,自然就是武田信玄。
第五百三十二章 逃生
“枪声?”原本靠在墙垛上想心事的雨秋平听到枪响后,一下子翻身而起,望向了枪响的方向。一声铁炮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刚才雨秋平就已经注意到武田家营地内的骚动,似乎有不少人打着火把搜山,要去捉拿吹笛子的人。然而,就是在那片山上,此刻传来了铁炮声。
片刻后,武田家的大营内就乱作一团。雨秋平先是看着一大堆打着火把的人,似乎抬着什么东西,冲回了营寨内,然后营寨内就陷入了混乱。紧接着,海量的武田军忍者、骑兵打着火把开始搜山,似乎要把整座山都翻个底朝天。
“什么情况?”就在雨秋平被武田军突然的混乱给搞蒙了的时候,吉岗胜政已经带着一大堆军官跑上城头来找雨秋平。
“殿下,好机会!快出城逆袭吧!”吉岗胜政重重地往墙垛上一砸拳,“武田家一片大乱,此时出城逆袭,定可大获全胜!”
“不可莽撞。”雨秋平闻言立刻摇头拒绝道,“武田军做此姿态,难免给人一种诱敌的感觉。不然就算是发生混乱,又岂会乱到如此程度,明显是在做给我们看啊!”
“说不定是武田信玄病逝了呢!之前不是都被成元丸伤了吗!”御前崎仲秀插嘴道,不忘提起自己的得意战绩,“那武田军乱成这样也情有可原啊!”
“反正就是不行,我觉得此中有诈,我们还是稳妥一些为好。”雨秋平见状还是摇了摇头,“我们伤亡如此之大,已经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殿下本来不也打算明天凌晨开战吗,这不就早几个时辰吗,还能趁乱袭击!”吉岗胜政看到雨秋平又采取了保守的政策,不由得急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对手可是武田信玄,你忘了我们上一次自作聪明是什么结果吗?”雨秋平一想起自己几天前,宛若一只被啄木鸟戏弄的虫子一样在山地之间来回团团转,就深感耻辱。他对于自己战略预判的一切自尊,都被那一仗给打干净了。他现在感觉自己在武田信玄面前,就如同一丝不挂的女人一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什么念想也没有。
“武田军这么行动,很有可能是已经看穿了我们的突围计划。”雨秋平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沉声道,“不过他们闹了半天或许也会累吧,我们还是执行原来的决定,在明天凌晨突围!”
然而,等到了午夜时分,让雨秋平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野田城外的武田军,开始接二连三地打起火把拔营撤退了。先是野田城城西的,然后是城南和城北,最后是城东,所有的武田军都连夜离开了阵地,向着长筱城的方向撤去这是要回信浓了吗?
不过,雨秋平再次压制了部下们请求追击的要求。一是因为他担心这是武田信玄的新诡计,想要反手杀一个回马枪。二是因为他本人对功勋没有特殊的追求,眼下他只是想把更多的部下活着带回河内他不想再为了功勋而牺牲任何人了。之前那一仗,是非打不可,现在就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天亮了,宇智波青冈的忍者确认,武田家是真的撤退了,没有任何回师的
迹象。如释重负的雨秋平几乎直接瘫倒在地这几天来他身上的压力真的是太大了。雨秋平立刻率领全军离开野田城,顺着丰川一路西行,直奔冈崎城而去。
“终于结束了。”雨秋平看了眼单薄了许多的队伍,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我败过最惨的一次了。”
武田信玄撤军后,围攻滨松城的北条军也撤围离开。临走前,还在滨松城以及周围城镇的城下町展开了大规模的乱捕,把东远江给抢得面目全非。
不过随着武田-北条联军的撤离,本来已经面临面顶之灾的德川家康和雨秋平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雨秋平继续派人在三日地区收拢辅兵,陆陆续续有数千人归队。最终辅兵队折损了1000人左右,大多数是在寒冬里饿死冻死的。雨秋平和德川家康都不明白,武田信玄为何在大好局面下突然撤军。本来武田信玄马上就可以攻破野田城,击败雨秋平。然后转而南下,拿下滨松城,将德川家康和雨秋平一并歼灭。
然而,在不久后,信浓传来的一则消息,却让全天下都震惊了武田信玄病逝。根据线人传来的消息,武田信玄在野田城外被笛声吸引,遭遇铁炮射杀,当场抢救无效死亡。而武田军也因为武田信玄的意外阵亡,而被迫撤退。
虽然武田家极力否定这一消息,但随着武田信玄迟迟无法露面以证清白,真相自然明了。织田信长特意派出使者询问雨秋平,这是否是雨秋平所为,却得到了雨秋平否定的答案他也不知道那笛声是什么情况。
然而,织田信长可不管这么多。眼下织田家遭遇包围网,四面楚歌风雨飘摇,急需要一场大胜来鼓舞军心,震慑四方宵小。而雨秋平在三日町盆地的奋战,刚好给了织田信长借题发挥的空间。也的确,红叶军在战略上一败涂地的情况下,居然能靠着4000战兵击退8000战兵的武田;靠着400骑兵在正面对冲里摧毁赤备、阵战山县昌景;还在和武田家的正面的对战里打出了毫不逊色的交换比;这都是足以大吹特吹的事情了。
织田信长立刻发动织田家的一切渠道,在全天下宣扬武田信玄给雨秋军下的评价:“天下最强红叶军,红叶最强常磐备”。为了夸耀红叶军的强悍,他还不忘记把雨秋平在战略上的一败涂地给绘声绘色地描述一边:什么被骗得团团转啊,辅兵被全部击溃啊,辎重都被烧了啊。然而,就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雨秋平还是能反败为胜击败武田军,并在之后的守城战里运用奇谋击杀了武田信玄。
这样的赫赫武功,顿时令全天下为之震撼。雨秋红叶这个渡来人的武名,一时间竟直追源义经,甚至有人将他比作一度要入侵日本的忽必烈。
织田信长的宣传很是成功,不少本来蠢蠢欲动的豪族都被红叶军的军威所震慑,不再敢响应足利义辉的号召而起义连武田信玄和甲州军在两倍的兵力优势下都不是对手,我们又哪里够塞牙缝呢!
不过,一切流言的主角雨秋平,并没有任何欣喜和得意。印在他脑海里的,不是红叶军的武功,而是那将近2000的阵亡
部下和数不胜数的伤员。
这是他自引马城一败以来,死伤最惨重的一战。任凭织田信长夸得天花烂坠,他自己也明白,三日町盆地的一战只是保证了自己不被立刻歼灭。随着辅兵队的崩溃和辎重的被焚烧,他在那一战里实际上是失败的一方要不是那匪夷所思的笛声和枪杀,他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因此,当德川家康亲自赶来感谢正在冈崎城修养部队的雨秋平时,发现这个被全日本捧上巅峰的红人,却是满脸忧愁。
“红叶,这次真的是多谢你了!”德川家康带着德川信康和几个家臣一进雨秋平的房间,就十分感激地向雨秋平行了个大礼,“如果没有你的赫赫武功,德川家这次就是万劫不…”
然而,德川家康话还没说完,听到德川家康声音的雨秋平就一跃而起,一把掐住了德川家康的喉咙,把他直接撞到了身旁的墙壁上。周围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以至于没人出面制止。
“说!竹千代你他娘为什么要出城!”刚才还一直沉默不语的雨秋平忽然爆发,厉鬼一般地咆哮道,“你为什么要出城!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出城不要出城不要出城!你他娘为什么要出城啊!”
德川家的家臣们这才反应过来,看到主公遭到了如此无礼的待遇,哪怕对面是和德川家有着深厚交情的雨秋红叶,也一个个满脸怒色地抽刀在手。而本多忠胜,则下意识地拔刀出手,挡在了雨秋平身前。然后才突然发现,面前的都是德川家的同僚,身后被摁在墙上的则是自己的主公,一时间十分尴尬,武士刀也无力地垂下。德川信康则不知所措,既不知道该分开雨秋平和德川家康,还是分开本多忠胜和酒井忠次等家臣。
“红叶,你听我解释…”德川家康被雨秋平勒得脸颊发红,有些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双手则使劲拉着雨秋平的手,想把扼住自己脖子的双手拨开,却是拉不动。
“我不要听你解释!”雨秋平双目尽赤、脸上青筋暴起、张大着嘴,对着德川家康咆哮道,“我不要听啊!现在听你解释还有什么用啊!”
喊完这句话,雨秋平仿佛浑身脱力了一般松开了手,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好不容易被放下来的德川家康靠在墙上大喘气,却发现坐在身前的雨秋平已经是泪流满面。
“你害我死了那么多兄弟,那么多部下,连龙子都…”压抑了多日的情感,一下子都爆发出来,雨秋平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泣不成声地哀嚎道,“现在解释还有什么用啊…”
看到雨秋平哭成这个样子,原本还抽刀在手的德川家家臣们一下子没了刚才的怒气,取而代之的都是满满的愧疚。他们明白,如果不是德川军的孟浪出击,武田军就不会有机会腾出手来,以全军之力迎击飞快赶来支援滨松城的雨秋军。就是他们德川家的失误,导致雨秋平遭遇了重大损失。
德川家康见状叹了口气,朝着家臣们使了个眼色。德川家的家臣们纷纷向雨秋平告了声抱歉,随后缓缓地把刀收入刀鞘,和德川信康、本多忠胜一起退了出去。房间里,只留下雨秋平和德川家康两个人。
第五百三十三章 抱歉
“龙子姑娘的事情…我非常抱歉。”德川家康不明白龙子和雨秋平之间的纠葛,还以为龙子不久后就会被雨秋平纳为妾室,“给雨秋军造成了那么大的伤亡…我也非常抱歉。”
“我不想听抱歉,你就直说你为什么要出城吧。”雨秋平摇了摇头,随手敲击着榻榻米,“我和主公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出城,你到底是为什么?”
“主要是因为我以为当时是个好机会。”德川家康犹豫了片刻后,低声回答道,“武田军当时全军向着红叶而来,后背空虚,大营内的辎重和粮草几乎无人看守。”
“竹千代,你骗谁呢?”雨秋平抬起头来,双眸死死地逼视着德川家康,“以你稳重的性格,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去冒险做这种事情?而且我已经了解了那一战的经过,德川军死伤一成就溃逃回了滨松城,这和我见过的那支刚劲不屈的三河武士可不一样啊。而你明明是要去突击武田军,自己却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鹤翼阵一个用来防守的阵型,你还敢说你心里没有别的心思吗?”
看到雨秋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德川家康意识到瞒已经是瞒不下去了。他的喉结剧烈地蠕动了几下,低下头不敢去看雨秋平的双眼。
“这是竹中重治从后方给我写来的信,我在突围之后才收到,你自己看看吧。”雨秋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德川家康。德川家康愣了一下,接过了信纸,只看了几眼,就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封信是竹中重治给雨秋平的回信。雨秋平在决定了之后的作战计划后,把作战计划抄送了一份送给了在后方养病的竹中重治就是那个走北线支援滨松,万一遭遇武田军袭击就退入三日山区的计划。
竹中重治在接到这个计划后,立刻写信要求雨秋平不要照此行动。他先说武田家的忍者非常厉害,德川信康在设乐原的活动很有可能被发现,武田军就可以借此反制雨秋平。而他同时强调,这种局面下的德川家康是完全靠不住的,不能指望他为雨秋平牵制任何一点武田军的兵力。
竹中重治直言不讳地说,德川家康是一个非常聪明而圆滑的人。在他的心里,没有什么比德川家的利益更重要的了。当年为了德川家的利益,他可以从今川家离反。而现在,背叛织田而加入武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即使德川家康没有决心去做这个决定,他也有很大的可能拒不配合雨秋平的行动,而是试图祸水西引,让雨秋平和武田信玄去拼个两败俱伤。当然,如果德川家康这样做了,织田信长事后肯定会清算他。所以,德川家康会先找一个机会和武田军打一架,以很小的损失使得自己的部队崩溃而失去战斗力,从而不加入之后雨秋-德川联军和武田军的决战。
事后织田信长就算想追究德川家康,也找不到理由。因为德川家康已经为了织田家的利益和武田家死战一场,最后不幸落败也是无可奈何。
然而,德川家康这样保全实力的先行战败策略,却会把雨秋平拖入万劫不复之中。因为雨秋平在得知德川家康出战后,必定全速前进,从而试图配合德川军。然而德川军并不以取胜为目的,而是以战败为目的,很快就会败退。等到雨秋平赶到后竹中重治不清楚具体的战场在哪里,但总归会在滨松城附近。等到雨秋平赶到后,他们距离武田军的距离就会过近。当武田军追击而来的时候,雨秋军可能被迫在平原上接受一场和武田军全部主力的野战德川家康可能一点人都没办法帮雨秋平牵制。
竹中重治不是未卜先知,没办法提前料到武田信玄惊为天人的啄木鸟计划,
但是他的大体预测并没有错。如果不是水原子经和常磐备第二连的奋战,雨秋平真的将在平原地形上和武田军野战了,那也就必败无疑。
竹中重治随后指出,只要德川家康先行战败,德川家事实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他可以作壁上观雨秋军和武田军的决战,而不用付出重大损失。
如果雨秋军赢了,武田军就将被驱逐出三河-远江,德川家的领地自然安如泰山。而德川家康由于已经和武田家奋战过一场。即使战败了,仅仅作为同盟而非主家的织田信长也无法苛责于他。
如果武田军赢了,德川家康就可以趁势投降,向武田信玄臣服。这样,在全天下的人眼里看来,德川家康就并不是松永久秀那样反复无常的小人,而是一个靠得住的忠厚好人。因为德川家已经和武田家缠斗良久,自己在奋力一战后不幸战败。直到同盟的援军也被击败后,才迫于形势无可奈何地臣服。这样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会招致非议。而由于德川军已经受到损失,无法在短期对武田家形成威胁,武田信玄也不会为了确保后路而对德川家的领地大肆剥夺削弱。相反,急于上洛的武田军说不定会给德川家康一个比较体面的谈和条件,从而迫使德川家加入上洛的旗帜下。
在竹中重治的信前,德川家康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个透明的人一般,从外表到心灵都被竹中重治窥视地清清楚楚。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苦笑,把信递还给了雨秋平,自知无法再隐瞒下去,随后深深地拜倒这是臣子见过主公,或是子女见父母才会行的大礼。
“竹中大人说的一点不错,非常抱歉。”德川家康在榻榻米上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给雨秋军带来如此巨大的损失…红叶,我真的…非常抱歉。”
“现在说抱歉还有什么意义呢?”雨秋平用戏虐般的口吻低声道,“快快请起吧,德川殿下,我是织田家的家臣,可受不得如此大礼啊。”
听到雨秋平没有用“竹千代”,而是用“德川殿下”来称呼自己的时候,德川家康浑身上下猛地颤抖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抬起了头。
“我原以为我们是好兄弟。”雨秋平不愿意再多看德川家康一眼,而是把头扭向了另一边,絮絮叨叨地低声道,“我原以为德川家和雨秋家是最好的朋友。”
“是啊,我们在15年前就认识了,当时我们还是两个少年。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再冈崎城外初见时的模样吗?”雨秋平说着说着,嘲讽地笑了两声,“我真的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好兄弟。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把你,当成亲兄弟来看待的。”
“所以我愿意翻山越岭、不远千里来支援你,走了快一个月呐。这一路上有多难你知道吗?可是我一刻都不愿停,因为我担心你,担心我的好兄弟,我每天都恨不得走得再快一点,能早一点来支援你。”
“我拿你当兄弟,也把三郎他当做亲侄儿来看。所以即使我当时兵力不够,即使武田军是那么强大,我也不敢把他带到战场来,而是让他去设乐原。不为别的,就是爱护他,怕他在决战里出事。我害怕如果他因为我的命令出事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你交代。”
“我拿你当兄弟,可你呢?”雨秋平说了一长段话后,忽然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德川家康的双眸。然而,看了几秒后,他就再次扭过头去,面朝着窗户的方向,掩盖自己发红的眼眶,“你把我当什么?工具?还是弃子?利用完了就可以扔掉的那种?”
“不是!”德川家康匆忙开口反对,却被雨秋平粗暴地打断道:“你给我闭嘴!”
“你为了自己的
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我,抛弃一个为了情谊不远千里赶来支援你的好兄弟,让他独自面对武田军的大军。”雨秋平摇了摇头,无比失望地叹了口气道,“我担心三郎出事,我不愿意看到他出事,不想带他涉险。而你呢?你心里有想过殇儿吗?你知道在三日町盆地上殇儿他有多危险吗?他在的那个连遇上了武田家8000战兵,全连阵亡七成,存者人人带伤,殇儿他的具足都被打烂了!他站在第一排扛了好几轮齐射,差一点就没命了啊!你有考虑过他吗?你恐怕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因为你的自私,因为你的利益,那么多人都死了。龙子,信实,一矩,长赖,还有那么多兄弟,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永远地不在了。我原以为,他们的奋力拼杀是有价值的,我的千里增援是有价值的,因为德川家得救了!结果呢?”雨秋平怒极反笑,狠狠地抽出肋差,往德川家康和雨秋平身前的榻榻米上插去,把榻榻米捅了一个窟窿,也让德川家康吓了一跳。“结果德川家根本就不会有事,你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你早就把德川家的退路都铺好了,要么武田要么织田,稳坐钓鱼台,拼的却是我雨秋军的命!”
“你的自私和你的利益,让他们的牺牲变得可笑;让雨秋军的奋战变得可笑;让我为了兄弟情义心心念念的千里支援变得可笑;让我们两个十五年来的情谊变得可笑!我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傻,我自己视若珍宝的友谊,在你眼里不过是为了利益可以轻易抛弃的弃子!你知道吗,在我想明白你为什么要出城后,我感觉我为你、为德川家做的这么多事情都像是一个笑话一样!”
说完这么长的一段话,雨秋平的脸上露出了德川家康此时都未见过的古怪表情那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就像读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冷笑话一般。
“我早就该明白,你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好人,而是个阴险狡诈的乌龟!”
“红叶…不是这样的。我也真的很珍视我们之间的情谊…”雨秋平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德川家康明白如何解释都于事无补,可还是硬着头皮道,“如果你我二人都只是乡野村夫,我愿意与红叶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因为我真的很欣赏红叶。”
“只是我不仅仅是一个人,我是武士,我是德川家的家督,我肩负着德川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责任。”德川家康十分艰难地开口,“身为武士,就不该再有人的情感了。我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先以德川家的利益为重,不可能让个人私情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啊。红叶不也是这样吗?”
“如果所谓的家族利益就是抛弃同伴的话,这样的利益,我不要也罢。”雨秋平冷漠地摇了摇头,“以这样的方式维护家族,人心会散的。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为了家族利益,自己随时都可能成为弃子,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意义?谁会原以为这样的家族效力?”
“不管如何,这次真的非常抱歉…是德川家康对不起雨秋治部。但是那个竹千代,是真的真的很珍视和红叶的友谊…”德川家康被雨秋平驳地有些语无伦次,声音都变了调。
“不必了。出于朋友间最后的情谊,你这次的如意算盘我不会向主公告发的。”雨秋平冷冷地低声道,同时用手握住他插在榻榻米上的肋差,缓缓横移,割裂了榻榻米,在德川家康和雨秋平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
“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见便是陌路人。”雨秋平说罢,淡淡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只留下德川家康一个人怔怔地跪坐在那里。
半晌后,这个许久没有哭过的男人,脸颊上淌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第五百三十四章 转折
雨秋平走出天守阁后,发现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正有些不安地等在外面。看到雨秋平出来后,立刻就赢了上来。
“伯父…家父之前孟浪出战,害得雨秋军损失惨重,真的非常抱歉。”德川信康看到雨秋平红着眼睛的样子,立刻十分歉意地跪下来给雨秋平行了个大礼,“在下愿为父亲请罪。”
“三郎,这不怪你,不必如此。令尊有令尊的考虑,你还小,还不懂那些。”雨秋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把德川信康扶了起来,同时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你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正义又有责任感,以后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初心和本性,一路走下去。”
你是个本性善良的好孩子,千万不要变得像你父亲一样。
雨秋平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伯父是要走了吗?”德川信康听出雨秋平话里的意思,有些诧异地问道,“我们德川家还没有好好招待伯父,感谢伯父对德川家三番五次的再造之恩呢?”
感谢什么?等着德川家康恩将仇报吗?
雨秋平依旧努力微笑着摇了摇头,“都要到春耕的时候了,我要急着赶回去啦,这么多人久留境外怎么行。”
“好了三郎,红叶殿下自有主张,你且打住。”筑山夫人看出德川信康还想再劝,出言阻止道,同时对着雨秋平微笑道,“红叶殿下回了枫叶山城,记得替我向枫儿问好。许久不见她了,下次有空,带她一起来呀。”
“那是自然,枫儿也特意嘱咐我向您问好呢。”雨秋平笑着回了一礼,说罢便想要道别离开。临走前,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转过身来,凑到了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耳畔,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需要叮嘱一下,二位记在心里变好,切勿乱说。”
“在下自然有分寸。”德川信康看到雨秋平忽然如此正式,匆忙点了点头道。
“由于德川家是织田家重要的盟友,但三郎和筑山夫人的身世和在下的故主今川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织田家家中有人对此颇有微词。”雨秋平用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冷冷地道,“千万不要和武田家扯上关系,否则我不能保证主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是说五德吗?”筑山夫人闻言一皱眉毛,脸上的怨气瞬间显露无疑。作为今川家的公主,她对有着国破家亡之仇的织田家自然有着刻骨铭心的怨恨。而织田家为了巩固和德川家的联盟,在多年前将公主织田五德嫁给德川信康为妻。家族仇恨和婆媳矛盾的交织,使得筑山夫人和五德公主的关系非常不好,德川信康夹在中间十分难做人。
“母亲!”德川信康有些惊恐地低声喝止道,生怕雨秋平作为织田家的家臣意识到了织田五德和筑山夫人之间的矛盾其实雨秋平早就知道了。不只是通过前世的历史,还是因为织田五德多次写信回来向织田信长控诉筑山夫人对她的欺凌。织田信长已经好几次在群臣聚会时说过此事,看来也是非常不满。
“无妨,我不是外人,不会多嘴多舌。”雨秋平摇了摇头,同时拍了拍德川信康的肩膀,示意他安心,“身份所限,点到为止,还请多多注意。”
等到雨秋平率军返回近畿的时候,已经是元龟四年(1573)的二月了。在他于三河修养部队的这两个多月里,近畿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还是三好家他们在进入春耕后,再次因为不能耽误春耕而不得不撤军。在撤出了大部分的近畿后,三好家已经没有足够的农田和粮食产地来维持大军长期的境外开支,也根本不敢耽误农活。而本愿寺同样面临相似的窘境,主要依赖百姓一揆为战斗力的他们在农忙时不得不退兵。
而织田家则不同,织田家控制着全日本最大的粮产地尾浓平原,再加上南近江,每年的粮食得以源源不断地供应部队。再加上织田信长正在逐步推行他的兵农分离-常备兵计划,所有织田家已经有能力让部队久留境外而耽误春耕。
本来信长包围网的计划,就是由三好家、本愿寺家、浅井家、朝仓家、松永家和足利义辉等人举兵杀向近畿,拖住织田信长全部的部队,留下空虚的尾浓。然后,由武田信玄出兵上洛,一路杀入织田家虚弱的背后,从而把织田家一举击垮。然而,谁能料到武田信玄居然意外殒命呢?武田军一撤,一切的计划也就都无从谈起了。因为比消耗战,这些联军是耗不过织田信长的,在这里拖住织田信长的部队也就毫无意义了。
三好家、本愿寺家撤军;而来势汹汹、享有盛名的武田军又被雨秋平击退,武田信玄也不幸殒命;连名冠天下的赤备都被红叶骑兵正面摧毁。接二连三的坏消息让之前还如火如荼的信长包围网的参与者们士气大跌,不少小豪族都重新倒向了织田家一方。
随着朝仓家也因为春耕而不得不撤军,独木难支的浅井家也被迫让出了他们控制多个月的近畿-尾浓通道,尾浓的粮食得以源源不断地运往近畿,让织田信长的大军重新恢复了战略进攻的能力。
眼看局面如此险恶,一色家、波多野家这些小大名墙头草纷纷撤军,还去信向织田信长表示歉意。而松永久秀这个老狐狸一看事情不对,立刻背叛了足利义辉,向织田信长献上茶器臣服并袭击了足利军的粮仓和家眷,把足利义辉的妻儿全部绑给了织田信长。看在松永久秀这样的好表现的份上,织田信长再次大度地原谅了他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何织田信长对松永久秀会有这样的好脾气。
在去年年末,还靠着自己一手组织的信长包围网而呼风唤雨、隐隐有复兴足利幕府之势的足利义辉,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再次成了孤家寡人。而这次信长包围网的转折点,正是雨秋平在三日町合战里击退武田信玄在那之后,一切都向着有利于织田家的方向发展了。这个时代的人当然不知道,在后世的中学历史考试里,第一次信长包围网的转折点是什么,已经成了一道大考的必考题。
元龟四年(1573)三月,兵微将寡的足利义辉被人数接近他十几倍的织田军击败,被迫让出了好不容易控制的山城国大部分地区,退保二条御所。足利义辉狼狈之下,试图搬出天皇调停。然而,这一次织田信长做得够绝,不仅拒绝了天皇的请求,还在之后封锁了二条御所周围的所有通道,让足利义辉连一个信使都派
不出去。
由于红叶军在之前的战斗力损失惨重,织田信长没有要求他们参加这一系列的合战,而是允许他们返回河内修养。至于雨秋平,织田信长则要求雨秋平率领他刚刚因为击败赤备而名震天下的红叶骑兵赶来山城国压阵实则就是为了震服周围的宵小。
雨秋平于是把部队托付给了大病初愈的竹中重治,自己率领着侍卫和骑兵赶往二条御所,和织田家的大军会和。等他抵达时,织田军已经展开了对二条御所的猛攻。由于兵力悬殊,二条城上足利二引两的旗帜一面又有一面地倒下。最后,足利义辉和他仅存的几十个奉公众被包围在了他的居所里。
“红叶,给余说说,你是怎么把那赤备干掉的?”织田信长见到雨秋平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十分带劲地一挥手,“那帮山猴子们不可一世,总算是好好收拾了他们一顿!”
“主公容禀。”雨秋平走到织田信长身后半个身位,和织田信长一起站在本丸的城墙上,观看围攻足利义辉居所的进展。不知是否是因为织田信长倒行逆施的举动,天空中也微微飘起了细雨。“赤备的确悍勇,在骑兵对冲里在下完全不是对手。于是,在下把所有骑兵排成密集的两排,直接像墙一样撞过去,和赤备一命换一命。赤备的人士气先顶不住,就被在下干掉了。”
“噗!”织田信长闻言直接笑喷了出来,“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啊,你这是把骑兵当步兵来用吗?看你的步兵一个个列阵列得像豆腐块一样,没想到你的骑兵也这么搞啊。”
“实属无奈啊,主公。如果能在对冲里赢下,在下也不会出此下策。”雨秋平注意到织田信长的心情似乎出人意料的好。本来在之前的几年里,他因为种种事情和织田信长闹得很僵,可是织田信长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不过据池田恒兴所说,织田信长前几年几乎和除了林秀贞和丹羽长秀之外的每个人都吵过架,不差他雨秋平的一份。不过织田信长既然连谋反的柴田胜家都能接纳,可能真的不把属下的顶撞放在心上吧。
“主公打算打到什么时候在和公方殿议和。”雨秋平指了指足利义辉的居所,“把公方殿打到这么狼狈,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好歹也要给他留些面子啊?之前三好家和松永家闹得再凶,也没有过把公方殿逼到如此境地啊。不然以后谈和了,大家再见面,面子上不好看。”
“谁和你说,余还要和他再见面的啊?”织田信长冷哼了一声,掏出腰间折扇,在城垛上轻轻地敲击着。
“主公准备换人当将军?”雨秋平闻言一愣,“是公方殿的长子辉若丸,还是公方殿的弟弟义昭殿下?”
足利义昭老早就在织田信长的控制下,而足利辉若丸则在之前被松永久秀给绑了过来。无论是选择谁,似乎都情有可原。但是雨秋平清楚足利义昭的为人,历史上就是他一手构建了信长包围网,绝对会在暗里使坏。而这个足利辉若丸,在前世似乎没有出生,雨秋平对他则是一无所知。
“谁和你说,余还要继续留着将军了?”织田信长再次冷哼了一声。这一次,他的眼眸里却掠过一抹杀气。
第五百三十五章 幕末
“主公?”雨秋平闻言一愣,“主公是要罢黜足利幕府,自己开幕府吗?”
“又是谁和你说,余稀罕这征夷大将军的位置的?”织田信长缓缓地转过身,用折扇在雨秋平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天下没了将军,难道还不转了不成?”
“主公要彻底废除幕府这个形式?”雨秋平闻言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在前世的历史上,织田信长不就是流放了足利义昭、灭亡了室町幕府,而没有新设幕府吗?从室町幕府灭亡直到江户幕府成立,中间有几十年的时间,全天下都是没有将军的。
“怎么?你不是个明国来的渡来人吗,怎么和余那些下属一个反应?”织田信长见状大笑了几声,用折扇在雨秋平的脑袋上连续敲了几下,“明国来人,就没点独特的见识吗?”
“在下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在下因为是局外人,想得可能比诸位同僚要稍微超然一些。”雨秋平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低声道,“如果主公废除了旧有的制度框架,又不能给出一个新的制度框架,天下万民就会因为无所适从、无处安放自己的位置而感到迷惑混乱,从而导致天下大乱。在下觉得,同僚们的惊讶也多半源于此。他们已经习惯了有将军在,因为将军不仅是一个人,更是一套治理天下的体制。即使将军已经成为被架空的傀儡,他的存在依旧代表着体制的存在。只要控制了将军,就得以控制天下。”
“可是如果将军不在了,那天下之主又是谁呢?没有了幕府,该用什么样的体制维持天下的秩序呢?”雨秋平摊开手,向织田信长抛出了这一系列的问题。这也是中国在废除皇帝制时,困扰国人许久的问题。
“你觉得天下之主是谁呢?”织田信长没有直接回答雨秋平的问题,而是微笑着反问道。
“天皇陛下吗?”雨秋平犹豫了一下后,给出了一个明治维新的政治家们给出的答案,“以还政天皇为口号推翻幕府,然后通过控制天皇和朝廷来对全国施加统治。”
“那和控制将军和幕府又有什么区别?”织田信长摇了摇头。可是他这句带有浓浓暗示意味的话,却让雨秋平一下子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他明白天皇在日本人心中的地位。
难道织田信长要把天皇也…?
“哈哈,余随口说着玩玩的。”织田信长看到雨秋平的表情后满意地大笑了两声,随手把扇子往腰间一插,“要用什么制度来匡正天下,余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织田信长大踏步地走下本丸的楼梯,雨秋平和织田信长的马众匆忙跟上。织田信长迈着大大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朗声道:“天下布武。”
当织田信长率领众人感到足利义辉的居所旁边时,周围已经横七八竖倒着不少足利义辉的奉公众和织田军的尸体了。据在这里指挥的前田利家说,现在室内已经只剩下足利义辉一人,而他的手臂已经负伤。然而,由于这位
剑豪将军悍勇异常,织田家多次试图突入室内擒获他都宣告失败,反而被砍死了数十人。
在察觉到屋外织田军忽然安静下来后,足利义辉意识到可能是织田信长到了。他清了清嗓子,挺身大喊道,“来者可是逆贼织田信长!”
“什么东西?”织田家的马众闻言纷纷大怒,“主公岂是你可折辱的?”
“逆贼就是你贼,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不过是奸佞成群罢了!”足利义辉似乎已经彻底无所顾忌,毫不客气地继续破口大骂道。他把织田家自上洛以来的种种不端挨个痛骂一遍,把织田信长和织田家的人都骂得狗血淋头,一时间竟然让居所外的织田军有些尴尬。
“有谁想要讨取将军的荣誉吗?”
然而,织田信长却只是淡淡地吐出了这句话。
这句声音不响,却是异乎寻常坚决的话,一下子就让足利义辉的叫骂声停了下来。
“有谁想要讨取将军的荣誉吗?”织田信长看到没人回应他,再次高声问道。
“这…”织田军的众人闻言都是不知所措织田信长这是要公然杀害将军吗?这可是自应仁之乱以来,最胆大包天的举动啊!按照武家的惯例,就算是将军在政治 斗争里失败,最多也就是赶他下野,隐居囚禁起来。这么多年来京都易手这么多次,将军流离失所,却从未有过杀害将军的先例啊!
“没有吗?”织田信长看到手下的表现后微微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织田信长,你的手下尚有忠义在心!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吗!”足利义辉见状后放声大笑道,“猪狗不如!”
“铁炮队,预备!”织田信长甚至没有和足利义辉对话的打算,理都不理足利义辉,直接高高举起了手。织田家的铁炮队们犹豫了一下,可是当织田信长那锋利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之时,所有人还是沉默地低下了头,老实地开始装弹。片刻后,站在织田信长周围的上百铁炮兵就装弹完毕,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足利义辉的居所居所周围的纸门是根本挡不住弹丸的。
看到织田信长下达了如此的命令,足利义辉心里也清楚,这估计就是自己的最期了。到底也贵为天下武家之首,足利义辉在最后关头,表现出了一个将军该有的风骨。他向前一步,一把拉开了居所的纸门,毫不畏惧地面向织田家的铁炮手。
“逆贼们,往这里射!”足利义辉把武士刀往土里一插,随后双手拉开自己的衣襟,坦露出了自己的胸膛,“往你们将军的胸口射。”
“三月细雨露还戾,且寄吾名杜鹃翼。”
足利义辉毫不畏惧地凝视着织田家铁炮手枪口瞬间腾起的火光,低声吟出了自己的辞世句。
“翩然上云霄。”
元龟四年(1573)3月17日,足利义辉在二条御所被织田军击杀。织田信长没有再拥立新的将军,而是宣布罢黜幕府
,室町幕府273年的命运走向了终结。织田信长再一次冒天下之大不匙,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受到太作指责可能大家早已对织田信长离经叛道的举动感到麻木了,除非织田信长对天皇动手,否则应该不会再引起轩然大波了吧。
不过,幕府的重臣并不甘心幕府的灭亡。在细川藤孝等幕府忠臣的掩护下,足利义昭被从南近江给解救了出来,先是消失在甲贺山区里不知所踪。不久后,他就出现在了毛利家。毛利家拥立足利义昭为将军,宣布织田信长为逆贼,和三好家结成了同盟,要求天下大名讨伐织田信长。
对于足利义昭因为疏于防护而脱逃至毛利家,织田信长出人意料地没有大怒。众人思索之下,猜测织田信长可能是故意放走足利义昭,从而获得西征的名分是毛利家先动手的。
“主公,如果目标是毛利家的话,在下可能要等到明年才能恢复战斗里了。”雨秋平在猜测到织田信长的战略企图后,赶来向织田信长道歉道,“在下的部队在远江损失太大了,想要恢复建制,至少要再练1500多新兵,时间实在是不够。”
“这个你不用急,今年应该是不会对毛利家动手的。”织田信长摇了摇头,示意雨秋平不用着急,“今年还有其他事要做。”
“哦?主公不打算解散部队吗?”现在近畿已经被压制,波多野家和一色家都逃回了领地,松永家臣服,足利幕府也被罢黜,整个近畿的宵小都已经被压制,雨秋平不明白织田信长还不解散部队是为了什么。“部队不解散,还能干什么呢?”
“你在装傻充楞吗?”织田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雨秋平。那深邃的眼光,一下子让雨秋平明白了织田信长想干什么。
“在和三好家、毛利家动手之前,先把背后的刺给拔了吧。浅井、朝仓,余看他们不爽好几年了。现在树倒猢狲散,是时候和他们算算总账了。”织田信长冷笑了一声,对着雨秋平沉声道,“不要妄想用你的功劳替他求情了。余知道你这么卖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立下大功来为浅井家求情吧。”
“可是这是两码事,余不会同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刚才还和颜悦色的织田信长转瞬间就变得杀气毕露,冷冷地低声道,“浅井长政背叛了余,他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带着你的骑兵跟着余,一步也别想走开。”
元龟四年(1573)4月1日,织田信长集结了空前绝后的60000大军,讨伐浅井朝仓。浅井家的领地在近年来不断被蚕食,眼下只能勉强拼凑出11000人。而朝仓家迫于唇亡齿寒,也倾国而出,率领20000大军赶来支援。
然而,就在朝仓家的援军抵达之前,木下秀吉却再次以身犯险,亲身前往浅井一方的山本山城中进行调略。山本山城城主阿闭贞征被木下秀吉寝反,打开城池迎接木下秀吉入城,战局在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五百三十六章 出降
山本山城的倒戈,使得浅井家的防线上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织田信长立刻率军突进,浅井长政无奈之下只得放弃了外围大量的岩砦和城池,率领全军退回小谷城坚守。织田信长留下了明智光秀、木下秀吉和丹羽长秀围困小谷城,自己则亲率大军绕过小谷城,向着西北前进到山田山,挡在了朝仓家前往小谷城的去路上。
朝仓家虽然知道这次的决战可能事关两家的生死存亡,不敢怠慢。可是眼下他们无法和浅井家合兵,对面织田军的兵力又是他们的两倍,让他们深感危险。眼看着织田家攻克了大岳,连浅井家和朝仓家的通信线都被切断了,朝仓家彻底慌了神。由于缺乏能压服众人的领袖,朝仓家军中对于战略部署问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不欢而散。
4月12日,内部矛盾重重的朝仓家决定撤军,丢下浅井家离开。然而,织田信长早就预判到了朝仓家的撤离,立刻衔尾追击。朝仓军行动仓促,军容散乱,被柴田胜家率领的先锋牵扯地根本无法快速行军,最终在刀弥板被织田军主力追上。一场大战后,朝仓家被彻底击溃,朝仓家的骑兵被织田家的骑兵击败。在织田家的追杀下,朝仓家两万大军在蔓延数十里的山路上丢下了三千多具尸体,被俘者过万,崩溃地再也没法收拾。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投奔了越前,发誓要和织田信长缠斗到底的斋藤龙兴也在此战里阵亡。
这一仗,直接打断了朝仓家的脊梁骨。不是每一支部队都是红叶军,可以在损失过半后依旧死战不止。朝仓军的士气此刻已经完全崩溃,建制也混乱地没有办法重整,大量家臣、武士的阵亡更是使得指挥系统瓦解。大量的溃军狼狈逃窜,和逃亡的各城池守军一起,洗劫了周围的村町和城下町,将越前搅地一团糟。朝仓义景现在手边能调动的军队,就只剩下他的千余旗本了。
4月16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织田信长兵临一乘谷城。朝仓家的千余旗本完全不是对手,仅仅抵抗了一天后就被织田信长攻破了本丸。随后,织田信长一把火把这座作为日本战国三大文化中心之一的名城给烧了个干净,还进行了大规模的乱捕和掠夺,把一乘谷城周围几乎夷为平地,彻底断绝了一乘谷城任何复兴的希望。
走投无路的朝仓义景向越前国大野郡逃亡,想要投奔朝仓景镜。然而,朝仓景镜眼看朝仓家大势已去,没有继续抵抗的希望了,直接派人将落难而来的家督朝仓义景抓了起来,并迫使朝仓义景切腹自杀。随后,朝仓景镜向织田信长献上朝仓义景的头颅和家眷子嗣并投降,却遭到了织田信长的断然拒绝。织田信长毫不客气地向朝仓景镜的降军发动攻击,将丝毫没有准备的朝仓家仅剩的成建制部队屠戮一空,把朝仓家嫡系成年的男性全部处死,只有朝仓景镜一人侥幸逃亡甲贺。
织田信长的倒行逆施激起了越前大量朝仓家武士的不满,他们深受朝仓家多代厚恩,原本眼看着朝仓家大势已去,只得无奈投降。可是眼看着织田信长如此对待曾经的主家,那
些武士就坐不住了,纷纷聚在一起发动叛乱。织田信长似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直接以霹雳手段血腥镇压了一切起义,把朝仓家在越前的根基几乎一扫而空。
织田信长的暴戾表现让雨秋平的心越来越寒织田信长对待本就是敌人、没什么太多过节的朝仓家尚且如此;那他该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去对待背叛了自己、曾在战场上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的浅井家啊!
想到这里,雨秋平已经不敢想象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匆忙叫来了宇智波青冈,来到一处没有人监视的山林里和他密会,并给他布置了一个任务。
“殿下?”听完了雨秋平的吩咐后,这个一贯沉默寡言,得到命令只知服从不知其他的忍者却忍不住低声建议道,“在下直言,殿下这个命令…有欠考虑。”
“首先,计划的难度太高了。在下即使亲自带队,派去水平最高的上忍,也没有成功的把握。不仅要在大军包围下潜入敌城,还要带着一个5岁的孩子逃出来,我们无法保证那孩子是否会做出不理智的行动。这等于同时和织田、浅井两家的忍者对抗。而且,浅井殿下是否愿意配合这一计划还是未知数。”
“如果失败了,这也会给殿下带来极大的麻烦。”宇智波青冈随后还低声补充道,“在下知道,这些不是一个忍者该关注的事情。但是织田大殿的口风,在下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点的。殿下想救走浅井殿下的幼子再藏匿起来一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我能为他做得最后一点事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把他也救走,送去中国也好送去欧罗巴也好,让那个热血白痴好好活下去。”雨秋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但是以他的性子,肯定不会同意的。但我不能看着他绝后。”
“殿下下定决心了吗?”宇智波青冈没有多说,只是淡然地确认道。
“下定了。”雨秋平点了点头,有些内疚地望向宇智波青冈,“拜托了,青冈。”
“在下只是执行命令罢了。”宇智波青冈没有接受雨秋平的拜托,而是一如既往地行了一个礼,就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5月3日,回师北近江的织田信长配合原本的围城部队,掉过头来攻打小谷城。三好家在之前的动员里粮草消耗过大,此次没有办法派出大军出征,被织田家留守的佐久间信盛和竹中重治所阻挡,无法进一步东进。朝仓家和足利家刚刚被灭亡,松永家臣服,山阳山阴的小豪族力不从心,武田家又因为武田信玄的去世而暂时在各个战线上转入守势,外援断绝的浅井家被灭亡仅仅只是时间问题。
浅井家和浅井长政本人应该也都明白眼下的情况,不过他们并没有派出人来和谈(当然织田信长也没有和谈的意思),而是坚定不移地守在了小谷城里。就在织田家大军围城后的第二天,小谷城打开了东城城门,放出了两千余人。织田信长问了他们之后才知道,浅井长政向城内所有的士兵宣布,凡是没有必死觉悟的人,他愿意放大
家离开,绝不追究。
换句话说,现在城里还剩下的8000士兵,都是有着必死的决心的了。
而从城中出降的部队中,领头的就是海赤雨三将之一的海北纲亲。当年在浅井家政变和野良田合战里,雨秋平多次和这位宿将合作。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位宿将居然会没有和浅井家共生死的决心,而是出城投降了。
但是无论雨秋平信不信,海北纲亲此刻就真实地跪在织田军的大营内,等待着织田信长的问话。
“在下主公的意思就是这样了。”海北纲亲十分平静地叙述完了浅井长政转达给织田信长的话,“还请织田殿下在安置完那些降军后就开始攻城吧。”
“哦?”织田信长忽然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安置?余为什么要替你们安置人?”
海北纲亲没有回话,只是继续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朝仓家的下场你们没看到吗?”看到海北纲亲没有理睬自己,织田信长不由有些好笑,“余管你们投不投降,通通处死就是!”
“主公说,他从始至终都以武士之礼以待殿下,殿下自然也会以武士之礼回应。”海北纲亲不软不硬地给织田信长戴了一顶高帽子,如果织田信长继续咄咄逼人,就是承认自己不是武士了。“那些人既然无意为浅井家赴死,那在浅井家灭亡后,也可以为织田殿下出力,殿下何必自伤手足?”
“你们也知道你们要灭亡了啊?”织田信长哈哈大笑了几声,随后劈头盖脸地骂道,“为余出力就是为余出力!等什么浅井家灭亡!余现在就要让他们为余出力!”
“小谷城可是坚城,有了这么多熟悉地形的向导,打起来可就方便多了。”织田信长边说边打量着海北纲亲,“海北大人,你身为浅井家的老臣,对于小谷城的布防想必是了若指掌吧!就请你为我军画一份小谷城的布防图吧。”
“抱歉,办不到。”海北纲亲没有抬头看织田信长,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身前的地面,毫不犹豫地沉声道。
“哦?不是都决定出降了吗?还有什么办不到的?还想立牌坊?”织田信长用戏虐的口吻挖苦道。
“在下和他们不一样。”海北纲亲望了眼出降的队伍,又扭回头来直视着织田信长,“在下有为浅井家效死之决心,只是主公命令所托,才被迫出城受辱。”
“肋差给他!”织田信长见状仿佛瞬间对手里的玩具失去了兴趣一般,示意一个小姓递了一把肋差给他。海北纲亲毫不犹豫地跪好,解开自己的衣襟,随后就掏出了肋差,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你不肯画,自然会有人画的。”织田信长轻蔑地扫了海北纲亲一眼,随后指了指他身后浩浩荡荡出降的人流,“那么多人呢,总归有人会照办的。”
海北纲亲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漠然,用一丝不苟的标准动作把肋差捅入了自己的腹部,同时低声吐出了最后一句浸着武士鲜血的话:
“抱歉,都办不到。”
第五百三十七章 生离
海北纲亲切腹后,织田信长立刻去出降的军队里抓人出来画布防图。然而,那些武士和高级军官纷纷拒绝,即使织田信长以死相逼仍然毫不动摇。
“在下出降,已经是愧对主公。主公如此待我,在下又岂能恩将仇报?”另一个在织田军逼迫下自尽的武士在临死前这样答复道。
既然武士们都是硬骨头,织田信长就从辅兵和民夫身上下手。谁曾想,这些平日里最是软弱可欺的人,也一个个拒绝了织田家的要求。不过,在面对织田家的严刑拷打和以死相逼时,很多人很快扛不住了,在纸上瞎画一通。几十个辅兵和民夫画的布防图,没有一个是一样的显然都是在糊弄织田家。
织田信长见状大怒,下令将画图的民夫全部处死。这些出降的人本来心里就念着浅井家的好,对于苟且偷生而投降而十分内疚。现在眼看出降也活不成,一个个心中腾起怒火,居然全体反抗起来。不过由于他们出降时没有带武器,降兵的起义很快就被镇压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泄露小谷城的情报。
“这些都只是降军罢了,尚且对浅井家有如此忠心。”丹羽长秀和雨秋平被织田信长命令去安抚剩下的人,看着这么多宁死不说的降兵,丹羽长秀不由得感慨道,“那城里那些下定主意死战到底的人,意志该会有多坚定?”
“长政那样正义的武士,任何热血男儿都会想拼上性命去追随他的吧。”雨秋平望向小谷城城头高高飘扬的白鹰旗,不由得感慨道:“虽然浅井家在如此悬殊的数量差面前注定失败,但是织田家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小。”
“长秀殿下,主公还是没有劝降的意思吗?”想到这里,雨秋平不由得叹了口气,向丹羽长秀轻声问道。
“没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劝了好几次了,主公都没有半点松口,反倒发火了。连主公最疼爱的阿市公主每天写信来劝,都毫不理睬,看来主公是打定主意了。”丹羽长秀摇了摇头,低声道,“主公怎么处理朝仓家的红叶你也看到了,估计…”
“估计浅井家也凶多吉少吗…”雨秋平听出了丹羽长秀的后半句话,有些无奈地轻声道。
“而且北近江对于织田家来说是战略要地,保证了近畿和尾浓本据地之间的畅通,主公绝对不会容忍这条生命通道被别人控制的。”丹羽长秀斟酌了片刻后,再次低声道,“就算主公愿意劝降,也必定要求浅井家交出全部的领地,浅井家作为大名的历史也就告一段落了。红叶,你和浅井殿下最熟,以他的性子,你觉得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吗?”
“不。”雨秋平有些艰难地说出来那个他不想听不到的答案,“那个白痴,肯定会选择去死的。”他这个时候,忽然有些感慨。他一直以来都想着,给织田信长说清,让他宽恕浅井长政。殊不知,这样的结果或许违背了浅井长政本人的意愿。按他的意思,哪怕以死殉道,也绝不会投降吧?雨秋平三年来的想法,或许都是一厢情愿罢了。
“我在想,如果进攻小谷城的伤亡过大,会不会让主公回心转意,起了议和的心思
。”丹羽长秀忽然开口道,随后自己又摇了摇头,“不过以主公的性子,如果下不来台的话,肯定不会愿意去议和的吧。”
“伤亡肯定不会小的。”雨秋平点了点头,再次望向小谷城头的白鹰旗,“有长政在,有雄鹰备在,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落城的。”
雨秋平所料不差,织田家的进攻果然遭到了坚决的抵抗。小谷城坚固的城门让冲城锤完全无能为力,迫使织田军不得不以蚁附登城作为进攻方法。而城头的铁炮和弓箭给登城的织田军带来了巨大伤亡,织田军猛攻一个上午,仍然没能打到城头。
在下午,织田军好不容易在几段城墙上取得了突破,可是登城的织田军却被雄鹰备打得落花流水,完全没有办法取得任何进展。上了火的织田信长下令铁炮和弓箭手对城头进行无差别攻击,连着自己人和浅井家的人一起打,给城头带来了巨大的伤亡。城墙上堆起的尸体,都快有城垛那么高了。然而,浅井家的雄鹰备死战不退,再次将织田军击退。
第二天,织田信长亲自赶到城下督阵,下令督战队在城外画线,退过此线者杀无赦。织田信长催命的举措取得了一定效果,织田军在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等猛将的带领下对小谷城发动了疯狂攻击。然而,浅井长政却在危急关头率领着旗本亲自出现在了城头,身先士卒地在一线拼杀,一个人挑落了十几个织田家的武士,极大鼓舞了士气。在浅井长政的反击下,织田军第二天的攻击依旧无功而返。织田家望着小谷城的城门,就仿佛看着坚不可摧的天堑一样让人绝望。
当晚,也就是5月7日的夜晚,那道坚不可摧的城门却忽然打开了。接到回报的织田信长立刻带着一众家臣亲自策马来到营寨前,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远远的城门口,三个侍女各自抱着一个小姑娘,快步向着织田家的营寨走来。那三个小姑娘都趴在侍女的肩上,不停地挣扎着,想要从侍女的肩上跳下去,跑回小谷城那边。可是随着小谷城的城门缓缓关闭,这三个小姑娘也意识到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小谷城,回不去她们的家,回不去她们幸福温馨的生活。
“长政这是要决一死战的意思了吗…”雨秋平看到浅井长政把茶茶、阿初、阿江这三个他和阿市生育的女儿都送出来时,就明白他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而是打算以死明志了。
“可是阿市呢?”雨秋平定睛看了眼那三个抱着孩子过来的女人,都是阿市的侍女,阿市本人并没有跟着孩子们一起出来。
“阿市呢?”从小就最宠阿市的织田信长在三个侍女抱着嚎哭的女孩子走到营门前时,有些焦急地低声问道。
“回禀殿下,浅井殿下也想把阿市公主一起送出来,只是阿市公主坚决不从。”一个侍女非常歉意地抱着孩子鞠了个躬,“阿市公主让奴婢转告殿下,说她已经下定决心和浅井殿下同生共死。如果殿下不肯饶恕浅井殿下,阿市公主就会为浅井殿下殉葬。”
“切…”织田信长闻言狠狠地冷哼了一声,握着折扇的手也猛的使
劲,把折扇攥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不过,在看到他之前就很喜欢的三个小公主时,他的气也消了不少。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挤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笑嘻嘻地从侍女怀里接过了茶茶,同时低声安慰道:“茶茶,别害怕,舅舅在这里。”
“放开我!”谁曾想,茶茶好歹也是快10岁的小姑娘,身上有点力气,居然一下子就从织田信长的怀里挣脱了出来,跳到了地上,立刻扭头朝着来路小谷城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呜咽着哭道:“我要爸爸,我要妈妈!”
织田信长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让平日里喜怒无常、暴戾乖张的他拉下脸来哄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结果茶茶居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甩了织田信长的脸色。他立刻称身呵斥道:“拦住她!”
营寨门口的十几个卫兵闻言,立刻抽刀出鞘,十几把雪亮的武士刀指向了这个落魄无助的女孩。茶茶看着那雪亮的刀剑,一下子被吓得跌坐在了地上。明晃晃的刀剑封住了她的去路,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小谷城,看着自己爸爸妈妈的方向,看着自己那永远也回不去的家。女孩努力试图止住泪水,却还是在片刻后泣不成声。
她虽然还小,却已经懂事。这三年来,浅井家每况愈下,爸爸妈妈虽然不说,但她也早已在众人的反应里看出了端倪。眼下大军压境,她的两个妹妹虽然还不明白,但是茶茶心里已经清楚浅井家要灭亡了。而浅井长政和阿市把她们三姐妹送出来,很有可能就是有了一心求死的心思了。
浅井长政和阿市骗她们三个,说是让他们去舅舅家吃好吃的,等过一段时间爸爸妈妈就来找她们。阿初和阿江还小,不明白这些,只是隐约在氛围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安。只有茶茶一个人心里清楚,这一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她在临行前,一次又一次地和爸爸拥抱,亲吻妈妈的脸颊。每一次都会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而落泪,然后就再重复一次。可是担心吓到两个妹妹的她,自始至终守口如瓶,把一切的悲痛都藏在心里,此刻终于忍不住了。
“爸爸…妈妈!不要丢下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她哭喊着站起身,竟然不管不顾地朝着武士刀那边扑去。门口的十几个卫兵见状纷纷愣住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忽然间,一个小身影闪过,挡在了武士刀和茶茶中间,一把抱住了闷头冲来的茶茶,把她给拦了下来。然而,说是抱住,这个拥抱却有些单薄因为揽着女孩后背的,只有一支手臂罢了。
“唔。”
茶茶愣了一下,扑出去的右手忽然摸到了那空荡荡的袖子,她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身前的是谁。
“殇哥哥…”她努力想止住哭泣,可是哭腔却还是从嘴里漏出,眼泪也打湿了雨秋殇胸前的衣襟,“我好怕…”
“别怕。”下意识出手阻挡的雨秋殇还只是个嘴笨、沉默寡言的男孩子,根本不懂得怎么哄哭了的女孩子,只是有些木讷地低声道:“有我在呢。”
第五百三十八章 死别
好不容易把三个悲痛欲绝的小姑娘安顿好后,天色已经大亮。
由于其他人都有作战任务,而织田信长本人又因为茶茶而十分不快,于是就把浅井三姐妹托付给了随军但不参战的雨秋平来照顾。雨秋平不知道该怎么哄她们,撒谎也没有用,因为悲剧可能就将在不久后发生了。这个时候的谎言,只会在之后加倍地伤害她们。
等到雨秋平终于把三个嚎哭了一宿,已经筋疲力尽的小姑娘哄睡后,他匆忙来到营寨外想看看攻城战进展的情况如何。出乎他意料的是,前几天对于织田家来说还宛若天堑一般的小谷城,此刻已经有多道城墙被突破了!
“怎么打的?”雨秋平一把拉过一直在营墙上观战的前田庆次,后者因为穴山信实的死,这段时间一直萎靡不振。
“那猴子好厉害,知道浅井家兵力不足,要求主公对山上的本丸和山下的小丸同时猛攻,吸引了浅井家的兵力到两边去,随后自己猛攻小谷城中段的京极丸。浅井家没反应过来,还没等援军抵达,京极丸就有两端城墙被猴子打下来了。”前田庆次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拿手指向了小谷城的方向,“越来越多的织田军冲上去了,京极丸眼看要守不住了。”
前田庆次判断地没错,京极丸不久后就在织田军的攻击下陷落。这样一下子,浅井长政所在的本丸就被和住在山下小丸的浅井久政给分割开来了。织田军立刻集中大半兵力,围攻小丸,小丸在当日下午沦陷,浅井久政切腹自杀。那个不同意自己儿子选择的道路,认为那会给浅井家带来灾难的“懦弱”男人,最终还是为了浅井家而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5月9日,织田军向小谷城仅剩的本丸发动了总攻。由于京极丸和小丸的陷落,织田家获得了一条极佳的进攻路径。织田信长亲率主力从这个方向进攻,柴田胜家、丹羽长秀、木下秀吉、泷川一益、明智光秀等织田军的猛将则授命从各个方向蚁附登城,誓要一举拿下小谷城。然而,残存的浅井军和雄鹰备的顽强却大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在城头死战不已,城墙上的血液几乎都要把尸体浸没,仍然无人撤离。织田军狂攻一天,仍然没有取得进展。而攻城战到目前为止,已经使得织田家付出了近3000人的伤亡了。
也就在这时,有传言说本愿寺家似乎打算起兵东进,还有传言说毛利家将资助三好家粮草,帮助三好家上洛。在这样的局面下,织田军不由得有些动摇。浅井军顽强得超乎想象,继续在这里赔上时间和兵力是否值得?明智光秀、丹羽长秀、直政等人纷纷向织田信长建议和谈,以让出小谷城归隐为条件,允诺放过浅井长政和浅井军。
然而,暴躁的织田信长却拒绝了这一决定,要求继续攻城。明智光秀等人于是找来了雨秋平,想让不久前为织田家立下汗马功劳的雨秋平出面说情。然而,雨秋平却拒绝了这一要求。因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浅井长政了,就算织田信长同意了,浅井长政那个热血白痴也是断然不会投降的。
雨秋平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有些古怪。在三年前,浅井长政破弃与织田家的同盟时,雨秋平几乎崩溃,拼劲全力想要说服浅井长政回心转意。可是眼下小谷城危在旦夕,最后的关头越近,雨秋平的情绪却仿佛越稳定,稳定地让明智光秀等人都觉得有些奇怪雨秋平这样一个好人,为何会坐实自己关系最亲密的义弟赴死而无动于衷呢?
雨秋平明白,可能是知道历史的他早已明白,浅井长政的路,他自己选择的路,别人想改也改不了哪怕路的终点是死亡。这恐怕也是战国乱世里,一个重情重义的热血武士最好的归宿了吧。他觉得,自己不能为了自己心里好受而勉强浅井长政苟且偷生,那样背叛了道义的长政会抱憾终身的吧。或许死,对他来说才是更好的结局啊。
长政,做兄长的尊重你自己的路,不会强迫你转向。我能做的,仅仅是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罢了。
在织田信长的死命令下,织田军连续三天对城头发起了不计伤亡的攻击。各部轮番冲城,从凌晨打到日落,喊杀声不决。顽强的浅井军在浅井长政身先士卒的带领下,硬生生在本丸城头抵抗了三天,一次次击退织田军势在必得的攻击。织田军多部甚至因为浅井军的奋战感到绝望,而在攻城失败后因为士气低落而无力再战。
然而,浅井军最终还是因为人力不足,伤亡过大而败下阵来,赤尾青冈、雨森清贞等重臣悉数战死在城头。织田军夺得了本丸城头的控制权,将来不及撤退的浅井家伤员尽数处死后,开始围攻浅井长政
所在的天守阁。出乎织田军意料的是,在这最后的时刻,浅井长政没有选择防守天守阁,而是率领仅剩的雄鹰备对织田军的攻城军队展开决死反击,竟然在一时间接连击破了柴田胜家、木下秀吉和泷川一益三部,连织田军全军上下都震惊不已。
不过,这最后的反击也耗尽了浅井军最后的力量,寡不敌众的雄鹰备被织田军围堵在天守阁外。雄鹰备的残兵在天守阁外站至最后一刻,最终全军覆没,那面白鹰旗也被一个雄鹰备走投无路的旗手在临死前给当场撕碎,不愿意旗帜被织田军夺取。
浅井长政奋战了多天,身上已经是处处带伤,被围困在天守阁内。他身边仅剩的旗本只有十几个了,连天守阁都无力坚守。于是,浅井军在浅井长政的指示下,点燃了天守阁,打算以死殉城。不过织田军却在织田信长的命令下,第一次停止了进攻。因为织田信长的宝贝妹妹,织田市还困在小谷城的天守阁里。眼看着熊熊燃烧的小谷城天守,织田信长不由得急了起来他害怕他的妹妹真的为浅井长政殉死了。
此刻的雨秋平,站在熊熊燃烧的小谷城天守阁面前,忽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宛若梦幻一般这和自己几年前做的那个梦,又有何区别?
或许真的有命运在吗?人的命运,都是命中注定的。
不过,他没有时间感慨了。他是织田信长派去这燃烧着的天守阁里的使者,让他去找到浅井长政,然后把阿市带出来。织田信长之前派去的几个使者,刚走到门口,就被浅井家已经杀红了眼的旗本们直接砍死,根本没办法沟通。
但是,当那个穿着红叶披肩的武士出现在这些旗本面前时,他们高举着的刀却都缓缓垂下了。他们都是跟了浅井长政十几年的旗本了,自然认得他们主公的义兄,也认识他们浅井家曾经的恩人。
“红叶殿下,请恕在下无礼了。”即便如此,那个旗本仍然侧身一步,把雨秋平拦在了火海外面,“主公给在下的命令是让在下守住门口,不许任何人上来,给主公从容切腹的时间。主公绝对不会接受任何劝降,红叶殿下请回吧。”
“十分抱歉,但是还请让我见长政一面吧。”雨秋平边说边把自己身上的佩刀千鸟和濑名氏俊给的肋差都抽出来,放在了天守阁外的地上,“我有话要对他说。无关政治,无关军略,无关恩怨,仅仅是兄弟间的谈话罢了。”
说罢,雨秋平深深地向着那个旗本鞠了一躬,同时低声道:“拜托了。”
旗本犹豫了一下,望了一眼雨秋平,又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红叶殿下一贯有着一诺千金的好名声,想必不会负我,请吧。”
雨秋平快步走进天守阁,看着四周正吞噬着砖瓦的火舌和翻倒在地上的着火的梁木,意识到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跳过几个翻倒的着火横梁,在火舌间穿梭,烈火的炙热让他感觉整个人都快要蒸发了一般。他奋力在小谷城天守阁的楼道里穿梭,上楼,绕圈,再上楼,一圈又一圈,终于冲到了天守阁顶楼,浅井长政居住的地方。即使还站在门外,屋内妇人凄厉哀婉的哭泣声却是那样清晰那是阿市的声音。
这一幕我早已在宿命的梦里见过了啊。
雨秋平“唰”地一声拉开了纸门,只见浅井长政屹立在屋子中央,而身旁则跪着哭成泪人的阿市。浅井长政一身的白衣已经被自己身上数十处伤口染得泛红,手中正擦拭着一柄锋利的肋差。
屋内的两人听到纸门拉开的声音,同时诧异地扭过头来,不禁惊呼出声:
“兄长!”“红叶哥哥!”
在浅井家和织田家破盟后,雨秋平就已经无数次设想过眼前的场景。在这个注定到来的时刻,在这个生离死别的时刻,他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他的心情会是多么悲痛、无助。
然而,心底无比的平静却让他有些意外。
“红叶哥哥!”阿市在看到雨秋平后,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一下子扑了过来,拉着雨秋平的手就往浅井长政身边赶,“您快劝劝长政殿下吧!他一心求死啊…只有您能说动他了,只有您能说动他了!”
“阿市,别这样。”浅井长政看到阿市的举动后,微微有些动容地低声道,“别去勉强兄长做这些事,我不是已经和你说的很明白了吗?”说完这句话后,浅井长政把脸颊转向雨秋平,对他低声道:“兄长,您来得正好,天守阁已经要烧塌了,您赶紧带阿市离开。”
“殿下!阿市这辈子都没求过人,这次算妾身求求殿下了好不好!”阿市
听到浅井长政这么说后,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阿市愿意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哪怕一辈子没有自由,被软禁起来也不要紧啊!我们还有茶茶,阿初,新九郎,还有阿江啊!他们还小,不能没有爸爸啊!你走了他们该怎么办,妾身该怎么办啊!如果殿下一心求死,那阿市就陪同殿下一起死,一起到另一个世界!”
“阿市…”浅井长政听着阿市的哭诉,两行男儿泪也缓缓地顺着脸颊流下。然而,周围火舌吞噬木材的声音却愈发猛烈,催促着他不能再拖延了。他犹豫了一下后,缓缓蹲下身来,在阿市惨白的双唇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望着阿市红肿的眼眸,忽然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来,帮阿市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用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轻声道:
“阿市,你真漂亮。”
随后,那帮阿市整理头发的手猛地落下,重重地砸在了阿市的后脖颈上。
“我爱你。”
阿市身体猛地一震,眼神里满是惊讶和悲悯。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和意志,再深深地望了浅井长政一眼,似乎想把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入脑海里。
阿市的身体无奈地软瘫在浅井长政怀里,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也顺着浅井长政的脸颊,滑落到了阿市精致的容颜上。浅井长政把晕倒的阿市缓缓放在地板上,随后故作坚强地对雨秋平低声道:“兄长,给您添麻烦了。阿市和孩子们,就拜托您了。”
“你这么急着要走,不问问我,为什么而来吗?”雨秋平忽然开口,没来由地低声问道。
浅井长政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望向雨秋平,试图从他的眼眸里寻找答案,却是一无所获。
“兄长您会理解我的吧。”浅井长政微微摇了摇头,低声答道,“我在践行武士的道义,我在捍卫世间的光明大义。我早知此路是以卵击石,对今天的结局也早有预料。我现在距离终点,只差一死而已。我没有理由苟且偷生,那将是对我一切的背叛。”
因为他的路,是正义之路。无论敌人多强,正义是绝不会投降的。
“我明白。”雨秋平点了点头,望了眼昏过去的阿市,又想起了浅井长政的儿女,低声提醒道,“只是我想问你,你做出的这个选择,是无悔的选择吗?”
浅井长政抿了抿嘴,这个刚强男儿的眼眸里,忽然泛起了些许柔软的神色。
“我对不起阿市,对不起我的孩子们,对不起我父亲,也对不起浅井家,对不起这么多忠心追随我的将士。”浅井长政用有些悲凉却又很坚定的语气,掷地有声地道:“但是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为了捍卫天下的光明大义,为了给兄长的太平盛世开路,长政什么都愿意舍去。”
“我做不到你这样,你像是传说里的英雄一样。”雨秋平苦笑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我还是会被感情所羁绊,还是会被现世的诸多琐事所羁绊,我…”
“所以兄长是做大事的人,是真正去开创我们梦想中的太平盛世的人。”浅井长政转过身,凝视着雨秋平的双眸,郑重地道,“长政没有兄长的本事,只能一死来捍卫天下正道了。兄长务必要坚持我们当年的梦想,一路走下去,结束天下的治乱循环,给天下万民长治久安啊!”
雨秋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开启这么古怪的对话。在他之前无数次的设想里,他明明有无数多的话语想在这个时候对浅井长政他最好的兄弟说。可是事到临头,却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没时间了。
雨秋平望着浅井长政,他那个热血白痴的义弟。他就像是这乱世里一抹灿烂的阳光,从最黑暗的地方照射而出,内心却是无比光明。照亮了俗世,照亮了人心,照亮了正义。
“长政。”雨秋平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浅井长政,这么久来第一次流下了泪水。
“兄长。”浅井长政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放心去吧。”雨秋平松开了怀抱,嘴角泛起了一抹微笑,用手指向了浅井长政身后天守阁的窗户。即使在天守阁外尸横遍野,但是在遥远的天边,阳光却是那么的灿烂。
一如你一样。
“兄长。”浅井长政转过身去,阳光洒在了他的脸上,一时间面容竟如同两人初见时的俊朗。他缓缓地跪坐下来,又扭头最后望了雨秋平一眼。那是他的兄长,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梦想。
“要替我去看那太平盛世啊。”
“祝武运昌隆。”
光明不灭,只是燃尽。
第五百三十九章 冥婚
至亲去世的痛苦,往往不在临终前,而是在之后某个睹物思人的节点爆发。
雨秋平今天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他本以为,浅井长政走完了他自己选择的武士之路,殉城而死对长政来说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想通了这一切的雨秋平,认为自己真正地像个战国武士了一样,已经看淡了生死。
可是在看到自己坐下的白马琵琶,看到了他和浅井长政一起喝过酒的酒馆,看到了哭成泪人的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过往的一幕幕却都浮现在了眼前。雨秋平只觉得胸中一阵阵沉闷却无法化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出来。他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徒劳和无力,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奋斗了这么久,想要改变自己最好的义兄弟的悲剧命运,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一场空。
不仅自己无力改变这结局,甚至连他去改变这结局的初衷都是错的。因为一个人的命运的好与坏,并不是由他人来评价的,而是由那个人自己决定的。对于浅井长政来说,或许为了道义而死就是他最好的归宿。雨秋平努力想让他活下来,想改变他的历史轨迹,不过是违背长政本人意志的一厢情愿,不过是一个穿越者的自私之举。
世间的一切,莫非冥冥之中早有安排?那我这个穿越者,在这里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好吧,还是有一些意义的。
宇智波青冈和他的精英上忍团队冒着生命危险,终于把浅井长政的幼子给救了出来。雨秋平不敢让他们在这里多待,而是把孩子立刻转移走。知道这件事情的,除了雨秋平就只有阿市了。雨秋平知道,阿市也是明白轻重的人,肯定会守口如瓶。
果然,宇智波青冈他们前脚刚走,织田信长就开始在城里搜寻浅井长政下落不明的幼子了。他们翻遍了小谷城的每个角落和每一个人家,想要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却是一无所获。
织田信长清楚,阿市绝对知道幼子的下落,不过她却死活不肯说。因为如果幼子真如阿市所说的那样已经殉死,那阿市的表现却不会是这样。然而,阿市现在已经因为浅井长政的离开而悲痛过度,整个人的精神也有些恍惚,疼妹妹的织田信长也不敢多做逼问。
于是,他转而找到了另一个重大嫌疑人雨秋平,如果浅井长政真的想将幼子悄悄送出去,雨秋平肯定是他的联络人选。
“在下不知道。”雨秋平在听到织田信长的问题后,有些恼怒地反问道,“怎么?主公要赶尽杀绝,绝人后嗣不成?”
“怎么?不行吗?朝仓家是什么样的下场你没看到吗?”雨秋平的表现骗过了织田信长织田信长觉得雨秋平既然如此愤怒,那么此事大概和他无关了。“对了,长政的遗体呢?”织田信长顿了顿,提起了另一个话题,“被埋在烧塌了的天守阁里了吗?”
雨秋平听到这句话,只觉得浑身上下瞬间汗毛倒竖,一阵冷汗沁出额头。他猛地转过身,用近乎凶狠的眼神逼视着织田信长,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给吓了一跳。
“主公…”雨秋平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连语调都变得有些诡异,因为织田信长的话让他想起了前世历史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骨酒杯”暴
虐的织田信长在攻破了小谷城后,把朝仓义景、浅井长政和浅井久政的头骨刷上金箔,拿来作酒杯,宴请在座的武士们。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如果您敢对长政的遗体做了什么事情的话,在下为此做出什么反应,请您也不要意外。”
“你在威胁余?”织田信长闻言,两道剑眉顿时绷了起来。
“是的。”心中的恼怒让雨秋平一时间也失去了理智,毫不畏惧地朗声道。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但是织田信长却是浑身一震他从他这个一贯温文尔雅的下属身上,察觉到了一股几乎是难以遏制的凌厉杀气。这突如其来的杀气让织田信长为之一愣,最后轻蔑地一笑,挥了挥扇子,似乎是在说“此事作罢”一样。
“对了,阿市就托付给你照顾一段时间吧。”织田信长忽然转变了话题,低声道,“她倒是有点脾气啊,余说话也不理,让她吃饭也不吃,这样下去身子要垮。你以前和她关系不错,又是那浅井长政的义兄,看起来你那小子和茶茶关系也挺好,就麻烦你了。”
“好了,带着你的人快滚吧。”说完了刚才那一长段有些温柔、不符合织田信长自己人设的话,后者有些羞耻地用脏话掩饰道,“别再让余看到你!滚!”
5月17日,雨秋平率军返回了领地。在把憔悴到不成样子的阿市和三个女儿在枫叶山城的天守阁里安顿好了之后,他就要开始着手处理那场大战的善后事务了。
他先是去看望了重病卧床的水原子经,后者在一一上门慰问他所在的连队阵亡士兵的家属后,就因为过于自责和内疚而病倒了,一病已经好几个月,才终于见好。
“那一仗真是多亏你了,没有常磐备第二连,全军上下都是死路一条。”
“殿下,子经自问对得起您和雨秋家,可是对不起那么多兄弟们的家属啊。”水原子经努力从床上支起身子,向雨秋平行了个礼,同时近乎悲悯地低声道,“那么多兄弟…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结果…”
“他们的家人责备你了吗?”雨秋平明白水原子经的不容易,“是我不好,我应该亲自去为这次的指挥失误带来的重大伤亡道歉的,不该让你们去承担。”
“没有啊,没有一户人家责备在下,这才是让在下最难受的地方啊。”水原子经说到这里,泪水再次从这个汉子的眼里淌了出来,脸上的刀疤是那样触目惊心,“他们都说红叶殿下厚恩,说在下待他们部下很好。他们一个个哭着说他们的儿子战死沙场,也算是为雨秋家尽忠了,也算是对得起殿下和在下。可是他们越是这样,在下心里越难受啊,他们哪怕骂骂殿下也好啊!还有人推辞在下给的抚恤金,可是没有抚恤金那些孤儿寡母该怎么活啊!就算是有了这笔抚恤金,以后的生计也不好办啊!”
“这个我已经在想办法了。”雨秋平拍了拍水原子经的肩膀,“我不会让我们雨秋军的兄弟们在战场上拼命时,还要有身后事的顾虑。我已经在和亲兵卫、吉兵卫商量了,打算把抚恤金的金额加倍;再开设一系列学堂,让烈士的子女免费入学,把他们培养成才,以后好挣钱养家。”
“如此,子经替常磐备第二连阵亡的兄弟们多谢殿下了。”水原
子经不顾雨秋平的反对,努力支撑着身子给雨秋平行了一个大礼,“这样,在下也能对得起那么多酒泉下的兄弟了。”
水原子经的话让雨秋平的心很是沉重,他又去看望了穴山信实的家属。作为本次出征,红叶军阵亡的最高级别的武士,他的死令雨秋家无数人都是心痛不已。他是知立城那两百多奴隶之一,从今川家时期就一直担任雨秋家的骑兵统领,南征北战立功无数,在军中也有很高的威望,和雨秋平以及一众将官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结果他就这样不幸离去,死前还没有娶妻留后,只留下一对年迈的父母,穴山家以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雨秋平站在穴山家的家门口犹豫了好久,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穴山信实的父母。令他有些意外的是,他居然从屋内听到了井伊直虎的声音。
他诧异地敲门进去,发现井伊直虎正在水盆里洗着毛巾,同时陪穴山家的二老聊天。
“井伊夫人?”雨秋平见状一愣,低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是穴山夫人。”井伊直虎摇了摇头,向二老告了声抱歉,随后就示意雨秋平出去和他说。等到走出屋外,雨秋平立刻诧异地问道,“你刚才说穴山夫人…是?”
“殿下没有听错,经二老允诺,小女子已经嫁给穴山大人了,现在是穴山家的女人了。”穴山直虎十分坦然而平静地答道,“是穴山大人的妻子。”
“可是信实他…”雨秋平的话卡在喉咙里,半天都没能说出来,不明白穴山直虎在想什么。
“殿下直说无妨,武家马革裹尸早应有觉悟。”穴山直虎摇了摇头,低声道,“穴山大人的一片心意,小女子又怎会看不明白?他等了我十三年未娶,这份道义债无论如何也是还不清了。只能用余生侍奉二老,死后在同他行夫妻之礼吧。”
“可是…”雨秋平还是感觉有些不好,虽然穴山信实是他的好兄弟,他打心底里希望穴山信实能和井伊直虎终成眷属,可是眼下穴山信实已经离开,井伊直虎岂不是连洞房都没入就要开始守寡?
“反正都已经为一个故人守寡了十几年,再守一次又何妨?更何况比起那位大人,穴山大人才是真心爱我,我也对他有一份情愫在。”讲到这里,穴山直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神色,“是我因为井伊家的使命对不起他。”
“那虎松呢?”雨秋平听到“井伊家”三个字后,一下子回过神来。之前井伊直虎拒绝穴山信实时,一直是以“井伊家不可绝嗣”为理由的。
“虎松还会继承井伊家的家名,这样在下就算是完成了对井伊家的义务。而在下自己则嫁给穴山家,报答穴山大人的情义。等到日后,会为穴山大人收养一个养子,也把穴山家的家名传下去。”穴山直虎抬起头,望着满天苍穹,用有些感慨的声音叹道,“可能我这一辈子,只能与幽冥作妻吧。”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地方吗?”雨秋平愣了良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还是只说出了这句话。
“在下斗胆,劳烦殿下为虎松元服吧。”穴山直虎朝着雨秋平盈盈一礼,“这也是穴山大人最后的遗愿了。”
第五百四十章 枫林
枫叶山城东边的山麓上,有一大片枫树林。现在,这片枫树林已经成了雨秋家的公墓。雨秋平将每一位为了雨秋军而牺牲的将士的名讳、职务、事迹刻在木牌上,一个人的木牌挂在一株枫树上,以表达他对逝者的缅怀。
而他为井伊虎松和直江成元丸的元服礼,也是在这片枫树前举行。直江忠平在得知雨秋平将为井伊虎松元服时,也请求雨秋平一并为到了年纪的成元丸举行元服礼,早已答应好的雨秋平自然欣然允诺。
在为两个孩子赐名时,雨秋平着实矛盾了一会。他本想把自己的“平”字也赐给虎松,可是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让他拥有他历史上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井伊直政”。他征求了穴山直虎的意见,后者表示这个名字很好,她很喜欢,并不介意没有获得雨秋平的赐字。
而对于直江成元丸的元服礼,“平”这个字则自然而然地会出现在名字里。因为当年的直江亲兵卫被雨秋平赐名时,就决定把“平”作为通字给传了下去。雨秋平在斟酌再三后,替成元丸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直江登平”。直江登平在之前的三日町合战里炮击击伤了武田信玄,立下了不世之功,拯救了红叶军全军的性命,一时间他的好运气也被众人传颂。
盛大的元服礼结束后,雨秋平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在那片枫树林前坐了很久很久。竹中重治中间来过一次,想找雨秋平商量将招募训练了几个月的新兵补到三个备队去填补差额的事情,但是在看到雨秋平那样的状态后,自己悄然离开。
雨秋平不知道自己在枫林坐了多久,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难受。每当一片枫叶在秋风裹挟下飘落时,雨秋平就会觉得心里一阵抽痛。看着一片枫叶的飘落,就仿佛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身前消逝一般。
每一个红叶军的士兵,都会拥有一片插在头盔上的纸红叶。而当他牺牲时,雨秋平则会把那片纸红叶取下,好好的保存起来。每当夜深人静睡不着时,雨秋平常常会从屋内起身,踱步到存放纸红叶的屋子,就坐在那些红叶边,陪他们絮絮叨叨地说这话。
可是转眼间,那屋子里的纸红叶已经堆得像小山一样高。雨秋平坐在枫林里,坐在落叶上,就仿佛坐在自己无数部下的尸山血海上一样。他已经把多少人送入地狱了?他已经害得多少片红叶从枝头飘零了?会不会一朝一日,这枫林里所有的枫树上都挂满了红叶军阵亡者的木牌,这枫林里所有的枫叶加起来都没有雨秋平那间屋子里的纸红叶多?
天逐渐黑了,秋日的冷风吹得雨秋平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肩上忽然传来一阵温暖。雨秋平一愣,发现一件毛毯已经被披在了身上。
“谢谢龙子。”刚回过神来的他笑着随口答道,“是不是该吃…”
然而,话说到一半,雨秋平
脸上的笑容却忽然僵住。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愣愣地转过身来,发现站在身后的已经不是那个乖巧粘人的小姑娘,而是森兰丸。
悲痛突如其来的袭击了他,瓦解了他心底的防线。雨秋平只觉得心中最柔软的角落骤然崩塌,让他几乎无法克制地瞬间放声痛哭。森兰丸给吓了一跳,匆匆地跑回了枫叶山城,把今川枫叫了过来。
等到今川枫赶到时,雨秋平已经哭得流不出眼泪了,他原以为他已经从那么多人的离世里走了出来,可是现在却发现他根本办不到。
“平。”今川枫看着雨秋平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双眸含泪,她走到雨秋平身边,陪着他一起在落叶上坐下,轻轻搂住了他,低声道:“振作一点。”
“这让我怎么振作啊!”雨秋平的音调骤然提高,又忽然间滑落到几乎听不清,“你说我这么多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我总以为自己是穿越者,我有着常人没有的本事,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些什么。所以我一直奋斗,一直努力。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你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雨秋平惨笑着连连用手锤着地面,“我的兄弟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康庄死了,朝比奈大哥死了,竹千代背叛了我已经绝交了,现在长政也不再了;待我最好的长辈们也是,家督殿下死于非命,濑名殿下为我切腹而死,森前辈也为了保护我战死了;还有我亲近的人,我那么多的部下,还有龙子,他们一个个地离我而去。当我回过身来时,身后的纸红叶已经数不清了…”
“可是我又得到了什么?我在这个世界拼搏了十五年又获得了什么?”雨秋平自嘲般地冷笑了一声,颓唐地摇了摇头,“封地?官职?权力?地位?金钱?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啊,我要这些干什么啊!我不断失去我所珍视的,换来我不在乎的,我这么多年到底在拼什么?我为什么要拼下去?荒唐啊哈哈哈哈哈…”
“平,你不是在为了结束治乱循环,为了给天下万民开创太平盛世而奋斗吗?”今川枫看到雨秋平整个样子,心里十分难受,低声提醒道,试图让他振作起来,“这不是你和家督殿下、濑名殿下承诺好的,和竹中大人还有浅井殿下约定好的梦想吗?你不是一直在为了这个奋斗吗?哪里像你说的那般不堪!”
“太平盛世也是日本的太平盛世啊,可我是个汉人啊!”雨秋平听到这里,自己仿佛忽然想通了一般,用无比懊丧不解的语气叹道,不知道是在向今川枫说,还是向自己说,“我是汉人,说到底,日本的太平盛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啊?我为日本创造太平盛世,让百姓长治久安,让国家的实力节节攀升,再为日本练出不世强军。然后呢?然后等着变强的日本用我创立的军队去入侵我的祖国吗?”
“不会这样的…”今川枫见状匆忙反驳,却被雨秋平直接打
断道:“怎么就不会了!你不是看过我写下来的前世历史吗!在前世的历史上,日本不知道多少次动过侵略中国的念头,战争给中国带来了地狱般的灾难啊!我现在做的不就是在助纣为虐吗?不就是让那侵略变得更猛烈吗?我这样是要成为中国的千古罪人啊,是要遗臭万年的啊!”
“所以我这么多年都是在图什么?”雨秋平说完了好长一段话,转过身来,抬起头,望着满天星斗,“我不断努力,不断不断拼搏,不断失去我所珍视的的人,不断获得我所不在乎的功名利禄,直到最后给自己的民族带来无限的灾难?老天让我穿越,就是要看笑话的吗?”
雨秋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川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她只是陪着雨秋平静静地坐在枫树下,和他一起看着枫叶在秋风中飞舞,一如两人初见时那样。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秋平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他在过去也曾经迷茫,也曾经疑惑过自己作为一个汉人,在日本这么拼究竟是为了什么?每当他想起这个注定无法解决的疑惑时,他总是强迫着自己投入到工作里来逃避。
可是这一次,他不打算再逃避了,他想把事情给想想清楚。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他可以忍受失去,但他不能忍受毫无意义的失去。如果他想不明白,他继续这样的武家生活是为了什么,那他就再也没有勇气把他的部下们带到战场上牺牲了。如果我连自己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理由让部下为此牺牲?
“平,要不你回家看看?”
忽然间,今川枫没来由地开口,打断了雨秋平的思绪。
“回骏河吗?武田家的忍者恐怕都等着报仇呢吧?”雨秋平闻言一笑,“哪有可能啊?”
“不,我是说让你回家。”今川枫温柔地摇了摇头,侧过身来,凝视着雨秋平的双眸,“回你的家乡。”
“你是说…”雨秋平闻言一愣,记忆深处的那个地方已经显得有些陌生了,“回中国?”
“是啊,回国看看,说不定就能解开心里的疑惑了,因为我也帮不上你什么。”今川枫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的眼泪,低声道,“回家去看看,说不定能明白些什么。”
“我走了,雨秋家怎么办?”雨秋平不得不说,今川枫的提议很有诱惑力,让他一时间恨不得立刻就插上翅膀飞回去。可是,现实的羁绊让他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三好家和本愿寺都是敌对,红叶军又正在重建阶段,我哪里抽得开身?”
“交给我们你还不放心吗?”今川枫摇了摇头,“有我在,有你的五兵卫在,我们可以应付的过来的。比起这几个月雨秋家的困境,你的心结才是更重要的。如果你调整不过来,以后雨秋家也走不远的。”
“去吧,回家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