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九十六章 另辟
天正七年(1579)11月20日,织田军发起了对石山御坊本城的第一次进攻。猛烈的炮火下,辅兵们一人背着一个沙袋,开始朝着护城河冲去。
下间赖廉此刻正在石山御坊的北城城墙上,抵挡着织田军的攻击。
“不要怕,不要怕,起身开枪!”一轮炮击后,下间赖廉立刻招呼着僧兵们举起铁炮射击,“他们两轮炮击之间至少有200个呼吸,来得及我们开两枪了!打!”
铁炮手们反身站起,举起铁炮就对着城下毫无掩护的辅兵们射击。辅兵们被乱枪打倒在地,原本背着的沙袋也掉在了尸体边。
下间赖廉射击了两轮后,立刻蹲下躲到了墙垛后,果然,没过多久,织田家的火炮队就开火了。不过,他们的准星非常糟糕,只有几枚炮弹打到了城头,立刻就砸死了十几个信徒。
然而,在一片血泊里,幸存的信徒们的战意仍然非常高涨。他们吟诵着佛号,用手里劣质的武器——软弓、标枪、石块,拼命地攻击着城下那些试图填平护城河的辅兵。哪怕织田家的火炮和铁炮一刻不停地攻击着他们,哪怕他们一刻不停地再牺牲,却没有人停下。
“打他们的铁炮手。”下间赖廉朝着手下们吩咐道。随后,再下一轮炮击的间歇中,本愿寺的铁炮队纷纷瞄准了城下几处聚集的织田家铁炮队。齐射过后,织田家最前方的几处铁炮阵线立刻损失惨重。
“你们别急着攻击城头那些杂兵,等着他们铁炮手起来再射,也打他们的铁炮手!”前线的佐胁良之也看出了下间赖廉的把戏,不过这也是守城方必然的优势。守城方的铁炮手可以突然进行射击,但攻城一方却不知道守城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探出城墙,因此难以瞄准。
然而,当织田家的铁炮手停止了攻击后,石山御坊城头的信徒们立刻没了压力,疯了一样地攻击着织田家的辅兵,大量的辅兵倒在了距离护城河十几步外的地方,辅兵队的士气开始瓦解。
“那些人是真的不怕死。”佐胁良之狠狠地骂了一句,织田家的火炮一直在射击城头,可是那些信徒却一刻不退。虽然他们这样不知道寻找掩体的打法造成了巨大伤亡,但是织田家的辅兵同样损失惨重。奋战了一个时辰,仍然没能把几袋沙袋扔进护城河。可是信徒的士气仍然高昂,但织田家的辅兵却快忍受不了伤亡了。
下间赖廉看着北边的战况基本稳定了,立刻就猫着腰一路下了城,跑到了靠海的西城墙上去视察。一来到西城,下间赖廉就看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这里的火炮射击间隔比北城的短了一倍还多,而且妥善地分布了攻击顺序和攻击位置,导致每一段城头都一刻不停地覆盖在炮火下。红叶舰队这恐怖的火力让下间赖廉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情况下,本愿寺的铁炮手很难站起来射击,只能通过数目相当有限的射击孔来攻击敌方的辅兵。不过,信徒们却依旧狂
热,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信徒被火炮轰死,但是他们还是不停地起身攻击,让红叶军的辅兵付出了相当大的伤亡,填平护城河的进展也非常缓慢。
下间赖廉又绕到南城,惊蛰备的炮火同样猛烈。但是悍不畏死的信徒让冲到护城河边的辅兵哪怕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却始终无法完成作业。等到夕阳西下时,织田军不得不从各线撤离。而石山御坊城头的信徒们,则齐声吟诵起了佛号,庆祝着胜利。
傍晚的织田家评定会议上,气氛稍微有些压抑,只有森长可一人依旧是斗志昂扬。今天的各条战线上,就属森长可取得的进展最大了。红叶军由于雨秋平担心伤亡数字而没有出全力,但是森长可可是率部豁出去去打了。他自己的左肩上现在也缠着绷带,据森可隆说,是被流矢射中了。可是森长可根本没当回事,在战场上掰断了箭杆就继续带着人突进,收兵了之后才包扎的。
“伤亡太大了,不能再这样打下去。”雨秋平率先开口,说出了不少人都想说的话。
“我们死一个,他们要死俩。等我们把护城河填平了,我们死一个他们就要死四五个了。”森长可满不在乎地双手抱胸,身体往后靠着,随意地摇晃着马札。
“这样伤亡还不大吗?”雨秋平摇了摇头,“城里有10万多人,你要这样换,我们也要交待几万人。”
“今天一天就伤亡了一千多…”堀秀政同样站出来给雨秋平说话,“在下也觉得伤亡太大了,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虽然主公第一次围攻石山御坊时也是这么动手的,但当时石山御坊里可没有这么多的铁炮,护城河也比现在窄不少。现在…或许该找更好的办法了。”
“也许可以长期围城。”雨秋平提出了一个观点,“我们已经把石山御坊的水陆交通全部封锁了,10万多人每天的消耗都数不尽,他们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我们倒是可以,您有那时间吗?”森长可用挖苦的语气讥讽道,“你还剩多少天?90天?”
“主公不会真的按照这100天来算吧?”一旁的池田恒兴忍不住抱怨道,“哪有这样搞自己大将的?这不等于在鼓励本愿寺,告诉他们撑住100天就解放了吗?”
“以主公的性子,还真不好说啊。”佐胁良之十分担忧地看着雨秋平,“红叶之前得罪了主公好几次,主公估计巴不得收拾红叶殿下呢…佐久间殿下被追放前,谁能想到主公居然把方面重臣说一撸到底就一撸到底了呢?红叶还是小心点吧。”
“你说的也是…”雨秋平有些犯怵地揉了揉脸颊,织田信长的那道死命令直接把雨秋平最稳妥的落城方法给否了。
“所以嘛,继续打就完了。”森长可抬起手来一拍桌案,“你要是舍不得人不敢打,你把全军的大筒队都聚集在一起给我掩护,我来冲就完事了!反正你雨秋红叶,遇到要冲的时候,永远是
等别人先冲,自己再跑的!”
“不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大没小呢?”池田恒兴恼了,用更大的力度拍了一下桌案,指着森长可道,“森前辈那么多好,你就只学到冲锋陷阵?”
“那你们倒是想办法出来啊,想出100天内不付出大伤亡就打下城的办法来啊,想不出你说啥?倚老卖老!”森长可不屑地哼了一声,“干啥啥不行,装逼第一名。尾张逼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
“你他娘!”池田恒兴见状就要发作,好不容易才给佐胁良之拉了下来。雨秋平深深地扶额,有这森长可在的地方,想要太太平平开完一场评定会议比登天还难啊。也不知道织田信长那暴脾气,之前是怎么忍森长可的。
“我要是能想出办法,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雨秋平把双手平按在桌案上,盯着森长可道。
“你说?”森长可一脸不相信地接受了挑战。
“以后开评定会议,不准你这样目无纪律。”
天正七年(1579)11月21日清晨,南城城头的下间赖廉忽然发现南城城外有了奇怪的动静。他定睛去看,发现红叶军似乎正在大规模地进行土方作业。
“这是要土龙攻吗?”下间赖廉见状一愣,随后低头看了眼护城河,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护城河还在这呢,他们怎么挖地道进来?”
然而他看了一会就发现不对,红叶军并不是在进行土龙攻——土龙攻都是要挖地道的,可是红叶军挖的沟壑上方却是开口露天的。
“这是在这里挖战壕吗?”下间赖廉再次被红叶军的举动给搞蒙了,“可是为什么要斜着挖?这是要挖出一个‘之’字形来了吗?”
下间赖廉不知道,雨秋平已经抽调了各个备队里全部的工兵,组建了一支临时工兵大队,正在进行战壕的挖掘。他们早就规划好了图纸,以多个巨大的“之”字形战后来接近城墙。“之”字的起点位于铁炮射程之外的城下町,挖出的战壕也几乎与城墙平行——不过有着微小的倾斜角。就是靠着这个倾斜角,挖掘的进度得以慢慢地向城墙靠近。
“开火,打他们。”虽然下间赖廉不明白红叶军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但是本能还是告诉他不可轻敌。然而,城上的铁炮手根本没有射击角度,躲在战壕里的工兵只要半蹲着身子,铁炮手就完全打不到他们。
“这…”下间赖廉一时有些懵,这个征战多年的宿将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红叶军诡异的土方作业。他又掉了弓箭手过来,试图用抛射来射入壕沟内,可是这对箭术的要求实在是太高,射击了半天也只有一两支箭落入了壕沟,没有造成任何伤亡。
下间赖廉不知所错地看着红叶军——红叶军的火炮甚至没有轰击城头来掩护工兵的意思,这说明他们觉得城头那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并不需要掩护。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九十七章 蹊径
红叶军的预料并没有错,城头的本愿寺军真的攻击不到壕沟里的工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缓缓推进。红叶军的工兵队在石山御坊南门外到城下町之间的平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连续的大斜线,在傍晚时分已经挖完了大半的路程。
天正七年(1579)11月22日清晨,红叶军工兵队再次开始了作业,逐渐把战壕挖到了石山御坊护城河外。在这里,射击角度已经很大了,开始有一些稍微直起腰来的工兵会被城头的铁炮和弓箭手击中。于是,红叶军的炮组再次发起了火力压制,用凶猛的炮火打得石山御坊的铁炮手不敢还手。
终于,红叶军工兵队把折线战壕挖到了护城河边。下间赖廉看着红叶军的工兵们一通忙活,随后纷纷从战壕里撤了出来。
“殿下,火药已经安置好了。”工兵队的临时负责人大盐中三郎向等在城下町的本阵里的雨秋平行了个军礼。
“引线呢?”雨秋平问道。
“殿下放心,也布置好了。”大盐中三郎一丝不苟地答道,“我们用一条超长的干燥草绳当引线,在绳子周围和上面洒满了火药和硫磺。外面再裹上棉布,刷上油。只要这头一点燃,很快就能烧到火药那里去。”
“人员撤出完毕了吗?”雨秋平是看过工兵队的那根导火索实验的,确实是做到了尽善尽美。
“完毕了。”大盐中三郎再次点了点头。
“那就点火吧。”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打算看看自己设计的战术效果如何。他把战壕一直挖到了护城河边,然后在坑道的终点放了一堆火药,打算点燃那堆火药,把护城河和坑道之间的泥土炸开,从而让护城河的水顺着坑道一路流出来,排入附近的河流。
引线被点燃了,事实证明这种导火索的效果确实很不错,火光顺着导火索一路烧了过去,很快就烧到了护城河边。城上的本愿寺军似乎察觉到了红叶军想干什么,一个个紧张地扒在城墙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城下的动静。
火药被引燃了,发出了一声轰鸣,硝烟在坑道末端腾起,遮蔽了视野。然而,雨秋平设想中的护城河的河水滚滚涌入坑道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显然那堆火药没能炸开泥土。
“什么情况?”雨秋平见状一愣,“明明放了10大袋火药呢啊?”
“你们在坑道和护城河之间留的泥土间隔是一米吗?”雨秋平诧异地向大盐中三郎问道,“为什么那么多火药还炸不开?”
“是一米,甚至还不到一米的土。这…在下也不知晓。”大盐中三郎也是不知所错地摇了摇头,“火药都把坑道末端快堆满了呀,为什么还是炸不开。”
于是,红叶军又尝试了第二轮。这一次,他们又把坑道和护城河的间隔刨掉了半米,并且在那里放上了20袋火药,再次费了很大的力气弄了条导火线——结果又是请敌我两军看了次烟花,毫无效果。
看到这样的状况,石山御坊城头不禁爆发出哄笑声,连不少织田家的友军也乐了,森长可更是在哪里笑得合不拢嘴,“这就是那雨秋红叶想出的办法?”
“那雨秋红叶真是异想天开。”城头的下间赖廉算是看明白了雨秋平的打法,“你指望火药能把土炸开?那玩意的力气最多也就是把个铁球从大筒里推出来罢了,你把它当冲城锤用呢?你再放多少袋火药也没用!”
“殿下,我就和您说了吧,火药那玩意根本不顶用。”御前崎仲秀见状也忍不住在雨秋平身旁奚落道,“您把它想得多神啊?我们都和你说了没用,你非要拿他炸土,哪里炸得动?”
“不应该啊。”雨秋平有些头疼地挠了挠脑袋,“虽然黑火药肯定不如黄火药,但是这…爆破总应该行啊,怎么会连半米的土都炸不开呢?”
“好了大人,别耽误事了。”前田庆次笑着拍了拍手,“找个敢死的,冲过去把那块土直接挖开,水不就出来了吗?干嘛花里胡哨的一定要用火药炸?我们可不想再看一次烟花了。”
“好吧好吧。”雨秋平有些气恼地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见鬼了,我的物理啊…”
雨秋平执着于火药的闹剧结束后,红叶军的土方工事也终于展现出了效果。护城河与壕沟被打通,而刻意按照微妙斜度挖的壕沟则成了排水渠,护城河里的水汹涌地涌入了壕沟,被排入了附近的河川里。石山御坊的护城河不久后变成了一道干壕。
之后,雨秋平安排辅兵在战壕里排起了长队,接力将沙袋从后往前送,扔入石山御坊的干壕内。同时,还派人跑到干壕内,转送沙袋,让沙袋能够在干壕内铺平。这里是石山御坊上方的攻击死角,无论是弓箭还是铁炮,都无可奈何。有些信徒试图用檑木和滚石往下砸,可是这些物体非但很难砸到人,反倒是帮着织田军的辅兵在填平壕沟。而其他织田军各部也有样学样,开始挖掘壕沟来让辅兵去填平干壕。
天正七年(1579)11月24日,石山御坊城门外的数段护城壕已经全部被填平。当晚,织田家的评定会议上。
所有的织田家要员都跟着雨秋平来到了一处桌子旁,桌子上是一个巨大的沙盘。参谋部根据军情司的观测和鸦潜伏进城里的内线提供的情报,几乎还原了整个石山御坊的模型。四之丸、三之丸、二之丸、本丸、佛堂,各式各样的回廊、内门、橹,甚至连射击孔和城内屋敷的布局都被还原了出来。这精美程度,和后世房地产公司的展示模型不相多让。
“我的天呐?”池田恒兴见状就忍不住惊呼道。他三两步地从人群中跑出,趴在沙盘边上,把脸快凑到那个石山御坊的模型上了,在那里仔细地端详。光看还不得劲,他还伸出手在那做工精巧的佛堂和那些橹上轻轻摸了摸。
“你这参谋部里连有做雕刻的人都有吗?”佐
胁良之看着那模型也是赞不绝口,绕着圈打量模型的每一个细节,“天呐,这也太细致了吧,计划把整个城缩小了一百倍放在我们面前啊!”
“我说红叶,这仗打完,你把这城送我行不?”池田恒兴忽然凑到了雨秋平的身边,讨好地笑着,“怎么样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雨秋平被池田恒兴的样子给逗乐了,“行,给你给你,我让我的参谋再给你做个枫叶山城,好不好?”
“就等你这句话呢,够哥们!”池田恒兴在雨秋平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兴高采烈地站回了自己该站的地方。
“有了这模型,打巷战的时候也不会两眼一抹黑,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了。”堀秀政显然比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这俩活宝要专业得多,“以往攻城,最怕的就是不知道哪里可以伏兵,哪里会有射击孔。有了这个模型,一切都一目了然。”
“是,但是看过了模型后,我反而更头大了。”雨秋平指了指四之丸和三之丸之间的构造,“这石山御坊修得好精巧。如果是蚁附登城的话,一旦爬上四之丸城墙,立刻就会迎面遇到一大排三之丸的射击孔和铁炮橹,登城的部队肯定会遭遇损失。而且城池里的拐弯太多,很适合铁炮在高处射击。如果要强攻的话,死伤会非常大。”
“死伤大就不打了吗?”森长可不屑地哼道,“这算什么嘛。”
“我的建议是,用红叶军的镔铁冲车来把城门撞开,之后再直接进入四之丸城墙后的几排武家屋敷。攻下那几排屋敷后,就有了躲避铁炮射击的据点,再想办法推进。”雨秋平没有理会森长可,而是对着桌案上的模型解释道,“方法有点笨,但是一力破百巧。咱们有绝对火力优势,可以掩护冲车。”
“哪有这么攻城的,之前看你打支城也很费力,磨磨唧唧,准备了半天,像蜗牛爬一样往城里拱。”森长可忍不住了,对着雨秋平大发牢骚,“叫你这么攻城,不是要猴年马月?填个护城河就四五天,打个城门再撞个四五天?然后一个街巷一个街巷这样磨过去?100天你都打不下石山御坊。‘雨秋兵法,绝对防御’,原来是说你不会进攻的意思啊!”
“长可,安静。”雨秋平停了下来,对森长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认赌服输哦。我可是把护城河给解决了,你也不能再在军议上乱来了。”
“切。”森长可冷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但还是照办了,不再插嘴。
“我承认,我在进攻上确实没什么出彩的地方。”雨秋平老实地点了点头,“不过此役我们暂时时间还算充足,弹药粮草也不缺。如果慢慢打能少死点人,我还是愿意慢慢来的,你们说呢?”
“红叶殿下所言甚是。”堀秀政见森长可依旧不服气,扭过头不说话,于是自己出来打圆场道,“红叶殿下是前辈,也是总指挥,我们这一仗自然都听您的。”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九十八章 绝壁
天正七年(1579)11月25日清晨,红叶军的镔铁冲车被辅兵们推着冲向了城门。城外的火炮都已经准备就绪,一旦城头的本愿寺军露头攻击冲车,他们就会用猛烈的炮火掩护己方部队。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这次的冲车行进得非常顺利,一直到了城下都没有人干扰。雨秋平有些诧异地看着城头,之前攻打支城的时候,那些信徒都会不要命地攻击冲车,怎么这次开始打本城了他们却哑火了?
当镔铁冲车靠到城门前,开始前后用那巨大的冲城锤撞击城门时,雨秋平心中的不解也上升到了顶点。莫非本愿寺军在城门内埋伏了人,就等着织田军从城门冲进去?他们是不是不知道,我们已经对石山御坊城内的构造了如指掌了?
然而事实证明,雨秋平想多了。
各个城门口的冲车在撞击了一会儿后,都或早或晚地发现了问题。他们纷纷停下了各自的行动,缓缓从城下撤出,随后派人来到本阵这里报信。
“你说什么?”雨秋平听到消息后却有些难以置信,“石山御坊的门被堵死了?”
“是的殿下。”负责率领冲车的辅兵队长肯定地道,“撞击起来的声音不对,城门后面是实心的,估计已经被人用砖头砌了好几层石墙吧,根本撞不动的。”
“自己堵城门?”福泽谕楠被石山御坊的行为弄得不知所措,“除非是完全没有野战出击的能力,不然哪个守城方会自己堵门的?这不是自断双臂吗?这些可好,我们本来还担心石山御坊里的僧兵反击呢。”
在守城战中,城门是守城方最大的武器。因为守城方能够居高临下地俯瞰战场,攻城方的一切举动都暴露在守城方眼里,很容易发现攻城方阵型的问题。而守城方则可以在攻城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城内进行内线机动,突然出城来打击攻城方。攻城方因此也必须处处谨慎,生怕被守城方抓到破绽。
如果他们自己把城门堵了…那织田军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但这对雨秋平而言,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但如果他们把城门都堵住了,我们想破城岂不是只剩两条路了。”雨秋平抿着嘴看了眼石山御坊,“要么挖地道土龙攻,要么就是架设云梯蚁附登城了…”
这个时代的土龙攻分为两种:一种是挖一条非常宽敞的地道,从城外直通对方城内,让士兵从地底下钻过去。不过这种土龙攻难度很高,必须要打一条够宽、够结实、透气够好的地道。可是这样的大规模土方作业很容易被对方发现,应对的方式也非常简单。只需要准备一个蓄水池,或者准备一堆柴火,往坑道里灌水或者熏烟就可以了。另一种土龙攻,则是把地道挖到墙基下方,用木头填充原来泥土的位置。随后撤出人员,点燃木材,木头烧坏后,上方的城墙就会塌陷。这种土龙攻耗时虽然少一点,但一般也要十天以上
。守城方一旦发现,应对方式也不难。只需要在城内修一道内城,把将要塌陷的城墙围起来;或者就是跟应对第一种土龙攻一样,准备一个蓄水沟,也往对方的坑道那边挖,在对方要点火之前往里面灌水就可以。
总体而言,土龙攻在绝大多数场合绝不是一个合理的攻城方式,成功率也不高。特别是面对石山御坊这样人力充足的巨城,更是没有希望。于是,摆在织田军面前似乎就只有一条路了——也是雨秋平最想避免的——蚁附登城。
这时,石山御坊城头的一向宗信徒在看到冲车狼狈不堪地从城下离开后,已经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哄笑声,言语中满是对织田军和雨秋平的讥讽。
“殿下,森大人请战。”片刻后,森长可的传令兵就来到了本阵。前后脚抵达的,还有池田恒兴、佐胁良之、中村一氏、山内一丰的请战要求。最后,连堀秀政都送来了请战书。
“早打晚打都是打。为将者,士气为先。遭到这样的奚落,若是己方无能为力,士气就要堕了。哪怕打输了,也不能不打。”雨秋平理解织田家众将的请战,微微叹了口气,下令道,“打吧,打一天试试看。千万注意,登上四之丸城墙后小心三之丸的射击孔。”
“可把我给憋坏了。”森长可终于得到了雨秋平许可进攻的命令,立刻张开双臂,兴奋地大吼道,“儿郎们,跟我上,咱们这就给那个‘绝对防御’看看,什么叫做‘绝对进攻!’”
森长可在得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率领森军向着石山御坊东城发动猛攻。他自己用一只手就扛着普通辅兵民夫用双手加肩膀才能扛得动的云梯,带着一队辅兵扛着云梯向城墙冲去。他自己把人间无骨背在背上,左手则拿着一面大盾。挡着向自己射来的弹丸、羽箭、标枪和石块。
身后的大筒阵地上,织田家的大筒也在不断开火,掩护己方的突击部队。城头的铁炮射击不是很频繁,基本都是在大筒开火的间隙射击的。可是羽箭、标枪和石块却从没有停过,片刻不歇地倾泻火力。森长可明白,那些信徒肯定又无视了炮火的伤亡,争先恐后地向城外攻击,巴不得被炮火打死,就可以往生净土了。
“赶着投胎嘛,本大爷刚好送你们一程。”森长可感到自己的盾牌上又结结实实地插上了三四支羽箭,脸也被石块给打了一下,眼角的血流到了嘴里,却让森长可更加兴奋,“来来来!”
不断有辅兵被击倒,又不断有人补上来。森长可自己脚边落满了羽箭和碎石,还有两把标枪插在了云梯上,更是有几颗弹丸险些击中了森长可,但他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云梯走走停停,终于冲到了石山御坊城下。
“翻翻翻,把云梯架上去!”眼看着位置到了,森长可立刻回头招呼着身后的辅兵们。在回头的那一刻,他却愣了一下。他自己一直冲在最前面,不知道后面的
情况。他这一回头才好,发现后面的平地上已经是尸横遍野,全是被石山御坊城头的攻击给放倒的织田军,好一副修罗场的景象。
“娘的。”森长可嘴里笑骂了一声,随后跟周围的辅兵一起使劲翻转云梯。然而,他们这队冲在最前面的云梯队显然吸引了城头的注意力,飞蝗般的羽箭、标枪,暴雨般的弹丸、碎石朝他们招呼过来。一时间,扛着云梯的辅兵几乎尽数倒下,只剩下森长可和他周围的两人。而这时,云梯才抬起来60度左右,没能到90度,眼看着就要向着地面坠去。
“给老子挺——住!”森长可见状大喝一声,双脚猛地蹬地,使出浑身上下的力气,将云梯狠狠向上掰去。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额头和脖颈都是青筋暴起。大吼声中,那摇摇欲坠的云梯居然硬生生被森长可掰了过来,狠狠地向城头砸去。
“推下去,推下去!”城头立刻响起了高呼声,森长可也不含糊,立刻拿着盾就跳上了云梯,压稳了重量,飞快地向上爬去。森长可的英勇鼓舞了整个东城织田军的士气,大家都是高呼着冲向了城墙,把一架架云梯搭在了城头。
森长可身先士卒,率先爬上城墙,拔出人间无骨就是一个横扫。然而,在他连续扫倒两个人后,第三个被他打中的信徒却硬生生抱住了他的十文字枪。即使胸口已经被十文字枪的左枪尖穿透,那个信徒却是紧紧抱着不撒手。森长可定睛一看,发现那信徒居然是个发鬓斑白的老婆婆。
森长可猛地使劲,好不容易才把人间无骨拔了出来,但是却已经失去了动作的连贯。边上七八个信徒仿佛看到了地上有金银珠宝一样,一窝蜂地冲向了这个凶神恶煞的浴血武士。森长可用人间无骨左扫右挡,但是那些信徒根本不怕死,迎着人间无骨的枪尖就上,抱住枪尖后哪怕被刺得血肉模糊也不撒手。剩下的人冲上来就用刀、锄头、锤子等各式各样的武器围殴森长可,森长可拔不出枪,只得用手脚应付。然而不久后,他的脚居然被一个倒在地上没死透的信徒给死死抱住。森长可连着踢了两脚,把他的牙齿踢落了一地,可那人就是不松开,甚至用豁了口的嘴去狠狠地腰森长可的靴子。而这时,正面有一个拿着棒子的信徒冲了过来。森长可左手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但是有一个信徒一把扑上了森长可的左手,拉着不让他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两个侍卫也登上了城,好不容易才给森长可解了围。其中一个侍卫一个不留神,就被一个信徒抱住腰给一起撞下了城墙。那些信徒丝毫看不见城头的尸山血海,就是一个劲地朝着织田家登城的武士足轻杀去。他们一个个高呼着佛号,不求生,只求死,拼劲全力地想用自己的命去换掉织田军的人。在石山御坊这座圣城的城头,织田军遭遇了比进攻支城岩砦时猛烈十倍的抵抗。每一个人都仿佛深陷泥沼,寸步难行。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九十九章 叹息
天正七年(1579)11月25日傍晚,织田军收兵时,仍然没有人突破四之丸的城头。在信徒们的佛号声、欢呼声和嬉笑声中,织田军从城头狼狈撤离。
仅仅一天,织田军上下就付出了将近3000人的伤亡。而本愿寺军的伤亡估计更夸张,因为那不要命的打法,以及完全不躲避织田军炮火的行为,让本愿寺军估计倒下了5000人——守城一方的交换比居然如此糟糕,可见信徒们的抵抗有多么疯狂。
“不准再蚁附登城了,无论是哪一部都不可以。”
当晚的评定会议上,刚刚看完伤亡报道的雨秋平阴沉着脸道,“总共70000人,一天伤亡3000,还能打20天?这下可好,100天都等不到了。”
“那些秃驴估计被我们杀掉五六千呢,这样耗下去先跨的是他们。”佐胁良之今天在指挥时右手还被标枪打伤了,现在正缠着绷带,同样一肚子怨气。
“藤八,我和你说,这样换下去先跨的反而是我们。”雨秋平坐了下来,神色严峻地道,“你们没注意到吗,冲在前面送死换命的都是那些信徒,本愿寺的僧兵反倒伤亡很小,躲得好好的。那些信徒一个个都不怕死,死了多少士气都没事,第二天依旧顶在前面。咱们的兵可不是信徒,要是在攻城里伤亡三四成,如何还打得下去?”
“我可去他娘的这帮狗屎和尚!我问候他们……”雨秋平说着说着,忽然暴起了粗口,让众人都是一惊,森长可尤其意外。一直以来,雨秋平的形象都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儒将,可是现在口吐纷纷得却比森长可这个爱骂人的还难听。
“忽悠无辜百姓顶在前面换命,他们自己拿着把铁炮躲到后面,倒是真的会玩啊?”雨秋平越骂越是生气,已经不再说日语,而是用骂人更加便利的汉语破口大骂道,“不剃度,不戒酒,不斋戒,娶妻生子,拿着那些穷苦百姓辛辛苦苦几年省吃俭用供上的献金去大鱼大肉,各个吃的膘肥体胖。真的有事了还让信徒顶在前面自己拿铁炮,我可透他们祖宗十八代!娘的…一向宗,净土真宗,我透!”
见到雨秋平如此震怒,营寨内的众人一时失语。森长可听了半天,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道,“死得又不是咱的人,是那帮叛贼,你有什么好这么生气的?”
“死谁的人都是人,人就是人!”雨秋平没好气地看了眼森长可,斩钉截铁地对着众人道,“明天开始,不准蚁附登城,谁也不准擅自出战!死太多人了…一天在这城头就伤亡了一万人啊,咱们的伤兵还有的救治,城内的信徒要是伤了估计都没人管他们。哦,或许有人管?来几个酒肉和尚在边上念几句经文,就算是超度了?就算是去净土了?我去他丫的!”
“那怎么办,不让我们登城了,那这石山御坊总要打下来的吧。”池田恒兴在一旁开口道,“红叶你可是被下了死命令的。”
“用炮轰。”雨秋平神色一狠,沉声道,“明天把所有的炮都调到西城去,配合红叶舰队的舰炮一起轰城!”
“以我们火炮的威力,估计难以对石山御坊这样坚城的城墙有所损害。”竹中重治也低声劝谏道,“将不因怒而兴兵。”
“那也打打看,我还不信了。”雨秋平一意孤行地摇了摇头。
天正七年(1579)11月26日上午,石山御坊西门外。
织田军集结了他们全部的火炮,包括了陆战炮和舰炮,总计大大小小两百余门大小口径的火炮,对着石山御坊进行了空前绝后的狂轰乱炸,比之前红叶舰队炮击萨摩内城还要壮观。整片石山御坊西边的陆地和海面上满是硝烟和火药味,石山御坊的城头更是一刻都没有安静过,炮弹如雨点般地落下,硝烟里混杂着残躯断臂和碎石尘土,盘踞在石山御坊城头久久不去。
大炮的轰鸣声和城头的撞击声与碎裂声大到连站在一起的人都要靠喊才能彼此交流,而原本还在城头戍守的信徒和僧兵们也没有一个敢起身,全部老实地趴在墙砖上。一旦有一颗炮弹刚好落上城墙,瞬间就会带走十几个乃至几十个人命。
炮击过后,西面城墙上布满了深浅不定的凹坑,西城的城门也被轰烂,露出了背后堵死的砖墙。城头的墙垛残缺不堪,翻倒了一大半,西城后的城楼、橹、射击孔等城防设施更是尽数被摧毁。鲜血在城墙上流淌,从墙垛的缺口处淌下城来。
然而,黑色火药驱动下的实心炮弹终究威力有限。一整天的高强度射击消耗了大量的弹药储备,可最终石山御坊的西城城墙主体依旧屹立在这里。竹中重治说得没错,以火炮的威力,难以对石山御坊这样坚城的城墙造成有效损害。即使已经把它达成一座裸城,只要那些悍不畏死的信徒还在,织田军依旧寸步难行。
伴随着炮击的结束,西城城头再次响起了整齐的佛号声,仿佛在嘲笑织田军的无能。
每天晚上例行的织田家评定会议上,今天的气氛格外压抑。大家都是征战多年的宿将,不会看不明白。如果想光靠炮轰就把西城城墙打塌,哪怕把雨秋家和织田家所有的库存弹丸火药都打光也不够,一直打100天说不定才有机会。
“这城墙是真硬啊,嘿嘿…”池田恒兴看帐内气氛太尴尬,开口活跃气氛道,“若是寻常小城,照这个轰法,早就轰塌了。”
“如果石山御坊不是这样的坚城,主家也不会奋战十年还拿它无可奈何了。”堀秀政眉头紧锁,“若不是有百日之限,倒不如真的封锁石山御坊,靠断粮落城。”
“要不我们联名写信给主公,求他撤销百日之限?”佐胁良之笑着提出了个主意,“你们看怎么样?”
“得了吧,你那是要红叶死啊。”池田恒兴又干笑了两声,拍了拍佐胁良之的肩膀道,“我都看的明白啊,现在主公就是看红叶不痛快。你还搞一堆人联名帮红叶?显得主公为难重臣,兔死狐悲?让全天下看笑话?那不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明天再冲一次不就得了。”森长可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
雨秋平,“西城都快给打烂了,就剩一道墙了,明天我们再冲一次,肯定能冲下来。”
见雨秋平还是不说话,森长可便转过身来,对着雨秋平沉声道:“不是我说,这城总要打的是吧,你又不能不打。反正该死的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死,就注定这里要躺下几万人了,你也别在那想了。阴沉这个脸,给谁看啊?你当年和武田信玄、上杉谦信决战时,难道没有下过把部下往火坑里送的命令吗?当时你敢于牺牲,现在怎么不敢了?”
“那两场战役在你们眼里,或许是我赢了。但对我而言,我已经输得一无所有了。”雨秋平终于开口,眼里的悲伤却让大家都是一颤,“你们知道我死了多少弟兄吗?要是让我再选一次,我打死都不想打那两仗。”
“我的天?让你名震天下的两仗你居然不想打?你知道多少武士做梦都在梦到自己击败了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吗?”森长可闻言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雨秋平。
“但是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雨秋平抿了抿嘴,龙子、穴山信实、小幡杰盛、水原子经…无数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回到了眼前。他低下头,沉吟了许久,最终抬起头道:
“明天再打一次试试看…如果不能突破的话,就停止进攻。”
天正七年(1579)11月27日,织田军再次对石山御坊发动了总攻。在损毁严重的西城城墙上,鸣镝备和燎原备的战兵几度几乎占领城墙,但是还是被潮水一般涌来的信徒击退。信徒们念着佛号,不顾一切地冲向红叶军。他们就仿佛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一样,毫不畏惧刀枪剑戟。被枪刺中了就抱住枪,被刀砍总了就拉住刀,倒在地上了就去撕咬拉扯,只剩一口气了也要用头去撞。他们眼里仿佛没有自己的性命,只是单调重复着“攻击”的命令。刀剑、竹枪、锤子、榔头、木棍、鞭子,他们把能找到的一切武器往红叶军身上打去。打不透那盔甲就往缝隙里捅,捅不到就用那沾满鲜血的十指去扯掉红叶军的盔甲,用牙齿和拳头去攻击。但凡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抱着每一个能看到的红叶军一起往城下跳。
而躲在后方的铁炮手,则一刻不停地收割着登上城头的织田军的生命。有那些人肉盾牌在,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压力地瞄准着。各城的城头的血水都已经快要漫过脚踝,可是本愿寺军就是一步不退。拉锯战持续到傍晚,织田军最终还是只能鸣金收兵,无奈从城头撤离。当本愿寺信徒们那熟悉的佛号声再次响起时,织田军的阵线一片沉寂。
是役,织田军付出了近4000人的伤亡,总伤亡人数已经超过一成,却连从城墙上下来摸摸石山御坊的地面都办不到。这样一座坚城,这么多悍不畏死的信徒——或许这真的是无法通过人力攻陷的城池吗?
当晚,雨秋平取消了例行的评定会议,再次下令织田家各部不准出战。他不见任何人,把自己一个人留在了本阵内的一座小土山上,望着满天的星斗。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章 装神
雨秋平比任何人都明白宗教战争的可怕,他在历史书上见过太多狂热的宗教信徒了。这些被信仰武装的战士,哪怕手无寸铁,也经常能让那些武装到牙齿的精兵良将苦不堪言。更别说石山御坊是这样的坚城,而里面又有那么多的铁炮了。
两次攻城战就伤亡了7000人,而本愿寺一方估计也倒下了一倍多的人。数量如此之大的伤亡,是雨秋平打了这么多年仗都很少遇到的。他有些难以忍受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下达一次“攻城”的命令了。
到底该怎么办呢?石山御坊的坚城,净土真宗的信仰,这两个东西合二为一,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想要打下石山御坊,就要解决这两个难题。
雨秋平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山岗上,望着满天的苍穹,记忆也飘得很远。他胡乱地想着这几天的经历,漫无目的。
森长可这孩子怎么这么皮?他是因为父亲的死,心里一直过不去吗?
炮击的时候如果调整一下射击角度,有可能有更好的效果吗?
城内到底是为什么想到要堵城门的?
之前释放俘虏时混进去的鸦的忍者,这几天因为石山御坊戒严也很难传出消息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当时那天挖战壕时,我放在战壕里的火药为啥炸不开那么短短不到半米的坑道呢?
对啊,见鬼了,怎么会炸不开呢?难道爆破必须要用黄色火药吗?没道理吧?两种火药的爆炸原理差不多吧。
黑火药爆炸的原理是什么?火药燃烧放出大量高温气体,由于压力过大引发爆炸?雨秋平隐隐约约记得,他当年在化学课上好像学过这个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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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个吗?数字对吗?雨秋平也记不清了,具体的配平他都已经全还给老师了。但是他还记得,老师当时上课说,1克的黑火药燃烧时就可以产生70到80升的气体,体积膨胀近万倍。在狭小的空间内,气体因为燃烧受热而进一步膨胀,最终会引发爆炸——这也就是铁炮和火炮的驱动原理。靠着燃烧产生气体,气体在膛内膨胀带来的爆炸把弹丸推出。
等等。
雨秋平一下子坐起了身。
狭小空间。
铁炮和火炮能靠火药发射,是因为枪膛和炮膛提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让气体膨胀爆炸。在开火前,还要把火药压压结实,这样能效果更好——也是因为这压缩了空间吗?
所以我的黑火药爆破战壕失败,是因为我把它们堆在了开阔空间里,周围都是空旷的。黑火药燃烧的气体全部散发出去了,因此没能形成大爆炸,也没法炸开坑道。
如果我当时给火药一个密闭空间…比如我打一个洞,把火药塞进去,然后再把洞的这边用砖全部堵上,就像石山御坊堵门那样砌砖墙——不就营造了一个密闭空间了吗?是不是那样的爆破就可以炸开坑道了呢?
等等。
雨秋平霍然起身站了起来。
炸开
的仅仅是坑道吗?
当晚,雨秋平连夜喊醒了工兵队长大盐中三郎,让他立刻去搜寻雨秋平需要的材料。同时,他还和竹中重治与福泽谕楠商量了一番,说服了两人来尝试雨秋平的疯狂计划。
第二天清晨,石山御坊南城外,红叶军的阵地上,一个大型的土木工程正在建设。森长可大清早带着侍卫巡视战场,恰好看到了红叶军阵地上如火如荼开展着的工程,好奇地上前问道。
“这是要干什么?”森长可拉来一个工兵,指着那处工地问道。
“殿下要修个祭坛。”工兵看到是高级武士,老实地禀告道。
“祭坛?”森长可大笑道,“怎么,这雨秋红叶黔驴技穷,想祈求天雷砸塌石山御坊的城墙吗?”
“回大人的话,正是。”工兵再次鞠躬,老实地回答道。
“啊?”森长可闻言一愣,“什么。”
“额…”工兵也有些尴尬,但还是把雨秋平的话复述了一遍,“殿下想要祈求天雷砸塌石山御坊的城墙。”
森长可盯着那个工兵看了几眼,见后者没有改口的意思,勃然大怒地抽了他一嘴巴,直接把工兵给抽翻在地。
“你耍我呢?”森长可直接从刀鞘里把刀抽了出来,怒目圆瞪地对着那个工兵吼道,“耍我好玩吗?”
“没有啊大人,大人!”那个工兵见状吓得腿软,磕头如捣蒜般地请罪,“殿下真的是这么说的!”
“找死。”森长可冷笑了一声,抬手就准备一刀砍了这个工兵。就在这时,一声呵斥在耳边传来。
“住手。”不知何时骑马抵达的雨秋平不容置疑地呵斥道,“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准随意杀人,更何况那是我的部下!”那个工兵一看到雨秋平来了,忙不迭地起身躲到了雨秋平身后。
“那厮说你在修祭坛,要祈求天雷砸塌石山御坊的城墙。”森长可用刀指了指雨秋平身后的那个工兵。
“对,就是我说的。”雨秋平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久后,森长可跟着雨秋平策马来到了祭坛的后方。在巨大的祭坛工地内,暗藏了一个正在开挖的洞穴,已经挖进去不小一段了。
“你要土龙攻?用修祭坛当掩护?”森长可算是明白了雨秋平的意思。
“对。”雨秋平指了指那个洞穴。
“那你不能想个好点的借口来打掩护吗,修个本阵也比修祭坛要好啊,对面会信吗?”森长可又好气又好笑地指了指石山御坊的方向,“你当对面是傻子吗?”
“那些可都是信了净土真宗的信徒啊,他们怎么会不信祭坛?”雨秋平胸有成竹地摇了摇头。
“那些二货信徒自然会信,可是那些秃驴的高层又不是傻子,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土龙攻。”森长可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我不用那些高层信,只要那些信徒相信我在修祭坛就可以了。”雨秋平自信的微笑依旧不改。
“你是真的没辙了吗,想到用土龙攻?还这么大张旗鼓?”森长可已经笑得合
不拢嘴,“对面一眼就看出你是在土龙攻。他们只要慢慢悠悠地挖个水渠,等到十天后你挖到城下了,给你灌个水,你就白忙活了。”
“不用十天,我后天早上就能搞定。”雨秋平对着森长可挑了挑眉毛,随后朝着自己的坑道努了努嘴。森长可定睛一看,才发现雨秋平挖的那个坑道非常狭窄,挖起来自然要快很多。
“你这坑道太窄了。”森长可摇了摇头,用挖苦的语气讥讽道,“无论是派兵进城的土龙攻,还是运木材进去把城基烧塌的土龙攻,都太窄了。人也进不去,木材也不好运,通风也不行。你这就算两天挖过去了,又有什么用?不就相当于多了一条蚯蚓吗?”
“有没有用你后天看看就知道了。”雨秋平脸上那始终不改的自信让森长可有些不解。注意到后者的神态后,雨秋平又给了森长可一个听不懂的解释: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与此同时,石山御坊城头。
“修祭坛?”下间赖廉对雨秋平的行动嗤之以鼻,“谁会在这里修祭坛?这摆明就是要土龙攻啊。安排下去,在四之丸南门内侧开挖一道水渠。”
“是,在下这就去找人。”下间赖廉身边的僧人低声应道。
“不,不用急。”下间赖廉招了招手,把那个僧人喊了回来,“从那个距离开始挖,至少要10天。等他们开始往里面运木桩了再挖都来得及。要是他们挖到一半不挖了,我们这水渠就白搞了。先看看,保险起见,我们五天后再开工。”
一天后,也就是天正七年(1579)11月29日傍晚,雨秋平亲自下到了坑道内,检查最后的部署。红叶军的工兵三班倒连夜赶工,两天就把这条细长的坑道挖到了石山御坊南门下方的城基里。
此刻,工兵们正把雨秋平之前制作的爆破容器送入坑道的终点——那是一个大型木制长方体,面朝上面的一面非常宽,而面朝坑道的这一面则是最小的,这是雨秋平根据压强与压力设置的形状。在这个木箱里,塞满了搅拌均匀的火药和其他爆炸物的混合。鼓鼓囊囊,一点空都没留下。
雨秋平指挥大家把木箱子推到了最里面,嵌入了专门为木箱子挖的一个小洞。那个小洞的长宽高都是根据木箱而定的,塞进木箱后几乎一点缝隙都不剩下,只留下了一丁点空气。然后,雨秋平开始布置导火索。基本上还是按照上次战壕爆破的导火索来,用黑火药和干草绳做引线,外面裹上棉布,再刷一层油,导火索一路从木箱子所在连到了洞口附近。
之后,雨秋平开始建设密封层。他让属下向石山御坊堵城门的方法学习,砌墙来把洞口密封。他们从木箱子所在的那个小洞开始,一层一层砌墙,每一层只留下导火索那微小的缝隙。每一层的墙都紧挨着,砌得非常结实,一层一层往外砌,几乎把整个坑道都给砌满了,一直垒到洞口。红叶军的工兵连夜赶工,总算是在拂晓前完成了部署。
累得够呛的雨秋平赶紧去补觉了,毕竟明天一早他还需要动情地表演。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一章 弄鬼
天正七年(1579)11月30日上午,天空下起了小雨。在大冬天居然还是下雨而不是下雪,下间赖廉这个在石山御坊住了多年的僧人也有些奇怪。不过,这种冬雨基本上也就让攻城一方失去了进攻的能力,下间赖廉得以轻松地在城头看着——看雨秋平要在那祭坛上搞什么鬼。
昨天上午,祭坛就已经基本上完工了。这是一个明国风格的祭坛,可是祭坛左右却竖着两面巨大的对联,右书“专修念佛”,左书“本愿念佛”。这对联一出来,石山御坊上下顿时一片哗然——这雨秋平居然把本愿寺给挂了出来?这是哪般意思?特别是那不伦不类的祭坛而不是佛堂,更是让石山御坊城内的僧人和信徒恼羞成怒,战意高昂。等到祭坛后面那块巨大的苫布被撤掉后,石山御坊内更是一片哗然——那是一个巨大的佛像。
雨秋平把佛像和净土真宗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摆在自家的本阵里,边上还配着一个古怪的祭坛——这简直是对佛祖的大不敬,是对佛门的亵渎。石山御坊内的所有人都是勃然大怒,站在南城城头对着红叶军大吼着污言秽语。下间赖廉心里却是暗暗有些欣喜,军心如此,之后信徒的战斗只会更加凶猛。
雨秋平的举动让织田军中大量的佛教信徒也感到有些不快。虽然他们不是净土真宗的,但是佛像可是一切佛教流派的象征啊,不少人联名向雨秋平抗议。如此忤逆神佛,就连竹中重治都担心其雨秋平会不会遭天谴。
“没事,我是天选之子。”雨秋平当时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天正七年(1579)11月30日上午,“天选之子”雨秋平在石山御坊城头的痛骂声中,以一身袈裟念珠的形象登上了那片祭坛。石山御坊城头的痛骂声立刻更猛烈了,下间赖廉看到如此践踏戏弄崇高佛门的雨秋平,也感到心中火起。
只见雨秋平在祭坛的仪器间从事着各种祭祀和祈祷的活动,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一会儿扬起烟灰,一会儿亲吻长剑,总之都是些南蛮人才有的仪式。把这种仪式弄到佛门面前,这些连看到教堂都会感到恼火的净土真宗信徒彻底炸毛了,不少人甚至要求出战。在被拒绝后,他们疯了一样地把手中的标枪、碎石朝着雨秋平的方向扔去——当然砸不到。
“石山御坊内的伪信徒们听好了。”终于忙完了的雨秋平停下了手里的活动,拿着铁皮喇叭高喊道。在祭坛周围,站了两三百个大嗓门的辅兵,他们也拿着铁皮喇叭,充当着扩音器的效果,把雨秋平的话大声喊出来,复述给石山御坊里的人听。
“你们的教义都是假的,你们的坊官们也都是骗人的。你们的法主被骗了,你们也被骗了。日本的教义都是编的,什么专修念佛,什么本愿念佛,本愿寺全是臭鱼烂虾!”
雨秋平喊罢,就安排周围的人点火,把那两面对联给点着了。
眼看着雨秋平用轻蔑的语言和行动亵渎自己心里至高无上的神,石山御坊内的信徒们几乎要炸了。下间赖廉则是惊到了——他根本不敢想象居然还有任何有头脑的武士干出这样的行为。就算是最讨厌净
土真宗的织田信长,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侮辱神佛啊——他活腻了吗?明国来人都是如此的吗?
等到那两面对联被烧到只剩灰了,雨秋平又挥了挥手。只见几个在神佛头顶上的忍者,把一面巨大的卷轴自上而下展开,从大佛的额头开始一路展开下来,盖住了大佛的鼻子、嘴巴、脖子,一直垂到大佛的胸口。而那副卷轴上,则写着四个大字——因信称义。
雨秋平的举动带来的效果,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糟透了,又是雨秋平!雨秋平又渎神了!他没有给自己任何台阶,当着十余万人的面亵渎了佛祖!糟糕的武士啊,他继承了古往今来无数对神佛不敬的人的罪恶传统!平重衡、松永久秀、织田信长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又被雨秋平的举动吓得灵魂出窍了!雨秋平做出了前所未有的羞辱性行为——侮辱大佛像。他就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就是一个人!
石山御坊城头当场就有虔诚的信徒气晕了过去,所有人都近乎脱力般地隔着空旷的平地把自己能想出的最恶毒的话语向雨秋平吼去,声音几乎快盖住了红叶军的铁皮喇叭。
“这是在干什么啊…”就连红叶军中,对雨秋平这番举动不知情的官兵也都是一片哗然。福岛安成不断地念着佛号,向佛祖替雨秋平请罪,请佛祖饶恕雨秋平的罪行。连平时最离经叛道的前田庆次此刻也惊讶地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两条腿不停地打着摆子。
“净土真宗真正的教义,是因信称义!你们不用去信什么本愿寺,也不用去向寺庙布施,更不用为了本愿寺打仗!只要心中信佛,佛祖就会救赎你们!”
然而,石山御坊城头的信徒没有一个人理会雨秋平的真正教义,而是对着他怒吼道。
“谁会信你啊!”
“你这混蛋!”
“俺要杀了你祖宗十八代!”
“混蛋,从神佛边上滚开!”
雨秋平站在祭坛上,安静地等待着,聆听着石山御坊城头送来的谩骂声,他感觉他一辈子挨的骂都没有今天这么多,不过不重要。他等到了时间后,终于再次让扩音队复述着他的言语对着城头喊话道:
“我是净土真宗在明国的本山派来的使者,我是来恢复净土真宗真正教义,来拯救你们这些被欺瞒的无辜信徒的!我要打倒那些欺上瞒下、篡改教义的本愿寺僧侣!你们既然是净土真宗信徒,就应该听我的,怎么可以助纣为虐!”
“放屁吧!”
“去你娘的!”
“雨秋平不得好死!”
“明国渡来人不得好死!”
雨秋平微笑着听着石山御坊城头的谩骂,同时看了眼坑道边的大盐中三郎,后者朝着雨秋平快速地点了点头。雨秋平于是清了清嗓子,再次大喊道:
“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信徒啊!你们和本愿寺那些叛徒僧人一起激怒了神佛!神佛已经勃然大怒!他告诉我,他即将降下天雷,砸向石山御坊!”
“谁信啊!”
“不准你妄议神佛!”
“要砸也是砸你这大逆不道
之徒!”
“咋的该是你啊!”
“南无阿弥陀佛,劈死这佛敌吧!”
石山御坊城头的信徒也纷纷开始吟诵佛号,祈祷着神佛降下天雷劈死雨秋平。
雨秋平则深吸了一口气,高高地举起了手,随后虔诚地望向了苍天。由于导火索的时间无法控制,雨秋平在大盐中三郎点火后就维持着这个祈祷的姿势——他打算一直维持到火药顺利爆炸为止。天知道要多久。
与此同时,石山御坊内的佛堂里。
下间赖廉本来还因为雨秋平的举动能激发本军士气而有些窃喜,可是看到雨秋平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举动后,他这个虔诚的佛教徒也感到气血上涌,待不下去了。他于是返回了石山御坊本丸内的佛堂,向本愿寺显如汇报。
“不用说,我都听得见,他向神佛祈求天雷降下石山御坊,”本愿寺显如此刻正跪在佛堂内,面朝着红叶军阵地上的那尊大佛像,虔诚地跪拜。
“法主,何须跪那畜生。”下间赖廉见本愿寺显如居然跪着,匆忙上前劝阻道。
“是佛都须拜。”本愿寺显如摇了摇头,手中不断拨动着念珠,“雨秋红叶大逆不道,必然惹怒神佛。若是神佛震怒,降下天谴,殃及无辜苍生可如何是好?快,与我一同向神佛忏悔,求他饶恕如此叛逆之举。”
“是,在下这…”
下间赖廉正想说“这就照办”,同时跪下来祈祷。可是就他话才说一半,脚下地面就猛地一晃,让他一屁股直接跌坐下来。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如天雷降世般灌入耳中,把下间赖廉一下子给震懵了,意识短暂地断片,说到一半的话也硬生生被截断。他的五感过了好久都没能恢复,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当头扭头看向石山御坊南城时——却发现他已经什么都看到了。漫天的烟雾笼罩了整个南城,还在以更快的速度迸发出去,飞向苍天和四周。巨大的烟团快速吞没着城市,飞沙走石间,本丸以南的地域已经全部陷入了一片尘雾之中。
下间赖廉怔怔地抬起头,眼看着一道烟柱从大团的尘雾中突出而上。而在那附近,还稀里哗啦地落下了一阵碎石雨,“乒乒乓乓”地砸向了石山御坊南城——这是下间赖廉恢复听觉后听到的第一阵声音。
他不由分说地站起身——但是刚才的巨响让他的走路还有些不利索,踉踉跄跄地下了佛堂,沿着地面一路跑向四之丸南城。等他赶到时,烟雾已经在北风和雨水里消散了不少。只见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和砖块,满地都是鲜血和残肢断臂,满地都是已经七窍流血而死的信徒和还在哀嚎求救的瓦砾堆里的生者。他们身上都盖着厚厚的一层尘土,混杂着鲜血,触目惊心。
下间赖廉抬起头来,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他的眼前空空荡荡。就在四之丸南城的正中央——那里本该是城门和城墙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巨大的倒梯形豁口。一大块城墙不翼而飞,他可以从这个豁口里直接看到城外的祭坛——和后面同样站在平地上的红叶军。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二章 动摇
等到下间赖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
“我在这里愣了多久了,万一红叶军从这个豁口冲进来怎么办?”他抬起头来四处环顾,发现整片南城不是死伤者就是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信徒,根本没有办法组织抵抗。
恐惧涌上心头,下间赖廉准备立刻就跑回东城调部队来堵住城墙的这个巨大豁口,直到他偶然听到了身边几个人哀嚎着的信徒的对话,才让他意识到了更大的恐惧。
“天呐…发生了什么?”一个妇女抱头痛哭道,不能接受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这是雷劈了吗?”一个老年信徒瘫坐在地上,他已经屎尿横流而不自知,举着苍老的手指着那个豁口,“这是被雷劈了吧…这是雷劈吧。”
“天呐…神佛怒了!天谴啊!”一个小伙子抱着头一路从南城的废墟内跑了出来,不管不顾地逃离现场,在一片混乱嘈杂的人流里,他一下子撞翻了那个老爷爷。
“可是为什么会劈俺们啊…”那个老爷爷难以置信地捂着嘴,“为什么劈俺们…侮辱佛像的不是那雨秋平吗…为什么神佛要降下天雷劈俺们!”
“爹,叔,你们在哪里啊!”此时,废墟旁,一个年轻的信徒正不断刨着碎石堆,却只是不断挖出残肢断臂,绝望的他跪在废墟上放声大哭道,“为什么神佛要劈俺们啊!俺全家都信佛啊,每早每晚都拜佛的啊,每年的收成都交的啊,为啥要劈俺们啊!为啥啊!”
“被雷劈了!”
“神佛降下天雷劈俺们了啊!”
“饶了俺吧,南无阿弥陀佛,饶了俺吧,佛祖慈悲!”大量大量的信徒在乱窜之后纷纷跪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都双手合十不断吟诵着佛法,向神佛求饶,“息怒啊!息怒啊!俺们死罪啊!”
整个南城,已经彻底不可收拾了。下间赖廉怔怔地站在人堆里,思索着那个被无数次提起的话题——
“是啊,神佛为什么不劈雨秋红叶,而是劈我们?”
此时,织田家的本阵内。
“天呐,这都不进攻吗?”森长可见状觉得雨秋平不可理喻,急得差点冲上去抓住雨秋红叶的衣襟,幸亏被森可隆拦住了。
“整个南城都废了,城墙真被你那土龙攻炸出口子来了!现在去打,南城唾手可得!”
“垮掉的只是南城,石山御坊城中还有大量的信徒和僧兵。和他们巷战,损失同样不会小。”雨秋平摇了摇头,随后指了指四周,“而且你看看周围,现在的士气波动极大,你真的能控制得住手下吗?”
森长可闻言扭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数万不知情的织田军,此刻也都以为是“神佛降下天雷”,一个个跪下来祈祷。虽然也有很多人为了神佛劈了敌军而欢呼,但是更多的人却是诚惶诚恐,不断地祈祷,生怕惹恼神佛劈了自己。
“那这么好的机会你就放过了?”森长可追问道。
“急什么。如果爆破能成功,打这城还会费尽吗?等我把所有的城墙都炸塌了,你们再冲不迟。”雨秋平笑着摇了摇头,“炮组,一刻不停地轰击我们在南城的爆破点,不要让本愿寺军有机会挖开爆破点发现下面的端倪。工兵队,你们再去东门,再来一遍一样的土龙攻。”
当晚,石山御坊城内。
下间赖廉在冷静下来后,紧急进行了部署调整。虽然红叶军正一刻不停地炮击着豁口,但是织田军显然也因为天雷而受到了惊吓,没有趁机进攻,这简直是让石山御坊死里逃生。下间赖廉把南城那些
因为遭受了雷劈而士气崩溃的僧兵和信徒全部调到了其他各城,而从其他城墙抽调了人去戍守南城。同时,他还紧急在南城三之丸和四之丸之间加修工事。
晚饭时,北城一处吃饭的灶台边。屋里的七八个信徒都面面相觑,没有人动筷子——因为就在房门口,坐着两个刚从南城调来的人。即使已经给他们盛了饭,他们却看都没看碗筷一眼,就是抱膝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从中午开始就这样了。
终于,一个脸上有道疤痕的青年忍不住开口道:“南城真的被雷劈了?”
他话一出口,两个信徒中的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大叔立刻就全身哆嗦了一下,他立刻跪好,双手合十,不断地念着佛号。而另一个信徒年纪轻一些,但是明显也吓得有些木讷,结结巴巴地答道:“对…对啊…整个城都给劈没了,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真的是雷劈啊?”那个疤痕青年难以置信地问道,“我们北城就听到一声炸响,然后您们那边就全是烟了…”
“对…雷劈…雷劈啊,几万人都看到了…”南城的生还者继续磕磕绊绊地低声道,“那雨秋红叶说俺们的教义假的,说真正的正宗教义是…俺们啥都不要干,只要心里信佛就可以去净土。”
“这不是老早就有的谣言了吗,大师们都说过是假的了。”疤痕青年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是啊…是…俺们当时都不信,就骂那雨秋红叶…全城的人都在骂…然后那雨秋红叶就说…就说俺们信假教义,神佛怒了,要降天雷劈我们…俺们当时还是不信,都说真的要下天雷也是劈雨秋红叶…”
“然后天雷就劈了南城?”疤痕青年问道。
“嗯。”青年信徒点了点头,边上那个中年的信徒闻言又是一哆嗦,吟诵佛号的速度变得更快了。
“活见鬼了,真的有天雷劈城的事…要不是…要不是亲眼所见,俺打死也不信,神佛居然会劈石山御坊啊…”那个中年信徒哆嗦着开口道,“疯了…怎么会劈俺们啊…为什么不劈雨秋红叶啊…”
中年信徒的话让屋子内再次陷入了沉默,没有人去动眼前的伙食。而在整个石山御坊城内,无数的信徒此刻都像这间屋敷里的信徒一样,陷入了沉默。
良久后,又是疤痕青年怯生生地低声道:“会不会…那雨秋红叶说的是真的…咱们的教义是假的…”
他话一出口,立刻遭到了所有人的指责。不过这一次指责,比起早上南城城头的怒斥要弱得多了,大家都是说了几句,就不再开口。
“法主大人不可能骗俺们的吧…”一个老婆婆低声道,句子结尾却加了一个不确定的语气词。
“雨秋红叶说法主大人也被大师们骗了…”疤痕青年再次低声说出了一个大家不愿意面对的可能。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俺也确实看到过,有大师拿着银子去逛鲸屋…”
“瞎说什么呢你!”他身边的信徒马上就指责青年,可是自己的声音却越来越弱,最后只是低声道,“不可能…”
“那为什么雷劈我们不劈雨秋红叶?要是雨秋红叶撒谎的话…肯定该劈他的吧。”疤痕青年有些委屈地补上了一句。
“大师不是说,那是雨秋红叶用了妖术,才降下天雷的吗?”另一个信徒忍不住插话道,“是妖术,肯定是妖术!”
“那咱们的神佛为啥镇不住妖术…”疤痕青年又嘀咕了一声,让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知道是谁先动了筷子,反正大家最后还是吃起饭来,没有人再去讨论那沉重的话题。疤痕青年缓缓地把手深入
怀中,摸了摸那枚“鸦”的信物,以细微的幅度笑了一下。他知道,在本愿寺内,无数他的同僚也正在执行相同的任务。
与此同时,石山御坊佛堂边的会客厅内,本愿寺所有高层的坊官齐聚一堂。
“勉强是把城内弹压住了。”下间仲孝急匆匆地从屋外赶来,“我们让所有僧人统一口径,就说那是雨秋红叶的妖术,是五雷轰顶,绝对不是神佛在劈我们。”
“可是还是暗流涌动,不少信徒估计都没信。”下间赖龙面色铁青地道,“不好办。”
“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唤雷出来…”下间仲孝还是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肯定认为是假的…现在看来,古时传下的不少阴阳术,搞不好都是真的,只是后人不会用罢了。”
“那现在雨秋红叶会了这妖法,还装模作样地把自己扮成是什么净土真宗明国本山的使者,动摇我们士气,该如何是好?”本愿寺教如,也就是本愿寺显如的儿子,摊开手大声问道,“再不想办法,城内的信徒就都要相信雨秋红叶那伪教了!都会认为是我们篡改了教义,都会认为是佛祖对我们动怒才降下天雷的啊!”
“雨秋红叶正在东门外修祭坛。”下间赖廉有些沉闷地开口,提醒了大家这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估计还想再来一次,用雷劈东城。”
“您不是觉得那是土龙攻吗,现在查的怎么样了?”本愿寺教如没好气地看了下间赖廉一眼,他从一开始就对下间赖廉提出的这个假设嗤之以鼻。土龙攻他又不是没见过,最多就是把城基烧毁,让城塌下去。现在这城是整个儿被炸飞的,怎么可能是土龙攻?肯定是五雷轰顶。
“没有进展。红叶军一直在对南城炮击,人过不去。”下间赖廉摇了摇头,“我打算直接在东城开挖水渠,用水灌坑道…”
“怎么可能啊,叔,您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想着土龙攻呢?”下间赖龙也站出来帮腔道,“土龙攻怎么可能把城墙炸飞?红叶军那天用火药,连几尺宽的坑道都炸不开,哪能炸开几丈高的石墙?不少城头的信徒都看到天上有雷降下了,还能有假?”
“是这样吗…”下间赖廉闻言叹了口气,“我当时没看南城,也不知道爆炸的瞬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别管这些了,如果不能想办法治这妖术,石山御坊就完了!城也要炸没了,人心也要散了!”本愿寺教如使劲拍了拍榻榻米,高声道,“等到雨秋红叶再做法,咱们把所有高僧都请上东城城头,让他们也做法辟邪,再撒狗血!想办法镇住那五雷之术!”
“只能如此了。”下间仲孝和下间赖龙都叹了口气,下间赖廉闻言也是点了点头。只有法主本愿寺显如一直坐在主位闭目坐禅,一句话都没说。
“父上,您怎么看?”本愿寺教如看向自己的父亲。
“依你们的意思去办。”本愿寺显如点了点头,随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看了眼众人,之后低声道:
“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雨秋红叶说的是真的呢?我们的教义是被先辈篡改过的。”
本愿寺显如的话让大家都是一颤,僧侣们互相躲闪着彼此的眼神,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本愿寺教如站出来道,“怎么可能啊父上!这雨秋红叶一看就是泥腿子,随便扯出来的教义!当年在纪伊,就是他乱来!若是真的,他怎么会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出来说?以前也从没听过他是净土真宗的人啊,怎么可能是明国净土真宗本山派来的人!”
本愿寺显如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三章 动摇
天正七年(1579)12月2日上午,石山御坊东门内,二之丸的城头,一个中年妇女正抱着自己的孩子。
不远处的四之丸上也就是外墙上,此刻已经坐满了上百名僧侣。他们都是净土真宗的得道高僧,一个个都是一身袈裟,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而在四之丸城头,还布置了大量的焚香、佛龛、佛像。在城墙的外头,用狗血淋了好几层。为了找这些狗血,把全城的狗都给杀了。香雾笼罩下,整个城头仿佛成了佛堂一般。
“娘,俺怕。”小孩子抱着母亲的腰,瑟瑟发抖地道,“佛祖会不会降下天雷劈俺们啊!”
“别怕啊大郎,按们家一直都守规矩,不曾少了给佛祖的进献,你娘和你爹还有你奶奶都日夜念佛,佛祖会保佑俺们的哦。”母亲拍着孩子的头,努力挤出笑容宽慰道,可是她自己的腿肚子也正打着哆嗦。
“可是娘啊,前日佛祖为啥要劈城啊,城上有坏人吗?不是城外的那些才是坏人吗?一定要来打俺们!佛祖为什么不劈他们,要劈按们啊!”小孩子不依不饶地抬起手指着城外,拽着妇女的衣服道,“俺听很多叔叔说,大师们念的佛书是假的,所以佛祖才降天雷劈我们!”
“别听他们瞎说!”母亲闻言匆忙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嘴,有些担忧地环顾了一眼。虽然周围挤满了人,但是似乎没人对这对母子的对话在意。整个石山御坊内的信徒基本都挤上了三之丸、二之丸、本丸的城墙,看着四之丸上的那一百多个念经的僧侣们。
“大师们不会骗人的,他们不正在那里念经呢嘛…”母亲指了指城头的僧侣,“大师们修为极高,他们一起出手,什么妖魔鬼怪都镇得住!那雨秋红叶才不是借了什么神佛之力,必定是妖术!有大师们在,还泼了狗血在那里,啥妖术都不顶用了!”
“嗯,嗯。”小孩子含着泪点了点头,抱紧了母亲,“大师们会保护按的对吧?”
“别怕。”母亲点了点头。全城上下无数信徒,此刻也都抱着同样的心理,在各个角落注视着城头的僧侣们。
这时,雨秋平的喊话再次通过扩音器响起了。
“念经也没有,祈祷也没用,你们的教义是假的,念多少遍都没用。不把那些删改教义、欺上瞒下、鱼肉百姓的僧侣都抓起来,佛祖是不会消气的!”
“城内的信徒们,听好了啊!净土真宗真正的教义,是因信称义!只要你们心里有佛,就能超度!若是听信了那些大师的谣言,献金献土、或是为了本愿寺打仗,就是忤逆了神佛的意志,要下地狱的!神佛会降下天雷惩罚你们的!”
雨秋平再次宣扬起了他那教义。只不过这一次,城内所有的信徒都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一个人像前天那样谩骂反驳。
雨秋平在喊话的同时,城头的僧侣们也飞快地敲着木鱼,拨动着念珠,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佛经。他们一个个在大冬天里都是满头大汗,努
力用齐声的诵经声掩盖住雨秋平的喊话和内心的恐惧,却是无能为力。
“城头念经的那些,就是欺上瞒下之辈!他们为了钱财,擅自改了教义,让本来能轻松前往净土的你们,平白无故地多了种种负担!交钱也好,交地也罢,打仗也好,都是他们编出来强加给你们的!他们拿着你们的钱花天酒地,拿着你们的地收租,靠着你们在前面流血牺牲来守住他们的不义之财!此等亵渎神佛之人,大逆不道!神佛就是恼怒他们,前日才降下天雷作为天谴的!你们若是执迷不悟,小心神佛迁怒,连你们也劈!”
雨秋平的话立刻引起了城内的骚动,不少鸦之前潜入的细作开始趁机带节奏,煽动信徒对本愿寺僧侣坊官的不满。本愿寺的人匆忙弹压,这才勉强遏制住了势头。
而就在这时,雨秋平再次焚烧了“专修念佛”和“本愿念佛”的对联,将“因信称义”的卷轴展开,同时双手指向苍天。
“神佛啊,降下天雷,惩处这些忤逆神佛的佛门败类吧!”
雨秋平喊出这句话后,城头的僧侣们瞬间疯了一样地开始敲击木鱼,转动念珠的速度也好似马戏团的杂耍,嘴里的佛教都变了调,开始胡乱地念着,上句不接下句,就顾着声音大。而城内所有的信徒也一个个全部双手合十,念着自己所有知道的佛号,把目光全部汇聚在东城城头,祈求者神佛的原谅——他们已经不求神佛降下天雷去劈雨秋平了。
然而,地面还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声炸响不迟不晚地来了。只见本来还好好的东城城头就好似有一条蛟龙破孔而出一般瞬间爆裂开来,转瞬间就被烟尘吞噬。数不胜数的木鱼、念珠、蒲团飞上了天,一同上天的还有那些披着袈裟的大师们。片刻后,血水飞溅,飞上天的东西和碎石一起下雨般地落了下来,砸入了尘土和烟柱中。
整个石山御坊的信徒在瞬间崩溃了,他们给予了一切厚望的大师们的做法毫无作用,天雷还是降下。他们的信仰崩溃了,在人不如狗的乱世里,饥寒困苦的他们把一切都寄托在那来世的净土。而现在,那个净土看起来不过是本愿寺僧人的谎言,他们编造了谎言骗取了信徒的一切,还很有可能害得他们要下地狱。神佛已经怒了,居然连续两次降下天雷,信徒们都亲眼看到了。这可是只有在传说故事里才有的事情啊……如果本愿寺的僧人们没有撒谎,如果门外的雨秋平才是骗子,那为什么神佛不劈滥用净土真宗名号、忤逆神佛的雨秋平,而要劈石山御坊呢?前些日子稳定民心的借口,现在看起来荒唐的可笑。
有些人哀嚎着跌坐下来不知所措;有些人原地跪下不停地念经磕头乞求佛祖原谅;更多的人漫无目的地乱跑,也不知道要躲到哪里;东城炸裂的烟雾不断吞噬着城内的土地,无数信徒争先恐后地向着西边逃去。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而在混乱的人群里,鸦的细作则伺机而动。
一个刚才坐在靠边位
置的僧侣在爆破里大难不死,正抱着自己的木鱼向着本丸跑去,沿途就被鸦的细作领着的一伙信徒给装上了。鸦的细作也不二话,冲上去就给了他一拳,对着他狂吼道:“为什么神佛还是要劈俺们!你们是不是在骗俺们!为什么佛号没用啊!这些佛号都是假的吗,经书都是你们改的吗?你们这些畜生啊!俺们省吃俭用给你们贡的香火钱啊,你们都拿去逛鲸屋了吗?”
鸦的细作疯狂的举动立刻引燃了周围情绪已经接近崩溃的信徒们的怒火,他们一拥而上,把愤怒发泄给了那个僧侣。类似的暴动在石山御坊内的多处发生,整个石山御坊已经是一片大乱。僧兵甚至被迫开枪,才能制止信徒的暴动。然而,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让信徒不要冲击本愿寺僧人罢了。他们失去了对信徒的掌控,城内也已经完全失去了秩序。火拼、斗殴、谋财害命在城内爆发,十万信徒陷入混乱。曾经的圣域石山御坊,此刻却宛如人间地狱一般。
“完了,全完了。”下间赖廉站在本丸的城头,手中的铁炮已经无力地垂下。他刚才领着僧兵奋力维持秩序,却被乱民波及,不得已向那些平日里为了本愿寺可以舍命战斗的信徒开枪。在那一刻,下间赖廉只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一直以来奋斗的目标也瞬间黯淡了。
看着街头那些往日里和睦的信徒,此刻正因为混乱而人人自危、互相攻击。秩序失去后,人的理性也随之沦陷。没有人能保住他们的安全,他们只有彼此结群,向着陌生的人动手。下间赖廉一眼就看出,这些人里面挑头的有不少都是居心叵测的细作,估计就是那支鸦吧。可是他此刻已经无力扭转着局势,这样的混乱也不是人能解决的。
石山御坊已经完了,本愿寺也已经完了。守不住了,织田军只要发动进攻,什么都完了。甚至不用织田军动手,光是石山御坊内的混乱和暴动就足以摧毁本愿寺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雨秋平能请出天雷?他真的会奇门遁甲吗?还是说,一切真如雨秋平所说。自己一生信奉的净土真宗教义真的是被改过的,雨秋平真的是明国本山来的使者,是来改正教义的…而石山御坊的抵抗,激怒了神佛。
雨秋平这招真的好生毒辣,居然只用四天就摧毁了坚守十年的石山御坊。
“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法主大人请快走吧。”下间赖廉叹了口气,转身去看——却发现原本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本愿寺显如已经没了踪影。
“报告大人,不好了,法主大人上街了!”一个僧人急匆匆地跑到了下间赖廉身边。
“你说什么?”下间赖廉闻言大惊失色,看了眼混乱的街道,“快把法主大人带回来,这街上全是乱民,太危险了!胡来!”
他扒着城墙转身望向街道,试图寻找本愿寺显如的身影,却一下怔在了那里。
是啊,这样的混乱不是人能解决的。
但是神可以。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四章 神佛
混乱的街道上,充斥着血腥、暴力、污秽、仇恨、绝望,数不胜数的阴暗,宛如末世降临一般,胜似人间地狱。
而这时,一个一身朴素袈裟的僧侣走上了街头。他没有雍容华贵的服饰,没有全副武装的侍卫,没有令人敬畏的面相。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那颗一心向佛的心。他名叫本愿寺显如,后世称之为圣僧。
圣僧在石山御坊的大街小巷里穿梭着,走到斗殴的人群间,劝说他们放下武器;走到崩溃的孩子旁,用温柔的拥抱让他停止哭泣;走到死去的信徒边,替他吟诵超度的佛号;走到倒地的伤者边,替他诊断疗伤;走到暴动的潮流中,不避斧钺,用那圣洁的面容感化情绪失控的人们。他一路走,一路救赎,最终在日落前救赎了整个险些堕入地狱的城市。
天雷降世,圣僧巡城。这段故事,被后世无数的佛经所收录,也因为它的传奇和不可思议而让后人难以置信。它发生于十六世纪,按理说已经过了荒诞传说的年代,可是每一本史书对此事的记载却都语之不详。没有人知道雨秋红叶是如何唤出天雷,也没有人知道本愿寺显如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在一天内平息了暴动的石山御坊。
或许他们是神灵吧。
“本愿寺显如平息了暴乱?”
城外织田家的兵营内,雨秋平有些庆幸地向天野景德问道,那微妙的情绪被天野景德尽收眼底。
“殿下看起来很高兴?”天野景德低声问道。
“能少死些人,总归是高兴的。真要是全城暴乱,死亡人数估计要数万吧。”雨秋平露出了一抹微笑,随后问道,“本愿寺显如上街迅游了一圈,就把乱民都劝住了?”
“没错,鸦的内线是如此回报的。他们也想趁乱攻击本愿寺显如,但是却失败了。因为殿下先前的一切舆论宣传里,为了让信徒容易接受,都只是把矛头指向本愿寺的坊官,而没有攻击德高望重的本愿寺显如。他在信徒里拥有极高的威望,根本没有信徒有一丁点向他发难的意图。”天野景德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截止刚才,石山御坊内已经没有大规模的暴乱了。”
“本愿寺显如是如何向信徒们解释,为什么天雷没有劈我,而是劈了本愿寺的?”雨秋平好奇地追问道,“他是怎么自证其说的?”
“据内线汇报,本愿寺显如根本没有提及这些,只是希望大家能相信他。他说信他的人,就放下武器安静下来,他会想办法弄清楚这一切的。”天野景德颇为赞许地皱了皱眉头,“明智选择。”
“那现在怎么办?”森长可立刻又忍不住起身嚷嚷道,“早上他们城里大乱的时候我劝你进攻你不肯听,现在城内又稳定下来了,怎么办?”
“能不死人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士兵们冲进去?我后天再炸一座城墙,信徒的信仰就会彻底瓦解了,就算是本愿寺显如也没办法收拾人心了。”雨秋平犹豫了片刻,随后做出了胸有成竹的表情,朝着森长可和织田家诸将摇了摇头,“后天我去炸城,城内的人肯定会请本愿寺显如上城来祈祷。他们现在所有的信仰和依靠都寄托在他们的法主身上了,可是本愿寺显如比谁都清楚他阻止不了这落雷,他肯定不敢上,上了就是被劈死。这样一来,城内的矛盾就已经一触即发。等我们把北城城墙也炸了,城内这么多天积压的不满就会再次爆发,而且只会比今天更猛烈。”
散会后,天野景德拦住了雨秋平。
“殿下,您所想真的如同您所说一般吗?”
“还是只有你懂我。”雨秋平朝着天野景德微笑了一下。
然而两天后,天正七年(1579)12月4日清晨的北门外,众人却惊讶地看到城头正中央的位置赫然坐着一个僧侣。他没有前天那百来个高僧那样宏大的气势,没有焚香、没有木鱼、没有念珠、甚至连蒲团都没有,就这样在大冬天的冰冷刺骨的冬雨里跪在坚硬寒冷的城砖上。他没有穿袈裟,而是一身白衣。
“是显如上人吗?”雨秋平用望远镜打量着那个人。
“回殿下,据城内细作汇报,那就是本愿寺显如本人。”天野景德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当心此人。”
“他还真上来了?还坐在正中间?”森长可有些意外地大声问道,用肉眼看着远处那个小白点,“疯了吗?还是他真的觉得自己能阻止‘天雷’?”
“非同凡响的勇气和决心,殿下务必当心此人。”天野景德再次低声重复了一遍。
“没事的,你们担心啥?虽然我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着什么,但是炸药可不会听神佛的。”森长可从雨秋平手里抢过了望远镜,看向了本愿寺显如,后者正虔诚地双手合十,双眸紧缩,一言不发。
“城头的那位,是显如上人吗?久仰大名,初次见面!”
雨秋平的扩音器开始了喊话,本愿寺显如也睁开了眼,望向了眼前的浩渺天地。他看到了那支甲坚兵利的红叶海洋,看到了那面猎猎作响的枫鸟马印,看到了祭坛上的那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武士。他低下头,再次闭上眼,低声吟诵着佛号。
雨秋红叶,久仰大名了。
“先前所说事项,但愿大人已经明了!过去的本愿寺坊官欺上瞒下,删改教义,法主大人您都瞒在鼓里!”
是,你说的有可能。
“我知道显如大人不信。但显如大人也好,本愿寺也好,是否有人去过明国,看那真正的净土真宗本山的教义是如何的?想必是没有吧!”
是,是没有。
“那大人又为何确信,说自己的教义才是真的呢?是未曾被改过的呢?”
我未曾确信过。
“本愿寺的坊官僧侣里藏着大量败类,他们欺上瞒下、乱改佛法,要求信徒献金献土以供其奢靡之需。要求信徒为本愿寺而战以守护他们的财产。本愿寺的坊官僧侣各个过着富裕日子,娶妻生子、大鱼大肉、夜夜笙歌,他们拿的钱就是无数穷苦信徒在每天每顿饭里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献金啊!结果真到了危险时刻,他们反倒躲到后面,让信徒在前面送死!”
你说的事,我早有耳闻。此等佛门败类,不可饶恕。只是盘根错节,难以清查。
“可怕吗?可笑吗?信徒们辛苦一生,为的就是往生净土!可是这条原本轻松的道路,原本只需要心中信佛便可的道路,却被那些小人为了一己私利改得面目全非!非但害得百姓一生疾苦,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你作为法主,不想办法改变吗?”
本愿寺显如嘴里的佛号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随后又继续吟诵起来。
神佛在上,佛门中的二心者着实可恶。若您有眼,还望助在下一臂之力,铲除这些败类。
“你在这里祈祷也没用,忤逆神佛的就是
佛门叛徒本愿寺!神佛已然大怒,本愿寺一日不改教义,天谴一日不会休止!”
神佛在上,弟子一心念佛。虽有失察之罪,还望只降罪于我一人。本愿寺中的中饱私囊之徒,来日必将清算。可其中也有无数专修念佛的善僧,也有无数单纯善良的信徒。还望佛祖不要再降天雷于石山御坊,以免殃及无辜!
“显如上人,我雨秋红叶奉劝你赶紧让开!你所坐的地方,就是待会天雷所致!霹雳一到,便将粉身碎骨!”
本愿寺显如闻言身上颤抖了一下,口中的佛号这次却不曾停下。他闭紧了双眼,低下了头。
若是真的惹怒了神佛,天打五雷轰,那弟子也无半句怨言可说。还望神佛有灵,降下能劈死弟子一人的霹雳便可,万万不要再殃及全城。
“没用的,你跪在那里多久也无济于事,惹怒神佛的是本愿寺的教义,那是百余年前的佛门败类酿下的恶果,您今日祈祷又有何用?雷霆该来,就是要来!”
真的是这样吗,真的会是这样嘛…我们的先代,真的犯下了如此滔天的罪行吗?
神佛啊…若是您有灵,还请告诉弟子吧。
到底是真的吗…
本愿寺显如的脸色天人交战,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样子,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在石山御坊佛堂内念经修行,害怕念错而被祖父打的样子。他仿佛回忆起了,祖父那浑浊双眼里的一抹清澈。想到这里,他却忽然止住了抖动。
不,不可能。
或许佛门中真的有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败类,但我们的先代,不可能改了教义。
是,我不能看到过去,我也从未去过明国看过所谓的净土真宗本山教义。
但是我只知道,在石山御坊的佛堂内,在山科的佛堂内,在大谷的佛堂内,在亲鸾上人的遗骨和画像前,在满天神佛面前,没有人能打妄语。祖父也好,曾祖父也好,历代上人也好,只要在这佛堂内,我们便绝无欺瞒。我们向神佛和祖宗发誓,要把教义一代代传下,到我这里已经是十一代三百七十三年了,每一代法主的一片向佛之心绝不会有半点不诚。若是有人擅改教义,法主又岂会不知?法主若知,又岂能坐视不理?
绝不会有人明知教义被改,还将教义传下。
因为在神佛面前,没有谎言,只有一片赤诚。人会说谎,佛不会。
教义是真的,从未有改。神佛之怒,只是因我失察佛门败类。
若是如此,降罪于弟子一人便可。
“神佛啊,降下天雷,惩处这些忤逆神佛的佛门败类吧!”
雨秋平的喊声响起,本愿寺显如缓缓地放满了诵读佛经的语速,逐渐停了下来。随后赫然睁开眼,抬起头来望向黑云密布的苍天。
天雷,来吧。
之前,我还动摇过,怀疑过先代是否真的为了一己私利篡改过教义。现在,我为曾经的动摇致歉。教义绝无半点有假,专修念佛,本愿念佛。
如果真有先代改了教义,就请直接劈碎整座石山御坊吧;但若是只是有佛门败类中饱私囊、欺上瞒下,就请只劈死我一人。
那一刻,本愿寺显如忽然觉得身体了迸发出了无比强劲的力量,以至于他觉得自己连天雷降下也不害怕了。他要睁着眼,看着落下的雷究竟是劈向自己,还是劈向石山御坊。
我心无悔。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五章 意义
短暂的等待在时间的压迫下显得有些漫长,本愿寺显如忽然觉得自己进入了异样的空间。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眼前走马灯般地放映着儿时的场景。而他自己,好像正被绳索绑在什么地方一样,脑后也传来微妙的热度。
就在此时,雨秋平的喊话声再次响起,把他从虚幻中拉出。
“显如上人,你是无辜的。神佛和我说,罪不在你一人,今日便不会有天谴了。”
天雷没有来。
本愿寺显如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但是随即从背后传来的震天欢呼声已经向他说明。整个石山御坊的信徒沸腾了,向他们独自跪坐在冬雨下的法主欢呼。是他的祈祷,拯救了石山御坊,拯救了本愿寺,拯救了无数信徒,拯救了他们的信仰——从神佛的震怒下。
而此时,织田军的阵地这边,则是一片的困惑和不解。
“为什么不点火?”森长可对雨秋平的举动感到无法理喻,后者刚从祭坛上下来,就立刻被森长可抓住了领子,“刚从点火一炸,把那秃驴炸死,整个石山御坊就垮了!信徒就崩了!石山御坊就拿下了!你为什么不点火啊!”
“因为他是个有勇气,有良心的人。”雨秋平的脸上浮现出了温暖的微笑,“派使者进城,暗中告诉显如上人,说我要和他密谈。”
“这时候还谈?”森长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就算舍不得炸死那本愿寺显如,你等他从城上下来了你再引燃火药也可以啊!这城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和谈之后,石山御坊会开城投降,仗就不用打了。”雨秋平摇了摇头。
“和谈?这个时候谁和你谈?要谈也是引爆了炸药之后谈啊?现在那本愿寺显如肯定以为,自己的祈祷能挡住你的五雷轰顶。现在全城的人都把他视若神明,全城都是士气高涨、有恃无恐、战意盎然,你还怎么谈?你还指望他们投降?”森长可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前天刚炸完的大好时机你不进攻也不谈,现在居然拱手送给本愿寺显如无敌的人望,真是糊涂啊。”
“显如上人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那样的人,今日就不会坐到城头来。你不懂。”雨秋平没有多和森长可废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森长可还要再上前,却被身后的森可隆给拦住了。
“哥,这种人也配当统帅?大好的战机是扔着玩的吗?”森长可看到雨秋平已经走了,就拿着哥哥撒气道,“脑子有毛病吗?”
“比殿下善于抓战机的人,这世界上数不胜数。”森可隆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的弟弟,“但是殿下抓住的东西,这世上没几人能看到。”
入夜前,本愿寺的使者到了。使者不是别人,正是作为总指挥的下间赖廉。一并前来的,还有本愿寺显如的儿子本愿寺教如,下间赖龙、下间仲孝都一众本愿寺方面的重要坊官。
“他们,包括贫僧在内,都是人质。这是法主大人的意思。”下间赖廉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帐内的织田家众将大吃一惊。
“我们这统帅是傻子,他们那法主怕不就是疯子了。”佐胁良之悄悄地对池田恒兴道,“我们这统帅是胜券在握不进攻。他们法主更牛,濒临绝境时孤身出来挽救大局。等到局面稳定了,居然一股脑把儿子重臣全送来当人质,要和谈了?”
“这都是什么人啊…”池田恒兴从早上雨秋平拒绝炸城时就已经看不懂雨秋平的脑回路了,“也就是说…自己傻不要紧,只要对面更傻,还是能赢?”
“竹中大人,您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池田恒兴扯了扯坐在自己身边的竹中重治的袖子,低声问道。
“红叶殿下和显如上人都是纯粹的人。而纯粹,在这乱世显得有些奢侈了。”竹中重治留下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让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面面相觑,还是听不懂。
但下间赖廉的下一句话,却让帐内的气氛瞬间冷到冰点。
“但是法主大人说了,希望请殿下入城,在石山御坊佛堂内一叙。”下间赖廉朝着雨秋平恭敬地一礼,“还望殿下海涵。”
“拜托,有没有搞错啊?你有没有搞清楚眼下的局面啊?”森长可闻言拍案而起,指着下间赖廉大喝道
,“我们把你们打的找不着北了,两面墙都塌了,我们要是愿意的话,灭了你们也是分分钟的事情!你还让我们殿…呸,你还让我们那傻子统帅进城去谈判?”他喊到一半,下意识地用尊称叫了雨秋平,匆忙脸红脖子粗地改了口。
“你们的妖术已经被父上破解了,看你们还有什么招?”本愿寺教如闻言立刻青筋暴起,年纪不小脾气却很大,对着森长可吼道。
“切,你们知不知道…”森长可刚要反唇相讥,忽然意识到这是机密,赶紧收住了嘴,看向了雨秋平。帐内众人,也都把目光投向雨秋平。
“给我个理由。”雨秋平没有直接回绝,而是皱着眉头问道。
“法主大人说,只有在佛堂内,任何人都不得打妄语。”下间赖廉朝着雨秋平跪了下来,恭敬地叩首道,“法主大人想和您开诚布公地谈谈。”
“你骗谁呢?”这下,连山内一丰这个平日里建言慎行的本分晚辈也忍不住了,“用这种理由把我们殿下诓进城里去?殿下出了事情怎么办?”
“法主大人提前说了,他说这个理由织田家诸位大人定然不信,但红叶殿下说不定会信。”下间赖廉骤然提高了音调,压住了山内一丰的质疑声,那散发出的杀气让山内一丰一时不敢吱声。
“法主大人说了,红叶殿下若是信,法主就恭迎您驾临,贫僧等人也会留下做人质。若是不信,石山御坊上下绝不和谈,愿与织田军决一死战。”
“那就决啊!”森长可再次一拍桌案,指着下间赖廉的鼻子骂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想灭了你们跟喝水一样简单?”
“长可!”雨秋平扬了扬手,制住了森长可,同时对下间赖廉道,“我信,事不宜迟,现在走吧,你带路,其他人留下为质。”
“是。”下间赖廉仿佛没有任何惊讶,站起身来就为雨秋平带路。竹中重治和天野景德对视了一眼,双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的不同的神色,但是却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堀秀政、山内一丰、中村一氏都没从眼下的局面里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自家的统帅怎么就好端端的就要进别人的城了呢?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的精神状态都比较古怪——他们现在觉得雨秋平和本愿寺显如都是疯子,那雨秋平做出疯子的举动好像也没什么奇怪。一个疯子如果一直发疯,那他这次也发疯了,亦不失为一种不疯。
只有森长可一个人猛地站起了身,推开身前挡路的本愿寺教如等人,就要去抓雨秋平。
“我去,你脑子没毛病吗?这个时候你是统帅啊,你进别人的城,别人把你扣下怎么办?你疯了吗?那秃驴说的话你就信了?佛堂里要是有伏兵呢?”
森长可一路爆着粗口,追着雨秋平和下间赖廉就冲了过去。然而他一出帐门口,就被守在门口的森可隆给拉住了。
“哥你莫拦我,那家伙疯了!大好局面,他不打也就罢了,非要和谈!和谈也就罢了,非要去别人的城里!我真是不明白!”森长可边说便要甩开手,可是森可隆却死死捏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了。”森可隆的语气忽然变得格外郑重,让自己暴躁的弟弟也愣了一下,停了下来,望着自己的哥哥。
“我问你,你是为了什么在战斗?”森可隆蓦然开口,说的话却有些令人费解。
“我为啥战斗?你少来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战斗就战斗,打仗就打仗,打赢了就行。”森长可闻言不屑地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道。
“所以你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战斗?”森可隆再次追问道,“为了荣誉,为了封地,还是为了钱?”
“谁在乎那些东西,我就是想战斗罢了。”森长可舔了舔嘴唇,索性也就不挣脱森可隆了,往那里一站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连你为什么而战都不知道,却已经战斗了这么久,杀了这么多人了。”
“所以你是想劝我慈悲为怀,像我们娘那样吃斋念佛?还是像那家伙一样妇人之仁,对敌人心慈手软?”
“不,如果你能弄清楚你是为了什么而战的,那战斗就是有意义的。”森可隆摇了摇头,“你之前问我,跟着红叶殿下学到了什么?”
“学了个屁!”
“我学到了战斗的目的!”森可隆对弟弟的态度非常不满,顶着他的脑门呵斥道,“世界上就是有了太多你这样的人,战国乱世才持续了这么久,天下百姓才受了那么多的苦!武士也好,大名也好,你们连自己是为了什么战都不知道,就一直在互相征伐!今天打下的领土,明天可能就丢回去!今年被灭亡的家族,明年又会卷土重来复仇!来来往往,城头变换大王旗,这乱世才会永远得不到结束,才会永远有我们这样失去父亲的孩子!你马鞍上挂着的那一串收集不是功勋簿上的数字,他们也是无数孩子的父亲啊!他们家里也有无数我们这样因为父亲的离开而痛不欲生的孩子啊!你自己心里不懂吗?你连自己在为了什么战都不知道就这样杀人,你的良心不会难受吗?”
森可隆的咆哮让森长可骤然怔住了,他还从未见过自己从小到大熟识的兄长说这种话。
“红叶殿下和古往今来那么多鼠目寸光的武士和大名不一样,他至始至终知道自己的目标,织田大殿也是这样。在所有大名都还在为了那一城一郡而争斗时,织田大殿已经说要‘天下布武’,说要上洛,用武力平定天下,结束这乱世!他比所有人都看得要远,看的要多,所以织田家才能如此强大!而红叶殿下和织田大殿也不一样,他没有织田大殿那样霸气,他想的只是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过上太平日子。他的每一次战斗,都是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他是在为了每一个苍生而战,所以他不愿意牺牲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所以他才会对伤亡痛心疾首,所以他才会反对死伤惨重的攻城战!”
“你没注意到吗?殿下昨天在听到本愿寺显如平定了城内的暴乱时,他有露出微笑!为什么,因为那样大规模的暴乱会死很多人。哪怕他们暂时还是敌人,殿下也不想他们死!我看得出来的,竹中大人和天野大人自然也看出来了,所以他们才没有阻止殿下去城内和谈。你不是问殿下早上为什么不引爆炸药吗?那我告诉你!殿下知道,他一炸死本愿寺显如,整个石山御坊就完了!成立的十万信徒全会崩溃,没人能收拾局面了,城内必然暴动!到了那时,只会比前日的暴动恐怖百倍!城内会死多少人啊?所以殿下留着本愿寺显如,想让他维持城内的秩序,保护那些信徒的命!”
“所以…”听着自己兄长有些混乱的话,森长可却是隐约明白了,“那家伙这次进城…是想说服本愿寺显如和平开城,这样就可以不用打仗,不用死人了吗?他疯了吗?他可能会死啊?就为了那些和他没有半点干系的信徒?”
“红叶殿下就是这么想的。在你们眼里,那些一向宗信徒就是十恶不赦的敌人,就是功勋;可是在殿下眼里,他们都只是百姓,都只是生灵罢了。哪怕要冒危险,如果有一个能救10万人的机会摆在殿下眼前,殿下又岂会不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森可隆叹了口气,眼眶通红的他,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爹爹曾说,织田大殿和红叶殿下都是了不起的人。爹爹说,他就是个粗人,只会战斗,看不了他们那么远。但是他知道,织田大殿和红叶殿下那样的人,是值得托付的人,是能结束这乱世的人。”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爹爹要用命救红叶殿下吗?”森可隆抹了把泪水,望着眼前将面孔沉到阴影里的森长可,“这就是理由。”
雨秋平跟着下间赖廉缓步前行,不久后,就已经到了石山御坊的门口。门口的守卫在下间赖廉的示意下打开了大门,准备放雨秋平和下间赖廉进去。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在身后想来。雨秋平回身望去,发现森长可策马跟到了身后。
“别劝了,我一定会去的。”雨秋平朝着森长可招了招手,“快回去吧。”
森长可勒住了马缰,一言不发地停在不远处。雨秋平朝他笑了下,随后就转身和下间赖廉向城里走去。
“喂,你…”
背后忽然响起了森长可的声音,雨秋平于是又转身去看。可是黑夜里,看不清森长可的表情,只能听到那个糙汉子用无比别扭的口吻骂道:
“别他娘死在城里了啊,不然我爹可就白救你了!你要是死了,本大爷跟你没完!”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六章 大彻
天正七年(1579)12月4日深夜,石山御坊佛堂内,本愿寺显如正在蒲团上坐禅。安静的夜色被一阵脚步声惊扰,等他睁开眼时,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大的武士已经进了门。本愿寺显如嘱咐过,不需要通报,让雨秋平一人进来即可,佛堂周围清空,不留任何人打扰二人的会面。
所以眼前那个武士,想必就是雨秋红叶了。
本愿寺显如看着那个武士朝着自己身后的佛像双手合十地行了一礼。他的面貌比想象中看起来温柔许多,本愿寺显如原以为这个威名赫赫的武士会更凶一点。可是在他身上,却感受不到咄咄逼人的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内而外的善意。
“小僧本愿寺显如,见过红叶殿下。”本愿寺显如双手合十,朝着雨秋平躬身一礼。
“在下雨秋红叶,见过显如上人。”雨秋平没有用武家的礼仪,而是也模仿佛门中人的礼数还了一礼。
“请坐。”本愿寺显如伸出手,雨秋平会意地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殿下此次能够前来,足见诚意,但请恕小僧僭越,再提一无礼之约。”本愿寺显如十分歉意地朝着雨秋平一礼,但是说话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上人请讲。”
“还叫殿下知晓。”本愿寺显如抬起身来,对着雨秋平低声道,“身后佛像,乃是本愿寺代代相传。一旁亲鸾大人的舍利和画像,更是夜夜供奉。小僧自幼长于这佛堂之内,先祖之言不敢忘,故不敢在这佛堂中有半句妄言。还望殿下也请应允小僧,不打半句妄语。若是实在不便告知,直言便可,不必欺瞒。”
“好,我答应你。”雨秋平深吸了口气后点了点头,“上人想问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小僧叨扰了。”本愿寺显如双手合十又是一礼,随后望向了雨秋平,“前些日子的两道天雷,当真是因为本愿寺篡改了教义吗?”
“不是。”雨秋平痛快地答道。
本愿寺显如闻言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再次问道:“那便是因为小僧失察,让这佛门中混入了诸多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的败类吗?”
“也不是。”雨秋平摇头道,见本愿寺显如还要再问,便笑着补充道,“都不是。”
“那这天雷?”本愿寺显如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不是天雷,是火药。”雨秋平毫无遮掩地摊开了手道,“把火药装入木箱里,以土龙攻往地道至城基下,引爆火药炸城。”
本愿寺显如闻言大惊失色,匆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随后才难以置信地问道:“火药哪有那般威力?”
“在下已经承诺过,在这佛堂内不打半句妄语。我雨秋红叶一向说到做到,绝无半句欺瞒。”雨秋平转过身来用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如若不信,上人可派人挖坑探查。南城和东城外,都有坑道和爆炸痕迹遗存。北门之外,尚有装着火药的木箱和导火索。至于其中能使火药威力百倍的工艺,较为复杂,乃是在下原创,不便告知。”
“小僧信得过红叶殿下。”本愿寺显如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雨秋平的神色已然有些复杂,“只是不知殿下为何要将此事告知小僧?若是殿下不说,小僧和全城上下都将以为是神佛震怒,惶恐不安,破城只是旦夕之事。”
“因为我不想再打仗死人了。炸药一炸,本愿寺威信将荡然无存,全城上下也将陷入前日的人间地狱,我不愿意看
到那一幕。相信显如上人也不想。否则,上人也不会请我来到这佛堂之内。”雨秋平调整了下坐姿,郑重地道。
“红叶殿下宅心仁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多谢红叶殿下告知,小僧已然心安许多。若是佛门之人遭佛祖天谴,真是令人煎熬万分。”本愿寺显如长舒了一口气,思索了半晌后再次问道:“那殿下所说的那明国净土真宗本山的真教义…”
“都是我编的,多有得罪,还请上人赎罪。”雨秋平十分歉意地拱手一礼,却让本愿寺显如再次吃了一惊。
“尽是…殿下编撰吗?”本愿寺显如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那怎会这般真实…实不相瞒,城内信徒已有不少相信了殿下的假教义。”
“上人为何说教义是假的?”雨秋平侧过头来,故作不解地问道。
“方才殿下自己说,那教义尽是编的…”本愿寺显如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头。
“编的就是假的吗?任何教义不都是人编的?净土真宗也好,法华宗也好,世间一切教义,最开始不都是人编的?为何我编的就是假的,前人编的就是真的呢?”雨秋平微笑着抛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这…”雨秋平的话让本愿寺显如一时语塞。他立刻屏气凝神,双眸紧缩,不断地吟诵着佛号。半晌后,才缓缓地停了下来,睁开眼睛道:“殿下此言,小僧倒真未考虑过。但是教义代代相传,岂会有假?”
“教义代代相传,不也要有第一代人?那我自己编的这教义若是传了十几代,是不是也成真了?”雨秋平歪着脑袋再次追问道,又让本愿寺显如陷入了沉思,犹豫了半晌后才开口道:
“佛门教义,乃是佛祖与世人所定…”
“可把这教义写下来得不还是那些僧人?”
“是佛祖写的。”
“佛祖也是僧人。”
“佛祖是神灵。”本愿寺显如十分坚定地强调道。
“那上人您见过佛祖吗?”
“惭愧,小僧修行不够,从未见过佛祖,只是在梦里有遇罢了。”
“那谁见过佛祖?”
“自然是初创这佛教的大师们。”
“他们不也是人?谁能证明他们见过?”雨秋平的问题连珠炮般地来,“我现在说我见过佛祖,留下教义,再配上前两日那惊雷当神力,是不是也将有无数信徒信服我的学说?传承十代以后,是不是也是佛门大宗?可是正如上人所知,一切都是假的。”
“人死后往生净土,便可看到神佛。”
“可是死后的世界谁知道?您有同死人说过话吗?谁知道他们看不看得到神佛,我们已经没办法和死人沟通了!究竟有没有来世,又有谁知道呢?”
“南无阿弥陀佛。”本愿寺显如听着雨秋平的惊世骇俗之语,不断地念着经文,“红叶殿下可莫要再说下去了…”
“那显如上人若是要想说服我神佛真的存在,总是要拿出真凭实据吧。”雨秋平笑着摊开手,引导着本愿寺显如不要回避问题,“总不能谁都没见过的神佛,您就硬要说他存在吧。”
“人间万事,皆有佛祖掌控。”本愿寺显如正襟危坐,严肃地答道。
“比如呢?”雨秋平问出这个问题时,刚好有一阵寒风吹来,吹灭了佛堂内的一盏油灯。本愿寺显如便指了指那盏油灯,对雨秋平道,“这风,便是佛祖之意。”
“不不不。”雨秋平闻言连连摇
头,“风的形成,是太阳光照射在地球表面上,使地表温度升高,地表的空气受热膨胀变轻而往上升。热空气上升后,低温的冷空气横向流入,上升的空气因逐渐冷却变重而降落,由于地表温度较高又会加热空气使之上升,这种空气的流动就产生了风。”
本愿寺显如目瞪口呆地听着雨秋平刚才的一席话,显然他没能听懂。
“就,上人您吸一口气试试看?”雨秋平要求本愿寺显如按照他的指示去做,随后道,“您现在嘴里含着的物质,叫空气,无色无味。他因为冷热不同,流动起来,就成了风。”
“这都是哪里的经书?”本愿寺显如不解地摇了摇头。
“南蛮的,在下已经求证过,不会有半句虚言。”雨秋平虔诚地向着佛像一礼。
“那雨呢?天降甘泽,抚育万民,这是神佛的恩赐。”本愿寺显如再次抛出了一个例证。
“雨从云中降落的水滴,陆地和海洋表面的水蒸发变成水蒸气,水蒸气上升到一定高度后遇冷变成小水滴,这些小水滴组成了云,它们在云里互相碰撞,合并成大水滴,当它大到空气托不住的时候,就从云中落了下来,形成了雨。”雨秋平再次胸有成竹地答道。
本愿寺显如将信将疑地看了眼雨秋平,再次问道:“那日出月落呢?”
“日出是地球的自转,月落则是因为月球的公转。”
见本愿寺显如彻底懵了,雨秋平只好笑着给他上起了地理课,用自己的拳头给他解释。
“球…天圆地方啊,球体之说,是南蛮人之言。”
“但是他们说的是对的,不信改日我带显如上人去瞭望大海,显如上人便会发现远处的海船,总是桅杆先出现,这地面可不就是个球吗?”
“那昼夜更迭,四季交替呢?”
“昼夜更迭不就是日出一个道理吗,地球自转啊。四季交替呢,这是因为地球公转与自转的轨道所在的平面有夹角导致地球在转动的时候是斜着转动的,就是黄赤交角。”雨秋平讲到这里,发现本愿寺显如脸上满是无奈。于是雨秋平也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显如上人是不是觉得在下疯了,都在胡扯。”
“不,是小僧才疏学浅,无法理解红叶殿下所说罢了。”本愿寺显如十分谦逊地鞠躬致歉。
“无法理解不要紧,世间无法理解的事情何其之多?等到日后多学多看,便会懂了。就像三岁小儿难明佛经之意,而长大后变更记诵一样。”
“红叶殿下说的是。”本愿寺显如朝着雨秋平微笑着点了点头。雨秋平见状一愣,随后有些无力地扶额。他沉默了半晌后,忽然抬起头来,眼中的郑重让本愿寺显如微微一惊。
“显如上人,在下进这佛堂前,发过誓的,绝无半句虚言。”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本愿寺显如的脸色逐渐凝重,自己也一字一字地沉声道:“如果在下愿意说胡话,说谎话,打从一开始就可以欺骗上人,说那爆炸是天雷所致,又何须和上人说这些?在下连那攻城的秘法都愿意承认,又岂会在这些事情上扯谎?”
“红叶殿下的意思是…”本愿寺显如的喉结剧烈地蠕动了一下,神色间也有些慌乱,“方才您说的那些南蛮道理,都是真的?”
“没有半个字是假的。”雨秋平用前所未有的郑重仪态俯身在地,“那些知识唤作自然规律。一切上人眼里的神佛所为,其实都是自然规律。”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七章 大悟
本愿寺显如有些艰难地呼吸着,不断地试图从雨秋平的眼眸里找出些蛛丝马迹。可是雨秋平此刻的目光清澈见底,绝对没有半点说谎的意思。他品尝着话里的意味,最终还是颤抖着说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逃避的问题:
“红叶殿下是想说…一切神佛存在的证据都是假的,连神佛本身也不存在吗?”
“如果一个人,你从来没亲眼见过,也没有人亲眼见过,一切传闻都来自书籍,更是找不到任何他存在过的凭证,那又为什么要说他一定存在呢?”雨秋平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若是神佛真的存在,我前些日子如此忤逆神佛,假借神佛之名戏弄其信徒,为何还没有遭天谴呢?”
雨秋平的话让本愿寺显如的脸色天人交战。从小到大每每到心慌意乱的时候,本愿寺显如总是会不断地吟诵经文,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这一次,那些经文却显得软弱无力。本愿寺显如越念越是惶恐,眼眶竟然都红了。
“红叶殿下逻辑缜密,能言善辩,小僧真的不知如何反驳。”本愿寺显如最后认输般地朝着雨秋平一礼,眼眶里已经有泪花闪烁,“身为法主,却不能证明神佛存在,实在是奇耻大辱。只是无论殿下如何动之以理,小僧还是会坚信神佛存在于这世上,不会动摇。”
“没有人能证明神佛真的不在。”
雨秋平忽然180度转弯的论断,却让本愿寺显如再次一惊,不解地抬起头来。
“是,没有人能证明神佛真的不在,只是也没有人能证明神佛真的在。”雨秋平微笑着道。
“可殿下先前不是说了一堆道理,证明了世间万物的运行,都是有自然规律在其中吗?”
“也没人能保证他们是对的,人类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呢。”雨秋平大笑着摇了摇头,“人类是最自以为是的,总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的规律。上古时期的道士以为甲骨卜辞就道尽了世间真理,后来人又有相信万能的神灵主宰着秩序,再后来也有了科学和自然规律。虽然他们信奉的东西各不相同,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总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自己的方法就是唯一正确的方法,自己的道理就是唯一的真理。”
“可是恰恰相反,人类社会千余年唯一的真理就是:人类从来都没有掌握永恒不变的真理。而人类唯一从历史中可以汲取的教训就是,人类永远不能从历史中汲取教训。”
“从前的人信誓旦旦说着神佛肯定存在,后来的人信誓旦旦地证明世上无神,可是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呢?说不定神真的存在,只是以我们的手段无法观测罢了。”
“巫术也好,宗教也好,自然规律也好,说白了,这都源于人对未知的恐惧。人们害怕未知,害怕一片黑暗,害怕不可预料的未来与世界。于是,他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想要去解释这个世界的机理,想要去填补人看不到的黑暗,想要让整个世界都变得透明,一目了然。这样,人就不会恐惧了。”
“于是有了巫术,人们以巫术预知未来,以巫术祈祷,以巫术祭祀,来消除内心对位置的恐惧,让灵魂有了安息之所。后来又有了宗教,人们相信世界是由全知全能的神灵掌控的,只要诡异神灵,遵守神灵的要求,便可安度此生,转生来世。再后来有了科学和自然规律,人们用普世的公理逻辑来解释世界的一切现象,因果关系让世界的神秘感逐渐消失,从而让人安心。”
“可是都一样啊,这都是人自以为是地提出来的。现在的人以为科学无所不能,完全是可靠合理的,和过去的封建迷信不一样。可是殊不知过去的人们,也都以为自己对世界的解释是可靠合理的。这份自大从来没有变过,只能任由更为先进的后人嘲笑。”雨秋平干笑了两声,看了眼本愿寺显如。后者很认真地在听,虽然可能还有地方没有听懂——但是雨秋平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
“我给上人讲个故事吧,农夫和鸡的故事。”雨秋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
“殿下请讲。”本愿寺显如不知道雨秋平为什么突然从沉重的话题转向了听起来有些幼稚的故事,但还是应允道。
“从前有一片农场,一个农夫养了很多只鸡,他每天卯时会来院子里给鸡投食。久而久之,鸡里面出了一个阴阳师。哦不,阴阳鸡。”
雨秋平的故事把本愿寺显如逗得一乐。
“那个阴阳鸡说,自己有办法预测未来。只要让他行巫术,就可以预测到明天的投食会什么时候来。”
“后来呢,鸡们把目光锁定在了那个投食的人身上。鸡们相信,给他们喂食的人就是世界的神。其中一个鸡宣称自己就是农夫的代言,说他是农夫转世。只有鸡们按照神的要求,每天都朝天打鸣五次,最后才能有食吃。”
“再后来呢,有一个格外聪明的鸡,发现了规律——投食总是会在日出前的卯时来。于是他把这个叫做自然规律,所有的鸡都信服了他的道理。”
“然后呢?”见雨秋平忽然停下了,本愿寺显如不解地追问道。
“后来过年了,农夫在大年三十的卯时把鸡都杀了吃了。”雨秋平故作深沉地讲出了这句话,把本愿寺显如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眼里的神明也好、规律也罢,其实不过是农夫早晨起来随手的一把饲料罢了。有人为了解释这个世界琢磨了一辈子,甚至琢磨了几代人,自以为已经掌握了世界的规律,最后的结果却连真相的边缘都没碰到。即使是红叶殿下口中最为先进的科学,也有可能都是神佛误打误撞的一把饲料。”本愿寺显如朝着雨秋平笑道,“红叶殿下是想和我说这个是吗?”
“没错。”雨秋平欣慰地点了点头,“所以虽然那些教义都是我编的,但是在别人看来,那也是我在解释这个世界,并无真假之分。毕竟连神佛存不存在都不知道,谁会知道真假呢?说不定啊说不定,神佛心里想着的真正教义,碰巧就和我随口说的一样呢?谁知道呢?谁都不知道。毕竟没人能找到神佛他老人家,亲口问问他。”
“殿下说了这么多,是为了教导小僧什么呢?”本愿寺显如对雨秋平的目的愈发迷糊了,“若是为了劝石山御坊开城、为了让净土真宗消亡,大可不必讲这么多的话。只要讲到让小僧对净土真宗的真伪感到动摇、无法反驳时收手,不就可以了吗?”
“其实净土真宗也好,神佛也好,未必是坏事,我没有一定要毁掉它的意思。”雨秋平摇了摇头,忽然提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说起来,显如上人知道南蛮教吗?”
“南蛮人的那些教吗?”本愿寺显如双手合十,低声答道,“略有耳闻,都是…”然而,他说了一半,却忽然怔住了。他本来想说“都是异端邪说”,可是在雨秋平的那一番分析下,净土真宗和佛教又南蛮教有何区别呢?都是为了解释世界、消除对未知的
恐惧罢了。
“在南蛮教里,也有一支新的教派,叫做加尔文宗。我不知道日语该如何发音,我就直接给您音译了。”雨秋平笑着娓娓道来,“它的教义很奇怪。在加尔文宗的教义里,他们的神佛——我们叫做上帝,他们的上帝会救赎谁,会让哪些人往生净土天堂,而让哪些人下地狱,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好了。远远在你出生以前,甚至远远在你的先祖出生以前,你的命运——净土还是地狱,就早已注定了。无论你在现世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命运。如果你注定要下地狱,哪怕你是个功德无量的好人也没用。如果你注定要往生净土,哪怕你十恶不赦也无妨。”
“这是什么教义?”本愿寺显如闻言哑然失笑,“这般的教义哪有半点作用?岂不是鼓励信徒放浪形骸,及时行乐?这样无人愿意修行,岂不是危害世间吗?”
“恰恰相反,加尔文宗的教徒反倒是最勤劳节俭的。”雨秋平摇了摇头。
“这?”本愿寺显如一愣,“为何?明明知道此世的所作所为都不会影响到自己是否能往生净土,为何还要勤劳节俭?”
雨秋平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沉吟了半晌后,低声缓缓地问道:
“上人今晨在城头祈祷时,面临的局面不是一样吗?”
本愿寺显如怔住了。
“神佛是否真的震怒了,取决于上人的先辈是否曾篡改教义。换而言之,神佛今日会不会劈下雷电,已经是几百年前那些先辈时就注定的了。上人今晨哪怕如何祈祷,如何虔诚,也无济于事。如果上人的先辈真的改了教义,哪怕上人之诚日月可鉴,天雷还是会劈下。如果上人的先辈没有改教义,哪怕上人您胡言乱语,也不会有天谴。既然如此,上人您为何还要登上城头,为何还要虔诚地向神佛祈祷呢?哪怕您什么都不做,结局也不会有区别啊?”
雨秋平的问题让本愿寺显如陷入了沉思,他久久无言,双眸里复杂的神色雨秋平也看不懂。
良久后,本愿寺显如终于再次抬起头来,有些语无伦次地低声道:
“因为小僧坚信…历代上人绝不会做此事。”
“为什么呢?”雨秋平追问道。
本愿寺显如犹豫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请红叶殿下明示。”
“因为他们能代代言传身教,教出您这种在危难关头愿意走上城头,在最危险的地方为整个宗派,全体信徒祈祷的法主——”雨秋平拖长了音调,抬起手来指向了本愿寺显如,“所以,他们绝不会是篡改教义的人。篡改教义的人,不会有您这样一心向佛的徒孙。”
本愿寺显如仿佛突然顿悟了一般,用求证的眼神望向雨秋平道,“所以那个南蛮教的信徒…也是因为人人都坚信自己是在几千年前就注定得到拯救了,因此才觉得自己理所应当是一个勤勉节俭的人吗?”
“没错。哪怕命运决定自己被拯救也好,下地狱也好;哪怕神佛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
雨秋平虔诚地双手合十,朝着本愿寺显如和他身后的佛像拜倒。
“无论如何,都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坚守着自己的理念。普度众生,平息战火,欣求净土,心向太平。”
“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得到拯救,那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我们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
“荣耀神佛。”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八章 缘散
天正七年(1579)12月5日,本愿寺显如开石山御坊城门向织田家投降,移交城池。在信长包围网中与织田信长对峙10年的他,亲手结束了石山战争。
同时,他宣布历代传下的净土真宗教义有误。真正的教义,是信徒不需要献金献土,也不需要为本愿寺而战。谁能往生净土,是在千年前就注定的事情。信徒们需要的,只是坚信自己就是那些能被拯救的佛选之子。史称——天正教改。
以此为由,本愿寺显如向各地的净土真宗寺庙下达指示,要求所有的本愿寺教徒放下武器,停止一向一揆,从今往后禁止举行或参与任何军事行动。
本愿寺内的守旧派和强硬派,对此教义修改极为不满。以本愿寺显如之子本愿寺教如为首的诸多坊官宣布脱离石山本愿寺,称本愿寺显如篡改教义,仍然在各地坚持斗争。然而,显如上人的崇高威望说服了绝大多数的信徒,本愿寺教如应者寥寥,最后也不得不向织田家臣服。
后世的史学和宗教学一直对天正教改存在的诸多疑点深感不解。为什么在欧亚大陆上的东西两方,会在半个世纪内同时出现如此雷同的新教义呢?诸多考古学者多番考证,也没有找到有过任何加尔文宗传教士在1580年前造访日本的痕迹。也有人把目光投到了在天正教改前一天与本愿寺显如会面的雨秋平身上,这也引起了后世史学界对雨秋平身世的一次大争论。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在石山御坊开城后,首要的就是领地的分配和数目庞大的信徒的安置问题。
由于雨秋平是戴罪立功之身,此役雨秋平即使立下大功,织田信长却也没有半点封赏。雨秋平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他之前捅出的篓子确实是够大的。
新打下的石山御坊和石山御坊周围的南摄津国15万石的领地,被赐予了作为雨秋平与力身份的池田恒兴。同时,池田恒兴还拿到了一个摄津守护代的役职。而池田恒兴原本在岸和田城的领地,则被转交给了佐胁良之,后者成了岸和田城城主,也成为了雨秋平的与力。
这样的大喜事,雨秋平自然要设宴给自己的两个好兄弟庆祝——就算他不设宴,那俩家伙也会逼着他设宴庆祝的。于是,枫叶山城里最顶级的酒楼内,就看到了三人觥筹交错的场景。
“嗨,哥哥之前跟你说啥,你的领地不愁!”池田恒兴此刻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拍着佐胁良之的肩膀大呼小叫道,“那岸和田城和岸和田港,我可经营得好好的!现在都交由你了,你可别给我搞砸了!”
“啥?啥呀都,咋就成你搞得了?不是红叶他和主公点名说要我来当与力的吗?”佐胁良之嘟囔着一把给池田恒兴推开,“还有你那领地还经营得好好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可基本上就是个甩手掌柜了!啥都是红叶派来的法官和代官帮你弄得,连你的兵都是红叶派教官的!你每天那功夫,都花哪里去了?”
“那不是要勤练武艺、博览群书、体察民情嘛!”池田恒兴笑着拍了怕自己的胸脯,而雨秋平则在一
旁怨念地低声补充道:“打猎、看话本、逛鲸屋。”
“我就知道,你看你这小肚子都快长出来了!”佐胁良之狠狠地在池田恒兴的肚子上拍了一下,害得池田恒兴差点没吐出来。
“你瞎打什么呢你?刚吃饱!”恶心了半天的池田恒兴缓了半天后才缓过来,“吃着一肚子好东西差点都给你拍出来!”
“你这什么事情都不管,日子一天天过得舒服啊!”佐胁良之没好气地白了池田恒兴一眼,“天天吃好东西,还差这顿?你们这儿的伙食,可是比歧阜城和安土城好多了!”
“还是咱们藤八有志气!”雨秋平笑着揽住了佐胁良之的脖子,“要自己管自己的领地,别向恒兴学!我这就把岸和田城的代官和法官都撤回来!”
“唉!别别别!”佐胁良之见状急了眼,匆忙对着雨秋平连连摆手道,“我看过你们雨秋家境内的代官和法官了,各个干得可好了,就让他们继续在岸和田城干呗!”
“咋?你也想和恒兴一样当甩手掌柜?”雨秋平看了眼坏笑着的佐胁良之,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
“对了红叶,记得也给我派点教官过来!”佐胁良之反手也揽住了雨秋平的脖子,“恒兴哥咋办的,我就咋办,你也帮我练练兵!”
“是啊,我这新分封的南摄津,你也赶紧把代官法官麻溜地派过来!”醉醺醺的池田恒兴脑子倒是清醒,也把手搭在了雨秋平的脖子上。
“你们俩可好,弄得好像我是你们池田家和佐胁家的奉行一样。”雨秋平被左右夹住,哭笑不得地深深扶额
“奉行能有这好吃的?”佐胁良之用筷子指了指雨秋平身前的饭菜。
“咋了?主公是虐待你们了还是不给你们吃的?天天就惦记着吃?”佐胁良之的话让雨秋平愈发好奇,歪着脑袋打量着佐胁良之,“安土城的伙食有那么差吗?”
“不说食材了,全天下也没有哪里的食材比堺町周围得丰富,比堺町周围品质好。”佐胁良之说到伤心处,也是连连摇头,“而主公又是个重口味,吃什么都要加八丁味增,吃什么都要加一堆咸菜。他最喜欢的,就是把咸菜腊肉和味增加到剩饭里,用开水冲泡。我们去天守阁当值时,顿顿都是这个,那个味儿啊…我想想都要吐出来。整个安土城的饭菜,也是口味重的要死,吃一口下去全是味增的味道,什么滋味都尝不出来,哪里有你这里的山珍海味好吃?”
“偌大一个安土城城下町,找不出一个会做饭的厨子?”雨秋平闻言乐得不行,“不至于吧,酒楼就要有上百家吧?”
“什么呀,红叶和恒兴哥是不知道那事儿啊!当时有一家料理店,做的菜好吃,我们这些当部下的,经常就去他那里改善伙食。”佐胁良之叹了口气,又往嘴里扒拉了几块生鱼片,“结果啊,主公有一次听说我们都去,就也要去吃一次看看。主公是微服私访,那厨师没认出来,就没按照主公的喜好,做得东西里没加味增。主公吃得觉得淡死人了没味道,当众大发雷霆。要不是我们拦着,他可是差点把那个名厨
给砍了啊!”
“我去…”雨秋平和池田恒兴都是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又对视了一眼,一.asxs.了点头,齐声道,“倒也像是主公会干出来的事情。”
“然后啊,这事情传开了,全安土的厨师都吓坏了!大家都怕主公忽然微服私访突击检查,查出来自己的饭菜淡!手艺名声再重要,也没脑袋重要是不?”佐胁良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着笑着却仿佛要哭出来一般道,“自那以后啊,所有的厨师,不管是大酒家还是小客栈,做饭做菜一律加味增加盐,吃一顿饭你要咸得喝三杯水!”佐胁良之夸张地用手指比了个“三”,凑到了雨秋平和池田恒兴眼前晃动,“谁受到了啊?整个安土城的吃饭的地方都给主公毁了!主公自己倒是开心!”
“哈哈哈哈…”佐胁良之讲完了故事,把雨秋平和池田恒兴逗得捧腹大笑。
“别笑了!别笑了!我们有多苦你们知道吗!”佐胁良之看到雨秋平和池田恒兴幸灾乐祸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我总算是脱离苦海了!以后就在岸和田城了!你们没看一丰、一氏他们几个小子,眼瞅着要回安土了,各个都是胡吃海塞,恨不得每天都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回去可就没得吃了!就连久太郎那稳重孩子,这几天也是连早饭都下馆子啊!”
“我说呢,那几个小子。”雨秋平再次大笑起来,笑得连饭都吃不下了,“太逗了,你们是真的惨。”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殿下,森大人求见。”叶谷穗子的通报声响起。
“可隆吗?让他进来。”雨秋平笑着随口道,“可隆是侍卫副队长,怎么还要你通报?”
“不…”叶谷穗子的声音有些古怪,“是长可大人。”
“长可?”雨秋平闻言一愣,转过身来。发现森长可已经推开了门,有些别扭地站在门口。他似乎还特意把自己胡子拉碴的面容清理了一下,现在看起来到有点森可成当年的味道。
“马上要回安土歧阜了,你怎么没去多吃点好吃的?其他人可都去饱餐一顿了啊!”雨秋平笑着朝着森长可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座位,“来嘛,蹭顿饭?”
“要吃也是我哥吃。”森长可把头别了过去,低声嘟囔道。
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都喝了不少,脑子转的不快,可是雨秋平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森家要让可隆回美浓去继承家主之位了?”
“是家臣团一致的决议。我哥明天会来找殿下说明的。”森长可点了点头道。
“那你呢?”雨秋平仿佛已经猜出了森长可的意图,故意笑着问道。
雨秋平的话让森长可这个战场上的战斗狂脸色一红,十分尴尬地支吾道:
“这个…虽然我非常抗拒,非常非常抗拒。但是我娘和我哥却一直说…说…”
“啊烦死了,反正就是就是我和我哥换了个位置。”森长可说到一半说不下去,索性摔门而去道,“就是因为你太弱了,边上没人护着肯定要死的!”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零九章 离合
“殿下,莫要再送了。”
天正七年(1579)12月20日,河内国东北。
行在队尾的森可隆一把拉住了雨秋平的马缰,这已经是他这一路上第七次劝雨秋平回去了。雨秋平从枫叶山城东门外为织田家的援军践行后,就一直跟着送了出来。眼看着要到了河内国与山城国的边界,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跟了我多年了,现在要走,实在有些不舍啊。”雨秋平微笑着望着森可隆的面容,感慨道,“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已经长成男儿了。这么多年历练下来,才干已经不小,我也是时候放手,让你去闯一番事业了。好好干,别让森前辈失望。”
“是,殿下。”森可隆闻言眼眶一红,不由分说地翻身下马,再次向雨秋平行了一次侍卫见过主公的礼仪,“在下走好,殿下也请多多保重。”
“有我在,死不了。”跟在雨秋平身后的森长可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忘挖苦自己的哥哥,“哥,你这惺惺作小女儿态,恶不恶心啊?”
“你啊你,要把殿下的安危交给你,我如何放得下心?”森可隆担忧地瞪了眼自己的弟弟,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那性子,到了战场上,可不要杀上了头就忘了保护殿下啊!”
“把敌人都杀了,殿下不就安全了?”森长可倒是丝毫不客气,坐在马上抱着胸,低头看着自己的兄长。
“你这态度就要改!作为侍卫,千万要对殿下尊敬!若是连你也不敬,殿下如何治军?”森可隆一把拉住弟弟的马鞍,把他半拖半拽地拉下了马,走到了雨秋平身后卫队那里。
“这位是本多大人,侍卫队队长,有什么都务必向他汇报,听他指示!”森可隆拉着森长可一个一个认人,同时对着本多忠胜行了一礼道,“本多大人,舍弟顽劣,还请严加管教,不必留情!”
“这就是天下无双。”森长可对本多忠胜倒是有一份敬重,抱拳一礼道,“久仰大名,来日讨教一二。”
“我不是第一。”本多忠胜闻言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依旧板着那张脸低声道。
“你不是?”森长可大吃一惊,有些诧异地问道,“那谁是第一。”
“少主的剑道师傅,田沈先生。”本多忠胜并没有任何不平之意,严肃地道,“马战,五五之间。步战,我远不如他。”
“那水战呢?”森长可坏笑着挖苦了一句,本多忠胜不会游泳的趣闻他可是早有耳闻。森可隆闻言脸色就是一黑,狠狠地拉了自己弟弟一把,给本多忠胜赔了个不是。
“不必,不会就是不会,何必遮掩?”本多忠胜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若是你擅长水中武艺,殿下落水时的安全也有所保障。”
“兰丸,你平日里盯着点长可。”森可隆叹了口气,对站在本多忠胜身边的森兰丸道,“他没大没小的,我不在身边肯定更加放肆。”
“二哥,大哥说的是啊。”森兰丸也拉了拉森长可的衣角,不过后者却把脑袋扭到了一边去,吹起了口哨。
“这位是朝比奈泰平大人,是殿下义兄的孩子,你们之前也见过。”森可隆介绍到了下一个人,有些担忧地看了两人一眼——他们可是第一次见面就打起来了。
“不打不相识。”朝比奈泰平倒是很痛快地伸出了手,似乎丝毫没有因为上次被一招击败而感到羞辱,“我打不过你,之后多多指教。几年之后,你便不再是我对手了。”
“切,小子。”森长可闻言也豪爽地笑了起来,和朝比奈泰平一击掌,同时不忘奚落道,“哪怕再过几十年,直到我入土前,你都不是我对手!”
“你等着。”朝比奈泰平也笑了几声,朝着森长可挑了挑自己的浓眉。
“这位是叶谷小姐。”森可隆继续拉着森长可向前,“殿下故人之女。”
叶谷穗子闻言朝着森长可盈盈一礼,可是森长可却是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这卫队里又是义兄之子,又是故人之女,全是关系户,能有战斗力吗?”
“你怎么说话呢?”森可隆被自己弟弟气得不轻,再次瞪了他一眼,森长可却是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这位是日海,当年在御前比试里将殿下逼入绝境的棋手。”森可隆拉着森长可来到了日海面前,日海同样也行了一礼。
“得嘞,除了关系户还要下棋的,我服了。”森长可转身朝着雨秋平招了招手,大笑道:“殿下啊,您这卫队真的顶用吗?”
“你!”森可隆已经被森长可搞得七窍生烟,“你这样子让我如何放心把殿下的安危交给你?”
“没事可隆,我看好那小子。”雨秋平一夹马腹,来到了森可隆和森长可身边,在两人的肩膀上拍了拍,“森前辈的孩子,每一个都会有出息的!”
“好吧,承殿下吉言。长可,这个给你。”森可隆朝森长可招了招手,从自己的头盔上取下了那枚纸红叶,递到了森长可手上,“把它戴在头盔上,你就算是红叶军的一员了。”
森长可接过纸红叶,看了眼四周。朝比奈泰平等一众侍卫,还有远处送行的铜墙备骑兵,每个人头盔上都插着一枚纸红叶——只有一人例外。
“为什么本多大人不带?”森长可向前了几步,打量着头顶空空的本多忠胜,“您不是队长吗?”
本多忠胜看了眼纸红叶的海洋,犹豫了一下,没有答话。
“锅之助是德川家的家臣。”雨秋平笑着替他解释道,“不是红叶军的,所以不戴。”
与此同时,若江城边的一处村落,畠山高政正带着侍卫策马路过。他正在开展基层巡视工作,去突击检查各个村町法院的运行情况。
在他路过一处田地时,却忽然发现在这大冬天里,有一位农夫正在开垦荒地。
“怎么会有人在这时节拓荒?”畠山高政有些不解地侧过身来问道。
“回殿下,那人剃度,估计是石山御坊的安置信徒吧。”畠山高政的随从理所应当地答道。在雨秋平攻陷石山御坊后,就对石山御坊里聚集的大量僧兵和信徒进行安置。愿意回乡的自然遣散,想要留在摄津、河内、和泉一代的也都可以以一笔极低的利息贷款领取土地,或者就是在堺町、岸和田港、石山町的工厂里拿到一个实习工的差事。于是,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就有大量的光头、寸头出现在了雨秋家领内的各个角落。
“要开荒也应是开春再开啊,冬天冻土,事倍功半。”畠山高政皱了皱眉头
,策马便向那边走去,随从们也匆忙跟上。然而,他们却忽然发现自己殿下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随后立刻翻身下马,向那个农民一礼。他们正要靠过去,畠山高政却朝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不明就里地留在了原地。
“显如上人,你怎么…”畠山高政回过头来,望着眼前那僧人农民的目光却依旧难以置信,“怎好让你…是不是雨秋红叶那小辈无礼?老夫这就找他算账去!”
“畠山殿下留步!”本愿寺显如闻言匆忙出言制止,也放下了手里的锄头,双手合十,朝着畠山高政一礼,“一切都是小僧自愿。这块土,还是红叶殿下借与小僧的。”
“显如上人也…是安置的对象?”畠山高政眉头紧锁地低声道。
“既是石山御坊内的信徒,为何不是安置的对象?”本愿寺显如再次躬身一礼,“佛门面前,众生平等。”
“唉…罢了。”畠山高政闻言也是摇了摇头,“只是显如大人您是不是没干过农活。这开垦荒地,往往是等天暖土软后所为的。寒冬凛冽,只是吃苦啊。”
“畠山殿下指教的是,小僧确实不曾务农。”本愿寺显如十分感激地应道,随后不解地追问道,“畠山殿下身为三管四职之后,想必也不曾务农吧,却为何知道这些?”
“我自然也是没耕过地的,不过审了不少土地的案子,从农民那里听到不少。”畠山高政那古井无波的老脸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哦?”本愿寺显如的表情有些微妙,“久闻畠山殿下守旧制,为何会自降身份与草民攀谈?”
“职责所在,自然要详听案情。”
“当年初闻畠山殿下居然出山,为红叶殿下担任法官,小僧真的颇感意外。”本愿寺显如握着锄头的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畠山高政看着本愿寺显如,也是出言道:“显如上人居然在田间亲自耕作,我也是颇感意外啊。”
“因为遇到了个有缘的人,所以改变了不少。”本愿寺显如松开锄头的柄,再次虔诚地双手合十。
“我也是因为遇到了个有缘的人,所以也改变了不少。”畠山高政微微颔首,扭头看向了北方枫叶山城的方向,“他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啊,让我们这些旧时代的人,改变了许多。我这把老骨头,能再为畠山家旧领上的百姓做些事,倒也是尽到了守护之则。”
“是,红叶殿下超凡脱俗。”本愿寺显如长叹了一口气,“事后,小僧曾经多次想过,若不是遇见了红叶殿下,小僧的人生,会不会就完全是另一条路了呢?细细想来,到也颇为惊恐。佛门中缘,妙不可言。他仿佛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一样,来到了这个在层层叠叠的蛛网下编制的世界,让本来泾渭分明的丝线相交,又让本来走向尽头的丝线回旋。”
“显如上人所言甚是。”
本愿寺显如看了眼畠山高政,微微摇了摇头。
“不,畠山殿下,您可能不能理解我所说的,也没人能够理解,我在那一夜与红叶殿下的详谈后,所见所思所遇。”
“显如大人所谓何意?”畠山高政不解地问道。
本愿寺显如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头。
走出洞穴,便是一条路啊…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一十章 婚礼
天正七年(1579)12月25日,对于雨秋家上下都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是雨秋家少主雨秋殇和未婚妻浅井茶茶的婚礼。由于雨秋平和阿市先前被软禁了将近一年,这场早该举行的婚事一直拖到了一年之后。
以雨秋平现在在织田家内的身份,作为少主的雨秋殇的婚礼,本该会有众多的宾客来访。可是由于这个婚事的特殊,那是雨秋平和雨秋殇父子俩拒绝了织田信长的赐婚才成就的婚姻,因此织田家内诸多重臣都不敢来贺礼。雨秋平也知道其中关节,对此表示了谅解,他自己也想把婚事办得低调一点,不要再引起织田信长的不满。
于是,雨秋殇和茶茶的婚礼就在一家小神社内举行了。田沈健太郎受邀亲自作为婚礼的司仪,此刻正在忙前忙后。而叶谷穗子、森兰丸等人,则在安排来访客人的坐席。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这两个家伙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冒着惹毛织田信长的风险,大大咧咧地赴宴了。此刻,他们正围着雨秋殇说个不停。
“你小子可真是出息啊,我家元助还比你大一岁呢,却连你十分之一的本事都没有。”池田恒兴拍着雨秋殇的肩膀,忍不住感慨道,“真是不容易。当年我们都以为,你爹已经是冠绝天下的青年才俊了。谁曾想,你的成就远在你爹20岁之上啊!”
“池田伯父过奖了。”雨秋殇十分谦逊地朝着池田恒兴一礼,后者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道,“唉,都不是外人,来这套你就见怪了啊!你要知道,你伯父可不随便夸人的。说你行,你就是真行。”
“这点我倒是可以作证。”佐胁良之也在一旁笑道,“你池田伯父,平日里干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但凡有一点可以吹嘘自己的,他绝不会说别人半点好话。他要是都夸你了,那肯定是真的看好你。”
“去你的,孩子面前乱嚼什么舌根?”池田恒兴推了佐胁良之一把,把后者推出去了好几步。佐胁良之朝着池田恒兴做了鬼脸,就去一边和另外几个人搭话去了。看到佐胁良之走远了,池田恒兴才放心地对雨秋殇说道:“知道你要娶的是谁吧?”
“浅井小姐。”雨秋殇不明就里地答道。
“可不仅仅是浅井小姐啊!”池田恒兴忽然沉下头来,非常严肃地低声道。
“啊?”雨秋殇闻言一愣,瞬间方寸大乱,“父亲未曾说过有陪嫁的…这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哈,可把你小子吓得。你这还没结婚呢,就已经和你爹一样妻管严了?”池田恒兴忍不住捧腹大笑,随后玩笑得逞般地对雨秋殇道,“没事,就是茶茶一个人!但你要知道,茶茶可是阿市公主的女儿!阿市公主,是我们全尾张武士的心上人啊!阿市公主的幸福我们已经保不了了,他女儿的幸福我们全尾张武士可没一人会坐视不管啊!你小子,以后要好好待茶茶公主,不然你可等着我们全尾张的武士一起找你麻烦吧!”
说罢,池田恒兴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转头也走了。而田沈健太郎也刚忙完了身边的事宜,抽空走到了雨秋殇的身边。
“先生,这次
实在是辛苦您了。”雨秋殇看到师傅来了,匆忙躬身一礼。
“不辛苦。”田沈健太郎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看了眼雨秋殇,随后长叹了一口气道,“一转眼,认识你快10年了,老夫也已年过古稀,剩下的光阴怕是不多了。能在为你做点事,也不枉师徒一场。”
“先生何出此言?”雨秋殇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那预感却在田沈健太郎豁达的笑容里不见了踪影。
“人过七十古来稀,老夫已经活得够长了,人生也没什么遗憾了。就算有,那些遗憾也都无法挽回了。”田沈健太郎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随后停了下来,凝视着雨秋殇,“老夫这一生,授徒无数。你的剑术造诣,在我门下仅次于你师叔柳生宗严,可谓是学有所成。只可惜你只有单臂,老夫的很多剑招,都无法传授于你。但是啊,若是你有双臂在身——”
田沈健太郎停顿了一下,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老夫敢说,你的造诣,远不如今日。”
“先生?”雨秋殇意识到田沈健太郎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
“结了婚,成了家,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田沈健太郎拍了拍雨秋殇平日里腰间挂剑的地方,“要守护的事情也就更多了。不要辜负了水原大人的期望,要对得起茶茶小姐。”
“先生放心。”雨秋殇点头应是,却发现田沈健太郎忽然解下了他自己腰间的佩刀,系在了今日没有带刀的雨秋殇的腰间。
“爱徒成亲,老夫也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礼物。旧时的名刀,早已散尽。这把刀也算是陪了我有些时日了,就让他跟着你多加磨砺吧。”田沈健太郎微笑地朝着雨秋殇点了点头。
“多谢师傅。”雨秋殇并没有多加推辞。
“此刀唤为‘圆缺’。”田沈健太郎从雨秋殇的刀鞘里缓缓地把刀抽出,雨秋殇发现,在刀刃下方一寸之地,居然有一个缺口——这可是巨大的瑕疵。
“有些时候,一些残缺是不可避免的,不要事事都求完美。”田沈健太郎语重心长地低声道,“剑,能救人便可,不必做成工艺品。剑道如此,为人如此;有时候,亲情也是如此。”
而在神社的另一边,雨秋平和今川枫正依偎在一起,望着正在准备的雨秋殇和茶茶。雨秋殇换上了一身新郎的服饰,而茶茶也披上了洁白的吉服,两个孩子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大人模样。
“时间过得好快。”今川枫看着自己的孩子,眼眶已然微红,“一转眼…殇儿都要结婚了。”
她抬起了右手的小臂,有些难以置信地放在身前,对雨秋平道,“刚生出来时,他就这么大。我还能记得我把他抱在怀里的样子呢。怎么长这么大了呀,感觉还在昨日呢。”
“是要,一转眼,你就要当奶奶了。”雨秋平在一旁低声取笑道,搅乱了今川枫多愁善感的情绪。
“哼,瞎说什么?”今川枫狠狠地在雨秋平的腰间掐了一下,“我才35呢好不好?你才要当爷爷了呢。”
“是是是,我们枫儿永远年轻漂亮。”雨
秋平忙不迭地道歉道。
“欺心的骗子。”今川枫别过脸去,雨秋平却是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在她的耳畔低声道,“岂敢有半句虚言?要不要我今晚证明一下?”
“喂,这是殇儿的婚礼呀。”今川枫脸色微红,不满地嗔怪道。雨秋平这才安分下来,搂着今川枫,一期望着远处的眷侣。
“为人父母,原来是这般感觉。”良久后,今川枫不禁感慨道,“今日才终于明了,家严当时送我出嫁,是什么样的感觉,又为何会在婚礼后做那么荒唐的事情。”
“家督殿下做了什么?”雨秋平立刻起了好奇心,“快说来与我听听。”
“不说。”今川枫抱胸撅了噘嘴,“谁叫你刚才唐突我?”
然而,雨秋平却趁着今川枫抬起手的那一刻,一下子把两只手钻入了今川枫的腋下。
“你你你你!咯咯咯…”
“我还没挠呢,你怎么就痒了?”雨秋平哭笑不得地应付着今川枫的挣扎,死也不肯松手。
“呀,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准挠了!不然我的颜面都要被你丢尽了!”今川枫眼看着自己的笑声止不住,而阿市似乎正带着侍女朝着这边走来,匆忙低声央求道。
“那你告诉我家督殿下干了什么!”雨秋平坏笑着提出了条件。
“好嘛好嘛,我告诉你!你先停下!”今川枫认输般地连连摇头,等到雨秋平停下了双手后,她立刻鼓着腮帮子转过身来,瞪着雨秋平。
“要打可以!说话算话,先把秘密告诉我!”雨秋平举起双手投降。
“哼。”今川枫哼了一声,随后自己也笑了起来,“那还是兄长上京之后,带来的那个当年跟着家严的老侍卫告诉我的呢。”
今川枫侧过脸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老侍卫说呐,我们新婚那一晚,家严守在新房门口一整晚,不让别人来听墙根!”
“守了一整晚?”雨秋平闻言也笑了起来,“这还真的是爱女心切啊。”
可是他转念一想,却发现事情不对。
“我隐约记得,当年早上起来,我去找了穴山信实他们。”雨秋平忽然坐直了身体,皱着眉头,这样子让今川枫有些意外。
“他们说,他们半夜想去听墙根,结果家督殿下守在门口,把他们都赶回去了。”雨秋平的眉头越皱越紧,心中忽然间有什么念头在闪烁,“那岂不是说明,家督殿下他自己趴在门前听了一晚上的墙根?”
“你在瞎想什么呢?家严岂是这般不懂礼数之人?谁会去听自己女儿的墙根啊!”今川枫闻言恼道,在雨秋平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可雨秋平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地怔在原地。
“怎么了?敲傻了?”今川枫看了眼雨秋平,眼眸里满是笑意,可雨秋平却是神色凝重。
“家督殿下可不一定是来听墙根的。”雨秋平转过头来,望着也逐渐因为雨秋平的反应而严肃起来的今川枫。
“那天晚上,我不是还把自己穿越者身世的秘密告诉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