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落荒
随行几人在一片混乱的夜色中跌跌撞撞地向着东边跑去,雨秋平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才是安全。自从刚才部队突然崩溃后,他就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始终无法静下心来思考。或许,向着北边或者南边逃去,寻求逃到友军那里,会是更好的选择?
几个人夹杂在乱民里,靠着本阵中的篝火和明亮的月光勉强辨识着方向。雨秋平的衣甲已经被汗水浸透,跑了这么久,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这是他来到这里两年,上了多次战场,第一次像野狗一样被追逐着。他的处境,今川家女婿一门众,碧海郡郡代,知立城城主的处境,又能比那些同样在四处奔逃的百姓好多少呢?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多了一副在奔跑时几乎和累赘没有区别的盔甲吧。
在大溃逃时,看似所有人都在奔跑,其实却只有最前面的那些人可以安全离开。在不熟悉的地形里,大多数慌乱中的溃兵是很难认路的。跑在最前面的人看得清楚,后面人堆里的人就只能茫然地在迷路后跟着人流逃跑,很有可能其实是在做无用的原地打转,消耗完了体力后,难逃被追上的命运。
索性,天野景德就是远江人,在引马城住了很久,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悉。在他的带领下,众人避免了在黑夜人群中迷路的厄运,而是一路向着东北跑去。
就当众人以为已经安全脱险时,一阵“”的马蹄声却从侧后传来,让众人皆是一惊。雨秋平回头看去,借着月光,正巧看清了那人的脸孔山口宗永。雨秋平认得他,他是冈部元信的一个亲信。而跟在他身后的二十几个骑兵,显然就是前来追击的马众了。他正拦住几个逃跑的百姓,用武士刀指着一个百姓的头,恶狠狠地问道。
“喂。你有看到一个穿着红叶披肩的人吗!”山口宗永厉声道。
这一声大吼,直接点醒了雨秋平。没有逃跑经验的他,居然都没有撤去身上醒目的标志。他匆忙解下肩头的披肩,小心地塞入怀中,和周围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一起摘下头顶的红叶。
“大…大人。”那个百姓战战兢兢地抬手一指,手臂直直地指向雨秋平的方向后者正在把红叶披肩塞入怀中。山口宗永顺着他的手臂看去,正和雨秋平对了个满眼。
“在那里!所有人!集合!雨秋平在那里!”山口宗永兴奋地一声大吼,立刻把附近的好几股冈部家的追兵全部引了过来。雨秋平一看大事不好,匆忙转身向后逃去,山口宗永却不依不饶地带着骑兵扑了上来。千钧一发之际,查理毫不含糊,在有些昏暗模糊的黑夜里,抬手一箭,射中了山口宗永的坐下马。马匹狂吠着把山口宗永掀了下来,阻碍住了其他骑兵追击的路线。这位雨秋平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众人立刻不管不顾地扯下一切增加重量的具足盔甲,向着北边的人群里挤去。
然而,还没跑出几步,从北边包抄过来的一支近百人的冈部家的战兵就打着火把杀了过来,正巧堵在雨
秋平等人逃跑的路上。正当雨秋平不知所措之时,这支部队的侧面却突然冲出了一百多带着红叶的部队。他们挥舞着长枪,用干净利落的突刺,击败了这支冈部家战兵,逼着他们向北边退去。
“殿下,可找到您了!”福岛安成激动不已地迎了上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正是小川佑东。二人带着各自的排和后续收拢的散兵,救下了雨秋平一命。
“殿下,之前都是怎么了!子经,子平他们那五个排怎么样了!”福岛安成看着扔掉了具足,衣着狼狈的雨秋平问道。
雨秋平只觉得胸口一痛,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一切都是我的失误,百姓把我们冲垮了。那五个排全都完了,前线崩溃了,本阵也被夺走了!”
福岛安成和小川佑东闻言都是满脸愕然,如此强大的常磐备的阵地竟然这么快就全部沦陷了?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了,众人立刻汇合在一起。有了这两个老兵排,雨秋平心里底气足了很多。他带着这一百多人,准备向西北突围那里是实力最为雄厚的朝比奈家的营地所在,逃到那里,整顿部队,靠着另外三个方向的联军,还是能对冈部家形成优势的!
然而,事与愿违,雨秋平想得到的,冈部元信当然也能想到。他居然亲自带着主力部队,切断了朝比奈家和雨秋家营地的联系,打算一口气把常磐备全部歼灭。雨秋平一看退路受阻,无可奈何,只得撤退。索性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打火把,紧靠着月光和篝火的光线,已经很难看清他人,部队想要大规模进攻已经非常困难,雨秋平也不担心冈部家全军杀过来。
然而,又是然而,冈部元信仿佛是雨秋平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雨秋平的任何一个想法似乎都被他所猜到。就当雨秋平带着部队在黑夜中准备掉头离开时,冈部家的部队那边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紧接着,刚才在进攻时被他们熄灭的火把再次被三三两两地点燃起来,转眼间就是一片火光。片刻后,那一小块区域就被照得明亮,雨秋平和他身边的那一百多足轻无处遁形。
在黑夜中打起火把是大忌…不过对于冈部家眼下的“猫捉耗子”的局面来说,打起火把根本不会带来多少危害。反而,让他们锁定了雨秋平的位置就在不远处。冈部家的战兵们立刻开始向常磐备的足轻们发起攻击,常磐备寡不敌众,立刻在雨秋平的指挥下向着反方向东南退去。
常磐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那就是在混乱的人群中和战场上机动变得更为便捷,途中还遇上了之前走丢的弓箭排。而冈部家的大军,则因为部队横向展开太宽,在穿越人群时多次遭遇战线断裂的威胁,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不久后,侥幸逃出生天的直江忠平也偶然地和雨秋平会和了。
两军你追我赶,两军的距离则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等到常磐备离开了冈部家火把的照明范围后,冈部家立刻就失去了追击目标,不得不停下重整。雨秋平
则不得不面临着在一片黑暗中行军的困难。他让部下一个接一个,后面的人搭着前面的人的肩膀,避免走丢,跟着十几个夜盲症症状轻一点的人,快不撤离,随处可见倒毙的尸体和依旧在仓皇逃窜的人。
这样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后,雨秋平他们在天野景德的带领下逃到了引马城东南复杂的丘陵地带,进入里面估计就可以暂时躲过一劫了。就在雨秋平以为逃出生天时,却不想,原本漆黑一片的丘陵内,也腾起了星星火光。
此时,引马城城北。
“那小子那里肯定是遭遇了状况!冈部家怕不是趁着交换难民时突围了!”朝比奈泰亨得到传令兵的回报后,立刻做出了判断,“赶紧集结部队,前往东门支援!”
“二公子,此时莽撞不得啊!”几个家臣一看他们的二公子又上头了,匆忙上前劝道:“敌情未明,又正值傍晚,贸然出兵肯定风险太大了!”
“敌情还哪里不明了?”朝比奈泰亨高声骂道,“冈部元信利用我那小弟的善心,驱赶着百姓当成火牛一样,冲散了我小弟的阵型,趁乱突围了!赶紧去支援啊!或者索性直接去进攻引马城啊!”
“这…”几个家臣面面相觑。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集结部队!”朝比奈泰亨再次高声骂道,家臣们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心中却不以为然。
“二公子到底还是经验不足,夜间出兵凶多吉少啊。”一个家臣退出幕府后低声说道,“冈部家明显有备而来,我们这样冒冒失失地去增援,肯定不讨好。”
“只是二公子脾气上来了,我们估计难以推脱。到时候部队遭遇了损失,怎么和家督交代啊?”另一个家臣嘀咕道。
“这种时候,就不要和二公子正面硬顶。”一个家臣笑了一声,“我们集结部队的时候磨叽一点,然后再说我们监视的那几家豪族看到冈部家突围后有不稳的迹象,又可以耽误不少时间。二公子不就无话可说了。”
“说到底,我们朝比奈家,也犯不着去为了那个暴发户渡来人拼命啊。”
很快,这些家臣们就意识到,他们想多了。并不需要他们谎报那几家豪族有不稳的迹象,整个引马城周围,原来站在冈部家一系的豪族,看到冈部家杀出城外后,都蠢蠢欲动起来。他们对朝比奈家一系的指示听调不听宣,固守营寨,大有坐观成败之势。而由于朝比奈泰朝和濑名氏俊不在现场,雨秋平又无法指挥,没有人能够拍板决断调度全局,留守的众人束手无策。而原本安定在防线外围的引马城城下町的一万多百姓,更是陷入一片混乱,阻断了交通要道。再加上雨秋平之前下过命令,但凡遇到冈部家突围,没有得到雨秋平的指示,各部都不准擅自离开驻地。这道命令可谓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他三门外的部队,没有一家赶去支援雨秋平,而都是做出了各自为战,固守营地的措施。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两全
雨秋平本以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居然连这里也有冈部家迂回而来的部队。他在不久前已经扔下了自己的具足,收起了红叶披肩。此刻,却已经有些释然。他默然无语地从怀中抽出红叶披肩,在肩头系好,缓缓的将一直舍不得扔掉的千鸟抽出,雪亮的刀锋上映出了月亮的光彩。雨秋平望着丘陵内的点点火光,咽了口唾沫。身边的几个人也明白了雨秋平的意图,纷纷停下脚步,抽刀在手。
然而,下一秒,火光下却传来了吉岗胜政兴奋的大喊声:“是殿下!”
紧接着,等待在丘陵内的两个排的常磐备的足轻纷纷涌上山坡,为首的正是御前崎仲秀和吉岗胜政,他们赶忙将落荒而逃的友军迎入丘陵内安顿下来。看到两个老部下和两个排的部下安然无恙时,雨秋平不得有长出了一口气。
“你们怎么出现在这里啊?”雨秋平开口问道,“我还以为又是冈部家的追兵,差点就没命了。”
“殿下下达全军各自撤退的命令后,我们本想往南门那边退去。”御前崎仲秀解释道,“可是防线那边那几千百姓全部乱成一团,黑灯瞎火得根本走不过去。我们就只好往人少的东南跑,打算在这个丘陵里观望到天亮再说。没想到殿下你们就往这边来了。”
“怎么只有两个排?南边不应该有三个排的么?”天野景德粗略地点了点人数,低声询问道。御前崎仲秀和吉岗胜政对视了一眼,黯然神伤。雨秋平看到他们两个这个表情,也是心下一沉。
“另外一个排在黑夜里和我们走散了,好像被冈部家的部队追上了。”御前崎仲秀低声道,“我们走出去好远才意识到他们不见了,想回去救援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么…”雨秋平咽了口唾沫,默默地点了点头。直江忠平安排着折腾了半夜的足轻们轮流去休息,顺便清点人数,几个高级武士则都聚在雨秋平的身边。
“现在…我们还剩下五个排,一共…”直江忠平压低声音,犹犹豫豫地不敢说下去。
“亲兵卫,一共多少人…”雨秋平努力抑制住声音的抖动,轻声说道。
还没等直江忠平开口,山坡上的哨兵却突然发来警戒的消息。众人匆忙集结部队,值班的足轻们去把睡着的足轻们推行,开始在丘陵后打着火把结阵。雨秋平则带着几个人抹黑登上山坡,顺着哨兵的手臂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约十几个人,打着三个火把,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走来。
等到那群人逐渐走近,雨秋平立刻认出了他们他们穿着常磐备的盔甲,头盔上还插着红叶。雨秋平匆忙示意部下打起火把,收揽散兵,把他们往这个方向引来。
“是殿下么?”十几个人中为首的那个人看到打着火把的大批常磐备足轻后,有些兴奋地问道。
“是子经的声音!”雨秋平和直江忠平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匆忙走下山坡,把十几个兄弟扶上来。他们几乎各个带伤,水原子经的脸上,更是从嘴角到眼角有着一道深深的血痕,肯定是要留伤疤了。
然而,还没等心如刀绞的雨秋平开口慰问,水原子经却是一个猛子跪了下来,也顾不上脸上还在淌血的伤口,重重地给雨秋平磕了个头。
“殿下!子
经对不起殿下啊!也对不起我的父母亲啊…”水原子经自责地呜咽道,:“我身为一个排的指挥,却没能控制局面,导致全排崩溃!好不容易收拢散兵,也没来得及救援本阵,眼睁睁地看着弥七助他被冈部家的人给杀了啊!我对不起殿下啊!”
“我…我弟弟…”水原子经磕巴了一下,声调也骤然提高,“我父母出征前反复叮嘱我要照顾好弟弟…结果弟弟就那么战死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对不起我的父母亲啊…”
“都怪我…都怪我对不起…”
这一声声“对不起”,却宛若重锤一般,一下一下,敲击在雨秋平的心头,几乎都有些站不稳了。
“算上这十五个兄弟…我们还剩下232人…”直江忠平努力压低声调和声音的一句话,却一下子将雨秋平击垮。他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扶起血流不止的水原子经。自己的头,却无力地垂下,来掩饰止不住的泪流。
因为这个数字,他永远不会忘记。
两年前,知立城中,故事开始的地方。那里有232个奴隶,为了自由和尊严,跟着雨秋平舍生忘死的作战。两年了,雨秋家逐渐强大,拥有了数万石的领地,成了今川家的亲族。这次出征前,也也有着600多战兵和1200多辅兵,将近2000人的大军。
转眼间,就只剩下身边的两百多插着红叶的足轻了。
水原子平,小早川弥七助…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名字,永远地消失了。他们许多都是从知立城就跟随雨秋平的老部下,雨秋平认识他们的家人,了解他们的性格,给他们家里送过鸡肉和草药,还和他们一起踢过蹴鞠,与他们一起渡过了两年的时光。可是此刻,却再也见不到他们,雨秋平甚至不敢想象,该怎么样和他们的家人交代。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占尽优势的我会输的这么惨!为什么这么多兄弟都牺牲了!到底为什么!
“殿下!你还不明白么!”耳边,忽然传来天野景德的声音。这声音没有了以往的冷酷和凶狠,反而虚幻地有些不真实。低着头的雨秋平,紧闭着双眼来遏制泪水,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听着。
“光有善良什么都算不上!只会白白害死相信你支持您的兄弟啊!成大事者,又有哪个会被妇人之仁所拘束!”
“一开始就不该接纳那些百姓的,后来也早该下令无差别攻击的!”天野景德连珠炮般地低声道,“引马城里几千和您毫不相干的百姓,和两千和你出生入死的部下!”
“您那所谓的善意和全军的安危!”
“孰轻孰重,您选不出来么?”
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我舍弃不了那几千百姓,舍弃不了自己所谓的善意,同时也不愿意舍弃防线,舍弃全军上下的安危。
我们什么都不愿意舍弃,到最后,什么都拯救不了。百姓们被杀了,部队也完了。我没有选择舍弃一方,却选择了自己的善意。到最后,两全两全,却是两难全。
“记住一件事,会是你对自己一辈子的挑战,看看你能不能战胜自己。”雨秋平走到门口时,今川义元忽然说道。
雨秋平转过身,侧耳倾听,那句话,从此印入了
少年脑海,伴随了他整整一生。
“做无悔的选择。”
殿下…我后悔了。
一天前,6月20日凌晨,骏河国骏府城内。
濑名氏俊和朝比奈泰朝早已赶到骏府城多日,多次提出觐见寿桂尼和新任家督今川氏真,却都被二人以身体抱恙为理由拒绝了。濑名氏俊和朝比奈泰朝疑惑不已,却又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在城内等待。期间,他们曾派出两三次传令兵向雨秋平他们通知这里的情况,却不知雨秋平一封信都没有收到。
凌晨,濑名氏俊的府邸内,濑名氏俊早已就寝,却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
忽然,一阵骚动声从走廊上传来。濑名氏俊翻了个身,微微皱了皱眉头,把耳朵贴在地板上侧耳倾听,却听到了几十个人的脚步声。他警觉地起身,抽出压在枕头下的肋差这是他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的好习惯。
然而,当房门被拉开时,他看到的却是今川家旗本武士的装束,和自己有些尴尬不已的小姓。
“在下说了…殿下已经就寝了。”那个小姓看着旁边另外一位武士,低声辩解道。
“是在下唐突了,还请濑名殿下赎罪。”全副武装的武士鞠了个躬,歉意地说道。这个人濑名氏俊认识,几年前濑名氏俊还提携过他。
“不知你们前来,所谓何事?”濑名氏俊眉头紧锁,放下手中的肋差,沉声问道。
“寿桂尼殿下有请。”
等到濑名氏俊被武士们带到骏府城天守阁内时,才发现朝比奈泰朝也早早地就到了。门口站着十几个侍卫,与其说是保护,还不如说是监视。
“朝比奈殿下,这是…”濑名氏俊开口问道。还没等朝比奈泰朝回应,走廊上就传来了一阵安祥舒缓的木履声。片刻后,房间的门就被再次拉开,一身佛衣的寿桂尼,缓缓地走进室内。
“见过殿下!”朝比奈泰朝和濑名氏俊即使心里对不久前发生的巨大有再多的不快和怀疑,面对这位元老级的夫人时,也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行礼。
“深夜打扰,老身先给两位殿下说声抱歉了。”寿桂尼安然一笑,就在侍女的搀扶下,在朝比奈泰朝和濑名氏俊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匆忙说着不敢,寿桂尼却没有再做回应,只是挥手打发侍女离开,还吩咐房间周围的侍卫全部撤走。
然而,寿桂尼无形中带给朝比奈泰朝和濑名氏俊的压力,却比刚才那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带来的压力还要大。被以武力的方式在半夜请来天守阁,两人此刻都是胆战心惊,生怕主家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内奸。看到两人紧张的表情,寿桂尼无奈地笑了一下。
“叫两位来,是有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告诉你们二位,我寿桂尼,完全信任你们,不必紧张。”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如释重负。
“第二件事情,是告诉你们二位,家督将于不久后的清晨,率领骏府城内今川家8000军队出征远江,调停内战。”
尽管寿桂尼的语气是那样的平淡不惊,濑名氏俊和朝比奈泰朝却依旧在愣了片刻后,惊讶地怔在了原地。
第一百九十八章 立威
永禄三年(1560)6月21日,远江国引马城城外。距今川家上任家督,名震天下的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的意外阵亡,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没了主心骨的今川家上上下下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不仅抛弃了在尾张境内的重要据点鸣海城和沓挂城,三河国的松平元康也获得了半独立的位置。而今川家的两大支柱朝比奈家和冈部家,更是在今川义元死后彼此怀疑,乃至于大打出手。今川家的实力,也在短短一个月内退回了十几年前。骏远三三国几乎所有的豪族武士都对本家的前途感到迷茫,对失去了今川义元的今川家的未来失去了自信。而今川家周围的邻国,包括武田,北条在内的盟国,织田家这样的敌对国,也都对今川家的混乱事态十分关注。所有人,也都把目光投向了远江国的引马城围城战。
这一切,都在6月21日这天画上了句号。
在冈部家以把百姓当做“火牛”冲阵,拼死击溃了雨秋平的常磐备后,整个引马城周围哀鸿遍野,遍地都是无辜百姓的尸体。在这闷热的夏日里,如果没有及时处理这些尸体,可怕的疫病很快就会爆发。而一万多流离失所的百姓也带来了巨大的安全隐患,更有不少人正视图从战场上找回自己亲人的遗骸。然而,无论是冈部家还是朝比奈家,此刻都腾不出手。朝比奈一系的部队既要面临凶狠出击的冈部家,又要面临三位指挥官都不在现场的窘境,群龙无首。冈部家同样也不容乐观,部队伤亡接近三成的他们已经几乎没有余力再战了。
就在所有武士和足轻都狼狈不堪,进退失据之时,就当引马城周围的百姓落入人间地狱之时,就当所有的家督家主都不知所措之时。
今川氏真在寿桂尼精妙的运作下,带着全副武装的8000大军,刚刚好在最危急的时刻赶到了引马城下。在大军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正是寿桂尼派出的忍者到达了引马城,面授机宜,要求他第二天立刻突围,从而使豪族互耗,给了今川氏真压制全局的机会。他是今川家的新任家督,有着不输他父亲的样貌和风范,坐在和父亲一样的轿子里,出现在了大军阵中。这装备精良,养精蓄锐已久的8000大军,刚一进场,就镇住了整个远江的局势。随着今川氏真宣布全家立刻停战,家主立刻向他报道,一切的敌对和内斗都在直辖部队的武力威慑下停止了。苦战以旧,实力削弱,精疲力尽的他们,在今川家的大军面前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各家的家主战战兢兢地拜倒在今川氏真今川家新任家督面前。今川氏真按照寿桂尼替他准备好的计划行事,根本不理睬跪在他面前的重臣们,径直离开幕府,直接向各家豪族和重臣的部队下令让他们立刻救济灾民,安葬死者,安置百姓。
这样的命令自然不会遭遇拒绝何况有近3000今川家的直辖战兵在旁边监视呢。因为内战实力被严重削弱的家臣们无力反对主家,只好乖乖照做。今川氏真的仁政也立刻赢得了远江国百姓的一片欢呼,歌颂着这位新任家督将他们救出苦海。而家督和重臣们,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队被今川氏真指挥得如臂驱使,竟然感受到了和今川义元一样的威压。
沉寂一个月,今川家家督再次出手时,立刻就将所有
的豪族置于配下,也赢得了民心军心这正是寿桂尼放任内斗,鼓动冈部元信以人为肉盾突围死战,为今川氏真一举赢得统治者最需要的威望的完美计划。一切都执行地完美无缺除了那个命令。
“第三件事情,逮捕雨秋平,处死。”
6月21日下午,引马城东南的丘陵里。
“常磐备的足轻们,立刻放下武器,接受我们的节制!一起过去集结在大营里!”今川家直辖部队的军官虎视眈眈地看着丘陵中十分警惕的红叶兵。他扬了扬手中的家督令箭,再次厉声发布命令。跟着他一起来的近千战兵也都保持着警备的状态。
“雨秋殿下在哪里?”大嗓门的吉岗胜政对着远处的今川家直辖武士高声喊道。今天上午,今川家的直辖部队到达后,就把所有的家督全部叫走了。然而,在中午吃饭的时间,除了雨秋平在内的家督,却全都回到了本家部队所在,唯有雨秋平不知所踪。再联想到今川家似乎对待冈部家态度十分友善,更是让天野景德毛骨悚然。
莫非今川家已经把雨秋平控制起来了?那么现在又来控制雨秋平的备队么?莫非今川家听信了冈部元信的话,认为雨秋平才是内奸?
“我们必须要有所预防,殿下不在,切记不可盲目听从他人的命令。”天野景德在不久前当机立断地召集了众人,要求大家对今川家保持警惕。
果不其然,今川家的武士一过午时,就立刻赶来接受常磐备的控制权。吉岗胜政在天野景德的示意下唱起了黑脸,带头不服从主家的命令。
“常磐备这是什么情况?”那个武士生气地怒斥道:“你们居然不服从命令么?这是你们自作主张,还是你们殿下的意思!”
“天野大人,咱们会不会有点闹大了?”直江忠平看到吉岗胜政还要再吼,匆忙拉了拉他的手臂,将目光投向天野景德。“咱们听调不听宣,会不会让家督认为殿下心里有鬼,给殿下带来危险啊!”
“不会更糟的,相信我。”天野景德沉声道,“事情到这个地步,要说家督大殿一点都没怀疑殿下,没人会信。而我们这里反抗地越剧烈,家督大殿就越会意识到,没有了殿下,没人能指挥得动常磐备,自然就不该对殿下动手。”
“可是主家那近3000战兵,想要消灭我们,不过是轻而易举。”直江忠平后怕地说道,“主家明显就是在为新家督立威,说不定就真的拿我们动手,杀鸡儆猴了!”
“家督大殿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风雅子弟。我赌,家督大殿没有这样的决心,只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我们若是反抗,他也不敢如何。”天野景德没有犹豫,冷冷地沉声道:“相信我的决断的人,就和我一起。不相信的话,我不是殿下,也无权命令你们。”
众人对视了一眼,都选择相信了天野景德的判断和选择,继续和今川家派来的部队对峙着,毫不妥协。
“你们这是要造反么!”那个领头的武士似乎动怒了,大声呵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对我小弟的部队想要干什么!”只听平地一声惊雷,丘陵另外一边传来了一声大吼。紧接着,就看到朝比奈泰朝带着
几十个骑兵,跃马赶到了常磐备和今川家直辖部队的侧面。
“朝比奈二公子?”直辖武士皱了皱眉头,看到来的不是善茬,语气却没有丝毫改变,依旧强硬地说道:“请不要妨碍本家处理事务!”这样的语气不由得让朝比奈泰亨脸色一黑,很是下不来台。
“朝比奈殿下!别听他瞎说!”御前崎仲秀这个戏精一看机会来了,立刻动情地喊道:“我们殿下被他们抓起来严刑拷打了啊!我们是要他们把殿下放出来,他们非带不放,还要把我们一起抓起来啊!”
“什么!”朝比奈泰亨一听这话,浓眉立刻竖了起来,用马鞭指着今川家的那个武士就吼道:“你抓我小弟!是什么意思!”
“那是家督的命令,在下只知执行,不知其他。”武士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却不想,他这一个回答正好被御前崎仲秀套出了话。得知雨秋平被抓的常磐备更不会轻易就范了。
“少主?五郎哥哥?”朝比奈泰亨诧异地脱口而出。
“是家督,不是少主。”武士有些愤怒地纠正道。
朝比奈泰亨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后怒极反笑,“好啊!我那五郎哥哥怕不是上头了啊!抓我小弟,是不是以为我小弟才是内奸啊?信了冈部那个贼子的话了?”
“朝比奈二公子,请注意你的言行。”武士和身后的战兵对着朝比奈泰亨怒目而视,“带着你的手下立刻离开,不要插手。”
“我又不是你的家臣,凭什么听你的?”朝比奈泰亨不屑地大声冷哼了一声,“老子朝比奈家的二公子,怎么可以坐视你们冤枉忠良!”
“不是我的家臣?”武士轻蔑地一笑,从怀中逃出一个卷轴,递给一个传令兵,让他给朝比奈泰亨送去。“这是昨天早上加急送过来的。”武士沉声道,“逮捕雨秋平,控制常磐备的命令,你的兄长,朝比奈家家督也已经在上面附属了。还不乖乖听命!”
时间回到昨天,6月20日凌晨,骏府城天守阁内。
“纳尼?”听到第三件事情后,本就惊讶不已的濑名氏俊可是尖叫出声,朝比奈泰朝也是面如土色,目瞪口呆地看着依旧祥和自在的寿桂尼。那泰然自若的神态,就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日常的嘘寒问暖似的。
“殿下,您…?”濑名氏俊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寿桂尼,试探性地吐出了几个字,后者却依旧面如止水,没有修改刚才的话的意思。
濑名氏俊愣了一下后幡然醒悟,急急地追问道:“殿下您是不是误以为雨秋红叶就是害死先主的内奸?您是不是因为冈部家送来的诏书和那些证据才怀疑他的?”
看到寿桂尼依旧不置可否地坐在那里,濑名氏俊不由得有些着急了:“殿下!不是这样的!在下相信红叶的为人,他是在下一手提携大的后生,绝不会干出这样的事!而且事情发生的那一整天,在下一直都和他待在一起,他绝对没有谋逆啊!内奸绝不是他!”说罢,他重重地俯身磕了个头。
“在下也愿意担保雨秋红叶不是内奸。”朝比奈泰朝也同样叩拜下去,“还望殿下明察!”
“你们都是这样的看法么?”寿桂尼淡然一笑,“在老身看来,内奸啊…”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制衡
“内奸啊…根本就不存在啊。”
就这一句话,就让濑名氏俊和朝比奈泰朝再次愣在原地。
“殿下…”濑名氏俊摇着头说道:“为了追查这个内奸,我们已经在这两年里投入了不知道多少心血了。两年前,织田家那次匪夷所思的奇袭,没有内奸的帮助几乎是无法完成的。殿下您怎么会突然认为没有内奸了呢?”
“在下复议。”朝比奈泰朝也开口道,“先主公在世时,多次让我们暗中调查内奸。那些调查报告在下也都看过,先主公肯定是认定内奸存在,才会如此行动的啊。”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看过所有的调查报告吧。”寿桂尼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却并没有对朝比奈泰朝和濑名氏俊疑惑的眼神给予回应,而是继续开口道:“老身说没有内奸,肯定就是没有。今川家上上下下铁板一块,都对先主公忠心耿耿,绝对没有人背叛今川家。”
濑名氏俊和朝比奈泰朝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困惑。他们都觉得,内奸肯定是存在的而且就是冈部元信,而寿桂尼一味坚持没有内奸,很可能是在隐瞒什么。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由濑名氏俊开口道:“殿下容禀,是不是有什么机密情报,是在下所不能知道的…”
“没错。”寿桂尼波澜不惊地说道:“但是,你们只要记住今川家官方的口径内奸并不存在。先主公…是因为自己大意,才意外战死的。”
濑名氏俊咽了口唾沫,他知道寿桂尼的潜台词已经很明显了。她希望为这次内斗画上休止符,无论是朝比奈一系,还是冈部一系,都不要彼此再以对方是内奸唯有开战了。
可是,冈部家真的是内奸啊!留着内奸,后患无穷啊!再加上冈部家和武田家的亲密关系…万一冈部家勾结武田该如何是好!又怎么可以为了粉饰太平就不再追查先主的死因!这样如何对得起先主公的厚恩!
“殿下!”濑名氏俊心一横,就准备开口劝谏,却被寿桂尼摇头制止了。
“老身知道你想说什么。”寿桂尼缓缓地说道:“明明有内奸,却放任不管,万一他有朝一日兴风作浪,该如何是好?”
濑名氏俊静静地望着寿桂尼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等待着她的回答。
等到的那个回答,是他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有力量的回答甚至超过今川义元的气魄。
“不给他兴风作浪的机会,就可以了。”
屋子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寿桂尼有节奏地拨动念珠的声音。
“先主…太过自信了。”寿桂尼哀婉地叹了口气,“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自己的魅力,相信自己有能力压服手下。因此他们用人不疑,给予家臣很大的自主空间和发展自己实力的机会,从而成为自己快速扩张的助力。”
“最终,还是败在这上面了。”寿桂尼低声道,“就算他没有败在这上面,等老身和他都百年之后,五郎又如何能压住一群羽翼丰满的家臣,又如何能坐稳这家督之位。”
“你们都是亲信之人,也不瞒你们了。”寿桂尼叹了口气,“我对家臣的态度,还是和你们的老先主公最为接近。一定要压制,要制衡,绝对不能给他们发展的机会,要牢牢
地掌握在手中。”
“两年前的那次,”寿桂尼望向朝比奈泰朝,“你的家臣投靠到冈部家那一边,举报你们隐瞒检地,就是我一手策划的。目的,也就是为了从家臣手中收回领土。先主公还不以为然,说自己能压得住你们。”
朝比奈泰朝的双瞳猛地收缩,难以置信地僵在了原地。
“内奸,内奸…”寿桂尼自言自语般地开口道:“什么样的人会成为内奸啊?有二心者。”
“又是什么样的人会有二心呢?那些有着野心,对既得利益不满的人啊。换句话说,有能力谋反的人,就会有二心。”
“可是,每一个能站到你们这个位置的人,都不会是毫无野心的平庸之辈。换句话说,人人都可能有二心,又如何防得过来?”寿桂尼的语气忽然骤降,双眸中透露出一股两人从未见过的犀利,一下子让二人一阵胆寒。
“依靠情感上的忠诚来维系统治,是最荒谬的了。”寿桂尼淡然地摇头,“情感这样善变的东西,如何能够信赖?”
“殿下此言…实在让在下等很是难堪啊。”濑名氏俊咽了口唾沫,“在下对先主一片赤诚…”
“老身知道,但那也仅仅是现在而已。你能保证,这情感永远不会随着实力和地位的上升而变么?”
濑名氏俊一时语塞,寿桂尼却是轻笑了一声:“足利将军若是从未对后醍醐天皇一片赤诚,又如何和获得如此重用?可是到了关东大好之地,坐拥数万大军,还是在野心的唆使下反叛了啊。即使他本人没有想法,他的手下又何尝不想再上一层楼?”
“远的不说,当年的小鹿范满,也曾对今川嫡系毕恭毕敬,忠心耿耿。可是,当他真的尝到了最高权力的美妙后,就再也不愿意让出了。陶隆房又何尝不是对大内家一片赤诚过,然而看着主公的堕落和主家的衰败,还不是掀起了叛旗。”
濑名氏俊和朝比奈泰朝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着头,看着身前的榻榻米。
“你们现在对先主忠心耿耿,是因为先主本人绝伦逸群,压得住你们。而你们又是从小跟随他一起成长的,感情深厚。再加上今川家近十几年来都在不断发展,你们的家族也在不断壮大。”寿桂尼话锋一转,“万一新任家督不再英明神武,而是昏庸不堪。今川家日益衰弱,你们的家族跟着今川家也逐渐走向末路,你们难道还会保持今天这样的忠诚么?难道不想自己谋一条出路么?”
朝比奈泰朝和濑名氏俊对视了一眼,沉重地点了点头。寿桂尼看到两人这样的表现,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这不重要。”
“这么多年来,我早已看透。家臣们对主家怀有的情感不重要,大家是否忠诚也不重要。”寿桂尼有些释然地说道,“只要能够削弱家臣的实力,挑拨家臣的关系,制衡家臣,让每一个人都绝无谋反的机会,也就不会有人又二心。就算是大家人人怀有二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五郎他最多只是守成之主,生在这残酷的乱世,也是他的不幸。”寿桂尼叹了口气,“他绝无可能向先主那样凭借个人的能力驾驭逐渐强大的家臣,实力逐渐强大的家臣终究会脱离控制。只有将家臣的实力大范围削弱,才能避免今川
家的分崩离析。若是无法削弱家臣,老身敢断定:不说别的,远江在五年内必乱。”
“先主没来得及拔的刺,也只能由老人家代劳了。”寿桂尼似乎累了一般,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中依旧拨弄着她的念珠,“这就是我为何,看着你们内乱不断消耗,却不派人去调停的理由了。这正是削弱家臣,挑拨你们间的关系,给五郎立威的机会啊。”
“所以,”寿桂尼忽然握住了手中的念珠,“我不管内奸是冈部家也好,是雨秋家也好,老身不那么关心。只要能够削弱他们,让他们即使有兴风作浪的心,却没有那样的实力和机会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濑名氏俊有些焦急地问道:“既然殿下不是因为怀疑红叶他是内奸才逮捕他的,又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难道殿下仅仅是为了这次的动乱找一个替罪羊?殿下认为冈部家势力盘根错节,清理起来比较麻烦,而红叶毫无根基,所以就要处死他么!”
寿桂尼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濑名氏俊:“你还不明白么?”
“老身已经老了,帮不了五郎太久了。”寿桂尼再次开始拨弄手中的念珠,谈着自己的生死,却仿佛再说这一件毫不相关的事:“老身自问还有些薄面,能够维系治下的安泰。若是能再给老身十年,让老身给家中留下一套制衡的体系,老身有信心。别说是你们二人,”寿桂尼双眸一闪,“就算是元信有二心,这套体系也能压得住。”
“只是这雨秋平…”寿桂尼苦笑了一下,“老身是绝对没有任何把握能够用任何体系压下他的。老身活着还好,若是老身百年之后,今川家下一代人中,没有一人可与他相比,又如何制得住他?万一他想篡权,又如何是好?”
“而且,你们别忘了。”寿桂尼长叹了口气,“若是五郎绝嗣,他和枫的儿子,是可以集成家督之位的。他想夺权,轻而易举。留下他,迟早对今川家是个祸患。只有趁此机会,以鸣海城贻误战机导致先主阵亡和私自对同僚用兵这两项罪名,把他处死。而且,今川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必须要找出一个人来担负责任,稳定人心。”
“可是殿下!红叶他对今川家忠心耿耿啊!他不会成为二心者,反而会成为今川家的下一任中流砥柱啊!怎么可以让他成为替死鬼!”濑名氏俊辩解道。
“感情会随着地位和时间而改变的。”寿桂尼摇了摇头,“现在他的确忠心耿耿。等到他真的大权独揽时,你以为他真的会如诸葛孔明一般么?他不是日本的武士,而是来自明国的人,对武士传统没有什么感情,必定会有取而代之的心思。老身冒不起这个险。”
“可是殿下…这也太过决绝。”朝比奈泰朝也帮腔道,“红叶虽然才华横溢,但是毕竟根基不稳,我们这么多谱代重臣,肯定能够制衡他啊。殿下不必如此担心他吧?他又没有什么举世无双的能力。”
“你们果然…方菊丸他果然…”寿桂尼微微颔首,话语却戛然而止。
朝比奈泰朝和濑名氏俊愣了一下,不知所以。
“他真的有举世无双的能力。”寿桂尼缓缓合上了双眼,“趁老身还制得住他的时候,此人非除不可。”
第二百章 现实
“处死雨秋平,这是主家的命令。”寿桂尼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坚决,虽然声音不大,却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宦海沉浮数十年,几度历经生死存亡而积累的气势,绝非朝比奈泰朝这样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可以抗衡的。
“朝比奈泰朝。”她忽然直接叫出了朝比奈泰朝的名字,凝视着后者的双眸。朝比奈泰朝浑身打了个机灵,立刻在这蕴含着无穷力量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你要抗命么?”
“在下不敢!”朝比奈泰朝慌忙磕头谢罪,不敢再开口为雨秋平求情。
“废黜雨秋家后,雨秋家的领地,位于骏河国内的部分,全部移交给朝比奈家。”寿桂尼缓缓地说道,眼光也逐渐变得柔和,“来表彰朝比奈家的表现。”
朝比奈泰朝哆嗦了一下,双手紧紧握拳,不断地颤抖着。
“你还是太年轻了。”寿桂尼叹了口气,“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你父亲,根本不会不知所谓地犹豫。”
“朝比奈家是今川家世世代代的谱代重臣,和今川本家荣誉与共。”寿桂尼轻声道,“而朝比奈家从原先的小豪族成长到如今的重臣家族,靠得就是永远和今川本家在大是大非上站在同一立场。”寿桂尼的目光逼视着低着头的朝比奈泰朝,“而今川家,也从未亏待他最忠实的支持者。”
“犯不着为了所谓的情感,替一个加入不过两年的豪族求情,破了这几十年代代相传的传统,让你父亲,你祖父那么多代人的努力白费吧。”
这句话,仿佛有千钧之重一般,一下子压垮了朝比奈泰朝。他不再犹豫,再次深深地跪伏在地,默默地磕了个头。
“好孩子。”寿桂尼微微一笑,又看向一边面色煞白的濑名氏俊,“氏俊,你是老一辈了。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是最明事理的了,想必也不会让老身失望吧。”
6月21日下午,今川家设在引马城外的大营内,设立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帐篷。之所以这座帐篷如此引人注目,是因为帐篷外里三层外三层得围了近百个全副武装的武士,还有着来来回回的岗哨在巡逻。
这正是关押雨秋平的地方。雨秋平被以殆误战机害死家督、私自对同僚用兵的罪名关押起来这是死刑犯的待遇。今川氏真也宣布,雨秋平将被关押带到骏府,在全城百姓面前明正典刑。这次今川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必须找出一个人以死谢罪。而今川家遭此大劫,急需稳定,是找一个手握重兵的几十年来的谱代当替死鬼,将今川家内部全部重新洗牌;还是找一个几乎全军覆灭全无根基的渡来人,谁都选的出来。
“到底,你还是把我妹妹给害苦了!”今川氏真愤怒地对着雨秋平大吼道。后者则全然提不起精神,有些恍惚地跪坐在地上,任由今川氏真大声骂着。
良久,等到今川氏真骂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雨秋平才轻声开口问道:“少主,请问枫她到底会被怎么对待。”
“你还不关心关心你自己?”今川氏真啐了一口道。
“家督殿下的死…在下难逃其咎。”雨秋平低声道,却没指望今川氏真能理解自己。如果他之前没有想着利用自己作为穿越者的历史知识却仿制桶狭间之变,而是老老实实地进军,或许冈部元信和织田信长就没有机会谋害今川义元了!
可以说,正是他过于依赖所谓的历史,才害死了今川义元。
“至于私自向同僚用兵…”在刚才的评定会议上被两个武士直接拿下的雨秋平早已哀莫大于心死,不想多说什么了,“如果本家在有那么多证据的情况下一定认为冈部殿下不是内奸,内奸并不存在,在下也不想多说什么。就当我真的是因为一己私利对同僚用兵吧。”
“今川家没有内奸,祖母已经强调过多次了!”今川氏真厉声道,“而你挑起内战,难逃其咎!”
“在下愿以死来报家督知遇之恩。”雨秋平低声道,“只是放心不下枫。”
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今川氏真看了雨秋平一眼,眼里的愤怒逐渐融化,叹了口气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也不枉我妹妹她爱你一场。”
“不必太担心枫了。”今川氏真说道,“她毕竟是我的妹妹,这件事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我不会为难她的。你死之后,会让她改嫁的。”
“那我就放心了。”雨秋平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枫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一定可以从自己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的。再加上她手上有着自己已经写完了的日本战国时期的历史书,提前知道大致的走向,想必在这个乱世活下去,也不会太难吧。
只是很遗憾,没能陪你一起走到生命的终点。明明还有很多很多两个人约好要一起去做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实现了。真的很对不起,我又食言了。
“至于她腹中的孩子。”今川氏真扫了一眼雨秋平,后者并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的紧张,“如果是女孩子就很好办了,我会收她为养女,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去的。”
“多谢少主了。”雨秋平真心地感激道。
今川氏真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道:“如果是个男孩子的话…”他顿了顿,看着雨秋平,“雨秋家的家名肯定是不会保留的。”出乎他意料的是,雨秋平似乎对剔除家名这件事情并不在意,反而更关注亲情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毕竟也是枫的骨肉,我可能会把他过继给朝比奈家或者濑名家。”今川氏真补充道。
“少主的大恩大德,在下难以为报。”雨秋平愣了一下,没想到今川氏真居然帮了他这么多。
“不用谢我,我不是在帮你,只是在帮我那可怜的妹妹。”今川氏真别过头去,不堪雨秋平。
“你就真的不担心担心自己么?”今川氏真又苦笑了一声,“你可马上就是要死的人了啊。”
雨秋平愣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经历了那么多次生离死别,又犯下了这么大的错,已经有些看开了。”
而且,死后说不定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也说不定呢。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啊。
“还有什么遗憾未了么?”今川氏真背过身,有些别扭地问出了这句话毕竟不久前他还在痛骂雨秋平却被他对自己妹妹的深情所打动。
“遗憾”这两个字,如一颗火星一般,一下子将已经看淡生死的雨秋平的内心再次点燃!复仇的火焰,熊熊的燃烧起来。
家督殿下的大仇…
他是那么好的人啊!善解人意,阔达大气,英明神武。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却对自己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毛头小伙另眼相待,一路提点自己,关照自己,把最宝
贝的女儿嫁给了自己,无条件地信任自己!
这份知遇之恩…这样好的殿下…却被害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死在了几十年努力收获成果的前夜!死在绝望的火场中,最后还被敌人耻辱地割下了首级!挑在城头上!
织田信长…还有那该死的冈部元信!是你们害死了我那么好的家督殿下!
“大仇未报!”
雨秋平清澈的双眸,骤然浑浊了一下。
是我的善意和自以为是害死了家督殿下,害死了自己这么多部下…所谓的善意,到底有什么用?能帮家督殿下报仇么?能帮死去的兄弟报仇么!
6月23日,部队修整了一天后,就踏上了返回骏府的行程。在雨秋平的命令下,常磐备的足轻们放弃了抵抗,接受了今川家直辖部队的节制。在雨秋平的请求下,常磐备的足轻被获准得到无罪释放。等到雨秋平在骏府被明正典刑后,足轻们就会被放归家中,武士们则也可以获得其他家族的任用。正是因为今川氏真答应了这些条件,雨秋平才会让部队放下武器。虽然天野景德、直江忠平等人极力抗议,一定要求雨秋平的安全;但是面对着去意已决的雨秋平,也无可奈何,只好含泪接受了命令。
由于雨秋平非常顺从的态度,对他的看管也逐渐放松。今川氏真同样心里明白,祖母是因为忌惮他的才能,同时也需要找一个人出来为这次内乱担责,才要处死雨秋平的,雨秋平本人并无太大过错。因而,他也没有过于限制雨秋平的自由。
6月24日,雨秋平在今川家直属的大营内散步时,就碰巧撞见了赶来听命的朝比奈泰亨。这对义兄弟相处时,从来都是嬉皮笑脸打打闹闹。然而,这一次的相见,却是无比地尴尬。
因为朝比奈家已经抛弃了作为同盟的雨秋家,转而支持今川家处死雨秋平的决定。那日帮助缴械常磐备的部队里,就包括了朝比奈家的部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个人的情感,在家族的利益面前,就是那样微不足道。
雨秋平对着朝比奈泰亨报以一丝苦笑,轻声叫了声“大哥”,就准备擦肩而过。谁曾想,这个向来都骄傲强悍的小伙子,却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子!小子!”朝比奈泰亨死死地拍着雨秋平的肩膀,随后一把抱住了他,“都怪我哥哥!我哥哥那个混蛋代表朝比奈家做出那样的混蛋决定!娘的!”
“大哥的心意,小弟已经明白了。”雨秋平倒是看开了,对朝比奈家没有什么怨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你大哥,也必须从朝比奈家的家督这个角度来看待问题啊。”
“老子就不懂了!做人哪里来那么多麻烦!”朝比奈泰亨呜咽道,“敌人就杀,朋友就守!不就是这么简单么!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背叛朋友这种事啊!”
“别说了大哥。千万不要和泰朝殿下起冲突啊。”雨秋平轻声道,“大哥当日仗义帮常磐备说话,这份心意,小弟感激不尽。但是朝比奈家,不该为了我拼上一切,不是么?”
朝比奈泰亨愣了一下,哽咽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虽然脑子慢,却也不傻,其中的道理,自然也是明白,只是不愿去接受罢了。
良久,只剩下这句话。
“小弟,大哥对不起你。”
第二百零一章 临行
6月25日中午,雨秋平被押送回了骏府。军队都被就地解散,雨秋平则被押到了骏府城的地牢里关押起来,等待着明天早晨前往骏府城东的刑场。
入夜后,雨秋平从监狱看守那里得知,常磐备的幸存者们没有被过多刁难,被限制在城南的一座军营里。而原本待在天守阁的今川枫,听说了对雨秋平的判决后,则立刻昏厥过去。好不容易才在傍晚醒来,却因为情绪失控而泪流满面,什么都不肯吃,一直要求去见寿桂尼,却被侍卫拦在屋子里。
雨秋平听着一阵阵心疼,却无可奈何。希望她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那是在两人第一次鱼水交融后,在醒来后做的约定。
“不行。”雨秋平忽然拒绝道,他转过身,双手扶住今川枫的肩膀,凝视着她,郑重地说道:“我要你和我一起做一个约定,就在这枫叶林里,对着红叶发誓。”
“无论我们中的哪一方,遭遇了不幸。另外一方都要坚定地活下去,绝对不可以殉情。”雨秋平直视着今川枫的眸子,“因为只要活着,就还可以想起对方的模样,想起往日里的一点一滴,想起这个世界曾经多么美好。”
“替另一个人去看他没能看到的世界,经历他没能经历的生活,完成他没能完成的理想。”
枫,好好活下去。
可惜在死前,不能再见你一面了,对不起。
地牢打扫得还算是整洁,地板上铺着一层榻榻米,还有一个小桌案,算得上是十分舒适了。看来能关进这里的也都是大人物,看守也不敢怠慢。不然万一有朝一日罪犯出去得势了,这几个看守肯定是有的好受了。
不过,雨秋平肯定不属于有朝一日可以出去得势的那种。明天早上或者说是今天早上?雨秋平也记不清时间了。反正到那个时候,自己就要被处死了。
处死?死亡的威胁带给雨秋平的恐惧和震慑,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他本以为,他会像他在两年前的村庄里,第一次面临死亡时那样惊慌失措。却没想到自己这次居然如此平静。他就默默地躺在榻榻米上,透过地牢开着的一扇小窗,望着屋外清冷的月色。
死后,人会怎么样呢?真的有天堂存在吗,还是说死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或者说,我来到这个世界,真的是真实的吗?会不会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后,又躺在家里舒服的床上,等着老妈做的香喷喷的早饭。还是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奇妙的机理把我送到了这里,但是只要死亡,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怎么突然在想这些?”雨秋平回过神来,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明明已经有两年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了。
可能是死到临头了,又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只能寄希望于所谓的神,把自己带到崭新的生命中去?雨秋平隐约中记起,《安娜卡列
尼娜》中,男主角莱温的哥哥,也是在生命终结前,忽然迷信起了以前从来不信的上帝。当时读到这里,他还不能理解,现在却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如果回到了那个世界,一定要好好珍惜和爸爸妈妈相处的时间!一定要好好对待周围的伙伴,好好学习!对了,一定要去看一下有关日本部分的历史,有没有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如果真的是一个梦的话,要在醒来后立刻把梦里的内容记下来,不然容易忘记。
容易忘记…
我真的会忘记这个世界么?会把那个心爱的女孩子,也一起忘掉么?那么多一起的美好时光和甜蜜的瞬间,内心的爱意与感动,难道都会忘掉么?
哪怕仅仅是想到这样的可能,雨秋平也立刻浑身感到一阵恶寒,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不去想他们。
“我害怕了?”雨秋平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道,“这就是所谓的…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事情么。”
回过神来的雨秋平再次望向窗外,月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凌晨时的朦胧光晕,他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时辰了。
濑名氏俊一身白衣,默默地跪坐在静室的中央。静室的四角,各自放置着一盏油灯,火光忽明忽暗,给黑暗的室内带来了些许光明。
对雨秋平的判决已经下达数日了,这几天,濑名氏俊一直过得魂不守舍。
他已经年过四十,在这个年代,也算是年纪不小了。见惯了世间风风雨雨的他,本已可以坦然地面对生离死别他最敬爱的家督不就刚在一个月前忽然离去么。
现在,那个名为雨秋平的青年,也将在不久后离开人世。他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他依稀还记得,两年前在引马城的宴会初见时的样子。这个少年,用他颇有韵味的气质和谈吐,一下子吸引了濑名氏俊的注意力。一个落魄不堪的渡来人平民,却有着一股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的姿态,和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渊博知识,着实令濑名氏俊刮目相看。但在当时,濑名氏俊对雨秋平的印象,也就仅仅停留在“了不起的后生”这个阶段。
真正让濑名氏俊对雨秋平刮目相看的,是雨秋平救济知立城那两百多奴隶的事情。一个小小的算账的,愿意倾尽所有积蓄,去给那两百多本来素不相识的可怜人的家里送去温暖。那发自内心的美好善意和说到做到的品格,让濑名氏俊意识到,这个少年,很不简单。或许,他的身上有这么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等到了那年秋天,濑名氏俊临危受命,赶去三河稳定局势。在召集部队的路上,雨秋平也碰巧以朝比奈家家臣的身份被拉入队伍中。他虽然没有过人的统御能力,对战场的把握也谈不上有天赋,却在评定会议上自告奋勇地要前去危险的知立仅仅为了他的承诺,为了把家书送到那两百多奴隶的手上。濑名氏俊在那一刻
虽然没有明说,却真切地被他的善和信所感动。之后的一切,仿佛也水到渠成。
少年立下大功,被赐予了不世之恩典。随后,立刻在军队训练的方面展示出了过人的天赋。而他,也在濑名氏俊私下和今川义元商量后,划到了濑名氏俊手下。他很欣赏雨秋平,想要好好栽培这个后生,对待雨秋平的感情,甚至类似于对待自己的子女一般。他看着雨秋平从一个对政治丝毫不动的愣头青逐渐成长为家中重臣;看着一个军事菜鸟最终可以制定全军的行动方案;看着一个曾经怕死到无法握刀的少年敢于为了百姓和同伴拼上性命;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个后生也终于成为了今川家下一代中的中流砥柱。
看着那份善良,在盛夏绽放出美丽的花。那一刻,心中是无比的欣慰和感慨。
也即将看到奈良花落的一刻。
“好孩子。”濑名氏俊苦笑了一下,轻声自言自语道。他缓缓摊开身前的纸张,本想去研墨,却放下了手。
“我的时间差不多了么?”雨秋平长叹了一声,仰身躺倒在了稻草上,眼前又浮现出今川枫的倩影。然后,又想起了好多好多。为了自己而战死的近藤康庄,水原子平,小早川弥七助他们;永远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却很讲义气的朝比奈泰亨大哥;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自己的伯乐和知己的今川义元;像父亲一样关怀培养自己,一手把他带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濑名氏俊;永远都是不合群,沉浸于自己箭术的汤普森查理;从黑暗中走出,却有着一颗光明的心,发誓要用一辈子追随自己的直江忠平;阴沉着脸,永远用最阴暗的想法去揣测别人,保护自己的天野景德;发自内心渴望平定海疆的伊丹康清;背负着沉重的过去,谦虚和善的福岛安成;嬉皮笑脸,嘴贫嘴贱的御前崎仲秀;嗓门最大,却没什么脑子的吉岗胜政;整天嘴不离酒,醉的时候比清醒时还多的小川佑东;大色鬼穴山信实,老好人小幡杰盛;总是一本正经的读书人的样子,嘴上总是挂着“对得起”三个字的水原子经;永远有着一腔热血,为了理想和信念拼搏的义弟浅井长政;和朝比奈泰亨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前田利家;秉持着光明义理的绝代智者松下轻乱;抠门到铁公鸡都比不上的濑名氏义;热情好客的今宫乐定;未来的表里比兴真田昌幸;还有用隐忍和阴谋抗争,内心却重视友情的松平元康…还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在这个世界留下的回忆,在眼前走马灯般地放映。
这一切,都随着地牢的房门被敲响,而戛然而止。这可能就是我的最期了。雨秋平缓缓起身,听着钥匙开锁的声音。片刻后,铁门被吱呀吱呀地推开了。
然而,来开门的,却不是雨秋平想象中的狱卒和行刑官。而是红着眼眶,面容憔悴的濑名氏义和三个今川家的旗本武士。
“家严切腹了。”濑名氏义只有这简短的一句话。
第二百零二章 复仇
日本人认为,人的灵魂是宿与腹中。当一个武士,想要将自己的灵魂向外展示之时,就会采取切腹的方式。从源为朝开始,切腹就一直是武士所独有的光荣。然而,在切腹后武士往往不会立刻死去,而是会承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为了减轻痛苦,通常会有另外一位亲信砍下他的首级,称为介错。
濑名氏俊切腹时,没有人介错。
他硬是用毛笔沾着自己切腹后流出的血液,在纸上颤颤巍巍,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给寿桂尼的死谏。其中的痛苦,旁人光是想想就会觉得无法忍受,更别提亲历者本人了。等到濑名氏义察觉到不对,冲入室内时,濑名氏俊竟然已经写完了简短数十字的谏言,收拾好了切腹用的肋差,颤颤巍巍地摆放在身边。
“血书…交给寿桂尼殿下…肋差……留给红叶。”濑名氏俊最后看了眼濑名氏义,对着惊慌失措的儿子微微颔首。他挣扎着不倒下,只为了将他留给雨秋平的遗言说出。
“告诉那孩子,他还有未了的事情要去做。”
“那是父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濑名氏义对着泪流满面的雨秋平低声道,“让我转达给你。”说罢,他将那把沾上了红色血迹的洁白的肋差,递到了雨秋平手上。雨秋平伸出双手时,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长辈的遗物。
肋差落在手上的那个刹那,冰凉的触感下,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让雨秋平一时间竟然差点拿不住这肋差。雨秋平感觉五脏六腑一下子被撕裂开来的痛楚,喘不过气来,泪水不断涌出,心脏的剧烈跳动几乎将耳膜震碎。难以用文字描述的感受拉扯着雨秋平,一路跌下最深的痛苦中。
濑名氏俊以死向寿桂尼提出的谏言,获得了老人的允许。
“氏俊他为了今川家效力了一辈子…一辈子兢兢业业,没有任何要求和怨言。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请求,他用命提出的请求,老身实在是难以拒绝。”寿桂尼看到血书后,愣了许久,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濑名氏俊请求寿桂尼绕过雨秋平一命,如果真的担心雨秋平未来的权力难以制衡,将其放逐便可。而濑名氏俊自己,则愿意以死来承担鸣海城之败和挑起内战的两大责任。
那孩子是我一手带过来的,我又哪里忍心看他去死。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血书上,一笔一划,都是对雨秋平的爱护和期盼。
如果说,今川义元的死,对于雨秋平来说,更像是恩师的离去。濑名氏俊的离开,则有着丧父般的痛苦。
“为什么…”雨秋平听着今川家直辖武士的转述,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落在手中的肋差上,晕开了斑斑血迹。“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濑名殿下…”雨秋平呜咽了一声,“我还没见您最后一面呢…”
“您有着自己的家族,自己的领地,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命…比起我这个一无所有的阶下囚…您到底为什么要牺牲自己让我活下来…”
脑内忽然闪过一句话。
“告诉那孩子,他还有未了的事情要去做。”
是因为这个么?雨秋平愣了一下,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缓缓对焦在那柄肋差上。
肋差
终结生命之物。
终结生命…终结谁的生命。
大仇未报。
是让我去…报仇么?报仇,报家督殿下的仇,报几百弟兄的仇!濑名殿下是怕我留着遗憾含冤去死,所以让我活下来,去亲手了解我的仇恨,去报答家督殿下。
冈部元信,织田信长…你们夺走了我那么珍视的长辈和部下的命,我一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哪怕牺牲一切…也不能让濑名殿下白白死去!
是啊,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
雨秋平紧紧握住了手上的肋差,眼泪在那一刻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双眼里燃烧着的复仇之火。他将肋差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暗自发了一个誓。
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濑名殿下换回来的这条命,就是用来复仇的。
织田信长,冈部元信,早晚有一天,我要用亲手把这把肋差刺入你们的胸口。
我雨秋平,说到做到!
6月26日,今川家公布了对这次失利和内战的盖棺定论。
濑名氏俊和雨秋平在作战时殆误战机,放跑了织田家大军,导致先任家督在鸣海城战死。而后,两人又误以为家中存在内奸,而篡夺朝比奈家向冈部家开战。濑名氏俊切腹自尽以谢罪,雨秋平则被今川家追放,永世不得录用。
念在濑名氏俊劳苦功高,他切腹后,将不再追究濑名家的责任。濑名家的下一任家督,由他的弟弟接任。而雨秋家则被从今川家中除名,常磐备也被解除编制。常磐备人员也不再额外追究,未来何去何从,由他们自行决定。愿意追随雨秋平的人,可以一同离去。今川家为他们提供了几艘商船,在7月1日那天一同离开,再也不准登上今川家的领地。
雨秋平本来没打算让部下们追随,一心复仇的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拖累这么多的部下了。他向常磐备下令,凡是已经在本地成家了的,都不要再追随他了。不少后来加入的足轻的确有些动摇,他们祖祖辈辈都是骏河人,加入常磐备前也在骏河生活了十几二十年,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在这里,真的要一走了之,说什么都是舍不得的。在雨秋平的坚持下,大多数后加入的部下还是非常遗憾地和雨秋平告别。但是雨秋平授予他们的红叶,却被他们小心翼翼地保留着了。
然而,那知立城232个奴隶中幸存的178人,无一例外,都要求跟着雨秋平一起走。他们的家人本来就送去了三河知立城,不在骏河,无牵无挂。之前松平家更是派来使者,告诉雨秋平虽然知立城的领地被赐给了松平家,但是雨秋平部下的家眷绝对不会受到威胁。这些部下当年还是奴隶的时候,全家上下都受了雨秋平的大恩,雨秋平对他们的关心更是让这些老实人永生难忘。雨秋平带领着他们南征北战,获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更是他们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他们不愿意在雨秋平落难陷入低谷之时离开,而愿意陪着雨秋平一起走上流放之路。在部下的强烈坚持下,雨秋平只得答应带着他们一起离开。而领地内的那些由残疾士兵担任的法官和以蓝翔花掘为首的工匠们,也大多数愿意和雨秋平一起离开。而查理和天野景德,不用多说,自然也选择了跟随。
出乎雨秋平意料的是,濑名氏义、真田昌幸
和本多忠胜也决定追随雨秋平后者本以为他们可能会离去的。
“家严把我们家的传家肋差给你了,那可值不少钱啊!不跟着你岂不是亏大了。”濑名氏义强忍着哭腔低声道。随后,他扭过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快速吐出了一句话:“家严为了红叶,宁可一死。我相信家严的判断,所以来跟着你,看看你到底有为什么值得家严为你做那么多。”
“按理说,作为人质,在下应该留在骏府。”真田昌幸笑着解释道,“不过,在下已经和馆主殿下商量好了,他派另一个人来当人质,取代在下的位置。而在下,则负责盯着殿下你,”真田昌幸笑道,“馆主殿下说,你绝非池中之物。”
“那锅之助呢?”雨秋平看向本多忠胜叹了口气,“现在松平家获得了更大的独立地位,正在寻求过去的家臣重新集结。你也正是回去的好机会啊。”
“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本多忠胜虽然还是个少年,经过这两年的历练,脸庞却已经有了棱角,“只是殿下这两年来待在下不薄,在下不愿在殿下落难时离去。等殿下重振旗鼓,安定下来之后,在下自会回归主家。”
“多谢了。”雨秋平轻声道,“多谢你们了。”
6月28日,雨秋平终于被获准去见被软禁在天守阁里的今川枫。他之前就从今川枫的侍女阿铃那里得知,虽然今川氏真和寿桂尼都有劝过今川枫留在骏府,生下孩子后改嫁。但是今川枫异常坚定地拒绝了,甚至以绝食来抗议,铁了心要以公主的身份陪着雨秋平一起被流放。雨秋平感动不已的同时,内心更多的,却是心疼。
站在今川枫卧室的门口,内心两种矛盾的情感煎熬地雨秋平快要发疯。他此时此刻,无比想念着自己的爱人,却有没有脸见她。他明明有着穿越者的历史知识,却依旧让今川义元不幸战死,自己还大败而归。他不仅没能保护今川枫,甚至不得不靠着今川枫拖着怀孕的身子兵行险着,布下陷阱擒获冈部正纲,来帮助自己挽回颓势。
食言的我,到底还有什么脸,去打开这扇门?去面对她…
雨秋平的手,摁在门上,不断地颤抖着,却一直没办法打定主意把它拉开。他害怕面对今川枫的泪水,他害怕面对她失望的眼神。
然而,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身影忽然扑入他的怀中,像极了在纸红叶前告白时她的样子。雨秋平下意识地抱住了怀中人,感受着她的秀发。他低头去看,少女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神色也憔悴了许多。他心疼不已,懊悔不已,已经准备好接受她所有的责难和谩骂。
“对不起…对不起…我食言了。”他一遍一遍地道着歉。
等来的,却只有这一句话。
“平,你还活着。”
她紧紧地搂着雨秋平。分离的这两个月,她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压力和苦楚,多少次在梦中梦到他再也回不来了,梦到腹中的胎儿永远没有了爸爸。此时此刻,她竟然感到环绕自己的温暖有一些不真实,只要一松手,就会永远离去。别离了两个月,却仿佛有三生三世那么久。
“你还活着…”泣不成声的她,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雨秋平愣了一下,也哭出了出来,紧紧地搂着怀中人,喃喃地说道:“是啊,我还活着。”
第二百零三章 坚持
6月30日傍晚,骏河国江尻港旁。
算上昨天刚从远江境内归来的3个人后,跟着雨秋平一起流放的部队编成了五个排,依旧是四个足轻排和一个弓箭排,不过各排都没有满员。排长是福岛安成,御前崎仲秀,吉岗胜政,小川佑东和查理,受伤未愈的水原子经则成了福岛安成的副手,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由于马匹在商船上很难照料,穴山信实和小幡杰盛的十几个跟着雨秋平一起离开的骑兵,也都遗憾地告别了自己的坐骑。流放的总人数,算上法官、工匠们和濑名氏义带来的代官,一共有263人。
不,应该是264人。
“亲兵卫,你还是来了啊。”雨秋平正看着阿铃带着几个侍女,把怀孕了的今川枫小心翼翼地扶着前去临时的住处。不知不觉间,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到那白皙面孔上的黑色眼罩。
“殿下不希望我来么?”直江忠平愣了一下,怅然若失地低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多想了。”雨秋平歉意地摇了摇头,望着直江忠平仅存的眼睛,看到里面似乎闪烁着疑惑。直江忠平欲言又止,良久后,低声道:“遵命,殿下。”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雨秋平看到直江忠平这个样子,心中忽然一阵不忍,就轻声询问道。
直江忠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在下斗胆…”他咽了口唾沫,顿了顿,“为什么殿下在通知流放日期的时候,各位大人都通知到了,唯独我没有被通知到。”直江忠平别过头去,轻声道:“殿下是忘了…还是故意不通知我的。”
“亲兵卫…”雨秋平叹了口气,“我不是说了么…家眷就在骏河的,可以不用离开啊。你不是还没结婚呢么,松原家又是本地颇有势力的豪族,肯定不愿意让宝贝女儿跟着你踏上一条前途未卜的流放之路啊。”
“我之前帮你打点好了,”雨秋平补充道,“朝比奈家愿意雇用你作为侍大将,成家立业衣食无忧。在这里生活下去,不也挺好的么。在过几个月,也正好迎娶你的心上人啊。”他清楚地记得,出征前,直江忠平看着拿手中的香囊,提起自己的心上人时眼神中的爱意和眷恋。
“你要是跟着我,你的婚事怎么办啊。而且,跟着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有出头之日啊。”
然而,直江忠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愣愣地看着雨秋平。
半晌后,他开口打破了沉默。
“在下已经退聘了…”直江忠平刚一开口,哭腔就从嘴里漏了出来。他缓缓地把松原小姐缝给他的鸳鸯香囊从怀中掏出,凝视着香囊,似乎希望从中获取力量,来努力把泪水憋回去。
“松原家已经和今宫家下属的一家豪族,说定了这门亲事…今宫家表示不会介意松原小姐的婚约…”直江忠平竭尽全力维持着音调的稳定,努力做出一副自己不是很在乎的样子,神色却越发黯然,“这是在下几日前撮合的…”
“松原小姐是那么好的姑娘…”直江忠平提起心上人时,眼眸中依旧会闪烁着温柔的光彩,却越发地让人心痛,“本来想着,赶紧追随殿下创下一份家业,好给松原小姐一个归宿。现在既然要漂泊天涯了…也不好耽误人家啊。那位说亲的大人我见过,也是
一位忠实靠谱的大人呢。”
“松原小姐她也一定很高兴吧…”
说到这里,直江忠平的脸色忽然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雨秋平只觉得心脏骤然收紧,一阵强烈的酸痛涌上心头。他几乎难以想象,那平淡的话语后蕴藏着多少苦楚亲自帮爱恋的心上人说定亲事,亲手将最爱的人送走两人间的最后一次见面,该是如何收场的啊…
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稳定职务,放弃了安定的生活,放弃了名声,放弃了自己的心上人。放起了那一切本该属于他的未来。
只是为了…追随自己被流放。
“小人的这条命,是大人给的,”亲兵卫重重叩首,“我这一生,也只剩下报答大人,这一件事情。”
“大人,此生今世,我亲兵卫定不相负。”
只是为了…那个承诺。
一瞬间,雨秋平也感受到了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雨秋平毫无征兆地对着直江忠平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没有理会手下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自己,而是饱含热泪地许下了郑重的承诺。
“亲兵卫,此生今世,我雨秋平定不相负。”
7月1日清晨,骏河国江尻港。前来送行的人并没有太多,毕竟大多数的点头之交为了避嫌,此刻都不会赶来的。
朝比奈泰亨自然来了,带着十几个手下来送雨秋平离开。奥平贞吉也顶着家里的压力,带着几个侍从赶来了码头边。
今川家看在今川枫公主的面子上,返还了这一小支部队的装备,来给他们提供自卫的能力。冈部家正是负责押送这些装备的部队,而押送官正是冈部元信和冈部正纲。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是雨秋平知道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也没有对冈部正纲的挑衅多作理会,只是看着部下们从辎重车队上接过自己的具足和武器,把纸红叶小心翼翼地插在头盔上。
然而,等具足和武器都领完了之后,雨秋平却没有等到他想要的东西。
“还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吧。”雨秋平冷冷地道。
“你的千鸟。”冈部元信面无表情地从腰上解下那把千鸟,递到了雨秋平手上,“真的不想给你这个内奸。家督殿下把这样的恩宠赐给了你,你居然还忘恩负义…”说到今川义元,冈部元信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对着雨秋平怒目而视,恶狠狠地低声道:“你这个奸贼,不得好死!天知道寿桂尼殿下为什么饶你一条命,为什么死活要说没有内奸来粉饰太平!”
“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还有必要这样装蒜么!”雨秋平也是压低声音骂道:“谁他吗是内奸,你心里没有点数么?冈部家累世重臣,为什么要勾结织田家!我倒是好奇了,寿桂尼殿下怎么不把你抓起来!”
两个人无言地瞪着彼此,感受着彼此的恨意和杀气。良久,雨秋平先是摇了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还有什么东西?”冈部元信冷声道。
“枫鸟旗。我的枫鸟旗呢?”雨秋平沉声道。
“你也配带走家督殿下的马印?
”冈部元信的声调骤然提高,“你也配带走枫鸟旗!”
“那是家督殿下赐予我的荣誉!也是我们常磐备奋力拼杀得来的荣誉!常磐备在那面旗帜下已经奋战了两年了!那是家督殿下对我的信任和看重!”雨秋平也激动地喊了出来,“绝对不会让给别人!”
两人的争吵引来了周围的人的注意,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常磐备和冈部备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
“红叶,冷静啊。现在不是起冲突的时候。”奥平贞吉眼看场面有些失控,匆忙跑过来说道。
“就是,小子。”朝比奈泰亨也走到雨秋平身边,一贯大大咧咧的他此刻却不傻。雨秋平要是在这里和冈部家起了冲突,肯定难逃一劫,“家督殿下的事我来帮你和他们算账,你不用计较这些!”
“红叶,别在这里和他们耽误时间。”雨秋平的老朋友,这次负责移交商船的伊丹康清也赶了过来,“不和他们一般计较。”
“不行。”雨秋平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把枫鸟旗还给我,我死都不走!”
“就是!枫鸟旗还回来!你们凭什么扣留!”吉岗胜政不满地大声嚷嚷道。
“你们这些小偷,霸占着别人的旗帜不让,是不是羡慕啊!”御前崎仲秀也挖苦道。
两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大有不可罢休之日。眼尖的查理在不远处的一个辎重车上发现了枫鸟旗,立刻就有几个常磐备足轻要过去抢回,结果被冈部家的人拦住了。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连今川枫也十分焦急地赶了过来。
“想要!想要就凭本事拿回去!”一直站在一旁生着闷气的冈部正纲看到今川枫正在不远处关切地看着雨秋平后,愤怒地大声道。上一次在雨秋平的领地内,反倒是被一介女子制服,让他在武士间几乎沦为笑谈。现在他急需要正面自己的武勇和尊严。他拔出手中的武士刀,随手插在地上,用刀鞘指着雨秋平的鼻子大喊道:“用刀鞘来一决胜负!像个武士一样堂堂正正地决斗!打到站不起来为止!你要是输了,就乖乖滚蛋,别想着什么枫鸟旗了!”
一根笔直的旗杆,被竖立在了草地上。旗杆上头,枫鸟旗正高高飘扬。
旗杆周围,围成了一个大的空心圆圈。两家的足轻和其他来送行的人,让出了中间的空地后,紧凑地围在一起。内圈坐下,外圈站着,紧张地注视着场内发生的一切。
雨秋平和冈部正纲,两个人都是不披片甲,隔着大概五米的距离对峙着。雨秋平手上拿着千鸟的刀鞘,冈部正纲手上也拿着一把刀鞘,各自摆出了剑道的起手式,缓缓地围绕旗杆绕着圈。
这是赌上二人名誉的战斗,也是雨秋平为了捍卫枫鸟旗的战斗。他明白,常磐备也都明白,那面枫鸟旗,绝不仅仅是一面马印那么简单。那是常磐备一起奋力拼搏的象征,是常磐备一起赢来的,也是常磐备在战场上愿意拼死捍卫的旗帜,绝对不可以让出。而对于雨秋平,那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今川义元对他的信任和看重这也是他复仇的最大动力!
这面旗帜,这面属于我独一无二的枫鸟旗,绝对不会输给你!
雨秋平和冈部正纲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低吼,压低身子,快步向着对方冲去!
第二百零四章 决斗
电光火石间,雨秋平和冈部正纲已经冲到了彼此的面前。目光交汇的那一刻,雨秋平去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和冈部正纲在道馆里的对决。
当时,自己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冈部正纲击败,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还添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要不是本多忠胜及时出手,雨秋平更是险些出大事。
今天,绝不会这样了!
经历了两年多的风雨,雨秋平再也不会用那些想当然地招式来对战了。他在奔跑中看着冈部正纲冲到近前,后者手腕一翻,刀鞘一横,就是一击横劈砍来。雨秋平靠着自身超出常人的力量强行接住了这一击,然后猛地双手握住刀鞘根部,反手一撩,就将冈部正纲的刀鞘朝着反方向推了出去。门户大开的两个人刹不住车,一下子面对面装上了彼此。
身体剧烈的碰撞把两个人都弹飞在地,雨秋平忍着痛,立刻用刀鞘一撑,站了起来。冈部正纲则是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脚跟,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雨秋平,没有预料到雨秋平居然已经有了如此进步。而且,千鸟的刀鞘是铁质的,他的刀鞘却是木制的,这样一撞,他可是有点扛不住。
“娘的,有点意思。”冈部正纲低吼了一声给自己提提声势,就再次提着刀鞘冲了过来。这一次,他倒是做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姿势把刀鞘放在腰间的位置,手则摁在刀鞘的根部上。
“又不是从刀鞘里拔刀,装什么样子。”雨秋平心中一阵腹谤,也迈开马步,双手握着刀鞘,侧摆在胸前,全神贯注地看着冈部正纲的动作。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冈部正纲冲到雨秋平身前半米左右的那一刻,冈部正纲忽然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大吼,把雨秋平喊地一愣神。也就是那个瞬间,冈部正纲的右手猛地发力,把原本放在腰间的刀鞘猛地飞快向前抡出一个弧线,直直地砍向雨秋平的右肩。
雨秋平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错误的反应。他猛地后撤想要躲开这一劈,不幸却慢了半拍。横劈过来的刀鞘先打中了雨秋平试图格挡的刀鞘,随后,又重重地打在了雨秋平的脸上。
剧烈的疼痛在雨秋平反应过来之前传来,紧接着鼻腔和嘴巴就涌出了鲜血。雨秋平踉踉跄跄地连续后退了好几步,刀鞘也被击飞,落在一旁。鼻子估计被打伤了,嘴唇估计也被打破。雨秋平用手随意地抹了一把,鲜血立刻就染红了右手。幸好冈部正纲的刀鞘是木制的,不然雨秋平真的吃不消这一下。
然而,还没等雨秋平缓过神来,冈部正纲却得势不饶人地再次冲了上来,对着雨秋平又是一劈。这次可没有人在一旁帮忙喊点到为止,也不会有人冲过来帮雨秋平接下这一下了。雨秋平全屏本能地猛地向后一跃,将将避开这一击。他扫了眼再次冲来的冈部正纲,猛地向着千鸟刀鞘落地的位置一个前滚翻。他捡起地上的千鸟刀鞘,连着向前颠了好几步,和冈部正纲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再次摆好架势。
然而,鼻子和嘴巴还是在涓涓地流着
血,刺鼻的血腥味让雨秋平感觉很难受。他望向自己一路跑来经过的地方,青草上都沾有一层血迹。
“他的刀鞘是木制的,我的是铁的。”雨秋平暗自计较道,“只要打中他一下,他就受不了了!刚才开打前,那家伙为了面子,不肯让我换刀鞘,现在要他自讨苦吃。”
然而,就是要打到这一下,都是无比艰难。
冈部正纲就算剑道再怎么平庸,作为武家子弟,也是从小习武。生在冈部家的他,又有着不少颇有经验和水平的剑道师傅教授,从小练得就是童子功。有着童子功的底子,又比雨秋平多掌握了不少剑道的技巧和秘诀,自然可以稳稳地碾压雨秋平。
雨秋平虽然在力量,身高,和反应等方面有着不小的优势,可是剑道毕竟不是摔跤和角力,还是很讲究技巧的。在刀剑相交的时候,在步伐试探的时候,在出刀时机的选择上,雨秋平这一系列细节都不如冈部正纲。
果不其然,雨秋平又接二连三地被冈部正纲击中,自己却连冈部正纲的一根汗毛都没有碰到过。这一次,冈部正纲一个转身上撩,就把雨秋平的刀鞘挑飞,然后一刺狠狠地击中了雨秋平的小腹,把后者疼得半天直不起腰来。
“平!”“殿下!”“小子!”场边的观众看着雨秋平一次一次被击中,鲜血已经染红了衣裳,不由得尖叫出声。
“垃圾!就你这样的半吊子!这辈子都比不过我们这些从小练武的武士!”冈部正纲意识到雨秋平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后,倒也不急着攻击了,反而别有韵味地享受着在众人面前羞辱雨秋平的快感,“枫鸟马印什么的,想都别想!我们就替家督大殿把枫鸟旗收回去了!”
说罢,他把刀鞘往肩膀上一抗,就得意洋洋地准备离开。
“等下。”
忽然,背后传来了一声连气都没喘匀的喊声。冈部正纲不屑地转过身去,看着勉强靠着捡起的刀鞘支撑才没有倒下的雨秋平,哈哈大笑道:“怎么着了!你还想打不成!你根本打不过我!你已经输了!枫鸟旗别想了!”
“谁和你说我输了?”雨秋平舔了下嘴唇,咽下了口中的血液,“你不是说,打到一方站不起来为止,才算输么?”雨秋平边说边努力地直起身子,凝视着冈部正纲,“我还站着呢!哪里输了!”
全场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雨秋平在剑道上,绝对不是冈部正纲的对手。这样坚持,不过是再白白挨几下罢了。
“好啊!”冈部正纲冷哼了一声,转过身来,高高扬起手中的刀鞘,向着雨秋平冲来,“那就成全你!”
雨秋平闷哼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也握紧刀鞘,朝着冈部正纲冲了过去。两边的距离不断拉近,不断拉近,眼看就要碰撞在一起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雨秋平居然直直地迎着冈部正纲劈砍的角度撞了上去,丝毫不带闪躲和格挡,同时也反手挥出了自己的武
士刀。他几乎带着一命换一命的决死气势发起攻击,硬生生地用左臂抗下冈部正纲的一击横劈,右手使劲将千鸟的刀鞘挥向冈部正纲的腹部。冈部正纲措手不及,也被雨秋平狠狠击中,发出一声惨叫后和雨秋平一起跌倒在地。这一击,着实把冈部正纲打得不起,他努力起身,双手撑着膝盖接连磕了好几口血。他根本没有预料到,雨秋平居然会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对待剑道。
倒在另一边的雨秋平也伤得不轻,刚才那一劈结结实实地砍在了他的左手上,手臂飞快地肿了起来。就算运气好没有骨折,也肯定是伤筋了。然而,他丝毫不顾及浑身上下的血痕和嘴角、鼻子不断淌出的血液,颤颤巍巍地再次站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血液的腥甜不断涌入胸腔,让他甚至有一些恶心。
“我还没倒下呢。”雨秋平随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血,“枫鸟旗,你休想拿走!”
话音刚落,雨秋平就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冲向冈部正纲。冈部正纲愣了一下,不再敢想刚才那样进攻了,害怕雨秋平再次用以命换命的方式攻击,于是他老老实实地摆出了防御的架子。
然而,铁了心的雨秋平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几乎把全身的重量压到了刀鞘上。没有任何顾虑的他抡出了势大力沉的一击,冈部正纲双手握着刀鞘才勉强接住。然而,他看到雨秋平的破绽后,却本能地反手一砍这正中雨秋平下怀。他再次毫不格挡和躲避,把铁质的刀鞘朝着冈部正纲的肩膀上砸了下去。
一声闷哼和一声惨叫后,雨秋平和冈部正纲再次双双倒地。冈部正纲捂着被狠狠击中而肿起来的肩膀哀嚎了几声,努力地直起身来。而雨秋平,即使已经快被打得喘不上气,依旧用刀鞘强撑着站了起来,咳着血,直起腰,再次提起刀鞘,毫不躲闪地砍向冈部正纲。
常磐备的足轻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年,一次一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站起来。即使已经遍体鳞伤,即使已经浑身是血,即使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依旧顽强地站起来,用那笨拙到可以称得上是傻的办法,一次一次地进行着同归于尽的对决。有的时候,他毫无章法的攻击根本打不中冈部正纲,只是白白地挨了一下。可是他却不管不顾地再次爬起来,再次挥出刀鞘总会击中的,不是么?把好端端的一场剑道比赛,弄成了野蛮人间比拼身体的战斗。
就为了那面旗帜,为了常磐备的旗帜。他可以付出一切。
到后来,每一个常磐备的足轻眼中都饱含着热泪。一度担心失败的他们,此刻却充满自信。因为他们明白,为了这面旗帜,为了常磐备的荣誉,他们的主帅,永远都会再一次站起来。
终于,不知道是第几次粗暴的同归后,冈部正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软瘫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雨秋平单膝跪地,用沾满鲜血的剑鞘撑着地,嘴角不断淌着血。他没有躺下,他没有输。
他笑了,扬起头,看着那面高高飘扬的枫鸟旗。
第二百零五章 别离
雨秋平再次醒来时,冈部家的部队早已离去,常磐备也已经整装待发了。
他此刻,正躺在岸边的一间小木屋里,几个郎中正帮雨秋平清理包扎着伤口。刚才雨秋平因为失血过多和劳累过度而昏倒,一个时辰后才清醒过来。而他,也真的可以算得上是遍体鳞伤了。嘴唇被打破,鼻腔也严重受损,左手虽然侥幸没有骨折,但是耶肿起来很大一块。身上有着数不清的划痕和擦伤,脸上也是险些破相。
刚才在决斗时,因为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和人体的兴奋,雨秋平还没有感到多疼。可是等到现在整个人冷静下来之后,浑身上下都剧烈地疼痛起来,一下子就把雨秋平疼得满头大汗。坐在旁边的今川枫看着雨秋平忍受着如此的痛苦,又想到之前的决斗里,那个无论摔倒多少次都会站起来的男人,眼泪不听话地顺着脸颊流下。
雨秋平望向哭得梨花带雨的今川枫,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还怀着孩子呢…
“这样哭对宝宝不好,乖,不哭了啊。”雨秋平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母亲怀孕时不好好保养,宝宝可是会有问题的哦。”
这句话出人意料的有效,今川枫听到后,立刻努力忍住泪水,不再哭泣了。
然而,雨秋平却感到了一阵阵担忧:今川枫怀孕的这段时间里,遭受了太多打击。父亲离去,家族的部队惨败,丈夫更是一度生死未卜。她为了帮助丈夫,设下伏兵,牺牲了相处好几年的侍女,更是亲自出手制服了冈部正纲。就在不久前,她还一度因为雨秋平即将被处死而情绪崩溃,好久水米不进…这样一连串的变故,使得她在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和压力,肯定会影响到孩子吧…
他不敢多想下去,飞快地转移了视线。
“殿下,到时间了,要出发了。”门外的穴山信实敲门后进来汇报。
“好的。”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挣扎着准备起身,全身上下的伤口立刻都被牵动,把雨秋平疼得半死。不过,他还是努力克服了这些,在穴山信实和小幡杰盛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停在岸边的三艘商船。
大部分的部队都已经登船了,只有直江忠平、濑名氏义带着几个人,等待着雨秋平上船,也和前来送行的朝比奈泰亨和奥平贞吉聊着天。他们看到雨秋平终于出来后,立刻迎来了上去。
“小子!”朝比奈泰亨激动地上前想要抱住雨秋平,立刻就被直江忠平十分警惕地拉住了。要是真的被朝比奈泰亨这样抱一下,雨秋平的伤口肯定要受不了啊。
“我们朝比奈家真的对不起你啊!”朝比奈泰亨愤懑不已地低吼道,“那帮混蛋老家伙,明知道你被冤枉了,却一个个都劝着我大哥,让他明哲保身,不要插手!不知道安着什么心,就这样对你见死不救么!活生生把你逼走了啊!我真的是气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都是控诉着家臣的势利和他兄长的糊涂。雨秋平也微笑着听着他的抱怨,心中到也不剩下什么怨恨了。
“没事,大哥,”雨秋平倒也有些释然了,出言宽慰道,“他们也有他们的考虑,也都是为了朝比奈家好啊。大哥都顶着压力来送我了,这番兄弟情义,小弟铭记在心。”
“唉。”然而,一贯嘻嘻哈哈的乐天派朝比奈泰亨听到“送行”二字后,却忽然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大哥,怎么愁眉苦脸的?这可不像你啊。”雨秋平挤出一丝笑容,打趣道。
朝比奈泰亨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神色也黯淡了下去。“这次一别,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了。”
雨秋平也忽然愣住了。
是啊,一直生活在信息时代的雨秋平,根本没有意识到“离别”这个字
,在古代到底有着多么沉重的含义。现代社会中的离别,不过就是有一段时间没办法面对面交谈了。但是有了手机可以打电话,可以视频聊天,可以在空间朋友圈里互相呼应,可以分享彼此的生活。
然而,在古代,一旦离别,很有可能就是永别了。没有便捷的通讯方式,远距离的联络基本靠着书信这也需要时间。很可能你收到对方的信时,已经是他写信几个月后的事情了。一旦有一方发生什么变故,茫茫人海,可能就再也联系不上。
这个相处了两年的大哥,这个当初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个一直把自己当亲弟弟对待的好大哥,很有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脑中忽然回想起今川义元的话。
“有些事情啊,不知不觉就做了最后一次。”今川义元摇头道,“对面那六个人,一看就是临时组队,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同时遇到那六个人了。刚才就是我们和他们踢得最后一场蹴鞠啊。人的一生短暂,每一件事情都必定有着最后一次。”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大哥讲话了。一想到这里,雨秋平就止不住地难受。
之前他没有好好珍惜和家督殿下的最后一次对话谁又能想到,当时家督突然叫自己回去,夸自己长大了,居然就是最后一次对话啊。
之前他也没有好好珍惜和濑名殿下的最后一次对话他甚至忘了他和濑名殿下最后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似乎是濑名殿下出发前去骏府前夕,叮嘱了自己几句注意防务的话吧。
也没有好好珍惜和今川枫的那几个侍女的最后一次相处,和水原子平,小早川弥七助他们的最后一次相处…这些,都给雨秋平留下了莫大的遗憾。
如果这就是和大哥的最后一次对话,该说些什么,才会不留遗憾呢。雨秋平愣了一下,忽然忍着痛举起了手臂,抱住了朝比奈泰亨。朝比奈泰亨愣了一下,也搂住了雨秋平,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拍了两下。
千言万语汇在心头,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到最后,却变成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大哥,早点讨个老婆呀,生个侄子给我看看啊。”
“你小子!”朝比奈泰亨忽然被这话逗乐了,“给老子等着哈哈哈…”
站在商船的船尾,看着商船缓缓驶离港口,看着港口招手送别的同伴,和不断远去的骏河,雨秋平心中涌起一阵阵悲凉。他看了眼同样趴在船帮上,恋恋不舍地望着岸边的足轻们,明白他们心中的想法也和自己一样。
骏河,再见了。今川家,再见了。
本以为,这辈子都会为了今川义元,为了今川家奉献忠诚。用自己的才干和洞穿未来的能力,为今川家称霸天下扫除一切障碍。在枫鸟旗下,在无数二条引两的旗帜中,作为今川家的一员,守护着那面赤鸟军旗的尊严。等到今川家平定了日本,把自己封到某个富庶的地方当个守护大名,或者在幕府中央任职,和家人们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等到老了,就隐退回到骏河来,在熟悉的山水间度过最后的晚年。
然而,这一切却都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全然改变。往日的一切,未来的美好,轰然倒塌,今川家不要自己了,曾经发誓效忠的家族不需要自己了,自己不得不再次踏上完全陌生的地方。港口正在远去,骏河正在远去,自己的过去也在远去。
雨秋平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和骏河相处,和今川家相处,该怎么做才会不后悔。
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多个念头,雨秋平立刻捕捉到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
“康清!停一下船!
不要这么快!”雨秋平匆忙对着掌舵的伊丹康清高声喊道。
“可是家督吩咐过,一旦出海,绝对不能再靠岸的!”伊丹康清回应道。
“那就慢一点!让我再说句话!”
伊丹康清愣了一下,匆忙猛地调整船帆,让商船慢慢地减速。
“大哥!大哥!听得见嘛!”雨秋平对着岸边高声喊道。声音在宽阔的海面上,仿佛被海风吹散一般,片刻后就归于沉寂。
“大哥!听得见嘛!大哥!”雨秋平再次喊到。
船上的人们,都一脸诧异地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雨秋平,不知道后者怎么了。
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岸边的人们熙熙攘攘的回应:“听得见!什么事!”
雨秋平长出了一口气,再次猛地吸气,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般声嘶力竭地吼道:“八年后!小心武田家!八年后!小心武田家!”
“八年后!小心武田家!”
他就一遍一遍地喊着,直到他的嗓子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直到再也看不到岸边为止,他才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今川枫匆忙弯下腰,扶住雨秋平。常磐备的军官和直江忠平等人,也纷纷围了过来
“殿下…”就站在身边不远处的真田昌幸满脸凝重,“殿下此举何意啊?”
“喜兵卫,也不瞒你。”雨秋平面露苦笑,“如果今川家有朝一日衰落了,你认为大膳大夫,难道会依旧遵守盟约么?”
众人一时间都是沉默无语。
良久,直江忠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那么殿下,我们之后,到底是去哪里才好呢?”
我们已经没有主家了啊…只有漂泊在海上,没有目标的三艘船。
“去三河松平家吧,松平家的殿下和咱们殿下关系最好了!而且咱们的家人也都在三河呢!”
“去近江浅井家啊!浅井家的家督还是我们殿下帮忙拥立的,还是我们殿下的义弟!在浅井家战胜六角家获得独立的大战里,我们殿下可出力不少,对浅井家有恩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直到他们意识到,本该发表意见的雨秋平,却一直没有说话。后者正仰着头,望着天上的鸿雁,排成人字形的队伍,向着西边翱翔而去。
一切宛若酒后一梦一般,自己已经不是今川家的人了。
众人逐渐安静下来,等待着雨秋平在两者中做出选择。
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的眼中,跳动着充满恨意的炽烈火焰那是复仇的火光。
战国的风云儿,同时也是战国的幸运儿。因为他的好运气,他三番五次躲过死亡。最终站立在时代之巅。
可是,用我的历史知识,足以让你所有的好运气不复存在,让你死上十遍。
你夺走了我的家督殿下,害死了我那么多好兄弟,还间接害死了濑名殿下。你夺走了我本来美好的未来,夺走了我原本的生活,夺走了我一切的一切。
都是因为你那该死的奇袭啊,织田信长!
家督殿下被活活烧死在大火里,最后尸体扭曲焦黑地甚至都无法辨认,那是该有多疼啊!你居然还砍下了他的首级,挑在城楼上!生前那么注重仪表的他,首级被烧得面目全非,在几万人面前示众!织田信长…你!
雨秋平紧紧握住了怀中,濑名氏俊留下的肋差。复仇,去向害死家督殿下的织田信长复仇!给家督殿下报仇!这也是濑名殿下用命换我活下来的唯一意义!
加入织田家,再在关键时候背叛你,给你致命一击!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我愿意抛下一切的善和忠诚,只为了让你血债血偿!
“去尾张,织田家。”
第二百零六章 新生
商船在海面上漂流了十几天,雨秋平的皮肉伤大都数养得差不多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尾张南部的常滑港。而这里,正是在鸣海城奇袭后从属于织田家的佐治水军的管辖范围。如果历史不会受到改变的话,当主佐治为兴将在不久后迎娶织田信长的妹妹织田犬,成为织田家的一门众。
在这趟旅途的前面几天,正在养伤的雨秋平一直忙于说服手下认同自己的计划他不可能直截了当地把他企图复仇的目的说出来,所谓三人不密,这么多人都知道的秘密很有可能会在之后被织田信长察觉到。他其实也曾经想过去浅井家,按照历史在金崎撤退战时把织田信长搞死。或者去松平家,安心等到本能寺之变。不过,一想到历史已经因为自己改变了,他就不敢对历史事件那么托大还是待在织田家见机行事比较好。因此,他不得不平息众人对投靠仇人织田家的不满。
不过,单纯从客观上来讲,投靠织田家真的是雨秋平现在最好的选择。浅井家离得太远,松平家现在还从属于今川家,可能也不方便收留雨秋平。而远在关东的北条家,也明确表示作为今川家的同盟不会接纳雨秋平。而且,去织田家还有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离常磐备家眷所在的知立城很近,方便把家眷们接回来。
如果不去织田家的话,难道还去势力盘根错节,一看就没有前途的伊势么?不然的话,就要继续沿着海岸向西边航行,根本看不到目的地。要想快点上岸,就只有去织田家一个选择。
当然,事实上比“复仇”这个念头更强烈地迫使雨秋平尽快上岸的原因,就是今川枫的身体问题。原本怀孕时她的身体就有些不适,经历了两个月的折磨和变故后,身子其实已经非常虚弱,正是需要调养的时候。然而,今川枫却执意陪着爱人一起流放,到海上漂泊。无论是船上颠簸不平的状态,还是不够新鲜的食物,都让今川枫的身体进一步恶化,频频作呕,还伴随着间歇性的剧烈腹痛。这让雨秋平心急如焚却有手指无措,只能盼着早点走完这段海路,上岸之后好好让今川枫调理休养一下。
在多方面客观因素的压力下,常磐备的足轻们和武士们也被迫接受了现实,缓缓驶向常滑港,同时派出使者前去沟通,表达想要投靠织田家的意思。
雨秋平本以为,他把消息传给佐治为兴,佐治为兴再把消息从陆路传给织田信长这还要绕过仍然隶属于今川家的大高城,织田信长和家臣们讨论后再做出批复,再派人送回来,怎么说也要两三天的时间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使者刚驾驶着竹筏前去常滑港不久,常滑港立刻就有一艘佐治家的小早船飞速驶来。
片刻后,小早船就到达了雨秋平的商船边。雨秋平降下吊篮,把小早船上的人拉了上来。除了雨秋平派去的使者外,还有两个织田家来的人。雨秋平和直江忠平两人,在船舱内接待了他们。为首的那人,明显已经有了些年纪,估计有四十多岁了,鬓角已经微微泛白。他的身子有些瘦弱,眉宇间也没有什么神采,属于那种看过一眼绝对想不起来的无名角色。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人,则与他恰恰相反。他的眼睛细长而锐利,一看就是足智多谋的类型,下巴处还有一撮小胡子,眉宇间更是有一股英气。
“老夫林秀贞。”为首的人倒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道,“这位是泷川彦右卫门一益殿下,奉家督之命,久候雨秋红叶殿下了。”
林秀贞和泷川一益,好家伙!
雨秋平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一下子就出现了两个战国名人,不过明显泷川一益要比林秀贞出名得多,还和雨秋平在知立城下交过手,险些用声东击西之计打下了知立城。雨秋平没记错的话,这位泷川一益可是织田四天王之一,为织田信长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最后更是担任关东管领,为织田家统摄关东。
而眼前的这个林秀贞,雨秋平倒是不记得他干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似乎他早年就是织田信长的老师,却帮助织田信长的弟弟织田信行谋反,结果被织田信长击败后再次回归织田信长。之后的功绩就乏善可陈,基本没有什么他的出现。他最后一次出镜,就是莫名其妙地被织田信长翻了二十年前谋反的旧账,给流放了。雨秋平觉得,他可以说是一个没什么能力,尸位素餐的人物吧。
“在下何德何能,能让两位殿下恭候多时。”雨秋平愣了半天后,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他刚刚才从见到战国名人的惊讶中缓过神来,意识到织田信长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来投奔他,因此早早就派人等待,这着实让他惊讶不已:“承蒙上总介厚爱,早早派人来此恭候。只是先前在下还和织田家兵戎相见,不知上总介为何派人等待在下。”
“兵戎相见乃是武家各尽本分,都是刀头舔血的武人,又岂会不知各自的立场。”林秀贞一句极其到位的漂亮话,一下子打消了谈话中的尴尬,“听说雨秋殿下选择离开今川家,并且乘船西行后,我家家督爱才心切,便让我等在港口等待,希望能碰巧遇到雨秋殿下。”后面一句话,直接把雨秋平被今川家判处重罪追放的事情一笔带过,反而显得是雨秋平自己决定离开一样。这番话说的着实有水平,即使雨秋平平时不爱听奉承,此刻也感觉很舒服。
这位林秀贞为人处世的风格,竟然和濑名殿下有些相似。
一想到这里,雨秋平竟然红了眼眶。
“正巧的是,雨秋殿下似乎也有意出仕织田家。”林秀贞笑着说道,“正所谓天造地设的缘分,说得不正是织田家和雨秋殿下么?”林秀贞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地契,递到了雨秋平手上,“织田家地少人稀,比不上今川家。只能以叶栗郡八千石,织田家部将的身份委屈殿下了。”
说是地少人稀,这待遇却着实让雨秋平受宠若惊。织田信长现在手上能够控制的全部领地,估计也就不到三十五万石。八千石的领地,在织田家可以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家族的领地了居然就这样赐给了不久前还是敌人,初来乍到的自己?
正当雨秋平有所触动,准备答应的时候。坐在他身旁的直江忠平忽然用旁人难以注意的微小动作拉了拉雨秋平的衣角,雨秋平愣了一下,明白了直江忠平的意思。
先是不计前嫌,早早派重臣在雨秋平出海的毕竟港口上等待;随后又将如此大的领地和如此高的地位奉上,可谓是给足了雨秋平面子。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雨秋平此刻忽然有些怀疑起织田信长的用心。他是真的求贤若渴,还是别有所图呢?
“上总介殿下
的厚恩,在下受之有愧。”雨秋平感激地解释道。
“那,雨秋殿下对于织田家的条件,是否同意了呢?织田家欢迎雨秋殿下的加入。”林秀贞笑着邀请道。
“可否荣在下先把上总介的好意通报给部下们。”雨秋平示意自己想要再商量一下,林秀贞自然没有理由拒绝,雨秋平于是退出船舱,来到了焦急等待的部下中间。
“织田家的人怎么说?”还没等雨秋平开口,吉岗胜政就急急地问了出来。
“叶栗郡八千石,还有织田家部将的身份。”直江忠平复述道。
“切!这么看不起我家殿下啊!”御前崎仲秀哼了一声,“我们堂堂碧海郡郡代,坐拥数万石领地的今川家家老,怎么到织田家才这个待遇!”
“仲秀,长点脑子好不好!”雨秋平被这活宝逗得哭笑不得,“织田信长要是把这么多东西分给我,他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啊?底下为织田家效力几代人的武士们又怎么想?”
“的确,按照织田家现在的境遇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优待了。”真田昌幸开口道,“可以说是非常期待殿下的到来啊。”
“殿下才华横溢,无论到了哪里,领主自然都要这般对待。”福岛安成自豪地说道,“即使是不久前还是敌人的织田家,依旧对殿下这般看重啊。”
“问题来了,”雨秋平皱着眉头低声道,“我其实有一些不懂,我真的有这么厉害,值得织田信长花这么大血本来招募我么?”
“难道不值么?”穴山信实诧异地反问道,“其他家督不知道,织田信长他心里难道没点数么?在桶狭间,咱们差点把他打得命都没了!之前在知立,他带着6000人都打不下殿下你带着200人守的知立城,他还不明白您的大才么?”
“你这么说倒也可以解释…”雨秋平回想着历史上织田信长的表现,却是也是爱才如命,唯才是举。无论是出身卑贱的羽柴秀吉,泷川一益,一度反叛自己的柴田胜家,松永久秀,或是隶属于他人的明智光秀等人,只要是有才之人,他都会竭尽全力地纳为己用,也给了他们很高的地位和自主权。
“我就是想问,有没有过…”雨秋平斟酌着措辞,“一家的家督故意用很高的筹码来引诱一个曾经的敌对者来自己这里就职,然后借机杀掉。”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摇了摇头。
“殿下是明国人,可能不懂。”几个部下解释道,“在日本,一般都不会对没有主家的浪人下杀手的。如果真的忌惮殿下的才能或者怀疑殿下是内奸的话,就肯定不会招募殿下。除非殿下是被织田信长领地内灭绝家族的家臣,一直在渴望复国,家督才会用这样的方式诱杀殿下。”
“这样么,”雨秋平望向直江忠平,后者似乎也打消了怀疑。他又看向天野景德,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意见。既然连天野景德这样的人都没有意见了,雨秋平觉得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那我就去答应织田家的条件了。”
“我们也就从此和今川家一刀两断了。”
众人眼中都闪过一丝落寞,雨秋平内心又何尝不是。
但是我又必须要做的事情…为了复仇,就要舍弃一些东西啊。
第二百零七章 转变
其实老实说,织田信长给了自己这样的礼遇和器重,也算是待雨秋平不薄了。可是雨秋平打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向他复仇的心思来的。织田信长的这番示好,注定是毫无意义的了。
雨秋平和直江忠平在拿定主意后,就回到了船舱内。泷川一益的脸色微微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林秀贞却是神态如常,一如既往地笑容满面。
难怪没什么能力的他,能够在唯才是举的织田信长手下混那么多年。雨秋平暗暗感叹,估计这老好人的形象帮了不少忙吧。
“不知雨秋殿下,可否拿定了主意?”林秀贞笑着问道。
“在下多谢上总介殿下的厚爱!”雨秋平端坐后,郑重地拜倒,“愿意为织田家奉献忠诚!”
“好!”林秀贞的老脸一下子乐开了花,“如此也不枉家督对雨秋殿下的看重。织田家能够雨秋殿下的帮助,也是如虎添翼啊!”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多叨扰了。”林秀贞扶起雨秋平后,自己也理了理下摆,站了起来,“泷川殿下会作为引荐者,带领殿下前去觐见家督殿下。他可能也会作为本家的目付组,询问雨秋殿下一些问题,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是。”雨秋平行了一个下属见过上级的礼。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他本以为会由作为笔头家老的林秀贞作为引荐者带他前去面见织田信长,这样对林秀贞也是大功一件。可是没想到林秀贞居然把到手的功劳拱手让给了泷川一益,也不知道这是织田信长的安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泷川一益和雨秋平,直江忠平点头致意后,林秀贞就迈步离开船舱。然而,临走前,这个举止一直中规中矩的人,却忽然在经过直江忠平身边时微微一笑,停下了脚步。
“直江大人,”林秀贞若无其事地轻声说道:“我对你拭目以待。”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只留下雨秋平和直江忠平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林秀贞离开后,雨秋平就带领全体军官来见过泷川一益。泷川一益既作为织田家目付组和忍者的头目,同时也是织田家未来对伊势攻略的总大将,还是很有地位的一个人,雨秋平觉得有必要和他搞好关系,消除误会毕竟雨秋平以后的打算,是要进行谋反的。如果家里的情报头头和自己关系不好,整天盯着自己查,可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一贯都是真诚待人的雨秋平,想要去说奉承话可真是蛮别扭的。哪怕雨秋平一直在称赞泷川一益,泷川一益对自己的态度依旧十分冷淡,并没有过多回应。
忽然间,泷川一益目光一扫,看到了军官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
“阁下可是那位闻名遐迩的雨秋家军中南蛮神箭手?”泷川一益沉吟了一下后,问出了这个问题。
“很荣幸得到您的称赞,”查理点了点头道,“如果您指的是两年在知立城差一点就射杀您的那位弓箭手的话,那么他就是我。”
平时就不怎么爱社交的查理直愣愣的话一下子让雨秋平等人面如土色,船舱内的气氛一下子十分微妙。刚才雨秋平就一直努力避开两家曾在知立城交锋这个话题,以免大家彼此间尴尬。毕竟那一战打得很凶,泷川一
益中了雨秋平的火攻,损失惨重,更是有不少武士被查理亲手射杀,估计好久都没缓过劲来。
这种情况下突然提起这个话题,真的就是揭开了泷川一益的伤疤。雨秋平匆忙想要开口岔开话题,泷川一益却似乎并不在意,回应道:“没错,说的就是阁下。”
“泷川殿下,不得不说的是,您拥有一位非常忠诚的侍从,”查理真诚地赞美道,“是他为您挡下了致命的一箭,我本以为那箭不会失手的。”
雨秋平越听查理说话心里越凉,这家伙平时就不爱和大家交往,一个人闷声练箭,情商显然不够格。现在好,基本上每句话都是冲着惹毛泷川一益去的啊。
出乎雨秋平意料的是,泷川一益似乎对这话没有什么反感,只是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那本来是我打算重点培养的后生,没想到就那样离去了。”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查理继续说道,“但是作为一个侍从,这是巨大的荣幸能够为了保护主人而死啊。”
“阁下快言快语,倒是很对在下的胃口,”泷川一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又转向雨秋平,“只是我久闻雨秋殿下也是真诚待人者,为何却如同阿谀奉承的小人一般?远不如这位南蛮武士一样爽快。”
泷川一益话已出口,福岛安成,吉岗胜政和本多忠胜就是勃然色变,对着泷川一益怒目而视。雨秋平匆忙摆手制止他们,尴尬地发现自己弄巧成拙了:“这倒是在下的不适了,还望殿下海涵。在下不久前还和织田家殊死相搏,现在却不得不来投,生怕各位殿下对在下有偏见,故而态度低了些,殿下勿怪。”
“雨秋殿下若是早些这般说话,在下也不会像刚刚一样失礼,”泷川一益看起来也是个直肠子,“作为武家,战场上的兵戎相见在所难免。但是既然殿下已经属于织田家了,往日的争斗自然既往不咎,”泷川一益微微颔首,“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泷川一益这番话,让雨秋平冷汗直流。是啊,泷川一益虽然看起来是个粗人,但可是忍者出身,多年来察言观色,雨秋平说奉承话时态度是真是假,他岂会看不出来?以后在他面前,还是老实些为好。
“多谢泷川殿下了。”雨秋平低声道,“只是在下仍然担心未来和其他同僚之间难免会有矛盾。”
“在下是个粗人,也不会说什么场面话。”泷川一益摇了摇头,“要说所有人都会善待殿下,殿下自然也是不信的。”
“只是在下平心而论,”泷川一益抬起头,看着雨秋平,“雨秋殿下之前的几番善举和一诺千金,还是很有武家风范,在下钦佩不已。别的人在下不敢揣测,但是在下自己却不会因为往日的恩怨刻意为难殿下。”
雨秋平愣了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本来是抱着极度功利的心态来和泷川一益结交,后者却真心相待。这样的反差,不免让雨秋平的良心有些吃不消。
7月14日,雨秋平的船队终于在常滑港登岸。雨秋平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找了个地方安置今川枫,让她的侍女立刻去买些补品来,给今川枫补补身子。
“枫儿,”雨秋平扶着今川枫左到床上,看着后者憔悴
不堪的神色和挺着的肚子,心疼不已地问道:“要紧吗,有没有好一点。”
“放心,平,”今川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
“哪里会没事啊…”雨秋平叹了口气,轻轻搂住了今川枫,“怀孕的时候明明最需要休息,可是你却两个多月来提心吊胆,还拖着身子动武,还绝食过…”雨秋平微微有些哽咽,“这十几天船上这么颠簸,喝的水吃的东西也都不干净,真是让你遭罪啊…对不起…”
“乖,别这么说,”今川枫看着雨秋平自责的样子,也不免十分心疼。她又何尝不明白雨秋平这些日子承受了多少煎熬苦楚?一连串的失败和打击动摇了他的内心,今川义元和濑名氏俊的先后离去更是让本就失去了一次亲人的他再次经历了这样的痛苦。不久后,他竟含冤被放逐,被迫离开了他本打算效力终生的今川家。那么多兄弟因他而死,那么多兄弟为了追随他走上颠沛流离的道路,他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压力了。
我不能在给他增加负担了…看他这个样子,我好心疼。
“乖,我没事啦。”今川枫轻轻拍了拍雨秋平的背,在他的脖颈间蜻蜓点水般悄悄地吻了一下,“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处理呢,快去吧,我有阿铃他们照顾就行了。”
雨秋平愣了一下,微微松开了怀抱,凝视着今川枫的眸子。他确实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此刻不得不抽身了。
临走前,他还是心有不安,像是要得到一个让他安心的答复一般轻声问道:“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今川枫笑道。话刚出口,回忆却突然涌来。那是,在两个人复合前夕发生的事情。
雨秋平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少女眼神里的悲伤,忽然间心下一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强撑着说道:“我没事。”希望让她安心。
今川枫听到雨秋平的答复,愣了一下,怒极反笑,一把掀翻了雨秋平身前的桌案。“你没事你没事,你永远都没有事!”今川枫刚一张嘴,哭腔就从嘴里漏了出来,原本气势汹汹的怒斥也一下子仿佛变成了女子哀婉的哭诉,“直到现在了,你还在逞强!偏偏要自己一个人承受痛苦!为什么不肯和我说!”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少女最后大吼了一声,然后整个身体脱力一般,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努力抑制住声音,低声抽噎起来。
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今川枫目送着雨秋平的身影逐渐远去,思绪却不断翻滚。我为什么说了那么多没事,我为什么在隐藏自己的痛苦…是因为怕他担心么?那不是和他以前做的事情一样么?
感情不该是一方独自承受痛苦的啊…
她突然想起来妈妈的话。
爱上一个人,就仿佛愿意为他化作一片红叶。在他面前,只会笑,不会哭,一切喜怒哀乐都因他而起。为他承受爱情中所有的痛苦,留给他的,只是美丽和幸福。
我是在变成一片红叶么…
然而,看着雨秋平那承受了太多压力的疲惫身影,又怎么忍心再给他增添负担?
第二百零八章 遥望
回到船上,雨秋平就要和前来送行的伊丹康清和他的船员们告别了。两年前,还是伊丹康清接受伤的自己回到骏河;而这一次,却是伊丹康清送受伤的自己离开了骏河。眨眼间,最后一个在今川家的同僚也要离去,物是人非之感让雨秋平唏嘘不已。
“当年第一次遇到你,也是我受伤的时候,”雨秋平笑道,“你开着船来三河接我回去的。”
“唉,都两年啦,”伊丹康清闻言也是一笑,“现在想想,却还想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当时的红叶,还是个愁眉苦脸的小孩子,转眼间已经成熟了许多啊。”
“当年的康清,可是志在平定日本海疆,”雨秋平看着碧波荡漾、无边无际的海面,“现在呢?”
“这个志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伊丹康清也顺着雨秋平的目光,望向了海天一色的交界线。
“你也要回骏河了啊,”雨秋平站在码头边,拍了拍伊丹康清的肩膀,“回去之后,记得替我向我大哥他们问好啊。”
“红叶怕是要托别人给你带话了。”伊丹康清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啦,还在生朝比奈家的气么?”雨秋平出言宽慰道。朝比奈家宣布支持今川家的决定后,伊丹康清,奥平贞吉,今宫乐请几个小一辈的,都对朝比奈泰朝的行为非常不满,认为这背叛了朋友。“就算你还没消气,这也不是我大哥的错啊。他估计是对这个最不满意的人了吧。”
“不是因为这个,”伊丹康清的目光忽然变得更加深邃,遥望着遥远的海面,“我要走了,不回骏河了。”
“啊?”雨秋平吓了一跳,愣了半晌后,才想起两年前和伊丹康清的那段对话。他似乎和伊丹康清提起过西方的战舰十分强大,让伊丹康清从从此对南蛮魂牵梦萦。
“康清,”几天的相处后,两人已经是直呼名字的好朋友,“这来回一趟怕是要几年的时间啊。”
“那又如何,大好年华,不是正应该出去闯荡一番么?你说呢,红叶。”伊丹康清意气风发地看着西方广阔的海洋,似乎能越过千山万水,直接看到雨秋平所描述的伊比利亚双雄的战船。
“你真的要去欧罗巴?”雨秋平惊讶地连语气都有些变了调。
“没错。”伊丹康清坚定地点了点头,“这次出发前,就已经和父亲商量好了。父亲虽然不支持,但也没有拦着我。”
“去之前,可是要想想清楚的啊。”雨秋平有些着急地提醒道,“从这里到欧罗巴,即使是用快船一路畅通无阻地过去,估计也要大半年呢啊!这一路上也不太平,有风暴有海盗还有无数敌对的国家,语言也不通!还有各种各样可怕的疾病!一旦有了什么差池,你该怎么回来啊?”
“这些都是可以想办法解决的,”伊丹康清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可以去町找我那个商人朋友帮忙啊,就是送查
理过来的那位!他肯定是有办法过去的啊。”
“可是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能学到什么啊,”雨秋平摇头道,“你语言不通,又是从地球另一边过去的陌生人,那些南蛮的海军军官怎么会让你学习舰船技术呢?这也太不切实际了吧!”
“再不切实际,也不会比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少年,孤身冲进只有200多奴隶的破城里,挡住敌人6000大军的进攻更不切实际吧。”伊丹康清笑着打趣道,也把雨秋平逗乐了。
“可是我当时是因为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雨秋平低声道,“我不可能抛下那两百多可怜人不管。他们家里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我至少要把家书给他们带过去。”
“我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伊丹康清看着那辽阔的海面,缓缓张开了双臂,“海疆的混乱几十年,几百年来都未曾停歇。只有真真正正地平定整个海域,才能让所有人可以享受这美丽的大海,才可以让靠海为生的人们不至于经历妻离子散的痛苦。如果南蛮人真的有如此厉害的舰船的话,我没有理由不去学习!”
“你做好觉悟了么。这可是要彻底抛弃你原来一路平坦的生活和未来啊。”雨秋平看着伊丹康清眼中虔诚的色彩,明白他心意已决。
伊丹康清没有立刻回应雨秋平,而只是伫立在那里,遥望着那美丽的大海。良久后,他轻声念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只是担心,当我学成归来后,今川家已经衰落地不成样子,无处施展才华。”伊丹康清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得摇了摇头。
“放心吧,还有我在呢。我可是发过誓,要给天下百姓太平的啊!”雨秋平竟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若是有朝一日,殿下有志还这大海一片宁静,”伊丹康清扭过头,再次郑重地对雨秋平说道,“在下定当效犬马之劳。”
送别了伊丹康清,雨秋平竟然有一些恍惚。
伊丹康清的话,勾起了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和誓言安抚天下百姓的痛苦,还他们一个太平日子。他曾对不止一个人发过这个誓,今川枫,今川义元,濑名氏俊,伊丹康清,还有好多好多人。
可是,正是因为他的这份理想和善意,导致了引马城外的血流成河,自己的部下几乎全军覆没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在流放前回到领地,向那些死去的将士的家书道歉。而他自己,也被流放,漂泊到异国他乡。
快醒醒吧,你明明已经决心放弃这些虚无缥缈的善意和理想了啊!濑名殿下救你回来,是为了让你做还没做完的事!要去给家督殿下复仇!为了复仇,必定要玩弄权术,必定要走入黑暗中,而不是再去做烂好人了啊!
雨秋平使劲摇了摇头,搞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突然脱口而出了那句话他本以为那已经被他埋入心底了。
他强迫着自己忘掉这些。此刻的他,正坐在今川枫的
床铺旁,看着她悄然入睡。油灯下,他翻开了自己之前写的日本战国史,开始为自己的未来作出规划。
我来这里的唯一目标,就是杀死织田信长!就是复仇!
可是谋反,绝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我不仅仅要杀死织田信长,还要想办法带着自己的家人和部下们全身而退。只不过,我知道历史,一定可以利用它制定出完美的计划。
织田信长,有多少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呢!
近的来说,雨秋平记得一年后,织田信长就在美浓被斋藤家大败。而似乎这一战中。织田信长的同盟织田信清因为弟弟阵亡以及利益分配不均而对织田信长极为怨恨,掀起叛旗。织田信长在攻略织田信清的犬山城时也屡遭败绩。再之后,织田信长在某一年似乎还在河野岛之战中惨败给斋藤龙兴。
再之后,织田信长就进入了近畿。他最大的危机估计就是在金崎撤退战中遭遇浅井长政的袭击而命悬一线。在那之后,织田信长似乎还被杉谷善住坊用铁炮射中衣服,险些毙命。之后织田信长也有多次遭遇刺杀的时候,也在对一向宗的战斗中屡屡遇险,一直到本能寺之变陨落。
雨秋平把这些事件一一列了出来,有些的时间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他觉得,由于他之前在近畿的一套骚操作,导致浅井家提前崛起,三好家没有陷入颓势,估计一系列的历史都已经改变。能够利用的,也就只有在平定美浓前的这些历史事件。
“或许势均力敌的大规模合战,都是机会?”雨秋平转念一想,似乎机会还是不少。只要他在大战中想办法制造混乱,是不是织田信长本人也很有可能遇险呢。实在不行,兵荒马乱中自己出手派忍者干掉织田信长也不是不行,之后再赶紧趁着战乱撤退。
那样的话,织田信长与浅井朝仓联军,与三好家,与上杉家和武田家,估计都难以避免地要打上几仗,这些都是雨秋平干掉织田信长的好机会。
不过真的要策划起来,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啊。
雨秋平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敲了敲桌案。然而,似乎这翘桌案的声音,吵到了榻榻米上的今川枫。她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甜甜地睡去。
雨秋平愣了一下,缓缓地弯下腰,近距离地打量着今川枫的睡颜。她的皮肤依旧晶莹剔透地如雪姑娘一般,但是双眼却有着厚厚的黑眼圈,让雨秋平一阵心疼。他小心翼翼地挽起今川枫的一缕青丝,在手上轻轻打着转,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
如果我是个刺客…该多好啊。孤身一人,没有牵挂。完成刺杀任务后,能逃则逃,逃不了就一死了之。只要获得织田信长的信任,找个机会一剑封喉就可以了。可是我偏偏是雨秋家的家主,这么多好兄弟的领袖,还是枫儿的丈夫,和未来孩子的父亲。我不可能不管不顾地去复仇,必须要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啊…
第二百零九章 难料
7月16日,雨秋平就在泷川一益的要求下,带领着常磐备的部队,向着清州城进发了。不过,他们并没有选择走陆路,而是乘着佐治家的海船,从海路直达蟹江,再从陆路走到清州这可能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因为如果要走陆路的话,就不得不想办法绕远路绕过大高城城池仍然在鹈殿长照的控制下。
听到了鹈殿长照还在坚守的这个消息,雨秋平心中居然还有一些喜悦和尊敬。这位不近人情的殿下,果然还是那样恪尽职守。即使前有织田家的数千大军,鸣海城、沓挂城都已经被先后弃守;后有松平家心怀鬼胎,一再克扣应该运送给大高城的粮草,鹈殿长照依然故我,坚守着大高城。他围绕大高城修筑了一个又一个岩砦和防御工事,安排百姓在城池附近屯田来保证粮草收入,每天操练保持军队战斗力,同时安排了严密的岗哨来防止有意志不坚定的足轻企图逃亡。织田家虽然明白大高城的重要性,也很想拿下大高城,但是之前的桶狭间之战里,他们遭遇雨秋平的伏击而损失不小,也不敢贸然进攻防卫森严的大高城。而三河的松平家也不是很安分,屡屡叫嚣着要进攻织田家的沓挂城来给今川义元报仇,弄得织田家上下搞不清楚松平家的态度。
因此,雨秋平的到来,也就更加有价值了。织田家可以通过雨秋平提供的内部情报,来搞清楚松平家和今川家的态度到底是什么。雨秋平的情报,也很有可能影响织田家的决断。毕竟渗透地再好的忍者,也不会有一个对方高层知道的情报多。
果然,泷川一益开始了询问。“雨秋殿下,”泷川一益和雨秋平肩并肩地站在船头,“在下对松平家和今川家的关系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也很好奇信任今川家的家督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殿下可否指教一二?”
该怎么回答呢?雨秋平陷入了矛盾和沉思中。如果实话实说,松平家和今川家貌合神离,今川氏真也能力平平,缺乏政治手腕…这样的话,织田家肯定会很积极地对今川家动手,并试图对松平家采取行动了吧?今川家很有可能就会像历史上那样灭亡。但是如果我说松平家和今川家关系不错,今川氏真也是不亚于今川义元的一代英主,是否能让织田家多几分忌惮,不敢立刻试图东进呢?
毕竟,我是一个在内战中被击败,被扣上黑锅后流放的家臣啊。在外人眼里,肯定对主家满是怨恨吧。以我这样的立场,尚且说今川家的好话,应该是很有可信度的。
“我在想什么啊!”雨秋平不满地在心里说道,“我都已经被放逐了…都已经蒙受冤屈被放逐了!为什么还要想着今川家啊…”
到底,还是放不下今川家啊…都已经离开了,还想着为它说好话。
正当雨秋平举棋不定的思索时,忽然发觉泷川一益正眯着细长的眼睛,别有用心地打量着自己的表情。雨秋平猛地吃了一惊,刚想找借口掩饰自己的犹豫,却又立刻想起了之前
泷川一益一眼看穿自己的谎言的事情。
雨秋平愣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心念旧主,让泷川殿下见笑了。”
“无妨。”听到雨秋平说了真话后,泷川一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只是今川家冤枉忠良,将殿下逼到如此地步,殿下还对今川家怀有感情么?”
雨秋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的他扭头看向海面,轻声道:“已故今川殿下和已故濑名殿下,都对在下恩重如山,在下又如何能一刀两断?”
“松平家和今川家虽然谈不上和睦,但是松平家可能还会站在今川家的一边。”雨秋平低声道,尽全力地在不说谎的范畴内为今川家美言,“今川新任家督虽然比不上上任家督的英明神武,但是寿桂尼殿下绝非常人,不可小觑。”
“重情重义之人,才是可靠的伙伴。”泷川一益也同样看向海面,“若是殿下刚才毫不犹豫地说着今川家的坏话,在下倒下要起疑心了呢,怀疑殿下是不是派来的内奸。”
“内奸”这两个字刚一出口,雨秋平就如同触电一般地打了个寒颤。
是啊,我已经在织田家了啊!今川家所谓的内奸,不就是和织田家勾结的么!我只要想办法在织田家打探到情报,就可以抓住冈部元信的把柄,把把柄送回骏河,寿桂尼殿下总不会再犯糊涂了吧!
“泷川殿下…”雨秋平兴奋地声音都有些颤抖,“在下也有一事不明,不知殿下可否指教一二?”
“雨秋殿下请讲。”泷川一益若无其事地说道,以为又会是担心同僚们排挤自己这样的问题。
却不想,雨秋平开口道:“殿下之前是负责织田家的目付组和忍者的,不知在下有没有机会问个问题?”
泷川一益皱了皱眉头,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简单,“殿下请讲,但是在下可不敢保证知无不言。”
“多谢了,”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在我们今川家中,一直有着一个说法。在下和冈部元信之间,有一人是和织田家有瓜葛的内奸。虽然今川家最后在寿桂尼殿下的授意下,宣布内奸并不存在,但是我们高层都深表怀疑。在下自己清楚不是内奸,所以很想知道,冈部元信到底是不是内奸!还是内奸除了我和冈部元信,另有其人?”
泷川一益愣了一下,沉默不语。雨秋平凝视着他的嘴唇,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即将说出的话。
半晌后,泷川一益才开口道:“先不管这些。只是,在下想提醒雨秋殿下一件事情。”
“雨秋殿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那么多顾虑,”泷川一益扭过头来,望着雨秋平,“只是雨秋殿下刚被今川家追放,就立刻投奔仇敌织田家…不担心今川家内的其他人认为殿下你,才是内奸么?”
雨秋平如同被雷劈到一般,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坏事了!我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
点!我忘了从别人的角度来思考了啊!现在可好,除了知道我肯定没问题的朝比奈家,其他的武士们还有寿桂尼殿下怕不是都要以为我是内奸,而冈部元信是被冤枉的了啊!
“靠!”雨秋平竟然情不自禁地骂出了一句中文粗口。
“所以殿下,”已经顾不得那些事情的雨秋平急急地问道,“今川家的内奸到底是谁啊!是不是冈部元信啊!”
泷川一益在雨秋平的逼视下扭过头去,和雨秋平错开视线。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说道:“在下对于这个问题,无可奉告。”
“嗯?”雨秋平有些气愤地哼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匆忙摆手致歉,却还是追问道:“可是在下还无权过问这些问题?”
“在下也不知如何和殿下说。”泷川一益摇了摇头,“在下只能说,就算真的有内奸,也不是通过在下的目付组和忍者联系的。”
雨秋平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却难以捕捉到。泷川一益到底有没有说真话?如果他说了谎话,那他的目的会是什么呢?如果是真话…连他都不知道的内奸,难道是直接和织田信长联系的么?
看起来,想要探索出事情的真相,还需要达到更高的位置啊。
“不过,在下倒是知道一些事情,告诉雨秋殿下也无妨,”泷川一益看出了雨秋平的急迫,开口补充道。
“泷川殿下请讲!”雨秋平再次追问道。
“织田家在今川家有没有内奸,在下不好说。”泷川一益用右手轻轻敲了敲两下船帮,“但是今川家,的确在织田家布下了内奸。”
“纳尼?”雨秋平惊讶地叫出了声,他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
“是那个桶狭间之战前跑来报信的荒尾善次么?”雨秋平开口问道,“他可不是我们的内奸啊,是他自己投奔过来的。”
然而,泷川一益却没有再说什么,似乎在示意雨秋平不要再问下去,后面的事情他没资格知道了。
是啊,既然织田家已经知道了今川家内奸的存在,说不定正在利用这个内奸向今川家释放反向的假情报呢,又如何会告诉雨秋平?那么,是不是该提醒今川家注意一下呢。
“我在想什么啊。”雨秋平在心里暗暗腹谤道,“我是被今川家放逐出来,现在是织田家的家臣啊,为什么心里还挂念着今川家啊,我又不是今川家派出的内奸。”却不知,他的表情,已经被泷川一益尽收眼底。
就在雨秋平为自己所持有的态度而困惑不解时,船舱那侧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只见今川枫的侍女阿铃正提着裙子,快步向他这里跑来。紧接着,他就听到了阿铃惊慌失措的喊声。
“殿下!殿下不好了!”阿铃气喘吁吁地哭喊道:“夫人突然腹痛不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呀!”
第二百一十章 报恩
雨秋平急忙冲入船舱内,跌跌撞撞地还撞翻了一个端水的侍女。不过雨秋平可顾忌不得那么多了,猛地推开今川枫的房门就冲了进去。
今川枫早已疼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嘴唇也几乎毫无血色。她自从上船开始,就有一些不适。阿铃本来想立刻告诉雨秋平,但是她发现雨秋平正在和泷川一益谈话,不想去打扰,也就努力自己忍着疼痛反正入夜前就会到岸了。
然而,过了不久,疼痛去越发强烈。今川枫能感受得到腹部一阵又一阵地抽痛,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阿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征得今川枫的同意,自己就跑出舱外去告诉雨秋平。
“枫儿,怎么回事,要紧吗!”雨秋平急得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一下子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握住了今川枫柔软却无力的小手,急急地问道:“哪里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的?”
“平,别太担心,”今川枫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音调的稳定,“早上上船后,开始有些不舒服,没事的。”
然而,相处这么久了,雨秋平又哪里听不出今川枫的虚弱连说话都有些颤抖了。
“哪里会没事,你还怀着孩子呢!”雨秋平看着今川枫痛苦的样子女人怀孕时本该好好保养好好休息,今川枫却跟着他吃尽了苦头。胎儿安不安全还要另说,今川枫这样自己搞不好都会落下病根的啊!
“亲兵卫,去跟泷川殿下说,我要立刻靠岸!去找大夫!”雨秋平不顾今川枫的阻挠,高声喊道。
“你在这里乖乖躺着,我去指挥船队靠岸。”雨秋平轻轻地把今川枫的小手放回榻榻米上,就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雨秋平在起身时,却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力,正轻轻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角。他回过头去,那只手,却没有乖乖地放在榻榻米上,而是悄悄地拉住了武士服的下摆。那有些瘦弱无力的手,似乎下一刻就会坠落在地。
雨秋平望向今川枫,她的眸子中仿佛摇曳着即将破碎的光芒,隐约间有泪花闪动。
“别走,好吗?”她轻声问道,或者说是乞求道:“陪我一会好不好…”
雨秋平只觉得内心的堤防骤然塌陷,心疼和怜惜潮水般地用来。是啊,自从两个月前出征开始,我有多久没有好好陪陪她了。每次自己有了事情,都是二话不说就抛下她赶去忙,而她也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不满,一直很体谅自己,可这不是我辜负她的理由啊…明明说好,要一直陪着她给她幸福的不是么?不能让她为了自己变成一片只会笑,不会哭的红叶啊…
她母亲…不就是在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没有丈夫陪在身边么。
雨秋平弯下腰,再次坐好,右手接过扯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轻柔地把那只小手的手指攥成拳头,握在手心里。“嗯。”他低声说道,缓缓俯下身,抱住了今川枫:“不走了,在这里陪你。坚强一点,不怕哦,有我在你身边呢。”
得知今川枫身体突然不适后,泷川一益也没有为难雨秋平,允许船队偏离原航线,立刻靠岸休息。
这样的通情达理让雨秋平对泷川一益好感度暴增或许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吧。然而,船队靠岸后,依然面临着严峻的问题他们停靠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哪里给今川枫找郎中呢?
今川枫现在的身体状况,连下船都十分困难。雨秋陪在她身边,不敢再折腾她了,但是又手足无措。虽然今川枫一直安慰雨秋平,说自己挺一挺就好了,但是雨秋平又哪里放得下心?他嘱咐侍女好好照顾今川枫后,就跑回甲板上,开始组织足轻们跑去附近的村庄找郎中了。由于常磐备们流放没有携带马匹,移动全靠跑。从这里跑到附近的村庄估计就要很久,再带着郎中回来又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就在雨秋平愁眉不展时,救星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只见一辆马车正沿着海岸线驶来,直奔船队停靠的地方。远远地似乎就能听到,马车的车夫正高声对着船队喊着什么,还一直扬着马鞭示意。马车边上还坐着一个小个子,似乎也很起劲地再喊。等到马车足够进了,站在甲板上的雨秋平才认出了那个马车的马车夫正是他在尾张认的大哥,前田利家!边上那个矮个子他倒是不认识,估计是前田利家的侍从吧。
“嘿!小弟!”前田利家也认出了甲板上戴着红叶披风的雨秋平。他调整了下姿势,站在马鞍上,对着雨秋平兴奋地挥舞着马鞭,“你大哥我来看你啦!”
说罢,他狠狠地抽了几下坐下马,马匹吃痛后立刻加速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船队所在的岸边。
“大哥,你怎么来了这里?”雨秋平用双手撑着船舷,把身子探出甲板外喊道。
“还不是来找你小子的!”前田利家兴奋地回头喊道,“之前听说你小子被放逐了,就想劝你来织田家。结果之前在清州城里听到风声,说你搞不好真的要来织田家了,还会从常滑港上岸!我特意请了假大老远地跑来找你给你接风,谁想到你居然又上船走了!害得我驾着马车追得好苦!”
“大哥…”雨秋平有些感动,没想到前田利家居然这么挂念自己,“有劳你来回奔波了!想问你件事情,就是附近最近的村庄…”
雨秋平话音未落,前田利家就连连摆手,不耐烦地高声打断道:“先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还有帐没和你算呢!之前你不是一直要比谁的心上人漂亮嘛!你小子倒好,娶得居然是今川家的那个枫公主啊!据说可是关东第一美人啊!”
“这个我们以后再说,”雨秋平此刻却没有心情开玩笑,急着询问附近哪里有郎中。
“什么以后再说!快点把我弟妹叫出来看看!”前田利家笑骂道,“之前听说弟媳有身子啦!看她坐船这么远过来,估计累得不轻!我还特意把咱们清州城里最好的郎中给你装在马车里绑来了!赶紧让他给弟媳看看!”
雨秋平瞪大了眼睛,身体猛地探出船舷外,似乎想要离声源更近那么一点点,想要听得更加清楚,确保那好消息没有听错。
下一秒,他就因为一阵海风跌出了船外,直直地砸入海中。
索性在岸边,再加上雨秋平
熟知水性,船也不高,雨秋平自问不会有什么事。但是这可不是把大家吓得够呛,站在雨秋平身边的本多忠胜几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人结果却是雨秋平把他救了上来。
“锅之助,你不会游泳,你跳下来救我干啥?”雨秋平坐在岸边,和急忙下水救人的前田利家两人气喘吁吁地看着本多忠胜后者正趴在地上咳着水。刚才他跳下来之后,像秤砣一样往水下沉,雨秋平一个人还拉不住他,险些被力大如牛的他带下去。好在前田利家也及时跳下水救人,总算是把身体还没有长成的本多忠胜给拉了上来。
“这是…武士应尽的义务。”本多忠胜别过头去,低声辩解道。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雨秋平也不再好多取笑。
“大哥,这次真的是多亏你了!”雨秋平感激地对前田利家说道。“赶紧让那个郎中去给我妻子看看吧!大哥你有所不知,从今天早上开始,枫她突然腹痛不止!要不是你驾驶着马车载着大夫过来,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这么严重!”前田利家也吃了一惊,一把甩下他正在拧干的衣服,对着马车那边大喊道:“藤吉郎!藤吉郎!赶紧带着大夫上船看病!”
海船缓缓地靠岸,放下了一个扶梯,直江忠平匆忙领着大夫走入船舱内,雨秋平收拾了一下后,也匆忙赶了过去。
大夫明显也被前田利家折腾地够呛,在马车里颠簸地气还没喘匀,就被叫去看病。不过,这个大夫的医术还是不错的,很快诊断出了今川枫的病因怀孕后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动了胎气。他立刻配了几份安胎药给今川枫服下,今川枫的症状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不过,可能胎儿不会特别健康。”大夫把雨秋平悄悄领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向他嘱咐道,“尊夫人折腾得太厉害了,如果再不好好调养,很有可能胎儿会保不住。”
这可把雨秋平吓得半死,这个医学落后的年代,这可不是流产这么简单的事情。胎儿保不住的话,很有可能连母亲也会一同死去。
“大哥!这次真的太谢谢你了!”吓出一身冷汗的雨秋平再也不敢让今川枫坐船了,反正已经绕过了大高城,之后就让她先找个村庄调理一下吧。这次如果不是前田利家,今川枫的性命很有可能就保不住了…“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才好啊大哥!”
“这算啥,这次药钱和出诊钱也就10贯,就当我还你去年的10贯钱了吧!”前田利家满不在乎地哈哈笑道,拍了拍雨秋平的肩膀,“大家都是丈夫,我明白你的感受啊!去年小弟你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接济了我那么多钱,给阿松买了好多补品,生个了白白胖胖的小姑娘!这次算是还你的!以后可别说我欠你人情啊!”
“好的好的,”雨秋平也被他逗乐了。忽然,冥冥之中,他似乎有了一种感觉,他自己刚才好像经历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却死活想不起来。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站在身旁的前田利家对着另一个方向兴奋地招手道:“藤吉郎!来来来!快来见见我以前一直跟你说的我的小弟!雨秋红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