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一章 准备
身后的侍卫们聊天时,雨秋平则站在高坡上,望着岸和田港周围的大军。
“人一上万,无边无际啊。”雨秋平双手抱胸,看着四万余人的大军、同样数万的民夫和码头工人、还有大小百余艘船只在岸和田港周围缓缓蠕动着。从高处往下看去,大批盔甲精良的部队就仿佛显示器上的一个个像素,正以一定的次序前后滚动着。码头上的红叶舰队船只不断地从码头上吸走这些像素,扬帆向着远处航去。
想要同时指挥这么庞大的部队,绝非统帅一人可行。福泽谕楠和参谋们正在岸和田城外的参谋部里流水一般地发布着指令,骑马的传令兵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驶向参谋部的幕府,将部队最新的动向和情报加以汇报。不用亲身去看,雨秋平也知道此刻的参谋部里一定忙得热火朝天。数百经过算数训练的参谋们正不断核实演算着计划和进度,微调着各部的动向。
如果没有这参谋部,而是只靠统帅一人的古代指挥方式,此时就不得不把各部的行动完全下发到基层部队,由他们自行协调决定。而那也必定会导致混乱和延误,但也总比精力不济的统帅胡乱地下达命令要来得好。参谋部的出现,将军队指挥的重担分摊给了更多受过训练的人,足以把一切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
参谋部建立的十几年来,雨秋平甚至有一种怀疑:是不是没有自己,非战斗状态下的军队也能被参谋部指挥得好好的?自己平日里最大的作用,似乎就是在参谋部提供的诸多详尽方案里选择一个。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选的对不对。而且每一个方案都各有千秋,选择哪个其实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毕竟明显有缺陷的方案早已被参谋部剔除。参谋人员构成了复杂的齿轮系统,驱动着整个军队,而雨秋平要做的不过是摁下运行按钮。
“那要统帅又有何用呢?”雨秋平心里暗自调侃道,“把一个精英参谋部交给一个军事票友,是不是和交给一个将军差不多?把一个精英参谋部给一个智力正常的普通人来指挥,是不是也能打得那些古代名将落花流水呢?”
森长可并没有雨秋平那样的“统帅”心境,相反,他倒是对武艺更感兴趣,此刻正拉着朝比奈泰平在一旁嘀咕着。
“给我讲讲,那鬼十河到底有多强?队长说他化身厉鬼,是什么意思?”森长可难得用比较客气的语气和朝比奈泰平打听道。
“你真是没见过大场面啊。”朝比奈泰平谈起那件事,还是有些后怕地道,“当年土佐一战,他带着旗本骑士硬生生打穿了战线,奔着殿下的马印就杀了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拼死抵抗也拦不住他。”朝比奈泰平说到这里,用手悄悄指了指周围的侍卫们,“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侍卫,基本上都是后来招募的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
年那一战,殿下的侍卫为了保护殿下,几乎全军覆没。那鬼十河愣是追得我们殿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简直比那割须弃袍的魏武帝还惨。”
“这我也听那家伙说过。”森长可看了眼雨秋平,又看向朝比奈泰平,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打了两下,“我还听说,当年要不是有你这小子,殿下就要被追上了。看不出来啊,有两下子。说说看,和他交手是什么感觉?他是什么路数的?”
“嘛…大丈夫不敢冒功…说实话,我没和他动过手。”朝比奈泰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在狭窄的山路上刺伤了一匹马,靠着乱跳的马挡住了一会追兵而已。若真要是和他动手,我怕是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
森长可闻言一愣,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眉宇间也微微有些凝重。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也知道朝比奈泰平就是个直来直去不服输的汉子,让他如此服软地承认什么“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可见十河一存的威力。再联想到那有着“天下无双”之称的本多忠胜提起十河一存时的郑重,森长可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真有那么可怕?”森长可摸了摸自己坚硬的胡茬,歪着脑袋笑了两声。
“武士怎么会怕敌人呢?”朝比奈泰平咳了两声,似乎为自己刚才的胆怯表现而有些恼怒,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强调道。但是说完后,他又有点心虚,于是低声补上了一句:“就是感觉那十河一存…看起来挺安静的一个人。但是疯起来后,给人一种你永远不可能阻止他的感觉。”
“那就由我来阻止他。”森长可似乎被朝比奈泰平和本多忠胜的话点燃了斗志,使劲地用手在胸口的盔甲上锤了锤道,“讨取鬼十河!我就是名满天下的武士了!”
天正八年(1580)5月21日下午,完成了森军、池田军、佐胁军的运输后,红叶舰队搭载着红叶军主力经过明石海峡驶向了小豆岛。傍晚,红叶舰队已经抵达了小豆岛附近。小豆岛上虽然不是荒无人烟,但也确实没有多少人。淡路水军本来在这里驻扎着一些船队,但是在看到浩浩荡荡的红叶舰队驶来后,也早就逃之夭夭。红叶舰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小豆岛,将部队于岛上放下一部分后,主力于第二天继续西行,攻击直岛诸岛。
直岛诸岛的领主是宇喜多家,本身就没有什么水军。而毛利家的三岛水军也在之前的下关海战里遭遇重创,没办法掩护自家的从属国。于是,宇喜多直家只得放弃了直岛诸岛。伊丹康清甚至建议雨秋平,直接拿下下津井城和儿岛半岛。不过雨秋平觉得此役的目标是三好家,没有必要节外生枝,于是就把这一想法暂且搁置。
天正八年(1580)5月23日晚,红叶军完成了部署。各个备队分散驻扎在赞岐国北面
的海岛上,等待着明天拂晓一起向赞岐国的多个港口同时发动猛攻。雨秋平带着主力部队的劲草备、天河备、星火备、铜墙备、特种连队坐镇小豆岛,目标是距离十河城最近的志度港、雨泷港;燎原备驻扎直岛,目标是高松港;酾酒备驻扎兴岛,目标是圣通寺港;常磐备驻扎高见岛,目标是丸龟港。
之所以要把备队分散开来,是因为赞岐国的良港虽多,但是大小却都不是很大。如果要让红叶舰队的大军靠港并放下大量红叶军登陆后,必定会造成拥挤,时间也要浪费不少。既然如此,雨秋平索性就分兵进攻多个港口。只要有一路港口取得突破,能够建立滩头阵地,就可以让剩下的部队乘船转进到那个港口。
而与此同时,织田家的援军和长宗我部军也已经准备就绪。织田家援军驻扎在淡路岛福良港,目标是隔着鸣门海峡相望的胜瑞城。不过雨秋平担心他们没有抢滩登陆的经验,所以没有让他们主攻。而是让他们在下午发动进攻,此时三好军的注意力应该已经被雨秋平在赞岐国浩大的多点登陆吸引过去,而池田恒兴等人也可以一举挺近空虚的胜瑞城。
长宗我部家的部队也约定好了,在天正八年(1580)5月23日清早发动攻势。他们的目标是攻击四国岛的中枢白地城,切断伊予国和阿波国、赞岐国的联系,挡住伊予国赶来的援军。长宗我部家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和雨秋家的合作关系,接受了不少军械具足的支援,甚至还有雨秋家派出的教官替他们训练部队。如今,长宗我部军的战力已经非常可观。有长宗我部军和织田军的内外夹击,三好家很难维持战线。
如果一切顺利,红叶军参谋部预计,红叶军将在天正八年(1580)5月25日左右包围十河城并夺去了赞岐国大部,而池田恒兴等人应该也在同时包围甚至攻克了空虚的胜瑞城。长宗我部军应该也在25日打下了白地城。届时,红叶军将向东南攻击赞岐国和阿波国的通道引田城,而池田恒兴等人则会攻向阿波国核心伊泽城,长宗我部军则要坚守白地城。等到织田家攻下了引田城和伊泽城后,三支部队之间的联系就被打通了,合兵一处的联军在压制阿波国后,就会一起西进伊予国,谋求和三好家最后主力的决战,一举平定四国。
按照雨秋平和长宗我部元亲事先达成的协议,西土佐在战后是会还给长宗我部家的。长宗我部家还提出了对伊予国的要求,不过雨秋平自然不可能答应如此狮子大开口的请求。他给长宗我部家的答复是——视战役具体情况和长宗我部家在其中的表现,决定要给长宗我部家多少领土。不过雨秋平心里还是有一些忧虑的,担心长宗我部家因为这个答复,而不肯在战斗里出力,满心想着抢占地盘,造成既成事实逼迫雨秋平承认他已经夺下的领土。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二章 登陆
在天正八年(1580)5月23日拂晓,红叶军各部向赞岐国北边沿海的五个港口发动抢滩登陆战。而雨秋平的旗舰骏河丸,则缓缓地驶向了十河城东边25里外的津田冲海域。他将亲自指挥津田冲海域的登陆——劲草备和天河备的部队已经在红叶舰队的护送下抵达了雨泷港,马上就会有战报送来了。
“我问你们,如果你们是三好家的指挥官,想在眼前这种局面下翻盘,有什么办法吗?”雨秋平双手扒着船舷,望着漫长的海岸线,随口向身边的侍卫们问道,“军力几乎只有一半,战力也逊色,粮草也不足,更是完全没有制海权。在这情况下,该如何反击?”
“把对面的总大将杀了不就完了?”森长可在雨秋平背后笑了几声,用手做了一个挥砍的姿势,“简单得很呐!”
“说的不错。”雨秋平长叹了一口气,脸色有些凝重——不是因为担心眼下的情况,而是让他想起了糟糕的回忆。前世的桶狭间之战里,织田家同样是面临压倒性的不利,却靠着对总大将的奇袭完成了反杀。
“换句话说,只要殿下不死,这仗我们就赢定了?”朝比奈泰平在雨秋平身后补充了一句,笑着靠在了船舷上。
“你这话可真够难听,和你爸爸差不多。”雨秋平被朝比奈泰平的话逗乐了,自己也笑了起来,随后舒服地迎着海风伸了个懒腰,“但是说得不错。这一仗不需要我冒险,只要我和指挥部别出意外,就不会输。”
“所以殿下就猫在这么后面?”森长可十分不满地抱着胳膊,靠到了另一边的船舷上对雨秋平道,“先锋部队都已经在拼杀了,你却安然躲在后面装死?”
“统帅也有统帅的职责。”这次轮到朝比奈泰平来替雨秋平解释了,“再说了,殿下从来不害怕亲临一线。”
“我听说过,和赤备、越后骑兵对垒时,殿下都是带头冲锋的。”森长可咧了咧嘴角来掩饰自己的笑意,挠了挠自己的脖颈。
就在这时,桅杆上的水手忽然挥起手来。立刻就有几个负责读旗语的水兵登上了舰桥,朝着南边的津田冲海域望去。雨秋平也顺着方向看了过去——只要绕过南边的那处悬崖,就可以看到雨泷港了。而在那处宣言后边,缓缓绕出了一艘红叶舰队的驱逐舰,舰桥上的水手正在向骏河丸这边打着旗语。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水手跑到了雨秋平这里汇报道:“殿下,登陆部队回报!”
“说。”雨秋平点了点头。
“雨泷港没有遇到敌人!”水手一头雾水地禀报道,“新显大人已经登上海岸里,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哦?”雨秋平闻言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随后下令道,“让登陆部队散开侦查!”
不久后,来自另外四个港口的情报也陆续通过旗语接力的方式传递到了雨秋平这里。
“星火备已
占领志度港,没有遇到敌人,目前正在安排铜墙备登陆。风浪有些大,马匹登陆不易,估计还要有一段时间。”
“燎原备已经占领高松港,没有抵抗。目前正扩大搜索范围,但暂时还没有发现成建制的敌军。”
“酾酒备已占领圣通寺港,并攻占了附近的水寨,都没有遇到敌人,正在向西南的常磐备考虑。”
“常磐备已经占领丸龟港,没有遇到敌人。预计在于酾酒备汇合后,将一同向天雾城发起进攻。”
骏河丸的船舱内,福泽谕楠正用沙盘推演着目前的情况。象征着“未探明地区”的黑色铁砂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半个赞岐国,而在已探明地区,并没有安放任何一个三好军的棋子——他们全部潜藏在阴暗里。
“三好家想要集中兵力决战。”福泽谕楠说出了所有参谋人员此刻的想法,“所以他们没有驻守任何一个港口。”
“可是他已经错过了良机。”他随后摇了摇头,绕着沙盘缓缓地踱步,“哪怕三好军集中了兵力,也不可能和我们主力决战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众击寡,集合全军突袭我们登陆的一个备队。可是现在西赞岐的常磐备和酾酒备已经合流了,燎原备也马上就要和星火备取得联系,他们已经错失了机会。”
“如果他们突袭的目标只有我呢?”雨秋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们对其他备队不感兴趣,只是等着枫鸟马印出现在陆地上。”
“是,很有可能。”福泽谕楠颇为赞同,缓缓俯下身去,仔细打量着沙盘。思索了许久后,他用手指了指十河城和引田城,“想要隐藏足够突袭殿下本阵的部队,需要一个很大的隐蔽地点。军情司的忍者已经渗透了不少在赞岐国,能在野外大规模隐藏部队的地方都被侦查过了,并没有发现三好军的踪迹。换而言之,他们现在要么就在赞岐国中心的十河城里,要么就在东南边阿波国、赞岐国边境的引田城里。”
“天雾城呢?那也是座大城。”雨秋平指了指赞岐国最西边海岸线上的那座城池。
“太偏了。”福泽谕楠非常肯定地否决道,“三好家不知道殿下会在哪个港口登陆,他们肯定要把部队放在居中的地方,这样才可能袭击任何一个港口。若是大军全在天雾城,根本赶不到东边来。”
“那引田城也很偏啊。”雨秋平转过头来,把目光从左边移动到右边,“引田城在赞岐国最东边,而且在山区里,比天雾城还不方便。”
“但是引田城就贴着阿波国,随时可以驰援胜瑞城。”福泽谕楠给雨秋平提供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三好家也可能怀疑殿下会从淡路岛直接登陆到阿波国。”
雨秋平觉得自己理解了福泽谕楠的思路,“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一方面集结登陆部队并构筑阵地,另一方面派出侦察兵探查清楚三好军到底是潜藏在十河城还是引田城里,就可以立于
不败之地了。”
“的确如此。但是殿下,优势如此之大,却还满足于‘不败’,实在是太保守了吧。”福泽谕楠苦笑了一下,随后看向雨秋平。
“‘红叶殿下很怂’不都快成梗了?你还不了解我吗?当年仲秀的那句‘如果竹中大人说这仗不能打,那一定是不能打;如果殿下说这仗能打,那肯定就能打’,不都已经传遍了红叶军了吗?”雨秋平没好气地耸了耸肩膀。
“殿下说笑了。”福泽谕楠嘴上说着‘说笑’,可是表情却没有半点觉得那是笑话的意思,“在下建议,殿下不妨大模大样地登陆,把枫鸟马印打出来,把埋伏着的三好军引出来。若是殿下一直待在海上,三好军无机可乘,就只能退回城里坚守了。数万人的部队据城死守,想要打下来估计伤亡不小。若是能把他们引出来野战,那就再好不过了。”
“有些冒险了吧,明知他们要突袭你们殿下,还把你们殿下放到岸上去?”雨秋平有些抵触地摇了摇头,“你这是作家臣的该说的话吗?”
“殿下不必亲身上岸,只要让人打着枫鸟马印到岸上去就可以了。”福泽谕楠匆忙摇头,“殿下只需要待在骏河丸上看着就行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之前发生了望远镜失窃的案件,一共丢失了5支望远镜。鸦的忍者追查下去,很可能是三好家的人通过堺町的细作干的。”雨秋平忽然提起了一个话题。福泽谕楠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雨秋平的意思是什么:“殿下是说,对面很有可能会用望远镜来观察这里?看看殿下是不是真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整了整自己的衣着,转身准备走回甲板,“我亲自上岸好了。”
“殿下不是担心有危险吗?”福泽谕楠有些不安地跟了过来。
“前面有两个红叶军的备队,3000战兵,就算三好家全师而来,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突破阵地。”雨秋平信心十足地微笑了一下,打开了船舱的门。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提出冒险计划的福泽谕楠倒是自己先怕了,“让骏河丸绕过悬崖停到港口边上吧。万一出现危机情况,殿下立刻撤回骏河丸上。”
“可以。”雨秋平自己脑中已经脑补出了一些颇有悲**彩的画面——十河一存带着他的旗本骑士决死突击到了红叶军的本阵,却发现雨秋平已经退到了铁甲怪物上,高高地俯视着他。如果这个时候把摄影的镜头放在十河一存身后,以一个很低的视角去拍摄十河一存单枪匹马地冲向远处那几乎占据整个背景的铁甲巨舰——那一定是个不错的有关末代英雄的摄影作品,简直比骑士单挑恶龙还悲壮。
“不能轻敌。”竹中重治的教诲在这时涌上心头,驱散了雨秋平心中的恶趣味。他于是转身叮嘱道,“加强防备,同时让骏河丸的人随时准备好放下小艇和悬梯。”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三章 生死
在天正八年(1580)5月23日,申时三刻,赞岐国雨泷港。
雨秋平带着侍卫从悬梯上爬了下来,乘着小船来到了四国岛的土地上。劲草备和天河备已经撑开了很大的探头阵地,雨秋平一行人策马来到了附近的一处高坡上,将枫鸟马印高高打起。望着四周起伏的山地,雨秋平心里忽然有了一些没来由的情绪。
“呐,我说,你们觉得‘死’是什么?”雨秋平开口问道,周围的侍卫们闻言都是一愣。
“殿下问这个干什么?”森兰丸有些不安地凑近了雨秋平,打量着雨秋平的神色。
“就是想问问你们的看法,没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雨秋平露出了微笑,侧过头来看了眼森兰丸。
“嗯…”森兰丸抿着嘴斟酌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死就是心不跳了呗,人没了。”朝比奈泰平想当然地插嘴道。
“那死了之后,‘你’在哪里?”雨秋平扭过身来看向了朝比奈泰平的方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袋。
“我?”朝比奈泰平似乎不明白雨秋平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我死在那里就在那里呗,可能会被埋到地里去吧。”
“那是你的身体,又不是‘你’。”雨秋平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身体会腐朽,只剩白骨。若干年后,白骨也会消散。到了那时候,‘你’在哪里?”
“转生了吧。”森兰丸用手指缓缓地点着下巴,犹豫地答道,“信佛的人往生净土,作恶的人堕入地狱。像我们这样的武士…应该会再转世到人间吧。”
“那你记得你转世之前的事情吗?”雨秋平继续笑着追问道。
“当然不记得,过了三途川就会把前世的事情忘掉了呀。”森兰丸也笑了起来,白皙的脸颊上露出了小小的酒窝,“怎么可能记得前世的事情。”
“既然你不记得了,那有怎么确定你转世了呢?”雨秋平的笑意逐渐收敛,神色也变得有些怅惘,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说不定死了之后什么都没了,灵魂也消散了。”
“怎么会有那种事。”森长可不以为然地走到雨秋平身边,把脚搁在了雨秋平坐着的石头旁,靠着大树道,“灵魂哪里会消散?会消散的只是**。”
雨秋平看了眼森长可,又看了眼自己卫队里那些年轻的面孔,发现大家都是点了点头。
“你们能这样想也挺好的,至少不会那么害怕死亡。”雨秋平叹了口气,双手交叉靠在脑后,伸了个懒腰道,“对我而言,灵魂是不能转世的。死亡就是永久的黑暗和孤寂,失去一切,是一切的终点。所以啊,其实我还挺怕死的。”
“换个问题吧。”见大家沉默了,雨秋平有笑了起来,再次问道,“如果现在告诉你,你的生命只剩半个时辰了,你们会干什么?”
“干什么?赶紧写辞世句呗。”朝比奈泰平嘻嘻哈哈地拍了拍胸脯,“若是没留下辞世句,死得
不就像个杂兵一样。”
“可是留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你已经没了,再也看不到了。”
“我虽然看不到,别人看得到呀。”朝比奈泰平走了两把,一把拦住了森兰丸的脖子,“比如兰丸就能看到啊!”
“那有什么用呢?你已经不在了。我感觉你还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雨秋平用手指的指节在朝比奈泰平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殿下说的是…王阳明的心学吗?在下倒是以前听过。”一旁的日海忽然开口道,“吾即世界?”
“嘛,差不多,也不完全是。脑科学的事情,给你们解释也解释不清楚。”雨秋平做出了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朝着大家无奈地摊开了手。
“殿下…”森兰丸的神色里忧虑更深了,“您今天说这些干什么?”
“我就是在想,我如果突然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雨秋平缓缓地把手合了起来,说出了一句有些沉重的话。
“怎么可能?”森长可闻言一恼,用人间无骨往地上狠狠地一顿,“前面是9000大军,周围还有我们这么多卫士,背后就是安全的舰队,哪怕十万大军杀来,殿下也来得及逃跑!怎么可能会死?”
“要是就这样死了,那也太随便了吧。”朝比奈泰平也在一旁嘟囔着嘴吐槽道,“殿下要是战死在和武田家或者上杉家那样殊死相搏的战斗里,还算可以接受。这种稳操胜券的战役里,怎么可能会死掉?”
“当年家督殿下也是这样想的。”
雨秋平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一直站在边上没有加入谈话的本多忠胜微微怔了一下,朝比奈泰平也愣住了。而森长可那些没有在今川家待过的人,对这个话题倒是没什么感触。
“你们有想过去写话本小说吗?”
雨秋平跳脱的话题让大家都跟不上,半晌后森长可才笑道:“怎么了啊?殿下?怕那鬼十河怕得风魔了?您都在说些什么啊?”
“那你们看过话本小说吗?”雨秋平没有理会森长可的挖苦,而是继续问道。
“源氏物语?”朝比奈泰平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了手,朝着雨秋平晃了晃,“算吗?”
“算,当然算。”雨秋平闻言大笑起来,笑够了才开口道,“我问你,如果书里面光源氏在遇到明石姑娘时,突然滑了一跤摔死了,你对这情节会有什么想法?”
“紫式部有毛病吗?哪有作家会那么写?”朝比奈泰平也被雨秋平的话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她要是这么写,源氏物语也不会流传至今了。”
“为什么啊。不管怎么样,死都是死,为什么你就接受不了这样的死法吗?”雨秋平故作不解地歪着脑袋。
“光源氏可是主角啊!”朝比奈泰平理所当然地插着腰道,“像他这样的主角,怎么能就这样平淡、甚至是滑稽的死去呢?”
“是啊,故事里的主角,就算要死,也该有一个轰轰烈
烈的死法。死之前要铺垫很久他牺牲的意义,死亡的描写也画上不少笔墨,最好还要用大量的侧面描写去写出他人对他死亡的震撼和悲痛。临死前,也要留下一些壮美的辞世句和遗言,这样的死法才是主角啊。”雨秋平苦笑了一声,伸出自己的手掌,在阳光下打量着掌心的纹路,“如果不明不白就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候,一句话都没留下来,也太随便了吧。”
“可是现实不是故事,多少伟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候。”雨秋平话锋一转,自己也缓缓站了起来,双手拍了拍裤子,把尘土拍掉,“那些一代豪杰们,想必也设想过自己的死法吧。要么就是名满天下、功德圆满后,在子孙的簇拥下安然而去;要么就是在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后,做好了舍弃一切的觉悟,向不可战胜的敌人发动决死冲锋;要么就是在死敌的追杀下走投无路,退入熊熊燃烧的天守阁里饮恨切腹。无论如何,都要有一点仪式感才行。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有点准备时间,让自己死得体面点才醒。”
“我好奇的是,如果死亡毫无征兆、毫无防备地忽然降临,那些壮烈离世的人,是否还能如此从容?他们在死前,究竟看到了怎么样的光景呢?”
雨秋平环视了他的侍卫们一圈,大家都是面色凝重,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给你们个具体的例子吧。”雨秋平恶作剧般地笑了一声,“如果你是一个权倾天下的大名,平定日本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情。然而,就在你某一天晚上在一座安全的古寺里安然睡下后,却在不知道半夜几时被忽然叫醒。侍卫告诉你,叛军已经杀到门外,你马上就要死了。这个时候,你会做何感想呢?”
“不甘心?”森兰丸试探地答道。
“活见鬼。”朝比奈泰平满脸黑线地笑了笑。
“豁出去了,冲出去也要把那叛将砍了,一换一。”森长可拍了拍手里的镔铁十文字枪,冷哼了一声。
“想办法留下遗言,安排继位的问题吧。”日海的考虑倒是更加现实一些。
“我也想过很多答案,但是我觉得都不对。那种绝望的,事关死亡和终结的绝对恐惧面前的感受,不亲身经历是不会体会到的。那种毫无预感就来临的死亡…”雨秋平喃喃自语着,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侍卫们,还是在回答着谁,“但是为什么…青史上几乎没有留下过,有名人在死前惊慌失措的样子呢?难道他们都有那么强大的定力和明对生死的从容吗?”
鸣海城大火里,您所看到的光景,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殿下。”森兰丸又一次旧事重提,神色里的不安已经快溢出来了,“您今天到底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些事情来?”
“哦…我可能猜到了一个答案。”雨秋平把手摁在森兰丸的肩膀上,扶着他缓缓坐了下来。
“是不是那些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的强者…都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呢?所以才不会,毫无准备地死去。”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四章 由命
“是雨秋红叶吗?”
三好长庆坐在墙垛上,对城头用望远镜眺望的十河一存问道。
“是。”十河一存用他那如机械般沙哑沉重的嗓音答道,“就在马印下。”
“不是影武者吗?”三好长庆双手扶着女墙站了起来,走到了十河一存身边,看着肉眼完全看不清的远方。
“不会认错,我见过他两次。”十河一存放下了望远镜,把他交还到了三好长庆手上,“一次是谈判时,还有一次是20多年前的赌场里。”
“你还记得那次赌博?”三好长庆接过望远镜,随手搁在了墙垛上,淡淡地问道。
“记得。”十河一存用比刚才还肯定十倍的语气沉声道。
“怎么会记得这么牢?”三好长庆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却没有笑出声,“四弟你从小到大,明明都记性不好的。”
十河一存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着蓝天。阳光被四朵巨大的乌云给遮住了,让双眼可以直视着苍穹。
“因为那次,兄弟四人都在。”
十河一存吐出了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根给出了答案。
这个从小不记事,没有三位兄长那样机敏头脑的四弟,却比谁都珍视兄弟四人来之不易的团聚时光。
三好长庆也抬起头,顺着十河一存的目光向天上望去。在灼人的阳光下,有两片乌云先后消散开来,化成小多小多的阴云,融入到了另外两朵乌云里。
“我会杀了他。”在艳阳突破乌云,刺向地面的那一刻,十河一存毫不畏惧地逼视着刺眼的阳光,低声道,“为二哥,三哥报仇。”
三好长庆觉得阳光太晃眼了,便低下头来。他看到了自己脚边的城墙上,有几滴血迹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他顺着血迹下落的方向向上寻去,才发现自己的弟弟那紧握的双拳,和被指甲刺破了的手心。涓涓的血流,顺着指尖不断淌下。
他流出的血,和自己的血是一样的,也和已经逝去的那两人一样。十指连心。
“我发誓。”十河一存转过身来,神色已经恐怖得不似人类,狰狞如厉鬼般地起誓。不知是向自己的哥哥起誓,还是向地狱的阎王。
在天正八年(1580)5月23日,申时四刻,雨泷港。
“来了。”随着前方的瞭望忍者不断传回情报,雨秋平也掏出了望远镜向着十河城望去。只见十河城的东大门豁然打开,数百骑士高举武士刀鱼贯着呼啸而出。
“这应该是三好家最后的底牌了吧。”雨秋平缓缓地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但还是难以捕捉到高速移动着的骑兵队的队首。他看着看着,却发现了问题——这将近五百多人的骑兵,没有一个人带着靠旗,也没有一个人穿了盔甲,甚至没有人带着刀鞘。一人一马一刀,仅此而已。
“不打算活着回去的意思吗?”雨秋平咽了口唾沫,这支骑兵决死的气势令他愕然。
十河城距离志度港不过10里多的距离,全数奔驰
的骑兵只要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冲到枫鸟马印下。雨秋平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劲草备和天河备在枫鸟马印前列阵防御,准备抵挡这来势汹汹的骑士。
作为劲草备第一连的连长,长洲贞真此刻正站在一线,部署着防御。他所在的连队,就挡在雨秋平马印所在的正前方。虽然在他身后,还有劲草备第二连的防线和天河备第一连占据的那个小高地。不过,他这里也丝毫不能有失。在骑兵的冲击下,一旦第一道阵线垮掉,后续的阵线也可能被波及。
不过,他并不是很担心。他也从军这么多年了,见多了比这场面要危机得许多的情况。眼前这三好家的骑兵,再强也不可能比赤备和越后骑兵厉害吧?红叶军连他们都能挡住,又何况是四国岛上的骑兵呢?
“长枪手,列防马空心方阵!铁炮手,居中预备!”长洲贞真熟练地发布着命令,前排的红叶军长枪手整齐地跪下,将长枪向斜前方探出,后排的长枪手则把长枪依次从前排的肩膀上伸出架起。而方阵里的铁炮手,也纷纷装填完毕。
“第二排,第三排长枪手,半蹲!”长洲贞真又下达了一个命令,这是为了给铁炮手腾出射击的角度。等到铁炮手对着冲过来的骑兵进行一轮齐射后,长枪手再起立应敌。
长洲贞真抬头看了眼艳阳,又看了眼被长枪手那些雪亮反光的枪尖,心中已经是十拿九稳。马匹这种东西最怕尖锐、反光的物体,往这长枪林上撞时肯定会有不少马匹抗拒、受惊。而一轮齐射后,就算打不死多少人,也足以用铁炮轰鸣的声音惊马。
用这五百骑兵去冲严阵以待的铁炮手和长枪手的阵地,无论如何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看着眼前扬起的马蹄尘越来越高,长洲贞真死死地盯住了那支视死如归的骑兵队。他已经预料到了之后战斗的走势:铁炮齐射后,前排估计会翻下去十几个骑士。不过,剧烈的轰鸣声和人仰马翻的混乱都会极大惊扰到马匹,不少战马会人立而起,甚至把背上的骑士掀翻下来。而这一次致命的减速,会导致骑兵冲阵最关键的速度变慢许多。等到那队骑兵冲到阵前后,马匹又会因为雪亮的长枪而再次受惊,能顺利撞入长枪林的骑兵估计只有一半不到,剩下的都会在阵前因为停顿而被戳成马蜂窝。
“又不是在北陆道那鬼地方…”长洲贞真在心里忍不住唾骂道,那次北陆道的雪战可是给红叶军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大雪让数目众多的铁炮无法使用,一个备队只剩下一两个排的铁炮手。而始终阴沉的天,也让长枪无法反光来惊扰马匹。这导致了红叶军在越后骑兵的冲击下损失惨重——不过在这里不需要担心这些。眼下的天时地利是最有利于红叶军的防马方阵的,而几乎满状态的红叶军更不会怕这些四国骑兵。
“预备——”看到骑兵队已经进到射程边上,长洲贞真拖着悠长的音调高喊道:
“齐射!”
一声令下后,劲草备第一连的阵地前腾起一阵火光,随后硝烟弥漫开来。前方的骑
兵队里,立刻传来了马匹的悲鸣和骑手落地的声音。
“第二排、第三排长枪手起立!”长洲贞真高声发布着指令,目光却紧紧盯着前方。硝烟散去后,他想象中骑兵队的混乱并没有出现——那支骑兵队连一丝一毫的减速都没有,马匹似乎对铁炮的剧烈轰鸣声没有任何受惊的表现。
“怎么可能…这是什么马?”长洲贞真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下,可是扑面而来的怒吼声一下子让他回过神来,骑兵已经冲到阵前。百米的距离对于冲锋的骑兵就是眨眼间的事,长枪手们都已经准备就绪,等待着战马因为反光的枪尖受惊、人立而起或是左右扭动的那一刻,刺出手中的长枪。
然而,长枪手们并没有等到这一刻。他们面对的,是一匹匹对眼前的雪亮枪尖视而不见的奔马。这些马匹不带任何犹豫和惊慌,一头向长枪林撞过来。仿佛等在那里的不是锐利坚硬的长枪,而是香甜可口的干草。
飞奔着的骑士的冲击力根本不是长枪手能挡下来的,撞击爆发的瞬间就是人仰马翻、一片狼藉。密集的长枪将冲在最前面的马匹和身着布衣的骑士们捅除了无数窟窿,但是那些骑士也连人带马地砸进、撞进了长枪阵里,把最前排的劲草备士兵纷纷撞飞、撞翻。有的士兵被直接撞倒,随后被沉重的马蹄踏碎在了土里;有的士兵直接被巨大的冲力给顶飞了出去,好像被风吹起的扑克牌一样打着转,砸向了地面。哀嚎声、喊杀声、惨叫声、刀枪骨骼折断的清脆声不绝于耳,阵地上血雨腥风。敌我两军的尸体顷刻间把战线染红,一片混乱里更多的骑士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冲去,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
长洲贞真在冲锋里被一个被撞飞的同伴给带得翻倒了出去,连着滚了好几圈,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劫。等他挣扎着爬起来时,那数百骑兵已经呼啸着继续冲向了他身后的战线。他们每个人都没有携带穿戴任何防具,随便一击就可能致命。他们的布衣上,已经沾满了前方同伴泼洒的鲜血。这些骑士一个个悍不畏死,咆哮着向前冲去。
“怎么可能…”长洲贞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人不怕死…马怕啊…马怎么可能无视铁炮轰鸣和长枪林的反光呢…”
难道…
长洲贞真看向一个骑士的坐下马的头部,随后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异想天开的念头是真的:
他们刺瞎了坐下马的眼睛、刺聋了坐下马的耳朵。
看不见,就不怕长枪的反光。听不见,就不怕铁炮的轰鸣。这样的马匹,哪怕前方天崩地裂,也能一往无前地冲过去。
无所畏惧的武士,和无所畏惧的战马。
这支骑兵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来的…根本没有回去的打算?
这是人吗?还是地狱来的恶鬼骑士吗?
长洲贞真绝望地站起身,看着这支骑兵队以同样的势头撞向了身后的友军。他愣了半晌,立刻对着身旁的旗手喊道:“快!快!立刻让殿下撤回船上去!这支骑兵疯了啊!”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五章 听天
此时此刻,枫鸟马印下的众人也都被那支决死突阵的骑兵的气势给震撼了。他们以牺牲近半为代价,硬生生地从红叶军的层层防线里杀出一条血路来——名副其实的血路。在那支骑兵队的马蹄踏过之处,基本没有干净的土地。不是尸山,就是血海。醒目的猩红,把那条路和周围深棕色的土地和银灰色的具足区分开来,就仿佛是恶作剧的孩子用毛笔蘸着红墨水在地毯上划了一道涂鸦。
“这些马是怎么回事?”朝比奈泰平抱有着和前线士兵们同样的震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使劲揉了揉,“都疯了吗?”
“太强了吧。”森兰丸见到这场面也是愕然,“没有靠旗…领军者是谁?”
“还能是谁?”虽然在一片乱军中,雨秋平找不到十河一存的身影,但是不用想也知道——能引领这种程度的决死突击的武士,这世上雨秋平都找不到第二个。
“鬼十河。”
“殿下,请暂避回骏河丸。”本多忠胜上前一步,拱手向雨秋平请命道。
“咦?”森长可无比差异地发出了惊愕的喊声,原本跃跃欲试的他一下子着急地转过身来,“队长,咱们身边也有500旗本卫士,他们那数百骑士冲过来估计就剩两三百了吧,而且没有着甲,还是人人带伤!就这,我们需要跑吗?”
“对面是鬼十河的话,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本多忠胜不由分说地开始向身后的卫士们发布命令,早就期待和十河一存过招的森长可见状急道,“队长!您可是天下第一武士啊!不过一招就落荒而逃,岂不是蒙羞于世人?”
“若是一骑讨,武士绝不拒绝。”本多忠胜转过身来,严肃地对森长可道,“但此刻我是侍卫,殿下的安危是第一要务。”
见本多忠胜如此坚决,森长可也顿时泄了气,没精打采地把人间无骨靠在了肩膀上,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此时,那队三好家骑兵还在继续突进,眼看就要突破雨秋平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了。身后的骏河丸已经把小船靠了岸,侍卫们有序开路,占住了港口边的几个高地,就等着雨秋平策马离开了。
然而,雨秋平却迟迟没有行动,而是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支骑兵向自己的方向冲来。喊杀声逐渐逼近,最后一道防线正在展开战斗。
“殿下?”本多忠胜再次策马来到雨秋平身前,微微俯身道,“请撤离吧。”
“锅之助,我忽然有一种预感。”雨秋平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识在影响着自己,“或许我就该站在这里,这才是我的命运。”
“殿下。”本多忠胜并没有提高音调,反倒是把音调放低了下来重复道。但是他的话,却没有带半点商量的意思。
“我知道了,撤吧。”雨秋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微微颔首。随后,他便带着一众侍卫,策马向港口的码头跑去。本多忠胜等人护卫着雨秋平登上小船时,不要命的骑兵们以巨大的牺牲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剩下的侍卫就在港口边上列阵御敌。等到小船靠到停在悬崖边的骏河丸后,立刻有悬梯放了下来。雨秋平顺着悬梯爬了上去,两个水兵在船舷边把雨秋平拉了上来。
双脚刚一落地,雨秋平就迫不及待地走到船首,向岸上张望而去。自己的旗本卫士们居高临下地发动了墙骑兵冲锋,给了强弩之末的三好骑兵迎面一击。三好骑兵没能挡住,瞬间被钢铁洪流吞没了。少数冲过了墙骑兵阵型的骑兵不甘地催动着精疲力竭的坐下马,朝着岸边的码头杀来,眼睁睁地看着雨秋平的枫鸟马印安全地转移到了骏河丸那艘铁甲巨舰上。
雨秋平亲眼看着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三好家武士,就这样一路策马踏进了海水里,一直一直往前冲,直到马头和身体几乎都被海水吞没,才不甘心地把手里的武士刀向着骏河丸这边扔了过来。最终,那几把武士刀也只是砸在了侧舷的钢铁上,发出了“叮当”一声响,便无奈地落入了海水里。
三好家骑兵
决死的冲锋虽然连续突破了红叶军的好几道阵线,但是交换比却非常难看。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用宝贵的骑兵去和对方的长枪阵进行一换一的冲锋的。不过这支三好骑兵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居然能闯过两个备队的红叶军。
鬼十河,果然名不虚传。
残存的三好家武士漫无目的地在红叶军的阵地内砍杀,很快就被重整过来的红叶军逐一围攻剿灭。雨秋平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他亮出自己的马印吸引三好军,本来以为三好军会来一场拼劲全力的全军大合战来取自己的性命,可是到最后也不过是十河一存带着几百骑士的一次“特攻袭击”。虽然十河一存和他那几百骑士已经做到了极致,在红叶军两个备队间杀出了一条血路——可是血路再长,也蔓延不到海上,更拿这铁甲舰无可奈何。
“鬼十河,到底也是和他的三哥安宅淡路一样,败在了时代的面前啊。”雨秋平抚摸着身前铁甲舰冰冷的船舷,怅惘地长叹了一口气,掏出望远镜,开始在港口边寻找着十河一存的尸体。由于这次决死突击,三好家并没有带着靠旗,所以确认十河一存的身份估计要花一段时间。
他究竟是死在哪里呢?他是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面,在第一次铁炮齐射里就被乱枪打死?还是在冲阵时英勇地用胸膛顶上数把长枪?还是说那些冲到大海里的骑兵里有一个就是他?亦或是拼杀到了最后,刚刚才被长枪手围剿而死?
像他这样了不起的武士,应该有一个光辉的落幕吧。这几种死法比起来,好像还是那个冲到大海里,无可奈何地朝着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骏河丸扔出刀来的骑士比较悲壮。
就在雨秋平琢磨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沉重的马蹄声。
“海上怎么会有马蹄声,听错了吧。”雨秋平并没有理会那异响,而是继续透过望远镜瞭望岸边,直到身后先后响起了数人、数十人乃至数百人的惊呼声。
雨秋平把望远镜从眼前移开,茫然地回过头来,发现身后甲板上的侍卫和水兵们都高高地望着天。雨秋平顺着他们的角度仰头看去,只见骏河丸停靠的悬崖边,一道黑影飞快地在峭壁上疾驰着,直冲断壁在海边的尽头。随后他一夹马腹高高跃起,骤然遮蔽了耀眼的太阳,一人一马从悬崖上径直跃下,踏向了停靠在悬崖边的骏河丸的甲板!
“我发了誓的!”
那个一身布衣的骑士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骑术成功借着船舷一蹬减速而在甲板上着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而这声巨响,立刻被骑士的怒吼声所盖过。他高高扬起里手里的方天画戟,如厉鬼般咆哮着向船首的雨秋平冲来!
“杀了你!”
“敌袭!”
“鬼十河!”
“十河一存!”
“怎么可能啊?”
“为什么会有人从天上掉到船上?”
“他是什么时候绕到悬崖上的?”
“保护殿下!”
甲板上先后响起了惊呼和哀鸣,水手们乱作一团,让试图拦截十河一存的侍卫们根本无法列阵。十河一存催动着坐下马,厉声咆哮着向雨秋平杀来。方天画戟起落间,只见甲板上兴起血雨腥风,断臂残肢横飞,没有一人能挡住这恶鬼骑士哪怕一分一毫。十河一存策马不断突破不断接近,一切挡路的水手和侍卫在他面前仿佛纸片般脆弱,被砍瓜切菜般砍倒扫飞,只留下一地尸骸血水。惊骇的众人逃散开来,即使是雨秋平的旗本卫士也吓得面如土色,没有一人是一合之敌,纷纷被一招秒杀。十河一存就仿佛一座劈开海浪的礁石一般撞破了人潮,在人群里肆无忌惮地冲杀,距雨秋平的距离,不过15米!雨秋平匆忙想找地方躲避,却发现甲板上空空荡荡。
森长可眼见距离太远,眼前又是人头攒动挤不过去,情急之下踏在甲板的一个木桩上,纵身一跃,从人群头上反飞了过去,朝着十河一存大吼着一枪刺去:
“混蛋!看这里啊!”
然而,十河一存连正眼都没有瞧一下森长可,没有半点减速,在收戟的瞬间随意地反手向身侧一挥,就把人间无骨连带着握着它的森长可一同扫飞了出去,滚落到了远处的人堆里,砸伤了一片。
“可恶!”挤在人群里的朝比奈泰平眼看雨秋平要遭遇危险,急中生智猛地往地上一个前滚翻,滚到了十河一存的马匹边上,狠狠地一把抓住了马匹的后腿。马匹受惊地一阵抽搐,把朝比奈泰平给踢飞了出去,但总算是慢下来了一点速度。
就是趁着朝比奈泰平争取出来的半个呼吸的时间,本多忠胜不管不顾地砍倒了身前挡路的几个水手,高高举起蜻蛉切,大踏步地挡在了雨秋平身前,对着策马冲到身前一步之遥的十河一存喊道:“休伤吾主!”
看到本多忠胜出现后,十河一存那暴躁的眼里终于多了一抹严肃。然而,他并没有和挡在自己马前的本多忠胜交锋的意思,在提高马速的同时,他以那健硕身体不该有的灵活度在马上快速变换了姿势,蹲到了马背上,随后踩着马头高高跃起,跳离马背,打算直接飞过本多忠胜的头顶去攻击雨秋平。十河一存在空中瞄准着雨秋平,把手里的方天画戟向后拉举到了远高于头顶那不该存在的角度——这样的蓄力,该是多么势大力沉的一击啊。
“你以为我会再吃同一次亏吗!”
本多忠胜永远不会忘记,当年西土佐一战,十河一存就是当着自己的面高高跃起,从他的头顶飞跃,直接落到了他身后,径直追杀雨秋平而去。那一次雨秋平几乎丧命,这是本多忠胜多年铭记在心的耻辱!
此刻,早就料到十河一存动作的本多忠胜怒吼着高高跃起,踩着身侧一个慌不择路的水手的肩膀猛地往上一跳,跳到比十河一存只矮小半个身位的高度,巨大的反作用力把那个水手直接踩翻在地。本多忠胜同样扭身蓄力,把蜻蛉切横拉到了夸张的角度,随后狠狠地向十河一存的腹部一击横扫。东国西国最可怕的两位武者,此刻都跃到接近两米的空中,互相向彼此的方向飞去,即将在凌空迎来决胜一击。
“他跳得比我高,以下击上,不一定能赢。”本多忠胜心里做好了失败的觉悟,却没有半点动摇,“但是至少可以把他打下来,挡住他…殿下就可以逃走。”
然而,预想中那足以把虎口震裂的枪戟相交时的巨大冲击并没有到来。那不是金属的碰撞,取而代之的——是蜻蛉切轻易撕裂并斩断**和骨骼的粘滞感,以及穿透**后骤然出现的轻松。
本多忠胜难以置信地缓缓扭头向斜上方望去,泼洒开来的鲜血和错开成两半的黑影已经给了他答案——他已经把十河一存腰斩了。
十河一存没有挥戟、没有格挡。
“怎么可能?”本多忠胜心下愕然,十河一存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然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
十河一存没有犯错。
这是他算好的。
在空中无法做出二次行动的本多忠胜绝望地继续扭头向后看去,只见十河一存被腰斩后剩下的上半截身体保持着举着那高高扬起的方天画戟的姿态,以惊人的核心力量维持着平衡,靠着惯性飞过了本多忠胜的头顶,坠向了他身后雨秋平的所在。
雨秋平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骇人的场面,和那个只剩下上半身的鬼十河。腰部的截面豁然往下淌着血淋淋的内脏,可是他的咆哮却仿佛能撕破耳膜一般。只见十河一存须发上指、目眦尽裂,在残躯飞落到雨秋平身前的那一刻,猛地朝雨秋平挥下那仿佛能够劈碎铁甲舰的决死一击,同时张开血盆大口对雨秋平嘶吼道:
“二哥!三哥!”
“大哥!”
手足无措的雨秋平茫然地举起手中的望远镜试图格挡,脑内走马灯地混乱着。在他还有意识的最后一刻,脑内一直回荡着一个意象:
鬼。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六章 极致
脑后传来热度。
雨秋平意识到自己的后脑勺好像在涓涓地淌着血。
他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骏河丸的船舱里。
“殿下醒了!”先传来的是叶谷穗子惊喜的声音,随后雨秋平的视野里就出现了一堆的人。这时,雨秋平才发现,自己的脑袋上似乎缠着绷带。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上没有伤痕,但是后脑却开了口子,隔着绷带也能摸到湿润的血液。
“殿下!”朝比奈泰平、森兰丸等人涌到雨秋平身边,一个个都是喜极而泣。雨秋平扶着叶谷穗子的肩膀撑起了身,脑袋还有些不清楚。
“我睡了多久?”雨秋平有些记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努力回忆着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现在是晚上了。”森兰丸立刻答道,“在骏河丸船舱里。”
“我最后是被十河一存砍伤了吗?”雨秋平这时才想起来,他最后的记忆是在甲板上遭到了十河一存亡命一击。
“是的殿下,我们当时都以为你要没命了。”森兰丸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还有些后怕,从一旁的桌案上拿来了一段碎成两截的望远镜。
“十河一存当时一戟劈下来,要不是您拿望远镜挡了一下,害得他砍偏了,您就没命了!”森兰丸咽了口唾沫,似乎不敢去回想当时的场面,“真是福大命大啊…真是。”
“明明没有砍偏。”在远处靠着船舱坐着的森长可低声嘟囔了一句,不过大家都无视了他。
“十河一存呢?”雨秋平反应过来后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被本多队长杀了。”朝比奈泰平想起不久前的事情,也微微有些心悸。“他一击不成后,身体也摔倒了另一边。他明明就只剩上半个身体,居然用双手撑着自己挪动,往殿下那边挪了几下,向给您补上一刀,不过被本多队长一枪刺死了。”
“他真的是人吗…”雨秋平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右手继续缓缓抚摸着脑后的伤口,忽然意识到了不对,“等下!十河一存居高临下,从正面劈了我一刀,为什么我的伤口会在后脑勺?”
“十河一存那一击似乎被殿下挡了一下后砍偏了,从殿下耳畔砍了下去,戟首直接砍进了您身后骏河丸的铁甲船舷了,半个戟首都嵌进铁甲去了。殿下被那冲击撞了一下后没站稳,向后倒下去了,一头栽在那戟首的尖锐处,划伤了。”朝比奈泰平两只手在床榻边比划着,向雨秋平解释当时的情形。
“我的头盔质量有那么烂吗?居然往后磕了一下就破了?”雨秋平闻言哑然失笑,拿起了放在床铺边上的那个头盔,去检查头盔的伤痕——结果却意外地发现头盔的缺口似乎是从内侧劈开的,而不像是从外面撞坏的。
“我都说了没有砍偏了!”坐在一旁的森长可再次嚷嚷道,站了起来走进人群里,指着雨秋平的头盔道,“十河一存那一击,肯定是从内侧打中头盔的。我当时刚好在看那个方向,瞧得一清二楚。”
“你都嚷嚷半天了,得了吧。”朝比奈泰平似乎早就对森长可的说法不以为然,随意摆了摆手道,“要是十河一存
没砍偏,这头盔肯定是从内侧砍烂的吧?”朝比奈泰平边说边把头盔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用手指了指裂痕的位置,随后对照着把脑后裂痕的位置平移到了自己的脸前,“真要是从内侧砍烂的,那这一下不就是照着殿下的脸砍下去的吗?那殿下脑袋都没了好吗?”
朝比奈泰平的话引起了众人的附和,只有森长可仍旧固执己见。
“二哥,你是不是当时被打飞出去摔得那一下,给摔懵了啊。”森兰丸有些担忧地拉了拉森长可的手,“没事吧?”
“兰丸你说啥呢?”森长可十分不好意思地把森兰丸的手甩开,不过自己也有些动摇了。如果十河一存那一击没有砍歪的话,雨秋平现在已经身首异处。可是那头盔上的缺口,怎么看也不像是从外边撞的。
“难道殿下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虚化了?”森长可发呆般地嘟囔了几声,让身边的森兰丸投来了更加担忧的目光。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军队怎么样了?”雨秋平在稍微缓过神来后,立刻问起了正事。
“殿下昏迷后,无人指挥大军。福泽大人担心三好家会对群龙无首的红叶军展开突袭,所以紧急要求各部移动。”森兰丸跪坐在雨秋平身边替他解释道,“现在红叶舰队已经退到外海,已经登陆的红叶军东西分头汇合,停止了攻势。东路军全部退到了远离十河城的北边的高松港,西路军退到了丸龟港。全军都正在构筑防御工事,以防三好军全军即将到来的攻势。”
“谕楠做的不错。”雨秋平微微颔首,认可了福泽谕楠的布置,“那长宗我部军和本家的援军呢?”
“长宗我部军进展神速,似乎三好家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到赞岐国沿海了,在四国腹地几乎没有留人,长宗我部殿下此刻已经攻占了大片大片的区域。池田殿下、森殿下、佐胁大人的部队也进展不错,阿波国似乎也没有留人,他们已经推进到胜瑞城下了。”
“那三好军主力的位置探明了吗?”雨秋平有些不安地抚摸着伤口。
“还没有,但是大概率在十河城。”森兰丸向雨秋平低声汇报道,“福泽大人认为,三好家既然愿意不惜以十河一存的性命为代价也要杀掉殿下,就肯定对红叶军有后续的进攻计划。既然如此,那肯定要把部队聚集在离红叶军越近的地方约好。要么是十河城,要么是引田城。军情司不久前刚刚和引田城内的细作接上了头,引田城内没有大军。这样推测下来,只有依旧戒严、没有情报流出的十河城里有可能聚集着三好家的大军了。”
“也就是说,我们的部队现在全部聚集在赞岐国北岸的两处港口了吗?”雨秋平追问了一句,森兰丸点了点头。
“那应该问题不大了。就算三好军全师而来,也吃不掉任何一块。等到明天天亮了,我们就恢复攻势。”雨秋平边说在船舱内找了一圈,却没看到本多忠胜的身影,便开口问道:“锅之助呢?”
“队长还在甲板上呢。”朝比奈泰平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道,“队长一直待在殿下遇袭的地方,看起来很是自责。”
“我去看看他。
”雨秋平撑着床褥站了起来,虽然脑后隐隐传来的痛楚让他走路有些不利索,不过显然没有大碍。在叶谷穗子的搀扶下,雨秋平快步走上了甲板。甲板上的血迹已经清扫干净,但雨秋平依稀能够回想起十河一存在不久前的疯狂杀戮。
谁都不曾想到,十河一存居然就从港口边的悬崖上一跃而下,跳上了这众人心目中绝对安全的铁甲舰。哪怕是事后回想,不少人恐怕还是难以置信。这样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也会被当做是神话传说吧?当时甲板上手足无措的水手和侍卫眼睁睁地看着十河一存天神下凡般地跳下悬崖时的心情,恐怕就和一之谷的平家大军看着源义经从悬崖上策马杀来时那样绝望吧。
“之前我还自以为时代变了,九州武士心目中如天堑般的大海,在红叶舰队面前就是通途。”雨秋平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现在却被鬼十河提醒——时代没变。哪怕是铁甲巨舰,武士也能单枪匹马地杀上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雨秋平依稀能看到站在船舷边的那个魁梧身影。在听到了雨秋平的脚步声后,本多忠胜没有二话,直接在甲板上朝着雨秋平跪了下来,俯身谢罪道:
“在下无能,三番五次让殿下在十河一存面前遇险,实在是无面目见人。此役之后,定当切腹以谢。”
“你不准切腹,这是命令,你还要回德川家去呢。”雨秋平弯下腰来,把本多忠胜扶了起来,后者眼中深不见底的懊悔和羞愧让雨秋平感到心里一震。
“你已经做到极致了,没有人会想到十河一存居然以自己被腰斩为代价,也要让上半身砍向我。”雨秋平拍了拍本多忠胜的肩膀,宽慰道。
“武士不需要借口,输了就是输了。还请殿下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在下,在下唯有切腹洗刷污名了。”本多忠胜执拗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也好,没料到也罢,结果都是…”
“结果我不是还活着,输的是他又不是你,你不需要切腹。没有你,我才是死定了。”雨秋平把另一只手伸向了船舷,抚摸着那道深深被十河一存砍进去的凹痕——这是铁炮和焙烙弹都办不到的凹痕,却被他用人力给砍出来了。
“他已经做到极致了。我无法想象,以区区数百骑士来袭击一个被数万大军和庞大舰队保护的统帅,还能怎么样才可以比十河一存做得更好。”雨秋平颇为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在月色里缓缓吐出,“三好四兄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三好义贤用阴谋、安宅冬康用经验、十河一存用武勇,三个人都做到了任何一个武士所能做到的极致,把我三次逼入绝境。若不是天命护佑,恐怕我早就完蛋了吧。”
“我有些好奇,三好四兄弟里唯一剩下的那个,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呢?”雨秋平忽然露出了一抹微笑,“眼下的局面,最后破釜沉舟的特攻袭击也失败了,三好家已经走投无路了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三好长庆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在雨秋平胡思乱想的时候,森兰丸忽然跑了过来,向雨秋平急急地道:
“殿下,三好修理长庆求见。”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七章 赌徒
“你说什么?”雨秋平闻言大吃一惊,霍然转过身来,“使者呢?”
“不是使者,三好长庆本人来了,乘着一艘关船。”森兰丸也是战战兢兢地答道,月色下雨秋平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光听声音就知道他也惊得不轻。
“本人?他就直接…找上门来?”雨秋平一下子待不住了,立刻挥手示意森兰丸带路,“他人呢?”
“我们不敢善做主张让他登船,还等在远处的海上呢。”
“立刻让他过来,我在骏河丸上见他。”雨秋平不知道三好长庆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不久后,站在船尾的雨秋平就看到一艘打着灯笼的关船,在红叶舰队的巨舰间缓缓向这边穿行。关船靠边后,就有悬梯放下,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麻利地开始向上攀爬。雨秋平见状便带着侍卫们走进了点着灯火的船舱里,等待三好长庆的到来。不过,船舱门口却发生了一些小争执。
“三好殿下,随身物品必须接受检查才可带入船舱内。”朝比奈泰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隐隐还有脚步横跨的声音。
“没有必要,不过是故人留下的小物件罢了。”屋外又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声,比雨秋平想象得要潇洒随性许多,估计就是三好长庆了吧。
“那也不行。”朝比奈泰平可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应是拦着三好长庆不让他进来,“必须要检查,这是红叶军的规矩。”
“请便吧,但是请不要翻乱。”三好长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似乎潜藏着对眼前少年斤斤计较的不理解。
屋外传来细碎的声音,朝比奈泰平应该正在检查三好长庆带着的东西。雨秋平隐约听到,朝比奈泰平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但很快就确认无误道,“好了,您可以进去了,请吧。”
三好长庆孤身走入船舱内后,雨秋平就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三好长庆已经快60了,可是面容却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不少,看起来也就50不到的样子,一身宝蓝色的武士服显得人也颇为精神干练。他手拿着一个木匣子,估计就是朝比奈泰平刚才检查的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过既然三好长庆没有主动说,雨秋平为了在气势上不落下风、也不给三好长庆可乘之机,便也不打算主动去问。
“雨秋治部。”三好长庆在雨秋平的对面坐了下来,没有行礼,而是微笑着问候道,“别来无恙。”
“三好修理说笑了,你我何时见过?”雨秋平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道,“不知三好修理连夜赶来见我,有何贵干?”
“来赌博。”三好长庆简短地答道,同时抬头看了雨秋平一眼。
“打赌,赌什么?”雨秋平虽然觉得这样提问会让自己显得被动,但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三好长庆是想干什么。
“不是打赌,是赌博。”三好长庆更正了雨秋平的手法,端起了他身前斟好的茶水。
“赌博?”雨秋平闻言有些诧异,又看了一眼三好长庆带来的木匣子,莫非那里面装的是赌博的道具?“三好修理不辞辛劳、不避危险,大半夜孤身一人潜入我军找我谈判,就是为了赌博?”
“没错。”三好长庆似乎并没有觉得雨秋平那一长传的话有任何不妥,云淡风轻地答道。
“就在不久前,十河殿下还差点杀了我,您又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的?”雨秋平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赌的。”三好长庆轻快地答道。
“令弟已经阵亡了。”雨秋平于是也选择了简短的句子。
“我知道。”三好长庆微微叹了口气,
脸上的神色波动了一下,“他和我发过誓的。既然你活着,他肯定已经不在了。”
“既然三好修理在今天下午还布下如此狠辣的杀招来袭击我,现在又为何会孤身来我的旗舰谈判?前后的反差不会太大了吗?而且三好修理,不怕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您可是织田家的头号敌人,这样自投罗网,未免太随意了些。”雨秋平一连三次发问,目光则在三好长庆的脸上不断打转,试图观察出一些端倪。
“首先,不是来谈判的,是来赌博的。”三好长庆放下茶杯,伸出三根手指,逐一收回,“其次,实不相瞒,若是能杀掉治部殿下那既然是最好的。但既然不成,赌徒永远会做出当下的最佳选择。”
“第三,治部殿下一诺千金的好名声可是来之不易,又怎会赌上自己的名声来对我不利呢?”
“之前一个人和我说过,所谓一诺千金的好名声,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第一次的背叛卖个好价钱罢了。”雨秋平用北条幻庵的话不咸不淡地回敬道。
“治部殿下看得起我,居然觉得我值这个价?三好家如今已经是日暮西山、穷途末路,如何值得治部殿下舍弃名声也要解决?”三好长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要我说,当今天下唯一值得起这个价格的,就是织田信长的项上人头了吧。”
“放肆。”雨秋平沉声呵斥道,手也狠狠地在桌案上一拍,“你连夜赶来是为了寝反的吗?眼看三好家走投无路,所以想策反我?”
“蒯通劝韩信的故事,治部殿下没有听过?”三好长庆露骨地举出了蒯通劝韩信背叛刘邦、三分天下的典故。
“没有。”雨秋平冷冷地回绝道。
“也罢,反正我此来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寝反。”三好长庆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襟危坐地道,“我说过,我是来赌博的。”
“赌博?那赌注是什么?”雨秋平把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问道。
“这场战争的结果。”三好长庆摊开双手,浅笑着答道。
“你的本钱比我少多了,你怎么和我赌?”雨秋平耸了耸肩,轻笑了两声道。
“这个答案,我早在20多年前就告诉过治部殿下了。治部殿下您,可真是健忘啊。”三好长庆在一头雾水的雨秋平前自顾自地笑了一下,随后取过那个木匣子,当着雨秋平的面,缓缓地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10张木制的扑克牌。5张在对面,5张在自己这边。扑克牌上用毛笔写着牌面,自己这边的是3张j和一张k,对面则是3张q和一张10。两边还各自有两张倒扣着的底牌,不知道是什么。
这不是梭哈的玩法吗,怎么会在这个时代…
等等……
记忆的潮水骤然涌来,那是20年前,自己随濑名氏俊上洛,在一家赌场里遇到一个大叔。因为连续失手,雨秋平为了找回场子就把“梭哈”的玩法交给了这个大叔,还自制了木质扑克牌。眼前的这个牌面,正是当年那场没有进行完的赌博。临走前,双方还做了这样的约定——
“大人!原来你在这里!”就当两人准备亮牌时,一个濑名氏俊的侍卫突然冲了进来,“殿下叫雨秋大人立刻回去,有急事!”
“诶!急事么!”雨秋平边说边想去亮牌,“我先把牌亮了…”
“大人!急事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赌博!”那个侍卫不满地嚷道。
“没事,阁下有事,先离开便可。”大叔笑道,“这么惊心动魄的时刻,草草地翻牌,就失去了不少趣味,改日等你有空再一起亮牌好了。”
“那就先告辞了!筹码也先放在那里了!”雨秋平笑着告别,然后带着众人匆匆离开而赌场。
雨秋平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中年人。虽然容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是他和20年前那个对赌大叔的影像还是缓缓重合。
“你是三好长庆…”雨秋平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三好长庆,没头没尾地说出了这句话,让周围的众人都是一脸疑惑。
“是我。”三好长庆点了点头。
“你边上的荷官…还有边上那个壮汉…”雨秋平只觉得脑内的记忆一下子都联系起来了,恍然大悟地站起了身,“三好义贤…十河一存…我都见过的…当时怎么没反应过来,就是他们…那另外那个船老大,莫非是安宅冬康?”
“不错。”三好长庆进舱以来第一次向雨秋平行了一礼道,“多谢治部殿下当日指点迷津,才让松永久秀的阴谋败露啊。”
“我原以为这件事是拐弯抹角才传到你们耳朵里的,没想到这么直接。”雨秋平自嘲地苦笑了两声,随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三好四兄弟免于先后离世的命运,雨秋平早就猜到是自己那次不小心在谈话时泄露了历史所致。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直接那四兄弟前世的死因泄露给了三好四兄弟本人。
“谈正事吧。”三好长庆没有继续和雨秋平叙旧的意思,而是干脆地道,“既然想起来了,那想必你也已经记起我当时说过的话了吧。该怎么样,才能让本钱少的一方也能和本钱多的一方堂堂正正地赌一场。”
雨秋平看向了三好长庆,后者眸中精芒一闪,那阔别20年的熟悉的威压顿时传来。雨秋平立刻回想起了,当年三好长庆说过的话。
“哈哈,果然不如老板啊。”雨秋平自愧不如地叹气道,“本以为换了这个玩法,老板肯定不是我对手。可是在老板的心理战下,我却是毫无还手之力啊。”
“哈哈,这可不是你的错。”大叔摇头道,“我看起来比你有钱啊,亏了这十贯也不心痛,所以才能如此随意地梭哈。若是你和我一样有钱,肯定就不会轻易退缩了。”
“哈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一切计谋都是要以实力为基础展开的啊,这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啊。”雨秋平随口答道。
“有见地,这话在理!”大叔哈哈大笑,“可笑的是,不少人却看不出来啊。”
“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让我们在赌博时,能够公平一些。”大叔笑道。
“老板请直说。”雨秋平看着荷官洗牌,嘴上问道。
“以命为注,如何?”大叔玩味地凝视着雨秋平的双眼,眸中精芒一闪,让雨秋平着实感到一阵胆寒,背上也隐隐渗出了冷汗。只那么一瞬,雨秋平竟然感到了巨大的威压。但是那威压转瞬即逝,似乎不是眼前这个大叔散发出来的一样。
“你要以命为注?”雨秋平的眼中也是锋芒毕露,毫不畏惧地和三好长庆对视,硬生生把这威压顶了回去,“我胜券在握,凭什么和你赌?”
听到谈判进展到这种程度,随侍在雨秋平身后的本多忠胜和森长可都是把刀摁在了刀柄上。三好长庆如果有任何异动,他们完全有把握在瞬间制服他。
“赌的不是你的命。”三好长庆微笑着摇了摇头,眼中的精芒骤然消去,但是嘴上说出的话却是让雨秋平瞬间汗毛倒竖:
“池田恒兴,佐胁良之,森可隆,还有15000名织田家援军的命。这样的赌注,可还入得了治部殿下的法眼?”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八章 豪赌
雨秋平在听到这句话后立刻双眉紧锁,沉声道:“休要在此虚张声势,我们可没有收到任何织田家援军遇袭的消息。入夜前,池田殿下还派人来报信,说是已经推进到胜瑞城下了。”
“那只是因为我还未行动罢了。”三好长庆云淡风轻地轻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道。
“口出狂言。”雨秋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三好家大军全在赞岐国十河城,拿远在阿波国胜瑞城外的织田家援军有什么办法?”
“哦?是吗?”三好长庆不慌不忙地捧起茶水,微微抿了一口,“我在从十河城出发前,特意下令解除了全城的戒严。算了算时间,相信不久后,你们红叶军潜伏在十河城里的细作就可以赶回来报信了,告知你十河城几乎是空城一座的消息。”
雨秋平不动声色地朝着森兰丸做了个手势,森兰丸立刻退了出去。雨秋平听着森兰丸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心跳也逐渐加快。是啊,他的确都大意了,默认三好军肯定聚集在赞岐国准备突袭自己。毕竟击败了织田援军没什么用,只有击败红叶军,三好家才可能获胜。然而,三好长庆似乎完全剑走偏锋——他打算用织田援军的命来要挟雨秋平。
半晌后,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传来,森兰丸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凑在雨秋平耳边低声说道:
“殿下,我们军情司潜伏在十河城里的忍者刚刚设法传回消息,十河城里几乎是空城一座,没有留下任何军队。今天出城突袭殿下的那匹骑兵,就是所有的人了。”
雨秋平闻言一惊,朝着三好长庆干笑了两声。
“我真是不理解了。”雨秋平也是捧起茶水,“修理殿下为了刺杀在下,不惜赔上十河殿下和三好家数百精锐武士的命,可是却没有在附近留下大军,一点后手都没有。那这刺杀又有何用?”
“他们是诱饵。我四弟和五百旗本的牺牲,就是诱饵。”三好长庆有些心痛地叹了口气,不过那心痛的感觉在气叹出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目的就是让你们以为我们大军的目标就是你治部殿下的项上人头,从而用最少的兵力吓得红叶军龟缩在赞岐国北部不敢南下,让我军有充足的时间在阿波国歼灭织田家的援军。”
“你们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嘛…”雨秋平撇了撇嘴,看了眼茶水中漂浮着的茶叶,“舍弃伊予,舍弃赞岐,舍弃大片大片的土地,就为了…”
“就为了这场豪赌。”三好长庆接上了他的话,雨秋平茶杯里的那片茶叶也忽然翻滚着沉了下去。
“先不计较这个了。”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面前这个武士让他看不透,“既然是赌博,修理殿下又想赌到什么呢?”
“请治部殿下对三好家网开一面,留下伊予一国给我们并给予所领安堵,三好家愿意向织田家臣服,我本人愿意切腹。”三好长庆以不卑不亢的语气低声道,这温和退让的条件和他刚刚咄咄逼人的威胁形成的反差简直让人无法相信。雨秋平本以为,刚刚放下那样的大话的三好长庆,此刻会要求织田军立刻退兵并让出淡路岛之类的要求呢。
“修理殿下莫不是心虚了?”雨秋平饮下一大口茶水,把茶杯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桌案上,“怎么会提出如此弱势的条件?”
“因为这场赌博必须赢,它赌上的可是三好家的命运。”三好长庆平静地也将茶杯放回了桌案上,“哪怕赢得少一点也罢,都不能输。”
“三好军若真的还有实力,有办法歼灭胜瑞城下的织田军,又岂会提出如此心虚的条件?”雨秋平微笑着连连摇头,“修理殿下露怯了。”
“并不
。”三好长庆显然对雨秋平的说法毫无认同,“事实上,我完全有能力在半天之内全灭阿波国的织田军。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伊予国和赞岐国几乎空了,马上就会全境陷落。而我歼灭了织田援军后,也必定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和红叶军对抗。到了那时,三好家就只有灭亡一条路了。我是三好家的家督,在意的只是三好家的存续,杀了多少织田军又有什么用处?”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来谈判呢?在我们登陆之前,就献上人质臣服。”
“早些谈判,治部殿下会答应?”三好长庆露出了嗤之以鼻的笑容,“三好家在织田右大将和治部殿下眼里就是心腹大患吧。别说留下伊予一国了,恐怕连留下一座城,织田右大将和治部殿下都不愿意吧。”
“很有自知之明。”雨秋平点了点头。出征前,织田信长的确三番五次地表露出要把三好家斩草除根的想法。三好家统治近畿、四国多年,党影响力巨大,和不少豪族国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像这样的家族,无论如何都是除掉的为妙。
“留下伊予国,存续家名,已经是我认为安全限度内,治部殿下因为担心友军的安危,而愿意答应的最高条件了。”三好长庆低声道,“若是我再要求赞岐一国,治部殿下也不好和织田右大将交代,搞不好就要和我鱼死网破了。”
“可是我依然不信你能灭掉织田家援军。”雨秋平把双手摁在桌面上,直视着三好长庆,“那是整整15000人,都是池田家、佐胁家、森家的精兵。三好家全军集结也不过30000人吧,现在十河殿下已死,修理殿下又不在军中。没有足够的兵力,没有杰出的将帅,你拿什么把他们在半天内灭掉”
“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三好长庆胸有成竹地微微颔首。
“我不信,除非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妙招。”雨秋平把身体微微前倾,沉声质问道,然而三好长庆却只是摇头。
“你不告诉我,我就只能当你是在虚张声势,想讹我一笔了。”雨秋平大幅度地摇了摇头,“那我绝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治部殿下可真是没赌品,那有吵着嚷着要看对手底牌的赌徒?出奇制胜的妙招可是我来赌博1的底牌啊。”三好长庆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指了指自己倒扣在木匣子里的那张底牌,“底牌,在比大小前,怎么会给对方看呢?要看牌,也要跟到底才行。”
“我这张是j。”雨秋平用手指的指节敲了敲自己的那张底牌,“除非你是q,不然你不可能赢我。但我不信你是q,也不信你能在半天内、在红叶军的援军抵达前,就把织田家援军全干掉。”
“治部殿下若是不信,直接亮牌就是。”三好长庆冷笑了一声,“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亮牌了就没有回头路了。虽然三好家注定要灭亡,但是治部殿下也就等着给好友和部下们收尸吧。我早就和部下约好,若是半个时辰后没有烟火信号,他们就要开始作战了。”
“我就是不信。”雨秋平把手摁在了自己的底牌上,额角已经微微沁出汗水,双眸凝视着三好长庆的面庞——却一点端倪都瞧不出来。
该怎么选?
我是4个j,除非他是4个q,不然我必胜无疑。我们数万大军和庞大舰队三面夹击,三好家也必败无疑。我们红叶军想要赶到阿波国胜瑞城支援,只要半天时间。现在阿波国有我们15000大军,三好家加在一起不过30000人,而且三好长庆、十河一存这两位宿将还都不在,除非是火攻水淹……不然绝不可能在半天内把他们团灭,更别提池田恒兴、佐胁良之、森可隆的命了
肯定是虚张声势吧…三好长庆肯定办不到。
但是他那么笃定…那样有恃无恐,又觉得不似有假。而且他为了这个计划,宁愿把自己的弟弟-三好家第一猛将十河一存都献祭掉,那肯定是对这个计划很有信心吧…谁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牺牲自己的亲弟弟呢?
而且…池田恒兴也好,佐胁良之也好,森可隆也好…他们三个在前世,可都是在战斗里死于非命的人啊…如果按照信长之野望游戏里的术语讲,肯定都有“不幸”这个特性…现在这三个人聚在一起,无论如何也让人放心不下……不会真的有意外吧。
如果答应三好长庆的计划的话,把伊予国留给三好家…长宗我部元亲肯定会收回西土佐,甚至还会再要一部分土地,而织田信长也要求我在四国留出20万石土地…这样一算,整个四国岛就被瓜分完了。相当于我白打了一仗,什么都没拿到?
不过这倒不要紧,我对土地根本不在乎…什么都比不上池田恒兴、佐胁良之和森可隆的命啊…但是如果要把三好家这个后患无穷的恶魔种子留下来,总觉得未来会有变数…
到底该怎么选…
不可能的…三好长庆做不到,那可是15000人啊,只要顶住半天就行了。
而且他那张牌,怎么可能是q…是q的话…
“我不信。”雨秋平咬了咬牙,憋着一股气狠狠地道。
“那就翻牌,比大小吧。”三好长庆毫不介意地伸手去掀开自己的底牌。
雨秋平看到他的动作,心里憋着的气一下子泄了。他抬手拦住了三好长庆的手。
“不跟了,你赢了。”雨秋平没好气地苦笑了两声,把自己的牌往中间一推,“20年了,论赌博,还是赢不过修理殿下这个赌鬼。”
“我并不惊讶。”三好长庆抬起头来,雨秋平才发现他的脸上连一滴汗水都没有。
“以治部殿下的性子,怎么会为了一国之地和一家存亡,去赌上自己至交好友和故人之子的命呢?”三好长庆长身而起,向雨秋平伸出手来道,“这场赌局,我只会赢,不会输。”
“为什么?”雨秋平拉着三好长庆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本钱多。本钱少的人,无论如何也都不过本钱多的。”
“修理殿下此言何意?”雨秋平闻言愣住了,“三好家还有什么能和雨秋家相提并论的本钱?”
“不是三好家和雨秋家比,而是我与你比。”三好长庆长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抹古怪的微笑,“你能失去的还有很多,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弟弟们都先我一步而去了。你有得选,就会犹豫,我没得选,所以义无反顾。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赌得赢我?”
雨秋平看着眼前的武士,刚才那盘赌局仿佛耗尽了他毕生的精力。此刻的他没有了方才的精气神,仿佛卸去了浑身重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
“我还是好奇,您的底牌是什么?”雨秋平不知觉间换上了对老者的敬称,“火攻吗?到底如何在半天之内消灭织田援军?”
“没有跟到底的人,不能看牌,这是赌场的规矩。”三好长庆笑着摇了摇头。
雨秋平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蹲了下来,想要翻开木匣子里三好长庆的底牌,嘴上则抱怨道,“那给我看看这个总行了吧?”
然而,三好长庆却也不依不饶地蹲了下来,拨开了雨秋平的手,重复道:
“没有跟到底的人,不能看牌,这是赌场的规矩。”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四十九章 服输
天正八年(1580)5月24日,三好家向织田家请降臣服,作为拥有自由取缔权的方面重臣雨秋平允诺了这一要求。虽然织田信长对此不是很满意,但是也没有多做干涉,只是要求三好长庆必须切腹。
指令下来后,埋伏在阿波国胜瑞城的三好家大军按照要求与织田军脱离了接触,并让出了胜瑞城,退向伊泽城。而雨秋平则被要求亲自监督三好长庆切腹。
天正八年(1580)5月26日,阿波国胜瑞城的天守阁内,一身白衣的三好长庆做好了切腹的准备。应他的请求,由雨秋平来担任他的介错。
“有劳了。”跪坐在房间中央的三好长庆看到准备好的雨秋平进入室内后,朝他躬身一礼。
“修理殿下,会恨我吗?”雨秋平向三好长庆还了一礼,“毕竟不管怎么说…你的三位弟弟,包括你自己,都是死在我手上的。”
“恨吗?可能有过吧,但是至少现在完全不会。”三好长庆闻言轻笑了一声,“人到了临死前,各种情感都变得难以琢磨起来啊。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你20年前泄露的松永久秀的密谋,我们兄弟四人恐怕早就要生离死别了。你的出现,让我们得以多在这阳世度过些时日,无论如何都是要向你道谢的。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你亲手开始的故事,也该由你来亲手结束。”
“这就是你找我来替你介错的原因吗?”雨秋平在三好长庆对面坐了下来,低声问道。
三好长庆点了点头,随后有些好奇地抬首问道,“我一直疑惑,当年的你明明只是今川家里的小卒,为何却会知道连我们也无法察觉到的松永久秀的阴谋?”
因为我是穿越者——
雨秋平本想这样回答的,毕竟也是将死之人。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似乎是看出了雨秋平的难处,三好长庆十分释然地笑了几声,摆手示意雨秋平不用勉强作答。
“倒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修理殿下。不过有些唐突,还望修理殿下勿怪。”雨秋平抿了抿嘴,最后还是决定问出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治部殿下请讲。”三好长庆毫不介意地道。
“人在临死前,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心境和情感?又会看到什么样的光景?”雨秋平压低声音对三好长庆问道,“我扪心自问,我估计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秒,也会在胆战心惊里挣扎吧。像修理殿下这样坦然赴死,到底该如何才能办到呢?”
“没想到治部殿下想问这样的问题啊。”三好长庆哑然失笑,抬起头来看向雨秋平,“的确是很有意思的问题,对于我这个将死之人而言。”
“我绝非这…”雨秋平想要开口解释,三好长庆却快速地摇了摇头,向雨秋平表示自己并没有感到不快。
“的确,比起在热血沸腾的战争里忽然被冷箭射中、在自己意识到死亡来临前就离开…眼下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死亡走进的感觉,确实很是微妙。”三好长庆摸着自己下颚的胡须,皱着眉头思索道,“你问临死前的情感吗…”
“是。”雨秋平把身体向三好长庆那里靠了靠,低声道,“我总觉得…人从出生开始,就在逃避自己注定要死亡的事实,总觉得死亡还很远,而不愿意去思考生死。就像一场宴会开始时,人们总是觥筹交错,可是临近席散,心中悲哀便难以抑制。如果从一开始,就想着宴会结束时的难过,该是多么悲哀?”
“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三好长庆微微颔首,把双手握拳放在了膝盖上,“死亡既是终点,一切尘世的记忆都会在死亡时灰飞烟灭。如果在生命之初,尚且能够勉强忘记死亡而沉浸于俗世。但如果死
亡已近在眼前,那似乎做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反正马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所以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可以从容赴死?反正从不从容都一样了,自己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留下一个好印象又是给谁看呢?在临死前,难道不会感到极度的慌张和混乱吗?”雨秋平见三好长庆把自己心中所想如此凝练地说了出来,不禁暗暗赞叹。
“啊…真是个好问题呢,先前也未曾想过。”三好长庆沉吟了半晌,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要我说啊,一部分人可能坚信有来世或是能够往生净土,这才走得从容。”
“那要是不信这些的人呢?”雨秋平急切地追问道。
“实不相瞒,我就不信。与我而言,死亡也是一切的终点。在这之前,哪怕你有情感、有羁绊、有梦想、有野心,哪怕你有多么精彩的人生和甜蜜的回忆,一切也到此为止。”三好长庆低下头来沉思了一会儿,随后露出了一个笑容,“但你若是问我此刻为什么从容,我恐怕也只能告诉你,我是装的。”
“装的?”雨秋平闻言一愣。
“没错。”三好长庆无奈地摊开了手,“因为每个人只能经历一次死亡,所以没有任何人有死亡的经验,根本不知死前究竟该如何做是好。既然如此,就只能模仿前人,模仿古往今来那些与自己身份相似的人死前的言行了吧。他们既然在死前都是如此从容,我便也只能如此。”
“所以其实是装出来的?”雨秋平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古往今来那么多从容赴死的人,莫非也都是装前人的样子?”
“谁知道呢。”三好长庆也是笑出声来,“很多人从生到死,都一直带着面具,活成别人的样子,直到死时都摘不下来。”
“说到这里,还需要多谢治部殿下。”三好长庆直起身子,向着雨秋平行了一礼,“让我能在生命的最后摘下面具,好好的为自己活一次。”
“修理殿下…指的是20年前的那段话吗?”雨秋平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三好长庆说的是什么。那是20年前的赌场里,大叔和少年的对话。
“实不相瞒,”大叔一边抱怨着,一边摩挲着手里的底牌,“我从小啊,就特别喜欢赌博。小的时候,和几个兄弟,或者是闲下来的父亲,或者是其他家里的小孩子,玩那种很简单很简单,甚至就是猜个大小的赌博游戏,都可以玩上一整天。”
“因为我很喜欢那种,不用多考虑什么,就等着天意来决定结果。不用精心策划,不用绞尽脑汁,不用面面俱到,而是可以任性地孤注一掷,丝毫不管后果地做自己想做的选择!”大叔仿佛回忆起了小时候的样子,竟然开心地哈哈大笑,“那种自由,那种赌上一切时的兴奋,那种等待天意时的期待,焦虑和渴望,简直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享受了!”
“我就是那样一个没什么心机打算的人。我渴望的,就是自由自在,豪放不羁地在天地间横行。不用顾虑什么后果,不用精心策划每一件事,就是大胆做自己想做的,然后把结果教给天意来决定。就算输了,那一瞬间的不甘心和苦涩,我也很享受!”大叔的声调正不断提高,可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声调立刻低沉了下来。
“自从父亲死后,一切都变了。”大叔摇了摇头,“我成了一家的家主,而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
“家族因为父亲的死而风雨飘摇,我不得不担起家族的重任。我的弟弟们,我的叔叔伯伯们,家里的妇女孩子们,家中的家老重臣,足轻部下们,都把一切托付在了我的身上。他们希望我能做一个好家督。”
“于是,我
就带上了那个名为‘好家督’的面具,一戴就是二十几年。一个好家督必须审时度势,为家族选择正确的路。一个好家督必须心思缜密,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好完备的打算。一个好家督必须英明果敢,必须永远做出正确的判断。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为了全家做出表率。”大叔看着雨秋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面具我带了二十几年,自己的天性也被抑制了二十几年。有的时候,在夜深人静时,我照着镜子,居然都分不清,到底哪张面孔才是我?那个爱赌博的孩子是我,还是这个家督是我。”
“只有在这赌场里!”大叔笑着拍了拍身旁一箱子的赌具,“才可以摘掉那面具,才能找回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我真正的自己!也只有在这赌场里,才不用背负起全家的重担,才不用为一举一动精打细算,而是可以随手甩出全部的赌注,”他边说,边把所有的赌注一起推到了赌桌中央,“梭哈!”
“我觉得吧,人,最重要的还是活出自己啊。”雨秋平笑道,“一辈子戴着面具,纵使取得多大成就,最后成功的也是那面具,而不是人本身。”
“希望大人有一天能够不必躲藏在赌场中,还是能够在家督的位置上,摘下面具,活出真实的自己吧!”雨秋平笑道,也把所有筹码往中间一推:“梭哈!”
“翻牌,比大小吧!”大叔眼中精芒一闪,低声喝道。
“没错。”三好长庆豪放地大笑起来,“机关算尽,如履薄冰,四十多年了。没想到作为三好家家督的最后一战,竟然可以像少年时那样在赌场里一掷千金。摘下面具,原来是如此快活啊。”
“你的胆子真大,不过你赌赢了。”雨秋平颇为感慨地道。
“三好家已经穷途末路,就像是只剩最后一把赌注的赌徒。我曾设想过,可否全力一战迫使你接受议和,但是哪怕我全灭了织田援军,回过头来无论如何也没有击败红叶军的办法,根本不可能议和。既然如此,就只好把命运堵在你会为同僚的安危而放弃之上了。”
“刚才治部殿下问我,死前会看到什么样的光景?”三好长庆缓缓地从身前扒出了肋差,同时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了小腹,做好了切腹的准备。雨秋平会意地站起了身,走到了三好长庆的身侧。
“我现在去看看,只不过看到了之后,我早已身首分离,也没办法告诉治部殿下了啊。”三好长庆自顾自地笑了一声,随后缓缓地把肋差捅入了小腹里,横着狠狠地拉了一道,朗声道:“治部殿下,请吧。”
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将刀挥下。
“大哥,你倒是来啊。”一个长得有些瘦小的少年颠着手里的铜钱,看着它不断上下旋转。
“别吵,正在想呢…”年纪稍微大些的少年在桌案前抓耳挠腮,可是自己的二弟却不停地在旁边催促着。他被催的不耐烦了,忍不住撒气般地抱怨了一句:“好了好了好了,大大大,大还不行吗?”
“大哥大哥你又要输啦。”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小孩子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三弟你看过二弟的骰子了?”少年一下子急得站了起来,凑到了小孩子的身边。
“没有,只是看二哥的表情,就知道估计又是二哥赢了。”小孩子把双手抱在脑后,朝着他的大哥眨了眨眼睛。
就在少年急得想要去看看对方手中的骰子时,房间的门却忽然被从外面拉开了。
“大哥,二哥,三哥!”
最小的孩子捧着一个沙包兴冲冲地跑进了门。
“咱们去丢沙包吧!”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五十章 博弈
处理好了三好长庆的后事,雨秋平忽然觉得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甚至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是一款复杂的战略游戏打了好久,终于把主线通关后的体悟一样。三好四兄弟因为雨秋平的穿越而改变的命运,最终也由雨秋平收束。虽然这十几年来,三好四兄弟给雨秋平带来了无数的麻烦、甚至可以说是困境和绝境,但现在想来,雨秋平却暗暗为自己当年扇动的蝴蝶翅膀而感到庆幸。在原本的历史上,三好四兄弟就仿佛流星一般划过,一度创下鼎盛的三好家,却先后死于非命。在这一世,历史却给了他们将自己的才华充分展现的机会。
就在雨秋平胡思乱想的时候,迎面走来的正是织田家的几位高级武士——池田恒兴、佐胁良之和森可隆。
“喂,我说你啊,被那三好长庆给吓破胆了?到手的伊予国,就这样吐出去了?”池田恒兴走到雨秋平跟前,用手在雨秋平的胸口狠狠捶了几拳,“真是没胆色啊!不行啊你,一吓就萎!”
“这不是担心你们安危嘛,你们还埋怨起我来了。”雨秋平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我们15000人,三好军有通天的本事,能在半天里把我们给吃掉了?”池田恒兴十分不屑地挑了挑眉毛,“红叶啊,看不起我们啊?”
“就是说啊,我们哪有那么弱啊。红叶估计是被那鬼十河的一刀给砍怕了吧,所以才担心起我们。我可是都听你的侍卫们说了。”佐胁良之也在一旁叉着腰取笑道,“好悬呐,要不是手上的望远镜,命都要没了。我是真的想不到,你带着几万大军,居然会被500骑兵差点取了性命。”
“你们俩啊,真的是……”雨秋平看着眼前这俩兄弟居然还不领自己的情,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两人前世的死法告诉他们,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两位殿下,红叶殿下也是担心我们。也是怪我失察,没有及时发现三好家大军潜藏在附近,不然也不会陷入如此险境。”森可隆看雨秋平有些尴尬,匆忙出来打圆场,不过雨秋平却是笑着朝他摆了摆手道,“没事可隆,你还不熟吗?都是自家兄弟,到时候请他们搓一顿就好了。”
“算你懂事。”池田恒兴满意地笑了几声,随后便聊起了正事,“说回来,那些三好军你打算怎么搞?那也是30000人呢,现在都留在伊泽城。安宅家的淡路水军残部,昨日也来到雨泷港向你们缴械了吧?他们你打算怎么安排?”
“我会把他们放回伊予国领地,剩下的就让三好家自己安排吧。伊予国的石高估计也就养活10000人吧,不过他们要是愿意加入我们的海贸生意,说不定能养个20000人。至于阿波国和赞岐国的豪族,肯定是不会让他们带走的。这样算下来,他们能带回去的估计也就20000人不到,没什么问题。”雨秋平拨弄着自己的手指,简单地计算着,“三好家现任家督是三好长庆的儿子三好义
兴,挺不错的一个继承人,应该会识时务的。我已经差人去伊泽城了,让他们今天下午来见我。”
“长宗我部的事情你又打算怎么办?”池田恒兴斜靠在栏杆上,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还要再打一仗吗?我这次可是还没过瘾呐,基本都没怎么动手,四国就平定了。”
池田恒兴所指的情况,就是眼下雨秋平面临的尴尬局面。长宗我部家作为织田家半附庸性质的盟友,地位其实是和德川家差不多,甚至略低一点。但盟友毕竟是盟友,所以此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这一次三好长庆为了要挟雨秋平议和,把所有的三好军全部集结到了阿波国胜瑞城一带,将四国腹地和伊予国几乎放空。赞岐国、阿波国沿海这边险象环生,长宗我部军在内陆却是顺风顺水。长宗我部军不仅收复了西土佐,还先后攻取了阿波国西部的三好郡、美马郡以及重镇白地城;赞岐国西南部的三野郡、丰田郡;以及伊予国东部的周布郡、新居郡、宇摩郡等大片大片的土地。这些土地,本来都是要划给织田家和三好家的,如今却落在了长宗我部元亲的手上。
雨秋平在织田信长应允三好家投降的当天就给长宗我部元亲派出了使者,要求他停止进一步的军事行动。然而,长宗我部元亲却阳奉阴违,找着各种借口推辞拖延,让长宗我部军进一步加快攻略速度。2天之内,趁着雨秋平还在处理受降事宜的时候,竟然还在继续推进,并迫使被他占领地区的豪族献上人质臣服。
长宗我部家的所作所为让织田家的武士们感到非常恼怒,于是他们向织田信长请示了这里的情况。织田信长的答复也比较随意:之前赋予了雨秋平在四国岛自由取缔的权力,所以雨秋平自己看着办。这也是为什么,池田恒兴会十分露骨地表示想和长宗我部家打一仗。
“名义上还是友军,最好不要动手。当然,动手也不失为最后的选择。”雨秋平给出了池田恒兴意料之中的答案,于是他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长宗我部家哪怕砸锅卖铁也就拉出20000人吧。伊予国、阿波国、赞岐国的兵基本都在三好家这里,他就算在当地豪族征召也召不来多少人。”佐胁良之倒是对长宗我部元亲的动向毫不担心,“我们这里快60000大军,再加上已经降服的三好家,打他不是砍瓜切菜一般。”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啊,只要我们把大军往白地城那边一开,长宗我部就要乖乖就范了。”池田恒兴同样满不在乎地补充道,“如果他们不想打一仗的话。”
“长宗我部元亲不会傻到那个地步,不过也绝不会乖乖听话,他可是个有野心的人。”雨秋平依稀记得,前世历史上的长宗我部元亲,就曾以四国岛对抗已然有了次代天下人之势的羽柴秀吉,不过在压倒性的四国攻略军面前败北。因此,雨秋平觉得长宗我部元亲绝对不只因为雨秋平的兵力威胁就束手听命。
“造成对他压倒性不利的既成事实,然后再和他谈判吧。一切外交,都是在既成事实的前提下开展的。维持现状总是容易,而改变现状却要在外交上面临成倍的阻力。所以我们要先形成对我们有利的现状。”雨秋平微微颔首,斟酌着低声道,“如果直接和他谈判的话,长宗我部元亲说不定会狮子大开口,要求我们把他现在占有的领地都封给他呢。”
“他在做梦。”佐胁良之冷哼了一声,“想都别想。”
“那殿下打算怎么对他造成压倒性不利的既成事实呢?”森可隆有些为难地问道,“殿下刚才也说,我们和长宗我部毕竟还是友军,不方便动手。不动手的话,如何阻止长宗我部家继续侵略三好家无主的领地?又如何把他侵吞的领地夺回来?”
“我们不方便动手,三好家可以动手啊。”雨秋平笑着对几个人解释道,“我待会去见三好家的人,就是要和他们说这个的。”
“可是…”森可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又觉得自己一直给雨秋平提意见有些不好,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雨秋平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想到什么就尽管说。”
“多谢殿下。”森可隆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在下觉得,这样做也存在问题。不管怎么说,三好家都是织田家的宿敌。万一长宗我部家真的对三好家开战了,我们该帮谁呢?立刻就帮三好家的话,还是要和长宗我部家开战,道义上说不过去…但是如果不帮忙,三好家未必是长宗我部家的对手。”
“这个你放心,开战的借口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我不打算用罢了。”雨秋平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交给了森可隆。森可隆看了一眼信上的标识,就认出了这是鸦的文件。
“鸦?”森可隆有些不解地拆开了信封,发现里面是一封没有明确落款的信。但是信里的大致意思,却让他有些诧异:“长宗我部元亲邀请毛利家、大友家和岛津家登陆四国?”
“是。”雨秋平笑着点了点头道,“这是鸦截获的密信,长宗我部家似乎已经做好了脱离织田家而加入西国联合的打算。”
“可是这不可能啊。”森可隆恭敬地把信还给了雨秋平,摇了摇头道,“有红叶舰队在,九州和中国的大名哪敢登上四国岛,不怕成为瓮中之鳖吗?”
“没错,的确是不可能,长宗我部元亲自己估计也知道不可能,所以这封信甚至连落款和印章都没有,只是随便的尝试罢了,根本不可能落实。”雨秋平颇为赞许地看了眼森可隆,“但是长宗我部家是否是认真的并不重要,鸦潜伏在长宗我部家里的内线能够拿到印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可以把这封信坐实,当成长宗我部家背叛织田家的罪状,以此为由开战。”
雨秋平把信封揣进了怀里,指尖触碰到了另一枚信封——那是天野景德给他的密信,信上写着他暗中的计划。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五十一章 抢占
天正八年(1580)5月27日中午,伊予国新居大岛水域,骏河丸上。
红叶舰队在下午载着三好家的大军从阿波国出发,一路绕着四国岛西进,向着伊予国挺近。甲板上,雨秋平正站在船舷边看着濑户内海的风景。而在他身边不仅仅有自己的侍卫,还有四个陌生的身影。
“你们恨我吗?”雨秋平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那四人。虽然他们的年纪其实没比雨秋平小多少,三好义兴甚至和雨秋平同岁。但可能因为三好四兄弟的缘故,雨秋平心里一直把他们四个当做晚一辈的人。
“恨。”其他三人没有出声,十河存保却是毫不犹豫地高声道。安宅信康见状匆忙扯了扯他的衣服,可是十河存保却是毫不顾忌地一挥手道,“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恨就是恨。”
“你们恨我也是理所应当,因为我可以说是和你们四个都有杀父之仇。”雨秋平也是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可能激化矛盾的话,让森兰丸等人不由得提防起来——害怕眼前这四人突然暴起发难袭击雨秋平。
“知道吗,你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令尊几日前阵亡的地方。”雨秋平用手指了指十河存保脚下的甲板。十河存保闻言色变,死死地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雨秋平,低声吐出了几个字:“你是什么意思?”
“令尊赌上性命,在上万大军里杀出血路,冲上悬崖跳下骏河丸,在这我以为绝对安全的地方,以同归于尽的打法险些给了我致命一击。”雨秋平摸了摸自己脑后的伤口,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太可怕了…这样的对手。当年在土佐,我也被他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样的对手,我再也不想遇到了。”
见雨秋平说出了自己意料中完全相反的话,十河存保一时间愣住了,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还有你们三位的父亲。”雨秋平错开视线,依次看向了安宅信康、三好长治、三好义兴,“我不止一次两次被他们送到地狱边。我这条命能挺过他们,真的不容易。”
“大家都说红叶军天下无敌,世间也传言我的武略已经无人能及。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这只军队和这身本事是怎么打磨而出的,是怎么样在三好四兄弟压倒性的威压下挣扎前行的。”
“我非常敬重你们的父辈,非常非常敬重。他们都是乱世的强者,只可惜我们阵营不同,所以不得不兵戎相见。我觉得,若是我们生在同一家,估计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吧。”雨秋平转回身去走向船舷边,用手指向了南边的伊予国海岸线。
“看到了吗,那里是鹭森城。”雨秋平缓缓地把手臂的方向逆时针旋转着,又指向了鹭森城东边不远处的山路上,那里正飘扬着长宗我部家的七片酢浆草旗帜,“长宗我部的人已经逼近到那里了。如果你们不快点的话,鹭森城也好,汤筑城也好,整个伊予
国都会丢给长宗我部家。”
“我们是长宗我部家的盟友,不方便动手,只能靠谈判来解决问题。在谈判之前,伊予国的防卫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伊予国是三好修理耗尽性命的豪赌才为三好家争取来的安身立命之地,现在也只有靠你们自己了。最后能争取到什么样的谈判条件,又能让三好家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同样还是靠你们自己。”雨秋平顿了顿,没有回头,而是久久地注视着四国岛的轮廓,随后沉声道:
“你们四个好好干,可不要辱没三好四兄弟的名号啊。”
天正八年(1580)5月27日,红叶舰队将搭载的三好家大军于伊予国东部重镇鹭森城放下,三好军立刻展开行动。留下十河存保和安宅信康的淡路水军驻守鹭森城后,三好义兴和三好长治迅速西进,回到了汤筑城,压制了西伊予蠢蠢欲动的诸多小豪族。再在留下三好长治坐镇汤筑城后,三好义兴亲自率领主力南下,经伊予国黑濑城、大森城一线进攻西土佐。留守的吉良亲贞不久前才刚刚回到中村御所,立足未稳之下不得不向长宗我部元亲求援,三好家的围魏救赵大获成功,长宗我部元亲不得不暂缓了对鹭森城的进攻。
而此时,雨秋平带着红叶舰队也没有闲着,而是直奔毛利家三岛水军的本据地——来岛、能岛、因岛而去。他在向织田信长请示后得到了许可,以毛利家试图寝反长宗我部家为由,终止了和毛利家的停战协议,向三岛水军发起了进攻。与此同时,羽柴秀吉的山阳道军团和明智光秀的山**军团也在各自的战线上再次开始对毛利家进攻。
虽然福泽谕楠等参谋部成员对雨秋平此举表示了担忧——一旦终止与西国联合的停战协议,九州岛上的局面也可能会发生剧变,岛津家和大友家说不定会有异动。但是雨秋平却一口咬定,在红叶舰队展现了自己对九州岛的压倒性支配能力后,现阶段岛津家和大友家不具备开战的实力和决心。福泽谕楠觉得雨秋平这次的笃定有些反常,但事后证明雨秋平想的不错,岛津家做的仅仅是禁止雨秋家的商人入境,而大友家甚至连禁运都没做。
面对来势汹汹的红叶舰队,三岛水军此刻已经是走投无路。天正八年(1580)5月28日,村上武吉刚刚清点完所有剩下的船只返回能岛城天守阁,就听到了评定室里那仿佛从来没有停止过的争吵声。各家的领袖意见不一,小豪族们也心不齐。
有的人主张拼死一战——村上武吉觉得那最多就是“拼死”,根本谈不上“一战”。在红叶舰队的坚船利炮面前,三岛水军根本没有抵抗的机会。去年的下关海战,西国水军大联合挑战红叶舰队,依然输的干脆。现如今已经元气大伤的三岛水军,怎么可能是红叶舰队的一合之敌呢?
有的人主张抛弃三岛,带着船只部署逃亡。先不说逃不逃得掉——红
叶舰队的驱逐舰的航速快得惊人,别说是外海上那天差地别的速度了,就算在濑户内海,三岛水军的船也跑不过他们——除非是在遍布礁石的狭小水域。就算三岛水军能靠着复杂的水文侥幸逃脱,又该往哪里逃呢?整个濑户内海,哪里还有三岛水军的容身之处?红叶舰队兵锋所到之处,没有任何水军有能力存活。恐怕只有逃到岸上去,才能躲过一劫吧。
想逃到岸上去的话,就只有去毛利家了。念在这么多年进行侍奉的份上,毛利家应该会收留三岛水军吧?问题是,三岛水军这些水贼全靠讨海吃饭。往岸上逃,船肯定是保不住了。没了船,三岛水军拖家带口这么多人以后该怎么活下去?种田吗?毛利家近况也不好,能分出多少地给我们?
越想越是悲观,越想越是绝望,村上武吉愣愣地伫立在评定室门口良久,却迟迟没有开门进去,不想面对里面的争吵和意见。因为他知道,现在在评定室里占到上风的观点,也是三岛水军内部最主流的观点,恰恰是村上武吉最不愿意听到的——降服于雨秋平。
村上武吉明白,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可是他深受小早川隆景大恩,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第二次背叛毛利家。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村上武吉回过头来,发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底挂念的小早川隆景。
“殿下。”村上武吉看了一眼小早川隆景意味深长的双眼,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心绪不宁已经被那温和而透彻的目光看破了,有些慌乱地道,“您怎么来了?都没接到通报。”
“我来还需要通报吗?”小早川隆景露出了恬淡的微笑,“第三次来了,不会像第一次那样迷路了。卫兵都认识我,直接带我进来了。”
“那也不能怠慢了招待。”村上武吉边说边想喊人给小早川隆景沏茶,可是手都扬起来了,他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缓缓地把手放了下来。
“殿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村上武吉在小早川隆景耳畔轻声道,同时推着小早川隆景就往天守阁外面走。
“有人想抓我向雨秋红叶请降吗?”小早川隆景似乎对村上武吉心里的担忧了然于心,一语道破。
“殿下。”村上武吉闻言咽了口唾沫,没有回答,却只是加快了脚步,“无论如何,小心为上,我现在也办不到说话算话,要是管不住属下,怕是有意外发生。”然而,小早川隆景却没有任着村上武吉推着前行,那有些文弱的身子缓缓地站定了,愣是让村上武吉这个壮汉没能推动。
“没事,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向雨秋红叶请降,毛利家不会怪罪的。”小早川隆景再次向村上武吉露出了微笑,那微笑村上武吉熟悉——虽然岁月给小早川隆景的面容带来了沧桑,可是那和煦的笑容却从未变过。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五十二章 新闻
“眼下织田家势大,红叶舰队无人能及。为了家族的存续,你们就降服吧。”小早川隆景举起双手,朝着村上武吉简单地行了一礼,“毛利家感谢三岛水军多年来奉献的忠诚,但我们也不想把你们往死路上推。”
“殿下,我们…我们…”村上武吉闻言百感交集,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若是让你们舍弃三岛和船只,来路上生活,恐怕也只能晚景潦倒吧。而且你们这些讨海人,也不愿意离开这片海的吧。”小早川隆景放下双手,望向辽阔的濑户内海,“把家族和血脉传承下去就好,不必以毛利家为念。”
“只是雨秋家和毛利家敌对,若是在下降了雨秋红叶,来日恐怕就要与殿下您兵戎相见了啊。”村上武吉的喉结剧烈蠕动了一下,眼眶微红地低声道,“殿下带我厚恩,武吉怎能恩将仇报?”
“这是乱世,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若是我在你的位置,也要面临这样无奈的选择啊。”小早川隆景语重心长地转身到村上武吉身前,“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三岛水军这么多人想想未来。他们相信你,你就不能负了他们。投降吧,就当是我给三岛水军最后的命令了。”
“可我也不能负了殿下您啊!”村上武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小早川隆景面前,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您如此宽厚…这份恩情…武吉唯有一死,方能回报。”
“我给你的恩情是什么?”小早川隆景忽然问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不过村上武吉心中却早就有了答案。
“人生。”村上武吉重重地叩首,泪水也溅在了地板上,“您的两次造访,给了在下这混蛋的人生两次再活一次的机会。”
“既然这人生是我给你的恩情,就好好地把它保守下去吧。”小早川隆景那温和的语调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准切腹殉死,好好地活下去吧。”
天正八年(1580)5月28日,三岛水军献上人质向雨秋平投降。至此,濑户内海上再也没有除了红叶军在之外的水军势力了。
远在堺町的雨秋光是在报纸上看到这则好消息的。
说到报纸,那可是个新事物,几个月前才刚在堺町出现。几张纸用巧妙的方式折叠起来,上面是用活字印刷印下的工整字体。这张新印的报纸,还能闻到上面淡淡的味道。
堺町,也可以说是雨秋家,甚至是全日本最早的报纸,是在今年年初由雨秋家官方发行的,名字叫做“朝日新闻”。报纸分为三大板块,一块是国内新闻,一块是国外新闻,还有另一块是其他内容。报纸各个板块的撰稿人都是雨秋家的官僚,其中有直江忠平和濑名氏义手下的诸多负责内政的官员,也有军情司那些负责情报收集的忍者——当然不会有鸦的人。
报纸每10天发行一版,根据雨秋平的指示,载有可以
公开的国内外新闻。报纸刚一出版,立刻就大受好评。识字的商人基本人手一份,了解国内外发生的大事。原本那些对他们而言很遥远的人物,现在也仿佛近在眼前,这样的新鲜感让大家兴奋不已。商人们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报纸,时政开始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热点,也有一些人会争论着雨秋家在内政外交上是否存在纰漏。不久后,这份报纸热潮就蔓延到了堺町、枫叶山城的平民和工人间。到了工厂午休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听一个识字的人给大家读报。而雨秋平设立的诸多学堂里培养出来的学生也成了抢手货,小孩子们下学的路上就经常会被工人和农民堵住,求他们给自己念一段报纸再走。
人类的求知欲是无穷无尽的,一旦被打开就难以遏制。这些天天起早贪黑干活的农民工人们很快就发觉,10天一期的朝日新闻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最新一期的朝日新闻一经发布就会被抢购一空,然后在2-3天内,大多数人都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读完、听完整个报纸——然后就陷入了漫长而煎熬的等更新期。
察觉到了商机后,今井宗久、津田宗及、末吉孙四郎等商人就着手开始创办私人报纸。在他们的引领下,堺町诸多商会都兴起了创办报纸的风潮,甚至有人推出了每日更新的“堺町日报”。很快,公办的朝日新闻的风头就被这些私人报纸夺取了。因为朝日新闻里会有大量的版面在报道枯燥的内政新闻——以前大家没得选,现在普罗大众们肯定更喜欢有趣的私人报纸——那里面有很多有趣的栏目,比如话本小说连载、各地风土人情介绍、还有一些荤段子。
雨秋光手上现在拿着的这份朝日新闻报纸的国内新闻板块首页,就花大量篇幅报道了直江忠平最近正在进行的检地。
“除了成元丸哥哥估计没人会看直江叔叔的这篇报道吧。”雨秋光心里暗自抱怨了一声,直江忠平手下的代官文笔一如既往地枯燥无聊,“太长了…”
雨秋光把报纸合上翻倒了底,看了一眼最后一页的内容——各大工厂的招工广告和借贷农具的公告——朝日新闻一如既往地无聊。
于是雨秋光把朝日新闻随手放到了一边,继续去报纸箱里翻找起来。现在每一天,软禁他们的堺町守卫都会给雨秋光和长宗我部信亲找来当天的报纸看。雨秋光和长宗我部信亲每天读书的时间逐渐被有趣的报纸压缩——现在雨秋光发现自己已经整整3天没去读那本史书了。不过,一想到那篇连载的颇有意思的穷武士和富豪商之女的小说,雨秋光就把继续读史书的心思扔到了九霄云外,在报纸箱里找着那份报纸。
然而他找了半天,却迟迟没有找到。
“奇怪了,算着日子,应该是今天发行才对啊。”雨秋光挠着头发想了想,不解地又翻了几下,还是一无所获,“难道是守卫们漏买了一份?”
在这时,刚才被他随手放在一边的朝日新闻报纸忽然被窗外吹来的一阵风给翻得沙沙作响。报纸停在了国外新闻的那一页,雨秋光斜眼一瞄,刚好看到了“长宗我部”几个字。
“咦,怎么忘了这事。”雨秋光一拍脑袋,“爹爹之前不是出征四国了吗!”
他于是捡起朝日新闻,翻倒了国外新闻的版面,打算好好看看红叶军的进展。一般而言,报纸上刊登的军事新闻都不是很清晰准确,也会有几天的甚至十几天的延时——雨秋平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军事机密就这样刊登在报纸上。不过不管如何,朝日新闻也是各类报刊里唯一一个可以刊登军事新闻的,它现在的购买量就是靠着一些“军迷”和“军学家”支撑着。那些军迷和军学家会靠着这些报纸和粗制滥造的简易沙盘指点江山,讲得头头是道,让那些不明所以的群众们感觉颇有道理。
然而这一次,军事新闻栏目的信息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延迟,记载着四国战况的最新进展:十河一存袭击雨秋平未果而阵亡——看到这里雨秋光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担心起了父亲的安危;三好长庆切腹,三好家向雨秋家请降——看来已经搞定了;织田信长允诺了三好家的从属请求,并留下了伊予一国的封地——大功告成,父亲应该要回来了吧。
然而雨秋光看到下一行时,却一下子怔住了。
——长宗我部元亲不服从红叶军参谋部的指示,大肆抢占领土,不排除爆发军事冲突的可能性。
“这…”
就在雨秋光愣着的时候,脚步声也从屋外传来。长宗我部信亲脖子上搭着湿漉漉的毛巾,右手倒提着竹刀,从庭院里走了回来——他每天都会坚持练武。
“阿光,还在看那小说呢?”长宗我部信亲看到雨秋光举着报纸愣在了那里,忍不住笑道,“书读了没?”
“啊…啊…这个。”雨秋光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长宗我部信亲便好奇地凑过头来——也看到了那则新闻。长宗我部信亲瞬间变了脸色,把那张报纸从雨秋光手里拿了过来摁在桌子上,人也俯身下去一字一字地认真看着。
“西土佐,阿波国三好郡、美马郡、白地城;赞岐国三野郡、丰田郡;伊予国周布郡、新居郡、宇摩郡…”长宗我部信亲逐一读着自己父亲已经打下的领土,随后又翻回去把整个四国征伐的过程都看了一遍,逐渐意识到现在四国正在发生些什么。
作为织田家半从属地位的盟友,长宗我部家趁着三好长庆聚集兵力豪赌的机会,大肆攻略无主的领地,已经快把半个四国给打下来了。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是长宗我部信亲怎会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怎会不了解父亲的野心——那野心绝不仅限于土佐,而是整个四国。也难怪长宗我部元亲不服从雨秋平的知识,拒绝停止脚步,也没有把已经夺下的领土返回的意思。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五十三章 朋友
长宗我部信亲忽然觉得,房间变得有些小了。
雨秋家和长宗我部家并不是第一次走向敌对——数年前雨秋平支援土佐时,两家就几乎兵戎相见。那时尚小的长宗我部信亲还不是很懂这方面的事情,而且消息闭塞的他对此也毫不知情,事后才意识到自己当时已经是命悬一线。
也就是那一次突发事件后,让他凡事都多了些心眼。他的父亲显然有着为了长宗我部家而舍弃他的觉悟,那他自己也要做好打算了——如果雨秋家和长宗我部家真的走到了对立的那一天,他该何去何从。
长宗我部信亲见过雨秋平很多次,也知道他确实名实相副——是一个好人。如果是他的话,哪怕长宗我部家背叛了雨秋家,应该也不会要自己的命的。
可是做到这种程度就够了吗?
我毕竟是长宗我部家的一员,是长宗我部家的少主。父亲也好,家老们也好,无数土佐武士也好,大家都为了长宗我部家的崛起而殚精竭虑、殊死奋战,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人质的身份就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呢?
我能做些什么,以我一个人质的身份,又能做到什么?
长宗我部信亲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可总是在即将抵达问题的答案前停下来。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了。
目光逐渐落在雨秋光的身上——后者正用泛着怜悯和同情的目光望着自己。
就是那股善意,那发自内心散发而出的善意,让长宗我部信亲永远都想不下去。
雨秋平有三子。如果说,雨秋殇继承了他的刚毅,雨秋佑继承了他的机敏。那雨秋光继承的,毫无疑问,就是雨秋平那无与伦比的善良。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就好似明媚的阳光一样不带杂念,心中饱含的永远都是善意。
“信亲哥。”雨秋光走到了长宗我部信亲身边,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摆,“你还好吗?”
“我没事。”长宗我部信亲咽了口唾沫,把报纸反过来扣在了桌面上,“这是身为武家之子早该有的觉悟。”
“你放心,肯定不会有事的。以我爹爹的性子,肯定不会对盟友出手的。”雨秋光在长宗我部信亲身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出言宽慰道,“就算两边真的有什么误会,我爹爹肯定也不会为难信亲哥的!我爹爹常说,人质和女子都是武家的牺牲品,无辜的他们什么都没做,有时候却要面临悲剧。所以我爹爹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长宗我部信亲无言地点了点头,侧身看了眼雨秋光——他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坐在自己身边。如果长宗我部信亲愿意的话,立刻就可以挟持他做人质,随后要挟雨秋平在和长宗我部家的谈判里做出让步——这就是长宗我部信亲能做的事情。
但是雨秋光眼里的关切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这种事,根本办不到啊。雨秋光的单纯,让长宗我部信亲觉得
自己心里那些小九九实在是太过罪孽和羞耻。
“喂,阿光。”长宗我部信亲有些别扭地开口,不知出于什么样古怪的心态提醒道,“这段时间…你要注意一点。”
“注意什么?”雨秋光不解地用大眼睛望着长宗我部信亲。
“唉,长宗我部家毕竟有可能和雨秋家敌对啊,到时候我和你也就在不同的立场上了,你也要稍微有点分寸呀!”长宗我部信亲用恨铁不成钢地口吻低声道,“万一我挟持了你,你可怎么办?”
“咦?信亲哥怎么会挟持我呢?”雨秋光吃惊地挑了挑眉毛,随后笑了起来,“说什么呢。”
“真到了那种时候,武士没有什么是干不出来的,我已经有觉悟了。”长宗我部信亲狠下心来说了重话,随后用复杂的眼神凝视着雨秋光。他一方面生怕自己的这份恶意会破坏他和雨秋光的情谊,但另一方面又为自己单方面暗中算计单纯地朋友而感到羞耻,仿佛把这些话说出来就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一样。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的雨秋光愣住了。
长宗我部信亲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雨秋光可以安然地从自己身边离开,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忽然有些担心,要是雨秋光向守卫申请把自己和他分开软禁,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这好朋友了。
然而雨秋光并没有动。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兴奋而安心的笑容,举起了自己的手笑着道,“还是信亲哥聪明,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这次轮到长宗我部信亲不解了,不过雨秋光立刻就给了他解释。
“要是我爹爹真的要对信亲哥动手,信亲哥你就劫持我!我爹担心我,肯定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了!”雨秋光扭动着身子,手舞足蹈地策划着兴奋的计划,“你就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一路逼着大家给你让开路!然后你就要求他们给你安排一辆马车一艘船,把你送到港口去,然后你再乘船回土佐!到了外海,你再把我放回来!”
“喂,我说你啊,幼稚也要有个限度啊!”长宗我部信亲哭笑不得地用手在雨秋光的脑袋上敲了敲,“真到了那时候,我们就是敌人了啊!哪有胳膊肘向外拐,帮着敌人的道理啊?你可是雨秋家的公子啊!”
“怎么会是敌人呢?信亲哥是我的好朋友啊。”雨秋光的心智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上不少——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现在是乱世,我们的情谊只是私人的。可如果长宗我部家和雨秋家真的敌对了,我们就是敌人了。”长宗我部信亲不厌其烦地再次给雨秋光解释了一遍,“是敌人的话,你就不能再帮我了。”
“那也不应该这样啊,就算真的要成敌人,也应该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我可不会为难当人质的信亲哥。”雨秋光理所当然地反驳道,“真到了战场上,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信亲哥哦!”
“嘛,真拿你
没办法。”长宗我部信亲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心里的不安却莫名地被驱散了。
天正八年(1580)6月1日,伊予国汤筑城。
雨秋平处理完了三岛水军的受降事宜——要求所有豪族签订租借协议交出领土,给予了他们所领安堵,安排代官和法官来他们的领地上建立行政和司法机构。随便,便要求三岛水军去壬生川冲和安宅信康的淡路水军会和,一同抵御长宗我部家的攻击。
雨秋平自己则带着红叶舰队停泊到了汤筑城外的军港,带着劲草备和天河备进驻了三好长治把手的汤筑城,让三好长治得以腾出手来去鹭森城支援十河存保。
“现在局面怎么样了?”雨秋平安顿好了部队,就来到参谋部大帐找到了事先去了解战况的福泽谕楠。
“基本都稳定下来了。”福泽谕楠看到雨秋平来了,就把他引到了军情司和参谋部赶制的沙盘边。这沙盘直观地反应了贫瘠的四国岛那糟糕的地形——几乎全是山地,平原一共就只有五小块:赞岐国北部、阿波国胜瑞城周围、伊予国汤筑城周围、土佐的冈丰城周围和中村御所周围。其他地方,无一例外几乎全是山地,只有那窄得可怜的几条山路。也难怪四国岛面积不小,石高和人口却少得可怜。
“十河大人坚守鹭森城,还有安宅大人的水军相助。想要进攻鹭森城,必须要经过一段沿海的滩涂地,有淡路水军在,长宗我部元亲没办法舒服地攻城,拿鹭森城没有办法。等到三好大人的援兵到了后,鹭森城就万无一失了。”福泽谕楠指了指一堆长宗我部家的旗子聚集的地方——那里是连接中伊予和西伊予的山路交汇处,“全都堵在鹭森城外了。打不下鹭森城,就够不到中伊予。”
“南边三好殿下的进展也不错,已经杀入了西土佐的平原,留守的吉良亲贞独自没办法应付,已经求援了。原本长宗我部元亲调过去支援鹭森城攻略的兵现在都返回西土佐了,不过本来就算那些兵去了也没用,还是要堵在鹭森城外的。”福泽谕楠摊开手笑了笑,“基本上就这样僵住了,长宗我部元亲也难以再进一步了。”
福泽谕楠说着说着,却发现雨秋平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殿下,您有没有在听啊?”福泽谕楠用手里的推杆敲了敲沙盘的边沿,雨秋平这才如梦初醒地道了声“抱歉”。
“忽然听到‘大人’、‘殿下’这些敬称和三好、安宅、十河连在一起出现在军情汇报里,有些不习惯。”雨秋平使劲眨了眨眼睛,自己也是笑了起来,“不过我刚才确实有在听。”
“那殿下,之后的打算怎么说?”
“既然战场上已经陷入僵局了,接下来就是谈判桌上的事情了。”雨秋平在沙盘边的马扎上坐了下来,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向长宗我部家派使者去吧,就说我们要和他们谈谈。”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五十四章 欢迎
天正八年(1580)6月2日,雨秋平以织田家的名义下令,要求作为其半从属地位的三好家和长宗我部家立刻停止战斗,否则雨秋家将介入干预争端。三好家立刻作出相应,停止了对中村御所的进攻,在各处前线脱离了战斗。长宗我部元亲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推进战线了,迫于形势压力,也只得停止了战斗。
战端一停,剩下的就是谈判的事情了。雨秋平本想邀请长宗我部家和三好家的代表来骏河丸上谈判,可是长宗我部元亲却始终以军务繁忙而推脱。雨秋平知道这是长宗我部元亲想要把面子讨回来,便也不再强求,将谈判地点改在了长宗我部家的军营里——雨秋平料长宗我部元亲也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对三好家的人怎么样。
天正八年(1580)6月5日,雨秋平带着三好义兴和十河存保等人,在侍卫的护卫下来到了鹭森城东的长宗我部家大营外。三好家的人上前叫门,却被长宗我部家的卫兵粗鲁地给赶了回来。
“娘的,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十河存保见状就大怒地跃马扬鞭,想要冲到营门口,却被三好义兴给拉住了。
“四弟,长宗我部家无礼在先,我们又岂可效仿?”三好义兴皱着眉头,对十河存保训诫道,“稍安勿躁,一切听红叶殿下吩咐。”
“哈哈,我能吩咐什么,他们要是不开门我也没办法。”雨秋平笑着朝着三好义兴和十河存保摊了摊手,“我自己去叫门吧,看看他们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于是,雨秋平带着几个侍卫策马来到长宗我部家的营寨前,让身后的朝比奈泰平喊道:“我们是和长宗我部殿下约好来谈判的,劳烦诸位开一下门。”
“我家主公正在处理军务,已经派人去通报了,但是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回复。在那之前,在下也不敢擅自开门,只好请诸位先等等…”门口的长宗我部家卫兵用洪亮的声音,熟练地复述着长宗我部元亲交待给他们的话。然而他说到一半,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半句几乎都听不清了。
“大人,怎么了?”他身旁的卫兵诧异地问道,“呛着了?”
“不,不是…”带头的卫兵支吾了一下,随后抬手想去指,却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很不礼貌,于是不伦不类地变成了用手肘点了点远处,“那个带红叶披肩的…好像是红叶殿下啊?”
“红叶殿下?”身旁的卫兵顺着看了过去,发现确实是雨秋平,“可是主公交代了,哪怕是红叶殿下到了,也要在门口晾上他们一会儿啊。”
“这…这叫我如何…”带头的卫兵咽了口唾沫,十分为难地道,“你是新人…你不知道。当年要不是红叶殿下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地回来支援我们,我估计就交代在冈丰城外了…红叶殿下算是我救命恩人呐,让我把他晾在门外…这…”
那个新人卫兵闻言一愣,扭头看了看左右,发现诸多门口的卫兵都是面露难色,有一些动摇。
“要不开
门吧?”
“咱们也算是让他们等了一会儿了吧,不算是违抗主公的命令。”
“怎好让红叶殿下等在外面…”
议论声开始在人群里响起,声音也越来越大。带头的卫兵终于下定了决心,装作回头朝营内喊了几句,随后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红叶殿下,主公的命令到了,请进吧。”说罢,他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的两个卫兵,那两人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一起把门给推开了。
“多谢。”雨秋平朝着营门边的卫兵们拱了拱手,立刻吓得众人连连“不敢”。
雨秋平策马来到营门口,非常礼貌地翻身下马,牵着马匹往营内走去。雨秋家的侍卫们见状,也纷纷翻身下马。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十河存保见状撇了撇嘴,也只好和大家一起下马步行,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低声对三好义兴道,“这哪有织田家方面重镇的派头?进附庸的营还要下马,岂不是杀了自己威风,让长宗我部的人看笑话?气势上输了,待会还怎么谈判?”
“四弟,不要小看红叶殿下。”三好义兴非常不满地低声呵斥道,“连父亲和叔父都对他那么看重,这样的人,又岂是我们能揣测的?”
“要不是看在我父亲敬重他,而且那家伙似乎也挺佩服我父亲和伯父们的面子上,我早跟他不对付了。”十河存保别扭地嘟囔道,一想到进门后长宗我部家的人会用奚落的眼光看着步行的自己,就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进了营门口,十河存保却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营内的长宗我部士兵哪有一个人在奚落雨秋平?分明都是在欢呼。
“红叶殿下来了!”
“是红叶殿下!”
“红叶殿下万岁!”
原本在各处帐篷内用午膳的长宗我部军,在听到雨秋平来了后,纷纷跑出帐篷围在四周向雨秋平问好。下到普通的足轻和民夫,上到武士乃至家老一级的土佐武士,甚至包括福留亲政这样数一数二的重臣在内,都在热烈地欢迎雨秋平。雨秋平则一一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一点架子都没有。
“这…”十河存保有些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怎么比进了自家军营还热闹呢?”
“当年土佐一战,雨秋家和长宗我部家本来都闹僵了,长宗我部家甚至对红叶殿下动手,想把红叶殿下卖给我们三好家。”三好义兴闻言苦笑了一下,也想起了当年父亲和叔父们的讨论,“结果这雨秋红叶愣是不记仇,本来都可以从浦户城安全撤离了。结果他看到我们三好家大军压境,长宗我部家危如累卵,居然返身回来支援刚刚背叛过自己的长宗我部家,把他们从灭顶之灾里救了出来。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实在是…”三好义兴斟酌了好久,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好。
“实在是太‘烂好人’了。”不知什么从时候开始偷听两人对话的森长可忽然在一旁笑道,随后便快步走开了。
“啊,那位大人说得倒也不错。”三好义兴
百感交集地微微点了点头,“这样仁义无双的举动,立刻让他赢得了土佐的人心和民心。二叔父早就和我说过,红叶殿下在土佐的人望估计仅次于长宗我部殿下了。”
“嘛…奇怪的人。”十河存保不知该如何评价,随口敷衍了一句。
“父亲和叔父们和他做了十几年的生死之敌,两军对战无数次,数次让他陷入死地。这样的血海深仇,是人估计都不会忘记吧。”三好义兴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道,“可是自打我们降服以来,这段时间他一次找我们麻烦都没有,反倒真心相待。他的为人,无需多言了,难怪是父亲看重的人。”
等在主帐里的长宗我部元亲,默默地看着雨秋平穿越欢呼的人群,嘴角挂着若无其事的笑容,而一旁的香宗我部亲泰则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自己的兄长。
“长宗我部殿下。”走到营门口的雨秋平在卫兵通报后就走了进来,发现长宗我部元亲并没有起身来迎的意思,于是便笑道,“怎么,不欢迎我来吗?”
“哪有不欢迎,外面那么多人不都在欢迎治部殿下?”长宗我部元亲没好气地挖苦了一句,随后长身而起,把自己所坐的主位让给了雨秋平。
“我第一次来土佐时,可没有这样的好待遇。”雨秋平同样反唇相讥着挖苦道,也不客气,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如今织田家已经无人能及,而治部殿下又是拥有自由取缔权的方面重镇,该让的我是不会争的。”长宗我部元亲“砰”地一声在次席上坐了下来,不屑地瞟了一眼三好义兴和十河存保,沉声道,“但是。该争的,我也是一点都不会让的。”
“长宗我部殿下想争什么呢?”雨秋平也严肃起来,十分郑重地问道。
“四国的土地。”长宗我部元亲伸出手来,使劲点了点脚下,“长宗我部家拿到的土地,我一寸都不会让出去。”
“伊予国是治部殿下和织田右大将许给我们的!”十河存保闻言立刻高声道,“你凭什么占着我们的地方不还?”
“就凭那是长宗我部家的将士流血牺牲才打下来的,我怎么可能拱手让出去?”长宗我部元亲冷笑了一声,“三好家是织田家和长宗我部家多年的大敌,现在摇身一变可真快啊?居然还和我要起土地来了?之前你们抢了西土佐那么多年,怎么没想着还呢?”
“当时你我两家本是敌对,岂有归还之理。”三好义兴抬手止住又要发作的十河存保,不卑不亢地道。
“那现在你我两家也是敌对。”长宗我部元亲毫不留情地沉声道。
“你们都是织田家的盟友。”雨秋平站出来替三好义兴说话道。
“但长宗我部家和三好家不是盟友。”长宗我部元亲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我这次来,就是要让你们两家作盟友的。”雨秋平伸出双手,指向了长宗我部元亲和三好义兴。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八百五十五章 狩猎
“作盟友可以。”长宗我部元亲朝着雨秋平伸手的方向也伸出手去,摊开了手掌,做了一个讨要的姿势,“先把长宗我部家目前占领土地的所领安堵发下来。”
“长宗我部殿下,有话不能好好商量吗,何必如此坚决?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把戏,我可不想玩。”雨秋平颇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随后示意森兰丸把随身携带的四国岛郡分拿了过来,摊开在几人中央。
“事先声明,根据织田右大将的要求,阿波国和赞岐国都是留出来分封给织田家的武士。”雨秋平在这里稍微曲解了织田信长的意思,不过为了施压他觉得这样说也不要紧。他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长宗我部元亲,“我非常抱歉,这件事估计是没办法商量的。如果长宗我部家坚决不肯让出已经侵占的阿波国和赞岐国的领土的话,不排除织田右大将下令破弃同盟的可能性。”
“我也从未说过一定要那几郡。”长宗我部元亲不紧不慢地道,“阿波国三好郡、美马郡,赞岐国三野郡、丰田郡,我都可以让出来。”
还没等雨秋平舒一口气,长宗我部元亲便话锋一转,“不过到手的东西我自然是不会白白吐出来。这四郡加起来大概有6万石,拿伊予国的越智郡和野间郡补给我,不过分吧。”
“长宗我部殿下,你现在已经占着伊予国东部三郡7万石的领地了,还要再讨要两郡,太过分了吧。”三好义兴心里已经有了权衡,他的底线就是把现在长宗我部元亲占有的伊予国东部三郡割给他,由三好家来做出让步,这样也不会让长宗我部元亲和雨秋平为难。所以他特意暗示了东部三郡的石高与长宗我部元亲需要还给织田家的石高数量相当,可以作为交换。
长宗我部元亲听出了三好义兴的话外之音,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三好义兴身后的十河存保依旧怒目而视,不过三好义兴的态度倒是颇为缓和。
如果是这个结果的话…其实也可以接受。
就在长宗我部元亲准备开口接下三好义兴的领子时,雨秋平却是忽然插话道,“好叫长宗我部殿下知晓,伊予国也是织田右大将许给三好家的,我可没有权利把东部几郡割给你。”
“那治部殿下是什么意思?”长宗我部元亲闻言冷笑了两声,眯着眼睛看着雨秋平,“合着到最后,长宗我部家还是只有土佐,是吗?”
“本来长宗我部家就只有土佐,什么叫‘还是’?”十河存保立刻气得嚷嚷道,“土佐的乡巴佬,还得寸进尺了?”
“我占下来的地方,你以为我会随手就让出去?凭什么?这都是长宗我部家儿郎流血流汗打下来的。”长宗我部元亲也是愤怒地一拍桌子,指着十河存保的鼻子喊道,“自古以来,就没这规矩!”
“那我们现在也占着西土佐不少地,我们也不还你了!”十河存保挥着拳反唇相讥道,“那也是三好家儿郎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我们也不还给你!”
长宗我部元亲不屑地抬起手来指了指十河存保,随后转过头来瞪着雨秋平道,“治部殿下,这是你的授意吧?合着我辛苦一战打下里的土地,全都要还回去?你把长宗我部家当成什么了?”
“西土佐可以给你们。”雨秋平不咸不淡地答道。
“什么叫‘给’我们?西土佐本来就是我们的土地!”长宗我部元亲被惹恼了一般,拍着胸脯不顾礼节地高声喊道,“在和你们织田家结盟之前,土佐就是我长宗我部家的领地!长宗我部家为了织田家辛苦奋战这么
多年,到最后还是只有土佐?从三好家手里打下那么多土地,最后连一寸都没得到?你以为我们长宗我部家是凯子吗?”
“你以为长宗我部家是什么?”没等雨秋平说话,十河存保也扯着嗓子吼了起来,“没有织田家帮忙,你们已经被我们三好家灭掉了好吗?你还想多要土地?能把土佐要回来就不错了好吗?”
“你倒是立场变得挺快啊。”长宗我部元亲把刚刚放下的手再次抬了起来,指着十河存保骂道,“几天前还和雨秋家是不共戴天的死敌,现在居然就摇着尾巴跟着杀父仇人讨肉吃?真不知道鬼十河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个儿子该作何感想!”
“你!”十河存保闻言勃然大怒,掀翻了桌案就朝着长宗我部元亲冲过去,三好义兴好悬没拉住他。而香宗我部亲泰也赶忙走了过来,拉着长宗我部元亲劝他冷静。
“治部殿下,这也是你的意思吧?”长宗我部元亲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对着雨秋平重复道,“对长宗我部家如此苛刻,居然连一寸土地都不给我们,是你的意思吧?”
然而雨秋平并没有回答长宗我部元亲的问题,反倒是轻松地笑道,“长宗我部殿下,有没有兴趣一起到军营外打猎?”
“打猎?”长宗我部元亲简直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现在吗?”
“就现在。”
半个时辰后,雨秋平和长宗我部元亲就各自带着一小队侍卫,来到了长宗我部家军营外的一小片丘陵里。
“我不明白殿下打算干什么。”策马走在雨秋平身侧的长宗我部元亲虽然已经换上了打猎的行头,可是心思明显还在刚才的谈判里,“但是该要的领地,我一寸都不会让。否则哪怕要流血牺牲,我也会拼死一战,绝不会不战而降。”
“我相信你有这觉悟。”雨秋平微笑着回想起了前世历史上那用贫瘠的四国对抗羽柴秀吉庞大四国征伐军的长宗我部元亲,“但是啊,我劝你一句,眼界开阔点,不要一直把眼光盯着四国的土地。”
“说得轻巧。不是你自己的土地,你当然无所谓。”长宗我部元亲冷哼了一声,率先策马跑了起来。原来他发现了远处窜出的一只麋鹿,立刻弯弓搭箭射去。雨秋平看了一眼长宗我部元亲那弓马娴熟的身姿,心里不由得暗暗抱怨:要是查理在就好了。
约莫过了几刻钟的时间,长宗我部元亲的队伍再次和雨秋平遇上了。此时,长宗我部元亲身后的随从们已经拎着不少战利品,而雨秋平身后——只有森兰丸抱着一只可怜的小兔子。
“原来这就是治部殿下的狩猎啊,失敬失敬。”长宗我部元亲拱了拱手,颇为戏谑地挖苦道。不过雨秋平却是毫不在意,笑着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这片丘陵太小了,没什么大猎物,我都没兴趣射。”
“呵呵。”长宗我部元亲干笑了两声,讽刺之意溢于言表。雨秋平身后的森长可只觉得丢脸,无奈地深深扶额——雨秋平的箭术真的是夕阳红描边,什么都射不中。要是放开让森长可射,早就猎到十几只了,可是雨秋平硬是要自己来。
“想猎大家伙吗?”雨秋平朝着长宗我部元亲挑了挑眉毛,一带马缰转过身,便策马向着后山跑去,随后扭过头来向长宗我部元亲招了招手,高声喊道。
“想猎,就跟上来。”
长宗我部元亲犹豫了一下,也带着人策马追了上去。
进了山,两队人马再次分开打猎。又是几刻钟过去
了,长宗我部元亲的队伍再次大丰收,甚至还打到了一头棕熊。而雨秋平的队伍里,只有可怜兮兮地一只麋鹿和一只大雁。
“哈哈哈…这下治部殿下还作何解释?”长宗我部元亲指着雨秋平的猎物,放肆地嘲笑起来,雨秋平的侍卫们顿时觉得面上无光。然而,雨秋平的脸皮质量却非常靠谱,依旧没皮没脸地用同一个借口解释道:
“这山也太小了,没什么大猎物,我都没兴趣射。”
“这还不算大猎物?”长宗我部元亲用手里的弓点了点身后三个侍卫才能一起拖动的棕熊,没好气地挖苦道,“治部殿下莫不是想猎虎?”
“我要猎的是大家伙。”雨秋平得意地扬了扬自己手里的弓,拍了拍腰间的箭壶,随后便离开队伍,自己孤身一人策马向着山上跑去。
“山顶哪有大猎物,最多几只麻雀罢了。”长宗我部元亲见状哑然失笑,对着雨秋平喊道,“治部殿下怕不是没打过猎?”
然而,雨秋平却没有解释回应,只是转过头来大笑着道:“想猎大家伙吗?”
“想猎,就跟上来。”
长宗我部元亲若有所思地吸了口气,随后也抛开了部下,孤身一人追了上去。
雨秋平的骑术这么多年来也算是有所改善,再加上坐下马好,疾驰间长宗我部元亲竟一时追不上。感觉自己被比下去了一般,长宗我部元亲憋着一口气,咬着牙一路追了上去。等到他追上时,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到了山顶。雨秋平正立在山顶最高峰的一块土坡上,背对着长宗我部元亲,环顾着四方。
长宗我部元亲不明所以地放慢了马速,策马来到了雨秋平身后,眼前瞬间豁然开朗。站在这里,站在这高山之巅,可以俯视整个四国岛的疆界。向西到伊予,向东到阿波赞岐,向南到土佐,四国岛的一切尽收眼底。
平日里走在山路间,总觉得四国岛永远走不到边。斤斤计较着一城一郡之地,细数着今日又拿下了几百石的领地,开垦了多少亩的荒田。半辈子就这样过去,到最后也不过是拿下了四国岛的四分之一。总觉得四国岛大得夸张,穷一生也难以统一。可是今日登高一览,却发觉四国岛忽然变得很渺小。为什么在四国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在埋头于土地,却没有几次好好登高远眺呢?
再往远处看,是环绕着四国岛的濑户内海。而再往海的尽头看,是对岸的大陆。向西是九州,向东是近畿,向北是中国。海对岸大陆的轮廓在海雾里显得若隐若现看不清切,但他们真切的在那里——一眼望不到边。
那是天下,千百年来那里有无数豪杰留下无数的丰功伟绩。
长宗我部元亲忽然觉得,自己几十年的努力变得有些荒唐。辛苦了大半辈子,不过是打了些别人都没兴趣的小猎物。而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像自己这样,究其一生还不过是在天下一隅挣扎,甚至还不如自己。他们是否也曾这样眺望过不曾幻想过的天下,而像自己一样感慨万千呢。
就在这时,领先长宗我部元亲一个身位的雨秋平忽然回过头来,朝他道。
“四国太小,没什么大猎物。”
随后他的眼里闪烁着长宗我部元亲无论如何也难以形容的光彩,并向他伸出了手。
“想猎天下吗?”
身前那披着红叶披肩的武士一夹马腹,策马向着下山路的冲去。随风传来的,是他的呼喊声——
“想猎,就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