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六十六章 兄弟
然而,当小早川隆景再次抬起头来时,他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僵住了。
远处阻断官道的那个丘陵背后,已经腾起了烟尘。
“难道…”
回答小早川隆景的,就是下一刻在丘陵背后骤然出现的枫鸟马印,和那个披着红叶披肩、一马当先的渡来人。
“那是什么?”阵中的清水宗治本来正在大呼酣战,却突然被侍卫拉住,让他望东南看。清水宗治放眼望去,只见东南边的官道上,在那面马印的背后,大量没有披甲的红叶军正大股大股地涌现。
“怎么可能…”清水宗治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始定睛去数红叶军的旗帜。而这时,位于战场各处的探马和忍者也一个接一个地跑回来清水宗治的本阵,向他报告出现的红叶军的旗号!
“山枫旗——是常磐备!”
“箭矢旗——是鸣镝备!”
“柳条旗——是细柳备!”
“烈火旗——是燎原备!”
“酒杯旗——是酾酒备!”
“高墙旗——是铜墙备!”
“细电旗——是惊蛰备!”
清水宗治越看越是心惊,最后又看了眼已经在战场上奋战多时的打着闪电旗的万钧备和山凤旗的鸣镝备…
“名震天下的红叶军全师到齐了。”清水宗治地嘴角抽搐了一下,一边摇头一边干笑了两声,“不可能啊,不可能啊…红叶军昨晚才回明石城…明石城距离这里有140里呢…他们是飞过来的吗?怎么可能啊?不可能啊。”
“没有可能再打下去了,没有十万大军,谁都不可能在战场上对抗9个备队的红叶军,即使他们没披甲也一样。”本阵内的小早川隆景也是面如死灰,无力地垂下了手里的军配。“我不明白…140里的路,他们是怎么一天就过来的…”
随着漫山遍野的红叶晃动着先后列阵,神兵天降般地出现在上月城外,浦上宗景和宇喜多直家二话不说就丧失了战意,率领部队开始从战场上撤退了。小早川隆景的撤军命令也随后抵达,一贯刚猛的清水宗治却并没有任何抗议的意思,在红叶军压倒性的威慑面前选择了灰溜溜地离开。抵达丘陵上的惊蛰备开始向撤退中的毛利军开炮,仿佛是在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行一般。
索性,红叶军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在夺回了上月城并把联军赶入了备前后,就停下了脚步。毛利军不知道,红叶军在昨日午夜收到消息——羽柴秀吉已经和毛利家私下讲和、并且雨秋佑疑似跟着尼子家去了上月城后——就连休息都没有休息,连夜打着火把开始行军。所有战兵都抛下了辅兵,不披甲轻装行进。而笨重的六磅炮和九磅炮也被全部放弃,只让马匹拖着三磅炮一路狂奔。红叶军强行军了快一天一夜,终于在今天黄昏赶到了战场。在毛利军退去后,不少靠着意志力强顶着的红叶军士兵都出现了脱力的状态,已经无力追击了。随后赶到的羽柴秀吉倒是率军追了一阵,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的收获。还没等羽柴家安营扎寨,雨秋平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藤吉郎,你觉得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雨秋平见到羽柴秀吉后,二话不说就劈头盖脸地质问道。看到雨秋平如此暴怒,甚至直呼了在羽柴军里已经是禁忌的“藤吉
郎”这个名字,所有人都是面色一紧。
“要不是我拼了老命星夜赶回来,你就打算把我儿子全卖在城里是吧?”雨秋平对着羽柴秀吉干笑了两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半兵卫和权兵卫都猜得差不多了。你们打算把尼子家和上月城都害死,这样本来该给尼子家的10万石领地就是你的了吧。老实说,你这样做我到也可以接受,毕竟尼子家和咱们不过是互相利用。但是你明明知道佑儿陷在上月城里却不救,你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红叶息怒啊!”羽柴秀吉见状真是有苦说不出,陪着笑脸对雨秋平道,“我之前也不知道二公子会进城啊!不是红叶你和我说,二公子已经回来了吗?不然我哪里会和毛利家私下谈判出卖上月城?”
“那…”雨秋平还想继续质问今天清晨雨秋殇和黑田孝高的争吵,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也的确有不对的地方,是自己没能看好雨秋佑才导致了一系列的误会与矛盾。
“算了,这事我也有不对。”雨秋平摆了摆手,示意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管怎么说,看到殇儿抗命冲过去的时候,你还是帮了一把的。就从这个份上说,就是我欠你个人情。”
“害,什么人情不人情的,都是自家兄弟。”羽柴秀吉笑着伸出手,和雨秋平撞了下拳,“早上我们也是有些慌了,又不知道二公子的动向,再加上担心违约惹恼了毛利家,这才犯了糊涂,红叶勿怪。”
雨秋平从羽柴家的营地里离开后,立刻去涅槃备的营地里寻找自己的儿子,被毛利贵志告知雨秋殇和雨秋佑都已平安,现在两人不在营寨,而是去了上月城。
此时,上月城,雨秋佑正带着雨秋殇和诸多侍卫,在城头、街巷、屋敷里搜索,已经有很多红叶军的辅兵正在收敛尼子军的遗体,不过雨秋佑的目的却只有一个。
他要找到山中幸盛。
他心里已经对结果有了预感…像山中幸盛这样的武士,除非主公命令他投降,否则是不可能投降的。既然上月城已经城破,那他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可是雨秋佑不相信,他不愿意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一直在幻想,万一山中幸盛只是重伤、万一山中幸盛还留着一个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关注山中幸盛,他们从相识到现在也没到一个月,只是漫长人生里一个短暂的过客。可是他留给雨秋佑的影响,却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你在哪里。”雨秋佑在城头找了一遍,没有发现。
“你在哪里。”雨秋佑又在二之丸和本丸里搜索,依旧没有发现。他们询问红叶军搬运遗体的士兵,也都说没有看到一个带着三日月鹿角兜的男人。
“你到底在哪里。”雨秋佑最后带着人登上了天守阁,天守阁的战斗似乎最为惨烈。从一楼到二楼再到三楼,走廊和楼梯上都满是两军交错的尸体,血液顺着楼梯不断往下淌。
终于,在雨秋佑踏着尸体跑到天守阁的顶楼后,他看到了山中幸盛的遗体。
他背靠着一面被他刷成血色的墙,身上插着两把断刃和四把长枪,左手已经被砍断,一个整齐的切口已经流干了血。他身上布满了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那块三日月鹿角兜也
掉在了身边不远处。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依旧没有倒下,右手紧紧地握着那把武士刀。
双眼怒目圆瞪,死不瞑目。
雨秋佑掩着嘴靠近了山中幸盛,不敢去看他的双眸,而是用手轻轻帮他合上了双眼。这一下,山中幸盛的五官就显得柔和多了。雨秋佑看向他的脸,却发现他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带着一抹笑意。
就和中午他送别自己时的笑意一样,山中幸盛的话也仿佛回荡在耳边。
“如果人生的意义是由那些受制于命运、时势的最终结局所决定的,那不是太可怜了一点吗?”
“尽到了我自己的本分,我即无愧于祖宗。”
他在临死前…一定觉得问心无愧,所以才会露出笑容吧。
雨秋佑仿佛又看到山中幸盛朝着自己一挥手,随后转身大步离开。他对自己说的最后那句话,也一遍遍地响彻。
“去吧,你还没有尽到你的本分,不可以死在这里。”
“不是吗?雨秋二公子?”
原来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那你为什么又要如此信任我?又要如此厚待我?
愚不可及。
雨秋佑在嘴里自言自语地骂道。
但是我知道了。
我有我自己要尽的本分。
我是雨秋家的次子,我不应有任何非分之想。我要做的,就是甘当绿叶,把一切的荣耀和地位都留给兄长,让他能够以举世无双的威望继承家督,守护整个家族。
功勋也好,名位也好,利益也好,荣誉也好,都不是我的本分。
哪怕我在每一个方面都是输家…
哪怕连茶茶…也要输给兄长。
也不要紧。
因为——“尽到了我自己的本分,我即无愧于祖宗。”
那么优秀的你,都愿意为了腐朽透顶的尼子家尽本分而死。远不如你的我,又怎么能不为那么优秀的哥哥尽本分呢?
“哥哥。”雨秋佑忽然转过身来,朝着雨秋殇行了一个大礼,让雨秋殇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后才匆匆把雨秋佑扶起。
“先前那么多鲁莽自私的行动,给你添麻烦了,以后弟弟不会了。”
雨秋佑低声对雨秋殇承诺道。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雨秋殇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头,担忧地看了眼雨秋佑。
“没什么。”雨秋佑露出了一丝微笑,用无比古怪的语气对雨秋殇道,“哥哥,茶茶就拜托你了…她从小经历了那么多,一定很没有安全感,很想有个自己的家,有个爱自己的人吧…拜托你了,好好保护她。”
“阿佑?”雨秋殇闻言脸上忽然涌起了绯红。
雨秋佑抬起头来望着雨秋殇,望着那个几乎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哥哥。
看着他憔悴的面容和身上的伤痕与血块,这些都是为了救自己才留下的。哥哥为了救自己,宁肯抗命也要冲入数万大军之中。
雨秋佑释然地放声大笑。
本身次子的宿命就是于此。
更何况,我有一个这么爱我的哥哥呢?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六十七章 和睦
天正六年(1578)9月11日,织田军在休整之后,进攻三好家在西播磨最后的据点赤穗城。毛利军、宇喜多军和浦上军赶来增援,却被织田军阻挡。在惊蛰备的炮轰下,赤穗城落城,三好义兴率领所剩无几的残部逃入了备前境内,后辗转回到了四国岛。
之后,织田家留下雨秋平在播磨边境戍守,而羽柴秀吉则返回三木城,与明智光秀一起围城。在羽柴秀吉的策划下,织田军切断了三木城附近所有的粮道,并强迫城下町的百姓涌入三木城,加重了三木城的粮食压力。最终,看不到援军希望的三木城因为断粮而投降,城主别所长治以切腹换取了全城士兵的性命。
至此,播磨全境平定,三好家在本州岛上最后的势力也被驱逐出去。而随着淡路水军的覆灭,整个东北濑户内海的航运也全被红叶舰队控制,堺町的商船得以毫无阻碍地通往各个港口而不必担心海贼的袭击。土佐的长宗我部家也趁着三好家主力不在的时机,趁机反击,从三好家手里夺回了土佐中部的重镇关口须崎城。
眼看大势已去,毛利家也率军撤离,打道回府。红叶军在毛利军撤走后,就将前线阵地转交给了羽柴军,自己也撤回了领内。织田信长的封赏很快也下来了——之前在雨秋平的俱利伽罗之战和北陆攻略后许下的淡路守护一职和淡路岛都被封给了雨秋平,让红叶舰队在濑户内海得以拥有大量良港。而羽柴秀吉也一举成为了播磨、北摄津50万石的军团长。织田信长倒是也没有太为难尼子家,虽然上月城最终丢失,还是将上月城周围5万石的领地封给了尼子胜久,让他作为羽柴秀吉的与力——可想而知,这对军团长和与力的关系肯定会非常糟糕。羽柴秀吉卖了尼子胜久,害他损失了诸多部下,连封赏也缩水了一半。
在雨秋平撤军回到河内后,织田信长也停止了对石山御坊的围攻——在石山御坊那坚固的城防面前,织田家的进攻再次宣告失败。石山御坊似乎已经成为了织田军的梦魇,年年来打,年年灰溜溜地撤退。据说织田信长已经对佐久间信盛非常不满意,甚至在临走前拿马鞭抽了他的头。
雨秋平回到领内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处理淡路岛的占领工作。比较方便的是,淡路国石高不多,人口也不多。而淡路岛上的豪族基本都是淡路水军的成员,也就是有名的淡路十八家。他们大多数都跟着安宅信康一起抛弃领地撤到了四国,因此淡路岛的接受工作没有纪伊那么复杂。雨秋平让直江忠平全权负责新领地的检地、道路普清、代官派驻问题,并与所有留在淡路国的豪族都签订了租借协议,以优渥的待遇换取了他们的领地,让他们和之前的河内和泉纪伊豪族们一样进入了上议院。而畠山高政的法院也派出了一批法官到淡路国的各个村庄,设立了法院。
雨秋平计划在淡路国留下一个备队戍守,每3个月轮换一次。同时,在重要的沿岸地带建立炮台,再扩建淡路岛的港口以便于红叶舰队停泊。
鸣门海站后,红叶舰队同样损失过半,伤亡十分惨重。想要重新恢复元气,必须要等正在建造的船只下水和新的水兵训练完成再说。淡路国上有不少优质的木材和熟练的海贼、渔民,倒是为海军的恢复提供了不少方便。
雨秋平刚刚忙完手头的事,他早就料到的麻烦就来了。果不其然,奉命给雨秋平传令的佐胁良之刚到枫叶山城,立刻就骂骂咧咧地找到了雨秋平,还把连带一起来接风洗尘的池田恒兴也给喷了一顿。
“你们他娘的说说这到底叫做什么事?叫做什么事?凭什么这次的与力还不是我?”
佐胁良之在店家里大吵大嚷,把不少周围的客人都给吓跑了。雨秋平看着一脸尴尬的店老板站在旁边,悄悄地把几两银子递给了他,后者连连感激地鞠躬,随后退了下去,疏散了坐在雨秋平他们雅座下边的客人,害怕佐胁良之突然砸起东西来误伤无辜。
“第一次是我哥,阿修罗,不破大人,他们仨南征北战立功无数,我半点意见都没。第二次是恒兴哥,我庆祝还来不及呢!好嘛,第三次是细川藤孝,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明明是从将军家倒戈过来的二五仔也能当与力,说好的与力是主公亲信呢?罢了,我也就忍了,毕竟细川藤孝是给咱家立过功的。这次这尼子家又是什么东西?和咱们织田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跑过来求个援,然后被人打得一塌糊涂,回来就得了5万石领地?我为了主家,把脑袋别在裤子上拼命,这么多年还没5万石呢!”
“这不是图尼子家在中国的影响力嘛…”雨秋平摆着手试图宽慰佐胁良之,但是后者却不解气,狠狠地把筷子往地上一甩,“这就是不公平!不公平!这让我哪里能心服?”
连池田恒兴平时这个大呼小叫的人此刻都乖巧地保持了沉默,可见佐胁良之的怨念到底有多大。
“这样吧,我估计主公让我攻略四国的命令也快到了。等我在四国打下了一两个国家,估计你恒兴哥就会被迁去四国当个大城的城主了。到时候,这岸和田城就留给你,我朝主公点名说要你当与力,你看如何?”雨秋平笑着拍了拍佐胁良之的肩膀,给出了一个颇具诱惑性的提案。果然,佐胁良之一下子就停住了骂声,双眼闪烁着神采望向了雨秋平。
“红叶啊,你可一向是一诺千金的啊,可要说话算话啊!”佐胁良之立刻把身体朝雨秋平这边靠了过来,手还紧紧地抓住了雨秋平的小臂,生怕他跑了一样,“岸和田城可一定要给我留着!”
“放心吧放心吧。”雨秋平还没说话,池田恒兴倒是先笑哈哈地道,“最近红叶人逢喜事精神爽,咋会反悔呢?”
“什么喜事?”佐胁良之侧着脑袋好奇地问道。
“他那俩臭小子,可算是不吵架了。”池田恒兴笑着看了雨秋平,后者此刻也正自顾自地傻笑着。
也就在这时,枫叶山城外的原野上,雨秋殇和雨秋佑齐齐地打了个喷嚏。
他们兄弟两人正策马奔驰,绕着原野上的森林赛马,比谁能更快地跑完一圈。已经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双方还是不分伯仲。可是雨秋佑的这个喷嚏却恰巧是在马匹前蹄落地的那一下,刚好影响了发力和平衡,最后差之毫厘地输给了雨秋殇。
“哈哈,又是输一手运气,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雨秋佑大笑着一勒马缰缓缓减速,和策马掉头过来的雨秋殇击了一掌。等他们到了好半天了,直江登平才催着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喘着粗气好不容易过了终点,然后就累瘫在了马上,抱着马脖子不动弹了。
“平君,你说你是怎么回事呀!”早就等在终点的雨秋岑不满地走到了直江登平的马边,一把狠狠地拉了一下他的马缰,险些把直江登平给甩下马来,“我大哥二哥都到了快一盏茶的时间了,你才到!”
“殇儿哥和佑儿哥都是天赋异禀的高手,我哪里比得上?”直江登平哀怨地叹了口气,“就不该和他们比的,累死我了。”
“你看那边!”雨秋岑忽然有些担忧地指向了远处——同样和雨秋岑一起等在终点的茶茶此时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因为雨秋殇和雨秋佑正并排向他走来。茶茶屏气凝神,不知道该如何和两人打招呼。
“茶茶小姐,先前我的无礼冒犯,还望原谅。”然而,出乎茶茶意料的是,雨秋佑当先就给她鞠了一躬,“以后我不会再打搅你了,祝安好!”
“唉!”茶茶闻言一愣,一时间不知所措,可是雨秋佑并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转身笑着拍了拍雨秋殇的肩膀,就牵着两匹马去拴马缰了。
“殇儿哥哥?”茶茶费解地看向了雨秋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雨秋殇也没有多解释,只是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在茶茶拿出毛巾给自己擦汗的时候,轻轻帮茶茶理了理鬓角的乱发。
“咦?”看到远处的发展后,雨秋岑也愣住了。“之前虽然发现大哥和二哥不闹别扭了,可是我还以为他们见到茶茶还是会…”
“看起来现在没问题了?”雨秋岑有些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点了点头道,“好像真的没问题了!”
“耶!”想通了的雨秋岑一蹦三尺高,兴奋地举起了双臂,对着直江登平笑道,“我大哥和二哥终于和好啦!他们闹了那么久的别扭,可算是不吵了!太好啦!”
“嘿嘿,真不容易。”直江登平在马上也是一笑,可是在翻身下马的时候,神色却又有些忧虑。他在雨秋殇和雨秋佑此役归来后,都和两个人聊过天,知道他们的心态是如何转变的。
天正七年(1579)的新年,雨秋家在一派和气中度过。所有的事务都已经走上正轨,困扰了雨秋平许久的两个儿子的矛盾也告一段落。雨秋家一家人和直江忠平一家聚在一起吃了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雨秋平难得的喝了几杯酒,可见他的心情是有多好。
搂着怀里的爱人,看着子女一个个开开心心地嬉笑打闹,雨秋平忽然觉得人生已经圆满了。
然而,直江登平的神色却始终有些阴霾,不过他隐藏得很好,连一直坐在他身边的雨秋岑都没有发现。
殇儿哥要对得起所有的人,佑儿哥要尽自己的本分…
可是对得起所有的人,往往就尽不了本分。要尽自己的本分,就肯定要对不起谁…
直江登平默默地抿了一口酒,随后再次笑着和雨秋岑打趣起来。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六十八章 婆媳
几家欢喜几家愁,雨秋家上下欢度新年的时候,德川家的新年却并不那么和睦。德川家康本人早就移居远江滨松城,而将他的长子德川信康和夫人筑山殿(濑名姬)留在了三河冈崎城。同样是年夜,冈崎城里的年夜却是剑拔弩张。
“信康怎么还没有来?”年夜宴席上,织田五德和一众留守冈崎城的家臣已经等了许久,连菜都要凉了,却迟迟不见德川信康的人影。
“等一会就等一会,何必脾气那么大?女人家要守妇道。”筑山夫人见儿媳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众直呼德川信康的名讳,而且话里也没有带上敬语,不满地提醒道。
“你什么意思?”织田五德对德川信康都不客气,更别提和自己积怨已深的婆婆了,“轮到你个今川家的女人在这里对织田家的人指手画脚吗?”
“你!”筑山夫人闻言一怒,但是她也知道织田五德身后有靠山,即使心里不满,还是勉强隐忍下来。
“两位夫人请息怒。”酒井忠次见状匆忙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打圆场道,“在下这就去请少主过来!”
“不用你请,我自己去!”织田五德从席位上一下子站了起来,还带倒了面前的汤汤水水,“我倒是要看看他在干什么!”
筑山夫人看到织田五德把宴席弄得一团糟,心里也是窝火,二话不说拂袖而去,追着织田五德就出去了。一众德川家的家臣面面相觑,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织田五德到底是年轻,带着侍女风风火火一路朝着德川信康的居室跑去,筑山夫人也追不上。织田五德走到居室门口,隐约听到了屋内的言语,瞬间火起,一脚就把门给踹开了。只见德川信康半裸着身子,正在卧榻上和一侍女**。侍女正把头靠在德川信康的身子上,用香舌舔着德川信康的胸膛。
“你!”织田五德气得火冒三丈,摘下手里的手链就朝着德川信康甩了过去。手链倒是没打到德川信康,一下子砸在了侍女的头上。侍女一下子被咋疼了,委屈地缩到了德川信康的被窝里。
“你什么意思?”德川信康本来刚被发现时还有一点歉疚,可是看到织田五德如此无礼粗鲁,一下子也给惹恼了。他掀开被子,连衣服都没穿就爬了起来,指着织田五德的鼻子喊道,“扔什么扔?说了多少次不要乱扔东西了!”
“现在我再跟你说这事吗?”织田五德怒极反笑,指着德川信康被窝里的侍女就高声骂道,“那个贱人是怎么回事?你年夜饭不来吃,躲在被窝里和贱人**?”
“怎么着了?我堂堂德川家少主还不能有个暖被窝的侍女了吗?”德川信康用挖苦的语气反击道。
“你堂堂德川家?你德川家算什么?我堂堂织田家的公主,能受你这般气?”织田五德毫不客气地说出了平时两人间的禁忌,“信不信我给家严告状!要你好看!”
“织田家了不起死了,一天天的嘴边就挂个织田家!”德川信康闻言一惊怒到极点,对着织田五德的脸吼道,“不要再提织田家!看不起人吗?”
就在这时,筑山夫人终于赶到了门口,刚才屋内巨大的争吵声已经告诉了她里面在发生什么。她心里还是有轻重的,匆忙上前想要分开织田五德和德川信康,却被气头上的织田五德一把推开。
“你干什么?你对我娘干什么?”德川信康一下子就急了,上前一步猛地一把将织田五德给推翻在榻榻米上。织田五德重重地跌了这一跤,又疼又是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上还念叨着要回娘家告状。
“烦死了烦死了,这还有半点妻子的样子吗?哪个武家妻子敢在家里这么闹腾?”见织田五德哭了起来,德川信康倒是瞬间懊恼地消了气,心中剩下的只有烦闷,嘴上骂骂咧咧地道,“哭哭啼啼的,动不动就拿主家压人!这日子怎么过?我这窝囊的丈夫还有半点三河男儿的样子吗?我怕是要成全冈崎城的笑柄了吧?”
就在这时,刚才一直缩在被子里的侍女悄悄探出了脑袋,刚好就和织田五德对了满眼。织田五德愣了一下,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侍女。
“那不是你收的一个信浓来的侍女吗?”织田五德瞬间站了起来,瞪着筑山夫人逼问道,“不是你的侍女吗,怎么现在出现在信康的被窝里?你这当母亲的却替儿子行苟且之事?”
“德川家少主纳妾,还需要你管吗?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可以说话算话。”被织田五德蹬鼻子上脸到这个地步,说的话也那么难听,筑山夫人也忍不住了,提高了音调抗议道。
“那你就找个武田家的女人过来?我看你是和武田家勾结了吧!”织田五德也被惹恼了,口无遮拦地骂道。
“对啊,我就和武田家私通了怎么样?”筑山夫人被织田五德的态度彻底激怒,开始胡言乱语地吵了起来,“你一天天就知道仗着背后的织田家欺负人!织田家在武田家面前不也是和虫一样?若不是雨秋红叶,我们今川家的旧臣,在三日町破了武田,你们织田家早被灭了!整天飞扬跋扈个什么劲?”
“你这老女人!”织田五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随后对自己身旁的侍女道,“阿妙,你去把那被窝里的贱人给我揪出来!”
被唤作阿妙的侍女闻言就朝着被窝走去,被窝里的侍女吓得哭了起来。德川信康顿时觉得脸面全无,这事要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见人?于是,他上前一步,拦在了阿妙之前,高声道,“你给老子停下!不准碰她!你家主子这么多年生不出儿子,还不让我传宗接代了?”
“到现在了你还护着那个贱人?为了那个贱人你连我们的年夜饭都不来?”织田五德气得歇斯底里地吼道,“奸夫淫妇!阿妙,把那贱人揪出来!”
阿妙也是织田五德从织田家带来的侍女,平日里和织田五德一样趾高气扬,根本不怕德川信康的威胁,硬挤了过去,揪着那个侍女的头发就往外面拽。德川信康彻底忍无可忍,冲上去一脚把阿妙给踹开。德川信康这脚力气可真大,阿妙一个女子那里扛得住,被一脚踹飞去,脑袋刚好装在铁作的梳妆台边,“砰”地一声响。紧
接着,便躺在地上一动都不动了,血涓涓地从太阳穴那里往外淌。
织田五德顿时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天正七年(1579)1月3日,酒井忠次忽然被织田五德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去。酒井忠次在门口就已经如临大敌——前几天家里发生的大事所有的家臣都知道了。德川信康在年夜饭的时候和一个信浓来的侍女**,被织田五德抓到,两人爆发冲突后,德川信康失手把织田五德从织田家带来的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心腹侍女给杀了。
事情闹大了,这几天冈崎城天守阁里没有半会太平日子。织田五德天天在屋里砸东西,和筑山夫人、德川信康对骂,好不容今天消停了一会儿,却忽然把酒井忠次给叫了过去。
“这封信交给你,带到安土给家严。”织田五德把一封密封好的信笺交给了酒井忠次,“不准拆封,直接交给家严。”
“是,夫人。”酒井忠次不是第一次承担这种任务。织田五德之前和德川信康、筑山夫人闹矛盾时也会往家里告状,这趾高气扬的织田家公主架子可不小,连这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让作为德川家重臣的酒井忠次亲自跑一趟。不过酒井忠次也不敢有半句怨言,老老实实照办就是。至于这封信,织田五德不提,酒井忠次也不敢拆,他哪敢私下拆公主的家信啊?反正也是妇人间令人烦心的小事,估计没多久就好了吧。
然而,酒井忠次错了。
在他来到安土城天守阁外,把信笺交给了门口的蒲生氏乡后,他本以为不久后就可以带着织田信长的回信离开了。然而,眼前的情况却令他不知所措——怒气冲冲的织田信长亲自带着一众侍卫冲了出来,把信一把甩在了酒井忠次的脸上。
“信上写了什么,你知道吗?”织田信长劈头盖脸地喝问道。
“在下不知。”酒井忠次不敢起身,匆忙磕头谢罪。
“那就去看!”织田信长再次大声骂道。
“看来这次事情闹大了。”酒井忠次心里暗叫不好,同时手忙脚乱地捡起落在身前的信。
不过,事情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最严重的情况还要严重多倍。
信上的前面几条还算好,大多是抱怨筑山夫人挑拨夫妻关系;或是筑山夫人与德川信康瞧不起自己只能生女儿;筑山夫人与德川信康在冈崎城花天酒地、倒行逆施;德川信康乱纳妾之类的。
然而,越往下看,酒井忠次却越是心惊。
织田五德在心里说,德川信康威胁要打死自己,于是先打死了自己的侍女;还说筑山夫人拜托了武田胜赖,让他在灭了德川家后给自己找个丈夫,武田胜赖还推荐了一个叫小山田的人。
这都是什么啊…酒井忠次看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直到他看到最后几行字——
筑山夫人和德川信康勾结武田家即将谋反,图谋放逐德川家康,扶持德川信康上位,结束织德同盟。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六十九章 恳求
事发后,织田五德立刻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冈崎城回了娘家,返回了织田信长住的安土城。而织田信长得知消息后也暴跳如雷,严令德川家康立刻处死即将谋反的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
德川家上下闻言后都是大惊失色,乱作一团。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造谣,德川信康怎么会勾结武田家谋反呢?但是为了平息织田信长的愤怒,德川家康还是立刻软禁了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同时自己带着一种家臣亲自奔赴安土城,想向织田信长澄清误会。然而,织田信长却连见都不见,就派蒲生氏乡给德川家康传了个话:一个月之内,要看到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的人头。
德川家康在得知消息后,差点晕厥在安土城天守阁前,魂不守舍地被家臣们扶回了德川家在安土城的府邸,一坐下来就口吐鲜血,好久才缓过来。酒井忠次等家臣试图去求见安土城里的织田五德,却被门口侍卫通知织田五德现在不见一切来求情的德川家和织田家的武士。德川家一行人连门口没进去,就被赶了出来。
回来后,酒井忠次一直长跪在德川家康面前,不住地磕头谢罪。
“都是在下不好,都是在下该死!在下身负重任留守冈崎城,却没能协调好少主和公主的关系,酿成如此大祸!织田大殿质问时,在下也没能解释清楚!害得织田大殿误解!在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你快起来吧,小平次,这件事情又岂能怪你。”德川家康此刻双眼通红,眼泪不断地在眼眶内打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三郎那样忠义单纯的好孩子,岂会谋反?武田家早已日薄西山,贱内又不傻,怎么会去勾结武田?这道理信长殿下又不会不明白…”
“织田信长在给自己的儿子拔刺呢。”本多正信在一旁冷冷地道,“少主年纪轻轻,就已经勇猛难当,比织田家那个只能靠着红叶殿下捞点战功的少主不知强上几倍。那织田信长不放心,害怕德川家在二世强大,这就来提前除后患了。”
“那此刻该如何是好?”德川家康急得方寸大乱,完全没有了平日里老成持重的样子,“该怎样才能保住吾儿三郎的性命?”
“去求织田家诸位重臣吧。刚好织田家要在元宵节举办宴会,各位重臣都在安土。靠着德川家多年来忠诚奉公留下的印象,肯定同情者居多。”本多正信向德川家康低声建议道,“若是麾下重臣都来求情,织田大殿担心兔死狐悲,恐怕也就不敢多加为难吧。”
德川信康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同在安土的雨秋平的耳朵里,雨秋平听到消息时本来正在喝茶,惊得连茶杯都打碎了。
“三郎这孩子…”雨秋平缓过劲来后气得够呛,“提醒了他多少次了,多少次了,就是不听!”
“天呐…”今川枫也不禁掩面,“濑名姐姐…”
“我们赶紧去求情吧,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三郎和筑山夫人去死啊。”雨秋平叫来侍女清理被他打碎
的茶杯,和今川枫披了一件外套就要往外面走,迎面撞上快步赶来的天野景德。他此次为了在安土城附近布置鸦的情报网,因此随行而来。
天野景德和雨秋平对视了一眼,20年来的默契,即使没有说出口,彼此也都明白对方在想着什么。今川枫见状叹了口气,退回了房间里,让两个人在外面聊。
“内通武田本就是莫须有之事,信长大殿是在拔刺,殿下不会看不出来吧。”天野景德压低了声音道。
“三郎那孩子英雄出少年,主公自然忌惮少主镇不住他。”雨秋平避重就轻地答道。
“是这么简单吗?”天野景德闻言猛地抬起头,昏黄如乌鸦的眼眸里已经是锋芒毕露,“德川信康是筑山夫人的儿子,筑山夫人是已故家督大殿的养女,是今川家的后嗣。今川家和织田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筑山夫人怎么可能不恨织田家?又怎么指望她的孩子没有受到影响?”
雨秋平沉默不语,天野景德又继续追问了一句:
“这情况,殿下不觉得像吗?”
见雨秋平还是不说话,天野景德在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
“少主是枫夫人的儿子,枫夫人是已故家督大殿的生女,是今川家的后嗣。今川家和织田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您觉得信长大殿会不会担心少主也从枫夫人那里继承了对织田家的仇恨?”
“少主与今川家的亲缘在德川少主之上,而少主的武功更是远在德川少主之上。”天野景德顿了顿,抓住了雨秋平躲闪着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沉声道:“殿下觉得,对于织田大殿而言,哪颗刺更硬一点?”
“你还是想让我不要去说清,以免波及自身吗?”雨秋平低声吐出了这句话。
“不仅于此,殿下还需要立刻上书表明自己要求严惩此事,向织田大殿证明您的忠心。”天野景德的语调不带半点波澜,“织田大殿自然知道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但是您愿意糟蹋自己的名声,背上一个助纣为虐的恶人之名来表明态度,这对织田大殿就够了。”
“我办不到。”雨秋平坚决地摇了摇头,“三郎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三日町一战他把命都交给我,为了我的安危去拼命,你让我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我干不出来那事。”
“在下早就知道您干不出来。”天野景德毫不意外地微微颔首,“所以在下不强求殿下落井下石,还望殿下能够见死不救。我们的情况远比德川家危险百倍,此事又怎能参与?殿下不想对德川少主见死不救,惹火烧身之后,当织田大殿要处理少主和枫夫人的时候,您就只能对他们的悲剧无可奈何了。”
“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什么都拯救不了。”
天野景德重复了当年今川义元的话,雨秋平心中的抵抗也仿佛瞬间瓦解。
“我知道了。”
“德川殿下为了救回儿子,此时肯定要求遍安土城里的重臣,以兔死狐悲之效来迫
使织田大殿手下留情。”天野景德见说动了雨秋平,微微松了口气,“索性殿下早在几年前就和德川殿下割袍断义了,德川殿下未必会来找您。而本多大人这次留在枫叶山城没有随行,也不会影响到殿下。只要殿下不主动插手,这事便不会波及殿下。”
“我倒是希望能波及到我。”雨秋平苦笑着垂下了头,“我真的不想看到三郎那孩子…”
“求情也不差殿下一个,如果德川殿下能说动安土的全部重臣,事情还大有可为。但若是织田大殿心思已决,就算殿下跟着去求情了也无能为力,只是给自己添麻烦罢了。”天野景德早已把事情看得透彻,“这么多年了,殿下还不了解织田大殿的脾性吗?他打定主意的事情,又岂是您能说动的。”
“滚出去!都给余滚出去!”
天正七年(1579)1月11日,安土城天守阁内的织田信长正大发雷霆。
跪在他面前的,清一色的都是织田家的重臣,柴田胜家、羽柴秀吉、明智光秀、佐久间信盛、丹羽长秀等方面大员悉数到场,还有前田利家、不破光治、佐佐成政、细川藤孝、堀秀政、池田恒兴、河尻秀隆、蜂屋赖隆、佐胁良之等大批大批的织田家武士。
德川家康在这几日里挨家挨户地上门哀求。德川家十几年来的任劳任怨、劳苦功高,大家都看在眼里,而德川家康又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实人。眼看着这样的可怜人连自己的妻儿都要保不住了,平白遭受莫须有的冤屈,这些家老武士各个都看不下去了,兔死狐悲之下纷纷出来求情。然而,却被织田信长劈头盖脸地给大骂了一顿,全部赶了出来。
“父亲…”一直站在旁边不敢说话的织田信忠在重臣们被悉数逐出后,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顶着织田信长的气头道,“德川殿下一直竭诚奉公,德川少主也是忠直之人,断然不会谋反的!就算欺负了妹妹,也罪不至死啊。还望父亲饶他一命!”
“你懂什么?乳臭未乾的小子?”织田信长恶狠狠地瞪了织田信忠一眼。织田信忠咽了口口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劝谏道,“如果父亲是为了给孩儿拔刺,那大可不必。孩儿确实没用,让父亲失望了。但孩儿日后必定勤勉用功,有所建树!父亲可不要为了孩儿而让织田家内重臣们纷纷寒心啊!”
“闭嘴吧,你要是真能有余这样的出息,余至于为你煞费苦心?”织田信长二话不说就抽了织田信忠一巴掌,“与其想着说情,还不如想想怎么提高自己。这事余认定了,余看人从不会错。德川家那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未来必有出息,你不如他!等余百年之后,你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他欺负余女儿到这份上,他娘还声称私通武田家,余可以名正言顺地除了他!以后就没有这样的借口了!谁劝都没用!滚!”
“还愣着干嘛?”看到织田信忠没有动静,织田信长又对他吼了一声,“滚出去!”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章 朋友
德川家康被织田信长下令不允许进入安土城天守阁,因此只能站在门口翘首眺望。当他看到织田家的重臣连带着织田信忠一起,灰头土脸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时,他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
“德川殿下,对不起!”明智光秀满面泪流地走到德川家康面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令郎的事…”
“不管如何,多谢明智殿下了。”德川家康只觉得身体已经没了魂,脚步也轻飘飘的,人只是机械性地按照礼节在行礼,嘴巴自己说出了感谢的话。
“德川殿下…”羽柴秀吉也是神色阴沉,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德川家康的肩膀上拍了拍,“连您这样的老实人都…主公实在是…”
“实在是太过分了!”池田恒兴当着天守阁的守卫面前大声吼出了羽柴秀吉不敢说的话,“这算什么事情啊,明知道是冤案,明知道就是公主气头上乱写的东西,怎么就咬住不放了呢?哪个傻子这个时候去勾结武田家啊?我都不信的事主公就当真了?一定要德川少主和夫人的命?”
“恒兴。”前田利家匆忙上前一步,一把捂住了池田恒兴的嘴巴,佐胁良之也上来拉住他,看了眼天守阁周围的侍卫——蒲生氏乡朝着他们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没有任何表示,佐胁良之和前田利家这才放下了心。
“请节哀。”佐久间信盛走到德川家康的身边,对他低声道,“令郎的事…非常抱歉。德川家这么多年的功劳苦劳,我们都铭记在心。”
“多谢佐久间殿下。”德川家康朝着佐久间信盛和周围的织田家武士纷纷鞠了一躬,大家也都是回礼。只有柴田胜家一个人从天守阁里出来后就一直闷声不语地朝着门外走去,看都不看大家一眼。在门口,他气愤地一脚踹烂了一个灯笼,大踏步地离开。
“德川殿下,不如去求求红叶殿下?”就在大家沉默的时候,细川藤孝忽然开口提起了一个大家都默契地避开的话题,“红叶殿下能言善辩,之前又是屡立奇功,说不定能说动主公。”
“细川大人说什么呢?”池田恒兴闻言就恼了,对着细川藤孝提高了调门,“红叶的情况谁不知道,他夫人和孩子也是今……这事儿没牵连到他就不错了,你是想把往火坑里推吗?”
“岂敢岂敢?”细川藤孝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地连连摇头,“只是一直听闻红叶殿下和德川殿下是快20年的好友。现在德川少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红叶殿下想必也不会坐视不理吧。只要德川殿下去请一下,红叶殿下说不定便会出手相助。”
“那是…”德川家康咽了口唾沫,没有把话说出口来。
那是过去的事了…三日町我背叛了红叶,如今我们早已…没了联系。
细川藤孝的话引起了众怒,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几个和雨秋平关系好的武士都围着他和他争辩起来。明智光秀趁机拉着德川家康退后了两步,对他低声道:
“拜托了,算是我个人的请求,别去找他好嘛?”
“明智殿下?”德川家康有些诧异地看着明智光秀。
“我知道你们之前已经割袍断义了…但他是个笨蛋烂好人,还念旧,只要你去请他,他肯定会忍不住出来帮你。但是他一出来,他自家可就麻烦了。能不能救下来令郎还不好说,只怕枫夫人和殇公子也会受到牵连。”明智光秀再次朝着德川家康深深地一鞠躬,“拜托了,请别把他牵扯进来。”
傍晚,德川家康回到自家府邸后,一众跟来的家臣立刻围了上来。不需多言,他们就从德川家康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
“失败了…是吗?”本多正信低声问道。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无力地坐了下来。他把手申进怀里,摸着一把贴身珍藏的肋差,那是德川信康在他几年前生日时送给他的,德川家康一直珍藏在身。
对不起啊三郎…做父亲的没用,连你们母子俩的性命都保不住,我要这远江三河又有何用啊…
德川家康摩挲着肋差,泪水滚滚留下,瘫倒在座位上。
“要不去请红叶殿下吧。红叶殿下总是能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说不定有办法救少主。”本多正信忽然开口建议道。
“你们不知道吗?因为当年的事,红叶早就与我割袍断义了。”德川家康拒绝道。
“红叶殿下心善念旧,少主又是他看着长大的。若是殿下出面去求,以红叶殿下的为人,断然不会拒绝。”本多正信非常肯定地劝说道。
“那不是连累他吗?”德川家康依旧摇了摇头,“他家和今川家的渊源比我还深,雨秋少主的武略更是名震天下,恐怕更遭忌惮。他没被我牵连已是幸事,又岂可拖他下火坑?”
“主公!”
听到德川家康这么说,酒井忠次、石川数正、高力清长、平岩亲吉等平日里辅佐德川信康的家臣一下子齐齐地跪了下来,跪在德川家康的脚边道,“救救少主吧主公!哪怕是一丝希望也好啊!这样下去少主要没命了啊!”
“不行。”德川家康再次沉声拒绝道,“我亏欠了红叶那么多,没办法报答,又怎能害他?”
然而,入夜后,辗转难眠的德川家康摸着怀里的肋差,想着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的音容笑貌,却还是止不住内心救下他们两人的希望。哪怕那抹希望是那么渺茫——是啊,就算请出了雨秋平,雨秋平又能做什么呢?还不是去劝说织田信长,然后和其他重臣一样被痛骂出来吗?
德川信康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同样的动作重复了无数遍,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最后,内心里对妻儿的眷恋和不舍还是压倒了其他情绪,催促着他飞速地起身,连外衣都没批,就在大雪里独自一人奔向了雨秋家的府邸,生怕晚来了一步雨秋平就会走了似的。
然而,他一路跑到雨秋家的府邸门口,抬起手来,却敲不下去。他知道,一旦他出言恳求,以雨秋平的性子肯定会心软,会出来帮忙。到时候,雨秋家自己肯定就要面临德川家一样的灾难了,那不是连累了雨秋平的妻儿吗?
自己这么多年来承蒙雨秋平的照顾,受了雨秋平那么多恩惠,却没能帮到雨秋平什么,一直在亏欠他…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再把他也来拉下水吗?
不行,不能如此,我不能拖累他。因为他可是唯一一个,愿意真心待我的朋友啊。
举在门前的手缓缓地放下,德川家康最后看了眼雨秋家的府邸,转过身来,在风雪里准备离开。
冰凉的泪水不断在眼眶里打转,德川家康冷得发抖,只觉得人也有些恍惚,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那是20年前的冈崎城门外,一个少年扶住了另一个少年。
在起身的瞬间,松平元康忽然感觉眼前一花,就要摔倒在地。
一双手,扶住了他。
片刻的恍惚后,松平元康立刻意识到这是极度失礼的行为,他匆忙咬着牙努力站好,飘忽的视线在眼前再次对焦。
一个扎着马尾,额前是斜刘海的青年,平视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关心和担忧。伸出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肩膀处。
“你没事吧?”雨秋平开口问道。
他在问我,有没有事?这是关心么?
松平元康只觉得心下一紧,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但多年来的定力还是让他迅速调整了状态,那谦和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然而,那句“谢谢”却因为哽咽而没能出说口。
大雪里的德川家康身子一歪,险些就要倒下。忽然间门开了,一双手扶住了他。
当年那个扎着马尾,额前是斜刘海的少年武士,如今已成了名满天下的宿将。
但是他的声音却没有怎么变。
“你没事吧?”雨秋平开口问道。
他在问我,有没有事?这是关心么?
德川家康只觉得心下一紧,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但多年来的定力还是让他迅速调整了状态,那谦和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
这一次,他说出了那句“谢谢”。
“红叶是一直在门后等着吗?”德川家康借着灯火看了眼雨秋平,发现后者的身上同样落满了雪花。
“谁知道呢?”雨秋平苦笑了一声。
随后,在德川家康开口前,补充了一句:
“三郎的事交给我吧。”
“你?”德川家康瞬间愣住了,双手忽然抓住了雨秋平的双肩,对着他喊道,“你疯了吗?你不能参与这件事!”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三郎的伯父。就这样。”
“可是你也是武士!”德川家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比雨秋平还要着急。
“身为武士,就不该再有人的情感了。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先以家族的利益为重,不可能让个人私情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啊。”雨秋平重复了德川家康当年对自己说过的话,“你是想这么说吗?”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
“那我当年也回答过了。”雨秋平朝着德川家康露出了一丝微笑,“如果所谓的家族利益就是抛弃同伴的话,这样的利益,我不要也罢。”
随后,雨秋平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三郎的伯父。就这样。”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一章 绝处
天正七年(1579)1月15日,织田家在安土天守阁举行的元宵节晚会前,雨秋家在安土城的屋敷内。
“你会很失望吗?”雨秋平有些歉意地对面前的天野景德低声道。
“这不是您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天野景德似乎早有预料。
“对不起。”雨秋平朝着天野景德微微鞠了一躬,“又给你添麻烦了。”
“这也不是您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天野景德古井无波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
“在下该说的都说了,最后做决断的都是您。”天野景德朝着雨秋平摇了摇头,“这一次您的善意,给雨秋家带来的灾难肯定是史无前例的。在下会竭尽所能减少损失,但是殿下还请放心。只要殿下还在一日,在下就都会服从命令。”
“那如果我不在了呢?”雨秋平望向天野景德。
“在下会用自己的方法保护雨秋家。”天野景德低下头去,没有和雨秋平对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逃避了目光的交流。
“一路小心。”一直在雨秋平身后的今川枫替他理好了衣裳,“不用挂念我们母子,做你想做的。殇儿还在枫叶山城,我把你的决定和他说了,孩子也支持你。”
“谢谢。”雨秋平握住了今川枫的手,凝视着那双如水般清澈婉转的美眸,“抱歉了。”
“不必道歉。”今川枫的笑容却是无比幸福,“比起那个为了保护我们而伤及无辜的你,我更喜欢那个为了守护善意而奋不顾身的英雄。”
“走吧。”雨秋平看了眼身后的本多忠胜,他刚刚从枫叶山城紧急赶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箱子。他显然对雨秋平的义举颇为动容,这个坚强的武士,此刻眼里已经噙着泪水。
“殿下是要去求见五德公主吗?”天野景德猜出了雨秋平的行动。
“是,主公心意已决,去见他、去求情都毫无用处,五德公主才是破局的关键。”雨秋平点了点头。
“可是五德公主已经下令,一律不见织田家、德川家来求情的武士。”天野景德补上了一句,“这里面估计也有主公的意思,五德公主门口的侍卫应是主公的人,他们不会放行的。”
“是的,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去。”雨秋平从本多忠胜的手里接过箱子,“我还有一个同伴。”
“我们是探亲去的。”
雨秋平一身便衣,冒着风雪,抱着手里的箱子,走到了约定的地点。那人早已在风雪中等候依旧,一身黑衣已经被风雪染成了白色。即使是冬日的棉衣,仍然掩不住那玲珑的身段。斗笠下,是倾国倾城的容颜。
“阿市。”
“红叶哥哥。”女子摘掉了斗笠,朝着雨秋平盈盈一礼。
“麻烦了,牵连到你,非常抱歉。”雨秋平向阿市回了一礼,“你能出手相助,我真的非常感谢,这件事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
“这句话倒是我该问红叶哥哥才是。”阿市只是摇头,“我本身就是一个与这尘世已无多少关联的女子,是生是死是荣是贱早已无所谓,又怎会担心被牵连呢?倒是你,明明可以明哲保身,为什么要牵扯其中?这会给枫姐姐和孩子们带来什么,你想过吗?”
“想过,他们都支持我的决定。”
“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插手的呢?”阿市亦步亦趋地跟在雨秋平身后,又问了个问题。
“为什么?”雨秋平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为了很多吧。为了我和竹千代的情谊,为了三郎叫我那一声伯父,为了三郎和筑山夫人的命,为了那些可怜的无辜人…”
“简而言之。”雨秋平
顿了顿,昂起头,微笑着望向那飘着雪花的天色,“为了正义。”
阿市忽然愣住了,脚步不知觉地停下了。
他仿佛看到一缕光刺破了阴沉的天。
那缕光是那么熟悉,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感到安心。
是啊。
光明不灭。
眼前的人影仿佛已经模糊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身影附在了一身便装的男人身上,丝毫没有半点不合适之处。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笨蛋,一样为了正义燃烧自己,直至燃尽的烂好人。
“怎么了?”雨秋平注意到了阿市忽然的停顿,转过身来问道。
“没事。”阿市用有些空灵的眼神凝视着雨秋平的侧颜,柔声道,“只要为了正义,阿市便愿追随一生一世。”
不久后,织田五德府邸的门口。
负责守卫的人是织田家多年的老卫士了,他们奉了织田信长和织田五德的命令,这几天拦回了不知道多少想要来找织田五德给德川信康求情的武士。当他们远远注意到风雪里的那两个人影的时候,他们只不过觉得另一场例行公事要来了。
“二位请回吧,公主说了,不见任何来给德川少主求情的武士。”卫士队长隔得老远求朝着两人喊道,但是那两人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等到走进了,侍卫队长才认出了那两人——织田市和雨秋平。
“市公主!红叶殿下!”即使多年未见,这谢老卫士们都不会忘记阿市的容颜,匆忙跪下行礼。
“我们是来探亲的,还给公主带了礼物。”阿市微笑着朝着侍卫们一礼,指了指雨秋平手里盖着棉布的盒子,“怎么,不让进吗?”
“这…”几个卫士顿时面面相觑。
“现在情况特殊…”卫士队长有些尴尬地接收到。
“我好久没见五德妹妹,颇为思念。最近听闻她家中惊变,恐怕心里不好受,因此我特意在元宵佳节来看看她罢了。”阿市依旧用那甜美的嗓音求情道,“还请行个方便吧。”
阿市毕竟也是公主,而且她已经淡出政治多年,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虽然那些侍卫对雨秋平的出现有些忌惮,但是也不好意思多说。织田信长给他们的命令,是拦回所有给德川信康求情的两家武士。可是阿市似乎不是武士,也不是来求情的。公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们也只得放行。
“还请阿市公主快些,不然我们也很难做。”最后,卫士队长硬着头皮道。
“放心吧。”阿市朝着他们微微颔首,就领着雨秋平进去了。
在看到织田五德的第一眼时,雨秋平就意识到,德川信康有救了。
因为织田五德并不是满目憎恨,相反,她就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兔子,红肿着眼眶,已经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市姐姐,红叶殿下。”织田五德向二人行礼,并亲自为两人沏了茶水。
“近来还好吗?”阿市看着自己的妹妹,有些心疼地问道。
“有劳姐姐挂念了…”织田五德话一出口,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低声问道:“市姐姐带着红叶殿下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来探望我吧。”
织田五德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雨秋平承认自己是来求情的,就立刻请他出去。她不想听到德川信康的名字,再也不想去回想那端注定以悲剧结尾的婚姻、那个暴力粗鲁的丈夫,和自己酿下的大祸。
阿市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雨秋平。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对织田五德轻声道:“请公主恕我僭
越,在下此行,的确还准备了几个故事给公主讲讲,希望公主听了能好一些。”
“啊?故事?”雨秋平的话让织田五德有些意外,她原以为雨秋平也是来给德川信康求情的,“红叶殿下请讲,小女子洗耳恭听。”
雨秋平抿了口茶水,清了清喉咙。
随后,便低声道。
“从前,有一个傻乎乎的新郎官,他第一眼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时,因为妻子太漂亮了,甚至不敢和她搭话。后来有一天,妻子忽然抱住了他,对他说:‘小女子是你妻子…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啊?”织田五德听到一半,手中的茶筅已经滑落到了榻榻米上,不知所错地望着雨秋平。
那是她和德川信康的故事…是两个人间的秘密,按理说不会有人知道啊。
“后来啊,男孩子有一次打猎把手给摔伤了,自己吃不了饭。侍女喂他吃饭的时候,动作比较轻薄,女孩子就吃醋了。她一把抢过饭碗,要给男孩子喂饭。可是她从小养尊处优,没伺候过人,喂不好,还把衣服上弄得都是汤汤水水。女孩子委屈极了,急哭了,男孩子就搂着女孩子哄她,和他说没事。”
“再后来,女孩子有一次……”
……
雨秋平絮絮叨叨地讲着看似毫无关联的婚姻琐事,一旁的阿市一开始不明就里,可是后来也从织田五德的表情里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她已经泪流满面,不住地拿着手绢擦着眼泪。
“这些故事…”织田五德抿着嘴,努力抑制住哭泣,低声问道。
“都是三郎在我们出征摄津时讲给我听的。”雨秋平微笑着看着织田五德,“讲的时候,他就像个腼腆的初恋男孩一样,红着脸傻笑着,非常不好意思。他一定觉得很幸福吧。”
“那…”织田五德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握着手绢的手颤抖起来,“那他为什么还要打我,还要骂我,还要找别的女人,为什么还对我那么粗鲁…为什么还要杀我的阿妙?”
“你不是最了解三郎了吗?他性子直,脾气大,让他给妻子主动开口道歉,不比登天还难?他爱着你,无时无刻不想着给你道歉,但是又不擅沟通,最终才变成这个样子,想必他自己也很苦恼吧。”
“我不信。”织田五德安慰自己似地连连摇头,“他怎么会爱我,怎么会想着道歉?”
“那我再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雨秋平笑了一下,缓缓地低声道:
“还有一次啊,男孩子打猎时带回了一只小兔子,送给了女孩子。女孩子特别喜欢那只小兔子,开心得不行,每天忙前忙后地伺候那个兔子。但是后来呐,那只小兔子死了,女孩子很难过。男孩子看着心疼,就说下次打猎再给她抓一只回来。”
“可是后来两个人吵架了,男孩子一气之下就说不给女孩子抓了,女孩子也说自己不稀罕,之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雨秋平顿了顿,看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织田五德,继续讲了下去:
“可是男孩子心里一直挂念着女孩,不想继续吵架,也不想看她不开心,希望她每天都能幸福快乐地笑着。但是呐,男孩子最笨,又脾气倔,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于是,他就悄悄地又抓了一只小兔子,想要送给女孩。可是因为拉不下脸,一直没能送成,就把兔子先寄放在他的伯父那里了。”
雨秋平缓缓地揭开了盖在箱子上的棉布,箱子里面装着一只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兔子。它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用通红的双眼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后又低头啃起了胡萝卜。
织田五德的心房骤然崩塌,嚎啕大哭起来。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二章 逢生
“公主,你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要害死那个你最爱、也最爱你的男孩子。一旦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无论多甜蜜幸福的回忆,你回想起来也只会是无尽的悲哀。想对他说的话,想和他做的事,都没有机会了。”
“你真的有那么恨他吗?那么想置他于死地吗?”
雨秋平平静地问道。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啊!那会有女孩会想害死男孩的啊!”嚎哭着的织田五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有时候真的很过分很过分,过分到我当时就恨不得他立刻死掉才好!可那些都是气头上的想法呀…我好后悔啊,这么多天我一直都在后悔,后悔在气头上写了那封信,后悔啊…”
“我一开始就是想气气他,让家严敲打敲打他,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以后不准再凶我、再乱找女人了…”织田五德呜咽了一声,随后又大哭起来,“可是谁知道爹爹就忽然要杀他和筑山夫人!谁知道啊!我后来和爹爹解释,筑山夫人说的都是气话,他们两人不可能和武田勾结,信上写的都是假的!可是爹爹已经不理我了,他说这事现在我说了不算,也不让我见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我不想三郎死啊…”
“红叶殿下!”织田五德仿佛忽然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雨秋平的衣袖,“您既然来了,肯定是有办法的对不对!您肯定是有办法救三郎的对不对!您快教教我!”
“我有一个唯一的办法。”雨秋平叹了口气,平静地望着织田五德,“代价可能是你们父女关系的决裂,是你身败名裂。”
“我愿意!”织田五德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只要是为了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天正七年(1579)1月15日晚,元宵晚会上。织田家的重臣齐聚一堂,一同前来的还有德川家康以及上杉景胜家派出的代表直江兼续,以及朝廷的公卿、有名的茶人和支持织田信长的僧侣。然而,这个宴会上,大多数的人却都是闷闷不乐,只有织田信长一个人在自顾自地饮酒寻欢。被他点到的人被迫迎合着吟诗作对,虚假的气氛让人尴尬,都盼着这宴会早些结束。
所有人的郁闷都是因为德川信康的事情,而德川家康却一直着急地眺望着门口——因为雨秋平还没有到。答应过要救德川信康的雨秋平,迟迟没有到宴会。他是要做什么?他有什么打算?
不一会儿,门口的侍卫传来消息:
“红叶殿下,市公主,五德公主一起来了。”
所有人听到这一消息都愣住了,包括织田信长在内,以至于他竟然忘了下达阻止他们入内的命令。直到雨秋平和阿市落座,直到织田五德跪在了宴会厅的中央,直到织田五德开口后,大家才反应过来。
织田五德亲口承认了错误,她当着全织田家和全近畿、全天下名流的面承认了错误。她说一切都是因
为自己的胡作非为所致,她捏造了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私通武田的证据,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德川信康和筑山夫人是无辜的。
最后,她深深地跪倒在地,当着织田家所有重臣、所有盟友、所有名流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恳求织田信长释放无辜的德川信康母子,将一切怒火降罪于自己。
雨秋平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子该是有多大的勇气,该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能在这样的场合下,迎着织田信长恨不得生吞活剥的目光,把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真相公之于众。
在这种场合下,无论织田信长如何一意孤行,也不可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违反道义的事。他只得应允了释放德川信康母子,同时臭骂了一顿织田五德,把所有的怒火和不满都倾泻到了这个主动送出来的替罪羊身上。当然,织田信长不可能这么算了。他以“武家不睦”的罪名判处了德川信康、织田五德和筑山夫人流放,全部流放到伊势湾上的一座海岛上去。不过,德川家康对此已经是感激涕零,不断地磕头感谢织田信长的宽宏大量,为自己失而复得的妻儿泪流满面。
然而,在这场暴风雨的边缘,所有人的目光都逐渐转向了雨秋平和阿市。他们二人并肩坐在靠近门的席位上,面色平静,似乎早就明白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织田信长草草下令宴席结束后,所有人都从宴会厅内离开。雨秋平和阿市向门外缓缓地走去,德川家康立刻追了上来,拦住了雨秋平和阿市。
“两位!”德川家康此刻已经是泪如泉涌,脑门上还带着刚才磕头留下的血迹。他不由分说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砸在楼梯的棱角处。
“多谢两位以身犯险,仗义出手救下犬子和拙荆!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德川家康话还没说完,脑袋已经向着冰冷的大理石台阶磕去,一声声的撞击声后,血液顺着额头和台阶留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德川家康来世必做牛做马,以报两位的大恩!”
“起来吧,竹千代。”雨秋平微笑着蹲了下来,把德川家康扶了起来,“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红叶?”听到“竹千代”这久违的称呼,德川家康一时语塞,愣在了原地。等他回过神来时,雨秋平和阿市已经走出去了很远。他怔怔地望着雨秋平的背影,心中忽然坚定了一抹虚无缥缈的念头。
除了德川家康外,周围所有的人都是无言地和雨秋平、阿市这两人保持着距离,只有少部分的人和雨秋平互动了一下。池田恒兴和佐胁良之上来拍了下雨秋平的肩膀,低声支吾了几句话;羽柴秀吉在前面给雨秋平挑了挑眉毛;前田利家在雨秋平背后叹了口气;丹羽长秀朝着雨秋平微笑了一下;柴田胜家则和雨秋平对视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明智光秀则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送给了雨秋平一个拥抱。
随后,织田信长的
命令来了。
“红叶殿下,市公主,主公请二位回去。”蒲生氏乡有些担忧地跑到了雨秋平和阿市身后,向他们通报了这一消息。
“保重。”明智光秀松开了怀抱,雨秋平这才发现她已经是梨花带雨。
“你是最了不起的烂好人。”
雨秋平和阿市缓缓地沿着来路走回,走入那宴会大厅内。刚才还人满为患的大厅此刻已是有些冷清,宾客桌案上的佳肴还没有撤去,织田信长正站在刚才织田五德跪的地方,面色平静地瞪着雨秋平和阿市。
两人都明白,这平静是织田信长暴怒到极点后的表现。雨秋平和阿市走到织田信长身前,一起跪了下来,等待织田信长的降罪。
“爽吗?”织田信长也蹲了下来,平视着雨秋平和阿市,低声问道。
雨秋平和阿市不敢回答,只是低下头去。
“让余在全织田家的重臣、全近畿的名流面前颜面尽失,然后就会马上传到全天下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余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也要处死别人孩子的混蛋主公,爽吗?”
织田信长又重复了一遍,见雨秋平和阿市还是不答话,就自顾自地笑了一下道,“余反正觉得挺爽的。”
随后,他蹲得更低了,对着雨秋平的脸喷着吐沫:
“余是真的万万没想到,跪在这里的居然是你们两个。雨秋红叶啊雨秋红叶,你自己自身难保不知道吗?筑山夫人好歹是个养女,你老婆可是今川义元的亲生女儿啊!德川信康只是颇有勇猛,你儿子的武略武功可是威震天下啊!就这样,你还愿意为德川家康出来趟这浑水。”
“还有你!”织田信长又转过来对着阿市,“不出这事,余都快把你给忘了。原来你没死啊?原来你还有心情管这事啊?嗯?”
“好吧,算你们厉害。”织田信长拍了拍手,一使劲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但是你们要知道,你们救得了别人的儿女,救不了自己的。”
雨秋平和阿市闻言都是一惊,阿市的身体甚至颤抖了起来。
“放心吧,余还是要点脸面的,不会用‘你那有天下第一美人的老婆和你那天下第一武士的儿子和三好家还是毛利家私通’那种蹩脚的借口的。”织田信长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随后用不容置疑的平淡口吻道:“你们俩抬起头来。”
雨秋平和阿市都是战战兢兢地扬起头,仰视着织田信长阴沉的脸。
“听说你的大儿子雨秋殇和你的大女儿茶茶是恋人?”织田信长歪过头,缓缓地吐出了这句话,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雨秋平和阿市面部表情的巨变,随后心满意足地大笑道:
“那好!余这就收我妹妹织田市的女儿茶茶为养女,赐婚给雨秋红叶的次子雨秋佑!让他来安土城给余当侍卫!”
“半个月后成婚!就是原定给德川信康当死期的那天!”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三章 厄运
雨秋平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家的府邸,今川枫早已等在门口。在他看到雨秋平和阿市安全返回,而且没有织田家的士兵过来围住府邸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没有下达什么特殊命令。
“成功了吗?”今川枫急切地问道。
“成功了。”雨秋平神色落寞地随口应道。
今川枫看到雨秋平如此无力,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大殿要对我或者殇儿做什么嘛?”她帮雨秋平掸了掸衣服上的雪,故作轻松地问道,想要缓解雨秋平的负罪感。
“没有。”雨秋平摇了摇头。
“咦?”今川枫闻言一愣,把雨秋平的斗篷摘了下来,准备拿到内室挂好,“那你怎么…大殿下了什么指示?”
“他要把茶茶认为养女,嫁给佑儿,再让佑儿来安土当人质。”
今川枫手里的斗篷骤然落在了地上。
天正七年(1579)1月17日,枫叶山城城外的兵营。
“累了吧?”
茶茶提着便当,早早地就等在了兵营的门口。雨秋殇结束了下午的训练,往门外走去,老远就看到了门口的小身影。
“辛苦了。”雨秋殇接过了茶茶手里的便当,朝着她微笑了一下。茶茶甜甜地点了点头,随后悄悄地把小手钻进了雨秋殇拎着便当的手里。雨秋殇愣了一下,微微调整了一下拎着便当的姿势,让茶茶的手不要被袋子膈到。
他们不知道,他们平静而甜蜜的生活,即将被彻底打乱。
当晚,当茶茶回到她在天守阁的住处时,阿市早已等在了屋里。敏感的茶茶在进门的那一刻就察觉出了母亲的异样,有些担忧地向她走去。
“娘,怎么了吗?”茶茶缓缓地抱住了阿市,把小脑袋靠在她的胸膛里,似乎想要缓解母亲的悲伤。
“我们是不详的人…我们注定会带来悲剧。”
阿市的话仿佛冷到了骨髓里,让茶茶感到不寒而栗。她不安地搂紧了母亲,等待着母亲向她解释原因。然而,阿市没有直接说,而是先让阿初牵着阿江回了内室。茶茶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可是阿市的话却比她想象中的最糟糕的结果还要糟糕。
“织田信长收你为养女,把你下嫁给雨秋二公子了。”
“啊?”茶茶闻言一愣,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意识到,什么叫做“养女”,什么叫做“下嫁”,而什么又是“雨秋二公子”。
“娘…”茶茶猛地扬起头望着母亲,可是阿市眼里的泪水却让她绝望。
“孩儿想嫁给大公子。”茶茶低下头来,用细若蚊呐的声音低声提出着一个在她眼里非常过分的要求,泪水不断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阿市忽然紧紧地抱住茶茶,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茶茶的脸颊上,“我们身上有浅井家的血脉,我们是被织田信长记恨的人…织田信
长不会允许你嫁给雨秋家的少主的…他为了报复我们,才强令你和二公子结婚的。”
茶茶的两只小手攥着阿市的衣裳,一句话也不说,努力止住哭声。
“咱们不能再拖累雨秋家了…不能再因为我们的事给红叶哥哥填麻烦了…”阿市缓缓弯下腰来,明明自己还哭着,却开始帮茶茶擦拭眼泪,“这门亲事红叶哥哥他没办法拒绝…他已经让织田信长颜面尽失了,不可能连惩罚也抗命,那样他们的关系就要决裂了。”
“嗯。”聪明的茶茶又怎么会想不明白里面的关节。
“娘知道你爱大公子。但是眼下,你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别再让他为难了。别去见他了,也别奢求改变结果。如果大公子和红叶哥哥真的为了你们的爱情去抗命,不服从织田信长的命令,那会给雨秋家带来灾难的…接受这门亲事,缓解织田家和雨秋家的矛盾,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
“这就是你,我,还有无数武家女子,命中注定的结局。”
与此同时,鸦的本部内。
“什么?”雨秋佑在从天野景德口中得知了织田信长的决定后,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他何尝能割舍对茶茶的爱恋,何尝又不想和茶茶结连理,但是…
“我不能接受。”雨秋佑摇了摇头,“兄长和茶茶小姐互相爱慕,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就破坏他们的感情,这不是做弟弟的本分…我不能接受这命令。我要去见父亲。”
“殿下还在安土城试图劝大殿收回命令,不过估计已经于事无补。”天野景德摇了摇头,随后继续道。
“这不是你接不接受的命令,你必须接受,这是你作为次子的本分。”天野景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不是不知道这个命令的背景。殿下和市公主忤逆织田大殿,救了德川少主,还让织田大殿颜面尽失,已经有谣言说织田大殿控制不住手下的军团长了。现在,织田大殿是为了报复和找回面子才下达了这个命令,也是在向全天下宣誓自己的威信。他要向天下证明,他作为织田家的家督,可以随意收拾手下的重臣。为了重树威严,他明知茶茶姑娘和少主的关系,还要用如此屈辱的命令来迫使雨秋家就范。雨秋家如果抗命的话,就等于蔑视织田大殿本人,和与织田家宣战没有什么区别了。”
雨秋佑咽了口口水,默默点了点头。
“而且,你要明白,与茶茶小姐结亲并去安土当人质,相当于自断前程。你和少主本就有今川家的血脉,若是再和茶茶结婚生子,便又带上了浅井家的血脉。织田信长绝不会允许织田家第一武家的雨秋家的三代目是继承了两位织田家死仇血脉的人。”天野景德抬起手来,指着雨秋佑的脑门道,“接受这个命令,就相当于永远放弃了雨秋家的家督之位。现在殿下得罪了织田大殿,雨秋家未来的继承问题很有可能被织田大殿干涉。你作为双胞胎弟弟,本来就是对少主的极大威胁。索性织田大殿在盛怒之下出
了昏招,下令让你和茶茶小姐结婚,这样就相当于排除了你对家督之位的威胁。而你作为人质前往安土,也远离了家中事务,更加不可能得到家臣的支持,少主的家督之位也就稳如泰山了。”
“你是牺牲品,为了保护雨秋家安泰和少主继位的牺牲品,一旦雨秋家和织田家出现矛盾,你也是第一个牺牲者。”天野景德毫不避讳地用最尖酸刻薄的语言道出了眼前的事实。
“这是我的本分,作为次子和弟弟的本分。”然而,雨秋佑的脸上却没有半点阴霾,反倒是释然而轻松地笑了。
“只要是为了雨秋家,宁愿天降七难八苦到己身。”
而在同一时间,枫叶山城天守阁内。
“老师?”雨秋殇走到自己的寝室门口,却发现竹中重治正等在夜色下,他立刻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了——不然一向有礼数的竹中重治绝不会未经通知就来了这里。
“殿下这次求情的处罚下来了。”竹中重治转过身来,脸色依旧有些发白。
“是要在下去安土城当人质吗?”雨秋殇心里有了预感,低声问道。
“不,不是你,去的是二公子。”
“啊?”雨秋殇闻言一愣,“为什么是阿佑…”
“因为织田大殿收茶茶姑娘为养女,将他赐婚给二公子了,十几天后成婚。”
竹中重治尽量地把话说得简短一点,不过雨秋殇还是听懂了。他怔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双眼有些空洞地望向了远处。他只觉得世界忽然显得有些不真实,脑海中有一颗潜藏的原点在碰撞后骤然迸裂开来,可是痛楚却迟迟不到。
半晌后,雨秋殇才终于回过神来,望向了竹中重治。
“老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劝你该怎么办的。”竹中重治对着雨秋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会给出建议。
雨秋殇觉得自己眼下的状态非常奇怪,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左手,凝视着手掌心上的纹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做了这个动作,也不知道做这个动作有什么意义,但他就是做了。
不久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站在了茶茶房间的门口,也不知道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自己拼命敲门,为什么屋内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他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或者自己该不该去做些事情。
“无论如何,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是雨秋家的少主。”
这是竹中重治最后提醒他的一句话。
是,我是雨秋家的少主…
雨秋殇无力地垂下了手,不断的敲击声也戛然而止。
屋内的女孩正背靠在门上,双手死死地掩着小嘴,不让哭腔漏出。她早已哭不出眼泪,可是心却止不住地淌血。她听着屋外的脚步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清——于是她终于可以放肆地大哭起来。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四章 红叶
夜已深了,雨秋殇一个人冒着风雪,来到了枫叶山城东山上的一处小木屋内,这是他平日里和田沈健太郎修行剑道时住的地方。屋内的火炉烧得旺旺的,田沈健太郎正盘腿坐在地板上。
“师父。”雨秋殇推门进来,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随手把外衣解了下来。
“你还没睡?”田沈健太郎看了眼雨秋殇的神色,立刻察觉出来了,“是殿下救德川少主的惩罚下来了?”
雨秋殇点了点头,却没有给田沈健太郎解释。田沈健太郎见状也没有多问,而是微笑着站起了身,走到了屋内的壁橱里,把柜门打开了。随后,他拿出了好几瓶酒,摆在了桌面上。
“我不喝酒的。”雨秋殇见状微微摇头,这一点他像他父亲,非常不爱喝酒。
“你怎么还带着刀?”田沈健太郎看了眼雨秋殇别在腰间的武士刀。
“武士自然要随身带刀。”雨秋殇明显情绪非常不好,语气里也没有往日的尊敬,不过田沈健太郎似乎毫不在意。
“武士持刀,是为了什么?”
他留下了这个问题,没有理会故意不看他的雨秋殇,大踏步走出门去,随后把雨秋殇和一桌子的酒留在了风雪中的小木屋里。
雨秋殇努力抑制自己的思绪,可以只要一触碰到心里最柔软的部分,眼眶里就会有泪水打转。他从小到大都沉默寡言、不善表达,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孩子传达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女孩子。可是他知道,他的心意她都明白。
他从怀里翻出了那个布手套——他曾经把它寄放在畠山高政那里,但是后来又急切地把它寻回。这是他从小珍藏到大的宝贝,是茶茶小时候亲手给他做的。没有人知道雨秋殇一直藏着他,甚至连茶茶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木讷的雨秋殇会在夜深人静无法入睡时,掏出这个布手套,一遍遍地抚摸着。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对茶茶开始有了微妙的情愫,他完全不明白、也不知道男女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源氏物语》里的场景令他费解,简直比最难的剑道和兵法还要琢磨不透。但他心里想的只是要让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好好的,看到她笑就会很开心,看到她委屈就会很难过。就这么简单。
他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他也不知道。茶茶很漂亮,茶茶很懂事,茶茶也很乖巧,枫叶山城天守阁里的人们都喜欢这个小姑娘。可是雨秋殇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喜欢茶茶的理由。
至于理由是什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还有十几天,她就将嫁为人妇,对象是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也是自己的情敌。兄弟二人从来没有挑破这层窗户纸,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若是在过去,雨秋殇或许会对迎娶了自己心上人的弟弟有那么一丝憎恨。可是在雨秋佑彻底改变了之后,他却再也恨不起来了。
雨秋殇明白,织田信长的这个命令是不容违抗的。他的父亲已经害得织田信长在全近畿面前大失颜面,织田信长此举就是要找回场子。若是连找回场子的举动都抗命的话,织田信长就真的要颜面尽失,成为全天下的笑柄了。雨秋殇都可以想象那种情况下织田信长会陷入怎样的狂怒,雨秋平的性命和雨秋家的安危都会有威胁——说不定织田家就会就此与雨秋家开战呢。
如果说,织田信长把茶茶许给了别人,雨
秋殇或许还会有那么一丝冒着葬送雨秋家而站出来阻止的念头,但是茶茶的婚约对象却是自己的弟弟。雨秋殇知道,雨秋佑同样也很喜欢茶茶,茶茶如果嫁给了雨秋佑,雨秋佑也会好好照顾她的吧。而且如果自己拼命阻止雨秋佑与茶茶成婚,弟弟又该怎么想?他都已经主动退出了三角关系,可是我却不依不饶地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毁掉他的幸福和雨秋家的未来…
我是雨秋家的少主…我要对得起那些相信我的人。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感情,辜负那么多对我寄予厚望的人…水原大人在天之灵会怎么看我?
雨秋殇想到这里,直感觉心脏一阵阵发紧,喘不上气来,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他看了眼眼前的那几瓶酒,忽然没来由地拿过一瓶,拔开塞子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田沈健太郎的酒居然是烈酒,呛得雨秋殇生疼。
但是嗓子很疼,心里就没那么疼了。
忽然间,门被猛地推开了。
茶茶含着泪冲了进来,一进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就呛得她不行。她匆忙在背后掩上门,就看到了少年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一口接着一口不断地灌酒的颓丧样子。
他不喜欢喝酒的,她知道的。
“殇儿哥…”茶茶不知所错地靠近雨秋殇,看着一桌的酒瓶子。
“你也知道了吗?”雨秋殇见茶茶这么晚还跑到这里来找自己,心下已经明了。
茶茶在雨秋殇身后点了点头,雨秋殇转过身来,无言地望着茶茶。这对年轻的情侣注视着彼此,注视着彼此闪烁着泪花的眼眸,和眼眸里倒映着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茶茶才终于呜咽着开口道:
“殇儿哥哥…你不需要为我为难,也千万不要为了我去给殿下和雨秋家添麻烦…我今天晚上过来…是来道别的。”
雨秋殇静静地听着茶茶的话,心中如刀绞,可是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
“这么多年来…承蒙你的照顾了…”
“不久后茶茶就要嫁为人妇,要守妇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关心殇儿哥哥了。殇儿哥哥要记得,训练不要太累、出汗了要及时擦掉、要换衣服、吃饭要吃热的、生病了不要硬扛着、晚上睡觉也不要把手放在外面…”
茶茶絮絮叨叨地讲着琐碎的关心,雨秋殇的泪水却决堤般地涌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是却生怕茶茶停下。
不知讲了多久,也不知少女平时为自己操了多少心。
“殇儿哥哥…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茶茶不能继续陪在你身边了。”讲到这里,茶茶深深地向着雨秋殇鞠了一躬,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身前的地板上。可是一弯腰,茶茶却仿佛突然崩溃了一般,抽噎着扑到了雨秋殇怀里,嚎啕大哭道:
“可是茶茶好喜欢殇儿哥哥啊…”
雨秋殇感受着少女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心中柔软的地方骤然塌陷了下去。
茶茶毫无征兆地越过雨秋殇的肩膀,拿起了桌上雨秋殇喝到一半的烈酒,猛地就朝着自己嘴巴里灌去。雨秋殇反应过来时,茶茶已经呛得连连咳嗽。雨秋殇知道,茶茶比自己还不会喝酒,哪怕喝一点点都会醉——雨秋平说,她应该是继承了的她的父亲,浅井长政也是喝一点酒就会醉。
“你做什么?你不能喝这酒!”雨秋殇一
把将茶茶手里的酒瓶抢了过来。
“家严还在的时候我说过…难过的时候,喝酒就好了。”满脸绯红的茶茶软瘫在雨秋殇的身上,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可是爹爹骗人…我喝了之后还是好难过…爹爹一直在骗人,爹爹还说会一直陪着我们和我娘的呢…”
“茶茶也好想永远陪在殇儿哥哥身边…茶茶不想嫁给别人…茶茶好想嫁给殇儿哥哥啊…为什么就不行啊…”
茶茶的这句话瞬间击溃了雨秋殇最后的理性,他忽然起身,单臂将茶茶拦腰抱起。茶茶惊呼了一声,双手死死地搂住了雨秋殇的脖颈。雨秋殇将茶茶安放在床榻上,随后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今夜,我就娶你回家。”
冬季的雪夜里,屋外很冷,屋内却很暖。
战国的乱世里,世道很冷,人心却很暖。
雨秋殇搂着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的佳人,她脖颈间残留的红晕,也不知是酒精之故,还是刚才那一番**所致。
他忽然发现,她的身体好软,也好小。就像一只小猫一样,不安地蜷缩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可怕,只有这里才是唯一安全的港湾。
水原大人教我,没有一个人是独立地活在世上的,没有一个人能够为自己而活,人们都是为了彼此而活,为了彼此而在这残酷的世界上坚持下去。有无数的人在为我而活,有无数的人爱着我。而我——一定要对得起他们。
可是我不可能对得起所有的人。
我现在要想对得起茶茶,就要对不起雨秋家的很多很多的人。可是如果想对得起雨秋家,就要负了茶茶。
今天,我为了对得起雨秋家,可以舍弃一个姑娘。
明天,就可以舍弃部下。
之后,我就可以舍弃百姓。
再之后,我又会舍弃什么?
那我当这少主,还有什么意义?
田沈先生问我,持刀在手,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了决断吗?”
雨秋殇在心里对自己说道,紧了紧自己的手臂,让怀里的女孩能睡得更安心一点。
因为我不可能对得起所有的人,所以我必须要决断,要舍弃。
可是我办不到。
因为,我是她的唯一。
我要对得起她。
我也会对得起雨秋家,我会想办法的,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心的人,我要对得起所有的人,我什么都不愿意舍弃。
外人眼里,我是一个为了女子,不惜毁掉雨秋家未来的顽劣少主。弄到最后,我又变成了几年前那个任性使气、给大家添麻烦的少年啊。
雨秋殇忽然想起了田沈健太郎之前给他的评价:
“那我就直说了,孩子,”田沈健太郎叹了口气,搭在雨秋殇肩膀上的手微微使劲捏了捏,“我觉得你活的…很纠结,很弯弯绕,这样会很累的。”
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很纠结、很弯弯绕绕的人,弄到最后,又绕回了原点。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我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啊。
雨秋殇扭动了一下身躯,抽出手臂,把父母传下的那枚红叶挂坠解了下来,悄悄地系在了茶茶绯红的脖颈上。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五章 决裂
天正七年(1579)1月18日中午,雨秋平和今川枫刚刚结束了徒劳无功的劝说,从安土城返回枫叶山城,就被告知雨秋殇和茶茶已经等在了天守阁里。
雨秋平和今川枫匆匆赶到天守阁,发现雨秋殇和茶茶已深深地拜伏在地。
“怎么了?”雨秋平见状一愣。
“孩儿斗胆抗命,请父亲取消阿佑和浅井小姐的婚约。”雨秋殇没有抬起头来,可是语言里却透着毅然决然的坚定,“在下要向浅井小姐提亲。”
“你们昨晚…”雨秋平还没反应过来,今川枫却已经从两人的神态里看出了端倪,轻声问道。
“是。”雨秋殇坦然地应道,“有失礼数,孩儿愿受一切责罚。”
茶茶闻言瞬间红了脸,但也微微地点了点头。
“孩儿知道,现在向织田大殿提请取消婚约,对雨秋家意味着什么。”雨秋殇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注视着雨秋平,“父亲如果为了家族考虑,不应允孩儿的请求的话,孩儿已经有觉悟了。孩儿会想尽一切办法,自己让织田大殿取消婚约的,不会再麻烦父亲和雨秋家。”
雨秋平看了眼雨秋殇,又看了眼茶茶——他看到了茶茶脖颈间挂着的红叶挂坠。随后,他转过身来与今川枫对视,两人相顾无言。
雨秋殇和茶茶不知道,雨秋平和今川枫在想什么。
他们也不会知道,20年前的雪夜里,同样有一个少年在木屋里喝着闷酒,同样有一位少女连夜赶去,他们也同样为了爱情做出了离经叛道之事,少年也同样将那枚挂坠给了少女。没有人会比他们两个,更清楚雨秋殇和茶茶此刻的心绪。
或许任何一个成熟理智的家督,此刻都会拒绝自己孩子胡闹的、可能把整个家族毁掉的决定。
家督殿下,又要做选择了。反正我怎么选都会后悔,那不如就选个最荒唐的吧。
雨秋平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随后微笑着对今川枫道:
“这算是我还家督殿下一个人情了吧。”
天正七年(1579)1月18日,雨秋平上书织田信长,表示雨秋殇早已与茶茶订婚,希望织田信长收回婚约。消息传开,天下哗然。雨秋平居然连续两次当着全天下的面忤逆织田信长,如果救德川少主可以被比作当众抽了织田信长一巴掌的话,这次拒绝婚约简直就是把织田信长绑着游街,还在边上摇着铃铛。
至于织田信长在听到这一消息后的反应,在后世一直是个谜。给织田信长送信的侍卫和当时在附近的小姓都被织田信长以极为温和的语气打发了出去,织田信长还把安土城天守阁的人全部遣散了,所以没有人能目击织田信长发怒的现场。
天正七年(1579)1月19日,天野景德收到了潜伏在织田家各地的鸦发来的情报。
织田家在直辖领内大规模集结部队。这是尾张、美浓、伊势、伊贺、大和、近江、山城,的总动员,总兵力可能超过10万。
但是,此次动员没有声明对向和目标。
“很清楚了。”天野景德甚至不需要等待后续的情报来临,就找到了雨秋平,“殿下,您的胡作非为得到了您想要的
结果,让红叶军集结吧。”
“我不想开战。”雨秋平依旧固执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情说白了错在我,我不能因为我的错误害得织田家同袍相残,近畿生灵涂炭。这场仗要是一打,会死多少人?近畿好不容易安稳了这么几年,好不容易所有敌对的势力都消灭了,百姓翘首以盼了上百年的太平终于来了,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那您要怎么做?”
“跟上次一样,直接去见主公。只不过上次去的是殇儿,这次我去。”雨秋平轻咳了一声,“去安土城。”
“去安土城让织田大殿先杀了你,然后再进攻群龙无首的雨秋家?”天野景德冷冷地抗议道。
“不会的,不至于此。”雨秋平摇了摇头,“主公还需要雨秋家,他不会在天下未定之前就自断一臂,只要是有用的家臣,他都舍不得杀。因为他的步伐很快,需要那些跟得住自己的人。”
“或许如此吧,在下不得不承认您可能是对的。”天野景德阴沉着脸,低声道,“但是您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了雨秋家了,会被幽禁至死。”
“这是我自作自受。”雨秋平坦然地摊开了手。
“反正有你们在,有知道我最终计划的枫儿在,殇儿他也出息了,我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
“您下定决心了吗?”天野景德问道。
“是。”雨秋平应道。
“在下怎么劝,您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吗?”
“是。”雨秋平又应道。
20年了,天野景德早已熟悉雨秋平的秉性,放弃了再做劝说的打算。
“那在下之前已经说过了。”天野景德朝着雨秋平鞠了一躬,“您若是不在了,在下便会用自己的手段守护雨秋家了。事成之后,在下便切腹谢罪,下来见您。”
天正七年(1579)1月20日清晨,今川枫正帮雨秋平整理着衣裳。
“你啊你,都快40岁的人了,衣服还不会好好穿,衣领都不知道整理。”今川枫站在雨秋平的身前,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理衣服了,以后你要好好注意身体。”
“对不起。”雨秋平忽然低声道。
“你对不起什么?”今川枫抬起头来,用那清亮的眼眸凝视着雨秋平。
“我答应你会一辈子陪你的。”雨秋平抿了抿嘴,眼眶有些泛红,“我要食言了。”
“你也知道啊。”今川枫嗔怪了一声,双手抚上了雨秋平的脸颊,深深地望着他,仿佛像把爱人的轮廓永远记在心里。
“你这欺心的骗子。”今川枫缓缓地靠在了雨秋平的怀里,眼眶也有些湿润了,“罚你下辈子再来找我。”
“好。”
迎着风雪,雨秋平悄悄地出城,除了今川枫和天野景德外,他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害怕惊动了大家,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然而,枫叶山城外的官道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阿市?”雨秋平见状一愣,“你怎么?”
“因为如果是那个傻瓜的话,他也会这么做。”阿市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微笑地看着雨
秋平。
“长政…”雨秋平闻言有些哽咽。
“谢谢你为茶茶做了那么多。”阿市翻身上马,跟在了雨秋平的身后,“我没什么能报答红叶哥哥的,就跟着你一起去吧。这次违抗婚约的是殇儿和茶茶,我是女方的家长,也该负有责任。”
“你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吗?”雨秋平回头望去。
“知道,我知道,那个傻瓜也知道。”阿市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暖了。
只要为了正义,阿市便愿追随一生一世。
他也好,你也好。
孤身抵达安土城请罪的雨秋平和阿市缓和了局势,织田家在各地集结的部队都被解散了。不过,织田信长的怒气却并没有半点消减。他根本没有见雨秋平和阿市,而是直接派母衣众把他们押送到了近江小谷城旧址边的一座废弃寺庙里软禁起来。
直到这时,雨秋家的众人才知道,自家的家督为了阻止战争而孤身前去了安土城做人质。顿时,在枫叶山城和堺町就兴起了规模庞大的示威游行,要求织田信长释放雨秋平。不过,在今川枫和雨秋五兵卫主持局势下,这些游行都逐渐平息。
然而,织田信长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他在天正七年(1579)1月21日准备了新的婚约——他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织田永姬下嫁给雨秋佑,并要求雨秋佑立刻前去安土城完婚。
所有人都明白这道命令的意思,宛如五雷轰顶一般。
雨秋佑是雨秋殇的双胞胎弟弟,是次子,而雨秋殇早就被雨秋平确定为少主,也得到了家臣和领民的认可。可是织田信长却忽然把亲生女儿许配给了雨秋佑,还把雨秋佑召往安土城。主家亲生公主岂会嫁给家臣次子?谁会不理解织田信长此举的深意?现在雨秋平被软禁,织田信长随时可以拥立雨秋佑为雨秋家家督,派兵护送他进入雨秋家的领地。
可是现在雨秋平就在织田信长的手上,天野景德等人纵使想要反抗,也是投鼠忌器。顾忌雨秋平的安危,他们只能无奈答应。
临行前,天野景德最后一次和自己的徒弟谈话。
“师父。”
鲜有人知道这几天雨秋佑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打击,但是天野景德心里却很清楚。那是历经多年挣扎矛盾,好不容易确立起的支撑着自己在人世前行的信仰,却在不久后骤然崩塌了。
“去吧。”天野景德双手背在背后,凝视着雨秋佑。
“殿下不在的时候,我会用自己的手段守护雨秋家的。”天野景德用无比深沉的语气,郑重地对雨秋佑道,“你,就是我最重要的武器。”
“只要是为了雨秋家。”雨秋佑明白这话里沉甸甸的含义,但是仍然毫不犹豫地挺胸道,“宁愿天降七难八苦到己身。”
雨秋佑没有带任何随从和侍女,孤身策马离开枫叶山城,雨秋殇早早地就等在了远处的必经之路上。雨秋殇知道雨秋佑会走这条路,雨秋佑也知道雨秋殇会等在这里,这是这双生子多年的默契。
“你来了。”
“是啊。”雨秋佑用无比凶狠和失望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兄长,“你这不尽本分的混蛋。”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六章 兄弟
“阿佑,你什么意思?”雨秋殇从马上翻身下马,雨秋佑也以同样的姿势落地。
“你在不懂装懂吗?”雨秋佑怒极反笑,“兄弟之间,有什么说什么,有必要来这套吗?”
“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就为了你的爱情,为了你的私欲,你把雨秋家置于何地?你抗命了,你让父亲替你抗命,要求收回婚约,害得织田大殿颜面全无,雨秋家和织田家关系濒临破裂!然后呢?父亲现在被软禁在近江,我也被召去安土,还要娶织田大殿的女儿!之后织田大殿要是拥立我回来抢家督之位,雨秋家怎么办?父亲还在他手上呢,我们根本没法反抗?你说雨秋家怎么办?”
雨秋佑指着雨秋殇的鼻子,一刻不停地破口大骂道,“就为了你那该死的恋情,你把雨秋家害成这样,害得雨秋家成了粘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是雨秋家的少主啊,你是长子啊,你是未来要继承雨秋家的人啊!你怎么能这么不重视雨秋家的利益?怎么可能会为了茶茶就把雨秋家害成这样?你对得起父亲吗?你对得起母亲吗?你对得起拼命挽回事态的天野大人吗?你对得起你师父竹中大人吗?你对得起雨秋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家臣吗?你对得起红叶军数万官兵吗?你对得起这么多年来为了雨秋家战死的人们吗?”
“你根本不把自己的本分放在心上,你是雨秋家的少主啊!保护雨秋家是你的本分啊!你自己不尽本分想谁来帮你?”
雨秋佑骂得雨秋殇不知如何还嘴,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
“可是我不能对不起茶茶。”
“是啊,你心里想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你自己的私情!”雨秋佑闻言更加恼怒,把马鞭狠狠地往地上一甩,“谁没有私情?我没有吗?我也有喜欢的女孩啊,我也喜欢茶茶啊!可我要尽我次子的本分,我不能因为女人和哥哥反目,所以我主动退出了!我要尽我次子的本分,所以织田大殿要让我去安土当人质,要让我迎娶有浅井家血脉的茶茶,我都没有二话!我承认,我心里爱着茶茶,能娶到她是我的幸福!可是我愿意为了我的本分而放弃爱情,放弃一切荣耀,只为了雨秋家!可你呢?我好不容易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次子的本分,好不容易明白了该如何和你相处。这才几个月啊,全没了,全完了,你怎么能这样?”
说到这里,雨秋佑忽然哽咽了,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自言自语道。
“山中大人…你当时到底该有多绝望?自己尽到了该尽的所有本分,可是那些更该为了尼子家尽本分的人却袖手旁观…我算是懂了。”
“我不会对不起茶茶,也不会对不起雨秋家。”雨秋殇弯腰捡起了弟弟落在地上的马鞭,向弟弟递过去。
“你对得起茶茶,就肯定对不起雨秋家!”雨秋佑上前一步,一把将雨秋殇手里的鞭子抽飞,“你不可能对得起所有人!你总归要对不起一些人的
!你只要尽你的本分,对得起那些需要你对得起人就可以了!雨秋家的少主,只需要对得起雨秋家!”
“我办不到。”雨秋殇神色凛然,沉声道,“我谁都不愿意舍弃,我要对得起所有人!”
“你这样的了根本不配当少主!”雨秋佑朝着雨秋殇怒吼道。
“但我就是雨秋家的少主!”雨秋殇也对着雨秋佑吼了回去,“今天对不起这个,明天对不起那个,到最后你还能对得起谁?无论是茶茶也好,你也好,父母也好,雨秋家也好,我都要对得起!”
“你怎么这么正义凛然啊?你说话不害臊吗?我之前没说,你还就这样一直说下去了?你就真的对得起茶茶吗?”雨秋佑忽然勃然大怒道,手也摁在了刀柄上,有些失态地高声大吼道:“鸦的忍者都发现了你的行踪了,我什么都知道的!那天晚上,在那个木屋里,你和茶茶干了什么?你说啊?你有本事就说话啊!”
雨秋殇闻言一愣,低下头去。半晌后低声道:
“那晚发生的事情,就和你想的一样。”
“你!”雨秋佑闻言骤然暴怒,猛地把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指着雨秋殇的脸道,“茶茶还没嫁人呐!她还是个姑娘啊!你就这样坏了人家的清白?她要是最后没嫁给你,你让她怎么办?怎么和未来的丈夫解释?你他娘的**熏心,对茶茶干出了这样的事,还好意思说对得起她?”
雨秋殇的喘气声变得粗重,左手不断地松开又握紧,而雨秋佑手中武士刀也随着自己手臂的颤抖而不断发出嗡鸣。半晌后,雨秋殇缓缓地抬起头来,也慢慢地把武士刀从自己的刀鞘里抽了出来,搭在了雨秋佑的武士刀上。
那是剑道的起手式。
“好啊。”雨秋佑见状轻蔑地笑了几声,“哥哥啊,你以为你真的很了不起啊?来啊,早就想和你较量了!”
说罢,雨秋佑向后撤了半步,把左手背在了身后,只留着右手握刀,挑衅般地看了雨秋殇一眼,“来吧,不欺负你缺一只手!”
雨秋佑的话彻底激怒了雨秋殇,后者一个剑步就冲了上来,沉肩闪过雨秋佑的刀刃,对着雨秋佑就是一个突刺。雨秋佑不慌不忙地又向后跳了半步,在脚跟着地的瞬间猛地发力,半转身让过雨秋殇直刺的同时,一个侧击斩向雨秋殇。雨秋殇猛地一个前滚翻躲过,卸力的同时原地弹起,朝着雨秋佑的小腿一刀砍去。雨秋佑借力一个下劈,格挡了那一刀,刀刃相错之际火光四溅。
雨秋殇没有半刻停歇,左脚落地的那一刻就猛地一蹬,向前又是一个突刺。雨秋佑侧身反手一挡,卸开了那一刀,随后对着雨秋殇的腹部一个侧踢。雨秋殇没有料到雨秋佑突如其来的体术,被踢得连连退后了好几步。雨秋佑冷笑了几声,站在几步外好整以暇地等着雨秋殇重新站稳,又冲了上来。
雨秋殇这次没有用直来直往的突刺,而是先假
装来了几个试探剑步,牵扯着雨秋佑的动作,在发现雨秋佑有一个撤步失误的犹豫后,立刻上身一个突刺。这一次雨秋佑应对不及时,只得勉强扭腰躲过,但是脚步已经乱了。雨秋殇跟上一个横踢,揣在雨秋佑正要支撑的脚上,把他踹出去了好几米,刀也落在了一边。
雨秋殇同样没有乘势追击,而是站在一边等着摔了一嘴雪的雨秋佑捡起刀,朝着雨秋殇冲来。雨秋佑向左猛地迈了一步,随后运用膝盖强行改变了运动方向,朝着右边跳去,翻身一刀。但是这样的举动瞒不过已经在一线拼杀多年的雨秋殇,他猜出了雨秋佑的佯动,回身一挡顺势卸力,趁着雨秋佑没能收刀的瞬间连续刺出三刀,逼得雨秋佑连连后退。雨秋殇又是一个剑步上前,接了一个上挑,雨秋佑试图拿刀去挡,差点被雨秋殇一刀挑飞。
雨秋殇手腕一抖,一个劲道极大的短距离突刺。这种打法在剑谱上没有,而是雨秋殇自己在实战里摸索出来的,只能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使用。雨秋佑万万没想到雨秋殇在使不上力的情况下还能一刺,猛地仰头一躲,重心不稳再次摔了一跤。
“切。”雨秋佑冷哼了一声,抹了抹嘴又爬了起来。
“背着一只手很别扭的。”雨秋殇用刀指了指雨秋佑的背后,“你别背着手了,那样重心难以控制,比独臂还麻烦。”
“不需要你怜悯。”雨秋佑不屑一顾地继续背着手,摆好了架势,“来吧。”
“一招定胜负吧。”雨秋殇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时。
“乐意奉陪。”雨秋佑歪了歪脑袋,把刀横在了胸前。
然而,雨秋殇却缓缓地把刀插入了刀鞘里。
雨秋佑皱紧了眉头,不解雨秋殇的动作。可是雨秋殇已经快步向他冲来,雨秋佑于是也只得提速迎了过去。双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是雨秋殇却一直没有拔刀的意思。
“难道他要用刀鞘攻击?”
雨秋佑脑中闪过这一念头,目光也有些犹疑。然而,就在这关键的一刹那,电光火石间,雨秋殇瞬间完成了拔刀接劈砍。那刀快得看不清刀影,只见刀光一闪,雨秋殇已稳稳地收力,把刀架在了雨秋佑脖颈处。而雨秋佑,甚至没有机会攻击。
等他反应过来时,雨秋殇也已经以同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刀收回了刀鞘。
“这是…”雨秋佑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居合斩。”雨秋殇淡淡地回答道,“点到为止吧。”
“好吧,你赢了。”雨秋佑背过身去,不让雨秋殇察觉到自己的羞愧。他扬起刀来,在兄弟之间的雪地上狠狠一劈,留下了一道刀痕。
恩断义绝。
“下次见面,你如果还不能尽到雨秋家少主的本分。”雨秋佑翻身上马,临行前,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哥哥,“就不是点到为止了,我亲手杀了你。”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七章 幽禁
说是破寺庙,但其实里面的条件也还算是可以。虽然非常简朴,但也有一份淡雅闲适。看来织田信长虽然被阿市气得七窍生烟,但心里还是心疼自己妹妹的,而雨秋平不过是沾了个光。要是阿市没有一起跟来请罪,雨秋平说不定就要被关到地牢里去了。
幽禁的寺庙内,雨秋平正坐在窗前的床榻上。眼前的书本显得有些无聊,于是他便扭头向园中望去。园内的景观不过是稀松平常,不过却有一朵稀世的花朵点缀其间。
阿市察觉到了雨秋平的目光,将额前的乱发拨至耳后,转头望去。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那股清冷的妩媚,却是任何文字都难以形容的。
雨秋平看到阿市看向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招了招手,随后自己转过头去看书。然而,阿市却一下子怔住了,双眸有些无神地望着雨秋平的方向。
刚才的场景,是多么似曾相识,激起了她脑海里早已沉入深渊的记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短短的那个瞬间会那么敏感——但是她依稀记得,在小谷城的花园里,也是自己在花丛中,而浅井长政坐在屋内偷看自己。被发现时,也是这样不好意思地招手,随后继续看书。
那动作,那笑容,那神态,都仿佛一模一样。
阿市有些懊丧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联想。莫非是因为,这里是近江,这里离小谷城近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下,仿佛都随着小谷城的大火燃烧殆尽了。
“别着凉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秋平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替阿市披上了一件大衣。
雨秋平有些诧异地看到,阿市忽然哭了。
因为她也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并不是空荡荡的。
春夏换季时,阿市生病了,病得不轻,连续的发烧让雨秋平手忙脚乱。织田信长根本没有派人来照顾阿市的意思,只是给雨秋平送来了草药。于是,雨秋平就扮演起了侍女的角色,照顾卧床休息的阿市。
“红叶哥哥,不必如此。若是传染了你,可如何是好?”
阿市望着坐在自己床头,正在脸盆里浸洗毛巾的雨秋平,不安地再次提醒道。
“没事,我一身抗体,什么都不怕。”雨秋平总是用古怪的发音来搪塞,阿市听不明白,但总觉得有趣。
“你的声音都这么虚弱了,少说点话,好好休息。”雨秋平用手探了探阿市额头的温度,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她憔悴的神色,将拧干了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随后,就快步跑了出去,不一会就端着一碗药回来了。
“这是侍卫新给的草药,据说药效不错。”雨秋平用汤匙在碗里不断搅拌着,随后舀了一勺乌黑的药汤,轻轻地吹了几下。阿市有些勉强地坐起身子,雨秋平见状匆忙放下了碗,帮阿市调整了一下身后的枕头,让她能靠着做起来。
“红叶哥哥。”雨秋平细致入微的关心让阿市眼眶微红。
“怎么了?”雨秋平
转过身来,却发现阿市眼睛红了,“头疼吗?”
阿市摇了摇头,嘴角挤出了一丝微笑。
“别逞强,快吃药。”雨秋平又舀了一勺药,重新吹了吹,把汤匙送到了阿市那因为疾病而缺了些血色的朱唇边。
“我自己来就好了。”阿市伸出手来要接过药碗,“不需要红叶哥哥这样喂。”
“你是病人,病人就乖乖躺好别乱动。”雨秋平故作严厉地斥责道,阿市闻言眼眶更红了,但是也放下了手。她微微嗅了嗅,随后把嘴凑了上来,喝下了那一勺药。随后,她立刻闭紧了眼,眉头紧锁。
“怎么了?很苦吗?”雨秋平有些诧异。
“嗯。”阿市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像任性的小女孩一样,赌气般地撒娇道,“不想喝了。”
阿市把话说出口后,自己都诧异自己怎么会用这样的语气和雨秋平说话。
“苦吗?”雨秋平闻言倒是如临大敌。他小心翼翼地舀了一点点要,用舌尖尝了下,随后也皱紧了眉头,“好像是挺苦的。”
随后,他立刻放下了碗,匆匆地跑了出去。等他回来时,却发现阿市已经自己把药喝完了。
“怎么回事嘛,不是要你别乱动的嘛。”雨秋平埋怨似的看了眼阿市,阿市的嘴角则露出了一丝俏皮的微笑。
“你手上是什么?”阿市注意到了雨秋平藏在身后的小袋子。
雨秋平像小孩子干坏事被发现般地交出了袋子,阿市接了过来,发现里面装的是糖。
“哪有喝药加糖的呀。”阿市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雨秋平一眼,嗔怪道,“傻瓜。”
然而,回忆的浪潮却忽然汹涌而至,几乎把阿市整个人都淹没。她一下怔在了那里——因为她依稀记得,多年前浅井长政照顾她时,也因为嫌药苦,偷偷地想往药里加糖,结果被自己发现了。
当时的自己,也是甜甜地骂他“傻瓜”。
琐碎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倒也还算愉快。
晚上吃饭的时候,雨秋平又在纸上记了个日期。
织田信长的软禁可是结结实实的软禁,除了一日三餐和一些书籍是由织田家的人送来之外,雨秋平和阿市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雨秋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几号——织田信长连个日历都没给。雨秋平在意识到这点后开始计算他被软禁的时间,然而他估计已经记错了几天。今天大约是天正七年(1579)8月20日的样子,离雨秋平被软禁差不多快七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外面发生了什么?枫儿、殇儿她们一切还好吗?雨秋家又还好吗?有爆发战争吗?
就在雨秋平寻思这些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面前的阿市几乎没怎么动饭菜。雨秋平被软禁后的胃口一直很好,因为他每天不是读书就是练剑——反正也没别的事情可干了,这还挺累的。他早早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然而阿市面前的那份几乎只动了几口。
“怎么了,阿市?”雨秋平皱着眉头问
道,“胃口不好?”
“红叶哥哥…”阿市咬了咬嘴唇,随后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又想到小谷城了…”
“唉…是呀。”雨秋平闻言也是叹了口气。从阿市刚来到近江小谷城边的寺庙里时,她就有一些郁郁寡欢。雨秋平明白,阿市从丧夫的悲痛里走出来不容易,再让她回到伤心地肯定不好受。他这几个月里,一直陪着阿市聊天,似乎她的心情正逐渐好转,然而今天又糟糕了。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阿市的心情或多或少影响到了雨秋平,让他也发起愁来。不过,他发愁的情绪并没有被他带到床榻上——因为他最近有了新的发现。
这七个月来,是他自来到这个战国时代以后最轻闲的时间,什么也干不了所以什么都不用干。有时候显得实在无聊,他就会躺在床上冥想,任由思绪乱飘——结果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那大约是在他试着冥想的三周之后,他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让进入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半现实半梦境的场景,那是他经常在梦里经历的。
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是梦到了小谷城天守阁的燃烧,第二次是被细川真之刺杀后的走马灯,第三次则是醉倒在明智光秀的寝室里,第四次是在接见今川氏真时的短暂一幕,这次或许都不算是梦,只是走神了。这些梦境里呈现的东西各不相同,但是有一个共同之处——雨秋平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但是却是被捆住的,而此时的脑后则会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当雨秋平躺在床榻上,第一次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意外地进入了类似的场景,感受到了自己被捆住的身体和脑后的热度时,他顿时吓了一跳,一下子精神起来。等他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时,背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雨秋平在冥想时,再次进入了那个空间,可是他又惊喜地醒了过来。之后,他无论怎么实验,都再也进不去了。
可是在他持续冥想的一个月后,他逐渐找到了诀窍。那就是把身心放空,什么都不想。想做到什么都不想真的很难,因为去想“什么都不想”本身也是一种思绪。可是如果你真的成功放空了自己,很容易立刻就睡着,也就没办法进入那个情景了。因此,他试了好几次可能也就一次能碰巧进入那个情景,随后又很快就会因为情绪波动而出来。
不过,他已经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探秘的感觉。他不知道他进入的那个场景究竟是什么,但那里充满着神秘。他甚至有了一种猜想:莫非这就是那些佛教徒大彻大悟、看破红尘的地方?于是,他在每一个夜晚都会试着去冥想。
今天也不例外,即使阿市的情绪让雨秋平有些担忧,但他一躺到床塌上,还是例行公事般地把双手叠放在小腹部,两腿自然并拢——这是他实验下来最容易冥想进入的姿势。
雨秋平缓缓地调整着呼吸,让胸腹的起伏逐渐趋于平缓。随后,他觉得意识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对身体各部分的控制力和知觉也逐渐减弱,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八章 禁忌
一片黑暗中,雨秋平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软软地漂浮在世间。
慢慢的,身体逐渐开始发热,尤其是脑后可以感到一阵热度,手脚的直觉反倒是开始回复。雨秋平已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那个环境。但是他努力抑制心里的杂念,让自己“不意识到”自己“意识到了”这件事,否则就会因为心绪波动而立刻醒来。
这个平衡很难掌控——如果你一直不意识到,可能就会睡着。但如果你意识到了,就会立刻醒来。要把握这种微妙的意识之间的间隔,就仿佛是在梦与现实里游走。
渐渐的,雨秋平能感受到自己被捆住的身体,和脑后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而在他的眼前,也再次浮现起了画面——那是他每次都能看到的画面。
这一次,画面上的主人公是阿市。
阿市此刻正坐在桌案前——雨秋平认出了,那是他们被软禁的寺庙里,阿市房间里的桌案。她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宣纸,用毛笔在上面写着字。雨秋平定睛一看,发现整篇文章用的都是假名,只有女子会如此写字。
雨秋平从右起第一个字开始拼读,想看看阿市在写什么。然而,他的头却昏昏沉沉的,刚看几个假名就忘记了前面是什么,根本拼读不出来。雨秋平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他猛然发现自己可以操作自己的眉毛了。
而这时,他也忽然在阿市的纸上看到了几个假名组成的单词——红叶哥哥。随后,阿市的整篇短文仿佛被打了聚光灯一般,一个个写着“红叶哥哥”的地方被亮了起来。短短一篇文章,提到红叶哥哥的地方却有数十次。
“在写我吗?”雨秋平讶异不已。
“不能忘了正事,反正眼前的景象也可能是假的。”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屏气凝神,开始努力活动自己的脖子。是的,这就是他的正事。之前每一次进入这个情景,都会发现自己被绑在这里,脑后传来热度。雨秋平每一次都想回头看看自己背后到底是什么,但是每一次都没能转过头来。
这一次,雨秋平还是想尽办法努力转头。他现在的状态比较微妙,他不敢太使劲,一使劲就会从梦里醒来,可是不使劲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去。
不过,雨秋平在摸索里渐渐找到了敲门,他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地活动着肩膀,从而让脖子移动的角度变得小一点。就这样一步步努力,不知过了多久,雨秋平的余光终于看到了身后热度的来源——那是火光。
火光…
仅仅是用余光注视,那光线就让雨秋平感到刺眼,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把头转了回来,眼前暗一点的画面让他的双眼感到舒适。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沉溺于眼前的画面,他要转身去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
就在雨秋平下定决心再次尝试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猛然惊醒,一下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只见自己房间的门被拉开了。
阿市不知所错地站在门口,月光下,脸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怎么了?”雨秋平感
到一阵阵头痛,但还是勉强问道。
“做噩梦了。”阿市掩着小嘴,朝着雨秋平鞠了一躬,“深夜打扰,实在非常抱歉。”
“梦到什么了?”
“梦到…小谷城天守阁…正在燃烧。”
阿市缓缓地放下了手,把双手藏在身后,但雨秋平还是能察觉到她的双手正在剧烈地颤抖。
雨秋平点起了房间里的油灯,灯光照耀下,阿市背后的走廊一片黑暗。阿市有些胆怯地偷看了一眼走廊,随后快速地把门关上了,生怕晚一秒就有什么鬼怪冤魂钻进来一般。
雨秋平从床铺上爬了起来,走到门边又拉开了门。忽然间,他的袖子被扯住了。雨秋平转身望去,发现阿市正红着眼眶,咬着嘴唇低头不语。
“没事,今晚我跟你睡一个房间,别怕噩梦啊,我身上可是有神灵护体的。”雨秋平朝着阿市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去把你的床褥拿过来。”
不久后,雨秋平抱着阿市的床褥回来,扑在了暖和一点的地方,而把自己的床褥移到了窗边。
“谢谢。”阿市朝着雨秋平微微一礼,眼眶却更红了。
“别怕哦,有我在就不会有噩梦了。”雨秋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小小的桃木剑挂坠,挂在了门把手上,“镇邪必备,管用的。”
雨秋平滑稽的行为把阿市逗得哑然失笑,“红叶哥哥征战沙场,怎么还带着这些东西?”
“你信不信,我现在身上还带着做针线活的东西呢?”雨秋平也是哈哈大笑,钻到被子里躺了下来,“从小养成的习惯,什么东西都带着一套。”
“红叶哥哥还会针线活?”阿市同样钻入了被子里,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不会,但是身边总有人会啊。”雨秋平看了眼阿市,“但是身边可不是所有人都带着针线包的。”
“早点睡吧。”雨秋平弯了弯身子,吹灭了油灯,房间再次陷入黑暗。
然而,这一次的黑暗,阿市却不再觉得恐惧。
仅仅是听着他有节奏的呼吸声,就没来由地感到心安。可是泪水,却不断在眼眶里打转。
阿市开始迷糊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对雨秋平抱有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侧过头,在漆黑的屋子里,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打量着雨秋平的侧颜。
红叶哥哥长得和长政大人其实不那么像…但为什么,有时候我却会把他错当成长政大人,以至于连那份情愫也认错了人。为什么?是因为那份熟悉的温柔,那份对正义的执着,和那份傻瓜般的善良吗…
这是对长政大人的背叛嘛…红叶哥哥还是长政大人的义兄,是那么要好的伙伴…我的这份感情,是多么的肮脏和罪孽啊。
阿市用手掩住了嘴,泪水再次无声地留下。
这是禁忌的感情,对于雨秋平这样重视情谊、连纳妾都从未有过的人而言,更是注定不可能会接受的,阿市心里明白。在这样的时局下,她身为织田家的公主,浅井家的遗孀,更是不可能嫁给
雨秋平的,阿市心里也明白。而这份感情,她也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说了,现在的这份和谐就会支离破碎,再也回不来了。甚至连阿市的心底,也不能接受这份禁忌的感情,她觉得这是对浅井长政和雨秋平两人的玷污。
窗户纸这头的她,只能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偷看着窗户纸那层的他。
但是…哪怕一次也好,能让我好好看看他吗?
阿市心里忽然涌起的念头是那么强烈,以至于理性根本无法抑制。她缓缓地起身,朝着雨秋平身边满满挪动,最后在他的床褥边坐了下来,凝视着他的睡颜。泪水不断落下,滴滴答答。
然而,阿市却惊讶地发现,一滴泪水并没有落在雨秋平的脸颊上,而是发出了泪水落在榻榻米上才有的“啪嗒”声。
阿市匆忙点燃了油灯,定睛去看,本该落有泪水的雨秋平的脸颊上,分明没有痕迹。而在灯火的映射下,雨秋平的身体却仿佛有些虚幻般地不真实。
阿市被眼前的惊醒吓傻了,她缓缓地伸出颤抖的手,抚上了雨秋平的脸颊——然而,她只能感受到温度,却摸不到实体,她慢慢地把手往里面探去,发现她居然可以把手伸入雨秋平的身体,雨秋平就仿佛一抹幻影一样躺在床榻上。
“是梦吗?”
阿市反应过来。
原来是在梦里啊…不知道刚才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完全没有印象。
还是说,这个梦其实已经持续了很久了?刚才的醒来和来到红叶哥哥的房间,也都是梦,我其实还陷在小谷城大火的噩梦里。
还是说,这世间的一切本就都是梦。
阿市的思绪很乱,昏昏沉沉的脑袋让她什么也想不清楚。
不过,既然是梦,应该就没有神明注视着我吧。在这梦里,我总可以摆脱那些伦理道义的禁忌。哪怕一次也好,哪怕是虚幻的也好,让我把我的心意,传达出去吧。
没人会知道的,没人会知道我做出了这么荒唐的举动。
阿市缓缓地俯下身,眼前雨秋平的容颜在自己的影子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不重要,阿市反倒不想看清他的容颜,这样自己的内心就还有可以躲避的空间。
朱唇微启,她吻上了他的唇。不仅是温度,还有触感。
阿市愣住了,猛地直起了身子,眼前雨秋平身体的幻影正快速地充盈起来。几乎就是刹那间的事情,就恢复得一如既往。而雨秋平,也缓缓睁开了眼,借着火光看向了满面泪流、坐在自己身边的阿市。
“怎么了?”雨秋平诧异地问道。
“不是梦吗?”阿市的眼眸一颤,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一般,怯生生地望着雨秋平。
“怎么了?”雨秋平更费解了。
“那个…”阿市支支吾吾地低下头去,随后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如果不是梦…”
“红叶哥哥,你起来一下!”阿市指了指雨秋平躺的地方。雨秋平不明就里地起身,阿市立刻看向了他刚才躺着的地方。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七十九章 夜深
阿市怔怔地望着雨秋平身下的榻榻米上的那几个泪点——那是泪水滴在榻榻米上的痕迹。
“发生了什么?”雨秋平被阿市的样子吓得不轻。他刚才又一次进入了那个场景里,又在转头被火光刺眼的时候醒来,结果就看到了这个。
“红叶哥哥…之前你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虚幻,像是幻影一样,摸不到你,只能感受到温度,仿佛是空的。”阿市的手有些颤抖地指向了榻榻米上几个正在逐渐淡去的泪点,“刚才我在这里哭,泪水本该落在你的脸上,却直接穿透了过去,滴在了你身下的榻榻米上…也就是说,刚才你的身体是中空的。”
“什么?”阿市的话让雨秋平大吃一惊,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来抚摸自己的脸部——没有虚幻,很结实。他又看了眼榻榻米上的泪点,虽然它正逐渐淡去,但是那些泪点还是清晰可见。
自己刚才是虚幻的。莫非我在进入那个情景里之时,在这一世的身体会逐渐消失?那是不是如果我在那里停留太久,我就会彻底消失?
想到这里,雨秋平彻底怕了。在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他忽然诧异地问道:“那阿市,你为什么过来摸我的脸,又为什么哭了?”
“啊…”阿市的脸颊上顿时泛起两抹红晕,又羞又耻的她低下头来,快速地解释道,“因为我没睡着,看到红叶哥哥好像要消失了,这才吓得不行。”
“原来如此…”雨秋平十分头疼地捂住了左眼,但是他莫名觉得眼下的状态很好,如果再次冥想,肯定又可以进入那个情景。等到明天,就不一定能有这样的好感觉了。
“阿市,帮我个忙。”于是,雨秋平朝着阿市微笑了一下,随后自己缓缓躺了下来,“如果我的身体又虚幻了,你就想办法弄醒我。”
“红叶哥哥?”阿市闻言一愣,“你要干什么?刚才你忽然变得虚幻,你其实是能控制的吗?”
“我不确定,比较玄乎,你也别对别人提起这件事。”雨秋平对阿市叮嘱了一声,随后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红叶哥哥,你一定要去做吗?”然而,阿市却忽然惊恐起来,“变成虚幻有什么益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太危险了吧?万一你就彻底回不来了呢?”
“我有预感,这可能和我的身世有关。”雨秋平不可能把自己穿越者的秘密告诉阿市,只能说到这一步了,“我不可能放着不管。”
因为这是我回到原来世界的希望。
雨秋平于是再次躺好,把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冥想。不得不说,在他找到了敲门后,再次进入那个空间变得非常容易。这有点像雨秋平当时刚开始学习日语里的鼻浊音时,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哪怕近藤康庄、朝比奈泰亨他们一遍遍地给雨秋平演示,给雨秋平讲解口腔内部舌头的位置,雨秋平就是领略不了。但是雨秋平自己莫名其妙地成功了一次之后,就一直能够轻松地发音了。可能这些与身体自身有关的行为,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就像人很难解释他是如何活动自己的手腕一样的。只有让身体学会了这个指令,语言和大脑起不到什么帮助。
雨秋平再次顺利地进入了那个空间,这一次他已经是轻车
熟路,逐渐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和脑后的热度。眼前依旧像皮影戏一样放映着画面,但他毫不关心。他像之前那两次一样活动身躯,把脖子不断向着脑后转去,又被火光晃得眼睛疼。他努力闭了闭眼,默数了20秒,缓缓睁开眼睛,让双目适应这里的光线强度。随后,他拼命转过了身,看到了身后的景象——一簇篝火。
而在篝火前,可以看到几个像皮影戏一样的人偶,在篝火前晃动。篝火把这些人偶的影子映照在了雨秋平面前的墙壁上,这就是雨秋平每一次看到的东西。第一次地小谷城大火也好,第二次的走马灯已好,第三次那任君采劼的明智光秀也好,刚才的阿市也好。都是在这里看到的。
原来是影子?雨秋平有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墙上真的就是影子在动。那为什么自己前面几次看到这些画面时,居然觉得五光十色得那么真实呢?
就在雨秋平感到费解的时候,周围的环境也逐渐亮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此刻正身处一个洞穴之中。他低头看去,由于光线明亮起来,他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了——他穿着的就是自己的睡袍,但是却被一圈圈的绳索给绑在了身后的岩石上。
“被绑住了?谁绑的我?”雨秋平的脑中上过了无数个念头,“这个洞穴又在那里?是在现实中的还是在环境中的?”
种种谜团当然无法得到解答,雨秋平能做的,就是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挣扎。捆着他的绳索似乎质量很糟糕——雨秋平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神秘的场合里,这绳索却这么廉价。渐渐的,已经有几根绳索绷断了,雨秋平甚至可以抽出自己的双手,大把大把地撕扯这些绳索。
然而,这些绳索却很奇怪。明明质量差的要命,但只要还有一个绳索在,雨秋平就站不起来。他只得耐心地把每一个绳索都拉断,随后猛地站了起来。
紧接着袭来的,就是天旋地转般的感觉。
等雨秋平再次回复意识时,他听到的只有阿市喜极而泣的哭声,身上传来柔软的感觉。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阿市正趴在自己身上痛哭。
“怎么了?”雨秋平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连抬起眼皮都非常费尽。
“红叶哥哥…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阿市从雨秋平身上爬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雨秋平,用手抚摸了下雨秋平的脸颊,确认他的存在是真实的。
“刚才整个人…几乎都要看不见了,全身上下都透明了。”阿市骤然又软瘫了下来,搂着雨秋平的脖子,趴在他的怀里哭道,“红叶哥哥,刚才那是什么啊!我求求你别在试了,真的会死的。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帮不上,只能看着你一点点消失,拼命喊你打你摇你都没有用啊…别再试了,真的会永远消失的啊!”
“唉。”雨秋平轻轻推了推痛哭的阿市,忽然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些不对。阿市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弟妹,浅井长政的遗孀,让她这样趴在自己身上哭算是什么事情。之前雨秋平一直人有些恍惚,现在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了,我答应你我再也不试了,阿市先起来别哭了好不好。”雨秋平柔声安慰道,微笑着看着阿市
缓缓直起了身子,可是泪水却还没有止住,宛若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雨秋红叶一向说到做到的,怎么,信不过我吗?”雨秋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挤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可是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那是近20年前,他和今川枫新婚的夜晚。他向今川枫吐露了自己穿越者的秘密,而今川枫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今川枫摇了摇头,望向雨秋平,“我担心的是!平你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就回去了!”
雨秋平愣了一下…是啊,我怎么没想过这个问题。
“虽然这样可能很自私…”今川枫犹豫着开口道,“但是我想知道…如果平你有了一个回去的机会,你会选择回去么?毕竟…平的爸爸妈妈,平的亲戚朋友,都在那个世界,不是么?”
真是…残酷的抉择啊。
如果是刚刚穿越的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吧。
可是,这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却让他在这个时代,有了那么多的羁绊。
还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
我…会怎么选呢?
“虽然这样说你可能会不开心。”雨秋平望向今川枫,“但我真的不知道,如果那一刻来临,我会如何选择。”今川枫委屈地点了点头,眼泪默默地在眼眶里打转。一贯好强骄傲的她,在雨秋平面前,却总是像个小女孩一样。
这才是她心底真实的一面啊。
雨秋平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感觉心都要化了一般。
“不管如何,不管平怎么选。”今川枫忽然破涕为笑,“我都要感谢神灵,感谢神灵能够把平送到这个世界,让我有了遇见你的机会。这也是枫儿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作之合吧。”今川枫低声道,“真希望平…可以永远不会回去。”
“但如果真的平你突然回去了…我也会为你开心啦。因为看得出来,你真的很想你的爸爸妈妈啊!”
屋子一下子变得很小了。雨秋平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事重重。
当时的那段对话,即使已经过去多年,雨秋平仍能记清楚今川枫的每一个神态和每一句话。那段话,对他意味着很多。
不过在当时,他根本没有任何回去的头绪,可是现在他有了。
他感觉这一刻快要来临了,可是当他想要再次回答今川枫当年的那个问题时——“如果平有了一个回去的机会,你会选择回去么”——他还是只能回答“真的不知道”。
他思念着父母亲友,思念着那一世的一切,可是这一世,他同样有了太多的牵挂和羁绊,有太多的人是为了他而战斗、为了他而活下去的。
雨秋平于是下定决心,在他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不要回去之前,不再冥想、不再进入那个洞穴里了。因为他有预感,那个神秘的洞穴就是他穿越的道路。万一他踏错一步,很有可能就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去。既然自己还没考虑清楚,还是不要进去了吧。而且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答应过阿市了,要说到做到啊。
卷六 征人空闻洛城笛 第七百八十章 挂帅
那一晚后,阿市对雨秋平的态度变得有些微妙。然而,对此并不敏感的雨秋平没有察觉,只是单纯地理解成兄妹关系更融洽了。阿市心里的情愫只有自己明白,她也没有道破的打算。对她而言,那层窗户纸后的幸福,却是遥不可及。
一天清晨,当雨秋平醒来时,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放在枕边的红叶披肩不见了。自打今川枫在雨秋平17岁生日时送给雨秋平这件红叶披肩后,他就一直是雨秋平从不离身的宝贝,也成了雨秋平的标志性配饰。在战场上,红叶军的士兵们一旦看到枫鸟马印和红叶披肩后,就能立刻认出那是他们的统帅。
雨秋平着急地起身去找,却发现红叶披肩正在阿市的手里。阿市坐在床边的梳妆台前,边上放着雨秋平的针线包。雨秋平有些意外地走了过去,望向了阿市。阿市背对着他,但是他能从梳妆台上的铜镜里,看到阿市脸上那幸福的浅笑。这倾国倾城的面容配上一抹笑意,瞬间让雨秋平感到心都化了。
阿市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抬眼一看,也从镜子里看到了雨秋平。她的笑意更浓,扬了扬手里的红叶披肩,让雨秋平能从镜子里看到她在做什么——阿市正在用针线缝补那披肩。
“旧了,很多线脚都开了。”阿市看出了雨秋平眼里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不过枫姐姐的针线活真的不错,这都20年了,这披肩居然还没有坏。”
“枫儿当时为了给我织这个,把手上扎破了一堆口子。”雨秋平想起今川枫当年笨拙的样子,不自觉地傻笑起来。阿市从镜子里望着雨秋平的笑意,心下却是有些酸酸的。镜面上泛着一层薄薄的雾,让镜后的男人看着有些不真实,仿佛他永远都是镜子里的人,和自己不处于一个世界。
“枫儿姐真是好福气,能遇到红叶哥哥。乱世武家的女子,就如同风中浮萍一样无力,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能得到幸福的又有几人?”阿市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们才要拼劲全力守护殇儿和茶茶来之不易的幸福呀。”雨秋平伸了个懒腰,岔开了阿市提起的悲伤话题,“咱们被关在这里半年多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成婚了没有。”
“依茶茶那孩子的性子,怕是会等到我们回去再成婚吧。”阿市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孩子从小就顾家,舍不得家人,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我们。”
“对了…”阿市提到茶茶,忽然间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那个…”
“在这里还是别讨论吧。”雨秋平知道,阿市想要问起的是她和浅井长政的儿子的事情。当年小谷城破后,雨秋平就将浅井长政的儿子转移出来,暗中藏匿,几年来转换多地。织田信长的忍者一直在追查此事,雨秋平也片刻不敢大意。为了保险,他甚至没告诉过阿市她孩子所在的地点。
“嗯。”阿市点了点头——天知道这寺庙里有没有织田信长的忍者。
“不过呐,说到婚事…也不知道我们会被关多久,还来不来得及出去为他们主持婚事了。”雨秋平有些困扰地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户,凉风习习。转眼间,已经到了暮秋。他和阿市是在早春时节被关进来的,眼瞅着都要一年了
“今天是9月3日…”雨秋平看了眼自己记在本子上的日期,“8个月了…不知道外面的局势怎么样了。”
就在雨秋平悄悄嘀咕的时候,庭院内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么多人?”杂乱密集的脚步声一看人数就不少,雨秋平不由得,“难道…”
果不其然,敲门进来的不是平时给雨秋平和阿市送来生活日用品的侍女侍卫,而是蒲生氏乡。他身后,还跟着一众织田信长的亲信小姓。
“蒲生大人,不知此来有何要务?”雨秋平朝着蒲生氏乡行了一礼,而阿市则关门回到了内室。他一向对织田信长很不感冒,自然不会给织田信长的侍卫好脸色。
“红叶殿下客气了,没有要务,自然是不敢来搅红叶殿下的清闲。”蒲生氏乡对着雨秋平一笑,随后恭敬地一礼,“主公下令,对殿下和公主的软禁结束了。即日,请殿下带着公主立刻返回领内吧。”
“出事了?”雨秋平听到这消息就察觉出了不对。
“殿下明鉴。”蒲生氏乡并不是空手前来,朝身后的侍卫招了招手,后者立刻给他递来了一张地图。蒲生氏乡在雨秋平面前将地图打开,还将一沓文件递给了雨秋平,随后低声道,“实不相瞒,情况有些糟糕。”
“情况要是不糟糕,主公也不会把我放出来。”雨秋平轻笑了一声,随后也坐了下来,“蒲生大人请讲吧。”
然而,蒲生氏乡带来的消息,却比雨秋平设想过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糟糕一些。
“足利义西?”雨秋平看着一连串与此人有关的事件,面色有些迟疑。
“此人即是伪将军足利义征,足利义辉之子,先前继承了足利义昭的伪将军之位。他在年初前去九州,改足利义征之名为足利义西,意图效仿其先祖足利尊氏,在落败后逃到西国之地后重整旗鼓,杀回京都。”
足利尊氏作为室町幕府的初代目将军,他的故事在武家里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他在于后醍醐天皇对战时,于近畿惨败,仅带着残部逃亡九州。然而,他在九州却成功整合了当地大批大批的豪族武士,率领着西国联军卷土重来,一举重占京都。足利义征改名为足利义西,似乎就是要讨这个彩头。
“他是怎么成功的?”雨秋平皱着眉头看了眼地图上的局势。
“不知道,似乎仅仅是通过游说,好一个三寸不烂之舌。”谈起足利义西,蒲生氏乡忍不住啧啧赞叹道,“伪将军手上无兵无权,上杉家、北条家、三好家、毛利家先后战败后,第二次织田包围网也是名存实亡。然而,这伪将军就是以幕府将军为名号,靠着晓以利害,告诫大名们,织田家目前势不可挡,如果不团结一心,全天下迟早都会落入织田家的手里。似乎上杉家、北条家、三好家、毛利家先后的失败对这些九州大名触动很大,于是伪将军成功劝说整个九州地区的大名停止了私斗,并与毛利家、三好家结成了庞大的西国同盟,共同对抗织田家。”
这个同盟并非名义上的同盟,而是落到了实处。参与的各个大名包括了毛利家、三好家、宇喜多家、浦
上家、山名家、大友家、龙造寺家、岛津家、阿苏家、伊东家、相良家、有马家等等,几乎西国所有算得上号的大名,除了与雨秋家结盟的长宗我部家,全部加入了这个大联盟。
“这简直是信长之野望里才有的大联合…”雨秋平听到这里忍不住暗中吐槽道。
没了后顾之忧的毛利家得以把所有的陆军和水军都投入到前线和织田家的对抗中,而岛津家、大友家、龙造寺家这九州三强,甚至派出了军队进行远征,支援前线的毛利家和三好家。而他们军队的粮草和俸禄,则由毛利家、本愿寺家分担。全西国携手一致,奉足利义西为尊,联合讨伐织田家。
其中,大友军和龙造势军分别进入了山阳道和山**,配合毛利军、山名军、浦上军和宇喜多军对羽柴秀吉、明智光秀展开了猛攻,二者难以应付。而岛津军也登陆了四国岛,和三好家一起,对长宗我部家进行侵袭,长宗我部元亲紧急向织田家求援。
织田信长本人在最初率领大军来到摄津国督阵,一边继续围攻本愿寺的石山御坊,一边派直属部队进入山阳道作战。而雨秋家同样被征调,雨秋殇已经率领着鸣镝备、涅槃备、铜墙备、惊蛰备进入了山**,与明智光秀并肩作战。而竹中重治则率领着常磐备、燎原备、万钧备登陆了土佐,支援长宗我部家的土佐保卫战。
然而,为了响应足利义西的号召,东国大名也行动起来。北条家和上杉景虎对上杉景胜开战,而武田家和北条家也组建了联军,联袂入侵德川家的领地。织田信长迫不得已抽回了部分兵力,分别援助北陆道和德川家康。织田家在山阳道、山**、南海道、北陆道、东海道各条战线上全面与敌国开战,且一时半会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更加糟糕的,是雨秋家遭遇的危机。小早川隆景敏锐地察觉到,雨秋平能够源源不断地供给编练强大的海军,靠的就是堺町、石山町、岸和田港这些跑海贸的下蛋公鸡。西国大名联合起来后,在小早川隆景的倡议下对雨秋家展开了禁运行动。各大名的海军开始攻击来自堺町、石山町、岸和田港等雨秋家港口的商船,禁止雨秋家的商人在他们的港口、领地内进行贸易。这样的禁运行为,是日本过去从未有过的,立刻让商人们措手不及。国会的商人多次通过决议,要求雨秋家保护商船、打通贸易,可是局面吃紧的雨秋家也是力不从心。由于瞬间失去了大批大批与西国的贸易往来,雨秋家的商人们顿时面临破产危机,不得不临时向东国开辟商路。然而,那些工厂里生产出的巨额货物又岂是仓促开通的几条商路能消化的?大量产品在港口堆集滞销,堺町每天的损失就不计其数,雨秋家的税收也出现了大缺口。
一片危局之下,织田信长没办法再软禁自己的头号重臣,便将雨秋平放了出来,要求他想办法打开僵局。雨秋平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因为这次的敌人是历史上没有记载的——足利义西。在雨秋平原本的历史上,这个孩子或许已经和足利义辉一起葬身于火海之中了。可是在这一世,他却活了下来。祖先的基因似乎在他身上觉醒了,让他居然拥有了团结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