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垆边人似月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深秋傍晚的寒风吹在身上,好像夹着刀子一样。杜中宵缩了缩脖子,看见前面卖酒的韩家脚店,不由露出了笑意。
跺了跺脚,杜中宵进了韩家脚店。
柜台后面托着腮百无聊赖的韩月娘听见动静,抬起头见是杜中宵,笑道:“杜家大哥因何事耽搁了,今日却是来得有些晚。”
杜中宵把挎着的篮子放下,呵口气道:“今日熬得久一些,路上走得又慢。”
韩月娘起身,打了一碗酒,转出柜台来道:“外面起风了,着实寒冷。这一碗酒大哥喝了,暖暖身子。现在时候还早,并没有客人。”
杜中宵谢过,端过酒来,一口咽下肚里。
酒是水酒,下肚并没有火辣辣的感觉。一口冰凉吞进肚里,反而打了个寒战。
韩月娘看见,忙道:“却是忘了,给大哥把酒煎一煎。”
放下碗,杜中宵道:“哪里那么多讲究,喝口酒,待上一回也就暖了。”
说完,杜中宵把身边篮子上盖着的布揭开,道:“今日买的羊蹄肥美,煮得稀烂,味道都入进去了,必然好吃。现在正热,姐姐不妨吃一个尝尝。”
“我却不吃那些油腻的东西。”韩月娘笑一笑,转身回了柜台后面。
杜中宵微摇了摇头,在桌边坐下,歇一歇,暖一暖身子。
正是深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眼看着就要到冬天了。外面的树叶早已枯黄,不时有残枝败叶,随着秋风从树上落下来,在风中飞舞。路上行人不多,大多行色匆匆。
看着外面,杜中宵有些出神。
此时正是北宋宝元二年深秋,西北在范仲淹和韩琦的主持下,天下初定的时候。打了多年的仗,看似强盛的大宋,钱财花了无数,却最终无力平定西北党项的叛乱。朝野不管是官府还是百姓,早已苦不堪言。议和的言论出来,到底还是拥护的多。
杜中宵也听到了西北议和的消息,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味道。他的灵魂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几个月前,不知怎么回事,一梦穿越千年,来到了这个看似繁华,实际却是烈火烹油的时代,成了许州临颖县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年。对于一个后世的灵魂来说,议和?杜中宵听到这两个字便不由撇嘴,历史上大宋被这两个字害得何其惨也。
甫到这个世界,还没等给自己规划一下未来的宏伟蓝图,生活的重担便扑面而来。
宝元二年是大比之年,杜中宵前世大名鼎鼎的司马光便是这一年的进士。杜家也不知道怎么修来的福气,杜中宵的父亲杜循也得发解,过年之前到离此不远的开封府去应试。
父亲是举人,依着杜中宵前世的经验,自己的起点何其高也。却不知,杜家的噩梦却由此开始。从杜循带着拼凑来的盘缠离开临颖,杜家便就迅速破败。
杜家只是一个勉强温饱的普通农家,因为前几代出过做官的人,家传诗书,算是耕读传家。杜循去开封府的路费东拼西凑,借了不少债,把家底一下子耗光了。
这一次科举杜循的运气不济,省试都没过,便名落孙山。家中贫困,金榜无名,杜循在开封府便就病倒了。强撑着从开封府回乡,病情越来越重,等走到县里,家中便就没有了他的消息。
母亲在家中左等右等,等不到丈夫回来。到了秋后,地里的庄稼收了,心一横带着杜中宵赶到了县里,住在这里查访丈夫的消息。
为了给杜循凑进京的盘缠,杜家早已是家徒四壁,住在县里花什么?赁了两间房子暂住之后,母亲给人浆洗缝补赚些钱财,让杜中宵四处查访。只半个月,杜中宵与母亲便就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想到这里,杜中宵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他到底多了一千年的见识,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便想了个赚钱的法子。宋朝人吃的最多的是羊肉,每日屠户那里都有大量羊蹄,价钱极是便宜。杜中宵便就去低价买了羊蹄,让母亲在家中收拾卤了,到这些街边卖酒的小脚店来,卖给酒客下酒,好歹帮补一下家用。
想起这些,杜中宵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一下子穿越千年,他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家中的千斤重担便就一下子压在肩上。自己有无数发家的法子,但能解决目前吃饭问题的却没有几个。每天一睁眼,便就要担心今天的柴米,哪里还有其他的心思?羊蹄都是从屠户那里赊欠来的,卖得少了一点便就要亏本钱,真是一点闲心思没有。
举人?进士?想起来杜中宵只有苦笑。前世学过一篇课文《范进中举》,范进中了个举人便就如同上天了一样。可惜,那是明朝,不是宋朝。宋朝的举人只是一种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除非特殊情况,科举过后资格便就消失。
宋朝的举人基本没有什么特权,就连赶考的路费都是自己负担。对于杜家这种小农之家来说,参加科举是极有风险的事情,一不小心便就家底败光。临颖离开封府不远,饶是如此,杜家也已经搭上了多年积攒的所有财富,还欠了外债。那些远离京城的地方,读书人参加科举要背负什么压力,可想而知。一路乞讨进京赶考,并不夸张。
前世印象中的古代,与自己面对的这个真实的宋朝,其实是两个世界,这让杜中宵很是无奈。他要慢慢适应,印象中的知识多少能用,有个大大的问号。
北宋的科举,特别是中前期,与后来的科举为了笼络读书人是不同的。这个时代的科举是为了收拢散落民间的游侠和游士,为这些社会不安定分子而设。前世印象里朝廷对读书人的优待,是经历了多少年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这个时代并不多。
举人啊,为了父亲杜循这个举人,杜家已经是家徒四壁,最终却一无所获。这个年代对于底层民众来说,读书做官是一种赌博,赢的几率并不高。一考定终身,一旦在开封府的科举中失利了,便就本钱输光。所以每年科举之后,开封府总有跳河上吊的举子。
看着外面飞舞的落叶,杜中宵使劲揉了揉额头。到这个世界几个月而已,杜中宵连那个名义上的父亲都没见过。但每日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受到她的感染,杜中宵心中也是焦急万分,不知多想见到他。
韩月娘在柜台后面看见杜中宵的样子,轻声道:“大哥又想韩秀才了?吉人自有天助,放心,过些日子必然会找到大叔的。”
杜中宵微摇了摇头道:“借你吉言,希望如此吧。”
宋朝科举第一步便就是在本州发解,参加发解试,中了便是举人。举人下面并没有秀才这一级,秀才是对读书人的尊称,没过殿试没做官都可以称秀才。杜循过了发解试,可以称其为举人,也可称乡贡进士,为许州进士,也可称秀才。
正在这时,店主韩练从后面出来,看了看店里道:“怎么,还没有客人?”
韩月娘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空,道:“太阳还没有落山,客人只怕还要等些时候。”
韩练笑道:“这天阴的,哪里看得到太阳?你先准备热酒。”
韩月娘答应一声,准备热酒的汤去了。
看着韩月娘转身离去的背影,杜中宵微微有些出神。
韩月娘皮肤白净,面容姣好,性格文静,心地极好。这些日子,杜中宵有意无意地总喜欢到她家的店里来坐一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杜中宵正是十七岁的年纪,不知不觉便就被吸引。韩月娘对这个做事踏实、性格沉稳的少年也不讨厌,两人说得起话来。
杜循到底是举人,只要家境好起来,这个身份便有用处。比如,地方上的很多事务都可以作保人,官府那里能说得上话,州里县里的好差事,可以先挑着做。这样的家世,对卖酒的韩家来说,算是高攀了。
一切的前提,都是家境要好起来。像现在这样,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还欠着债,举人这个身份是半分用处没有的。
想到这里,杜中宵只有叹气。世上最难的事便是起步。如果现在家里有几百几千贯的本钱,杜中宵能想出许多种方法去赚钱。但现在从天亮到天黑,每日都为了填饱肚子奔波不停,那谁有办法?
后边即使找到父亲杜循,再加上替他治病,家里的负担只会更重。靠着乡里仅剩的五六亩地,哪里能够解了现在的困境。必须想别的办法,最好是做生意,才能改变家里的现状。可做生意就要本钱,杜中宵哪里找本钱去。杜循去开封府赶考的时候,杜家能借钱的地方已经借遍了,现在借都没地方借去。
想起这些,杜中宵只有叹气。改变境况,不知还要花费多少功夫。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漫漫长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开始。
第2章 脚店和酒楼
看看天色不早,杜中宵起身,准备离去。这一篮羊蹄便就放在韩家店里,晚上他来算钱即可。趁着天还未黑,他要回家再带几篮出来,放到其他几家脚店去。
除了这几家相熟的脚店,杜中宵还要挎着篮子沿街叫卖。如此一日所得,算清了租的房钱,自己和母亲的吃喝,去掉了本钱,才能略有剩余。
这生意本小利薄,做起来好做,但利润也着实不高,就赚个辛苦钱。临颖县城到底太小,没有多少生意好做。
之所以卤羊蹄,是因为这个年代羊肉是吃得最多的肉,货源充足。
宋朝人喜欢吃羊肉,倒不是因为奢侈,而是在农业社会,羊肉就是几大家畜中最便宜的肉食来源。养猪需要大量饲料,在粮食不充裕的年代,猪肉成本远比羊肉为高。杜中宵前世猪肉比羊肉便宜许多,是进入工业社会之后的事情,加上品种改良。如果用传统方法饲养土猪,猪肉的价格其实还是高于羊肉。觉得猪肉就应该比羊肉便宜,只是工业社会的人们一种错觉而已。真到了农业社会,就会发觉不是那个样子。不只是猪羊如此,家禽也是如此。前世最便宜的鸡肉,这个时候反而是贵的,肉质鲜美,饲养不易。
印象中的古代有很多这种错觉,反倒让后人忽视了真实的古代是什么样子。这是杜中宵感到无力的地方,很多事情觉得容易,做起来才明白实际千难万难。
前世是个工科生,杜中宵能想起来赚钱的法子,多是跟工业有关。他现在这样的家境,怎么可能跟工业扯上关系?满肚子知识,却无一点用处。
开了门,杜中宵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进来的是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一身青衫,看起来是读书人。
前面一个稍高的年轻人瞪了杜中宵一眼,懒得理他,径直进了店里。后面那个稍矮肥胖的年轻人却是不依,推了杜中宵一把道:“怎么回事,你没长眼睛吗?”
这是韩家的店,杜中宵不想给韩月娘惹麻烦,只好道:“这门窄小,撞到一起,却又怪谁?纵然长着眼睛,哪里又能看穿门户。”
进到店里的年轻人找了一副座头坐下,大声道:“天气寒冷,主人家打一角酒来,烧得热了,我们吃了去去寒气!有什么下酒菜,一起上来!”
韩月娘答应一声,不一刻端了一角酒放在桌子上。又道:“店里有煮好的羊肉,客人要不要切两斤来?对了,这里还有卤好的羊蹄,极是肥美。”
年轻人道:“好,切一斤羊肉,再来五个羊蹄。”
韩月娘答应,一边去拿杜中宵带来的羊蹄,一边让父亲到里面去切肉。
与杜中宵对峙的年轻人看着韩月娘离去的背影,口中道:“好标致的小娘子!临颖城我走得熟了,还没见过如此美人!”
说完,再不理杜中宵,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韩月娘离去的背影,进了店里。
杜中宵本想离去,见年轻人的样子不是路,想了想又回了店里。
韩月娘取了羊蹄过来,见杜中宵重又店里,笑着道:“哥哥想是要吃杯酒再走?”
“不错,天气寒冷,我也吃杯热酒去去寒气。”
韩月娘听了,清脆地答应一声,把羊蹄放下,去帮杜中宵取酒。
帮杜中宵热了酒,韩月娘待要回到柜后去,却被旁边桌上肥胖的年轻人叫住。
那人施了个礼,道:“小可吴克久,是县里吴员外家的次子。这一位是我姑丈家的表哥,福建人氏,名唤曹居成。不知姐姐芳名?”
韩月娘见这人样子轻浮,有些不快地道:“我们素昧平生,哪里人你这样就问别人名字的。你是店里客人,要酒要菜只管点就是,店里有的自会给你上来。”
曹居成看出表弟对这卖酒的小娘子有些意思,笑道:“表弟,问名是六礼之一,哪里是随便问的。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不知礼节?若要问小娘子的名字,只管回家托舅母央个媒婆来,不只是问名字,连生辰八字也问了,多少是好。”
“兄长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吴克久听了重又坐下。“我娶亲已过三年,却还没有子嗣,家中长辈甚是不满。俗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不是办法。我见这小娘子极是勤快,长得也周正,若是纳回家做个妾室是极好的。”
曹居成连连点头:“好,好,到时我也讨杯酒喝。”
韩月娘听两人说得不堪,啐了一口,扭身到后面去了。
吴克久却不理韩月娘,对柜台后面的韩练道:“卖酒的老儿,近前说话。”
韩练见两人不是好路数,不好招惹,只好来到桌前。
吴克久喝了一杯酒,才问韩练:“酒家,我且问你,你店里的酒,是从哪个酒楼里赊的?看你如此大场面,当有大酒楼帮衬。”
韩练不好得罪客人,只好道:“不瞒客官,小的店里连酒带摆设,多是从‘其香居’里赊来。我这店开了多年,‘其香居’甚是关照。”
吴克久一拍手掌:“这就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韩练摇头:“恕小的眼拙,却不认识小官人。”
吴克久笑道:“不怪你,我多是在乡下庄里读书,甚少到城里走动。好教你知,我姓吴名克久,父亲吴员外,‘其香居’正是我家产业!”
韩练听了急忙行礼:“不知是小员外到了,怠慢勿罪!且稍等,容小老儿到后面再切些肉来。店里还有一只肥鸡,一发煮了给小员外下酒。”
杜中宵在一边冷眼相看,也不说话。
宋朝的酒专卖,这些小脚店是不能自己酿酒的,都是从附近有酿酒权的大酒楼里赊酒来卖。小小县城,能有几家酿酒的酒楼?除了官府所有的官酒楼,只有两家而已,其中最大的就是郑家开的‘其香居’。韩家的脚店十几付坐头,看起来不小,其实里面真正属于自己的资产不多。不但酒是赊来的,好多店里的家什也是从‘其香居’借来。
吴克久是‘其香居’的小员外,便是韩家的半个主人,所以才如此放肆。这些脚店是靠着‘其香居’过日子的,没了‘其香居’的支持,根本开不下去,到了这里那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若在平时,吴克久是不会到这种小店里来的。今天陪着表哥曹居成闲逛,路上走得累了,一时兴起进来。哪里想到,这家不起眼的小店,竟然有韩月娘这种美人。
见韩练乖巧,吴克久更加得意,摇头晃脑地道:“肉不必了,你这小店,又能做出什么可口的肉食来!做得不干净,反而吃了腌。我且问你,刚才的小娘子是你什么人?”
“回小员外,是小女月娘。”
吴克久一拍手:“如此便好了!酒便上些来,菜就必了。只有一件,让你女儿月娘出来,陪我们兄弟喝几杯酒。若是能够唱曲,那就更好!”
韩练吓了一跳,忙道:“小员外勿怪,小女自小疏于管教,哪里会伺候人。穷人家的女孩儿,更加不会唱曲。小员外要听曲子,且稍等,小店旁边有个柳三姐,唱曲极是好听,我去请了过来,岂不是好?”
曹居成听了,笑着骂道:“你这老儿好不晓事,岂不闻秀色可餐?让你女儿过来,非是为了听她唱曲,我表弟只是要对着她的美色下酒。你这老儿有福了,若是表弟中意,便就纳了月娘回去做个妾室,你一生都有了着落。”
韩练听了,急得在那里搓手,口中连道使不得。
这种脚店说是生意人家,其实本钱多是来自大酒楼,只是分销酒的地方而已。一旦被大酒楼收了本钱回去,便就没了生计。像吴克久这样的小员外,到自家酒楼在外的脚店里来,大家都是好好奉承。有那不成器的,不用他们招呼,自己就让女儿姐妹,更不要脸的让自己的妻子的也有,出来陪着饮酒。
在吴克久看来,自己看上了韩月娘,是这一家的福气。韩练还不赶紧让女儿出来,陪着自己喝几杯酒。若是一时高兴,免了他们这个月的利钱也有可能。这是常有的事,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没想到韩练在那里推三阻四,吴克久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这个年代,做生意稀松平常,很多并不需要多大的本钱。便如这种卖酒的脚店,只要大酒楼信得过,一切都是赊来。不但是酒可以赊,有的连菜都可以赊,用的酒具更加可以赊。只要每天卖了钱,去大酒楼那里交过利钱就行。与走街串巷挑着担子卖酒的相比,脚店只是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不用那么辛苦,钱倒也未必能够多赚多少。
韩家的脚店便是如此。虽然开了几年,也只是把这处房产买了下来,日常店里用的卖的还多是从“其香居”赊欠而来,一切都要看吴家的脸色。
第3章 同行是冤家
杜中宵在一边冷眼看着,没有说话。
几个月的时间,杜中宵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时代,觉得这种事情很荒诞。韩家与“其香居”不过是生意合作关系,这两个人来了,便就作威作福,让人看了心生厌恶。
时代不同,有钱有势的人家,享受的花样千变万化,穷人受苦的日子却难有多少改观。韩家开着脚店,外人看着也是小康之家,但到了吴家这种豪门面前,却如奴仆一般。
实际上吴克久就是把韩练当作自己家的奴仆看的,见他在那里推三阻四,就是不肯让月娘出来陪自己饮酒。初时觉得惊奇,这老儿如此颇出他意料之外。时间一长,心中便就老大不耐烦。
饮了一杯酒,吴克久把酒碗猛地掼在桌上,指着韩练道:“你这老儿,看来决计是不肯让女儿出来陪酒了?莫要后悔!”
韩练连连作揖:“小员外勿怪!小女人笨手慢,着实做不得这种事。”
“哼!”吴克久冷笑一声。“那就不要怪我!明白说给你听,我见你家小娘子颇有几分姿色,中我的意。若是好了,我便收她做个妾室,一世好吃好喝,你也跟着沾光。没想到你在这里推三阻四。好了,我的身边正缺个小婢使唤,便就让月娘来吧。明天我便就安排个牙人来,写了身契,让她到我府里伺候!”
韩练面露难色道:“小女自小不曾做过这种事情”
“那便学!伺候人还不会吗?”吴克久厉声道。“我告诉你,若是不从,我们家便就追了这里的本钱。到时你们没了生计,我看是从还是不从!”
杜中宵在一边再也看不下去,上前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里强买民女,还有王法吗?”
吴克久斜眼看了郑中宵一眼,不屑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韩练忙道:“这是县里乡贡进士杜举人的小官人,极是帮衬本店”
听到这里,吴克久“啪”地一声,猛拍桌子。“原来是杜家的祸胎!你家老儿在京城落榜,死活不知,你这小贼还有空来管别人家的闲事!”
杜中宵吓了一跳,听这意思,这吴克久还跟自家有仇?
见杜中宵满脸疑惑,一边的曹居成笑道:“这小子还在装糊涂!咱们临颖县里只有两人发解,正是杜循那贼夺了解额,才让表弟多耽误几年。没想到又是个不济事的,到了开封府省试都没过,平白去丢人现眼!”
原来如此,杜中宵心里有些明白。读书人参加州里的考试,取得赴京考试的资格称为取解。解额是按州分配的,数额固定,有的地方还会分到县里来,每年参加发解试的人数是固定的。这本是真宗年间,按照参加发解试人数的比例取解,沿袭下来的惯例。现在已经不按比例,改为固定解额,名额限制意义不大了。
吴克久本想参加发解试,因他牵涉到了前几年带着仆人伤人的案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终没有成行。本来此事跟杜家无关,谁知他因杜循过了发解试,便就把账记到了杜家头上,一直认为是杜循捣鬼,与自己作对。
杜循进京,金榜题名也就罢了。偏偏他自己不争气,省试都没过,早早落榜,吴克久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虎落平阳,不在这个时候欺负杜家,还等到什么时候去。
杜中宵来这个世界几个月,哪怕父亲是举人,也还没有完全理清此时的科举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州里有数目固定的解额,县里有参加发解试的人数,到底怎么分配,却是一笔糊涂账。数字既跟人口有关,也跟经济有关,还跟教育水平有关,同时受以前出过多少进士影响,是大宋立国数十年积淀下来的。
见杜中宵不说话,吴克久道:“你家老鬼死活不知。听说在京师便就染病,挣扎着回乡,现在多半是死在路上了。你这小贼不去捡尸骨,倒有闲心在这里管我的闲事!”
曹居成摇头晃脑地道:“杜举人死是一定死了,只是不知倒毙在哪里,尸骨能不能捡回来亦未可知。这等穷人小户,也学着别人去应试考进士,盘缠尚需东拼西凑,落榜了哪里还有脸面回乡?唉,中进士做官,穷人们想想就好了,怎么好当真?这不,自己倒毙路旁不算,还让家里穷得吃糠咽菜。”
杜中宵吃了一惊,这个曹居成怎么知道自己家里的境况?
却不知,曹居成来自科举兴盛的福建路,那里读书的人多,发解困难。曹居成便就想了个取巧的法子,跑到舅舅家里来。
自晚唐乱起,中原多遭兵火,人口稀少,许州这里也是一样。大宋立国六十余年,虽然竭力发展中原一带,许州也只是稍微恢复一点元气而已。人口少,经济发展不起来,读书的人就少。偏偏许州离着开封府不远,发解名额较多,发解难度比福建路小了许多。
此时发解最容易的,莫过于开封府。那里是首善之地,读书人多,加之历年落榜进士多有逗留京城不走的,每年一府之地便就有发解举子数百人,数十倍于其他州军。其次便就是西京洛阳,名额仅少于开封府。要说发解最容易的,当数河北、河东、陕西沿边三路靠近边境的州军。那里人口稀少,几乎年年都有等额起解的,即参加发解试的人数,还不满朝廷给的定额,人人有份。
不过开封府和沿边州军发解容易,朝廷查得也严,对于起解资格有限制。比如开封府便就规定,只有在当地有产业,居住满七年以上才可以在那里参加发解试,不然只能回到原籍。沿边州军也是如此,而且对户籍查得更严,毕竟还有防奸细的意义在里面。
用杜中宵前世的话说,这些异地起解的,便就是高考移民。
许州这些中原州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查得就不那么严了。便如许州,只要在本州有田地产业,便就可以移籍,在这里参加发解试。
曹居成家里有钱,在许州买点田地产业,根本不算什么。他就是在临颖县乡下买了几十亩地,刚刚办好户籍,准备两年后在许州参加发解试的。
从福建那种竞争激烈的地方出来的人,跟本地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被发解试折磨得惨了,对每一个竞争对手都防着。杜循到底是曾成功通过发解试的,下一次多半倾家荡产也要参加,而且机会颇大。狼多肉少,曹居成当然巴不得他早已倒毙在路边。
杜中宵哪里知道这些?见曹居成知道自己家里的境况,不由惊疑不定。
看了杜中宵的表情,曹居成哈哈一笑,重新坐下喝酒。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下一次的科举,其他的一概不感兴趣。
吸了一口气,杜中宵道:“我阿爹只是身体不适,想来在路上哪家旅店治病,一时不得返乡而已。再怎么说,阿爹也是乡贡进士,体面人物,你们岂可如此咒他!”
吴克久听了哈哈大笑:“体面人物,你先让你阿爹弄个官身再说!乡贡进士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正榜进士。说给你知,我阿爹还有官身呢!”
这个年代是可以捐官的,吴克久的父亲便就花钱捐了个小官。只是这小官只能作为炫耀之用,官户的待遇是没有的,真说起来,还比不上杜循的乡贡进士。只不过,杜家有钱吗?有了钱,那个乡贡进士的身份才撑得起来,不然什么用处都没有。
有了钱,才可以跟州里县里的士人官员走动,甚至参加各种雅集,才能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家里没钱,连饭都请不起别人一顿,这乡贡进士的身份有什么用?也只有招几个村童来教书,可以向别人多收一些学费。
想到这里,杜中宵心里不由烦躁起来。前世学的知识,在古代读书有功名多么多么了不得,就是个秀才也受人尊敬。没想到真轮到自己了,父亲是举人都没有丝毫用处。
见杜中宵吃瘪,吴克久哈哈大笑:“小贼,你自顾尚且不暇,还来管别人闲事?听我一句劝,老实去把你家老鬼的尸骨寻回来,免得落个不孝的骂名!”
说完,才对一直站在旁边的韩练道:“你赊着我家的酒卖,怎么如此不检点!似这等腌人物,如何也让进店!快快赶出去,让你女儿来陪我吃酒!”
韩练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行礼道:“小员外勿怪,小的开店,自然是什么客人都可以来,怎么好拒人门外?再者说了,杜小官人家里卤得好羊蹄,为店里招揽不少生意”
“呀,原来这羊蹄是他家卤的!怪不得,怪不得,我吃起来有些怪味!老儿,你放这种东西在店里,没来由坏了我‘其香居’的名声!”
吴克久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旁边的篮子,“噌”地扔了出去。看着篮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吴克久拍了拍手,看着杜中宵冷笑。
第4章 仗势欺人
“你,怎可如此!”
见篮子在地上翻滚,杜中宵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生羊蹄是赊来的,每天杜中宵卖了卤羊蹄,还了昨天的货款,才能再赊羊蹄回来。这一篮子羊蹄被吴克久糟蹋了,明天家里的生计便就没有着落,如何跟赊羊蹄的谭屠户去说?
看着杜中宵的背影,吴克久只是冷笑。一篮羊蹄,又能值几个钱?也只有这等穷鬼,才看得跟什么似的。若是平时,这种食物拿上来,吴克久看都懒得看一眼。也就是今天分外寒冷,一时兴起,进了这店里才随便让人上来。
杜中宵在那里捡地上散乱的羊蹄,吴克久再懒得看他,转身对韩练道:“快,去把你女儿月娘唤来陪酒!再推三阻四,惹得我性起,把你这店也一起砸了!”
韩练满脸为难,急得在原地转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似吴克久这种主家的小员外,到了赊自己酒的店家,真可谓是予取予求。没有办法,一家的生计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实际上愿意这样做的人家不少,真正不要脸的,别说女儿,让自己妻子出来陪酒的也有。
不过韩练可不是那种人,他是正经人家,夫妻就一个女孩儿,从小到大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受一点委屈。怎么可能让女儿做这种没有脸皮的事情?吴家得罪不起,女儿又不能出来,韩练左右为难。
吴克久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伸手把韩练拨到一边,向店内走去。
韩月娘被母亲拦在后面,又羞又怒,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吴克久和曹居成年轻力壮,自己一家人怎么是对手?难道,只能任人欺负?
听见吴克久的脚步声,韩妈妈从后面出来,伸手拦住道:“光天化日,你要干什么!”
吴克久怒气冲冲,伸手一把把韩妈妈推倒,口中道:“老虔婆,还在装傻吗?快点让你女儿出来陪酒!等我喝得好了,明日就让牙人来说合,纳她为妾,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见母亲摔在地上,韩月娘急忙从后面出来扶住:“妈妈,你身子有没有事?”
在杜中宵的印象中,古代称呼父母为爹娘,真正到了北宋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中原汉人对父亲称爹没错,母亲最常见的称呼就是妈妈,中原也有人称母亲为娘,但很少。其实这个年代对人的称呼,与杜中宵前世相差不多,倒是契丹那里的汉人称呼父母为爷娘比较常见。
吴克久见到韩月娘出来,上前一把扯住袖子:“可算是出来了!让你过来陪我们饮杯酒而已,怎么扭扭捏捏!光天化日,我还能把你怎样不成?你侍奉得好了,过两日便把你纳入家中为妾,强似在这里受苦。若是不好,便寻个牙人,买你回家做婢女,到时可不要怪我!”
韩月娘使劲一挣,把袖子从吴克久手里抽出,大声道:“我在自己家里好好的,为何要到你家里做婢做妾!我家里并不缺少吃穿,你不要白日做梦了!”
吴克久听了,指着韩月娘对曹居成笑道:“这小娘子说的什么混话!你长得有些姿色,不趁着年轻到高门大户里,尽情享受几年,却在自己家里吃苦,这不是昏了头吗?想来你是穷惯了,不知道我家里如何富庶。我跟你说,到了我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天天鱼肉,岂是现在可以比的?”
韩月娘冷声道:“我就爱荆钗布裙,你不要在这里白费唇舌!”
正在这时,杜中宵捡完了羊蹄,重又走了店里。见吴克久在那里对韩月娘拉拉扯扯,一股怒火从心头起来,一个大步赶过来,怒喝道:“光天化日,你这淫贼竟敢调戏良家妇人!”
吴克久转过头来,满面惊奇:“你这小贼怎么也发晕!韩老儿开店用的是我家本钱,他女儿到我家里做婢做妾岂不是本分?我与他女儿说话,干你何事?”
这就是小生意人的悲哀,用别人的本钱开店,便就要受人欺压。贷钱的人把之视为奴仆之流,是前代遗风,并不是吴克久胡说。在开封府那种大地方就好得多,借钱归借钱,人身并不受人控制。临颖是个小地方,却没有那么开明。吴克久一听韩家是从自家酒楼赊酒来卖,就把他们当成自家下人,自然是肆无忌惮。主人家调戏一个婢女有什么,硬要她晚上陪睡也是应该的。
此时关于奴仆的法律比较混乱,整体上是慢慢废除人身依赖,变成纯粹的雇佣关系。但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惯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主仆关系还是留有许多痕迹。
城市里穷人家的女孩儿,年轻的时候到大户人家里为婢为妾的不少。反正是雇佣,等到年纪大了之后,再出来寻个正经人家嫁了,安心过日子。正是因为风气如此,吴克久才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来了让韩月娘陪酒理所应当,看中了纳她为妾是给韩家好处。
杜中宵的灵魂来自后世,却没有这种意识。见韩月娘在那里柳眉倒竖,杏腮含怒,怒气腾腾就涌上来。把装羊蹄的篮子放在旁边桌子上,伸手护住韩月娘,厉声道:“这脚店只卖酒菜,主人早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你要找人唱曲陪酒,去外面请来就是。月娘好人家的清白女孩儿,怎么做得这种事?你若是再在这里纠缠,便就告到县衙里去!告你调戏民女,看官府管也不管!”
吴克久听了,不由哈哈大笑:“你这小贼说的什么混话!韩老儿赊我家的酒卖,让她女儿陪我饮酒怎么了?官府闲得没事,来管这些?”
说完,吴克久对走过来的曹居成道:“难怪杜循那厮会科举落第,看他教出来的儿子,一点都不明白事理。主人对家仆,何来调戏一说?”
曹居成道:“看这小贼的样子,莫不是也看上了这家女儿?要做个护花使者,可不就胡言乱语!”
韩月娘听他们说得不堪,愈发羞怒,大声道:“我们家只是赊‘其香居’的酒来卖,怎么就成了你家奴仆了!大不了,从明天开始便不赊你家酒了!临颖县里,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酿酒!”
吴克久一拍手:“说出这番话来,你这小娘子看来是真不识抬举了!不赊我家酒,那你想要赊哪一家?难不成,你还能把这店背着到城另一边去?”
韩月娘气鼓鼓地道:“赊另一家就是,无非是多走一些路途。”
吴克久只是冷笑,对韩月娘道:“你脑子不清楚,今天我也不与你淘气。等过几天,你知道了不赊我家的酒,便就过不下去日子,我再来找你。那时,入我家只是为婢,做妾可就没份了。”
说完,回到桌边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对曹居成道:“我们且先走。记住这店在这里,等过些日子带个牙人来,买这小娘子回家做婢女。到了那时,我自有手段摆布她!”
曹居成笑呵呵地道:“小姑娘年纪幼小,不通世事,也是人之常情,贤弟莫怪。我看这小娘子长得着实标致,生起气来更是美艳不可方物。你若是不纳她,到时我可要纳她为妾了”
吴克久哈哈大笑,拉住曹居成的手,摇摇摆摆出了门去。
看着两人离去,韩练转身对月娘无奈地道:“女儿,你刚才只与这两个煞星纠缠便了,怎么说出不赊他家酒的气话?这可如何是好?等店里的酒卖完,我们还能卖什么?生计没了着落啊。”
此时的酒是专卖,只有指定的几家大酒楼可以酿酒。如韩家这种小脚店,必须从那几家大酒楼里赊酒来卖,别无他法。临颖县城当然不是只有“其香居”一家酿酒,只是这些大酒楼老板都熟识,谁敢担保其他家不会跟吴家勾结?再者说了,几家大酒楼在县城划了地盘,那是随便可以改的?
韩月娘气鼓鼓地道:“阿爹,你没听见那人说什么,真真是气死个人!我就不信,不从‘其香居’买酒,我们的店就要关门了?一定可以从其他店里买酒的!”
韩练扶住老伴,只是摇头叹气。
杜中宵在一边看着,只好安慰:“韩老爹,放宽心好了。姓吴的如此做,便是调戏良家妇人,一纸告到官衙,不信县里不管。再者说了,实在不行,还有官酒楼呢。”
韩练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县里是有官酒楼,也对外赊酒,可那比“其香居”更加不好打交道。官酒楼被一个姓冯的衙前扑买三年,他仗着在衙门里认识的人多,对赊酒的酒户盘剥更甚。
见女儿气得脸色通红,韩练知道她心中不快,只好道:“月娘,我们这些小本生意,得罪不起赊酒的大户。放心,爹爹妈妈不会推你入火坑,过两天再看吧。实在不行,我们换一种生意做。”
杜中宵来自乡下,对城里的生意人缺乏认识,并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严重。在他想来,卖酒无非是从酒楼里批发酒来卖,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怎么还弄到跟奴仆一样了。
第5章 刁难
生了一会气,几人也想不出办法来。只是韩月娘认准了,坚决不理那个姓吴的,大不了小脚店关门换一种生意做就是了。有自己的店面,总不会饿了肚子。
看看天不早,杜中宵要走,韩月娘道:“今日多谢哥哥,只是可惜了你这一篮羊蹄。”
“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带回去,洗过了重新卤就是。反正这物越是酥烂越好,不怕多卤一次。”
听了这话,韩月娘道:“既然如此,那不如这样。羊蹄放在这里,我进去洗过,重新再煮一遍不就好了。一会就能弄好,还不耽误今天卖的。”
杜中宵想想也是,便道:“如此麻烦姐姐了。”
又闲聊几句,杜中宵出了韩家脚店,重又回家拿了羊蹄,到其他店去。
走在秋风萧瑟的路上,杜中宵脑中总是出现刚才韩月娘含羞带怒的影子,挥之不去。
韩月娘今年只有十六岁,比杜中宵小一岁,天生的美人坯子,典型的古典美人。以前杜中宵只是觉得韩月娘很美,经过了今天的事情,对她认识更深了一层。这小姑娘不只是美,人也真好。
若是前世,杜中宵和韩月娘都正是上高中的年纪,情窦初开的时候。这个年纪,少男少女互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也该谈恋爱了。
不知道自己在韩月娘的眼里是个什么样子。想到这里,杜中宵无奈地笑了笑。或许,在韩月娘的眼里,自己只是个为了生计奔波的穷小子吧。担着生活的重担,根本看不清前路。
其实,自己也自小读诗书,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呢。父亲是举人,自小亲自教导,杜中宵诗赋都说得过去。如果是在富裕一点的家庭,他也到了踏上科举之途的时候。不过经了父亲这一次进京赶考,把家底弄得精光,还欠下了外债,一时半会杜家是不会有这个念头了。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把家业挣得花团锦簇,家里都不会让杜中宵走科举之路了。
钱哪,不管什么时代,先要有钱才行。
想到这里,杜中宵只有苦笑。前世如果问他,穿越回一千年前,有多少发家的方法,他随口就可以说出几十种来。但真正面对了,才知道,万事开头难是多么正确的一句话。不管干什么,先得要有本钱才行啊。就连读书考进士,也得要家里有钱才行。
本钱哪里来?现在这种日子,杜中宵和母亲天天从早忙到黑,才勉强赚出房钱饭钱。每天只有十文八文的剩余,几个月才能攒出一贯钱来,能做什么?
深秋的夜格外寒冷,天上的月亮看起来分外遥远。
杜中宵叹了口气,这苦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他甫到这个世界,这几个月思绪一直混乱得很,很难对未来的生活做一个规划。每天感觉都好像在做梦一样,以前的生活时常出现在眼前。总觉得一不小心,一觉醒来就又重回到从前的世界中了。经常这样想,每次都失望。
从前的世界,现在的世界,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天知道啊。
一片树叶从头顶飘落,落在杜中宵的头上。杜中宵取下落叶,看了看光秃秃的大树,透过大树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随手一扬,那落叶便就随风飘走。
看着落叶越飘越远,杜中宵的眼前又出现了韩月娘含羞带怒的面容。
没有钱,连本本分分地做生意都难以做到。前世哪里敢想,一个酒楼对分销的酒户就可以如此,就像自家的仆人一样。人家的女儿,到自己家里为婢为妾就认为理所应当。这是个什么世界!
看着天上的月亮,杜中宵有些茫然。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世界本就如此。要想改变这个世界,首先要改变自己。
钱,不管将来做什么,都要先赚钱才行。
回到家里,杜中宵没有告诉母亲今天韩家脚店发生的事情。母亲做了一天活计够累了,没必要说这些事情让她担心。自己是个大人了,该挑起外面的担子。
第二天一早,杜中宵早早出门,到谭屠户那里去进羊蹄。
清晨的风分外寒冷,向脸上一扑,杜中宵残存的睡意便就一点都没有了。
临颖县城很小,几家屠户都集中在一起,在城的南边。
杜中宵在路上急匆匆地行走,猛一抬头,却看见韩练从另一条路上过业,肩上挑了一副担子。
在路边等了一会,杜中宵对走来的韩练道:“韩阿爹,清早这是要到哪里去?”
“唉”韩练叹了一口气。“家里的酒不多了,我去赊点酒来卖。”说到这里,韩练有些忧心忡忡。“昨天的事情你也见到了,我总要到‘其香居’去试一试,他们还赊不赊我们家酒。若是不赊,及早到其他几家酒楼看看。日子总是要过下去,没有酒卖怎么成?”
杜中宵这时才想起来,冯屠户的家其实离“其香居”不远,就在隔壁巷子里。这也平常,酒楼是大量用肉的地方,离得近了各种方便。
正好同路,杜中宵便与韩练一起,先到“其香居”那里看一看。杜中宵也想见识一下,不过是有酿酒权的酒楼而已,凭什么就敢这么霸道,公然去占人家的女儿。
“其香居”位于小河边,正当过河桥的路口,位置极佳。楼有两层,虽然在小县城里,格局却是按着京城里的天下第一酒楼“樊楼”布置,极是气派。
天色还早,酒楼里并没有客人,只有三三两两前来贩酒的酒户。
到了近前,等了一会,才轮到韩练。他走上前去,对在那里赊酒的人道:“秦主管,小店里的酒水不多了,再来赊两桶。酒钱一发月底再算,先记在账上就好。”
秦主管看了看韩练,摇了摇头:“小官人昨夜特意吩咐,你家的酒先不赊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韩练还是难掩惊慌之色,忙道:“我从来不曾少了酒钱,怎么就不赊了?”
“小官人吩咐,哪个敢问为什么?”
韩练唉声叹气,只得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只与‘其香居’熟识。若去其他酒楼赊酒,不说路途远上许多,跟那里的主管不熟,生意如何做?”
秦主管道:“你不用白费工夫,其他几家酒楼小官人已经让我吩咐过,同样不许赊酒给你家。韩老儿,你是如何得罪我家的小官人的?竟然如此断你生计。”
“唉,一言难尽,不说也罢。主管,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好歹赊我两桶。”
秦主管连连摇头:“小官人吩咐的事情,谁敢违了他的法度!你是不知,我们家的小官人可是厉害得紧,比员外难说话多了。”
韩练心中暗暗叫苦,吴克久岂只是厉害,简直就是个霸王煞星。
杜中宵在一边看不过去,上前说道:“主管,韩家既然从来都不曾少了酒钱,如何就不卖酒给他们了?生意哪有如此做法!酒楼就是不赊,难道他们用现钱买酒也不成?”
秦主管看了看杜中宵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说些混话!酒楼的酒从来都是如此赊给脚店,天下无不如此,谁敢坏了规矩?赊出去的酒,县里记着账,要收酒课的,如何能够胡来!”
杜中宵一听,才想起酒是专卖品,县衙里专门记得有账,并不是随便买卖的。酒茶盐之类,都是朝廷专卖,账目最细,容不得半点马虎。这一套分销酒的程序,并不是“其香居”定下来的。
其他酒户装了酒桶,纷纷挑着离去,不时有人跟韩练打招呼。
韩练站在那里,心急如焚。他多年以来就是卖酒,并不曾做过其他生意,若是“其香居”从此不再赊酒给自己,以后的生计可怎么办。听秦主管的意思,吴家还跟其他酒楼打了招呼,都不许赊酒给自己的脚店,真是要绝自己的生路了。
酒类跟普通生意不一样,行会的势力更加强大。县城里有几家有酿酒权的酒楼,有多少卖酒的脚户,有多少挑着酒卖的小贩,全都清清楚楚。所有的脚户和小贩,都被几家大酒楼瓜分,各有地盘,丝毫不得逾越。官方卖酒就是如此,各州县销酒的地盘分得清楚,越境即为犯法走私,一二十斗即为死刑。民间的酒楼自是有样学样,也是如此管理。
秦主管只是个下人,照着主人的吩咐行事,对韩练倒是和颜悦色,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赊酒给他。
韩练在那里急得团团直转,只觉得万念俱灰,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好在他的铺面是自己家的房子,也还有些积蓄,不至于像杜中宵家里这样窘迫。但是自己只会卖酒,不卖酒了,以后做什么意为生?积蓄是有,但是做本钱却有些不足。
杜中宵看着韩练,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无力的感觉。
欺负自己和韩家这种小民,吴克久只要一句话就够了,甚至再不用自己出面。觉得不公,甚至连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不服气,不服气也只有憋着啊。
这还只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富人,这世界强过他的不知道有多少。
世界就是如此,要想不被人欺,就要有钱,就要有权。看着韩练着急的样子,杜中宵眼前没来由地又浮现出了韩月娘又羞又怒的面庞。
要赚钱,赚到钱了,就去考进士做官,到时再看这些人的嘴脸。
看着东方露出的一抹鱼肚白,杜中宵心里暗暗发誓。
第6章 糟民
正在这时,一个阵酒香传来,只见几个酒楼里的伴当抬了大筐,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闻见这香气,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群乞丐,呼啦啦地涌了上来。
一个伴当恶狠狠地骂道:“这群饿鬼,一闻到味道就出来了!都先走开,莫弄脏了我们的衣服!”
一边说着,一边把大筐抬到河边,猛地掼到地上。乞丐们一涌而上。
杜中宵看着稀奇,问一边的韩练:“老爹,这是酒楼施粥么?”
韩练摇头:“他们哪有那种心思!筐里的是酒糟,衙门不许酒楼制醋,只好分给穷苦人。你看这些来的人,都是苦人家啊!没得吃食,只好来吃酒糟。这些人有个名目,称作糟民。”
杜中宵点了点头,心中了然。酿酒就有酒糟,酒糟可以制醋。只是一般县里,用酒糟制醋都被官酒库包揽,不许其他酒楼如此做。卖醋的钱有个专门名目,称作醋息钱,是地方官府一项重要收入。此时财政上中央集权厉害,租税一般不许地方动用,地方官用钱,多是这样想办法。
这个年代饲料技术不行,不然酒糟可以做饲料,也是一项收入。酒楼一般嫌麻烦,多是如此分给乞丐,也算是做了善事。
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食不裹腹,世事便是如此。
正在杜中宵感慨的时候,韩练突然揉了揉眼睛,道:“咦,那个怎么像杜秀才?”
杜中宵一怔,忙向人群里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弓着的身影,正是自己的父亲杜循。他的灵魂来自千年之后,同时保存着这一世的记忆,如何会认错。
这一下杜中宵吃惊不小。不管其他,急忙冲上前去,一把扳住杜循的肩膀:“阿爹,真的是你!”
老人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大郎,我可算把你等到了”
一边说着,杜循还不忘抓起筐里的酒糟,用自己的衣服兜住。
杜中宵见了,着实有些可怜,眼角不由湿润起来。道:“阿爹,我和妈妈如今住在城里,正是来寻你的。你不要拿这些东西了,我们回去吃饭。”
杜循连连摇头,老泪横流,紧紧抓住杜中宵的手,说不出话来。
韩练赊酒无望,挑着酒桶过来,对杜循道:“秀才,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我听你家大郎说,他们得了你到县里来的消息,来找了几个月,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人。”
“哎,我是在州城的时候,托人带信给家里,准备起身回县里来。哪里知道,突然间病情就加重了,动不了身,在州里耽搁了几个月。最近这些日子勉强能动,才走回县里来。”
杜循一边说着,一边不忘继续抓酒糟。
杜中宵在一边看着,明白是他这一路上吃了太多的苦,尽量多弄食物几乎成了本能。默默地上前抓住父亲的手,口中道:“阿爹,我们回家,回家有吃的。这些酒糟,就留给别人吃吧。”
听了这话,杜循不由瞪起眼来:“你说的什么话!唉,你年纪幼小,没有经过没饭吃的时候。孩子啊,我说给你听,你饿得急了那滋味真不好受啊!”
韩练看着杜循的样子也是可怜。想当初过了发解试的时候,杜循也曾风光无限,与几个一起发解的举子在县城里吃了几日的酒。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新发解的乡贡进士,无不奉承。也正在那个时候,韩练认识了杜循,只是杜循不认识他罢了。
没想到几个月前意气风发地离去,最后却铩羽而归。看着杜循的样子,韩练心中无限感慨。都说读书人体面,不知看了杜循现在的境况,还有多少人愿去读书科举。
真宗皇帝的劝学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杜中宵前世就耳熟能详,常被大人用来教导孩子要好好学习。在他的印象里,古代的读书人都是上等人,风花雪月的日子。现在却是知道,书好读,但要把读的书变现却不容易。穷人家的孩子,书买不起,又上哪里读去?这个年代,州县并没有普遍立学,能够请得起私塾先生的无不是富裕人家。要想读书,要么是家境宽裕,要么便如杜家这样,耕读传家,有祖辈传下来的书本和知识。就是把书读好了,变现就要参加科举。眼前的父亲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开开心心意气风发地过了发解试,以为以后就是人上人了,却不想到了京城省试就被打回原形。不但没得到功名,还把多少年积攒的家底耗得干干净净,欠下外债。
杜中宵听说过一个故事,某州有个书生过了解试,却没有进京赶考的盘缠。所有的亲戚朋友一圈借过去,借遍满县,只借到了一贯钱。那书生羞怒交加,把一贯钱挂在城门,发下誓言,如果自己此次进京金榜题名,此生再不入此县。没成想他真就中了,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户籍迁走。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家说的是人情冷暖,不要怠慢了读书人。现在看着他们落魄,一旦中了进士便一飞冲天,前途不可限量。看了父亲现在的样子,杜中宵又是另一番想法。或许,是因为县里看多了这种失败者,不再去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科场高中呢。
每次殿试中进士的有四五百人,诸科的人数还要多一些。看起来数目不少,但与近万进京赶考的举子比起来,终究是少数。每到大比之年,大多数的举子还是名落孙山,灰溜溜地回到家乡。家中有田有地有产业的富裕人家还好说,乡贡进士是个体面身份,去京城赶考一遭并不吃亏。而对于像杜循这种乡间小农,一次科举便把家底荡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元气。
太阳从天边探出个头来,把天边抹上了一层嫣红。
杜中宵强忍着心中的酸楚,扶住杜循,道:“阿爹,妈妈在家等着,我们回家里去。”
“哦,回家,回家!”杜循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抓了几把酒糟。他这一路上实在吃了太多的苦,见到能吃的东西,多抓一把几乎成了本能。
搀住父亲,杜中宵对韩练道:“韩阿爹,看来‘其香居’决计不赊酒与你,不如先返家去,再想另的办法。放心,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想到其他办法的。”
韩练愁眉苦脸地道:“也只好如此。罢了,我去其他酒楼看看吧。”
几家大酒楼在县城里划得有地盘,哪个地方的脚户属于哪家酒楼,丝毫错乱不得。去其他酒楼看看韩练也只是说说而已,十之**人家是不赊的。
转过几个街角,杜中宵扶着父亲回到城墙边自己租的房子哪里。
这是两间低矮的土房,有些破旧了。之所以住在这里,主要是贪便宜,一天只有六文钱的房租,负担不重。再者房前有块空地,可以放些杂物之类,比较方便。
母亲正在房里替人缝补衣物,听见外面杜中宵喊了一声“妈妈”,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看。一看见儿子扶着的人,不由吓了一跳。使劲揉了揉眼睛,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回回来了?!”
杜循怔怔地看着妻子,好长时间,才长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回家了”
杜中宵扶着父亲在房外的一个木凳上坐下,道:“爹爹妈妈稍坐,我去买些吃食来。”
说完,转身离开。他的身体里毕竟还有一个千年之后的灵魂,看不得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
离开了自家的小屋,秋风迎面吹来,杜中宵猛吸一口气,迎风抬起头来。此时他忍不住就想长啸一声,苦熬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在城里这样东奔西走,终日劳碌的日子实在难挨,现在父亲终于回家了,一家人团聚,可以重回乡下去。乡下自家还有房子,还有地,虽然日子一样清苦,但自耕自食强似在县城里。凭着自己千年的知识,总能找到一条发家的路子。
在街上转了一圈,杜中宵发现也没什么好买。他身上有要买羊蹄的钱,想来想去,最终是花五十文钱买了两斤羊肉,又买了些蔬菜,提了回家。
若在平时,杜中宵和母亲一天的花宵也不过二十多文。今日父亲回来,置办肉菜便就花了五六十文钱,可说是奢侈了。因见父亲的样子实在受了太多苦,回家来总是要吃顿好的。
转回家来,只见父母在外面正拥头痛哭。
杜中宵咳嗽一声,道:“爹爹妈妈在这里说话,我去把肉菜整治了。”
说完,一个人到了灶前,心中暗暗叹气。杜中宵既有前面十几年的记忆,又有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有的时候搞得他也糊涂不已,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几个月的时间,一直有些浑浑噩噩。加上生活的重担一直压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挨过去。
把肉菜整治了放进锅里,杜中宵回头看了看另一边的父母,看着天上已经高升的太阳,突然很想大喊一声:“我到底是谁?我到底该怎么做?”
第7章 糟白酒
把菜端到房前空地摆的桌子上,杜中宵对父亲道:“阿爹,过来吃饭。”
说了这半天的话,杜循终于有点恢复过来,点了点头,默默到了桌前。
母亲把杜中宵叫到一边,告诉他这些日子父亲的经历。原来在开封府省试落第的时候,成绩一出来杜循便就病倒了。挨了两天,病情愈发沉重,因为身上带的钱不多,不敢多待。想着开封府离着家乡许州不远,强撑着赶路。不成想到了尉氏县,病就加重起来,在那里耗光了所有盘缠。之后身子稍微好点,便就强撑着乞讨赶路。到了许州,托人向家里带了个口信,再次病倒。
杜循本来以为几个月前就能到临颖的,没想到在许州病得过于厉害,十几天前才跟着几个穿州过府的乞丐来到县里。那几个乞丐是老于此道的,带着杜循做了“糟民”填肚子。
回头看了看父亲狼吞虎咽的样子,杜中宵心中暗暗叹气。经了这一场大难,父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再没有以前穿着青衫,谈着诗书,指点江山的影子了。
杜中宵心中无限感慨,读书改变命运,谁能想到是改成这个样子?突然想起,这个年代朝廷招揽的读书人,到底是那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还是这种吃得了苦,读得了书,甚至上得了战阵的人才?
说不清楚。太祖太宗的时候,只怕是朝着这种浪迹江湖的游士去的。着重的不是朝廷招揽人才,而是把这种浪迹过江湖的社会不稳定分子,纳入到朝廷管治当中。从太宗到真宗,再到近一二十年,科举越来越规范,才慢慢向着劝学招揽士人转变了。如果父亲早生几十年,杜循的这段经历,说不定会成为他以后的资本,将来真有出息也说不定。至于现在,还是算了吧。
人生的际遇,谁能够说得清楚呢?自己努力还不够,还得生对了时候。
吃了一气,杜循长出了一口气,把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口全吐了出来。现在家里的境况,肯定比不得他进京赶考之前了。不过他一路上吃了这么苦,后面的日子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要家还在,日子总会一天一天好起来。那么多苦都吃了,一点债务又算得了什么。
拍了拍桌子,杜循道:“今天一家团聚,可惜无酒。大郎,你把那酒糟拿过来,好歹有点酒味。我从京城回来一路苦挨,今天可算是熬出了头。”
杜中宵答应一声,过去捡父亲带回来的酒糟。拿在手里,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其香居”作为县里最大的酒楼,酿的酒委实不错,闻着酒糟就有一股香醇的味道。
突然心中一动,杜中宵对父亲道:“阿爹,酒糟里有酒,为何不蒸出来喝?”
母亲道:“你这孩子说什么昏话,酒糟里如何蒸得出酒来?”
“蒸得出来,当然蒸得出来!”父亲回家,一家团聚,杜中宵突然脑子也清明起来,前世的一些知识慢慢理出头绪。
酒糟,特别是黄酒的酒糟,是能蒸出来酒的,而且蒸出来的是白酒。杜中宵前世曾经在江南待过一些日子,知道那个地方有一种特别的白酒,便是从黄酒的酒糟中蒸出来,称为糟白酒,还是中国白酒中的一种香型呢。现在的酒糟是从水酒之中滤出来的,分离不彻底,酒糟中酒的含量不低。
中国白酒是蒸馏酒,工艺很特别,固体发酵,固体蒸馏,全世界独自一家。所以前世有人讨论中国白酒是从西方传来,根本是多此一举,世界其他地方没有这种工艺,根本不可能从外部传进来。
固体蒸馏有几个好处,一个是酒的品质稳定,还有一个就是蒸馏工艺简单,简单到随便一个小作坊都可以在家里制白酒。一口锅,一个甑,白酒便就可以制出来了。
想到了就干。家里锅是现成的,蒸包子的甑恰好也有,是前几日从邻居那里借来的。
把锅刷洗干净,杜中宵添了些凉水,在上面放上篦子。想了想,在灶下添了火,先把水烧开。
一家团聚,父亲和母亲正是高兴的时候,看着杜中宵在那里忙活,都笑着摇头,也不管他。
水烧得滚开,杜中宵打开锅盖,取了父亲带回来的酒糟,摊在了篦子上,又把甑放在了锅上。旁边有竹管,杜中宵取了来,插在甑上,引到旁边,接到一个瓦罐里。这是关键的一步,蒸出来的酒要在出口处冷凝,冷凝的效果越好酒的产量越高。
左右看了看,杜中宵取了一块湿布,在冰凉的井水里浸得湿了,包在了竹管上。
固体发酵,指的是用曲酿酒出来之后是固态的,酒糟只是潮湿而已,并不是液态。固体蒸馏,指的是直接蒸这固态的酒糟,酒糟本身就是过滤器。酒被从酒糟里蒸出来,在出口处冷凝,直接就是成品的白酒。因为此时出来的,不是酒精,而是酒精和水的溶液密度最大的一种状态,称为共溶态。因为酒精溶于水的同时,水也溶于酒精,互相溶解的一种状态就是共溶态。这个时候,酒精的度数恰好是五十度到六十度之间,即中国白酒的高度酒的度数。五十多度的高度酒,是由酒精和水的物理性质自然形成的,并不是故意勾兑成那样的度数。之后的勾兑,是高档白酒为了增加风味而进行的。
这个年代,还没有白酒工艺,分什么高档低档,只要制出来了就是稀罕物。
一切都准备好,杜中宵又在灶下加了一把火,便屏气凝神,看着竹管的出口处。
杜循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一起摇头微笑。夫妻团聚,他们的心情正好,由着儿子胡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从竹管出口处“嘀嗒、嘀嗒”,有水滴滴了下来。
杜中宵见了,不由拍掌大笑:“有酒了!有酒了!”
说完,也管不了那么多,上前伸出指头,接了滴出来的酒,在嘴里一抹。
咂了咂嘴,杜中宵仰天一声长啸,大叫道:“好,好,真的是酒!而且是真的白酒!”
这几个月里杜中宵两个灵魂不断融合,浑浑噩噩,直到今天制出了糟白酒,前面的郁气终于一扫而光,实在忍不住了。几个月来,杜中宵想了不知多少办法,想要改变家里的境况,可没有一种办法是切实可行的。现在制出了糟白酒,酒糟是无用之物,终于不用再担心没有本钱了。
母亲看着杜中宵疯疯颠颠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这孩子,阿爹返家,也是高兴得坏了。”
围着蒸酒的灶和甑,杜中宵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心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有了白酒,不但是自己家里的困境可以得到纾解,就连韩家脚店的困境也应刃而解。“其香居”不赊给他们酒?那便不从他们那里进酒了,自己用酒糟蒸酒卖。这可是真正的白酒,大宋独此一家呢。
要不了多久,竹管处滴出来的酒便就迅速减少下来。杜中宵上前看看,却只是接了小半碗。
把半碗酒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杜中宵捧到父亲面前,道:“阿爹尝尝看,这酒如何?”
“这样也能出来酒?”杜循不以为意,随手接了过来。
到底是儿子的一番心意,杜循轻轻喝了一小口。
这一口酒入肚,杜循直觉得一块火炭从喉咙滚了下去,直滚进肚子里去。
把碗放下,杜循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杜中宵道:“这酒好力气!我儿,你如何制得出来这酒?还是从酒糟这无用之物中制出来!如此,岂不是鬼斧神工?”
杜中宵笑道:“阿爹,我早说过,酒糟中酒味如此浓烈,自然是有酒的,只看有没有办法从里面蒸出来而已。不过一锅一甑,这不就制出酒来了?而且还是格外有力气的好酒!”
高兴了一会,杜中宵才对父母道:“实不相瞒,昨日我到韩家脚店去送羊蹄的时候,恰好遇到城中的‘其香居’酒楼的小员外。那小员外甚是混账,竟然调戏月娘,由此恶了他。今日,那小员外便就不许自家的‘其香居’赊酒给韩家脚店,韩家一家人正在烦恼。如今能从酒糟中制出酒来,哪里还需要从‘其香居’赊酒来卖。只要每日收些酒糟,制酒便了。”
杜循并不知道韩家脚店,听了问妻子道:“这韩家脚店与你们熟识?”
母亲微微笑道:“这几个月在他店里卖羊蹄,走得熟了。这家甚是好人,我们家里卤的羊蹄在他们那里卖得又好,而且钱的账目清楚,从无错漏。那家里有一个小娘子月娘,比我儿小一岁,甚好。”
杜循听了笑着微微点头。妻子特意提到那家有一个女儿,想来是心中有些想法。儿子十七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合适的人家就该定下来了。杜家现在虽然穷了些,但有了这制酒的法子,不愁再重振家业。只要不再穷困,杜循这个乡贡进士的身份便就有用了,在地方上是头面人物。很多事情,朝廷都会要求乡贡进士这种人出面,而且可以给别人作保人。不要小看了这个保人,有了这一条,便就有了无穷好处。当然作保人,自己先得有像样的家产才行。
第8章 擦边球
刚蒸出来的糟白酒,只是烈而已,并没有多少香味。用这个年代的话说,就是有力气。
杜循却当宝贝一样,喝了一口,便不肯再喝。对杜中宵道:“你记住,这从酒糟中蒸酒的法子却不可外传!我们重兴家业,就指望着此法了。只是我们不是酒户,制出酒来也不能外卖。这样吧,你既然与韩家脚店相熟,便带了剩下的酒去。问问他们,这酒该如何卖法,能不能在他们店里卖。”
杜中宵正有这个心思,当下答应下来。吴克久那厮垂涎月娘姿色,断了韩家酒的供应,指望着韩家承受不住压力,把女儿送给他呢。有了这酒,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把碗中的酒装到一个小罐里,看看了天色,杜中宵提着,向韩家脚店而去。
韩家脚店的生意就跟深秋的天气一样,冷清无比。这事情说起来邪性,昨天吴克久和曹居成来闹了一次之后,店里的人气便少了许多。
韩练没精打彩地招呼着仅有的三五个客人,韩月娘坐在柜后,满面愁容。早晨父亲到“其香居”赊不出酒来,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且不只是“其香居”,另一家“姚记正店”同样不赊,想来是吴克久去打过招呼了。开脚店的,没了酒以后做什么生意?
韩练老两口商量来商量去,等到了月底,只能与“其香居”彻底结算过了,转做其他生意。至于让女儿到吴家为婢为妾,那是绝计不可以的。不过做生意却没有想好,小小临颖县城,想找养家糊口的生意并不容易。他们更怕自己不熟的行业,一不小心亏了本钱。
杜中宵进得门来,对韩练行礼:“韩阿爹,店里还好吧?”
韩练叹口气:“今日却是不济,眼看快到中午了,还没有什么客人。”
杜中宵看了看店中仅有的几个客人,也不说话,拉着韩练到了角落里。把装酒的小罐捧在手里,杜中宵道:“阿爹,我这里有些有力气的酒,你尝一尝。”
韩练奇怪地看了杜中宵一眼,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拿什么酒来。接罐在手,把盖一天,浓郁的酒味便扑鼻而来,有些呛人。
韩练吸了一口,道:“酒味如此浓烈,这酒必然好力气!”
说完,随手从旁边桌上取了一个碗来,从罐中倒了小半碗酒。又闻了一下,韩练才喝了一口。
“噗”这小口酒却把韩练呛住了,一口全吐了出来。
看着杜中宵,韩练睁大了眼睛:“这酒好力气!贤侄,这酒哪里来的?我卖酒多年,不要说是临颖县里,就是整个许州,都没有如此烈酒!”
一边说着,韩练又喝了一口,细细品着酒味。
杜中宵小心看着韩练的表情,轻声道:“不瞒阿爹,我有制这酒的法子。对了,若是在脚店里卖这酒如何?该如何卖法?能不能赚钱?”
韩练沉吟道:“似这等烈酒,当依着大酒定价钱,还不能低了。想来二三十文一斤,定然好卖。只是贤侄,你虽有制这酒的法子,依着官法却不能酿酒,又有何用?”
杜中宵有些紧张地看着韩练,小声道:“若是不酿呢?只制酒又该如何说?”
“不酿?不酿酒又从哪里来?难道,你这酒是用其他的酒制出来的?那也无用,我们现在赊不出酒来。贤侄啊,现在是酒楼不赊酒给我们,酒好酒坏倒在其次。”
杜中宵看了看四周,凑到韩练耳边轻声道:“阿爹猜得错了,这烈酒并不是用酒制出来的,而是自酒糟中而来。‘其香居’不说,‘姚家正店’的酒糟每日只能扔掉,难道也不卖吗?”
“酒糟”韩练一时忘情,声音高了,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左右看了看,韩练一把拉住杜中宵:“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后边来。”
韩月娘看着父亲拉着杜中宵,急匆匆地走到后面去,觉得奇怪。今天早上,父亲回来说了在糟民中发现杜盾的事情,自己也为杜中宵找到亲人高兴。只是现在,两人怎么神神秘秘的。
到了后面的房里,韩练才正色问杜中宵:“贤侄,你说从酒糟中制出酒来,到底如何一回事?”
杜中宵道:“阿爹,酒糟的酒味浓烈,其中必然是有酒的。我就是学了个法子,把酒糟中的酒制出来。酒糟中制出来的酒,便就是如此有力气。阿爹,你说这酒能不能卖?”
韩练沉吟一会,才道:“官府只是禁民户酿酒,不得私卖。若是从酒糟中制酒,我家是酒户,卖了倒不违禁。只是这事情以前曾未有过,也不知官府会如何决断。不管了,终归不是私酿,说破大天无非到时再不让卖而已。现在吴家跟‘姚家正店’一起,不赊酒给我们,眼看要断我家生计。既然贤侄有这法子,我们便去买‘姚家正店’的酒糟,你在家制成酒,拿到我的店里来卖。价钱如何,我们卖上些日子再定较好。此是前所未有之物,价高价低,要看喝酒的人愿不愿付钱。”
杜中宵猛一点头:“好,便是如此说了!明日一早,我与阿爹一起,去‘姚家正店’买上两担酒糟,回来制酒。开始先按小酒的顶格定价,看卖得如何,再决定价钱。”
此时酿酒分大酒小酒。小酒是春酿秋出,大酒是冬酿夏出,价钱不同。按官府定价,小酒最便宜的五文一斤,最贵的三十文一斤,分为二十多等。大酒的价钱又要稍高一些。酒精度数高,价钱高一点也是合情合理。不过终究,酒这种东西,还是要看酒客接受不接受。
回到家里,杜中宵把与韩练商量的结果与父母说了,最后道:“依韩阿爹所说,从酒糟里制酒并无不妥,他那里也可以代卖。惟有一点,官禁私酒,此事闹起来不知县里会如何处置。”
杜循回到家里吃饱了饭,又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听了杜中宵的话,略一沉吟,道:“此事先不去管它。若是县里查问起来,自有我去说项。不管怎么说,我是乡贡进士,州里也说得上话。”
这一说,杜中宵才想起来,父亲怎么说也是新发解的举人,州里有名号的人物,临行之前从知州到通判,这些官员都见过的。这名号换不来钱,但能换来许多其他的东西。比如,普通小民见知州等官员千难万难,杜循却不难。一个名刺递进去,知州十之**要见。
想起此节,杜中宵便放下心中的顾虑,专心考虑如何制糟白酒。
酒糟中蒸酒,需要的器具比较简单。一口大锅,一个大甑,带冷凝的接酒管,还有装酒的酒坛。说到底,就是家庭小作坊的烧锅。
锅家里有现成的,杜中宵又用这几天攒下来的钱,买了一个大甑。
家门前的空地刚好用上。杜中宵去城外砍了些树枝,又买了几根碗口粗的木头,搭个蒸酒的棚子。
杜循的身体依然不济,坐在一边,指挥着杜中宵搭建。
把甑在锅上试过了,重要搬下来,杜中宵抹了一把汗。
此时太阳已经慢慢滑到了西方的天边,红彤彤的,再没了刺眼的光芒。小城分外宁静,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叫卖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杜循坐在屋檐下,微弓着背,神色专注地看着杜中宵忙碌。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在花白的头发上描了一圈金边。满是皱纹的脸上,花白的胡子显得有些凌乱,一副沧桑的样子。
杜中宵看着杜循,莫名有些伤感。
这几个月,两个灵魂的融合,让杜中宵的思绪很乱,极难静下心来做一件事情。那种来自千年之后灵魂的孤独,对现实生活的诸般不适应,让杜中宵无所适从。对于父亲,杜中宵既有这个世界十几年一起生活的感情,又有千年时光的隔阂,心情很复杂。早上在糟民中发现杜循,看了他的落魄样子,杜中宵只觉得悲哀。这种悲哀既是源于亲情,也来自于时代在他身上造成的悲剧。
然而仅仅一天的时间,落魄已经从父亲身上慢慢远去,代之的是对生活的无穷信心。
或许在杜循的眼里,只要一家人团聚,一时的困境算得了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杜中宵拍了拍手,从棚子里走了出来。
母亲端了一碗水出来,道:“我儿累得狠了,喝口水歇一歇。”
杜中宵笑笑,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水,转过身看自己搭的棚子。
棚子很简陋,不过四面用草席围了起来,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想起要在里面蒸酒,杜中宵不由苦笑。好在现在是深秋,不然在这种密闭空间里,还不得把人蒸熟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用杜循的话说,从酒糟中蒸酒,是自家家业重兴的秘技,不能被人看了去。这技术并不复杂,便如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便一文不值。
中国白酒的独特来自于其工艺,技术上并不复杂,所用的器具也很简单。回到古代制烈性酒,最容易的其实就是中国白酒。
第9章 酒糟蒸酒
天还没有亮,雾蒙蒙的,清晨的风格外凉。
杜中宵和韩练一人挑了一副担子,走在县城的大街上。雾气打湿了头发,在脸上跟汗珠混合在一起,湿漉漉的。他们的脚步匆忙,脚步声敲碎了清晨的宁静。
“姚家正店”在城北,与“其香居”一样,是两家可以酿酒的大酒楼之一。与“其香居”是吴家的祖传产业不同,“姚家正店”开了不足十年,东家是从外地来的。
见“姚家正店”门前一个人影都没有,韩练出了一口气,对身边的杜中宵道:“还好,还好,我们来得足够早,尚没有赊酒的人家来。”
卖酒的脚店来买酒糟,难免引起别人猜疑。从酒糟中制酒,虽然瞒不住,但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到了酒楼前,韩练放下担子,对杜中宵道:“且歇一歇,等酒楼开门。我认得里面的唐主管,他每天起来的都早,稍等一等就该开门了。”
杜中宵答应一声,正要放下担子坐下,却听“吱呀”一声,身后的小角门开了。
一个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看见坐在那里的韩练,忙道:“韩掌柜,因何坐在这里?昨日我已经对你说过,东家着意吩咐,不赊酒给你店里。东家吩咐,我岂敢不听?你早来也是没用。”
韩练急忙起身,行礼道:“主管误会,今日我不是来赊酒的。”
“那清早来做什么?我见你挑着担子。”
韩练道:“主管,我们要买你们店里的酒糟。”
唐主管吃一惊:“你买酒糟做什么?我说给你知,临颖县里早有定规,酒户不得酿醋,酒糟是无用之物。若你是打了买酒糟回去酿醋的主意,我劝你早早熄了这份心思,县里追究下来不是耍处。”
醋的专卖各处比较混乱,有的地方允许民户买酒糟酿醋,甚至还有科配酒糟的州县。临颖不同,因为官酒库经营得较好,其酒糟制醋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为了维持醋价,保证县里官员的公使钱,一律不许民户酿醋。如此一来,两家民间酒楼的酒糟就成了无用之物,只能白白扔掉。
杜练叉手:“主管放心,我是安分良民,怎么会去做那犯禁的事情?买酒糟,我有别的用处。”
唐主管点了点头,沉吟一会道:“只要不犯禁,自然可以卖给你们。只是,本县酒楼的酒糟多年都没有卖过,不知定多少价钱合适。你们要买多少?”
听见有门,杜中宵忙道:“主管,昨日我们也打探了一下,州城里有酒楼卖酒糟,是不足一文钱一斤。我们临颖小县,自然不能与州城相比。再者说了,本县又不能制醋,价钱又要低一点。你看就按一文钱两斤,我们买上两担如何?”
唐主管点了点头。开酒楼的,对州里本行业自然熟悉。许州城里有酒楼卖酒糟,给醋户制醋,确实是不到一文钱一斤。杜中宵他们按一文钱两斤收买,价钱倒也合理。
盘算一番,唐主管才叫出两个小厮来,吩咐给韩练和杜中宵装上两担酒糟。
韩练算过了钱,临离去时,唐主管再次吩咐,万万不可造醋犯禁。
两人挑着担子,晃晃悠悠走得远了,韩练才道:“唐主管也是好人,知道‘其香居’难为我的脚店,生怕一时忍不住犯禁,一再叮嘱。他却不知,我们不是酿醋,却是要制酒!”
杜中宵道:“这个法子得来不易,别人哪里能够想得到。”
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杜中宵的家里。
此时天尚未亮,母亲正在做早饭,父亲杜循一个人站在门前,看着天空出神。
到了门前,韩练向杜循打招呼:“哥哥身体大好了吗?”
杜循急忙回礼,知道来的是韩家脚店的东家,道:“我在州城里病情就差不多好了,回到县里多是因为冻饿身体不适。在家里歇了一天,今日没什么大碍了。”
“那便好,那便好。”韩练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肩上担子。
杜循帮着把酒糟卸下,韩练便就告辞离去,再三挽留也是不肯。
看着韩练离去的背影,杜循道:“这老儿是个知情知趣的人,知道我们蒸酒他不宜在旁观看,一卸下酒糟便就走了。他的心里清楚,倒是可以深交。”
母亲在一旁听见,笑着道:“前两月我们家里靠卤羊蹄为生,在他店里不知卖了多少,从来没出过差错,不比别的人家。韩家人是极好的,又有什么信不过?”
杜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自受了这一番刺激,性格变了许多。杜家耕读传家,进京之前杜循自恃自小熟读诗书,颇有些自命不凡的意思。经过落榜的打击,又一场大病,数次生死关前徘徊,心中所想与以前已是大不相同。
凡是读书的人,多自命不凡,尤其是过了发解试,无不想着进京金榜题名,从此改变命运。等到真地进了京城,见了无数与自己一般的举子,再看过别人写的文章,才明白自己是井底之蛙。每榜进士都以开封府的举子登科的最多,除了天下人才荟萃之外,那里的读书人眼界开阔也是重要原因。像杜循这种小地方的举人,天然在见识上差了不只一筹,文章的立意就比不上别人。
经了这一次大难,杜循明白,自己再去考几次也是一样的结果。除非离开家乡,到两京那种人才集中的地方游学几年,长一长见识,弥补以前所学的不足。不然,科举这条路自己今生无望了。
游学,赶考,交游,那都需要钱的,总不能做个乞丐到处流浪。钱从哪里来?杜循转头看了看旁边堆的酒糟,又看了看正在棚子里准备的儿子,暗暗叹了口气。现在自己一身病,只能靠儿子了。
杜中宵到了棚子里,点了灶底的火,开始烧水。
白酒蒸馏最重要的是酒糟,一切风味、香气都是从酒糟里来,而不是来自酒里。把锅里的水换成普通的水酒,一样可以蒸出白酒来,这就是他前世低档酒所用的串香法。用便宜的酒,配上高档白酒淘汰下来的酒糟蒸制,便就是档次稍差一些的酒。真正好酒的酒糟,可以数次使用,酒的档次依次降低。
不过现在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酒够烈就好,什么风味、香气都是次要的。白酒是个新生事物,只要有人喜欢那种火辣的感觉,便就不愁卖。
水烧开了,父亲和母亲一起过来帮忙,把两三百斤酒糟堆在了甑上。
烧了一气,接酒口淅淅沥沥有酒滴出来。
杜循上前接了一口,尝了之后点点头,才算放下心来。酒味算不上好,但那种入口火辣辣的感觉却一点不错,正是昨天喝过的烈酒。
杜中宵也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酒太辛辣了一些,欠缺柔和。酒初蒸出来味道不好,等撇过了这一两斤,再尝一尝看。”
糟白酒带着些米酒的性格,口味相对柔和,不应该如此辛辣才是。杜中宵也是隐约有印象,蒸酒的时候最先出来的并不是好酒,难于下口。相对来说最先出的酒度数过高,应该陈上一段时间,再兑到其他的酒里才好。最后出来的酒度数又太低,一样质量不稳定,最好的是中间的那些酒。
等了一会,再去接酒,尝起来果然好了许多。
一直到午后,才把早上买的酒糟里的酒全部蒸出来,约莫有大半缸。杜中宵估莫了一下,大约有四五十斤的样子。两百多斤酒糟,便出了这么多酒,约五斤酒糟出一斤酒。
把酒缸封好,看看西天的太阳已经恹恹地趴到了山顶上。
此时的习惯是一天两顿饭,小户人家,还没有吃中午饭的习惯,杜中宵早已经适应了。
中午不吃,晚饭吃得便格外得早,那边母亲已经准备好晚饭了。
杜循还要将养身体,炖了一只鸡,杜中宵跟着喝了一碗鸡汤。
吃过了饭,杜中宵对父母道:“有了酒卖,这些日子便先不卤羊蹄了。明天一早,我把酒送到韩家脚店去,在店里看着,这酒卖得到底如何。看卖的情形,再定今后生计。”
杜循道:“你尽管去忙酒的事情,家里自有我们二人收拾。”
杜中宵点了点头。父亲虽然身体不好,家里的活也还是比自己强上不少。自己只要安心把白酒的生意经营好,便是对家里最大的帮助了。
第10章 不卖给你
秋天的夜空,显得格外高远。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月华如瀑,洒在天地间。
杜中宵一个人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种落寞的感觉。两个世界的穿梭,让他对身边的一切总是有一种疏离感。身边的人看着很近,却又远在天边。
到了韩家脚店门前,杜中宵哈了哈手,挑起门帘走了进去。
新雇的小厮顺儿看见杜中宵进来,急忙行礼问好。
杜中宵答应一声,随口问道:“生意好么?”
顺儿开心地道:“好,好。小官人看店里如此多的客人,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杜中宵看店内的座头坐了十之**,知道顺儿说的不虚。今天是卖烈酒的第三天,名声渐渐传播开来,客人越来越多,受欢迎程度超出了杜中宵意料之外。
糟白酒醇厚不足,又烈又呛,并不是上好的白酒。要酿好的白酒,还是要用高粱才行。高粱中含有鞣酸,对人有毒,但酿酒后不但毒性尽失,还会产生特别的香味。这种又烈又呛的酒,多是体力劳者喜欢喝。忙了一天的活计,腰酸腿痛,喝上一杯,解乏活血。却没想到自卖开始,远近的酒鬼听说之后,都纷纷寻了过来,都要试试这力气极大的新酒。
烈酒最终定价二十文一斤,比原先预想的价钱稍低了一些,主要是为了好卖。花上三五文钱喝上一碗,随便吃点零食,半醉半醒之间也是一种享受。
在柜台前站着与人闲聊的韩练看见杜中宵进来,忙招呼道:“贤侄来了,近前说话。”
到了柜台前,却见三个中年人站在那里,各自面前一碗酒,几个羊蹄一碗蚕豆,在那说话。
这是自卖烈酒之后新起的一种风俗,真正好酒的才会如此。也不要什么菜,就是为了喝酒,享受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若是水酒,却不能够如此喝,需要几个下酒菜,慢慢品才行。
与韩练行过了礼,杜中宵道:“阿爹,现在时候尚早,店里已快坐满,生意还好?”
“好,好!”韩练连连点头。“自卖了烈酒,生意便一天好似一天。以前店里我们一家三口尽可以招呼,现在就不行了,只好招个小厮来帮衬。”
杜中宵点了点头。新招的小厮就是顺儿,今年只有十一岁。城里面这种半大孩子所在多有,这个年代教育又没有普及,他们便到处受雇做工,这个年代反正也没有不许用童工一说。
说了两句话,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对杜中宵道:“你就是杜举人家的小官人?”
杜中宵忙叉手行礼:“在下正是。不知老丈如何称呼?”
中年人笑着道:“我是县衙前街上卖笔的何大郎。年前你阿爹过了发解试,用的正是我家的笔。”
杜中宵心中暗叹了口气,可惜父亲最终没过省试殿试,不然倒是给这家一个好广告。凡是参加科举的举子,卖纸笔的店家都会特意记着。一旦高中,便是他们的活广告。
寒暄几句,何大郎道:“你家里制的这酒真正是好,一碗下肚便就有些酒意。以往喝水酒,我却十碗八碗。这酒好,真不知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几天工夫,杜中宵早已想好了说词,道:“几个月前,我在城外一座破庙,遇到一个落魄的邋遢道人。见他可怜,买了几个饼给他,那道人便教了我这个制酒的法子,却没说来自哪里。”
何大郎连连点头:“贤侄,你遇到的说不定的是世外高人。佛道之流,多有些神奇妙法,是我们俗世之人不可想象的。他们出家人,却不可用世俗的眼光去看。”
杜中宵连连称是。这是他与家人一起商量出来的忽悠人的说辞,免得别人问东问西。这个年代只要是与佛道沾上关系的秘法,都会因为神秘性抬高身价。
站在这里的三个酒客,都与何大郎一般,是县城里的小业主。他们与韩练的身份差不多,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都对吴家仗势欺人不满。韩练借着杜中宵的烈酒一翻身,他们便赶过来支持。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提了一个酒坛进来,到了柜前道:“主人家,这是三斤的酒坛,装满了。”
韩练答应一声,急忙拿了酒提打酒,一边问道:“今日买这样多,你家主人宴客吗?”
小厮道:“正是。亲家从乡下来,主人要用这酒招待。说是此酒只有县城才卖,是个稀罕物。”
韩练忙道:“这酒不独是稀罕,喝起来也分外有力气。”
打满了酒,目送着小厮出了门,韩练对杜中宵道:“从今天开始,拿着酒坛酒桶来打酒的人多了起来,每天几十斤酒却有些不够卖。明日我们多制一些,我借辆车子去‘姚家正店’买酒糟。”
杜中宵点头答应。多些酒糟无非就是多蒸一些时间就是,柴又不值钱。
站了不大一会,杜中宵就见到店中进进出出,韩家脚店的生意比以前不知道好了多少。临颖县城本来就不大,这里一卖烈酒,一两天便传遍全城,很多人都来尝个新奇。更有那真正爱酒的,自喝了这里的烈酒,水酒便就再咽不下肚下,成了韩家脚店的忠实顾客。
一传十,十传百,现在满城都知道了韩家酒店卖一种有力气的好酒。
正在店里忙忙碌非碌的时候,一个戴了斗笠的汉子从外面进来,颇有些神秘的到了柜台前,取出一个葫芦放在柜台上,压低声音道:“主人家,葫芦里装两斤酒。”
说完,便把一大把铜钱按在柜台上。
韩练答应一声,拿了葫芦去装酒。
韩练转身的时候,却听旁边桌上一个人道:“咦,这不是城外吴员外庄上的刘干办?你家里主人开着‘其香居’那样大的酒楼,怎么到别家来买酒?”
刘干办不想被人认了出来,只好含糊道:“我听说这里的酒有力气,打来尝尝。”
说话的人笑道:“主人家不要卖与他!这厮是吴家庄子里的干办,来买酒只怕没有好心思。再者说了,前些日子他家酒楼不赊酒与你,你又凭什么卖酒给他?”
刘干办涨红了脸,道:“我自花钱买酒,你在那里夹三夹四说些什么!”
听了这话,正在打酒的韩练有些犹豫,道:“你果然是‘其香居’吴家的人?若是如此,我却不能卖酒与你。前些日子你家小员外甚是为难我家,怎么好与你家做生意!”
刘干办道:“小员外是小员外的事,我自拿钱来买酒,如何不卖与我?”
杜中宵冷眼旁观,见刘干办神色不对,知道事情不是买酒那么简单。想来想去,可能是吴克久听了韩家酒楼卖酒的消息,特意派人来打探一下。这个年代的信息传播不方便,吴克久的圈子里,听到这里的消息总是有些滞后。别看现在店里传得热闹,实际上韩家脚店卖烈酒的消息,还只是限在县城里中下层的人们。县里的那些大人物,怎么会关心一个小脚店卖什么。
知道了这里在卖烈酒又能如何?酒是用废酒糟制出来的,难道吴克久还能让姚家连酒糟都不卖给自己?酒糟本来白白扔掉,现在好歹有钱入账,有钱不赚王八蛋,姚家疯了才会断自己财路。
想来想去不得要领,杜中宵便不说话,在一边冷眼看着。
韩练常年做生意,最善查颜观色。见了刘干办的样子,知道不是路。放下酒提,把柜台上的葫芦向外一推,道:“干办,今日却是不能卖酒与你。”
刘干办瞪着眼道:“我拿着钱来买酒,因何不卖?”
韩练摇头:“我一样拿着钱从‘其香居’买酒,你们家因何不卖的,我这里一样。”
周围听的人哄堂大笑,一齐道:“主人家这话说得对!吴家不赊给这里酒,这里一样不卖酒给吴家的人,这叫做有来有往!刘干办,我看你贼头贼脑,定然不是好路数,主人家岂肯卖你!”
今天恰好有几个乡下进城办事的人,住得离吴家城外庄子不远,平日受了他们的欺负,恰好趁这个机会出口恶气。五代的百年动荡,基本把世家大族的势力一扫而空,大宋在法律上已经废除了人身依附关系,主仆在名义上已经是单纯的雇佣关系。没有了经济依赖,就没有人再怕吴家。
韩练坚持不肯卖酒,刘干办有些焦躁。左右看看,都是兴灾乐祸的人,欲发恼怒。
在庄里的时候,谁不奉承自己?那些庄客生计都操在自己手上,平时见了,对自己那是比亲爹还要亲。过惯了那种颐指气使的日子,刘干办哪里受得了这种闲气。
一把拿过柜台上的酒葫芦,刘干办气鼓鼓地道:“老儿,不卖酒与我,今日的账我记下了!”
韩练冷冷地道:“且慢走!把你的铜钱一起带走!钱留在这里,才是真地有账!”
见刘干办出门,杜中宵对韩练低声道:“这厮来的不是路,我跟着看看他到哪里去。”
第11章 未雨绸缪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杜中宵远远缀住刘干办,跟在他的身后。
刘干办气鼓鼓的,提着个酒葫芦,出了韩家脚店的门便急匆匆地赶路。
杜中宵远远跟着,看刘干办径直到了“其香居”,从一个角门进去了,才停下脚步。
不需问了,定然是吴克久让刘干办去韩家脚店打探消息的。似吴家这种大户,不但是在县城里面有产业,在乡下还有庄子。替大户管理庄子事务的人,这个年代的人多称为干办,是从朝廷里干办公事的官称里借用来的,与主管的称呼类似。与杜中宵前世类比,干办、主管都是类似于经理之类称呼。
杜中宵有些搞不清楚吴克久去打探韩家脚店干什么。卖的烈酒是从酒糟里制出来的,这一点杜中宵从来没有隐瞒。这个年代的酒是专卖品,不说明白来源,是不能卖的。不过制白酒的办法,除了杜中宵只有自己的父母知道。技巧只是一层窗户纸而已,捅怕了便不值一文,必须死死守住秘密。谁能够想到,酒糟中制酒的办法如此简单,只要上锅蒸一蒸就好了。
难道,吴克久想首告韩家卖私酒?杜中宵心中一紧,倒是有这个可能。
此时酒类专卖,大致分为两种形式。京城,包括东京开封府,西京洛阳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都是不禁私酿,而实行酒曲专卖。其他地方,包括许州,则是禁止私酿,专门酒户卖酒。韩家本来就是酒户,酒糟制酒又不涉及私酿,真告到县里这官司有得打。
讲到打官司,父亲杜循的举人身份便就有用了。不但是可以自己写状词,还能够比较容易地见到县里的官员,更重要的是,县里是不敢随便抓一个乡贡进士的。过了发解试,就是许州有名有姓的人物,州里有名录,州里长官不知什么时候想起来要见一面,县里如何敢抓?
刘干办并不知道杜中宵一路上跟着自己,进了角门,便把斗笠摘下来,提在手里,口中骂道:“直娘贼,那些穷鬼倒是眼尖,竟然认出爷爷来!小员外安排的这事,却是办砸了。”
一边骂骂咧咧,不大一会到了后园的凉亭边。
凉亭里,吴克久正与曹居成点了大烛饮酒,身边坐了几个歌女咿咿呀呀地唱。
刘干办上前唱了个诺,道:“官人,小的回来了。”
吴克久看了刘干办一眼,问道:“韩老儿那里真在卖酒?”
“回小官人,千真万确!小的去看了,生意着实不错,十几副座头快要坐满了。”
“哦,他们从哪里赊来如此好酒,引得无数客人去。对了,我让你买几斤回来尝一尝,你买的酒呢?附近的酒我都喝过,一尝我就知道来路。”
刘干办有些尴尬,叉手道:“回小官人,小的这一趟买酒却是不顺。到了店里,竟然有几个附近庄子里的人,认出了小的。他们叫破小的身份,韩老儿便死活不卖酒给我,只好空手而回。”
听了这话,吴克久有些恼怒,恶狠狠地瞪着刘干办好一会,才略平息怒气,道:“没用的东西,这么一点小事也办不好!不知韩老儿从哪里赊酒,这事情却有些难办。”
刘干办打了一个激灵,忙道:“回小官人,不用尝酒,小的知道韩老儿的酒是从哪里来的。”
吴克久一听,忙问:“哪里来的?”
“小的进店之前就打听得清楚了,韩家脚店里卖的酒,并不是从酒楼赊来,而是从‘姚家正店’买了酒糟,从酒糟里面制出来的。那酒力气极大,听说酒量再好的人,一碗也就醉倒了。”
吴克久听了,不由皱起眉头:“只听说用酒糟酿醋,里面还能制出酒来?”
刘干办道:“小的也不信,不过人人都是如此说,想来是假不了。而且小的也打听过了,这法子是从县里杜举人的家里传出来。杜举人家的小官人,有从酒糟中制酒的妙法,专一替韩家制酒。”
一边的曹居成道:“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那天我们在店里见过的那个小畜牲?”
吴克久点头:“正是。那天就见那小贼对韩老儿的女儿有些意思,想来是见韩家难过,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个妖法。如此一来,事情却是有些难办。韩老儿有了这一条财路,便就不从我家酒楼赊酒,一时倒是奈何不了他。要得韩家小娘子,还要另想他法。”
曹居成沉吟道:“酒糟里制酒卖酒,这犯不犯酒禁?”
吴克久没有说话,在心里合计。州县禁酒禁的是私酿,不是私卖,只要酒的来源清楚,便就是不犯酒禁。韩家脚店的酒是从酒糟中制出来的,酒糟来自“姚家正店”,那里是有酿酒资格的。如此一来酒的来源便就清楚,只是自己加了一道工序,这算不算犯酒禁呢?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吴克久只好叹气:“此事有些曲折,只怕一句话说不好。不如等到明日,我到县衙里去寻陈节级,问一问他该如何算。”
曹居成拍手:“如此最好。陈节级是衙门里的人,以前也曾扑买过酒楼,酒上面的事最清楚。”
吴克久点了点头,挥手让刘干办退下去。既然被人识破了行藏,趁早回城外的庄子里去。
杜中宵在“其香居”外面站了一会,没见到刘干办出来,便转回韩家脚店去。
决定卖酒,杜中宵早已把这个时代关于酒的禁条研究了一遍。此时酒禁虽严,但都是针对其中的一个环节。比如四京的酒曲专卖而不禁私酿,州县的不禁酒曲而禁私自酿酒,对于分销酒的酒户,则只是收税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禁条。此时自己制的白酒,追其源头,是来自于“姚家正店”,而“姚家正店”跟“其香居”一样,是正儿八经有酿酒权的。
自己制的白酒犯不犯酒禁?难说得很,单看自己蒸酒的环节算不算是酿酒。这个时候,就要仰仗父亲举人的身份了。只要卖酒之后家境好起来,那就跟以前不一样,父亲尽可以到官衙去走动,活动的余地就大了。吴家是有钱,在临颖县里无几家敢惹。但到了许州城里又不一样,州里怎么会把一个乡下的土财主看在眼里,反倒是父亲作为举人,可以跟州里的官员谈笑风生,大家都是读书人吗。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回到了韩家脚店。
此时已经晚了,店里的生意冷清了下来。小厮顺儿还在忙活,韩练跟韩月娘则在柜台那里,一起对账。韩月娘自小聪慧,读书识字,账目也算得特别清楚。
见杜中宵进来,韩练急忙问道:“贤侄,如何?”
杜中宵拱手:“我一直跟着那个刘干办,见他确实是到‘其香居’里去了,再没出来。”
韩练恨恨地道:“不须问了,必然是吴家那小狗指使人来的,不知安了什么心思。好在我没有卖酒给那贼,不然谁知他们家又生出什么事来!”
杜中宵道:“一路上我也在想,吴家到底是何用意。想来想去,当是在我们酒的来路上做文章。”
“酒的来路有何文章可做?酒糟是从‘姚家正店’买来,在你家制出来,一清二楚。”
杜中宵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卖的酒与其他家不同,这便就有文章可做。从酒糟制酒,到底算不算是私酿?官字两张口,哪里能够说得清楚?阿爹,吴家真要执意捣乱,这官司有得打。”
一边的韩月娘听了,气愤地道:“县里的官人又不糊涂,吴家不是好人,他们难道看不出来?打官司就打官司,我们清清白白赚钱,还怕他们怎么?”
“是,是,月娘说的是。”杜中宵连连点头,心中却是暗暗叫苦。自己并不知道县里官员禀性,最怕的就是韩月娘这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能赢。
官员跟官员不一样,有的眼里只认得那黄白之物,也有专门站在小民立场上的,谁知道自己会碰上什么人?碰到那一见大户就视为仇敌的,这官司自己赢定了,但反过来可就不好说。
想了一会,杜中宵才道:“现在多想无益,我们只管安心卖酒就是。这两日我爹的身子大好了,等明后日备些礼物,到县里走动走动,先探一探口风。”
韩练点头:“如此也使得。杜秀才到底是乡贡进士,真正的读书人,县里不会怠慢了。”
其实韩练有一句话没说。这事情真正闹起来,最后韩家脚店只怕是要保人,保证经营的生意绝对合法,没有作奸犯科的事,那个时候杜循这个举人的身份更加重要。再是大户,在官府那里,也没有一个乡贡进士作保管用。
看看天色已晚,杜中宵告别韩家父女,出了脚店。
此时明月高升,月华如水,月光投射在路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杜中宵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胸中激荡起一股豪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那就要打拼出一番事业来。吴克久,不过是一外小县里的土财主而已,自己如果连这样一个小角色都对付不了,何谈要在这个世界建功立业?
第12章 施粥
第二天一大早,杜中宵依然来到韩家脚店,与韩练一起去买酒糟。
到了脚店门前,韩练早早等在那里。见到杜中宵到来,韩练指着身边的一辆板车道:“我今日特意借了这辆车子,我们多买一些酒糟,多制一些酒。这两日名声传开,多有特意到店里买酒的,都是几斤几斤地装回去。再是一天几十斤,却有些不够卖了。”
昨晚想了一夜,杜中宵整个人开朗了许多,看着车子笑道:“如此最好。等过些日子赚了钱,我们自己买一辆车,再买一头驴,便不用如此辛苦。”
韩练听了不由大笑:“如此最好。贤侄既然如此有妙法,自然就该大做。每天几十斤酒,不过是糊口而已,能当得什么?做得大了,赚了钱,我们也开一间酒楼。”
“好,便是如此说!”杜中宵一边说着,一边去拉板车。
这个年代的车子都是木轮,拉起来分外吃力。韩练取了一条襻出来,在旁边挂住,帮着杜中宵。
到了“姚家正店”门前,唐主管早早等在那里。见韩练和杜中宵两人拉了车来,唐主管笑道:“你们有了从酒糟中制酒的妙法,几天便就大弄,今日倒拉了车来。韩兄,这两日我有闲,也到你店里吃一杯酒。听人说起,你们从酒糟里制出来的酒,格外有力气。”
韩练笑着道:“应该的,应该的。主管来,别的不说,酒肉是应有尽有。”
一边说着,韩练一边在心里叫苦。本来想从酒糟中制酒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却不想才没几天时间,便就传得人人皆知。说起来这事情瞒也瞒不住,有酒禁在那里,不知多少人盯着卖酒的人家。你这里卖酒,不说清楚来源,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唐主管叫了两个小厮出来,给韩练和杜中宵称了酒糟,装在了车里。
正算钱的时候,突然从远处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看见装酒糟的车子停在这里,张口就骂:“这些赚黑心钱的贼,今天倒是拖着车来拉酒糟了,良心被狗吃了吗?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全靠着酒楼里倒出来的酒糟糊口,都被你们买了去,我们吃什么?这钱,你们赚得如何安心?”
听了这话,唐主管不由皱起眉头,吩咐小厮把人赶走。
杜中宵看着两人被赶到清晨的浓雾里,莫名觉得心口一痛,不由皱起了眉头。
几天之前,父亲也是早晨抢酒糟糊口的糟民中的一员,靠着酒楼倒出来的酒糟才存活下来。这几天只顾着从酒糟中蒸酒赚钱,却是忘了他们。
这两人或许是夫妇,虽然说的有些难听,但只怕是不得已。或许,他们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他们拿两把酒糟回去,聊以为生。或许,家里还有老人……
杜中宵不敢再想下去。自己的这门生意,会不会断了许多人家的生计?
一边胡思乱想,那边韩练与唐主管算过了钱,两人一前一后拖着车子回到杜中宵家里。
韩练走后,杜中宵把酒糟上到蒸锅里。想来想去心中不安,便让父母看着蒸锅,自己出了门。
经过了这些日子,父母已经能够照看着蒸酒。这本来就没有什么难的,只要看着灶下的火,接酒的桶满了换桶即可。从酒糟中蒸酒,最复杂的酿酒过程略了过去,工艺极为简单。
在外面溜达了一会,杜中宵不知不觉来到了韩家脚店门前。
此时没有客人,小厮顺儿正收拾桌凳,韩月娘则趴在柜台上整理账目。
见杜中宵进了店里,韩月娘抬起头来道:“哥哥来了。吃了早饭没有?若是没有,我端来你用。”
杜中宵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随口道:“用过了。”
一边说着,一边到了柜台边,看着韩月娘在那里翻账本。
韩月娘翻了一会,便抬起头来:“哥哥心事重重的样子,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我也帮着出出主意。”
杜中宵叹了口气:“也没有什么。就是今日到‘姚家正店’买酒糟的时候,恰巧遇到了两个穷苦人,因我们买了酒糟,他们少了口食,在那里辱骂。我想虽然我们买酒糟没有过错,但少了那些糟民的口食也是实情,因此烦恼。”
韩月娘想了一会,展颜笑道:“这有何难?以后再去买酒糟,便从卖的钱里取些出来,买了米煮粥送去。我们买酒糟制酒,在那里施粥还给别人,岂不两全其美?”
杜中宵一拍手:“姐姐这法子好!如此一来,我们做了生意,也帮助了穷人!”
一梦千年,灵魂来到了这个一千年的世界,杜中宵对有些事情便跟前世想的不一样了,做事情但求心安。世上有没有鬼神有没有轮回,他搞不清楚,也不去想,但多做善事总是没错的。买酒糟回来制酒抢的是穷苦糟民的口食,这让杜中宵如何心安?
如果买了酒糟回来,从卖酒的利润中拿一点出来,买了米前去施粥,便两全其美了。自己制酒赚到了钱,依靠酒糟为生的糟民也不至于断了食物来源,还更安全了一些。酒糟中是有酒的,糟民贪图酒糟填肚子,吃得多了一醉不起要了性命的也不是没有。
想来想去,杜中宵都觉得这法子极好,对韩月娘道:“便如此定了。明日我们再买酒糟,顺便带两桶粥去,你跟着前去向糟民施粥。我们赚钱是好事,但总不要断了别人的生路才好。”
第二日不等天亮,韩月娘便就在店里煮了两大桶白粥,放在车上,与父亲和杜中宵一起拉了。
一轮残月挂在天空,若隐若现,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杜中宵和韩练拉着车,韩月娘在一边紧紧跟着,一起向“姚家正店”行去。
车上是满满两大桶白粥,还腾腾地冒着热气。粥是韩月娘早早起来煮的,杜中宵和韩练的早饭一样是喝这粥。韩月娘心善,虽然是施舍用,粥依然煮得浓浓的。
走了一气,韩月娘走到杜中宵身边,小声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施粥呢。说起来,这是我做的第一件善事,没来由觉得有些心慌。”
杜中宵道:“既然是做善事,心慌什么。一会我们装酒糟,你在那施粥,莫要乱了方寸。”
“怎么会,我心里自然有数!”韩月娘说着,走到了一边去。
唐主管看到杜中宵和韩练到来,笑着道:“今日清晨有些冷,没想到却比往日早到。”一眼看见跟着韩月娘,又道:“今日怎么连韩小娘子也来了?买的格外多么?‘
韩月娘道:“才不是!我听阿爹说,昨日买酒糟,有糟民抱怨吃食少了,今日便煮了两桶粥来。我们用酒糟制酒赚点生计,断了别人的生计终是不美,施点粥给他们以求心安。”
唐主管听了连连点头:“小娘子煞是好人!多行善事,日后定然富贵。”
杜中宵放下车,看着唐主管帮着韩练向下抬粥桶,有些出神。这个时代民间流行佛教,因果报应的思想深入人心,施粥这种善举很受人欢迎。
这几日杜中宵和韩练天天来买酒糟,在这里找食的糟民摸到了规律,来得也越来越早。、
没多大一会,便就有一对病殃殃的夫妻带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来。
见了来人,唐主管急忙招呼:“蔡大哥、蔡大嫂,你们今日来的却是凑巧。这是韩家脚店的韩掌柜和杜举人家里的小官人,往日都在这里买酒糟回去制酒。他们买了酒糟,少了你们的吃食,今日特地煮了两大桶粥来,给你们填肚子。粥还热着,快点过来吃上两碗。”
那一家三口听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昨日他们也跟别人一样,咒过韩家和杜家,买酒糟制酒断了大家口食,定然不得好报。没想到一天时间,他们就过来施粥了。
急急上前,韩月娘正要盛粥,突然道:“哎呀,却是不好,你们没碗如何喝粥?”
那妇人听了,忙道:“无妨,我家里人在这里守着,我回家拿碗,好在不远!”
说完,转身便一溜烟地跑了,看得韩月娘目瞪口呆。
一边正在装酒糟的杜中宵听了,道:“却是忘了这一节,施粥要碗的。要不,明日我们不煮粥,蒸些馒头来,省却许多功夫。”
韩练含糊道:“经了今天,来的人知道施粥,自会带碗来。粥饭饱肚,不是馒头可比的。”
粥连米带水,一大碗下去怎么也有几分饱。若是蒸馒头,似这些多日没吃一顿饱饭的人,不知要多少个才能有些感觉。到时一人一个馒头,又不充饥,耗的钱财又多,施舍不是那么干的。
杜中宵一会也明白过来。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施舍这种事,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没大一会,先前的妇人便气喘吁吁地拿了两个破了的大碗过来,让韩月娘盛了粥,一家人在边美美吃了一碗,才又盛满了端回家去。原来她家里只有这两只碗,却有三个人,不得不如此。
第13章 抓人
“姚家正店”门前施粥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杜中宵和韩练刚刚在车上装好酒糟,两大桶粥便就已经见底。来得晚的,只好等着分食酒楼里剩下的酒糟。
正在这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大喊:“呀,你们这些贼,果然是从这里买酒糟酿酒!”
随着话声,吴克久和曹居成带了几个家仆,一边叫着一边走了过来。
杜中宵看了看来人,冷冷地道:“县里只是不许用酒糟酿醋,没说连酒糟也不许买吧?”
吴克久围着拉酒糟的车转了一圈,口中道:“呀,你这说的什么混话!连醋都不许酿,你竟然敢用酒糟酿酒!私酿酒,犯了酒禁知不知道?这许多,是要杀头的!”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不屑地道:“谁告诉你我们酿酒了?你家酿酒能一天酿出来?我们只是从酒糟里再沥些酒出来而已!又不私酿,犯的哪门子酒禁!”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姚家正店’酿了多少年的酒,岂会不把酒沥净,倒等着你们买酒糟回去再沥酒出来!定然是障眼法,在家里私酿!”
吴克久一边说着,一边回到曹居成身边,道:“表哥,你在这里看住,不要让这几个贼跑了!我这就去县里首告,杜家和韩家脚店合谋私酿酒犯卖。他们店里一天卖不少酒,够杀头了!”
曹居成道:“表弟尽管去,这里自有我看着。”
吴克久点头,走了两步又回来,到韩月娘面前道:“小娘子,你家里犯了杀头的罪过,你怎么还跟他们站在一起?快快随我来,知县那里为你说好话,救你一条性命!”
韩月娘又羞又恼地道:“你这厮混说什么!我们自好好做生意,不犯酒禁,偏来生事!”
“完了,完了!可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吴克久一边叹气,一边大踏步去了。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离去,对身边的唐主管小声道:“主管,烦请派个人到我家里,知会我阿爹一声这里发生的事。吴家在县里认得有人,不要让他们害了。”
唐主管答应一声,派了个小厮,飞一般地去杜家报信。
看着人离去,杜中宵对韩练道:“阿爹,我们尽管拉车回去。若是吴家人敢拦,再与他们理论。”
韩练清楚知道自己卖的酒是从酒糟里制出来的,并没有私酿,心里有底气。脚店里卖的酒到底犯不犯禁,单看县里如何说。单从法条上来说,没有私酿,自然不犯禁。买酒糟制酒,性质上其实与赊酒来卖相差不多,只是利润空间更大而已。不过涉及到酒敏感,也难保县里怎么断。
杜循是举人,可以直接去见知县,与他理论。县里断的不公,还可以到州里去,直接见知州。反正只要咬死了酒禁的法条,便就没有大事。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姚家正店”门前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聚在这里的,多是平日在这里利用酒糟糊口的糟民。他们本来都厌恶杜家和韩家买这里的酒糟,让他们的口食减少,没想到今天两家又在这里施粥,口碑恰好翻了过来。
杜月娘手里拿个勺子,一边给人盛着仅剩的桶底,一边双目含泪,看看就要哭出来。
一边接粥的人看见,心中老大忍,一起鼓噪:“吴家的小狗着实不是东西!当我们没听说么?那小狗垂涎韩家小娘子的美色,故意不赊酒给他们,要断人家生计。现在又来诬告他们酿私酒,心肠真真是恶毒无比。你们不要怕,等官府来了,我们都与你们做个证见,哪里有酿私酒的事!”
正在纷纷攘攘的时候,吴克久带了一个公人和几个衙前帮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到了“姚家正店”门口,吴克久指着装好的一车酒糟道:“节级快看,这就是韩家和杜家私自酿酒的证据!他们拉了酒糟回去,再行重酿,出酒来卖,可不是犯了酒禁!如此一大车,够砍脑袋了!”
陈节级到了近前,看都没看,便挥手道:“来呀,车扣下,抓人!”
杜中宵一听大怒,上前拦住道:“凭什么?你一来就抓人!”
陈节级眼皮都不抬,随口道:“就凭你们私自酿酒,如此一大车,可不是死罪!”
杜中宵简直不敢相信,回头看了看车,高声道:“节级,你可看清楚了,那是酒糟,不是酒!但听朝廷有酒禁,州县有醋禁,什么时候听说还有酒糟之禁了?”
陈节级老大不耐烦:“我且问你,你们买酒糟回去做什么?”
杜中宵道:“不瞒节级,回去滤些残酒,剩下的酒糟做饲料。小的家里新近养了几口肥猪,全靠这些酒糟来养。怎么,县里还不许买酒糟了?”
陈节级一愣,看了看身边的吴克久才道:“怎么,你们买酒糟回去养猪吗?”
“那是自然!”杜中宵两手一摊。“不然我们买酒糟做什么?在下家中虽然贫穷,还不至于要靠吃酒糟来活命。当然,酒糟中有些残酒,顺便沥了出来,在韩家脚店里发卖也是有的。”
“着呀,还不是用来酿酒!莫要废话,抓人,抓人!”陈节级老大不耐烦。
杜中宵心中发怒,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节级,话可要说明白,沾上一个酿字,可就实实在在犯了酒禁。酒楼里的酒糟滤得不干净,我们买回去再行滤些酒出来委实是有的,但却没有私酿。”
陈节级道:“你这厮说话不清不楚。酒楼里的酒糟,凭什么人家不滤干净,等着卖给你们,让你们再回去滤酒?必然是障眼法,你这厮家里定是私自酿酒!”
“无凭无据,节级怎敢乱说!我自有妙法,从酒糟中滤酒,何曾私酿!”
陈节级收了吴克久的钱,平日与吴家关系又是极好的,此番来就是要找杜中宵和韩练的麻烦,哪里听杜中宵的话,只是吩咐抓人。
衙门里做的人有好多种身份。有公人,如陈节级,是拿着俸禄有正式编制的,还有衙前,是县里的上等户来当差的,还有弓手等等诸般名目。便如杜中宵前世,有正式编制的,有辅警,有临时工,公门里的人各种身份。从古到今,这种事情都是一样。
陈节级不是官,说起来他也没有权力抓人,不过借着查酒禁之名,来吓人而已。
几个衙前弓手听了陈节级的吩咐,一哄而上,把杜中宵和韩练绑了。
韩月娘见了,走上前来道:“节级,不见衙门公文,不见传票,怎么就敢绑人?”
陈节级不耐烦地摆手:“莫要废话!犯了酒禁,哪里需要那些!小的们,把人抓回去!”
说完,带着手下的人,绑了杜中宵和韩练,推推搡搡地向衙门方向而去。只留下韩月娘,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几人的背影,不知所措。
唐主管见了心中不忍,轻声对韩月娘道:“小娘子,我已派人去找杜举人。他是读书人,发过解的乡贡进士,可以去见官。我看此次陈节级来,县里未必知道。”
韩月娘哭哭啼,只好央人帮着把空了的粥桶搬到车上,在“姚家正店”门前等着。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有的人留在这里看着韩月娘,有的跟着陈节级一群人去看热闹。有人在一边看住了,陈节级便就不敢在路上动手脚。
陈节级带人押了杜中宵和韩练,却不回县衙。到了县衙不远处一座小院旁,让手下的人把跟来的人赶散了,把二人关了进去。
进了小院,杜中宵见陈节级要走,高声道:“节级,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抓了我们,就该去见县尉或者县令,关在这里却不是路数。我阿爹是发过解的乡贡进士,他一纸诉状送到县里,等到县令问起来了却不是耍处。你与吴家有故交,私关我们在这里,到时只怕无法交待。”
陈节级冷笑:“你这厮倒是长了一张利口。你们酿酒,被我抓个正着,还有什么好说?现在关你们在这里,我自去找各种证据。到时有了物证,再取了你们的口供,自会去见官。”
杜中宵哪里肯信这种鬼话。现在他可以基本确定,定然是吴克久给了他好处,把自己韩练抓了关在这里,然后他们再出面去讹两家。百姓怕官,只要穿了公服,在他们眼里就是官府的人,哪里分得明白是官是吏还是差。这些人平日这种事干得多了,今天做起来还是一般,混不当一回事。
见陈节级急匆匆地要走,杜中宵要给父亲留出时间,忙道:“节级,你不是县尉,这里更加不是公堂,找的什么物证,问的什么口供?到时真到了县令那里,私设公堂,禁押百姓,这罪名可推托不得。”
吴克久见杜中宵纠缠,陈节级迟迟动不了身,不由恼羞成怒,厉声道:“你这厮说的什么混话!节级不是官,难道你是官?你们酿私酒,已经是个死人,废话什么!”
第14章 不管事的县令
杜循吃过了早饭,与妻子一起在棚子里准备木柴,等杜中宵拉了酒糟回来蒸酒。
正在两人忙忙碌碌的时候,唐主管派来的小厮急匆匆地赶来,对杜循道:“秀才,大事不好!”
杜循出了棚子,问道:“你是何人?何事不好了?”
小厮使劲喘了两口气,才道:“今日你家小官人和卖酒的韩阿爹,在我家酒楼买酒糟的时候,来了个什么陈节级,与‘其香居’的小员外一起,把他们抓走了。”
杜循吃了一惊:“他们因何抓人?”
“说是买酒糟回家酿私酒。小官人再三分辨,不曾私酿,那节级只是不听,执意抓人。我家主管见不是路数,命我来知会秀才一声。”
杜循听了,联系起前些天杜中宵讲的吴克久到韩家脚店闹事,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做酒的生意就要面对朝廷森严的律法,这是避不了的。其中的利弊,杜循早已考虑得明白。
吩咐妻子一声,杜循对小厮道:“前边带路,我们一起先到你们家酒楼那里看看。”
当杜循随着小厮到了“姚家正店”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围在酒楼门前的人大多散去。只剩韩月娘在酒楼前,守着装酒糟的车子,泫然欲泣。不远处几个弓手,看着车子和韩月娘。
见唐主管还站在酒楼前,杜循上前拱手:“多谢主管知会在下。”
唐主管跺了一下脚道:“秀才可是来了!陈节级押了你家小官人和韩练去了,派人看住这里,说车上的酒糟是赃物,任谁都不许动,专等他们回来。我看不是路数,此事还要秀才来了才有办法。”
杜循再次道谢,问道:“不知他们押了我儿和韩兄到哪里了?”
“我派人跟在后面看着,并不曾押到县衙里,是关到了县衙不远一处小院。我问过人,那小院是县里一个衙前的,想来是与陈节级熟识。”
韩练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什么陈节级根本不是来抓私酒,就是寻衅闹事的。无妨,我这便就到县衙里去,面见县令,把事情说明了。一个节级,还能在县里一手遮天!”
说完,杜循过去安慰了韩月娘一番,又详细问过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便赶往县衙。
县衙旁边有书铺,杜循也不用央人,自己写了一纸状词,说县里吴小员外勾结县衙的陈节级,欺压良善之民,递了进去。
今日县里是魏押司当值,见了递进来的状词,不由吃了一惊。作为本届的发解进士,魏押司自然是见过杜循的,还曾参加过县里当时为他举行的欢送酒宴。虽然杜循落第,乡贡进士的地位在那里,州县甚至朝廷是有他名字的。县里有的事情,非这种人出面不可。
收了状词,魏押司不敢怠慢,忙让差役把杜循让进了偏厅。
进了偏厅,吩咐上了茶,魏押司拱手:“秀才的状词我已经看了,只是现在有些不好办。”
杜循道:“一个节级,手中没有传票,没有公文,便就抓了良民关了起来,不合法度。此事清楚明白,押司因何说不好办?”
魏押司叹了口气:“不瞒秀才,陈节级是许县尉所管。县尉因事到乡下去,尚需几天才回来。”
杜循听了不由笑了起来:“押司,县尉不在,县令在啊。一县之事,还有县令管不了的?”
魏押司苦笑:“正是如此。史县令年纪已老,精力不济,在县里万事不管。此事”
杜循去年进京赶考,一去数月,却不知县里官员已经换过了。新调来的史县令是特奏名出身,出仕时年纪已老,苦挨多年终于升到县令,一心只想着熬完任期,到时致仕养老。自到临颖县,史县令便就什么事都不管,县里的事全交给主簿和县尉,自己安坐县衙修身养性。县衙里人人皆知,是以什么事都不去麻烦他,只去找主簿和县尉。
特奏名是多次参加科举,次次落第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参加了多少届省试殿试,最后朝廷给一个进士的名分。他们也会封官,不过官职低微,很难升迁。如史县令这般,做到一县之长,在特奏名中已经是好的了。有宋一朝,京朝官做一县之长,称为知县,低阶选人则称县令。这是宋朝惯例,京朝官到地方为官,一般都称知某事,不独知县、知州如此,州县的僚佐官很多也是如此。知某事,知县,比直接任正式职事,县令之类,地位要高一些。
听了魏押司的话,杜循不由皱起眉头:“县尉不在城里,县令又不管,岂不是由着陈节级这些小吏公人为所欲为?这可如何处?若是他们起了歹心,动用私刑,我儿该怎么办?”
魏押司只是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捕盗查酒禁之类都是县尉的职事,魏押司一个吏人,如何敢去管官们的事情?还是因为杜循到底是个乡贡进士,魏押司才出来陪着说会话,若是普通人,早就把状纸驳回去了。
杜循想了一会,猛地站起身来,对魏押司道:“不行,不能这样等下去!我听人说,陈节级并没有把人押入县衙,而是关在了外面一处小院里。谁知道他会不会用私刑?所谓屈打成招,到时一切就都说不清了。我知道许县尉那个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得人分辨,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节级,不管县令管是不管,还请帮我通禀,总要得一个确信才好。”
魏押司无奈,只好起身道:“如此,秀才稍坐,我进去知会县令一声。”
见魏押司起身向后衙走去,杜循只好耐心等待。
过不了多少时候,魏押司又走出来,手中持一字纸交予杜循,口中道:“县令听说是你是本县的乡贡进士,分外重视。强打起精神,把状司看了,写下这一份手令下来。秀才拿了,去交给陈节级就好。”
杜循接过字纸,看过了,见只是几句套话。最后才是吩咐陈节级,杜家是举人之家,不得随便动用私刑。抓起来的杜中宵和韩练好好看押,一切等许县尉回县再说。
看过了史县令的手令,杜循不由两手发抖,对魏押司道:“押司,这手令有与没有又有何区别?还是一切等许县尉回来再说。陈节级那些人如狼虎,几日时间,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魏押司双手一摊,无奈地道:“县令无心理事,在下一个吏人,又能奈何?”
杜循来回走踱步,过了一会,断然道:“若是如此,在下只好去州里走一趟了!”
魏押司拱手:“秀才去州里才是正路。新来的知州梅询原是翰林学士,最是好人,定然能够禀公断案。再者,州里长官都是读书人,看秀才自然跟平常人不一样。”
杜循看着魏押司,见他神情真诚,并无丝毫作伪,想来说的是真心话。州里跟县里不一样,那里的官员多,而且多是读书人出身,对杜循这种乡贡进士又是另一种态度。
城里和乡下,州和县有时就是两个世界。宋朝的县,由于人口偏少,经济不发达,一县之长跟杜中宵前世的乡长镇长才相差不多。不只是条件艰苦,眼界见识都有限。所以宋朝正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对于到县里为官,有“上刀山下火海”之说。
像史县令这种混日子的官员,由于眼界所限,很多时候分不清事情的轻重。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想能拖就拖,混过去就万事大吉。反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安稳稳渡过任期就好。只县令是把一切事情都推给主簿和县尉和两个副手,自己躲清闲,真出了事情也找不到自己头上。
杜循想来想去,碰到这种官员,只好去州里一条路。叹了一口气,向魏押司拱手告辞。
出了县衙,杜循问了人,来到关押杜中宵和韩练的小院。一到门前,便就被人拦住。
杜循道:“我是本县的乡贡进士杜循,里面关着的是我孩儿。几位行个方便,我进去看一看。”
一个中年大汉高声道:“什么进士,来唬我们吗?满县里都传开了,你到京城赶考,早早便就落了第,一路乞讨回乡。没饿死已是你的福气,还敢来这里装模作样。”
杜循强忍着怒气道:“便是落第,我也是朝廷的乡贡进士,州县有我名字。里面押着的是我亲生的孩儿,理该进去望一眼。你们行个方便,日后我必有所报。”
几个大汉一起大笑:“我们听你的鬼话!节级离开的时候吩咐,里面关着的是私酿酒的重犯,任谁都不可以进去。你快快离去,不然乱棍赶走!”
杜循见了几个人恶狠狠的样子,知道不会放自己进去。犹豫一会,只好高声道:“我儿,我知道你被关在这里。且安心坐等,我自会去州里报官,还你一个公道!若是有人进来动用私刑,你可千万要忍住了,不可被屈打成招。不然落了人口实,到时难以分说!谁人审你,谁你打你,你一一记下。等到我从州里回来,再找他们算账!”
说完,杜循也不管看门几个人的神情,扬长而去。
第15章 我要考进士
杜中宵在里面听到父亲的话,对身边的韩练道:“外面是我父亲喊话,韩阿爹,你可听到了。尽管放宽心,此事县里不管,还有州里。我们没有违法犯禁,谁能冤枉得了!”
韩练苦笑:“贤侄,你事事都向好处想。唉,你反过来想一想,你阿爹如此说,岂不是正说明此事县里没人管?吴家是本地豪族,做事横行霸道惯了,岂是容易对付的?”
杜中宵沉默不语。对于这个世界,他还是有些不熟悉。自己的父亲是举人,身份地位跟他前世印象里古代的举人差别太大,很难对照起来。前世的印象,古代的读书人都是高人一等的,举人地方上还敢有人得罪?真到了这个世界才明白,不管什么时候,读书人在钱和权面前什么都不是。
韩练说得不错,父亲只能在外面高声喊话,最少说明了一点,临颖县里没人管这事。把自己两人押在这里,既不带到公堂上,也不走官方程序,处处都不合法,那又如何?吴家是本县豪族,只要搞定了下层的几个公人小吏,便就可以为所欲为。
一直等到中午,也没有人进来看杜中宵和韩练,两人饿得肚子咕咕叫。
心中有些打鼓,杜中宵对韩练道:“州城离这里有多远?不知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韩练道:“不过五六十里路,若是有快马,一两天也就回来了。只是,快马却不易借。”
杜中宵摇头苦笑。不要说是快马,普通的马也难以借到一匹。临颖小县,家里面有马的人家才有几户?只有如吴家那些豪门巨户,才有马骑。
两人又坐了一会,韩练耐不住腹中饥饿,道:“也不知道月娘在外面如何了?希望无事才好。”
杜中宵没有说话。吴克久那厮搞出这么多名堂,无非还是为了月娘。在他看来,自己看上了月娘是韩家莫大的福气,谁知不但被拒绝,还逼得他们与杜中宵搞了一种新酒出来。这口气如何出?他是在乡里横行惯了的人,做起事来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把人抓了看你们怎么办。
正在这时,突然外面门响。随着脚步声,就听见妇人声音:“养家人,你还好么?”
韩练听见是妻子的声音,忙起身高声道:“我们只是被关在这里,倒是不曾受苦。只是从清早到现在,一粒米一滴水未曾到口里,有些饿得狠了。”
话未说完,一个大汉带着韩练妻子进了房来,恶狠狠地道:“节级善心,怕你们在这里饿死了,连累到他,特让你浑家来送些吃的。你们两个,快些用了饭菜,等着节级前来审问!”
见了丈夫的样子,韩练的妻子只是哭。上前放下篮子,里面两碗米饭带着两大块肉。
大汉出去,韩练与杜中宵上前,端起碗来,小声问妻子:“我们被抓到这里来,酒楼前的月娘怎样了?那个吴家小狗,有没有再去呱噪?”
“唉,快不要说。你们被抓了过来,他便缠着月娘纠缠不休。若不是有人拦着,这便就抢到家里去为婢为妾了。现在把月娘关在家里,让我过来看看,回去说给月娘让她从了吴家小员外。”
杜中宵不由气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他们如此逼迫良家妇人,还有王法么?”
韩练叹气:“王法自然是有的,只是管不到我们这里罢了。现在的县令不管事,县尉是个暴脾气的狠人,一向与吴家交好,还不是由着他们乱来。不是与县尉交好,那个陈节级如何会如此卖力巴结吴家的小员外。现在只愿杜秀才到州里一切顺利,不然,这场官司我们只怕要扒一层皮。”
杜中宵沉默无语。自己先前决定卖糟白洒的时候,曾经仔细考虑过,依着现在法条,那样卖酒并不犯禁。哪里想到,吴克久根本就不按规矩出牌,什么法不法的,他根本不在乎。
国法都不放在他的眼里了,你还有什么办法?比钱比势力,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钱和地位,一切都要先有钱才行。可钱是那么容易赚的?自己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一条路子来,便就惹来这样一场祸事。这一关过不去,以后会更加艰难。
吃过了饭,妻子临回去之前,韩练对她道:“你回去看住月娘,万不可答应了吴家小狗!如果就此顺了他的心意,我们这一场苦岂不是白吃了!杜秀才到底是发解过的举人,州里有不少官员都知道他的名字,只要找对了人,这案子不难翻过来。不管怎样,熬过这几天再说!”
韩练妻子答应着,一边抹着眼泪,挎着篮子出了房门。
坐了一会,杜中宵对韩练道:“韩阿爹,你说我爹去州里,把案子翻过来的把握大不大?”
韩练道:“州里不比县里,官员众多,只要知州不犯糊涂,当不难翻案。我以前到过州里办事,似这等案子,录事参军管得,判官也管得,更加不要说知州和通判。杜秀才去年发解,这些官员有数位是他见过的,只要找到了人,把话说清楚,十有**就成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沉声道:“只要案子翻过来,我必不放过吴克久!仗着家里有钱,欺压良善,不只是莫名把我们抓起来,断我两家生计,还要强买良家妇人为婢为妾,简直是岂有此理!”
韩练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以后的事,哪里管那么多?只要我们平安,一切都好。贤侄,你若真有这份心思,出去之后便好好读书,如你爹一般发解进京考进士。若是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吴家又算得了什么!若是杜秀才此番高中进士,有了官身,一句话就把吴家吓死了,怎敢如此!”
杜中宵道:“好,便如此说了。离下次发解还有两年,我出去必定好好读书,两年之后进京考进士去!等我高中,第一件事就是把吴家连根拔起!这种恶人,留在乡里鱼肉百姓么?”
“贤侄有这份志气就好。你家里是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家学渊源,满县有几户这种人家?听说你自小读书便是极好的,只是因杜秀才落第,家里才断了继续科举的心思。经过这一场大难,能够重新拿起书本来读,也不白受这一场苦。”
杜中宵连连点头。
此时还没有大兴学校,天下有州学县学的地方极少,读书考科举多是靠自家实力。耕读传家,诗书继世,不要小看了杜家的这个传统。不是如此,杜中宵想考科举又去哪里学去?临颖小地方,想找个人请教都打不到。科举是讲很多技巧的,只埋头读书可是不行。
韩家脚店里,吴克久和曹居成面对面坐着,桌上一壶酒,两个菜。
喝了一杯酒,吴克久道:“这里的酒真是好有力气,也不知道杜家的小贼如何制出来。”
曹居成笑道:“这有何难。等到了下午或者明天,我们去审一审那个小贼。狠得下心动刑,还不是一问就问出来。表弟家里开着酒楼,有了这法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制这种酒出来。”
吴克久连连点头,他心里也正是存了这个念头。把事情搞得如此大,吴克久正是想一举数得。一是给自家酒楼的脚户们立个规矩,以后不要违了自己的意思。再一个自然是为了韩月娘,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不纳回家里总是有些不甘心。最后一个,也想得到杜中宵制酒的法子。
此事吴克久手拿把攥,绝不会出意外。新来的史县令年老昏庸,万事不管。而管刑狱酒禁的许县尉与自家交好多年,日常没少孝敬于他,必然会站在自家一边。至于其他人,怎么想重要吗?甚至都不用劳动到县令县尉,只需一个节级,几个弓手,便把事情办了。
杜循告到州里之后怎么办,吴克久根本没有想。州里的大官们,哪里有闲心去听一个落第举人瞎嚷嚷,县令都不管,他们管什么。吴家在临颖县横行霸道惯了的,一向自信得很。
喝了几杯酒,吴克久对柜台后面的韩月娘道:“兀那小娘子,怎么如此扭扭捏捏!你过来欢欢喜喜陪我饮几杯酒,我心里高兴,县里替你爹说几句好话,自然就放回来了。”
韩月娘冷哼一声,扭头脸去道:“我自是好人家,你可是找错了人!我家清白做生意,从来不曾作奸犯科,你勾结县里抓了我爹又如何?他本来无罪。”
“呵,有罪无罪是你一个小女子说了算的?”曹克成恐吓道。“官府的门那么好进?告诉你,只要进去了,不死也要扒一层皮!你好好过来陪着我表弟饮酒,他心情好了,纳你回家,绫罗绸缎,多少是好!怎么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呢!”
韩月娘道:“善恶自有报!我就不信,你们做了这种恶事,会没有报应!”
曹居成指着韩月娘对吴克久道:“表弟,这小娘子说的什么昏话?你自送富贵给她,她却以为你在做恶事,真是不识好人家。小娘子,我表弟对你如此用心,还不正是说明他是个大大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