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戏中人
看王普店里已经收拾整齐,杜中宵道:“你这里准备招待客人了?我吃一碗面如何?”
王普忙道:“相公如此说,小的如何当得起?快请里面,小的请相公饮一杯酒。”
杜中宵带着随从进了店里,王普领着,带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阁子,特意把桌椅又擦一遍,道:“此处正对那边商场大门,官人坐在这里稍等,小的一会就来。”
说完,王普带着小厮,快步跑下楼去。不一会,各种菜上来,摆了整整一桌子。王普又提一壶酒放到一边的冰桶里,对杜中宵道:“今日第一天开张,小的特意买了冰,听说这样饮酒最好。相公喝一杯。”
一边说着,一边给杜中宵倒了酒。
杜中宵谢过,对王普道:“不想你这里竟有二楼阁子,不算小店了。”
王普道:“这里都是二层的店铺,自然要做二楼的生意。那些大酒楼,都有园林曲苑,岂是我这种小地方可以比的?小本生意,只盼多几个客人来。”
杜中宵点了点头,指着桌上道:“你我二人,怎么吃得了这么多菜?”
王普哪里敢跟杜中宵同桌饮酒用菜?不住推辞,杜中宵强留,才在对面坐下,千恩万谢。道:“今日小的第一天做生意,相公刚好上门,大好兆头。这些菜,是店里小的觉得有特色的,相公尝一尝。”
杜中宵看桌上的菜,不是大块的肉,就是大块的连骨带肉,还有一大碗肉汤。惟一的素菜,是一盘卤豆腐。不要说是时令蔬菜,就连汤里都没有葱花。
看了好一会,杜中宵才对王普道:“员外,你这菜肉是多,足见用心,可为何没有菜蔬?这个季节正是不缺蔬菜的时候,你这里全是肉,这样热的天气,让人如何下箸?”
王普道:“相公勿慌,我们这里还有好水果,一会上来。”
杜中宵笑着摇摇头:“员外,生意不是这样做的。我跟你说,肉吃多了油腻,你这里就要有解腻的菜色。如若不然,做的再是用心,别人到你店里吃了满肚的肉,出嘴气味难闻,下次怎么还会来?”
王普道:“可当年在唐龙镇的时候,我见旁边的面馆就是如此。爽滑的面,下在大碗肉汤里面,上面盖上几大块肉,着实诱人。我这里用料更足,面上的肉更大。”
杜中宵道:“你看着别人那样做,自己照着做,只得了样子,失了神韵。我跟你说,用来盛面的汤可有学问。一种汤不油腻,清清爽爽,吃的是面条的味道。一种是浓汤,极是浓郁,汤比面重要。前一种汤里面的菜可以少一些,后一种汤非要多加菜不可。”
王普听了,向前凑了凑,问道:“相公果然是有学问的人,着实有道理。不知汤里面,加什么菜合适?小的只知道用茶解腻,菜却是吃得少。”
杜中宵道:“你这店是一年四季开的,当然是要用一年四季都要有的菜。一是葱花,冬天虽然不能种,却能藏起来过冬。还有就是绿豆芽,冬天不缺。除此之外,里面要加碎香菜,用来提香。夏天可以加韭菜,冬天换成韭黄,都有香气。加了这几样东西,再是浓郁的汤,也不觉得油腻。”
王普连连点头,一一记下。旁边就是商场,采购方便,倒不怕汤里用的料多。
杜中宵指着菜又道:“你这里的菜,大块的肉,用料扎实,自然是好的。只是太过单调,缺了菜蔬点缀。比如煮的大块肉,旁边要有凉菜,吃到嘴里才有好味道。”
王普道:“依相公所说,吃这样的肉,应该有凉菜才是最好。可凉菜小的不会做啊!”
杜中宵摇了摇头:“不只你不会做,胜州城里就没有真正会做的。最会做凉菜的,其实是以前军中的厨子。以前在随州时,军中会做各种凉菜、咸菜,以备冬天菜少时食用。”
王普听了,不由喜道:“既是如此,就好办了。前些天在我的庄子旁边,来了几户营田的人家,就是从军中除役的。听他们说不喜京西路的庄子,愿意留在河曲路。其中一个,在军中时就做菜呢!”
“有这种事?那就是你的福气了!不管是请他来帮你,还是向他学做菜的手艺,你这店铺很难亏钱了!”旧的营田厢军改军号,还有许多兵员除役,并不是全部的人回到京西路,有一部分留了下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觉得这里更好,把家人接了来在这里营田。经略司给了他们支持,以比一般百姓更优惠的条件,把他们安顿在胜州的周围。
营田厢军时代,火食就比此时的禁军还好。不但是舍得花钱,而且改成了集体用餐制度,有专门的炊事人员。这些人都经过培训学习,做得或许不精致,但最少味道不让人觉得难吃。特别是杜中宵重点推广的几样花色,如肉汤、咸菜、包子、饺子等,都格外拿手。有这几样,王普的饭馆就开起来了。
这不是什么高档酒楼,只要味道过得去,用料扎实,价格实惠,就足以生存。真正的大酒楼,如对面的胜州官酒楼,标志是要有园林,园林里的阁子才是高档地方。
王普吩咐小厮上了瓜果,权做蔬菜,陪着杜中宵饮酒说些闲话。
饮了几杯酒,王普对杜中宵道:“相公,那边演的戏纵然在京中看过,再看一遍又何妨?看戏多么热闹!又能解闷。小的是店里实在忙不开,不然也过去看的。”
杜中宵扶着手里的杯子,沉默了一会,道:“我不想再看一遍,是因为你只是看客,而我却是戏中人。戏中人,看别人演自己,实际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看着还有什么趣味?”
王普道:“相公说的是刚才演的艳段么?小的远远看着,看不清楚,只觉得几个人甚是热闹。原来上面演的是相公,怪不得看不下去。”
杜中宵摇了摇头:“他们上面当然演的不是我,只是与我有关而已。河曲路一战,拓地千里,为前所未有之大胜,此战当会流传民间。说起此战,想来不会不提起我。”
王普听了笑道:“那是自然!相公是河曲路帅臣,带着兵打下来的地方,哪个敢辱没!”
杜中宵道:“是啊,是我带兵打下来的,我知道是怎么打下来的。可戏台上,就不会如此了。演戏的人会按着他们自己想的样子,或者别人想看的样子,编一个故事,放一个帅臣到这故事里。那个故事里的河曲路经略应该是好人,有各种样子,却应该不会是我的样子。”
王普只是笑。杜中宵也懒得再说,说也说不明白。
其实何止是戏台,这个故事如果流传下去,各种各样的题材,都会如此。甚至载诸史册,都会是另一个故事。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不太对,小姑娘再怎么打扮,总还有那份天真美丽。很多记载的历史,比作女人,甚至连半老徐娘都不是,脂粉比城墙还厚,早已没了本来模样。
今天的戏,杜中宵看着不舒服。当然他不会去怪谁,那是百姓们对自己,对这支军队,对这一战的理解。时代风云变换,他们自然会有另一种理解。
杜中宵觉得不舒服,是突然认识到,自己已经作为一个角色,被搬到了历史舞台上。这个角色有许多面目,许多神情,可演员并不是自己。在历史的舞台上,河曲路经略使只是一个角色,会由各种各样的演员演出各种样子来。甚至还会在脸上画上各种符号,这次是黑脸,下次是白脸,还有可能是花脸。历史上的角色就这样被各种各样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带着符号搬上舞台,演出一台大戏。
戏台前的包拯,被后人搬上舞台,不知演了多少出戏,可惟独没有他自己。要说包拯的人,要正儿八经研究他的人,先要说的,就是其实历史上的包拯不是戏台上的样子,其实如何如何。然而,其实他们说出来的,只是与戏台上不同的样子,依然不是包拯。
历史不是小姑娘,历史留下了舞台上的一个一个角色,任由后世的人去打扮,去评说。一部分人演戏,一部分人观看,一部分人点评,戏台上的角色与原来的人,早已经没了多少关联。
杜中宵不想只留下一个角色给后人,更想留给后人一点自己的东西,让他们知道,自己本来是这个样子的。既不白盔白甲,也不手掂长枪,更不是羽扇纶巾。
今天看了那场戏,听了那些曲,杜中宵突然无比地热切,希望有真正的艺术形式,配得上自己的这一场大战。不只是为了歌颂胜利,也为纪念,纪念这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
杜中宵希望有一种曲子,真正表现出纵马疆场,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在这曲子中,有自己,有与自己共同战斗的人,填入壮志豪情,喜怒哀乐。
第72章 一路向西
六月底,党项割黑水城,向宋朝称臣议和。朝廷改唐龙镇为宁边县,河清军、金肃军改县,屈野河上游新筑平定县,俱隶胜州之下。在平定县和河州开榷场,与党项贸易。
赵滋带属下一部移驻黑水城,娄博贝改为河州属下盐监。
帅衙官厅,杜中宵吩咐赵滋落座,对他道:“黑水城远在河州千里之外,地接高昌国,不似河曲路其他地方可比。你军到那里,物资转运不便,一切困难,要早做打算。”
赵滋叉手:“节帅放心,我带两千兵马到黑水城驻扎,再用两千人沿路运输粮草、火药枪弹,应该能够支撑。只是如此安排,河州兵马不多,只怕党项人不安分。”
杜中宵笑道:“不必理会党项人,现在他们哪里有不安分的胆子!怎么也要过上两年,他们学着铸出些炮来,才敢打我们的主意。既然党项已献黑水城,各州要建的牢城军便就先停了。党项战俘修完到沙州的铁路后,全部移到河州,一路向西修铁路,修到黑水城去!”
一边的包拯道:“经略,河州到黑水城一千余里,而且路上荒无人烟,这路可不容易修。”
杜中宵道:“再是不容易,这路也要修起来。修到了黑水城,有了这条铁路,胡人从此不可能翻过阴山。修路再难,还能够比建长城更难?千年来长城都建了几道,我们修一条路算什么。到了秋天,胜州到河州的铁路修好,一切都可以沿路西运,其实并没有多难。”
陈旭道:“用党项战俘修路,他们一旦生事,周边没有大军,只怕镇压不及。”
“提举,党项战俘怎么会生事。他们每日里修路,虽然劳累了些,也并不比以前累多少。我们让他们吃饱喝足,多少人感激不尽,生怕放他们回去呢。可以允诺他们,只要到黑水城的路修好,便可以在河曲路安置。只要安分守己,数年之后放为良民。”
包拯对陈旭道:“提举新到河曲路,不知这里的事情。这些党项人以前在军中,不要说辅兵,就连正兵,日常也是以大麦、青麻为食,粟米少见。那些辅兵,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吃过粟米。他们在沙州一带修路,我们给的是黄米饭,还有酱菜,人人吃饱。对于党项战俘来说,是以前想不到的好日子。”
陈旭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杜中宵道:“不需为此事担忧,只要粮食充足,便无大事。纵然有一些桀骜不驯之辈,看管的人痛下杀手就是了。铁路通到这里,几万人的口粮,终究是小事。”
中原粮食不缺,更不要说还有江南的米麦供应。以前边疆缺粮,是运输成本太高,损耗太大。供应西北前线,以前连车都没有,多靠人背。一石运到前线,成本就要数石,甚至十几石,再加上运输损耗和损失,成本高昂。有了铁路之后,数千里外的粮食可以畅通无阻运来,容易多了。
如果没有铁路,宋朝就是占了河曲路,能支撑两三万军队的粮草已是了不起。有了铁路,不但可以支撑十几万大军,还能养着数万战俘,几万户营田厢军和百姓,让他们吃饱穿暖。
修铁路用的铁轨、枕木和铁钉等物资,都可以用火车运到,无非是其他地方暂时先不修路而已。
听说要把铁路修到黑水城,赵滋道:“若是铁路通到那里,大军一日夜间就可以自河州到达,自然固若金汤。节帅,铁路修到了黑水城,进西域也不是难事。”
杜中宵道:“先修好路再说。西域的事情,暂不要插手。哪怕有西域使节到黑水城找你,拉拉交情可以,其他的一概不准。就是两地贸易,也必须要朝廷允许才可以。高昌是契丹臣属,于阗则已经被喀喇汗国所灭,在西域一切都要谨慎。”
包拯道:“经略意思,暂不与高昌贸易?可只要铁路一到黑水城,番商必然会从高昌国来。”
杜中宵道:“暂不开榷场,不与西域做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凡是与中原贸易的胡商,必须到胜州来投书状。得经略司允许,才可以入专门区域,按规矩贸易。”
说到这里,杜中宵对陈旭道:“胜州城里,贸易之地除了商场,还有一处地方,名为免税区。之所以这么叫,是外邦货物到了胜州,可以先进入到那里,不收税赋。胡商之间也可以互相贸易,只要货物不进入中原,不在本地贩卖,我们也不收税算。”
陈旭问:“经略,为何如此?不收税算,岂不便宜了胡商?”
杜中宵道:“便宜就便宜他们吧。我们如此,只是要让各路商人,都到胜州贸易。一是天下各种珍货,俱都聚集于此地,自然有无穷好处。二是虽然不收税算,他们搬运货物总要运费和人工,官府和百姓总是赚到了钱。还有一个,在我们的地方做生意,就要用我们的钱,给钱引找个去处。”
陈旭点了点头。心中明白,依杜中宵的说法,这个地方只怕不在户部司辖下,自己也管不着,而是经略司的地盘。对外事务朝廷属于枢密院,在地方则是经略安抚司,单独划一个地方也好。
说到这里,杜中宵对赵滋道:“你回到河州,先安排本地官员,凡是有胡商到那里,货物全部要用专门的包裹,或者是柳箱,装起来之后,才能上火车运来胜州。随车有书状,货物直接进保税区,书状送经略司。要卖入中原,先交税算,再运出保税区。凡有敢违此例者,一切依走私论处。”
赵滋称诺。现在他兼着河州知州,州中官吏多为军中将领兼任。杜中宵上奏章后,河曲路几州都派了知州,朝廷所派的河州知州高赋还没有到任。
看看时候不早,杜中宵道:“天时不早,我们到官酒楼里,为赵将军送行。他要坐火车,到修都县后再回河州。沿车还有许多物资和人员,不能让他们久等。”
胜州和河州之间,汉时曾置修都县,宋军占领之后重设此县,作为胜州和河州的铁路中转站。现在到河州的铁路已经修过了修都,赵滋回河州,方便了许多。
几人出了帅府,一路到商场前。只见人头涌动,热闹非凡。胜州城里现在人口众多,都是官府养起来。经常会有各种临时工作,做了就发工钱,许多人手里还是有零钱的。
商场对面,金三租的铺子已经收拾完毕,装饰得金碧辉煌,甚是气派。只是铺子虽好,却不做任何生意,只有几个小厮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在门前看行人。
杜中宵看见,道:“明日便揭榜,明示胡商到这里做生意的规矩。那处铺子,就是金三所开,听说是要作为西域胡商在胜州的落脚之处。揭了榜,他们就知道怎么做了。”
金三租这处铺子,并不是做生意,而是方便西域来的客商,算是商会会所,不招待外人。当然以后西域胡商来了,自然是要收钱的,金三不会做赔本生意。有这么一个地方,大家住在一起交流信息,有无穷的好处。作为主人,金三占住这个角色,隐约间就是西域胡商的首领。
金三本是疏勒人,与喀喇汗王室交好,也与高昌友善,生意遍布西域。商人是做生意的,以前与中原是朝贡贸易,他就想办法做了于阗到中原的朝贡副使。现在不一样了,正常贸易,那自然又是另一种做法。以他的生意规模,这处店铺根本不算什么,就是要选在黄金地段,招待来客,彰显自己身份。
丰州有过阴山的大道,阴山以北则是庄浪部,都在宋朝控制之下,西域商路已经打通。金三一路过来,打听了胜州形势,自然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第73章 在商言商
金三轻拢起袖子,给对面的任泽倒了茶,口中道:“我二十年不入中原,竟然不知道新出了这样好茶。虽然入口味淡,却有回甘,着实是难得佳品,最适合我们这样饮茶闲谈。”
任泽道:“岂止是茶。这几日我每天都在对面商场里面转,着实是无数好物,让人眼花缭乱。以前南边的唐龙镇有互市,我在那里住了多年,也没有见到这么多的货物。”
金三连连点头:“以前与中原做生意,大宗无非丝绸,其余货物就不划算了。现在看来,许多生意都可以做,都能赚大钱。有了铁路,路上不再艰难,甚至以后不必只贩卖轻货。”
任泽喝一口茶,对金三道:“员外,大宋新得了黑水城。我听说,要修铁路到那里,你说会不会真有此事?铁路是用铁在地上铺路,花费之大不敢想象,中原虽上国,能做到如此?”
金三微笑:“任员外,你以前虽然在唐龙镇数年,却不知现在行情。中原的铁,很便宜,便宜到你不敢信。胜州这里见不到,是因为这里是边地,不许贩卖铜铁。”
任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想象不出中原的铁便宜到什么样子,用什么办法做到这么便宜。一边的党项上次作战吃了大亏,集全国之力,全力造炮,大量收集铜铁。它境内不产这些东西,宋朝又不卖给它,契丹已经不接壤,只能从西域和土蕃购买。价钱高不说,运费昂贵,从上到下咬牙勒肚子购买。现在的党项可以说是卧薪尝胆,不惜一切代价,要造出足够多的炮来。只是炮造出来后,能不能打赢河曲路的宋军,没人知道。也没有哪个将领,敢把向宋军复仇这句话说出来,反正就是全力造炮。
喝了一会茶,任泽对金三道:“如果铁路修到黑水城,可就离高昌不远了。黑水城到伊州,不过一千余里,其间有道路相通。不要说是马匹、骆驼,就连大车都可以通行。到那个时候,从西域贩货到这里来,就不必走北路,直接到黑水城好了。员外在高昌有人脉,生意好做多了。”
金三摇了摇头:“我们生意人自然只谈生意,官府怎么会如此?以前高昌国向契丹称臣,多年不到中原朝贡,商路没那么好通。大宋占河曲路几个月了,高昌的使世迟迟不入贡,唉”
说到这里,金三饮了口茶,沉默一会,道:“我已经派人回高昌,说了这一带的事情,也说了现在大宋、契丹和党项三国的境况,但愿早早派使节来吧。商路不通,我们只能走北路,番山到河州,再坐铁路到胜州。单等这边的榷场开了,生意便就要做起来了。”
高昌的北边是契丹的上京道,虽然离着核心之地数千里,土著不是契丹人,契丹驻军也不多,但其积威仍在,高昌轻易不敢起二心。没有确切把握,不敢向宋朝派使节。毕意与中原失去联系已数百年,契丹军队实实在在进过高昌,高昌被打得很惨。
任泽向前,凑近了小声道:“员外,依你之见,大宋占了黑水城,会如何对西域诸国?”
金三淡淡地道:“二十年前,我入京朝贡,是于阗副使”
任泽一惊:“员外是说,大宋不定会帮于阗复国?那样的话,喀喇汗国可是惨了!”
金三道:“我们是生意人,这些事情,怎么能说得好?有利可图的事情多想想,这些会引来祸端的事情,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任泽点了点头,再不提起这个话题。
金三的人脉极广,听到风声,杜中宵正在寻找于阗王室尉迟家族的后人。只是他为人机警,到底是做过于阗副使的人,只装作不知道这个消息,对高昌和喀喇汗绝不提起。
于阗立国一千二百余年,不但是国祚长久,而且一直对中原王朝恭顺,关系紧密。不但是西域商人到中原喜欢用于阗名号,就连许多地方政权都喜欢用。宋军一旦进入西域,找盟友当然找于阗人。这几乎是必然,是明摆着的事情。
高昌和喀喇汗国都是回鹘政权,只是宗教不同。高昌是佛国,因为国境主体是唐时西州,又称为西州回鹘。喀喇汗国则是绿教,喀喇汉语意为黑,所以又称黑汗国。二十年前进贡,用的名义就是于阗国黑汗王,宋人不知道于阗国已灭,称其为于阗黑韩王。
于阗立国久远,不是回鹘人,而是西域的土著人政权。唐后回鹘势力在西域和河西大兴,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要想重回西域,于阗都是当然盟友。唐时有公主下嫁,于阗和高昌等国,都认为自己与中原是甥舅之国的关系,称呼中原皇帝为汉人阿舅大官家。
太宗时,王延德奉命出使西域,用时三年。当时的高昌对宋朝使节既客气又疏远,客气表明对中原的尊重,疏远则表明独立地位,与中原不再有臣属关系。
宋军一入黑水城,与高昌接壤,以前相互之间的来往,就都有了不同的意义。首先面临选择的就是高昌,对宋朝的态度,有可能会影响到王国的命运。
金三是商人,对这些自然心知肚明。商人要赚钱,当然不会参与进去,离得越远越好。
正在这时,一个随从外面快步进来,向金三行礼道:“员外,今日城中的帅府揭了榜文,各处都贴遍了。榜文里定了我们在这里做生意的规矩,只要向帅府交状,就可以贸易了。”
任泽听了,急忙起身道:“这种重要榜文,商场那里必然有。员外,我们一起去观看!”
金三摇摇头,示意任泽坐下,道:“这种小事,自然有人代劳,何必亲自前去?”
说完,高声道:“严主管,派个人到外面榜文那里,仔仔细细抄了,拿回来给我观看!”
不远处一直侍立的严主管称诺,急忙到后边,打了一个店中雇的书写先生,去抄榜文回来。
金三对任泽道:“员外,这里建起来,雇了人做事,不必再跟前些日子一样,事事都要自己去。我们身份不同,跑来跑去成何体统!安心坐下喝茶,让下人们去做就是。”
任泽重新坐下,不由对金三有些羡慕。与金三比起来,自己是个小商人,哪里有这种排场。若不是曾经在唐龙镇待过几年,根本就走不到一起来。前些日子,还觉得金三与自己没有什么区别,等到租下这处铺子,雇了许多使唤的人来,就明显感觉出不一样了。
金三眼里,只要钱能解决的事情,那就不是什么事情。铜钱不行,那就用白银,白银不行,他金三还有的是黄金珠宝。只要收钱,那就一切好办。
第74章 邻居登门
经略司的榜文铺在桌上,金三和任泽一起观看,各自皱眉。
金三道:“货物自入河曲路,必须换专用的包裹和柳箱,本地州县收取费用。运到胜州,则入什么免税区。只要不出免税区,任由商人交易,不收税赋。榜文里的意思,如果我们与契丹商人交易,胜州不收过税。这是德政,以后不必走阴山以北,把货物运到契丹去了。”
任泽道:“胜州会有契丹商人吗?看这里说,欲在胜州做生意的外国商人,必须先到胜州投状,交一些押金,取得资格才行。契丹尚未与大宋议和,如何做生意?”
金三摇头:“怎么议和?宋军把契丹皇帝都打死了,还有许多高官贵胄陪葬,契丹哪个敢提议和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商言商,胜州这里生意做起来,是一条赚钱的路子。现在契丹两帝并立,争天下可是要花钱的,哪个会放弃这个机会?无非是明面上不做而已。以前的唐龙镇,不就很红火?”
任泽点了点头,继续看书状。国家间的贸易,税赋是非常高的。宋初是十五抽一,宝元年间之后是十抽一。经手的官吏专挑贵重货物抽解,商人苦不堪言。免税区不收税赋,商人可以直接交易,节省下一大笔钱财。如果操作得当,由于不经榷场,回去之后可以逃税。
看了下面,任泽突然道:“唉呀,员外且看,这里写着只要出免税区,必交关税。而且不再抽解实物,只是交钱。要么是交宋境内通用的铜钱,要么就用钱引,金银一律当作货物算。”
金三吃了一惊,仔细看了,不由皱起眉头:“这却是难做。如果第一次贩货到这里,手里怎么会有钱引?没有钱引交税,货物岂不是运不出来?运不出来如何发卖?不卖货,我们哪里来的钱?”
长途贸易,不可能携带大量铜钱,有那个运力运点别的什么不好。不卖货,先交税,而且不收实物税了,对于商人来说不是成了死结?
再看下去,金三才出了一口气:“原来可以借贷。以货物抵押,能从储蓄所贷出钱来。嗯,利钱倒也不高,月息二分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
看到这里,金三道:“钱引是个什么物事?若只是印出来,不能够当钱用,生意却就难做了。这几天看了,胜州这里应有尽有,若是能够买到诸般货物,用钱引也没什么。我们全换成货物回去,哪个管这里是用钱引还是铜钱。若是许多货物不能买,那就麻烦了。”
任泽道:“员外看这里,写明了河曲路内,钱引等同于铜钱,可到各储蓄所兑换。民间有敢不收钱引的,可以报官,官府重惩。如此看来,倒是可以换成货物。”
两人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榜文,命人收了,一起坐着喝茶。
金三道:“从榜文上看,胜州这里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惟一不好,不知道钱引如何,是不是真地能当钱用。只要钱引能够当作钱用,就一切好说。”
任泽点头:“就是如此。员外,不如我们明日到衙门问一问,若一切合意,不如就投书状,先拿到做生意的资格再说。这种要投状,衙门允许才能做的事,越早越下手越好。”
金三道:“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去衙门。唉,这里人生地不熟,有个本地人带路才好。”
任泽听了不由笑:“这里的隔壁,就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藏才人首领开的酒楼。那日租铺子,员外不耐烦到金银铺里走一趟,他开开心心地赚了一百文钱。不如这样,今夜我们到他铺子里,用些酒饭,拉拉交情。若是愿意,他以后可以帮我们到衙门打探消息,给些钱就是了。”
“我看见那个人了。为了一百文,就肯给人跑腿做事,这样的人开的酒楼,能有什么好菜?”
任泽道:“好与不好,随便吃两口罢了。此人是以前蕃部首领,数年前就到唐龙镇卖马做生意,与衙门的人熟识。有这么一个人帮忙,许多事情就好做了。”
金三想了想,虽然心中不愿意,还是起身,与任泽一起到了隔壁铺子。
王普正靠在门前,看着对面商场那里人进人出,热闹非凡。现在太阳尚未落山,店中没有客人,百无聊赖。这个季节,以前本该骑在马上,看着悠闲的羊群,现在却守着店铺,人生真是奇妙。
正在这时,任泽与金三两人一起走来,看见王普在门前,拱手道:“员外好悠闲。”
王普急忙回礼:“店中没有客人,一时无事。两位如何得闲?到我店里?”
任泽道:“听闻员外在金员外隔壁开了处酒楼,当日也没有道贺,在下心中有愧。今日与金员外一起过来,用些酒饭,顺便祝贺员外。”
王普听了笑道:“我们是隔壁友邻,自该相互帮扶。你们到店里用饭,就是客人,快快请进!”
一边说着,一边让两位进店,口中道:“二楼有间济楚阁儿,可以看到对面商场的门。那一日我店开张的时候,本路杜节帅过来,就是坐在那间阁子里。”
听了这话,任泽不由停住脚步,猛地转过头来看着王普:“你店开时,杜节帅来过?”
王普笑着点头:“正是。说起来,杜节帅是我店的第一个客人呢。”
任泽与金三对视一眼,心中再不敢有丝毫轻视,随着王普到了二楼,进了杜中宵坐过的阁子。两人落座,任泽道:“那一日杜节帅就是坐在这里?当日用了些什么酒菜?”
王普道:“节帅来的时候新开,什么菜都上来,尝了一尝。果然节帅不是一般人可比,一尝就知道菜好在哪里,不好的地方在哪里。节帅离去之后,我新雇了一个主管来,现在味道比那日好多了。”
金三听了,道:“那便如节帅来时一样,有什么好菜都上来,我们尝一尝。”
“还有酒。”任泽叫住王普,“节帅当日用了什么酒,还有瓜果之类,一起上来。”
王普答应一声,出了阁子,吩咐小厮前去准备。在河曲路地方,果然杜节帅的名字镇压一切牛鬼蛇神。这两个人初见自己的时候,明显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当自己看不出来么?一听说店里的第一个客人是杜节帅,两人立即换了一副面孔。
感叹了一番,王普转到后厨,见新请的做菜主管梁都彭正在切肉,急忙道:“主管,这些事情吩咐小厮做就好,何必亲自动手?你在我这里做个主管,只要看着,肉菜如何做,吩咐一声就好。”
梁都彭道:“我习惯了做事,哪里能够闲得下来?员外心意,一切心领,我做顺手了也难停。”
“不可,不可!”王普上去拉住梁都彭,示意一边的小厮过来做事。
到了外面的小间,梁都彭去了围裙,洗了手,王普与他一起坐下来。倒了茶,道:“主管,这店里除了我,什么都是你做主。那些小事,其余人做就好。我听人说,似你这般人物,在店里只要看一看,菜好了尝一尝,那便就尽够了。亲自动手做事,岂不让人说我的闲话?”
梁都彭笑着摇头:“员外,我又不是真的厨子,如何当得起那些?只是随州从军,不知怎么就做起饭来,一做数年,手熟罢了。”
王普连连摇头:“主管谦虚。胜州城里,似我这样的酒楼,谁有主管这样的本事?厨房的事情样样精通,一个人在,整个酒楼就立起来了。而且味道可口,客人都愿意来。自从请了主管来,我这店里每到用饭时节,尽皆客满,这岂是容易做到的?”
这处店铺位置极佳,对面就是商场的大门,人来人往。王普真材实料,有梁都彭在,味道不说特别好,难得的是让大部分来的人接受,生意就一天一天好起来了。
军中饭菜,并不讲究味道特别好吃,也不讲究什么特色,而是要让人不讨厌,愿意吃。这种地方的酒楼,正适合这种特点,梁都彭有了用武之地。再有一个,军中有自己的特点,梁都彭这些人或许做不出顶级菜肴来,却什么都会。炒菜会,各种烹饪技法都熟,还会做凉菜、酱菜。甚至醉虾、鱼脍这些,除了军中,只有王普的店里能做出来。
那一日杜中宵随口一说,王普听在耳里,第二日就把旁边庄里的梁都彭请了过来。没想到捡了个宝贝,饭菜味道一变,生意果然红火。
梁都彭是个拉纤厢军,被选入营田厢军后,因为做饭味道好,成了军中的厨子。除役之后,没有回京西路,而是在这里营田。在随州的时候,他年近三旬,一直没有婚娶。后来娶了个浑家,以前曾在酒楼唱曲,赚些不该赚的钱。此事人人皆知,难免有些闲言闲语,干脆接了家人来,不回那里去了。
王普请了梁都彭来做事,每月工钱丰厚,两得其便。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家里面的地,梁都彭干脆让邻人们帮着种,说好价钱就是。
第75章 小人书
杜中宵坐在院中的大树下,翻看手中一册小册子。里面内容是自河曲路入军,唐龙镇起,一路连战连胜,打败几路强敌,拓地千里的故事。
很久以前,杜中宵就想照着记忆中的小人书,印制这种册子了。以前没有技术,随州时解决了技术问题,又没有合格的画匠。到了河曲路,因为印制钱引,才招集了一批画匠,他们学会了合适的技法,把这个想法付诸现实。第一本册子选这个故事,因为最受欢迎,印出来不愁卖不出去。
签判陈希亮过来,拱手道:“节帅,刚才吏人来报,说是西域来的番商金三派了人,到衙门打听如何投书状,取得本地行商资格的事情。对了,他们派来的人原是一个藏才蕃部首领,叫王普,现在城中开了一间酒楼,说是认识节帅。吏人不知究竟,前来报我。”
杜中宵放下手中册子,道:“不错,这个王普与我有数面之缘。不过,以他性情,怎么会替别人打听这些事?番商是胜州的大事,不可马虎,你唤王普来,我与他说话。”
陈希亮称诺,转身去了。要为多时,带了王普来。
向杜中宵拱手唱诺,王普道:“不知节帅唤小的来有何吩咐?”
杜中宵道:“你与西域来的番商金三只是邻居,因何替他到衙门询问事情?”
王普有些不好意思,道:“金三日常都是与另一个番商任泽在一起,他在唐龙镇时,曾经被我雇在家里,相互熟识。这些人与衙门不熟,是以托我。我替他们做事,赚些钱财而已。”
杜中宵听了,看着王普,笑道:“那这一次,你赚了多少钱?”
王普道:“不瞒相公,他们到我店里饮酒,听说您是店里的第一个客人,立时换了嘴脸。托了相公的威名,给了我十两银子。这可不是小钱,我店里要辛苦做许多日子才能赚到呢。”
杜中宵道:“那祝你好运气了。他们托你,到底要问什么?说给我听一听。”
王普想了想,道:“那两个人最想问清楚的,第一是钱引。这钱引到底是不是跟现钱一样,河曲路内都可以用,想买什么买什么。他们做生意的,最担心有中意的货物,钱引买不到。”
杜中宵道:“生意人这样想正常。你可以告诉他们,河曲路之内,有不收钱引卖货物的,都可以报官。钱引和钱一样用,商场里面想买什么就买什么,那是常平司开的,最喜欢要钱引。”
王普点了点头:“小的记下了。对了,相公,小的多嘴问一句,是不是我的店里以后也要收钱引了?不收钱引,衙门真会抓人?”
“当然会抓人!你们开店的不收,百姓不用,钱引印出来做什么?”
王普有些无奈地道:“这终究是纸印出来的东西,小的就怕,以后没有人收,那可如何是好?以前河东路用铁钱,用了铁钱再铸大钱,不知多少人家吃了亏。”
杜中宵道:“现在有了储蓄所了,你手里放那么多钱引干什么?手中有钱,就存到储蓄所去,多少还有利息。储蓄所随时可以用钱兑换铜钱,怕个什么!”
杜中宵当然知道王普怕什么。储蓄所是官府开的,说不开突然关了,又该如何?有凭据又怎样,就是不难你兑钱,难道还能造反?说到底,以前官方的信眷不高,百姓不怎么相信。
只是这话杜中宵知道,王普自然也知道,只是王普不敢说出来,杜中宵不好说出来罢了。
见王普为说话,杜中宵道:“他们想知道的,还有什么?”
王普想了想,道:“再就是衙门设了个什么免税区,在里面番商交易,不收税算。他们想知道除了西域来的商人,还有没有其他地方的番商?若是都是西域来的,大家贩卖的货物都相差不多,便没什么意思。如果有其他商人,那便不同。”
杜中宵道:“当然有其他地方的商人。近的来说,有党项商人,可以进里面交易。契丹因为没有议和,将来如何,现在还说不好。你可以跟他们说,胜州这里,就是要尽量天下来的商人方便做生意,不拘是哪里来的客商。只要遵守规矩,便就一切好说,给他们方便。”
王普又道:“他们还想知道,只要在胜州城里能够买到的,什么货物都可以贩运吗?”
“那当然不行!朝廷有禁物不许出境!金、银、铜钱,只许入,不许出。还有焰硝、硫磺等等,都是不可以向境外贩运的。此事他们不需过多费心,不久衙门会出一个清单,列明不许出境的禁物。”
王普小声道:“也是,那些毕竟是番胡,怎么可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这话其实不对,不说王普自己的身份,番商在胜州一样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只是不许出境而已。
想了想,王普道:“其他事情,都是小事,没有什么了。他们就是想知道怎么投书状,怎么得到经商的资格。榜上只说投书状,这些人却不知道书状要怎么写。”
杜中宵道:“你店的对面,商场的旁边就是书铺。不会写书状,去书铺找人写就好了。”
“也是,小的怎么把书铺忘掉了!”王普其实自己没有去过书铺,哪里知道书铺能办什么事情。
书铺是半官方机构,开办要衙门认可的,受衙门监督,可不是代写书信之类的地方。那里集许多功能于一身。如立契约,要到书铺去,不是自己写张纸按个手印就好。这种时候,书铺有公证的功能,那里立的契约是官府认可的,有完全的法律效力。当然,用的契纸是从官府买的,相当于印花税。不经过书铺公证的契约,很多种类官府不认可,与后世的公证处差不多。
其他的功能,如要打官司写状纸,也是书铺经办。各种官方文书,可以由书铺代写。只要涉及到民间的公文,就没有哪种格式是书铺不知道的。没有这个地方,民间跟官府打交道,都不知道走哪个门。
问得清楚,杜中宵道:“你与金三相邻,有句话我提醒于你。替他们跑腿赚些钱财没什么,切不可走得过近,以免犯了官府禁条。这些人是外来的胡商,许多事情不能做,你警醒些。”
王普道:“小的明白。他们这些胡商,谁知道除了做生意,还有其他的什么身份。一个不好,是到这里的细作,小的与他们走动频繁,岂不犯了朝廷律法?”
杜中宵笑道:“你心中明白就好。这种钱不赚白不赚,但一定要把握好分寸。好了,你回去吧。”
王普躬身行礼:“小的告辞。相公得闲到小的店里饮酒,我新请了一个主管,原是在军营里做饭菜的,极是好手艺。最近吃了一味他做的醉虾,说是襄阳那里常见,极是鲜美。”
胜州临黄河,经常泛滥,有许湖泊池沼,里面多产鱼鳖虾蟹,水产很多。以前这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吃这些东西,营田厢军来了,带来了襄阳一带的做法,风靡一时。
王普是本地人,以前鱼都没有吃过几次,对这些新风味甚是好奇。各种水产,最近几乎全部吃过一遍,特别钟情于醉虾,见到人就推荐。
第76章 人心惶惶
邢节级坐在粮堆上,拍着手里的铁碗,高声道:“发钱了,发钱了!领了钱,再去吃饭!”
一众搬运粮食的力工一起拥过来,底下喊道:“节级,今日搬的粮食多,该要涨工钱!”
邢节级道“工钱是衙门定下来的数目,哪个敢涨!今日吃得好一些,除米菜外,每人一块肉!”
底下的人一片鼓噪,有的人愿意,有的人不愿意。吃什么肉,发下钱来,自己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
邢节级不住地拍着手中铁碗,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才道:“吵什么吵,工钱是定数,不拘一天搬运多少,都是一百文足!搬得多了,会有酒肉给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说完,邢节级叹了口气:“你们哪,不知帅府苦心。雇你们来,并不是不用你们不行,营田厢军那么多人,随便差些人来搬就好了。雇你们做工,是以工代赈的意思,明不明白?现在一切草创,衙门不雇你们,哪里去做事?你们到哪里去赚钱?手中没有钱,日子还怎么过!如果搬得多就给得多,这里还需要你们这么多人吗?自然力气足的,把钱都挣去了。”
这话邢节级隔几天就说一次,人人都知道这道理。可一到了活多的日子,还是吵着涨工钱,好像不吵上几句,这些力夫就觉得对不起自己一样。
其实营田厢军差不出人来,都被安排在各处修路架桥,除了妇孺,没什么闲人。营田厢军有组织纪律,各种工程,优先使用他们。实在不足,才会和雇城中的百姓。使用营田厢军,每天只发五十文,但他们是按日子发钱,不管忙还是闲,有活没活这钱都要发。
把工钱定死,杜中宵确实是有意的,让城中的丁壮尽量有活干,能赚钱,不闲着生事。官府和雇的工钱比民间雇人稍高一些,一天一百文,管一顿晚饭。河曲路在边地,比内地的条件优厚一些,多了晚上这一顿饭。若是民间雇力工,一天到不了一百文,胜州城里通行的价钱是七八十文。
见众人安静下来,邢节级从身后取过一个小箱,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纸,口中道:“自今日起,河曲路通用钱引。官府发钱,都是如此了,就连我们的俸禄也是如此。以后除非数额十贯以上,不然换不出铜钱来。你们都是小户人家,面额大了不好用,我特意取了二十文一张的,每人五张。”
听了这话,下面的人开始鼓噪。有人高声道:“铜钱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自然知道是钱。这些纸印出来的,怎么能当钱用?拿着去买东西,主人家不卖怎么办?!”
邢节级道:“沉甸甸的就是钱?那你怎么不去捡石头去花!帅府有榜文,哪个敢不收钱引,随时可以报官,官府拿人重惩!早告诉过你们,我们俸禄也是发钱引,买不到东西难不成喝风!”
又有人道:“可我们又不认识字,怎么知道上面写着多少钱!明明二十文,别人说一百文怎么办?”
邢节级道:“不认识字,总会数数。上面印着多少个铜钱,数不出来吗!连数也不会数,你还是别花钱好了!不要噪,乖乖上来领钱!不愿意要的,到一边站着去,不要耽误别人!”
见邢节级声色俱厉,众人不敢再鼓噪,一个一个上来领钱。
这个年代确实有很多人不认字,官府到处揭榜,普及各种面额的区别。最小面额是五文,上面印着五个铜钱,一目了然。后边是十文、二十文和五十文,十文一串,钱引上分别印着一串、两串、五串。大额的还有一百文、五百文,钱引上面印着一个和五个大钱串。最大面额是一贯足,上面印着一个银元宝。
五文钱引的主色调是黑色,十文、二十文和五十文的主色调是青色,一百文和五百文是朱色,一贯的主色调是金黄色。特征非常明显,而且大小也有区别,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钱引上面印的图案非常精美,出自名家,很难模仿。机器印制,与小作坊也有明确区别。
得了钱引,许多人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明天买不到东西,成了废纸。纷纷商量,一会晚上出去,能买到什么就买什么。换成米,心里才能够踏实。
邢节级心中一样对钱引不信任,但没有办法,官吏是首先要接受的。从发行钱引开始,河曲路的一切官方支出,都用钱引,不管是采买物资,还是官吏的俸禄。
到了晚上,胜州城里格外热闹。小摊贩好像有默契一般,早早收了生意,纷纷关门。钱引他们不想收,官府又逼着收,那就干脆不做生意了。店铺也是一样,除了少数,大多关门歇业。
而得到钱引的百姓,则纷纷走出家门,在街市上游荡。一见到开门的店铺,纷纷涌过去。只要是自己能用的东西,先买到手再说,许多东西涨了价钱。
梁都彭看看店中坐满的客人,又看看街道上涌动的人群,对王普小声道:“员外,旁边的铺子都不做生意了,生怕收到钱引。我们要不要学他们?不说钱引以后能不能用,就看今天许多铺子涨价,钱引只怕不能当作铜钱用。纵然能买东西,价钱只怕也比铜钱高。”
王普道:“这是帅府定下来的事情,怎么可能会不能当铜钱?真像你说的,用钱引的价钱比用铜钱高,杜节帅的脸面何在?放心,开始几天乱一下,很快就会平定下来的。”
梁都彭总有些不放心,又道:“要不,我们也学其他铺子,涨一涨价钱?”
王普道:“现在涨价钱,一是让老客人寒心,再一个过几天降下来,平白让人耻笑。主管,做生意是个长久的事情,不能贪图一时蝇头小利。”
正在两人议论的时候,一个汉子走过来,伸头看看店里已经客满,道:“主人家,你这里没有空位了。不知道能不能卖我些羊肉,自己回家做了吃。”
梁都彭指着一边蹲在路旁吃面的人道:“没有位子,可以在外面吃。看那几个客人,便是买了我们店里的面,那里不是一样?”
那汉子连连摇头:“我是个体面人,怎么会蹲在路边吃饭。卖我些羊肉,自己回家煮了吃。”
梁都彭还要再劝,一边的王普拦住他,对来人道:“我店里是还有些羊肉,不过都是煮好了的。你若是要买,可以按店里价钱给你。不当什么事,觉得味道可口,以后来店里用些酒菜。”
说完,问了数目,吩咐小厮进去切肉。
那人提了肉,正要掏钱,突然又问:“主人家,不知能不能再卖我些酒?回家饮几杯。”
王普混不在意,又卖了他几瓶酒,都是按照正常价钱卖出去。那人千恩万谢,掏了钱引出来,付过了账,提着酒肉快步去了。不多时,又有几个人来,一样是买酒买肉,付账用的钱引。
梁都彭无奈地道:“员外,必然是消息传出去,都来我们店里买。他们就是有心来用钱引的,想来其他的店里不做他们生意,或者是别的店里已经涨价了。”
王普虽然心里也有些嘀咕,还是坚持要正常做生意,只要店里有,有人来买就正常卖。
第77章 谁买谁倒霉
杜中宵看着两个吏人,各自手中提个大包,藏在身后,低着头急急匆匆过去,对陈希亮道:“签判去知会一声陈提举,我们一起到商场看看。今天的商场里,想来十分热闹。”
陈希亮应诺,快步出了衙门,去常平司请陈旭。
昨天开始,河曲路正式发行钱引,完全代替流通中的铜钱。原则上,除非大额兑换,官府不再发铜钱出去,小额硬币由镀锡铁钱代替。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方面社会上要认识到铜钱的作用会彻底被钱引和铁钱代替,存铜钱没有用处。另一方面,钱引和铁钱通行后,会慢慢摆脱铜价限制,真实币值会逐渐发生变化。币值一方面跟官方发行的钱引数目有关,跟经济的实际情况有关,还跟交易的便利性有关。最小币值的硬币购买力不能太高,要跟现实的交易习惯相匹配。
随着搪瓷制品在市场上流行,代替了很多原来铜的用途,铜的价值实际一直在下降。在搪瓷最流行的京西地区,毁铜钱铸器已经无利可图,铜钱与铜器巨大的价差逐渐消失。
铜的价值下降,必然会导致铜钱的购买力下降,以铜钱为本钱的钱引购买力也会下降,有一个自然贬值的过程。这个过程会非常缓慢,而且各地不会同步,其实有投机的空间。现在最合适的投机物资是金银,不过官府限制金银买卖,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发行钱引,中间没有缓冲,一步到位,必然会引起混乱,这一点杜中宵明白,包拯和陈旭等人也明白,早已经做了布置。一只手是放,坚持官方使用只用钱引。一只手是收,作为最大的商业机构,胜州城里的商场物价稳定,那就翻不起波浪来。
不多时,陈旭和陈希亮一起到来,向杜中宵行礼。
杜中宵道:“自用钱引,昨天白天还没有什么乱子,晚上可是热闹得很。领了钱引的人,拼命想要花出去,生意人不想收。店铺关门,街上到处都是想花钱的人,一直到宵禁还有人游荡。昨夜钱引没有花掉的,想来今天会去商场买东西,尽快花出去。难得的热闹,我们一起去看一看。”
两人应诺,带了随从,出了帅府。
走到路上,杜中宵对陈旭道:“提举,你猜今日商场里什么会卖得最好?”
陈旭想了想道:“一是粮食,不管怎么样换成粮食都是不亏。除了粮食之外,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日常所需。里面的盐和茶,每日少不了,又不会朽坏,我猜最大宗就是它们。”
杜中宵道:“提举说的不错。不过还有一样东西,尤胜过盐和茶,就是砂糖。”
陈旭听了连连点头:“节帅说得对,是下官疏忽了!砂糖同样不会朽坏,而且价钱高,不管是自用还是送人,不愁将来没有用处。”
杜中宵微笑着点了点头。今天他看见衙门不少吏人,都提了大纸包,分明是商场里卖砂糖时的包装的样子。连衙门里的吏人都信不过钱引,急急去换成了砂糖,何况是普通百姓呢。
陈旭叹了口气:“还好,我们预先估计到了此事,吩咐商场提前备货,凡是不易朽坏的货物,都应有尽有。这些日子储存了足够的粮食,也不怕粮价上涨。”
杜中宵道:“现在河曲路的官兵百姓,其实都是朝廷养起来,百姓才买多少粮?粮价无论如何不会波动的。倒是盐和糖吗”
陈旭一惊:“节帅的意思,怕百姓一直信不过钱引,真把价钱推上去?”
杜中宵听了笑道:“恰恰相反,我不怕他们把价钱推上去,而是怕将来价钱降了,这些人后悔!”
陈旭听了皱眉:“砂糖和盐的价钱要降吗?下官倒是没有听说。”
杜中宵道:“前两年铁路修到江陵,运输便利,很多蜀地的砂糖商人,结伴到岭南去种植甘蔗。现在已经数年过去了,岭南的砂糖,到了行销天下的时候。还有,今年两浙路修了江宁到明州的铁路,明州蔗糖运入中原费用大降。再加上西北铁路到了凤翔府,蜀地的砂糖运出来也便宜了。几方相加,几个月内砂糖价钱就会降下来。存太多砂糖,到时必然后悔。”
杜中宵自己家里就是种甘蔗制糖的,数年之前陈循就跟一些砂糖商人一起,到岭南布局。侬智高之乱平定,漓江水系与长江水系相连,水陆联运,运费可比川蜀运出来低多了。种植面积增加,运费更加便宜,砂糖产业现在到了爆发的时候。这个时候存糖避风险,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陈旭对此并不了解,听了杜中宵的话,深以为然。又道:“砂糖如此,那盐为何降低?”
杜中宵道:“现在河曲路一带卖的是解盐,虽然用铁路运,运费并不高,但解盐卖价在那里。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卖解盐?提举忘了,白马监军司为何设在娄博贝?那里有盐池,盐取之不尽,而且比解盐好煎多了。河曲路数州之地,多少盐池?忙了几个月,到了该产盐的时候了。”
陈旭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自己还是来的日子太短,对河曲路了解的不深。当然,现在三司已经分开了,盐业归盐铁司管,常平司隶户部司下,也没有人告诉陈旭。
盐价高,很大程度是因为朝廷用控制盐价的方式,向百姓收人头税。这个税的成本是很高的,榷盐可不是一纸诏令能解决的事。随着工商业发展,这种形式的人头税越来越没有必要,天下各地的盐价都在下降。河曲路这里更甚,娄博贝是天下数得着的盐池之一,还有煤矿,铁路一修到那里,盐价会降到跟土一样便宜。除了娄博贝外,河曲路还有好几处盐池,根本没有开采的必要了。
发行钱引,必然引起物价动荡。百姓为了避险,会尽量把手中的钱换成物资。能换的几样物资杜中宵想过了,早做了布置,商场里要多少有多少。这几样大宗的物价稳住,就不会有大的风波。
换成粮食是最合算的,现在的粮本就是等同于货币,价格不会出现大的波动。如果换盐和糖,那就只能自认倒霉,通过这次长点记性。杜中宵不是有意要如此,时间正好赶上了。当然,故意不说,是有意对不信任钱引的人的惩罚。钱引代表的是帅府信用,怀疑自己的信用,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发行钱引,不只是货币改革,也是对帅府在民间信用的测试。不配合的,当然要吃些苦头。
第78章 期货
看商场里人头攒动,陈旭道:“果然,今日这里的人比平日多得多了。看出去的人,多是提着茶盐砂糖的包裹出去,许多人还真是把手中的钱引换成了这些货物。”
杜中宵道:“我们发钱引,要不了几日就全到了商场里来。只要流动迅速,回收及时,钱引的信用就会稳下来。帅府发钱,你们常平司收钱,百姓才会方便。”
陈旭道:“钱引又不是铜钱,不能存到库里,也不能解往京城,常平司留在手里有什么用?我已经吩咐商场,每日未时,把今日收到的钱引和铜钱,存到储蓄所里,好坏有些利息。”
到了储蓄所,就到了度支管下。常平司只要报给朝廷收入数目,户部司的账上一划就代表进入国库了。至于全国各地怎么平账,各地储蓄所的储备金等事,就是度支司的事务,跟户部司无关。
今日商场里特别热闹。收了钱引,一般民户来买早已相中以前舍不得买的货物,剩下些钱,换成米存在家里。对于穷人来说,有了米就保证饿不死了,其他的相对不重要。家境稍微富裕些,再买些生活必须品,比如茶盐。生活优厚的,会买些砂糖等物资存起来,哪怕一时用不到,将来也可以待客。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到了卖砂糖的地方。这里卖的都是日常相对奢侈的货物,各种糖果、蜜饯、糕点都是在这里。钱引不被看好,这里的生意比平时火爆多了,平常百姓,也有许多来买些解解嘴馋。
杜中宵正要吩咐找个商场里的人来问,今日生意如何,突然看见金三在那里。
金三也注意到了杜中宵一行,站在哪里,见杜中宵看着自己,犹豫一下,上前拱手:“小民金三见过节帅。节帅来得突然,一时不及回避,切莫怪罪!”
杜中宵道:“我们来查看民生,本就不需要回避。金员外在这里,要买些什么?”
金三道:“不瞒节帅,小民在胜州住了些日子,看中了这砂糖的生意。奈何刚刚交了书状,商队要一两个月后才会到。昨日城中开始行用钱引,今日砂糖就涨价,这可如何是好?”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明白金三是想向西域卖砂糖。砂糖虽然相对较重,价钱却高,可以大规模的贩运。越是草原沙漠这些不产糖的地方,对糖越是喜爱,西域便就如此。那里砂糖少见,现在并没有通行的价格。不过蜜饯、蜂密却多,价格比中原地区高了数倍不止。其实今天商场里的商糖没有涨价,金三是看见外面的铺子涨了,急急过来看,想多买些存起来。
金三要做这生意,不想自己的商队没到,价格先涨了上去,怎能不急?他怕的是,官府的钱引越发越多,价格一路上涨,商场也不会赔钱,必然涨上去。等到自己商队来了,利润就不高了。
杜中宵想了想道:“员外,生意场上,价钱有时高有时低,十分平常。又何必着急?”
金三道:“不瞒节帅,小的做的是大宗生意,价钱一涨,差好多钱!现在的价钱还有钱赚,只怕两个月之后,价钱一路上涨,到那时这生意就做不成了!”
看着金三着急万分的样子,杜中宵有些想笑。强行忍住,道:“员外既是这么认为,何不在此时多买一些存起来。砂粮此物,不怕朽坏,放上几年也寻常。”
金三两手一摊:“商队未到,小的手中哪里有许多现钱?若是有钱,那就买了!”
杜中宵看了看一边的陈旭,沉吟道:“似员外这种大商人,地方上不该漠视,应该帮一帮才对。这样吧,员外虽然没有现钱,终还有些值钱的物事。可以到储蓄所里抵押,贷些钱出来。如果不够,可以用买到的砂糖做抵押,向储蓄所贷钱。只不过未还钱前,这些抵押物要储蓄所看管,到时发了钱一起发还。”
金三听了大喜:“还有此种事?节帅莫要戏闹我!”
杜中宵笑道:“储蓄所收了百姓的钱,存在里面,多少有些利息。这些利息哪里来?当然就靠着向外放贷,用贷和存的利息差来赚钱。只要确认还得起,就可以贷钱,更何况有抵押物呢。员外在胜州,以后必然是大商户,储蓄所还要你们帮衬呢。”
金三详细问了规矩,高兴得直搓手,对杜中宵道:“多谢节帅指点。若得张字纸,那就更好。”
杜中宵道:“何必字纸。本州陈签判,与你一起过去,把此事办下来。这事做得好了,以后你们生意缺钱周转,都可以到储蓄所去贷钱。”
说完,吩咐陈希亮,跟金三一起储蓄所,帮他办贷款。实物抵押,考虑到风险,不可能一万贯的货物贷一万贯的现钱,要打个折扣。这个折扣由金三补齐,他这样的大员外,随身总是带不少金银珠宝。
看着金三和陈希亮离去,陈旭小声道:“节帅适才说,后边砂糖的价格会大减,却让金员外这个时候买糖,不是坑他?不过这些胡商,眼里只认得钱,坑一下也是好的。”
杜中宵笑着摇头:“提举,我可真没有坑他。他的商队两个月后就到,那时的砂糖价格,未必就会跌下去。再者说,做生意本来就有风险,屯货就要有亏钱的觉悟。金三是个大商户,而且自己租了一间铺子,专门供西域来的胡商落脚。他的生意做起来,以后必然有许多贷钱的时候,为储蓄所拉个客人。商场的钱提举都知道存在储蓄所,有些利息,储蓄所不贷钱出去,支付的利息哪里来?‘
陈旭点了点头。原来杜中宵并不想坑人,只是推荐储蓄所的业务而已。想来也是,两个月的时间太短了,那时的砂糖价格未必会跌,金三未必就会亏钱。
杜中宵又道:“其实以前在唐龙镇,做生意比这个狠辣多了。像今天这种事情,在唐龙镇根本就不需要贷钱,那里叫期货。比如金三认准了两个月后涨价,就可以交定金预定两个月后的货。价钱是现在的价钱,货则是两个月的货,价钱涨了赚钱,价钱跌了赔钱。
建唐龙镇的时候,因为地处边地,故意在商业行为中增加风险,赚契丹和党项的钱。胜州跟唐龙镇不一样,是河曲路的中心,又是中原的大门,不能那样做了。更何况现在整个商路都由河曲路掌控,最重要的是稳定,让商业繁荣起来。
河曲路既印钱,商场和储蓄所又收钱,赚钱的方法多得是,没必要用那种手段。对于朝廷真正的重要的,是运进来需要的物资,还有金银那种硬通货,把自己的货物卖出去。
在商场转了一圈,杜中宵对陈旭道:“钱引发出去,很快就由商场店铺等地方收回来,流转速度太快了。这些日子,州衙多雇些人,尽量多发钱出去。用得习惯,百姓自然就不会一到手就向外花。只要他们肯把多余的钱存进储蓄所,钱引就成了。”
河曲路不能用税赋保证钱引的信用,只好用储蓄所。储蓄所能方便存钱取钱,还有利息,得到了百姓认可,也就不怕钱引会一文不值。
钱引发行引起的风波只是人心动荡,官府准备充足,并不会引起乱子。商场有足够的储备保证物资充足,锁死了物价,本就没有乱的基础。河曲路比其他地方简单,这里现在军管,民间力量微不足道。
第79章 由远及近
钱引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虽然百姓仍然有疑虑,有钱就存储蓄所,终能够很快接受,市面上的店铺也正常营业。河曲路大多都是外来人口,一切仰赖于官府,相对其他地方比较容易管束。
七月流火,一入七月,天气迅速凉了下来。胜州在北地,夏天炎热的天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中旬,知谏院范镇为体量安抚使,来河曲路巡视。体量安抚使是个临时差遣,地方有天灾**,朝廷派大臣体量安抚。了解民心,察举官吏,天灾时兼救灾赈民。
河曲路是新拓之地,自然该派体量安抚使来,了解地方情况。
这日一早,杜中宵便带了胜州官员,到车站迎接范镇。当年自己落魄的时候,为小人所欺,范镇做知县,帮了自己大忙。这份恩情不容易,杜中宵一直记在心里。
下了火车,随从准备仪仗。范镇一眼看见杜中宵带人在那里,急忙快步上前,不用仪仗,到了杜中宵面前拱手:“节帅是一路帅臣,总一路生死,何等威柄!亲自来迎,我如何担待得起!”
杜中宵回礼:“舍人客气了。在公,舍人奉朝旨安抚地方,我焉能不迎。在私,我未登第时,偶遇困厄,全靠舍人仁心帮扶,才有了今日。当日之恩,没齿难忘!”
范镇忙道不敢,与周围的官员相见了,由杜中宵陪着,回胜州城里去。
到了城门前,看胜州城建得极是高大难伟,范镇道:“听来过胜州的官员说,新城雄壮,堪称塞外第一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节帅拓地千里,筑城而守,解子孙忧,足与古之名将并列。”
杜中宵连称客气,引范镇入城,到了帅府。如果是其他人,应该是签判陈希亮带官吏去迎接,入城之后范镇到帅府拜见杜中宵。即使驿馆没建,也应该是在州衙招待范镇,住在那里。因为有当年范镇为临颖知县时的故交,杜中宵亲自迎进城来,帅府款待,是特别礼遇。
到客厅里用了茶,一众官吏寒喧一番,见天时还早,便各自离去。到了晚上,杜中宵设宴为范镇接风洗尘,他们再过来。有了火车,随着交通方式的变化,很多礼仪也跟着变了。
饮了一会茶,聊过闲话,范镇道:“此次我来河曲路,除了宣抚地方之外,圣上和宰相还有事情托我与节帅相商。明日我要去沙州,把河曲路走遍,与节帅相处时间不多。现在商量,莫嫌我冒昧。”
杜中宵道:“舍人不需与客套,有话直说就是。在河曲路,凡有吩咐,必定做到!”
范镇道声不敢,道:“前些日子节帅上章,铁路修到河州之后,要一路修到黑水城去。并且要升黑水城为居延县,增加驻军,以窥西域,兵临高昌国。以朝廷财力,铁路修到黑水城的物资供应不难,河曲路又有人力,此事易办。节帅手中三万兵,便连败契丹、党项,拓地千里。现在手握十六万大军,全部整训完毕,威加西域也不让人意外。只是有一桩,契丹未灭,幽云未复,兴灵依然在党项手中。此时不全力对付契丹和党项,而兵临万里之遥的西域,圣上和宰相着实难解。”
杜中宵想了想,道:“如此做有几条理由,我一一讲给舍人听,回复朝廷。其一,前一战虽然败了契丹和党项,却未伤他们筋骨,不容小觑。要对党项进行灭国之战,非有数十万大军不可。上次他们吃了一次亏,这几个月全力铸炮,筑坚城而守。等到河曲路的兵马整训完毕,党项山河关一带的长城也就建好了。依托坚城,又有火炮,攻城可不是容易的事。南边的镇戎军也是一样,等到新军编成,军中的火炮火枪齐全,灵州也就是现在样子了。所以要对党项开战,朝廷非要准备几年不可。对党项尤如此,更何况是更强的契丹呢。党项倾国之后不过三五十万,战兵不足二十万,契丹却可轻松集结百万兵,精锐战兵数十万。除非全国兵马都整训一遍,灭了党项之后,才能够对契丹用兵。不然,就有风险。大宋对党项和契丹有绝对优势的时候,何必行险呢?”
“西域则不同。地方虽然广大,人口却只是聚集在几个绿州,人户并不多。人不多,兵马自然也就不多。便如高昌国,有一两万兵马,便足可压服。铁路修到了黑水城后,驻扎两三万兵,即使本朝无意于西域诸国,诸国必然防我。与其他防我,不如让他不敢防,以使商路通畅。”
“其三,高昌本汉地,没唐之故土。天下混一,岂能舍此不顾?回鹘未西迁之前,那里本来多是汉人,人人心怀故土。回鹘西来,虽然汉人不似以前那么多,还是占多数的。现在的高昌国,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高昌国了,其人多自称为西州。高昌国的百姓、大臣和王室,俱是汉人大族。现在的西州,王室大臣多是回鹘人。朝廷入高昌,可谓吊民伐罪,拯救厮民。”
“其四,自顺化渡一战,朝廷建河曲路,人人皆知。数月已经过去了,不见高昌回鹘使节,不见他们向朝廷称臣。无非原来向契丹称臣,现在坐观成败。还有一点,其境内百姓多为汉人,远隔万里也就罢了,朝廷到了黑水城,黑鹘人岂能安卧?朝廷兵威不到,他们怕汉人百姓有异心,只会加倍欺压提防。”
“最后一点,当然是人心。先取西域,实际是先易后难。契丹、党项、西域,离着朝廷最近的地方反而人心最不心向朝廷,幽云百姓朝廷视之为子民,他们自己可没有这个觉悟。党项稍远,反而不管汉民番民,心向朝廷的人多一些。西域最远,反而那里的汉人心怀故土,视中原如弃儿之望慈母。”
“有什么办法?大唐强盛时,迁异族入河曲、入幽燕,中原以北,皆为胡人牧马地。大唐中衰,各族纷起,汉人流离。这些地方离着中原近,能跑的就跑回中原来了,不能跑的,很多化汉为胡了。反是西域孤悬万里之外,那里的汉人想迁回故土不可得,只能在那里居住下来。以百姓人心论,是西域的百姓最向朝廷,河西次之,兴灵又次之,横山一带根本就没多少汉人。幽云汉人虽多,自安禄山之乱,便就割据在外。五代兴替,多借幽云、河东兵马纵横天下。以前朝廷兵威不振,这里的汉人还瞧不起中原人呢。最简单的看姓名,幽云十六州的汉人,许多以胡名为荣,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汉人姓氏。反倒是河西和西域的汉人,不弃本姓,哪怕从了胡俗,也多有以姓为族称的,这就是人心向背。”
“有了铁路,远的地方未必远,近的地方也未必近。与其用道路远近定讨伐次序,不由用人心远近来定,由近及远。重回西域,解民于倒悬,河西数郡可不战而下。”
晚唐五代是个很特殊的时期,不是敌自外面来,而是从中心爆的。最核心的地区,藩镇割据,发展成五代十国。稍微外围,由于迁入大量异族,一部分加入了中原地区的军阀争战,还有一部分,则向西向北迁徒。从中原附近扩展出去的,是番胡,冲击的边疆地区,反而是汉人为主。
除宋朝境内,幽云不论,离着宋朝越近的地方,汉人越少。向西离着宋朝越远的地方,反而汉人越多。最典型的是高昌国,那里依然是汉人占多数,却处在回鹘统治之下。占统治地位的回鹘人,就是从河西地区西迁的。河曲这一带迁入了太多族群,靠近河东路的,加入了河东军阀。不靠近河东路的,党项人崛起压迫回鹘人西迁,回鹘人西迁过程中,一次一次冲击灭掉了一个又一个汉人政权。这几个崛起的族群一波又一波,借着中原的哺育,把跟中原断绝的几个汉人政权全部灭掉了。
幽云十六州其实就是河东路和河北路的北半部分,这里比较特殊。晚唐五代乱世,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观点深入人心。逐鹿中原的军阀,多是崛起河东路和河北路,使那里的百姓造成了错觉。他们天生就能打仗,中原是他们争夺的猎物。宋朝立国,对契丹的军事劣势加深了这种错觉。
有这种心理的地方,人心最是复杂,哪怕多是汉人,也很难得到支持。中原视其为子民,他们却看不起中原势力。一有几向变动,起兵造反如喝凉水一般,如历史的郭药师。不经过长时间的统治,这两个地方是靠不住的,不如放到后边解决。
这个道理就如后世一直没有统一的台湾,和隔离在外的香港。背靠强大势力,自以为高人一等,民心很难争取。一切好处都是理所应当,一切不好都是由于中原的压迫。不过这个年代是武力,后世外敌占优势的是文教经济。民心的惯性,想让他们调头都难。
第80章 长啸却胡骑
杜中宵对自己布置的解释,并不能让范镇信服。当然,也不需要范镇信服,杜中宵早已不是当年他为知县时治下的落魄少年了。范镇只要回朝把杜中宵的意思复述一遍,朝廷知道用意就好。以现在杜中宵的地位,哪怕皇帝和宰相不理解,不涉及重要朝政,也就默认了。
铁路就有这个好处,某种程度上无视了地理距离,以前远的地方现在不远了。没有铁路,万里之遥支撑一两万军队,对于中原王朝来说代价高昂。通了铁路之后,河曲路就可以发十万大军入西域,并不是沉重的负担。全部禁军整训完毕,怎么也要几年时间,不到对党项和契丹用兵的时候。
还有一点,不管赞同不赞同杜中宵的布置,真进入西域,对于朝廷声望有巨大的好处。哪怕契丹和党项近在眼前,数百年后再入西域,朝廷就可自称重现汉唐之盛世。这个诱惑,皇帝和宰相很难拒绝。
第二日范镇过了黄河,到东胜县坐上到沙州的火车,仔细回味杜中宵昨天说的话,慢慢开始理解了这样做的用意。前几个月河曲路军势一时无两,当者无不披靡,看起来想打哪里就打哪里,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军中骨干被抽走大半,老兵除役,没有一两年的时间,恢复不了那时威势。
连翻大胜之后,如果河曲路兵马就此沉寂,没有对外胜利维持声势,不利于凝聚军心。特别是在全军整训,战斗力形成的时候,杜中宵需要有一个明确的敌人。但真正能出去打的军队,哪怕三个月后完成第一轮整训,最多也就三五万人。河曲路方圆千里,有许多地方需要守御呢。三五万人,打契丹和党项不足,打高昌却绰绰有余。河曲路环顾四周,高昌作为目标最合适。
东胜县到沙州二百余里,刚刚过了正午,范镇一行便就到了车站。知州祖无择和通判王景阳带本州官吏及河曲路东部署杨文广早早等在那里,迎入城中州衙。
沙州这里营田厢军和百姓还没来,原来的番户集中居住,没有多少民情可察。在城中转了一圈,多是驻军,就连店铺都很少,随便问了一几句,范镇便就回到州衙里。
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凉风吹来,甚是清爽。祖无择在后衙设下酒筵,为范镇接风洗尘。
范镇和祖无择都是景五年进士登第,范镇为状元,祖无择则为第三名,交情非他人可比。公吏和士卒在一边忙碌,两人坐在树下,吹着凉风说些闲话。
范镇道:“泽之虽然受些错厄,此次到沙州任知州,是个机会。不出错漏,必然召来朝中重用。”
祖无择笑道:“宦海为生,受些磨难算得了什么。沙州地方偏远一点,却是朝廷新复之地,正当阴山道口,正是我辈用武之地。当年景仁入京城,人多不以为意,赋《长啸却胡骑》,令大宋小宋两位相公不敢出己作,由此知名。沙州这里,正当白道口,景仁可到那里,长啸一声,以应当年。”
范镇听了不由大笑。几年前祖无择因为得罪权贵,由转运使被贬袁州知州,再来沙州,本来担心他心情郁闷,看得开就没什么了。范镇是蜀地人,得知益州薛奎赏识,带入京城。初入京时,很多人都觉得他当不起薛奎赞眷。有一次与宋庠和宋祁一起作赋,题即为《长啸却胡骑》。范镇先成,大小宋看了之后觉得己作远远比不上,不好拿出来。得大小宋推许,范镇由此文名远播。
河曲路的新拓之地,条件确实不好,但却是建功立业刷功绩的好地方。这里做一任,不说以后可以减磨勘,稍微有点成绩就会被重用。
沙州正当阴山白道口,与丰州一起,是把守阴山路口的要地。不过这个时代,翻越阴山的主道在丰州,沙州次之。宋之后,白道就成了过阴山最重要的道路。沙州境内有青冢,青冢和州城中间的地方是一片平原,就是后世这一带的中心呼和浩特。
青冢有特别的意义,占了这里,标志着到达了秦汉北方的边界。
唐诗最盛,其中一大流派是边塞诗,边塞诗中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写阴山南北。有了这些地方,才会产生这种诗篇。写边塞诗的,很多就是这些到边地为官的官员。
随着大量官员任职河曲路,几年之后,混入了边塞诗风的宋词,必然出现另一个面目。
聊了几句闲话,范镇道:“沙州正当阴山道口,山北是鞑靼之地。本朝连胜契丹与党项,不知鞑靼人有什么动静?按说起来,有几个部族派使节,入京朝贡该是应有之意才是。”
祖无择摇了摇头:“没有,我这里连个鞑靼商人都没有。杨部署驻军沙州后,派了一部到山北的道口筑城,那里原来有契丹的山金司。筑城之后,周围百里之内鞑靼人绝迹。”
范镇听了不由皱起眉头:“鞑靼人是什么意思?王师北来,他们没一点动静?”
祖无择道:“我想来,也不是如此,现在的鞑靼人应该是在观望。自契丹兴起,很快鞑靼各部就向其称臣。契丹建倒塌岭节度使司,驻军于各要害之地。现在契丹两帝并立,皇子耶律洪基据幽州,支持洪基的耶律仁先驻上京。皇太弟重元据大同府,支持重元的太后驻中京,势力不相上下。耶律仁先本是契丹重臣,手下二十余万大军,鞑靼轻易不敢撩拨他。重元在大同府点集兵马三十余万,各部皆集,鞑靼同样不敢违其指挥。鞑靼北有耶律仁先,南有耶律重元,自保尚且不及,只能躲着本朝兵马。”
范镇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出京时,有朝臣以为契丹两帝相争,不应当过于压迫。党项又新近议和,大军尚未经过整训,也不能轻启战端。就提出来,鞑靼各部互不统属,可由沙州和丰州出兵,翻过阴山之后,恩威并施,令其归顺。如此不与契丹开战,可以剪其羽翼,以备未来。”
祖无择道:“这是一条良计。只是鞑靼人游牧为生,千里迁徙,行踪捉摸不定。要令其臣服,必须有大量骑兵,深入大漠草原,捕获其踪迹才可以。河曲路原有游骑不少,只是被朝廷抽调之后,一时难以凑齐足够兵马。一两年后,压服鞑靼当不难。。”
范镇道:“昨日我与杜节帅说起河曲路事务,节帅欲修铁路到黑水城,兵锋直指高昌回鹘。我见节帅意向甚坚,没有提翻阴山制鞑靼方略。”
祖无择想了想,道:“黑山以北是党项庄浪部,兵临兀刺海时,其首领举族献城而降。节帅当时答应过,庄浪部降了之后,朝廷会予以支持。庄浪部要想做大,只有向北与鞑靼争夺牧场。想来节帅是想用庄浪部制鞑靼,故此舍弃过阴山方略。再者,深入大漠,要有大量骑兵,难以做到集中兵力,与节帅善打大仗的习惯不符。高昌回鹘则不同,他们是种地为生,依城而居,用兵方便得多。”
范镇道:“还有一点,高昌回鹘虽远,铁路只要修通,物资运输方便。深入草原大漠,则就没有这个便利了。有铁路这一利器,战事当然沿着能修铁路的地方打。”
祖无择点头:“正是如此。没有铁路,沙州这里就无法驻这么多兵,鞑靼人怎么会望风而逃?没有铁路运粮,数千里之遥,本朝就是占了河曲路,也难以支撑大军。”
随着铁路普及,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铁路的好处,很多官员也认识到了铁路的战略作用。只要铁路修到了地方,很多以前无法克服的困难,就不再是困难了。党项一听说铁路修到镇戎军,自然而然就软了下来,不战而献出黑水城。就是他们也知道,那里通了铁路,宋军哪怕用人数堆也能堆死党项。更不要说以前惯用的战术,比如正面后撤,拉长宋军补给钱,而后派偏师断粮道,没有用处了。
由于国力悬殊,契丹和党项一时不敢与宋军交战,其他的小势力对宋军来说予取予夺,想怎样就怎样。只要铁路修到了那里,一切就再无悬念。
杜中宵瞄着高昌,就是因为那里是进入西域的门户。铁路通到黑水城,再进一步修到高昌,西域就再没有势力能够反抗。高昌几个大城,伊州就是后世的哈密,交河州是后世的吐鲁番,焉耆则是后世的库尔勒,天山以北要地尽在掌握。天山以南主要是于阗国,只要帮其复国,西域就已大部恢复。
西域是中原与西亚势力的争夺之地,铁路修到了那里,中原的人力物力可以源源不断到达,就占据了绝对优势。这个时候,汉唐留下的汉人势力,在那里依然庞大。与后世不同的是,现在的高昌是以汉人为主,于阗是中原一千多年的盟友,连移民屯边都省了。
第81章 故人来
胜州城外五里处,聚集了许多百姓,围观河面上的几艘船。
王普挤在人群里面,指着船对身边的人道:“看见没有?那就是中原运来的蒸汽机。朝廷要在这里设织羊毛的厂子,听说正在招人呢。”
那人道:“员外,什么是蒸汽机?”
王普道:“你怎么不知道什么是蒸汽机?坐过火车没有?没坐过总是看过!火车能跑,就是因为上面装着有蒸汽机!只要加水进去,下面烧煤,就胜过无数牛马出力!”
那人摇摇头,看着船上用油布蒙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怎么也跟蒸汽机联系不起来。
陶十七站在船头,远远看见杜中宵站在前边码头,心中激动。自己早早就退出了营田厢军,专心在铁监做事,错过了河曲路大战。不过也不后悔,自己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事情,也做出了成绩。
杜中宵当时建铁监的时候,是由官吏管理,后来吏员慢慢转变成了专门的管理人员,从官吏体系中渐渐独立出来。官员则由衙门指派,主要负责铁监的大方向和财务,再就是监督完成朝廷下达的任务。
技术人员开始的时候只是铁监里面自己分出来,薪资给一些补助。杜中宵离开后,苏颂开始纳入伎术官体系,郭谘慢慢完善。现在铁监的技术人员,有自己的晋升体系,独立于武职和文职之外。除了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主要是收入倾斜。除了朝廷发的薪傣,铁监会依贡献进行补贴。陶十七这种顶级的技术人员,在铁监的官员中仅低于知监郭谘,比其他的幕曹官还要高。
宋朝的官营场务,主管官员收入低于主要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是常事,大部分地方都是如此,铁监并不特殊。官员就是代表衙门监督,并不参与日常管理,与场务的经营管理是两个体系。
伎术官以前主要是医官、画师等等,相对不被人看重,政治地位也较低。随着几处铁监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他们的地位慢慢开始上升,虽然还是比不上文职武职,比以前是强得多了。
到了码头,陶**步迈到岸上,向杜中宵行礼:“多时不见相公,下官着实是想紧!”
杜中宵握住陶十七的手:“这不就相见了!这几年你做得很好,好得很!谁能想到当年一个当街复仇的少年,能够做到今天这个地步!”
说过几句闲话,杜中宵道:“从船上卸货,到里面安装,让他们去做好了。我在里面备了酒菜,为你接风。这么多日子不见,我们说说闲话。”
陶十七答应着,又道:“相公,除了运来的这些机器,还有经略司的一部分重炮,也已经到了胜州城。相公要及早吩咐人卸下来,免得占用车辆。这些车辆空出来,前面打仗损坏实在无法修理的,可以随车运回铁监。后面还有许多批火炮,会一次一次运来。”
杜中宵吩咐了身边的随从,道:“今日我们不谈公事,只叙私情!”
以前的装备是万兵马,现在扩展到了十六万大军,缺的装备数量不是小数。数十万大军换装,一般的枪炮一时轮不到河曲路,都分到整训的禁军去了。只有重炮,其他的军队还不会用,全部都先发到河曲路来。在杜中宵定的体系中,重炮是战略武器,由帅府直接掌握,有需要才会加强到各部。其他禁军,帅府这种高级指挥机构,还没有头绪。
河曲路是将来各帅府设置的模板,朝廷也有意如此。组织结构是以当年杜中宵的提议为基础,加上朝廷百官的意见,进行了一些修改。以河曲路为例,帅府总领全局,兼管民政,实际是经略司路,或称帅司路,大致与转运使路重合。下面的军事力量则分为三个部分,其实是三个军事路。东路杨文广,西路赵滋,中路由帅府兼领,指挥官由窦舜卿改为了张。中路是战略预备军,是帅府直属力量,兼镇两路。
每路兵马五万人,大致三万步兵,骑兵和炮兵各一万。由于一部分游骑和轻炮在步兵编制下,实际总的兵力分配,大约是两成多炮兵,两成多骑兵,约五成的步兵。
杨文广、赵滋和张现在的地位,大约相当于杜中宵初带兵北上时,每部有相当强的作战能力。现在朝廷对这些职位称呼时,一般称其为方面大将,杜中宵则为帅臣。
其余几路,机构、组织、部署基本按照河曲路改编。有的路方面大将多一些,比如河北路和陕西路有五个方面大将,河东路则有四个,河曲路最少。河北、河东、河曲和陕西,被称为沿边四路。
与以前不同的是,帅司兼管民政,方面大将则专心于军事,不再兼管民政事务。与此相对应,帅司的直属力量减少,主要是重炮,还有情报、后勤、参谋、训练等等事务所需人员。除三路大军十五万兵马之外,其余的一万人,基本就是由杜中宵帅司的直属人员组成。
朝廷做这样的改变,一方面加强了帅司对属下方面大将的牵制,另一方面加强了方面大将的独立作战能力。上下相制,属于传统的御下之道。与这样的设置相对应,帅臣偏向于有军事经验的文官,对应于朝廷的枢密院。方面大将则为武将,对应于三衙。
这样的布置不应该说错,现在一路兵马的战力太强,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方面大将的地位,对应于三衙原来的管军,已经是武臣极任。将来会不会设置部领三衙,让三衙与枢密并立,现在没人说得清。失去了用兵权,改变了统兵结构,三衙成了武力的官僚机构,与以前完全不同了。京城禁军,也可以参照边路布置,不设帅臣和方面大将即可。不管是枢密院还是三衙,没有圣旨都没有京城禁军的指挥权。或者可以只设帅司,不设方面大将,帅司驻外地即可。
皇权对于军权的防范,主要是在京城禁军,而不是沿边大军。三衙中殿前司兵马最少,但殿前都指挥使的地位最高,更高一级的殿前都检点早已只留空名而不实授,便就因为如此。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不以沿边禁军作战为标准,而以京城禁军没有威胁为标准,最基本的作战单位多少人合适。杜中宵原来设想的是营,约一两千人的规模,现在朝中官员觉得太少。而真地以路一级为单位,则威胁太大。沿边还好,京城禁军有将领掌握五万大军,京能操控朝政了。
正是牵扯到京城禁军的设置,军队的正式编制迟迟不能确定。沿边先暂时如此,京城禁军必然会把指挥单位拆到五万人以下,指挥权与统兵权彻底分离。这是军制设置的必然,不然不难够稳定。
第82章 霹雳车
两人落座,杜中宵对陶十七道:“从叶县到这里数千里之遥,路上辛苦了。”
陶十七道:“谈不上辛苦。相公不知道,这几个月,我多次去过其余几处铁监,习惯了。相州走得顺一些,京东路的莱芜监和徐州利国监,都要先到京城,每次路上都要数日。”
大规模军改,需要的军器不是从前可比,除了已经正常生产的柏亭监和相州,朝廷大力改造莱芜监和利国监,让其成为军器生产地。陶十七作为柏亭监最重要的技术人员之一,多次押送设备,到这两个地方去。最近半年,黄河以北大半地方都去了。
士卒上了茶来,陶十七道:“对了,我给相公带了一些茶来,俱是信阳军今年顶级的明前好茶。除了绿茶之外,还带了些红茶。听说河曲路苦寒,冬天喝绿茶不好,特意带来的。这茶都是铁监专门在选定的茶山制出来的,外面可是买不到。”
杜中宵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建信阳军茶场的时候,就特意选过茶山,制出的好茶常平司用来招待过往官员。后来转运使司、发运司等机构有样学样,都自己到信阳军买茶,作为公使钱的一部分,是这些衙门官员的部分福利。再到后来,京城的一些衙门和铁监等,也都学着如此做。现在信阳军的一部分茶山被各衙门指定,好茶收走,剩下的才会卖到商场。
现在信阳军茶场产的茶,顶级好茶的一部分是贡茶,另一部分归各衙门,商场自己控制的茶山产的好茶,才会流到市场上。因为数量不多,绝大多数都被豪门大户买走,市面上很难买到顶级茶叶。就连杜中宵的家里,也是茶山自己送过去的一部分好茶,从外面买的就不行了。
送礼送好茶,在京西路蔚然成为风气。茶叶有好处,一是讲究产地,再就是等级分明,最顶级的可以抬成天价。这个时候,在铁监这些衙门举足轻重的陶十七等人,就显出好处来了。
用了茶,两人聊些闲话。杜中宵讲些河曲路一战的有趣事情,陶十七介绍铁监的变化。
等到酒菜上来,两人边喝边说,倒也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陶十七突然道:“相公,你知道柏亭监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造炮,而是另一样东西。猜一猜是什么?相公绝计猜不到的!”
杜中宵道:“有什么猜不到的?无非是无敌霹雳车。”
陶十七一怔:“呀,相公怎么一猜就着?当年未来河曲时,相公可是一直不想用这神器!”
杜中宵道:“哪个告诉你我不想用的?我想得很,只是难用罢了。别说无敌霹雳车,就是平常的炮车和运粮大车,几个月时间就坏了多少?真用霹雳车,就不用打仗了,天天照料它们。”
陶十七点头:“相公说得对,那神器虽然厉害无比,郭知监花了无数心血,还是太容易坏。改了无数次,前些日子试过,三百里内勉强可用。再远,坏得太过频繁,还不如用重炮呢。”
杜中宵道:“我知道,郭知监来的信里讲过。是我建议枢密院,可以在京城附近,组建一支霹雳车的军队,用来保卫京城。守城作战,三百里足够用了,控制范围方圆千里,京城可以固若金汤。”
陶十七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枢密院命令铁监,除枪炮外,要生产霹雳车,两年内要有五十辆出来。他们说的,就是要在京城建这么一支军队。”
杜中宵道:“这是好事。郭知监的无敌霹雳车确实厉害,只是还不完善,沿边不好使用。如果军中不用,那么就难以完善,成个死结。京城周围布置,勉强可以使用,边用边改进,说不定数年之后就真地能用了呢。如果这物事用到这战场上,以后打仗就是另一种样子。”
无敌霹雳车类似于坦克和装甲车,装甲不厚。如果真地能用于野战,对于周边的冷兵器军队,就是无敌的存在。管你怎么排兵布阵,一排霹雳车直接碾过去,多少人都没有用处。当然,战场上攻与守是一对矛盾。霹雳车怕炮,只要有足够的火炮,霹雳车就不再无敌。
战争发展到那一步,战争就成了双方国力的比拼,跟以前完全不同。现在的炮兵,契丹和党项还可以勒紧裤腰带造出来,到霹雳车,他们砸锅卖铁也没有办法了。
据杜中宵得到的消息,最近半年,契丹和党项两国都在全力造炮。特别是契丹,本身不缺铁,吃了火炮的大亏,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拼尽全力,一起造炮。两帝并立半年多了,双方一直没有大打,这是原因之一。双方的重城,都堆了一堆火炮在城上,没有足够炮兵,根本就没有进攻能力。
契丹的炮,是用得到的宋军火炮照猫画虎制的,直接铸造而成,没有精加工的能力。火药配方是宋军泄露出去的,大致正确,只是工艺粗糙。契丹制的火炮,威力与宋军轻炮相仿,却沉重了许多,野战完全不是宋军炮兵的对手。用来守城,射程和威力与宋军的重炮相差太远,对宋军还造不成威胁。
党项的炮比契丹重差,由于境内缺铁,哪怕把民间的铁锅砸了,也铸不了多少炮。没有办法,铸了不少铜炮。现在的党项境内市面上已经没有货币流通,回到了实物货币的时代。火药同样来自于宋军,由于他们的运气好,火药水平还要比契丹强一些。
这样一场大仗,火炮和火药的技术不外流是不可能的。吃了这么大的亏,契丹和党项不惜代价也要得到相关技术。钱帛动人心,杜中宵管得再严,还是防不了有人贪图钱财,把技术泄露出去。只是他们技术有限,生产力有限,现在已经是极限。至于跟宋军一样大规模地装备火枪,短时间根本做不到。
凭着几样武器包打不了天下,军队的战斗力,还是要从组织、训练、军心、装备等各个方面,综合提高。军队整体上去了,武器才能够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听陶十七说着最近铁监的事情,杜中宵道:“最近军中跟我当年在随州一样,设了几个军校,整训全军。其实最早设这样的学校,是在铁监,教的是各种技术。乘着这个时候,铁监有没有向朝廷提议,在全国也设这样的学校起来?学校不再是由铁监自己办,而是改成朝廷来办。”
陶十七道:“相公,那样不成的。不是铁监自己办,教出来的人不合铁监之用,再者,他们学会了也未必会到铁监里做事,自己在外面做生意了。”
杜中宵道:“难道现在就能防了在外面做生意?这几年,多少人在铁监里做事,学得会了,到外面开办自己产业的。朝廷办有朝廷办的好处,可以不受铁监的限制,教的、学的内容更广泛些。当然,与此同时铁监还可以自己办,与朝廷办的学校并行不悖,岂不是好?”
陶十七笑道:“这种事情,就不是我想的了。我在铁监里做事,又不朝廷命官,管得了那些?”
杜中宵道:“你现在不是伎术官吗?怎么不是朝廷命官了?”
“相公,伎术官是叙官阶用的,我依然是在铁监里做事,自然是铁监里的人。”
杜中宵听了,点了点头,明白了陶十七的意思。伎术官虽然地位提高了些,但在朝廷眼里,还远不能跟一般的官员相比。要想真正提高地位,需要一个广泛的技术人员阶层,从官僚体系独立出来才行。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要形成一个工程师阶层,官营产业中可以广泛调动,与管理和营运体系的官吏相并列。这个阶层一旦形成,话语权上升,技术官吏才能真正成形。
第83章 众官请客
陶十七洗了手,走出门,看远处山顶上的太阳。
经略判官李复圭和胜州录事参军戴庄急忙一起过来,问道:“待诏,如何?”
陶十七道:“今天又忙了一天,大事基本已经完成了,明天开始收尾。”
李复圭连连点头:“好,好,待诏辛苦。”
戴庄道:“我们在城里备了一桌酒筵,为待诏庆功。时候不早,这便就过去吧。”
陶十七对戴庄道:“这几日你们二人时常在此,着实辛苦,何必再破费?”
戴庄道:“待诏哪里话?节帅钧旨,待诏在这里的日子,一切费用从公使钱里从优支取。”
除了河曲路经略司和胜州的公使钱外,杜中宵作为节度使高官,还有专属于自己节度使的一份公使钱。按照常例,这份公使钱,应该入杜中宵的腰包,是节度使的福利之一。杜中宵不缺这个钱,能剩下就存起来,该花就花,不能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了属下。陶十七是跟在自己身边的旧人,因为自己公务缠身,杜中宵便让李复圭和戴庄两人轮流招待,招待费从公使钱里出。
这处羊毛纺织产业属于经略司和胜州共同所有,赚的钱两者均分。当然,经略使例兼本路首州的知州,上司是同一个人,分的不必那么清楚。李复圭和戴庄了解了火山军的羊毛产业之后,都对这里寄予了厚望,对陶十七格外客气。眼看到了安装的尾声,两人一起陪在这里。
光靠朝廷拨来的钱粮,可过不上好日子。以前的边路帅臣,都会各出奇招,增产创收。以前多是利用权势和手下人力,进行各种贸易,宋朝称为回易。贪财的大部入自己腰包,不贪财的,则作为军中的福利,给属下额外的赏赐,改善军的生活。
杜中宵显然不是个贪财的人,帅司产业,对军中是一个大进项。火山军的羊毛产业,现在每年有过十万贯的收入,官府这方面的商税就过万贯。那里都是手工小作坊,胜州引入机器,进行大规模生产,一年又该赚多少钱?有了这些钱,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三人带了随从,出了新建的羊毛工厂,向数里外的胜州城而去。工厂不建在城里,是因为羊毛产业有一定的污染,处理不好,气味难闻。这里刚好有一处小湖泊,便从胜州那里挖了一条小运河来,通到湖泊。羊毛洗涤之后的废水排入湖泊,沉淀之后,再通过排水沟排回黄河。有工厂在这里,这个小湖泊今后就此废了。不过这个年代,一处周边无人的小湖泊,又有哪个在意。
一路上,李复圭和戴庄一口一个待诏,对陶十七极是客气,称呼又有些滑稽。陶十七是伎术官,升到使臣后,一部分使职专属他们,与武职体系分开。大部分伎术官使用的使职,属于东班,西班则是武职专属。由于这些使职多是酒坊、酒库、毡毯之类,既跟陶十七这些人员的本职工作不符,也不雅观,只有弓箭库、军器库少数几个使名稍微沾点边。朝廷有意为他们新增一些使职,真正成为一个序列。许多人都提了自己认为合适的名字出来,如火炮使、火枪使诸如此类,与弓箭、军器等成一个体系。
伎术官以前地位低下,没有什么惯用的尊称,常称待诏,是翰林院官员最常用的一个称呼。问题是这称呼现在用得太滥了,市面上画画的称待诏,碾玉的称待诏,就连理发的都称待诏。称陶十七待诏,确实是尊称,但一旦跟民间称呼联系起来,就让人哭笑不得。
李复圭和戴庄对陶十七没有合适的称呼,只能够如此。以陶十七跟杜中宵的关系,他们借几个胆子也不敢亏待陶十七,更不要说,现在还求着陶十七办事呢。
进了城,李复圭道:“城西商场旁边,有一家官酒楼,胜州城里首屈一指。我们在那里选了一个阁子,定了一桌酒宴,待招莫要嫌弃。”
陶十七道:“这如何使得?我到这里,只是公事,如此客气,倒有些不安了。”
戴庄道:“不说待诏是节帅旧人,就单以公事来论,你把那处工厂帮着我们建起来,一年不知赚多少钱财。这且不说,有了这工厂,周边的牧户可以到这里卖羊毛,于百姓大有益处。我们请些酒饭,正是理所应当。今夜城中还有几位官员,待诏一起认识一下。”
一边说着,到了商场旁边的官酒楼,早有小厮领着,到了定好的阁子那里。
签判陈希亮、推官文同、司理参军张唐英早早已经等在这里,与陶十七相互见礼。
这几位幕曹官,全是进士出身,若在以前,怎么可能会对一个伎术官如此客气。陶十七是随在杜中宵身边多年的人,再加上这两年工业发展,伎术官的地位提高,大家才聚在一起请陶十七的酒。
没有这个由头,这些幕曹官想用公使钱到这处最豪华的酒楼饮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不用公使钱,让他们自己掏腰包,又有几个人舍得?
各自落座,小厮上了酒菜,李复圭领着饮了几巡酒。
酒过三巡,话题便就到了正在建的羊毛工厂上。陈希亮道:“待诏,我听说新建的羊毛工厂,是用蒸汽机来纺纱织布,用人绝少,产的又多,不知是不是这样一回事?”
陶十七笑着道:“签判,蒸汽机只是提供动力,如何能够纺纱织布?纺纱织布有别的人机器,蒸汽机只是带他们的。不过比以往的人力来做,用人是少了许多,那是不错。用机器纺纱织布,用的人少了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产量多了,而且产出的布均一,这才是大家喜欢的理由。”
文同道:“敢问待诏,这样用蒸汽机来织布,别的地方也有用的?”
陶十七道:“那是自然。最早这种用蒸汽机的工厂,是开在京西路,用来织棉布的。不是如此,这几年棉布的价钱怎么降了这么多?知道此事,经略相公才吩咐人,重做了机器,在这里建处工厂。”
众人一起点头:“原来如此。”
这些人里,只有李复圭以前在京西路为官,知道怎么回事,其他人只是一知半解,不知究竟。蒸汽机的名字大家听得熟了,但到底能干什么,怎么使用,大多都说不清楚。
又饮几杯酒,张唐英道:“若是工厂用了蒸汽机,难道以后羊毛织出来的布,会跟棉布那样便宜?”
陶十七连连摇头:“自然不能。一是羊毛的价钱不是棉花可比,比棉花贵得太多了。再一个,羊毛纺纱织布比棉花难得太多,好多地方不能用机器。现在的工厂,用的人是织棉布的数倍之多,机器只是在几个比较容易做到的地方使用,比不了的。”
第84章 实在听不懂
从酒楼出来,太阳西垂,凉风起来,竟然带了寒意。塞外的夏天,来得晚,去得却格外早。
陶十七辞别了众人,带着随从,向城外而去。他住在工厂里,带着一众人安装机器。住在城里,太过不方便。等到把机器安装完成,还会留下人在这里,到秋天收了羊毛,一起调试。
正行走间,突然旁边一个高声道:“那边是陶殿直吗?许多年不见!”
陶十七回头一看,是多年前自己在唐龙镇认识的卖马小王子,穿着一身汉装,站在一家店前。
口里应着,上前行礼,陶十七道:“小王子,你怎么也在胜州城里?”
王普道:“殿直,莫再要称我小王子。我带在带着族人,在东胜那里落脚,建了个庄子,牧羊兼且种田。前些日子胜州城里租店铺,我运气绝好,租到了这处铺子,卖些酒食。殿直,当年你是随在经略相公身边的人,怎么相公再回唐龙镇时,却不见你?”
陶十七笑道:“你也莫要再称我殿直,我现在铁监做事,人称我待诏。有了官身,哪里能跟从前一样,相公到哪里我随到哪里?在京西路的时候,我就被安置在铁监做了。”
王普道:“天色尚早,待诏到我店里饮口茶,如何好站在店门前说话?”
把陶十七让到店里,几个随从各自在外面找个位子坐了,王普和陶十七到小厅里坐下。上了茶,王普道:“待诏,不知现在做些什么事情?此次到胜州来所为何事?”
陶十七道:“嗯现在铁监做事,就是搞些新的机器,诸如此类”
王普听了笑道:“明白,明白,待诏做的这些事情,小的一无所知,说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陶十七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王普说的得对,自己做的事情,跟他们说的再详细,他也未必知道是干什么。别说他一番人,就是城里的汉人,大部分也不理解自己做的事情。
喝了口茶,陶十七道:“此次到胜州,是奉相公之命,送纺羊毛的机器来了。”
王普听了一怔:“我也听说了中原运来机器,要在胜州开什么工厂,纺羊毛织呢布。原来机器是待诏运来的,着实是失敬。”
陶十七有些自豪地道:“不但是我运来的,就是我带人制出来的。所以运来之后,还要我带人在那里安装。非要装得好了,才能离去,不然误了今年羊毛的季节。”
王普听了,一时惊在那里,好一会才道:“原来待诏有如此本事,能制出机器来,着实厉害!不知这机器长什么个样子,有哪些好处呢?”
陶十七想了一会,道:“机器的样子,就是机器的样子呗,难说长得像什么。至于好处,那可就多得数不清。第一条,用的人少,加工的羊毛却多,纺出来的纱多,织出来的布多。第二条,机器纺出来的纱、织出来的布,质量都极稳定。上一批什么样,下一批还是什么样,可跟人工纺的、织的不一样。仅仅这两条,就不得了了,胜州百姓就有了饮碗。”
王普道:“以前在火山军我看过,那里的人纺纱织布,你家做这个,我家做那个,都极用心,而且做得又快。以前我们部落也织布制毡,万万是做不到那样子的。这些年,部落里没人再织布制毡了,都是把羊毛卖到火山军。胜州这里的工厂用机器做这些事,难道还会胜过火山军?”
陶十七听了笑道:“火山军那里,如何能跟胜州的工厂比?等到这里的工厂开起来,火山军所有做这产业的民户加起来,也比不过这里!工力做事,怎么能跟机器相比!”
王普给陶十七倒上茶,道:“听待诏这么说,以后岂不是会缺羊毛?产多少羊毛,工厂里都能够收掉?火山军那里,虽然做得好,但远处的羊毛卖到那里,就没什么意思了。”
陶十七点头:“那是自然。以后整个河曲路的羊毛,都未必够胜州这里使用。周边放牧的,也可以卖羊毛到这里。听经略话里的意思,以后只要铁路通到的地方,多少羊毛都可以卖到这里来。”
一个技术比较原始的工厂,实际无法吸收数千里之内的羊毛产量,特别是河曲路周围有好几个全世界数得着的大草原。但问题是,这里的人口太少了,空有草原,却无足够的绵羊。很多地方,都是千里之内几千人口,大片的土地荒无人烟。
这里有放牧的优良地理条件,却没有稳定的政治环境,几十年就面临一次巨大动荡。晚唐五代中原战乱不断,周边的游牧民族纷纷内迁,参与角逐。中原稳定下来之后,在契丹和宋朝的驱逐下,又大量地向远处迁徙。党项崛起之后,再一次受到驱逐,出现了大量千里无人烟的地区。
庄浪部数千帐,就已经是几千里内最大的部族势力,为地方豪族。如果在中原内地,这点人口只是一个不大的县,在后世只能算一个较大的村子。河曲路及周边局势,其实是空有大量资源而没有开发。
胜州城一地,来的营田厢军和百姓,工商业发展起来,足以把铁路沿线的所有资源吸光。
王普听着陶十七介绍将来的羊毛工厂,就像听人讲神话一般,想象不出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到了最后,对陶十七道:“我租了这处铺子,在这里开一家食肆,以为从此有了赚钱的生意。可听待诏一说,以后羊毛工厂那里有多少收多少,价钱还好,是另一条生钱的路子。回家放羊,收了羊毛卖给工厂,说不定比这里食肆赚的钱还多。”
陶十七道:“若是一般的食肆,只怕是如此。你这里不同,铺面在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来往的行人人山人海,赚的钱可就不说不好了。”
王普连连点头:“待诏说的极是。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家里祖上传下来是部族首领,以前见过的钱,还没有这几天赚的多。唉,以前只知道辛辛苦放牧牛羊,一日三餐裹腹,便是求不来的日子。直到数年之前,知道了还能够到宋境卖马,是生财的门路。第一次卖马回来,只有几十贯纯利钱,我揣在自己身上,晚上睡觉都是睁着眼睛。一路上既怕人偷抢,又一直在盘算着为族里买什么东西,那种感觉,又是担惊受怕,又是喜悦无限,一辈子也忘不了。想那个时候得了钱,买什么呢?就只敢想买些粮食,买些盐巴,喝两口酒,再好的东西想也不敢想了。与现在比起来,真真是两个世界!”
陶**笑:“员外也是自小苦过的人,现在虽然发达了,还是知道节俭,非他人可比。”
其实王普怎么说也是首领,他过日子都是如此,其他一般族里百姓是如何就可想而知。
看看天色不早,陶十七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以后得闲,再来找员外说话。”
王普急忙起身,送陶十七出了门,拱手道:“下次待诏来,请你饮酒。我这店里菜色虽然不如对面官酒楼精致,却有自己的特色,待诏来尝一尝。”
陶十七拱手谢过,带着随从,踏着月色摇摇摆摆出了胜州城。
第85章 大比武
张快步进入杜中宵官厅,叉手唱诺。
杜中宵道:“枢密院让你一个月后带一千兵入京,公文可曾看过了?”
张道:“回节帅,末将已经看过了。正是因为此事,末将才来见节帅。节帅,末将与其他从随州来的将领不同,入军中不过数月,真正指挥作战,特别是与禁军较技,只怕丢了河曲路兵马的脸面。”
杜中宵笑道:“河曲路兵马的脸面,是几次大战挣来的,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就丢了?此次进京京是输了,丢的是你自己的脸面。说起来,你入军中的时间,可比禁军将领整训的时候长得多了,怎么会担心不如他们?尽管去,发挥自己所学,真碰到不世出的名将,败了并不丢人。”
张叹了一口气:“末将出身农家,后来从军,认字也不多。自归为节帅属下,着实用了心力学习新的东西。只是又是读书认字,又要学各种以前从未听说过的知识,着实有些惭愧。”
杜中宵起身,来回走了几步,道:“你如此,其实禁军的将领也是如此。朝廷如此做,不是要让你们较量,而是要看一看,京城中的军校教出来手将领士卒,和河曲路的军校里教出来的将领士卒,到底有什么不同,以后可以取长补短。当然,既是较量,就有胜负,没有胜负之心是不行的。这样吧,士卒训练上你就不用费心了,我再另找人负责选汰。明日便就让杨文广回胜州,专门教你。”
张听了大喜,叉手道:“谢过节帅!杨将军数次带兵作战,连番大胜,有他指点,就好办了!”
杜中宵道:“将军,你现在要学的,是书本的知识。此次回京,除了两军演练,还要考试。从你之下,军中的各级军官,俱要按教材考试。士卒同样如此,不过他们考的内容不多,主要看军姿和阵列。双方演练胜负是一,考试成绩是二。两者合起来,百官才会做一个评判。”
张面色有些发苦:“末将难的,就是以前识字不多,书本上的知识学起来分外吃力。”
杜中宵正色道:“你这样想就是不对的。军中教材当初编的时候,就因为将领士卒识字不多,尽量浅显易懂。如果连军中的教材都读不明白,将来朝廷新编教材,用的多是馆阁官员,那就更难。军中的将领,从最初开始演练,不识字的人很多,还不是一点一点学会了?杨文广来,只是哪些知识重要,哪些知识相对不重要,帮你理出个头绪来。但学习,还是要看你自己。”
张听了,额头上不由冒出汗来。杜中宵说的是实情,但此事也不能怪张,现在军校里的主要内容是训练士卒,就连各级军官,也都是在练士卒的内容,真正的高级内容可以说还没有开始。张主要是靠自学,向在军校的各级教员请教,学习进度自然不可能快了。再者说,河曲路原来的各级将领,在京西路演练学习了数年,哪里是他几个月可以比的。
杜中宵道:“不过,此事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京城的禁军将领也是如此,跟你一样。真正考试可能比你强的,反而是那些落第的举人。他们与士卒训练为辅,学这些教材为主,而且人数又多,考得比你们这些军中的人好不稀奇。军中考试不是考进士,考得好只是一部分,真正如何还是要看在军中带兵打仗的本事。杨文广来了,一方面帮你把要学的知识理出个头绪来,另一方面教你如何演练,如何带兵。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不只是书本上的知识学的少,演练更是没有。将领只学书本是不行的,把学到的东西经过演练真正理解掌握,才是根本。此次回京重要,但也没有想的那么重要,你只尽心就足够了。”
张叉手称是。
虽然京城的军校是由河曲路去的将领主持,教官多是河曲路抽调的将领和老兵,但在位于京城,必然受到其他官员的影响。特别是枢密院,直接干涉军校事务,不可能依着几位提举的意思来。与河曲路的军校比起来,必然有很多地方不同。这种不同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难说得很。
所谓旁观者清,以前营田厢军的演练方法,不一定全是对的。位于旁观者的位置,可以指出许多不足,找到更好的方法,换一种不同的形式。不说他们,河曲路自己这里,就改了许许多多的内容。
但哪些是真正有用的,哪里是不当的修改,没有人说得清。这种事情,一牵扯到理论,那就掰扯不清楚了。要讲打嘴仗,河曲路的将领,怎么可能是朝廷官员的对手?打仗看胜负,最后便是用这么一个办法。直接比一比。三个月结束,各自选一千士卒及相应军官,到京城演练。
参与此次演武的,要求不能用原河曲路人员,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卒都是后来整训的。河曲路便选了张带队。除了他也没有别的人,杨文广和赵滋都被认为是宿将,没人和他们比。
杜中宵上书反对,认为这样非常不合理。军官的培训其实没有正式开始,现在演武,对检验军官素质作用不大。朝廷没人理会,合理不合理,先比一次再说。不如此做,大官们心中实在没有底气。
见张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杜中宵笑道:“将军,莫要把此事看得过重。朝廷要进行演武,无非是对现在军校教的效果凡中没底,非要看看才能放心。士卒训练三个月,比较一番是可以的,这些时间足够了。将领是远远不够的,没有数年时间,根本学不完全。京城回来,选汰士卒,将领才真正开始进入学习统兵作战的时候。那时只要用心,以后再去比过就是。”
张沉默一会,突然道:“节帅,你是认定此次入京我会输?”
杜中宵摇头:“不是我认定你会输,而是不管怎么算,我们输的面大一些。”
张道:“节帅如何这样认为?”
杜中宵道:“京城数十万禁军都是从天下选汰而来,论兵员素质,可不是我们可比的。如果只是按士卒训练,他们练出来的兵,应该强于我们才是。而且禁军一向号令严明,上四军,可不是其他不在京禁军可比。我们练得苦,只怕他们练得更苦。单比士卒,我们赢的机会着实不多。”
张沉默一会,才点头:“节帅说的实情。”
杜中宵又道:“此次入京你要想赢,一个办法是考过别人,你自己也知道难。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演练时,取得让人无话可说的胜利。军队是打仗的,士卒再是军纪严明,将领考得再好,仗打不过就是不行。对于我来说,其他两项都不理要,只要两军对战时,你带军打胜了,就足够好!”
张叉手:“末将领命!”
“杨文广来了,最重要的就是教你如此带军作战,如何在演练中取胜。当然,能学到知识,把基础打牢,那就更好。记住,京城禁军也会这样做,那里还有窦舜卿呢,莫要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