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逝者已矣
张举酒,对杨文广道:“将军饮酒。”
放下酒杯,张又指着桌上的一盆肉道:“将军请用菜。”
吃过了肉,张还要说话,杨文广抬手止住:“我们分属同僚,你如此客气,我如何待得下去!”
张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现在军中方面大将,你和赵将军都是从随州就跟在节帅身边,到了河曲路又连立大功,实至名归。我年后才来,侥幸做到这个位子。偏偏这次入京演练,又选了我,心中着实忐忑。一切顺利还罢了,若是一个闪失,被人打得败了,损了节帅威名,回来如何交待?”
杨文广道:“节帅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人。只要你尽力,不管结果如何,节帅不会怪罪的。”
“纵然节帅不怪罪,丢了河曲路大军的脸色,我也担待不起。河曲路连番大胜,数十年来没有哪支军队可比。此番输了,岂不让人小看?”
杨文广看着张,过了好一会,才道:“说实话,此番入京城,若只是比兵员阵列,我们十之**输了。禁军精兵都是从天下精挑细选而来,哪个能跟他们比?仅是军姿队列,不过严加训练而已,他们只要知道上诀窍,并没有多难。此次入京,要想取胜,还是从双方实战演练想办法。朝廷约定,此次的将领和士卒都不用河曲路旧人,都是学这几个月而已。将军入河曲,到底是曾经在屈野河一战实战带兵,见过真正战阵的。剩下的约一个月时间,我们就在这上面下功夫,将军用心就是。”
张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依旧忐忑,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与杨文广饮酒吃肉。
此次入京,意义重大,虽然杜中宵没说什么,张心中明白。两军的表现,直接反映出了河曲路军校和京城军校的区别,影响后续朝廷安排。两军的胜负,关系到杜中宵的脸面。杜中宵不再需要这些东西给自己增光,河曲路的军队可不同。表现得差了,会让人以为前面的胜绩全是运气,让人小瞧。
不知不觉进入闰七月,白露凝霜,秋天突然一下子就来了。
这一日杜中宵正在书房闲坐,签判陈希亮急急进来,递上一封公文道:“节帅,随州公文。”
杜中宵不明所以,接过公文展开,看完轻轻放在书桌上。过了好一会问陈希亮:“人已经到了吗?”
陈希亮道:“回节帅,已到火山军。下官已派公人,到火山军前去迎接。”
杜中宵站起身来,看着窗外,道:“已经快要一年时间了,没想到,最后是这个结果。你用我印信吩咐赵滋,与他部所属当年与刘淮相熟的人都回胜州,一起去见一见吧。”
陈希亮应诺,见杜中宵没其他吩咐,转身告辞离去。
刘淮去世之后,杜中宵上报朝廷,到他老家找寻族人,迎刘淮尸骨回去,以承其兵。地方官府找了几个月,没有任何音讯,刘淮一脉早已经断绝。没有人迎尸骨回去,只能暂存于唐龙镇,实在没办法,最后可能就安葬于异国他乡了。杜中宵甚至让人找合适的道士,准备建座小庙,在唐龙镇安葬刘淮。
消息传到随州,知州李绚不死心,最后脑筋动到了曾经跟刘淮相过亲的范贤身上。去年刘淮去世之后,杜中宵曾经托李绚,给一笔钱,让范贤择良人而嫁。不久之后,范贤就出嫁了,不久前生子。
李绚怎么跟范贤说的,杜中宵不知道,这种事情也没有办法细说。最终的结果,是范贤和丈夫同意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名义上过继给刘淮,把他的尸骨迎回随州。随州的公人带着公文跟范贤夫妇一起,已经到了火山军,让杜中宵帮忙。
河曲路打了这么多仗,前线阵亡的最高级将领依然是刘淮,有特殊的意义。营田厢军北来,一切都过于匆忙,对于前线的情报一无所知。内乱突起,如果不是刘淮带人守住城门,唐龙镇可能就到了耶律重元手中,那样就一切不同了。刘淮带人守住了唐龙镇,赢得了最宝贵的时间,后边的战事,营田厢军才可以从容不迫,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打了这么多仗,最危急的依然是唐龙镇一战。
刘淮战殁,杜中宵想给他应得的礼遇,却没想到这么复杂。没办法,营田厢军的主力是中原的拉纤厢军,他们本就是处于社会的底层,本是边缘人。刘淮还记得他老家在哪里,许多人连老家都不知道,许多少人是糊里糊涂长大,连父母都不知道。当他们立功受赏,想回去光宗耀祖的时候,根本找不到家门。
李绚迎刘淮回随州,并不是多事。以刘淮的身份,得到的封赏,埋葬地可以立庙建祠,朝廷每年有专款拨付的。对于地方来说,这样一座英烈祠,也是地方脸面,地方官当然要争取。用后世的话来说,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建在随州,是知州的德政。
不过让范贤的第一个儿子过继给刘淮,杜中宵觉得很别扭。两人只是相亲见了一面,刘淮接着就坐上火车,到河曲路打仗了。对于两人来说,对方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没必要强行联系到一起。依着杜中宵的想法,即使让刘淮安葬在随州,也不必如此,那本就是他生活的地方,地方祭祀就是。不过朝廷不这样想,没有这样的由头,刘淮只能在唐龙镇立庙安葬。
叹了口气,杜中宵走出书房,看着院里的树叶已经泛黄,落叶在风中飞舞,心中滋味难言。
五天之后,杜中宵带着杨文广、赵滋等一众随州来的旧将,站在城门前,看着范贤跟随州来的公人一起,扶着刘淮的灵柩,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与刘淮一起南去的,还有三副家中无人的灵柩,附刘淮庙中祭祀。营田厢军连番大战,虽然多次大胜,死的人其实不多。但这不多的人里,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孤身一人在世,无人为他们料理后世。
登上火车,范贤回头,看着城门外杜中宵以下数十将领,手中轻扶刘淮的棺椁,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约一年之前,自己跟棺材里的这个人见了一面,连话都没有说几句。当天晚上,父亲还高高兴兴地痛饮一番,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宿。没想到那一别,就是天人永隔。如果没有那一面,自己跟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棺椁里的人或许只能埋骨他乡。现在自己扶棺回乡,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愿不愿意。
一个公人过来,向范贤行礼:“夫人,火车又开了,到那边坐下安稳些。”
范贤答应一声,到了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看着窗外,一片苍茫。
一声汽笛,火车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沿着群山夹峙的山谷,一路向南而去。
看着火车越来越远,杜中宵道:“刘淮回乡,河曲路的战事算有个了结。众将回去之后,各自吩咐下属,写封信向家里报个平安。当兵戍守边关,生死难料,不要让家里人过于担心。”
众将一起应诺。没有说话话,秋风扫过山谷,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第87章 大同来使
送别了张所部一千兵员上了火车,杜中宵带着属下将领回城。进了城门,道:“今夜帅府后衙置酒,预祝张将军一行顺利。军中营指挥使以上赴宴,其余各军自作安排。”
众将一起道谢。李复圭对身边的杨文广道:“将军,此次张将军带兵入京,不知演武结果如何?”
杨文广道:“依我估计,试兵、试将,我们未必占优。但两军对战,输了可就说不过去。”
李复圭摇了摇头:“按说应该如此。不过,顺化渡一战后,河曲路的将领和老兵大半调走,现在用的全是新人,可就难说了。张将军虽是猛将,指挥作战,终究是没有干过。”
杨文广笑道:“经判,勇将不管带什么兵,那还是勇将。要信得过张将军。”
李复圭不以为然,突然道:“若将军如此笃定,那我们赌一个东道如何?如果张将军对战赢了,我便在官酒楼摆酒,为他接风,将军一起前来。”
杨文广笑道:“有何不敢!若张将三试皆墨,我在那里摆酒,代他赔罪!”
第二日,杜中宵刚到官厅,陈希亮过来道:“节帅,河滨县来报,契丹使节求见。”
杜中宵道:“河滨县?那是耶律重元派来的人了?几个月不见消息,怎么这个时候派使节来?”
陈希亮道:“依下官想来,朝廷前些日子向契丹派了使节,恭贺正旦和生辰。契丹国母的使节算耶律重元一边,契丹国主的使节则到了幽州耶律洪基那里。如此虽两不得罪,但契丹国主的名份,朝廷承认的终还是耶律洪基。重元称帝,必然不甘心。河曲路正当西京道侧背,重元想必派使节来试探一番。”
杜中宵点了点头:“应该是这个意思了。闰七月,天气已凉,草木枯黄,算算时间到了契丹人打仗的时候了。重元和洪基各自准备了近一年,不在冬天作过一场,如何定契丹正朔!”
一边说着,杜中宵到了自己案后,坐了下来。想了想,对陈希亮道:“帅司兼管蕃事,你命河滨县引契丹使节到胜州来。同时行文枢密院和河东路帅司,说明此事。”
陈希亮应诺,快步离去,回自己的判官厅,吩咐公吏书写公文。
杜中宵的官厅较小,里面只有几案,处理紧急事务。州事归陈希亮的签厅,军事归李复圭的经略判官厅,他们两人每天到杜中宵的官厅来禀报听命。
这个年代衙门办公,有些相似的是后世的大办公室。比如陈希亮的签厅,里面分为好多案,一案其实就是一个小的办公区域,标志是一张大案几,负责同类事务的公人在那里办公,有人主事。李复圭的经略判官厅与此类似,同样是厅中分为几案,各负其责。
有自己官厅的官员,一般都是衙门中的重要人物。除了知州的长官厅,通判有通判厅,签判则有签厅,也就是判官厅,录事参军有录事参军院,司理参军则有司理院。其他官员,就没有自己的官厅了,在这几个院厅办公。签厅又称使院,录事参军院又称州院,合称使、州两院。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使院对应于节度使,本以军事为主,州院则对应于知州,以民事为主。这个年代节度使多是虚职,实际判官厅也管民事,地位在州院之上。推官和掌书记掌节度使印,凡关于军政,是他们用印。
至于实际地位不高的司理参军,有单独的司理院,是因为管刑狱。用后世的说法,司理参军有些类似于公安局长,凡狱讼由他们负责,主管审讯。抓的嫌疑人,关于司理院的狱中。审讯结束之后,由司法参军检法条,以合适的罪名送判官厅。判官厅断案,送通判厅和长官厅。通判和知州同意,两位主管联署之后,算是终审。
与后世的司法体系比较,司理参军是公安局,司理院只关嫌疑犯。司法参军是检察院,初步定案后关州院。判官厅则兼法院,最后定案,刑狱则是使院。
宋朝体制,终审在州,路级提刑司只是对狱讼复核,不是更高一级的司法体系。如果提刑司发现疑案,不是自己审讯,而是发回重审,或者是发给其他的州复审。
这个年代的民政,最重要的就是狱讼,所以幕曹官的一半职责都跟刑狱有关。
杜中宵随手处理了几件公文,坐在案后,想起刚才陈希亮报的契丹使节。自己入主河曲路已经过大半年了,契丹一直都没有接触,到这个时候,耶律重元才派使节,有些意思。
前几日,朝廷向契丹派出了使节。一共有四拨,分别是契丹国母生辰使、契丹生辰使、契丹国母贺正旦使、契丹贺正旦使。这是往年的常例,但今年有些特别。以往这四拨使节实际上是一起出发,到同样一个地方,契丹国母和契丹国主在一起。但今年不同,契丹国母萧耨斤在中京,耶律洪基则在幽州,耶律重元在大同府。契丹国母的使节到中京去了,契丹国的使节,则去了幽州。
通过使节,一直摸棱两可的宋朝表明了态度,认幽州的耶律洪基为正朔。虽然耶律重元得到了萧耨斤的支持,有一拨使节庆贺,大义名分却丢了。
两帝并立,最重要的一是实力,再一个就是大义名分。宋朝如此安排,自然有两方平稀的想法,但契丹正使去见耶律洪基,却让耶律重元受到了刺激。
现在宋朝对契丹的分量,可不是前几年可以比较。耶律宗真毙于唐龙镇下,双方的攻守之势已经转换,得到宋朝认可,是耶律重元和耶律洪基都梦寐以求的。
怎么办?失了大义名分,就只能看实力了。
秋高马肥,正是契丹人于打仗的季节。这个时候派使节到河曲路,不用想,耶律重元想用武力解决问题了。要想出兵幽州,耶律重元首先保证的,是杜中宵不会乘虚进攻大同府。
想到这里,杜中宵笑了笑。现在河曲路的情况,耶律重元不会不知道。大军正在整训,实际能够用于作战的军队并不多,其实没有足够精力进攻大同。但前边一连串战事,着实吓到了他,哪怕知道杜中宵的难处,却不敢掉以轻心。没有杜中宵的默许,只怕他不敢出动大同府的主力。
去年几万人,就敢进攻唐龙镇,以为不过顺手而为。过了一年,耶律重元就变了,知道杜中宵是军力最弱的时候,出兵之前,也要来问一问。没有杜中宵的允许,他真不敢放手跟耶律洪基争战。
第88章 随你们打去
帅府书房里,杜中宵负手而立,看着窗外的景色。陈希亮引契丹使节萧九圣进来,拱手唱诺。杜中宵转身来,见陈希亮身边的萧九圣四十多年纪,身材雄壮,气质沉稳。
见杜中宵看着自己,萧九圣拱手:“忠顺军节度使萧九圣,奉圣上诏旨,来见节帅!”
杜中宵示意落座,道:“太尉,你我分属两国,现在非常时期,要说清楚奉谁的诏旨,前来见我有何事,不然容易引起误会。既然太尉来了,想来过些日子,上京也要来人了。”
萧九圣面色不变,拱手道:“节帅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杜中宵在书桌旁坐下,对陈希亮道:“来的是贵客,吩咐上好茶来。前些日子,陶十七给我带来的信阳军明前茶,市面上绝难买到,请萧太尉品鉴。”
陈希亮遵命,快步出了书房,吩咐吏人上茶。
萧九圣看着陈希亮的背影,道:“节帅在书房见萧某,独有此一人随侍在侧,想来是节帅亲信。”
杜中宵道:“现在不同于以往了,边帅不得任用子弟在身边,哪里还有什么亲信之说。这是胜州签判,州里事务都是他在帮我打理。太尉不必担心,有什么话直就无妨。”
萧九圣点了点头,一时沉默,暗暗仔细组织语言。不一会上了茶,萧九圣喝了一口,道:“果然好茶,入口清醇,味有回甘,北地从来没有喝过。”
杜中宵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喝茶,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萧九圣才道:“萧某此次前来,既是奉西京圣上诏旨,也奉太后口谕。去年节帅统大军北来,连番大胜,天下没有人敢挡节帅兵锋。今节帅统大军近二十万,驻阴山下,河南之地,正当西京道的侧背。本国与大宋虽是兄弟之邦,不合去年国主一时糊涂,因唐龙镇而与节帅冲突。唐龙镇下国主身亡,北院大王耶律仁先带大军北撤上京,节帅长驱直入,取数州之地”
杜中宵摆了摆手:“算了,不要说这些了。你说着难,我听着也别扭。去年的事事非非,随着故国主亡于唐龙镇城下,耶律仁先退出丰州,就此过去了,多说无益。太尉来,有话直说无妨。”
萧九圣尴尬地笑了笑。这些话确实让他说不出口,来之前不知想了多少遍,到了杜中宵面前,还是觉得开不了口。去年战事因契丹夺唐龙镇而起,却踢到了铁板,一败再败。到了现在,还不得不到杜中宵这里,请他高抬贵手,话确实难说。
喝了口茶,萧九圣道:“萧某此次前来,一是替去年与节帅开战一事致歉,二是奉太后和西京皇帝诏谕,愿与节帅重修两国之好”
杜中宵道:“我虽然为河曲路经略安抚使,安抚司在我管下,不过两国大事,要奉枢密院宣命。前些日子朝廷派使节赴北朝,已经说了,两国依然为兄弟之邦。”
萧九圣一时沉默,考虑了好一会,才道:“节帅说的是,两国兄弟之邦,宋为兄,契丹为弟。现在国主亡故,太后和皇后俱在。何人继任,哪怕是平常人家,是不是该叔母和未亡人来定家主?本朝太后和皇后,俱推原皇太弟继任国主,贵国何故派使节去幽州?”
杜中宵淡淡地道:“父死子继,中原之礼。你们国主未定,自然依汉人礼节行事。”
萧九圣道:“如果太后下诏,西京道出大军讨平了幽州叛逆,又该如何?”
杜中宵道:“国无二主,讨平了幽州,自然依你们定的国主为正朔,依然是兄弟之邦。”
自澶州之盟,宋朝与契丹约定为兄弟之邦,两国皇室是排辈分的。刘太后在时,契丹太后萧耨斤与刘太后同辈,两国互派使节,太后使节的地位较高。刘太后去世,萧耨斤是长辈,宋朝派使去契丹,遵从晚辈见长辈之礼。两国的皇帝,赵祯为兄,耶律宗真为弟,除了国礼,也遵从兄弟之礼。
耶律宗真暴毙,耶律重元如果继位的话,两国的辈分不变,依然是兄弟。如果耶律洪基继位,就成了叔侄,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萧九圣一直强调兄弟之邦,是为了说明耶律重元的地位。
其实契丹后族并不全部支持耶律重元,皇后萧挞里作为耶律洪基生母,当然支持自己的儿子。不过耶律宗真死得太过突然,萧耨斤把当时在皇宫驻地的贵族高官全部带到了中京,由不得他们说些什么。双方数月备战,不管本人意见如何,都被部族裹挟,个人意见已经不重要了。
萧挞里是萧孝穆的女儿,萧耨斤则是萧孝穆的姐姐,两人本是同族姑。萧九圣是萧虚烈之子,萧虚烈是现在的中京留守萧惠的弟弟,他们本是倾向于奉耶律洪基为帝的,只是现在成了皇族和后族大分裂之势,根本由不得个人好恶。哪方失败了,整个部族被牵连,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契丹后族虽然都以萧为姓,其实并不是一族。现在势大的,是阿古之一系,契丹数朝皇后都是来自于这一族。萧耨斤的弟弟萧孝穆、萧孝先、萧孝忠俱已亡故,萧孝友本为上京留守,被耶律仁先所擒。现在阿古之一系,全部唯萧耨斤马首是瞻。
萧九圣这一支,祖上是萧挞凛,就是那个在澶州城下被宋军床弩射伤,逼得契丹议和的大将。最显赫的是萧惠,次之是萧虚烈,两人并不中意重元。奈何去年事起突然,耶律宗真亡故的时候,萧惠是上京留守,萧虚烈是西京兵马都部署,一个不得不从了太后萧耨斤,另一个被萧革说动,加入了重元势力。
再加上拥立耶重元的主将萧革,属于后族的另一支,阴差阳错,契丹两帝并立成了皇族和后族的公开决裂。被裹挟在其中的,不知多少贵戚高官。
萧九圣沉思一会,道:“节帅,如果西京皇太弟奉太后诏,出兵讨平幽州叛逆,节帅会不会乘西京空虚,捣其侧背?现在秋高马肥,大军将行,太后派萧某来,愿得节帅一诺!”
杜中宵看着萧九圣,从容道:“我为一路之帅,军国大事,自然是奉枢密院宣命。太尉安心,只要没有朝廷诏旨,我怎么会跟兄弟之邦开战?”
萧九圣拱手:“节帅一言九鼎,愿今日没有虚言!”
杜中宵笑了笑:“那是当然。太尉可以回去禀告太后,契丹家事,我这里概不会抽手。”
听萧九圣话里语气,杜中宵猜得到,朝廷应该给了同样的答复。契丹自己哪怕打得昏天黑地,宋朝也不会抽手。只是去年杜中宵自到了唐龙镇,一路向北打,耶律重元不敢赌他会遵朝命,必须派人来而已。
第89章 各有侧重
帅府,包拯进来,对杜中宵拱手行礼,道:“契丹使节已经离开了?”
杜中宵点了点头:“刚刚送走。说来好笑,那使节竟然还想在胜州留几天,以示善意。看来还是有些不放心,想看看胜州情势。他们那里就要开打了,留在这里做什么?早早打发了事。”
包拯上前,看杜中宵在桌上铺了一张纸,画了一幅图,向上面一个一个填人名。这种做法自己第一次见,忍不住上前观看,问道:“节帅这是在做什么?”
杜中宵道:“这是契丹的各势力,我做个树状图出来。龙图且看,这图像不像是一棵树?从最上面渐分枝桠,而成为一棵大树。实在没有办法,契丹除了奚人、渤海人和汉人外,本族分为皇族和后族。皇族和后族里又公许多支,看着同族,其实关系极为疏远。外人不知究意,哪里能分清楚?更加不要说他又有契丹名,又有汉名,还有乳名、字诸般种种。数月以来,帅司费了不少力气,凡契丹贵戚高官,都搜集了许多资料。我这里分门别类,把他们的族属、支系标记清楚,不致混乱。”
包拯看着桌上正是后族的阿古之一系,从阿古之始,后辈的子孙枝系清清楚楚。不但是男性,就连重要的女性有哪些,有哪些家族联姻,也都标记清楚,不由连连点头。
契丹还带有部族遗风,一个人首先是部族的成员,其次才是朝廷官员。不分清楚部族,契丹官员的倾向就捉摸不清。以前宋朝的情报很弱,经常连契丹和党项重要官员的名字都搞不清,更不要说对两国的行动做出预判。杜中宵到河曲路,才初步建立起情报网络,掌握两国动向。
随着秋意渐浓,契丹内战已经不可避免。虽然朝廷已经决定了不参与,但对战局不可能不关心,哪方可能获胜,更应早做预判。不要出现押错了宝,到时被人反噬的事情。
把桌上的树状图一一摆完,杜中宵看了一会,对一边的李复圭道:“经判,抽几个得力人手,依着桌上的图,把契丹的官员如此排布起来。对了,还要别调人员,对摆好的图仔细核对,不得有错漏之处。”
李复圭应诺。经略司有自己的情报机构,有专人做这些事情。杜中宵只是摆个样子,告诉手下要这样去做,当然不需要亲自动手。
把桌上的树状图收起来后,杜中宵与包拯落座,士卒上了茶来。
请了茶,杜中宵道:“理清了契丹各势力,党项同样也要照此办理。去年屈野河一战,党项国相没藏讹庞带军来援,结果偷鸡不成蚀一把米,反把地斤泽丢了。这几个月,他被党项多个势力为难,权势不比以前。谅祚虽然年幼,只能任由权臣摆布,太后没藏氏可不同。我们搞不清党项局势,一个不好,没藏氏突然发难,夺了没藏讹庞职权,到时难免手足无措。”
包拯道:“节帅说的是。除了党项,其余势力该不该也如此?比如高昌国。年末铁路就会修到黑水城,那里离着高昌已不远。可朝廷对高昌国势力一无所知,只知其王为阿厮兰,高官贵戚完全不知。”
杜中宵道:“不只是高官贵戚,就连高昌国王也不知道多少。阿厮兰番语是狮子的意思,西域那里习惯用这称号,不只是高昌国王,许多国王都称狮子王。”
包拯点了点头:“也有此说。听说喀喇汗王也称狮子王,想来是他们那里风俗。”
杜中宵道:“没有办法,此事只能留待以后。等到西域商路开通,来的番商多了之后,我们了解了那里局势,也可以派商队到那里去。只要铁路到了黑水城,也就由不得他们不同意了。”
包拯道:“太宗年间,王延德使西域,到高昌的时候,契丹使节也在,两使差点火并。去年宗真毙于唐龙镇,不知高昌那里还有没有契丹使节。我们不妨上书朝廷,派使节到西域出使,看看他们那里对朝廷到底是何态度,再定行止。”
杜中宵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朝廷又派使节,总要他们先派使节来才对。”
“也对。”包拯点了点头,不再提起此事。王延德出使西域,一是当时对西域情形一无所知,不知那里还有多少名义上属于中原朝廷的势力。二是河西未靖,朝廷需要西域势力支持。现在不同,对于西域的几大势力,虽然不知他们详情,却知道大致分布。随着党项击败高昌,吞并瓜沙二州,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汉人的独立势力,不需要再去联络。宋军现在军事优势,要向西扩展,也不需要西域势力支持。
喝了一会茶,杜中宵道:“除了西域高昌国和喀喇汗国,还有北边的鞑靼诸部。契丹设有倒塌岭节度使,有西北路招讨司,筑有镇州城,鞑靼诸部对契丹极为恭顺。凡有战事,鞑靼无不请战。如果今年重元和洪基开战,鞑靼诸部必然参战。如今上京道为耶律仁先所部占据,鞑靼十有**,会加入洪基一边对重元作战。这两个月,要把鞑靼各势力摸清楚。年初一战,庄浪部首先投靠朝廷,答应他们扩展牧地,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契丹内战我们不参与,但其西边的各势力,不能让其自在。”
包拯听了道:“节帅意思,要对北边鞑靼部动手?”
杜中宵摇了摇头:“北边是大漠草原,人口稀少,可不容易动手。要在大漠草原修铁路,不是容易的事,修好了也无法养护。对鞑靼动手,非有数万之众的骑兵,穷绝大漠才行,现在的时机未到。可以给庄浪部支持,冬天多卖些粮食,让他们跟鞑靼争夺,总不能让他们安稳了。”
庄浪部向北,就是戈壁大漠了,不是作战的地方。要想平定漠北之地,最稳妥的办法,还是灭了契丹之后,从东边修铁路过去,就容易得多了。契丹都能在漠北腹心建镇州,完全控制住鞑靼诸部,宋朝当然也可以。只要铁路到了契丹中京,北边一路修过去就可以了。
河曲路控制的是漠南,草原游牧民族要南下,失去了最重要的跳板。要控制漠北,以这里为基地就不经济了,应当以幽云为基地才对。
等到大军整训完成,当然不能老老实实守住这几州。相对于十几万宋军,周围的势力实在是太弱小了,除了契丹和党项,数万之众就可以横着走。
杜中宵的计划是以几个月的时间收集情报,而后支持庄浪部向北压迫鞑靼,宋军以黑水城为基地图谋西域。特别是高昌国,摸清情况,不管是战是抚,宋朝的势力必须深入才是。
第90章 月饼
后衙院内,杜中宵和陈旭坐在大树下。看到包拯进来,道:“龙图来得正好,尝尝新制的月饼。”
包拯上前来,见桌上摆了几个盘子,里面盛了各种各样的酥饼。这饼都多是深褐色,一看就是重油重糖的饮食,外皮上印了各种各样的花纹图案。
在桌边坐下,包拯指着盘里的饼道:“这就是月饼?什么是月饼?”
陈旭道:“就是小饼。节帅新制了些花样,里面加了馅料,印了几种图样,让人中秋食了赏月,起个名字叫月饼。龙图且看,这一种是嫦娥奔月,这一种是兔儿捣药图,正合赏月之意。”
包拯点了点头,明白杜中宵的意思。河曲路是新复之地,要点缀太平气象,对节日格外重视。端午节的时候一切初兴,到处乱糟糟的,将就着过去了。现在渐渐走上正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就得各格外重要,热热闹闹点缀太平。不管是做月饼,还是其他安排,都是为了增加节日气氛。
杜中宵道:“这里有几种馅,龙图尝一尝。这一种是蛋黄馅,用的鸭蛋黄,都是从襄阳运过来的,极是好味道。这一种是鲜肉馅的,极是鲜嫩可口。这一种是豆沙馅的,吃起来最甜。还有这一种是豌豆黄馅的,软糯可口。最后这一种是五仁馅的,用松子、瓜子、核桃、芝麻和杏仁五种为馅,里面以陈皮为丝青红相间,既好看,吃起来又格外好吃。”
包拯听了,一时不知道拿哪种,口中道:“吃个小饼,也这么多讲究?太过繁琐。”
陈旭笑道:“正是要繁琐。做得越是麻烦,花样越是繁多,百姓的眼里才能更上档次。节帅说这叫高端大气,只要平常人家,中秋不吃这样一个月饼,便似没过节一样,才是最好。”
包拯摇了摇头:“这月饼,是在商场里面卖吗?”
陈旭点头:“自然是在商场里卖。这几日我们试制了几样出来,让大家尝一尝,哪种口味更好,到时就多制一些。提早开卖,让人知道商场里有这种好物,到时都来购买。还有,节帅要多制一些,到时发到军中,作为帅司对将领士卒的中秋赏赐。”
包拯随手拿起一个鲜肉馅的,一口咬下去,外皮有些硬,馅料却软糯异常,里面夹着肥瘦相间的细小肉粒,香美可口。不由点头赞道:“往常在京城的时节,吃过宫里赐下来的团饼,虽然做得精致,却没有这样可口。这饼皮在糕点里已是上乘,加上里面的馅料味道,着实难得。”
月饼比一般糕点,重油重糖更加厉害,不然不能防止腐坏。后世营养过剩,一说起重油重盐的食物人人谈之色变。这个年代普遍营养不足,就是另一回事了,重油重糖的糕点特别受欢迎。一般的家庭根本买不起,市井日常都是买了当作礼物,提着上门相当体面了。
包拯虽然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苦,却不是寻常百姓出身,而是正经的官宦人家,他父亲为官的时候跟文彦博的父亲关系非常好。包拯和文彦博本是世交,又是进士同年,两人的私交格外亲密,还是约好的儿女亲家,有姻亲之谊。不过文彦博官场上圆滑,此事知道的自然知道,关系稍远一些的就不清楚了。
前些日子文彦博入朝为执政,包拯在朝里有人支持,在河曲路的地位稳固下来。与陕西、河东和河北沿边三路的转运使比,包拯不负责军中钱粮,不兼任随军转运使职责。河曲路民户还没有安定下来,赋税被免了三年,民政钱粮的事务不多,包拯的职权主要监察百官上。
这与杜中宵放权有关。经略司总一路军政,包括监察权也受帅司节制,转运使司严格意义上也是经略司下属衙门,同常平司一样。不过杜中宵有意放弃监察权,除了威胁到军政权威的大事,一般不对包拯指手划脚。一方面杜中宵放权,一方面包拯做人知进退,两人配合还算默契。
若不是杜中宵和包拯关系融洽,转运使怎么可能动不动到经略司来。在有的路,转运使和经略使势同水火。经略使视转运使为下属,随意欺压,转运使不断上章弹劾,不是稀奇事。
吃过一个鲜肉月饼,包拯道:“果然美味。这比寻常糕点又好,价钱必然不便宜,寻常百姓吃一次可不容易。中秋赏月,一家人买个月饼,每人分一小块,想起来也是心酸。”
陈旭道:“不过节日时,大家吃个意思,每人到嘴里一块,意思到了就好。”
杜中宵道:“龙图,这种吃食,包括糕点,本就是卖给富贵人家的。等到平定下来,市面上的钱花来花去,不都是到富人的手里。没有这些货物,怎么把他们手里的钱收回来?富人有钱花不掉,拿在手里必然会作妖,惹出无穷事端,不如让他们痛痛快快花钱。”
正常社会,市面的货币,必然会向少数富人手中集中。钱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就要想保值,想要以钱赚钱,各种各样的经济乱象挡也挡不住。土地兼并,不就是农业社会财富集中的表现形式。农业社会的土地,不是简单商品,而是可以保值的资产,越是乱世价格越高。
相对来说,每年收到的地租,对于大部分时期的土地价格,是不划算的。土地还是被追逐,一是其保值的特性,再一个,当然是附着在土地上的除地租之外的其他隐形剥削。租了地主的地,人也就成了地主的奴仆,社会越是不安定,人身依附性质越强,越是予取予求。地租成了附带,隐形的剥削成了地主收入的主要来源,到这个时候的社会,大多已经风烛残年。
宋朝对货币的管理,为称提之术,从有了交子就开始了管控。称提之术简单来说,就是一头控制纸币的发行,另一头注意对民间纸币的回收。市面缺货币,则可以放大本金和货币发行量的杠杆,一定程度上货币越发。通货膨胀严重,则回收市面的上纸币,最简单的就是用金银回收。
现在的钱引发行,是以铜钱为本金,度支司给出固定的比率,也就是定了各路的杠杆比例。各地情况不一,同样的杠杆比例,商业发达的地方货币紧缺,商业不发达的地方通货膨胀,各路自己调节。河曲路是个驻军众多,官营经济占主要地位的地方,依度支司的本金和发行比例,通货膨胀是必然。有了钱引度支司只给拨付本金,不再拨款,钱是一定要花的,杜中宵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回复货币。
糕点、砂糖、茶、丝绸等等民间相对高档的货物,常平司用尽办法,尽量垄断本路销售。赚取利润是其次的,最大程度地回收货币才是主要目的。包括所有的实物税,改为货币税,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对于帅司来说,自己能够印钱,收入多少还重要吗?缺钱印就是了。最重要的,变成了保证发行出去的货币的购买力。整个河曲路的经济,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安排。
税赋货币化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商品经济的发达,但是这个时候,货币不包括金银。赋税以收金银为主,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实物货币,朝廷和豪强多剥削一层的手段。
新拓之地,节庆时办得格外热闹,彰显太平气象,当然是杜中宵亲自指挥制月饼的目的之一。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增加商场回收货币的手段,尽最大努力从市面上回收货币回来。
这个道理说开,包拯也就明白。设了常平司,转运使钱粮方面的职权被大部分出,只剩下对朝廷的上贡,还有各州之间以盈补亏,这些经济控制的事宜都到常平司手里了。
三人又聊了一会市面上的物价,大致还算稳定。物定就是河曲路的财力,稳定表明河曲路的财力尚充裕。有了财力,可以继续组织地方做些工程。
最后,陈旭道:“明日,便就按着这些样子大量制月饼了。常平司已经招了人,办了场,置办了面粉、砂糖、油等诸般原料。只是节帅,一样是月饼,总要有样格外出色,定个高价才是,好引得人买。”
杜中宵看了看桌面上的几个盘子,指着最后一个道:“便以五仁月饼为尊,定个高价好了。这里面五种果仁,制作不易,而且有青红丝,寓意美好,不是其他可比。”
第91章 大胜惹大祸
临近中秋,胜州城里洋溢着节日的气息。杜中宵特意命常平司从京城一带采购了大量猪肉和水果供应节日市场,一是保证市面物价,再一个彰显节日气氛。
这一日,杜中宵正在官厅里,与李复圭核对中秋节各部以的节日食物用品。河曲路十六万大军,加上营田厢军近二十万人,一人一个月饼都是大数字,丝毫马虎不得。从每人发什么,到节日里将领和士卒吃什么,喝什么酒,拨多少水果,一一权衡。
正在这时,一个士卒快步进来,叉手道:“节帅,车站来报,一个时辰之后安北军都指挥使张一行胜州车站。朝廷公文一并送了过来,请节帅过目。”
说完,把公文交给一边的卫士,卫士放到了杜中宵的案上。
杜中宵对李复圭道:“此事就这么办吧。不要怕花钱,要让将士吃好喝好,开开心心过一个中秋佳节。他们大部分人,都是离乡远行,在外地过的第一个中秋节,办得热闹一些。”
李复圭应诺。拿了杜中宵首肯的公文,到一边的官厅去用印。
杜中宵随手拿起案上公文,拆开来,展开观看。粗粗看了一遍,不由皱起眉头,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愁。喜的是张带了一千新兵入京,与京城禁军整训过的兵员和京城军校里的将领考较了一番,竟然能够大获全胜。与京城军校的将领文比的结果,张的成绩位于中等。这个结果很不容易了,京城军校里面有大量的落第举子,学书本上的知识,他们比张的优势太大。一般的禁军将领中,张的成绩名列前茅,没有辜负杨文广前一个月的用心教导。
士卒比试军姿阵列的结果,河曲路新兵并不下于京城禁军,枢密院定的结果是打平。这超出了杜中宵的意料,本来他觉得京城禁军都是精兵,在这上面应该是占优势的。
最重要的双方作战演练结果,张带军大获全胜。从指挥到兵员素质,到完成各种指标,全面性地压倒了京城禁军。双方对阵,京城禁军竟然被张完成了分割包围,连杜中宵都有些不相信。
最后,枢密院知会河曲路,鉴于此次演武京城禁军败得过于难看,决定两地交流。随同张一起来河曲路的朝中大臣,有枢密使狄青、副使孙沔、马军都指挥使王凯、新任捧日天武四厢都指使李璋、知三班院的刘兼济和翰林学士王拱辰。其余京城军校教官、在军校学习的中下级军官一百余人,一起随同前来河曲路,与河曲路军校的教官、学员互换,以半年为限。
本路得了好成绩,当然是喜事,但接下来枢密院的安排,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官大臣,还要军校互换教官、学员,能是什么喜事?
杜中宵为人不跋扈,但以节度使为一路之帅,什么事情都是自己说了算,已经习惯了无拘无束。一下了来了这么多人,日子可没那么舒服了。
现在有了铁路,千里之遥也不过一两天的功夫,京城的官员慢慢养成了到处跑的习惯。最开始的时候是三司为主的少数几个衙门这么做,很快其他衙门学会了。地方有大案疑案,审刑院和大理寺开始派人出去监审,不再只靠公文。御史台得了消息,有时会主动派官员下去查探,不再只是靠奏章吓人。枢密院更是跑得勤快,动为动派人到边路,说是了解边情。
朝廷的官员跑得勤快,地方主官的职权就或多或少地被剥夺,暗自腹诽,只是不敢说出来。宋朝是高度集权,几乎全部权力都集中于朝廷,地方官没有资本抗衡。州作为从藩镇变过来的完全行政层级,主官不过是知军州事,名义上是朝廷的派出官员。在地方上说一不二,但一面对朝中衙门,只能言听计从。
京城衙门的一个小吏,都能让一地主官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到地方频繁,不可避免的,就发生干涉地方事务,索贿受贿,诸多乱象不一而足。今年朝廷中争得厉害,要求限制京城衙门派人到地方,只是各方互斗,还没有结果出来。
到河曲路来的这些人更不得了,是得圣旨,拿着枢密宣命,由枢密使亲自带队来的,其中好几位官员的官职都比杜中宵高。来了这么一群人,杜中宵还怎么管理河曲路?
把公文随手丢在案上,杜中宵想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来这么多人,最可能的,是朝廷里的大臣们被这次演武结果刺激了。杜中宵不知道京城中的军校是怎么办的,也不会有人来向他报告,现在想来,跟自己当年在随州的时候只怕许多地方不一样。
想想也是,自己当年在随州训练营田厢军,没钱没装备,还没有编制,一切都土里土气的。军官大部分都是假、摄官,连个编制都没有,俸禄是营田务发的,并不按朝廷的标准。所谓教材,都是一群没什么文化的武将,甚至是士兵,边学边练凑出来的。教材里用语粗俗,好听是简洁明白,不好听就是乡村俗语。编制是学习演练中一点一点试,最后摸索出来,也没个历史来历,没个上层顶层设计。
这些用来教学,在朝廷一众大官眼中,如何看得上?从翰林学士,到馆阁里的学士们,哪个不是学富五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怎么能看上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学文的看不上,三衙的武将们却又觉得太难。这不稀奇,河曲路这里进军校的武将,大多觉得学的知识太难。有的懒得费这脑筋,宁可去营田厢军,或者改军职为兵职,到地方做个巡检都监都不愿进军校。文字看起来浅显,但教材里有大量数学知识,还有一些物理和化学知识,让那些甚至以不识字为荣的武将如何接受。
按着杜中宵旧例来的军校,文官们看不上,不受武将们待见,想来杨畋开起来不容易。最后必然是融合了各方意见的大杂烩,谁让杨畋官位不高,周围节度使一群呢。
朝廷的大臣们,自以为经过了那么多官员的完善,京城军校必然强过河曲路许多。结果第一次双方演练,被张扇了一个大耳光,输得连借口都没有。不做出激烈反应,他们只怕没法向皇帝交待。
想想张临行前,诚惶诚恐的样子,生怕堕了自己威名,杜中宵现在觉得哭笑不得。当时自己安慰他不要把成绩看得过于重要,心理不要有负担,现在看来安慰得还不够。还不如不找杨文广帮他,让他就那么进京,或许不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第92章 郑重其事
杜中宵带着胜州文武官员,在车站静静等待。随着汽笛声,况且况且的声音传来,火车缓缓进站。
火车慢慢停稳,早有卫士上前,等在了最显眼的专用车厢前。车门打开,几个卫士从车厢出来,在车门左右站定,高声唱诺。
狄青走到车门前,看了看外面等待的杜中宵和包拯一众官员,抬腿下了火车。
杜中宵带着一胜州官员上前,拱手行礼:“河曲路经略安抚使杜中宵,与本路官员,拜见太尉!”
狄青点头示意:“经略不必多礼。”
狄青下车后,同来的一众官员才从车厢下来,与杜中宵和包拯、陈旭一一见礼。
最后,才是张与一众来的京城军校的各级军官下车,上前向杜中宵行礼。
张是方面大将,地位视之如管军,虽然他在河曲路的资历浅,权发遣安北军都指挥使,最后跟京城来的学校官员下车,还是让杜中宵有些不阅。来的这些名臣宿将,以军功来论,在河曲路诸军面前根本不算什么,架子倒是摆得大。
叙礼毕,杜中宵见其他车厢进京的士卒也已经下车,在站台列队,对张道:“将军先带所部回军营,军中给酒肉,慰劳他们一趟辛苦。安排罢了,到帅府后衙来,为太尉和诸位大臣接风。”
张叉手唱诺,快步跑到士卒队列,带他们回营。
杜中宵对狄青道:“太尉辛苦。胜州新拓之地,一切草创,还没有设置驿馆,请担待些。”
狄青道:“经略官气了。我等奉朝命而来,观河曲军风,自该住于军营,不必费心思别处安置。”
杜中宵道:“如此谢过太尉。天色不早,请随我入城,今夜为太尉和众大臣接风。”
狄青点头,杜中宵和包拯一起,领着京城中来的大臣和军校学员,向不远处的胜州城走去。
一出了车站,就见到至城门的路两旁,每隔几步就立有一个持长枪的士卒,垂手肃立,一直延伸到城门那里。车站附近的百姓,三三两两,聚着远远观看。
狄青见了,对杜中宵道:“经略怎么如此兴师动众?搔扰百姓,只怕小民不满。”
杜中宵道:“太尉带众臣远来边地,不如此,何以显地方恭敬之情。一两个时辰而已,百姓又有什么不满的。只是封了道路,仪仗简陋了些,太尉和众臣恕罪则外。”
说完,当先带着胜州官员,陪着狄青和大臣们向城门的方向行去。
来的这些人里,狄青是枢密使,出行仪仗浩繁,一切皆有常规。杜中宵把路封了,同时也把那一套仪仗省了,只是与官员同行,仪仗人员都远远跟在后面。
杜中宵为官,自己出行极少使用仪仗,除非有特殊意义的重要场合。仪仗人员,一直兼任亲兵,跑腿做事的时候多,做正职的时候少。自己平时都不用,哪里耐烦帮着别人排场。
仪仗是官员的脸面,出行时百姓回避,遇上了低级官员为高级高员行礼让道。路边的百姓,只能远远观看马上的官员,羡慕官员的盛大排场。
路上没了往常的旗帜招展,百姓跪迎,只有路边两排隐隐透着杀气的士卒,让有些官员心里感到不舒服。甚至有人想,这是不是杜中宵给自己这些人的下马威。
车站离着城门不远,走不多时,就到了城门外。狄青等人到了城门外,看巍峨的胜州城门,不由停住了脚步。带着军队连番大胜,拓地千里,而后牧守一方,是多少武将的终极理想。杜中宵年纪不大,便就轻松做到了,而且看起来,对他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见狄青停住脚,杜中宵道:“太尉,因何在这里驻足不前?”
狄青道:“好一座雄城!一年前这里还是契丹重镇,经略兵不血刃,逼契丹人让出来,实在是不敢想象。此次京城演武,河曲路兵马大胜,许多人的心里都不服气。其实有什么不服气的?经略手下没有这样的强军,又如何会有如此武功?这次朝臣来胜州,应当真正虚心,学一学经略是如何练兵的。”
杜中宵道:“太尉客气。些许军功是河曲路众将的功劳,也是他们适逢其会。这种难得机遇,不只是靠个人杰出,还要有机会才行。有了机会,抓住机会,才能成就不世之功。”
狄青点了点头,对杜中宵道:“经略前方带路!”说完,带着众臣随在杜中宵身后,进了胜州西门。
西城门正对的是州衙,帅府离着还有一段路。城中道路与外面一样,街边隔几步就是士卒肃立,百姓只能远远观看。这一路上安静无比,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从车站出来没有骑马,走到州衙前,有的官员就觉得有些累。孙沔低声道:“不想从车站到这里要几里路远,杜经略不安排马骑,就是要让我们看待边兵士吗?如此虽然隆重,暗暗也透着杀气。莫非杜经略牧守一方,生杀予夺,不喜欢我们这些人来。”
王拱辰道:“随在后面的,还有百余军校里的将领。如果全部骑马,必然混乱,杜经略只怕丢不起脸面。如果只是我们骑马,那些人落在后面,又怕寒了将士之心,怕以只有委屈我们了。”
说到这里,王拱辰自嘲地摇头:“只怕杜经略眼里,也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不觉得我们受委屈呢。”
孙沔点了点头:“想来如此。只是苦了我们,莫名徒步走这几里路。”
王拱辰道:“其实也没什么苦的。想来到了胜州,不似京城里过得那么逍遥,先适应一下好。杜经略路边安排士卒肃立,我觉得挺好,让我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到了帅衙,杜中宵对身边的郑廉道:“你先带后边的军校将领到后衙,在安排好的位子就座。一切依军中规矩,不得喧哗!”
郑廉叉手应诺,快步走到队伍后边,传杜中宵军令,让来的军校领听自己号令。
与狄青等人进了帅衙,先到节堂拜过,才进了帅府官厅。杜中宵行礼如仪,与诸位大臣叙礼罢,才正式升帐。经略司文武官员两旁侍立,高声唱诺。
狄青示意,副枢密使孙沔取出朝旨。杜中宵命人摆了香案,听孙沔读罢,接了朝旨,祭拜过了,吩咐人收到笔架库中。这一切都有固定的程序,很多时候就是做个样子,关键是接了旨,妥善收好。杜中宵跟来的人,除了王凯之外一个不熟,严格按照程序行事。既显示郑重其事,也摆明公事公办的态度。
一切安排妥当,杜中宵对狄青等人道:“太尉和众臣后面边。在下摆了一桌酒筵,为诸位远来接风洗尘。一切仓促,莫嫌寒酸。”
众人齐道不敢,随着杜中宵出了官厅,转到了后衙。
后衙院子里,已经摆开几桌筵席,先到的京城军校将领正襟危坐。见到杜中宵和狄青等人来了,一起起身,叉手高声唱诺。
杜中宵引着狄青等人到了主座,分宾主落座,吩咐那边的将领落座。
众人再唱一声诺,才在自己位子坐下来。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一动不动。
狄青道:“今日经略接风,不必如此严肃。可命诸将不必依军礼,饮酒吃肉,不露丑态即可。”
杜中宵示意,一边的郑廉高声道:“枢密太尉钧旨,诸位将领可不必一切依军礼,吃酒喝肉。不过不可露丑态,若有违令者,依军法处分!”
一众将领再高唱一声诺,显得轻松了一些。
王拱辰低声对身边的孙沔道:“以前在京城,也到军中看过,不见如此整肃。”
孙沔道:“此次京城军校被河曲路的人打得一塌糊涂,不是没有道理的。”
王拱辰点了点头,深感赞同。
坐在旁边的李复圭听见,强行忍住笑,使劲绷着脸。其实河曲路各军除了正式场合,聚会时并不特别严肃,大多时候比较随意。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杜中宵有意为之,他跟狄青和一众大臣不熟,也摸不清他们来到底什么意思,要求一切依条例行事而已。
从营田厢军传下来的风格,河曲路各军正式场合要求特别严,而且一旦违律,必受重惩。但私下里的场合,一般不允许使用军法,反而比较放松。今天杜中宵认为是个正式场合,下了严令,哪个敢违了军法,不管什么身份,都要受到严惩。
安排过了那边将令,杜中宵示意李复圭,吩咐士卒上菜。
李复圭起身,去吩咐了后边,便就站在狄青身后。高声道:“今太尉和众大臣远来,经略特设了薄筵,为诸位接风洗尘。边远之地,没有什么好招待,万望诸位海涵。这边主席,一共是八个凉菜,十二个热菜,四个汤。凉菜有肉有鱼,热菜鸡鸭鱼肉齐全,汤则有海味山珍。此是河曲路军中,最高一级,一切依军条例。那边次席,一共是四个凉菜,八个热菜,两个汤,一切皆减主席二等。席间酒用御酒。”
第93章 我想谦虚
话音未落,士卒便上了菜来。李复圭高声道:“炸鱼块!用的黄河鲤鱼,豆油”
狄青猛地抬起手来,对杜中宵道:“经略,诸位用一餐便饭而已,这些礼节就省了罢。”
杜中宵点了点头,李复高声道:“枢密太尉钧旨,各位尽快上菜来,客人尽情用些酒饭。不必要的虚礼,就省了罢。”
正在上菜的士卒应一声诺,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王拱辰看着士卒把一盘酱牛肉摆在桌上,好奇对过来的李复圭道:“帅司平时用饭,都是如此?”
李复圭道:“回内翰,当然不是。我们多在食堂用餐,用饭后饮茶代替会餐,不然太过拘束。”
王拱辰听了,好奇地道:“你们自己知道用餐时拘束不好,今天怎么还这样做。好好一餐饭,被你在那里讲了一通,我都不敢举杯下筷子了。”
李复圭道:“诸位都是朝中大臣,枢密和枢副,翰林学士,管军大将,非寻常可比。为示郑重,经略吩咐今日一切依条例,胆敢犯了,必受重惩!”
王拱辰听了,脑袋一甩:“嗨,就是不让我们好好吃饭饮酒吗!”
李复圭道:“内翰误会,经略绝无此意。经略自登第以来,都是在外为官,不知京城规矩,为怕冷落诸位,才命一切依条例。内翰知道,一说依条例,那就一切军法从事,哪个敢乱来!”
王拱辰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孙沔道:“我听说这话里的意思,还是不让我们好好吃饭。”
看看凉菜上齐,狄青举杯道:“自京城到河曲路,数千里之遥,难免辛苦。谢杜经略备了酒筵为我等接风,极是感其盛情。且饮一杯,谢过经略!”
众人一起举起酒杯,谢过了杜中宵,各自一饮而尽。酒过三巡,气氛才有些放松下来。
王凯对杜中宵道:“经略,今夜怎么不见诸位方面大将?没有他们,这席面难免冷清了些。”
这是自己当年在火山军时认识的熟人,杜中宵板着的脸色略微放松下来,道:“宁朔军都指挥使杨文广驻沙州,最近契丹调动兵马,为防意外不敢擅离。定远军都指挥使赵滋带兵驻黑水城,那里新得自党项,而且距这里太远,就不来胜州了。张带士卒回军营,总要安顿好了,才能够来陪诸位饮酒。”
孙沔道:“经略副使张和经判田京,不知为何也不在胜州。”
杜中宵道:“张和田京在丰州,营建丰州城,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胡天八月即飞雪,现在已近中秋,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该下雪了。他们要赶着把城建好,让大军有居住的地方,才能回胜州来。”
孙沔在西北的时候,与张是同僚,田京曾是他下属,本来想着见见这两个熟人,不想却是不巧。
狄青对杜中宵道:“经略,此次我们奉朝命来到河曲路,主要是看一看这里的军校是什么样子。此次京中演武,张都指挥使带军大获全胜,圣上对京城的军校极是不满。我们看了,若有必要,会派那里军校的人,到这里来,学一学河曲路军校的做法,听从经略教导。”
杜中宵道不敢,想了想,又道:“河曲路的士卒与京城禁军比试平手,兵员并无大的差别。演练的时候输了,看来京城里各级军官的学习,还没有开始。对于演练,其实我不在乎胜负,以前在随州的时候就是如此,关键是参加的人从中学到什么。不过此次京城演武,京城的禁军败得过于夸张,我想谦虚一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两军作战,胜负兵家常事,败象已露,实在无法取胜,当顺利撤出全军,以图后来才是。竟然被张分割包围,这是全军覆没!此战指挥”
说到这里,杜中宵连连摇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是在随州,还是在河曲路,两军演习,杜中宵还没碰到一方全军覆没的事情。河曲路对属下将领的要求,战场指挥官必须要对战场一直有清醒认识,战事不利时,及时组织撤退。那种不管战局,梗着脖子非要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的将领,再是勇猛,也不会提拔到指挥官的位置。
杜中宵不是个自负的人,此次京城演武,他很想对狄青等人谦虚一下,可实在没法谦虚。自己带兵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张竟然在京城打出来了,实在让人无话可说。也不知道当时是哪位将领指挥,今天有没有来。如果来了,杜中宵真想好好认识一下。
其实京城双方演习的结果,比杜中宵想的还要夸张。指挥的是管军大将,最后背了黑锅,由李璋代替任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作战的时候,可不只是这位管军大将指挥,许多京城学校的优秀学员,在他的身边做参谋,可谓集中了京城军校的智慧。没想到最后,被张完成分割包围,相同的兵力被人全歼。
叹了口气,杜中宵道:“京城中到底如何情形,我一无所知,等事后问张将军吧。既然太尉带众臣来是为军校,那就住在军校里,可好?”
狄青点头:“正该如此!此次来的所有人员,如果方便,全部安排到军校里居住。”
杜中宵叫过李复圭来,对他道:“枢密太尉吩咐,此次京城来的人,全部住到军校里,你去安排一下。今天太晚,先在城中将就一夜,明天全部过去。”
李复圭应诺,急匆匆地安排去了。
看李复圭离去,狄青奇道:“经略,河曲路的军校,不在胜州?”
杜中宵道:“当然是在胜州。不过军校特殊,不在城内,而是在离城二十里外,别建军城。”
狄青听了点头:“原来如此。经略,不知为什么如此安排呢?”
杜中宵愣了一下,自己竟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当时直觉就是要这样安排,哪里有为什么。想了想才道:“太尉,对于军校来说,重在严纪律,学知识,心无旁鹜。如果是在安置在城里,市井繁杂,里面的人难免会分心。再者,军校不比驻军,里面许多人本是将领,不好管得太严。在城里,难免就会与地方有冲突,官员处理起来格外棘手。”
狄青点了点头。杜中宵又道:“其实最关键的,在城里,难有战场气氛,就真跟学校一样了。”
狄青听了恍然大悟:“设在城外,是让里面的将领士卒一直如在沙场上般,原来如此!”
杜中宵点了点头。其实当时设置的时候没这么多想法,就是觉得在城里面不合适,至于有多少地方不合适,哪里能一一列举出来。在随州的时候,类似于军校的地方,就在营田务边,一样也练下来了。
不过现在的河曲路跟随州的时候不同,那时大量招人,大量淘汰,学校周围环境不重要。现在可是不同了,兵员素质远不是那个时候可比,但也没有了大量淘汰的条件。调来的都是禁军,将领和士卒都有正式兵籍的,除非最后证明实在不适合从军,不然淘汰每一个人都是麻烦事。
孙沔听着狄青和杜中宵讲话,插进来道:“经略以为,此次演武京城军校大败,是将领的学习不到家吗?京城军校的将领,不但是有军中宿将,还有本届落第的举子,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学的知识,也都是依经略军的册子,怎么会如此不济。”
杜中宵想了一会,摇头道:“此事我未亲见,实在说不上来。”
孙沔道:“现在就是,不只是经略,朝中将领大臣也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圣上极为震怒。如果此次再没有起色,难道只能让经略入京,主持此事?”
杜中宵笑了笑:“若只能由一人做这种事情,设了军校又有何用!”
孙沔叹口气:“经略说的是。”
如果军校只能由杜中宵来办才有用处,那还设军校干什么。设军校的目的,就是依照固定程序,可以培养出合格的兵员和将领。达不到这个目的,还不如不断从河曲路抽人算了。
其实与河曲路去的张演练前,朝廷中的大臣,包括皇帝和宰相,对京城军校是非常满意的。从设立开始,皇帝和宰执大臣便就多次前去观看,皇帝还不断派内臣前去赏赐慰问。演练之前,京城军校的将领和兵员多次向朝臣演示军阵,还在崇政殿重现过当时河曲路大军当年演武的内容,众臣纷纷叫好。当时朝中一致认为,有这样的强军数十万,纵横天下实为易事。只要有一两年时间,全军整训完毕,什么党项和契丹都如土鸡瓦狗一般。北上恢复幽燕,易如反掌。
结果这一切,河曲路兵一到,被张一把掌给打懵了。
京城禁军有更优秀的人才,有更精良的兵员,照着当年杜中宵练兵,怎么就不行了?军校的人抬不起头来,朝中大臣想破了脑袋,三衙将领更是觉得抬不起头来。
第94章 武都
看一座土城立在荒漠中,一条小河从城旁流过。城的四周分布着几座军营,小河旁有稻田,有桑枣榆柳。军营间不时有或多或少的军队行过,小河边鸡鸭嬉戏,还有几只柴犬追逐玩耍。
狄青骑在马上看见,对身边的杜中宵道:“军校建在这里,周围都无人烟,有些荒凉。”
杜中宵道:“这里本来是练兵的,荒凉些好。”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前行。到了军城不远的地方,提举军校的郑廉带着一众将领,上来迎接。
行礼如仪。杜中宵对狄青和一众官员道:“军城之内除非特许,不许骑马。我们下马步行吧。”
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马,狄青和孙沔等人只能照做。这规矩倒也不过分,便如皇城之内,除了宰相可以骑马外,其余人只能够步行。这座军城里,想来只有杜中宵的军令,才可以特许骑马。
京城的军校就没有这么严格,横班以上就可以骑马,正任官以上可以带兵杖。这是高级武将的仪仗与礼遇,没有这些,怎么能够显出身份来。
到了城前,看城门的上“武都”二字,李璋低声问王拱辰:“内翰,武都这名字有何含义?”
王拱辰不假思索,道:“汉时这里曾设武都县,名字来源于此。河曲路的州县名称具有来源,大多承继汉唐,以示恢复旧土之意。军校用武都为名,倒是正合适。”
李璋点了点头。他还以为是故意起个武都的名字,彰显河曲路大军的威风,没想到是个旧名。
到了城前,守城的士卒叉手行礼,将领高声唱诺。过了城门,便是瓮城,上面架着铁炮。从里面看出来,这城墙极厚,城墙上设置有许多炮位,层层叠叠多层,只是许多炮位并没有安炮。
过了瓮城,才看出城墙内部与外侧不同,非常粗糙,并没有修整。
军城并不大,路两边是营房,中间一座子城,管理此处的衙门设置在里面。围着子城,排布在四周的是炮兵、骑兵和两座布兵学校。各学校均是厚厚的夯土城墙,每个都是一座小城堡,与子城联在一起。
狄青和一众军官城来的将领官员看见,都觉得这座小城不简单。这里面住的全是军人,如果发生战事,这城就是一处要塞。这城看着荒凉,其实二里外就是火车站,在旁边守住了去胜州的要道。
杜中宵对狄青道:“太尉,我们到军城衙门用茶。各学校的将领,中午的时候会来为诸位接风,也认识一番。今天除了衙门的人,一切如常,他们现在都有事做。”
一进入军城,就有一种肃穆的气氛,就连狄青都觉得有些压抑,话都没有多说一句。听了杜中宵的话,狄青点头:“正该如此。”
到了子城门前,看城门上是“宁朔”二字,王拱辰低声对李璋道:“这里西城门,城门上用的宁朔军名字。不用想,东城门必然是定远,北城门自然该是安北,就是不知道南城门该是什么名字。”
李璋道:“河曲路只有三军,南城门想来空着?应该不会。”
王拱辰笑道:“一会我们赌一个东道,猜猜南城门是个什么名字。输了的,请大家用酒肉。”
军城里面非常肃静,除了不时传来的军令声,鼓声、钲声,偶尔还有枪炮声,没有其他声音。武将一进入这种环境,加上河曲路连战连胜的军威震慑,都自然而然地紧张起来,不敢说话。反倒是王拱臣这个文官心情很轻松,四处打量观看。
位于城西步兵学校中的子城宁朔门非常深,哪怕白天,里面也挂着几盏煤油灯,好似进入了山洞一般。上面是步兵学校的不知什么地方,不时还会有队列从头顶上走过,所有人都小心翼翼。
穿过城门,前面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对面就是衙门。匾额四个大军:“武都军衙”。前面四个士卒持枪肃立,刺刀在阳光下有些晃眼睛,旁边一个门房。
郑廉引着众人到了衙门前,守门的士卒两脚并立,长枪外放,一起唱诺。
下级见上级,应该放下兵杖,叉手唱诺。手持兵杖,不管怎么做,都是大不敬的行为。在城外的时候狄青就看见,忍住没问,这里候再也忍不住,对身边的杜中宵道:“经略,士卒何故不弃兵杖?”
杜中宵道:“卫兵兵杖不离手,时刻准备战斗,这是河曲路军中向来的规矩。”
孙沔听了道:“经略,此话有些不妥。如果来的不是我等,而是宰相呢?甚至圣上亲临呢?”
杜中宵道:“那自然是先用宰相的仪仗换了这里的卫兵,不是军中的规矩了。圣上亲临,那自不必说,城中所有的卫兵都换成甲士,没有这些烦恼。”
孙沔和狄青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杜中宵说的客气,来的除了王拱辰和刘兼济,全部是枢密院和三衙将领,当然一切按军中规矩来。实际上另一层意思,枢密院就是比政事堂的等级纸上一些。虽然这是事实,但这么明明白摆摆出来,还是让人决得不舒服。
按军中规矩,还有哪里的规矩能大过河曲路兵马,枢密使和副使一起来,也得乖乖受着。
进了衙门,到了正厅,郑廉带着军中将领一起拜见狄青和孙沔,一切行礼如仪,众人两边落座。
狄青到了帅位就座,看看两边,一边坐着孙沔,另一边坐着杜中宵,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安静了一会,狄青理了理思绪,高声道:“前日京城演武,河曲路兵马大胜,圣上和朝中大臣极为看重此事。命我等前来,观河曲路军容,学河曲路练兵之法。自今日起,朝中前来的官员,随我一起住在军城,看看这里是如何教授将领,如何练兵的。十日之后上书朝廷,听候朝廷旨意。来的京城军校里面学习的将领,则由提举安排,入各学校中,随同一起学习训练。以半年为限,到时听候枢密院宣命。”
众人一起唱诺。
狄青又道:“本朝立国百年,武功之盛,未有如杜经略带军开拓河曲路。一战唐龙镇,败契丹皇太弟耶律重元,毙契丹国主耶律宗,逼契丹北院大王耶律仁先拱手让出河曲数州之地。再战党项,一战拔屈野河二十余党项堡寨,再战逼降黑山监军司,三战灭白马监军司,拓地数千里。京城演武败于河曲路并没有什么,这本就是天下第一强军。朝廷派诸位来,是知道为什么会败。学的是河曲路练兵之术,用的教头先生都来自于河曲路军中,入军校的将领士卒极是刻苦,为什么三个月大败亏输。此次来,必须要把这些搞清楚,各上奏章。如若不然,朝廷必然必罪,诸位谨慎!”
众人一起拱手称诺。说到最后,狄青的话音极是严厉,大帅之威尽露。战侬智高于昆仑关下,狄青带兵极严,斩不听军令擅自出战的陈曙,人人震怖。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没人敢掉以轻心。
见人人听令,狄青道:“今日退帐。凡到这里的京城官员和将领,听从杜经略官排!”
杜中宵拱手道:“太尉吩咐,下官自该遵命。在军城里,一切听提举郑廉号令。纵有异议,也不得违抗,可以事后向我禀报。有擅违军令的,不得依军法从事,送回京城!”
第95章 赌东道
到了后衙,郑廉吩咐把门闭上,对众人道:“军城中饮酒有禁令。今日为诸位接风,经略特许可以饮酒。把门闭上以示与军城隔绝,暂时这里不归军城管,一切听枢密太尉和经略钧旨。”
狄青对杜中宵道:“既是如此,今日便就不用酒如何?”
杜中宵道:“既是迎接各位,没有酒总差了些意思。酒还是饮的,关上门,哪怕骗自己,也是对军令的尊重。再有一个,郑廉,派两个卫士在侧,哪个饮醉了出丑,拖出军城去!”
郑廉称诺,快步开门出去,不一会带了两个卫士进来。军城里的当值卫士,是由军校学员轮流当值的,并不是单独编制。王凯看进来的一个卫士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名字。想来是以前自己手下,向河曲路增兵时被派到了这里。
上了酒菜,杜中宵道:“河曲路边地,本就艰苦。军城这里更加偏僻,军中没有精致食物,诸位担待一些。以后住在这里,各部都有自己休沐的日子,可以出城放松一番。城不远处的小河旁边,有一处草市,那里什么都有的卖,也有酒铺。诸位可以在休沐的日子,到那里轻松一下。”
王拱辰听了不由长出了一口气。他是个文官,除了上朝,哪里见过这么严的约束。就是朝堂上,旁边有御史弹纠,官员们也比较随便。争得急了,当廷面红耳赤希松平常。这里不但是公事管得严,就连私下里也处处有约束,这种日子还怎么过?有处草市可放松,现在就觉得了不得了。
不等狄青举杯,王拱辰问杜中宵:“经略,军城中多少日子休沐一次?”
杜中宵道:“各部不一。在学校当中学习的将领,与官员一样,五日一休沐。在营中训练的兵员日子长一些,半月一休沐。休沐的日子,将领可以自由行动,兵员则必须主官允许,由专门指派的效用或将领带队才可以。有人要体验兵员的生活,可要按照兵员的规矩行事。”
王拱辰点了点头,面现喜色。自己是作为内臣,来观察河曲路练兵的,事后写份奏章即可。从名义上讲,自己完成的是皇帝私人的任务,朝旨的约束力不强。来的将领要进军营感受,王拱辰则不必,他既不需要做兵也不需要做将,完全是个外人,提供奏章给皇帝说明上次演武为什么京城禁军大败。
从官职上论,来的人当中,狄青和孙沔作为枢密院使副,官位在杜中宵之下。再下面地位最高的就是王拱辰,翰林学士刚好位在节度使之下。王凯做了马帅,为节度留后,还没有升任节度使。三衙的三帅肯定会升节度使,只是节奏不一,王凯没升,地位就还在杜中宵之下。李璋和刘兼济,就完全听命。
河曲路几位将帅,与三衙的地位相对应。方面大将位比管军,李璋跟杨文广、赵滋和张相当,经略使则与三衙三帅,即殿帅殿前副都指挥使,马帅马军副都指挥使和步帅步军副都指挥使相当。杜中宵在各路的经略使中地位最高,与殿帅相当。三衙正任都指挥使已极少除人,副职其实就是正任。更高级别的殿前都检点和侍卫亲兵都指挥使和副都指挥使,早已经只存其名。其中太祖曾是周的殿前都检点,自大宋立国,这官职就相当于废掉了。侍卫亲兵司实际分成了马军司和步军司,两司变三衙,侍卫司不设主官。
这是朝廷定的官员位次,明文公布的,不是官员间的潜规则。
听杜中宵如此布置,孙沔有些不悦。自己和狄青是枢密院主官,让杜中宵做主,是尊重他一方帅的地位。不与自己两人商量,就把规矩定了下来,有些过分。
狄青倒没有什么,他二十年从军,从士卒一路做到枢密使,出于对军中规矩的熟悉,对杜中宵的安排并无异议。周亚夫在细柳营连皇帝都要守军中规矩,是军人的榜样,将领都会有这个想法,当然真有这个胆子的不多就是了。尊重杜中宵,就是尊重军中的规矩,守护军人的地位,狄青这个觉悟还是有。
一切说过,狄青领着饮了几巡酒,便就放开,各自喝酒吃肉。
酒过数巡,王拱辰道:“刚才进子城,见城门上写着宁朔二字。依此想来,子城四门,应该是用河曲路三军的军名。东门为宁朔,西门想来是定远,北门是安北,经略,不知是也不是?”
杜中宵点了点头:“内翰说的不错,正是如此。河曲路各军都在此受训,子城就用了军名。再者这三个军名寓意深远,也正合用。阴山之北即为草原大漠,唐人诗云不教胡马渡阴山,北方正合该用安北这个名字。东门为宁朔,沙州胜州不论,契丹的西京数州府,正是朔地。西门则为定远,其驻地最西是黑水城,已近西域。朝廷若有意西域,复汉唐疆土,不正是定远?”
王拱辰拊掌:“经略说的极是。其实河曲路三军的军名,非无意授与。于典籍有征,俱是隋唐时的旧军名。于现时也有寓意,正是刚才经略说的意思。河曲路三军,正对三个城门,那么第四门南门,应该用什么名字呢?经略先莫说,让我们在座的人猜一猜,赌一个东道。猜得错了的,等到休沐日请猜对了的人到草市用酒肉,尽情享用,如何?”
杜中宵对狄青道:“太尉觉得如何?”
狄青道:“有何不可?不过我等武人,不懂这些舞文弄墨的事,只怕要请内翰饮酒。”
杜中宵笑了笑:“那也未必。我先说一句,南城门肯定是有名字的,也不难猜。”
王拱辰忙道:“经略点到即止!我要赢他们一东道,到时尽情享用酒肉。这军城里面,就刚才看过来,住上五日,必然不是好过的。不能赢他们,到时就是用酒肉,也没多少乐子。”
说完,让郑廉取了纸笔来,道:“各位写名字,一起交到杜经略手中,看谁中选!”
杜中宵坐在一边,面露微笑,看着几位将领大臣写城门名字。这一路上过于严肃,自狄青以下所有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受到约束。酒筵上数巡之后,还是各自饮酒吃菜,一点热闹的气氛都没有。王拱辰让大家猜个谜,活跃一下气氛也好。
不一刻,众人写就,交到杜中宵手中。狄青道:“先看我的。此次我必定输了,先露丑无妨。”
杜中宵拆开,看了看道:“太尉认为南门该是威南,倒也不错。南面是党项横山,河曲路兵威以镇横山,是个好的名字。只不过,现在用的不是。”
又拆开孙沔的纸节:“承恩。京城在河曲路之南,南承皇恩。好名字,可惜不是。”
又拆开王凯的:“河曲。马帅倒是简单直接,有些近了,可惜不是。”
一路拆下去,没有一个中的,最后才是王拱辰的纸条。杜中宵拿在手里,看着王拱辰,笑道:“内翰信心满满,要赢诸位一个东道,这名字想来不会错了。”
说完,把纸条展开,放到桌子上。众人看得明白,上面是“武都”二字。
王拱辰道:“敢问经略,是不是这个名字?”
杜中宵点了点头:“果然,内翰早已认定自己赢了东道。”
李璋看着桌面上的字条,郁闷了好一会,摇头道:“军城就叫武都,明明写在那里,为何子城的城门还用这个名字?中间必然有道理,不然内翰不可能猜出来。什么道理?”
杜中宵笑道:“其实道理极其简单,宁朔、定远、安北三个都是地名,第四个名字自然也是地名。”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个理由过于荒唐。但王拱辰就是猜到了,不得不服。他作为天圣八年的状元,一肚子书果然没有白读。
其实子城的城门用的军名确实是地名,与军名双关。但南门是武都,并不仅仅因为如此,其中暗合了杜中宵对自己军队的自负。这里就是天下武之都,王拱辰从军城的名字猜到了而已。
武都虽然与其余三个同样是地名,但却没有一支军队,敢用这个名字。那么空出来的一个城门,杜中宵用此名,算是虚军名,实地名,表示自己所部天下第一军的意思。
第96章 好土
第二日一早,用罢早饭,杜中宵与狄青等人在官厅相见。
叙礼毕,杜中宵道:“诸位在军城中住了一夜,还睡得安稳,住得习惯吧?”
王拱辰道:“诸般都好,就是床铺太硬了些。我问过守卫,说是土炕,以土为砖垒成,而不是中原常见的木床。经略,朝廷经河曲路的钱粮优厚,不必如此节俭。”
杜中宵道:“内翰有所不知,河曲路极北之地,冬天漫长而又严寒,睡床不合适的。土炕最大的好处是下面可以烧火,极是暖和,而且省炭。不睡土炕而睡床,这里冬天就没法待了。”
王拱辰拱手:“原来如此,是在下误会了。听说胜州一带多产煤炭,想来土炕烧着方便。”
杜中宵道:“不错,胜州到处是煤。只是这里人烟稀少,不需要特意去挖罢了。现在火车用煤,用蒸汽机的地方都用煤,自然不同。奈何南边的河东路也产煤,不然靠着地里的煤,也能卖许多钱。”
这是无奈的地方。河曲路最丰富的矿产就是煤矿,不过要运往中原,需要经过南边的河东路,那里可是后世的煤海,这生意难做起来。当然后世发煤知名的大同,现在契丹人手里,河东路缺少好的煤炭。
说了一会闲话,杜中宵对狄青道:“太尉,今日我带你们到四处军校里面转一转,下午就回胜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吩咐郑廉即可。朝廷里来的邸报公文,我会吩咐专人每日送到这里。”
狄青道:“如此正合我意。天色不早,我们就各处看一看吧。”
众人起身,走出官厅。杜中宵道:“军城里的军校一共有四处,我们从东到西分别看过去。北边是骑兵,南边是炮兵,东西则是步兵的甲校已校。东边的甲校,是以士卒为主,其实是训练新兵的地方。新兵初进军营的两个月,在城外练军姿队列,合格之后直入甲校学习。学的东西不多,一个月后,进行考试选拔。合格的进入各军,良好的可以再练三个月,如果三个月考核优秀,可以升为效用。考核优秀的,可以依其意愿,进入其他三个军校学习。那三个军校学出来,都是效用和使臣。”
王拱辰道:“这与京城军校有些不同。京城的军校都是自投状,枢密院派人考过了,分到各个军校里去。军校出来的就是效用和将领,学不出来的就除了军籍,或者为武职,或者为兵职。”
杜中宵道:“没办法,京城里人才众多,怎么选人都可以。河曲路不同,几乎没有百姓,都是各处禁军和厢军转过来的,只能从士卒身上想办法选汰人才。”
狄青道:“从士卒中选汰有何不好。此次演武,就是河曲路的兵马大胜。”
杜中宵摇了摇头:“太尉,此次河曲路胜,原因在哪里可不好说。从士卒里选汰,里面读书识字的人太少,军官、炮兵和骑兵太过难选出人来。特别是炮兵,选一个人可不容易。”
京城里办三个军校,最初定的提举人选,步兵是杨畋,骑兵是十三郎,炮兵是姚守信。可实际真正办起来,杨畋和十三郎根本说了不算,皇帝、政事堂和枢密都直接派人,大事两府做主,有的还是由圣上亲裁。日常事务,朝廷派在那里的官员对京城规矩精熟,杨畋和十三郎无法做主。就连日常教学,也是朝中大臣做主,这改一下,那改一下,甚至连太常礼院都出面定礼仪。
只有炮兵学校,朝中没有人懂,唐龙镇击毙耶律宗真战果太惊人,没人敢对姚守信说三道四。姚守信人聪明,写诗做文章他不行,炮兵的专业知识别人不行,只有司天殿的几个官员,可以跟他探讨一番数学问题。炮兵是专业兵种,比较纯粹,一般不单独成军,不牵涉军权,赵祯也不许别人插手。
此次京中演武,炮兵没有参加,跟河曲路显不出来高低。所有大臣,本来就没有插手炮兵学校,人人都忽略此事。反正在随州的时候,姚守信管炮兵,京城里还是他管,真正实权,没什么好比较的。
杜中宵说炮兵难选,同行的人人认同。京城里的炮兵学校,一部分人来自落第举人,一部分来自司天监的学生,还有一部分从民间招募,从禁军选过去的人很少,自成体系。
自杜中宵建营田厢军开始,炮兵的待遇就是最高。京城建立炮兵学校之后,地位又提高一截,待遇比上四军还高。由于大部分人是效用和使臣,实际上俸禄待遇比照诸班直,军中横着走的。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东城门。军校的大门不在正中,东门较靠南,西门靠北,南门靠西,北门则靠东。军校本身是子城的一部分,他们的校门也城的城门,只是军校里的人专用。
到了校门前,就见大门上的匾额写着:“河曲路步兵甲校”,旁边一边是“铁的纪律”,另一边则是“铁的作风”。校名倒没有什么,旁边这两句话让狄青等所有人错愕。
沉默了好一会,孙沔道:“经略这里,倒是简单直接。这两句话是不错,只是少了韵味。”
杜中宵道:“军营之中还是简单直接的好。甲校本就训练兵员,读书识字就不错了,还能指望他们作诗写文章啊。不写这两句话,写上‘黄沙百战穿金甲’,更加不合适了。”
王拱辰道:“诗文讲究大朴至拙,简单明了,就是好句。不过高明者能把简单明了的话,写成韵味悠久的文章,此为大家。一般作文者,没有这等才情,就只能堆砌华词丽句了。”
这是翰林学士,科举时从文坛领袖欧阳修手中抢来状元的人,王拱辰既然如此说,大家也就不再评论。门边的这两句话是杜中宵记忆中的军营最常见的口号,看起来没有文采,实际难有其他话代替。
随从去报了守卫,守卫行礼,提举这处学校的将领出来,带着众人进了校门。
一进大门,路两边立了两块大牌子。一块上面写着“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另一边则是“时刻准备打仗”。孙沔看了苦笑,有了门口的牌子做例子,也不用品评这两句了。
王拱辰看了,若有所思。以他才情,当然能想出同样意思,又有文采的句子。但总是觉得,换成别的句子,哪怕意思一样,都不合适立在这里。从校门开始,河曲路的军校就表现出了跟京城军校完全不同的风格,或许,从这些简单的口号里就有上次演武结果的答案。
作为翰林学士,京城的军校王拱辰没有参与,知道大致情况而已。正是因为他是外人,又是个纯粹文官,才派了来。翰林学士是内臣,名义上是皇帝的私人顾问,跟其他人来这里的目的不一样,看的东西当然也不一样。王拱辰的任务,是告诉皇帝河曲路军校和京城军校的区别是什么,细节不会深究。
进门不远就是官厅和各衙门,后面是校场,设置与其他衙门和军营并没有什么区别。
官厅正门,同样一边挂了一个牌子。一边是“流血汗不流泪”,一边是“掉皮掉肉不掉队”。众人看了不由莞尔一笑。这不是杜中宵主管的地方,他们非立即让人摘下来不可。
第97章 军人本该不怕死
进了官厅,提举叫来诸位将领和教头,向众人介绍,又讲了军校的概况。设置和教的内容与京城的军校并没有太大不同,毕竟都是源自随州练兵时,万变不离其踪。与京的军校相比,河曲路的军校严谨有过之,但管理却宽松许多。最明显的区别,河曲路这里的军校没有肉刑,笞杖全部取消,更加不要说以前军中常见的推出辕门斩首这种极端刑罚。京城军校不同,制度上来自于随州练兵,但纪律却是来自于三衙禁军,极为严厉。违犯纪律的惩罚,起步就是军棍,一至到斩首。
因为对党项战事不利,能定出十杀十七杀的军规,军队风格可想而知。军理论上,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对于前线畏惧怕战,不听军令,从来不问是为什么,想出的办法都是如何进行惩罚、恐吓。这一点区别特别明显,众人都注意到了,没有人问。这种区别到底有没有用,需要他们自己在这里感受。
河曲路大胜,大量将领和士卒被抽调的时候,朝廷官员就注意到了这种区别。河曲路军中的肉刑只有一种,就是斩首示众。适用的罪名很少,大多都是战时,战场上不服从命令、逃跑或逃敌等等。平时会判斩刑的罪名,无非是杀人、强奸、掳掠百姓财物等,反而在此时的禁军中罪名不重。
狄青败侬智高的归仁铺一战,由于大将孙节意外阵亡,兵阵慌乱,贾逵违背了狄青战前军令,擅自带兵出击。贾逵的出击,快速稳定了宋军军心,带来了决定性的胜利。战后狄青不但没有治贾逵违抗军令的罪,反而大加夸赞,奖赏之一,就是让他接收侬智高的宝货。这是五代给军队的遗产,大胜后将领和士卒可以中饱私囊。当然逵洁身自好,没有这样做,但却不是军中不许他这样做。
这是军事观念和理论的根本区别,对于杜中宵的河曲路军队,这样的军风许多将领不满。比如归仁铺一战,遇到同样的事情,河曲路就是完全不同的画风。贾逵这种级别的将领,在河曲路军中战前布置的时候,一定会加一句有临机处置之权。没有这句话,就不是战场指挥官,指挥官必有这个权力。狄青战前的不待命自举者斩,这样的军令不会出现在河曲路的军中。军令是给下级下达作战任务的,不是维持战场秩序的,不管是平时还是战时,军队秩序和战场纪律由军法保证。战场上犯了死刑,那就直接斩首,这也是战场指挥官的权力之一。
指挥官有临机处置之权,而不是机械地执行军令,所以关键位置,除了指挥官外,一定有一位上级派下来的监军。临时改变交待下来的任务,原则上需要监军同意。如果监军不同意,与指挥官意见不一的时候,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按指挥官的意见行事,监军在军令上副署反对,各自承担后果。还有一种是监军认为绝对必须执行上级命令,则反对也不在军令上副署,直接解除指挥官职务,由军中其他将领暂代。
能不能临机指挥,是决定将领能不能提拔的最重要参考。有临机处置的魄力,且能按照战场局势应变指挥的,会一级一级提到更高级的指挥官。相对来说,没有这种魄力,凭资力和军功而升的,大多都是做军中的各种副职,战时到下面做监军。
河曲路军中不会发生归仁铺贾逵面对的矛盾,立了大功,却违反了军令。所以河曲路军中,只要违背军令,一定会被追究。只是追究的是指挥官还是监军,那就不好说了。
贾逵违背军令,狄青战后对他的处理,说明了狄青是个优秀的将领,当时的人,后人也都是如此夸赞的。这是事实,但这种矛盾,正说明了军事体制有问题。
涉及到体制,涉及到观念,涉及到理论,矛盾就不像表面那么一片和谐了。凭着军功,没有人敢对杜中宵说什么,其他河曲路将领可就未必。大量抽调河曲路将领和士卒回京,产生了大量的冲突,多次发生调回去的人宁可不做官了,也不去其他军中的事情。此事让皇帝和朝臣极为愤怒,本来调他们回去就是打乱河曲路军队建制,再聚到一起才带兵,岂不反而扩大了河曲路军的势力?最后大部分河曲路回京的人员,都被安排到了军校里,或者到其他军中做教头,不掌握兵权。
这一次到河曲路来的阵容如此大,由枢密使和枢密副使带队,三衙大将参军,原因在这里。京城军校练出来的兵将能打还好,慢慢稀释掉河曲路的兵将,大家和和气气。偏偏张撞了大运,一巴掌把朝臣和京城将领打懵了,事情一下就严重起来。
只有河曲路的军队最能打,杜中宵的位置没人敢动。越是这种情况,朝中越是不放心,唐朝安史之乱的教训在那里。武将们是来学习的,里面夹着一个纯文官的王拱辰,则是来搞清楚原因的。原因搞不清楚,皇帝睡不着觉,朝中大臣无从下手。
杜中宵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没有办法,谁让他们不能干的,难道怪自己?河曲路成立之后,杜中宵很少插手军中事务,跟下属刻意拉开距离,没有私交,已经尽力约事自己,还能怎么办?
听提举介绍了情况,狄青道:“经略,如果军校之中,有将领士卒不守纪律,又该如何?”
杜中宵道:“依军中条例,该如何就如何,一切都有规矩。”
狄青道:“军中士卒本就练的站立、列阵、走路、跑步等等,犯了纪律,让他们多做一些,又算什么惩罚么?不能重惩,将领士卒没有畏惧之心,又怎能军纪严明!”
杜中宵道:“太尉,有一句话,叫作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进军营当兵,随时上阵流血,本就应该不怕死。死都不怕,要让他们有什么样的畏惧之心?所谓勇者无惧,军中兵将俱为勇者,军纪用来吓唬他们,完全没有道理吗。人不只是有畏惧之心,还有羞愧之心。军人有很多素质,也有很多本领,惟一不许有的一条,就是卑鄙无耻!再大的本事,犯这一条,军中也不留不下,只能走人了。军纪中除了斩首之外,其余惩罚,最重要的是让将领士卒悔过,而不是让他们畏惧。打几棍就怕,这样的人,怎么能够上阵杀敌呢?所以河曲路军中,还有这里,除了斩首都没有肉刑,军中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刑罚才是。”
狄青听了,一时怔住,竟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是勇将出身,因作战勇猛迅速升迁,却从来没想过勇猛只是军中最基本的要求而已。他脱颖而出,不是因为勇猛,而是勇猛带来的胜利和军功。
杜中宵这番话,相当于把现在的军事体制最基本的东西推翻了,一时鸦雀无声。
宋军是从五代延续下来的,视其为政权爪牙,要求的是他们能杀人放火。五代的传统,游手好闲的人从军,天性作乱的人从军,用严酷军纪让他们为皇权效力。水浒中唱的天生爱杀人,正是这个时代对军队理解的写照,跟后世的军队军人完全不同。
第98章 时代的碾压
出了步兵学校,气氛有些凝重。杜中宵神情淡然,引着众人向北边的骑兵学校走去。
这事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朝廷要抽兵抽将,要依河曲路建制整训禁军,自己一句话说,全部遵旨行事。什么都教给他们了,自己练不出兵来,能怪谁去?
到了子城北面,骑兵学校前,见匾额下面,左右合起来是一首诗:“丹心碧血凌云志,铁骑轻敲塞上霜。埋骨何须桑梓地,马蹄踏处是吾乡。”
王拱辰见了,笑道:“经略,怎么骑兵这里,比步兵文雅了许多?”
杜中宵道:“骑兵与步兵不同,更加要求他们能独立作战,能小队作战。说起来,骑兵才与汉唐征讨大漠时的军风相仿。文雅一些,让他们继承前人,重现汉唐之雄风。”
王拱辰道:“经略说的是,骑兵委实是如此。纵横大漠,所向无敌,留下了多少诗篇!”
一边说着,众人一起进了骑兵学校。这里与京城军校差别不大,不过更加注重于小队训练,要求比京城军校严格了许多。京城军校除了炮兵之外,骑兵和步军的训练除了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针对兵种特点和作战风格重点培训。步兵侧重于大军阵,对阵列要求更高,骑兵则注重于小队,对于单兵和少数兵员的合作更加注重。制度上面,骑兵要求不同的士卒相遇,可以临时组织,有一整套的办法。
有了在步兵学校的教训,众人都没有说话,默默从骑兵学校出来。
到了西边,是步兵学校的乙校,训练军官和效用的学校。一到门前,王拱辰看见两边挂着的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由微笑。骑兵那里文质彬彬地讲究平仄对仗的风格,一到步兵这里就不见了。这句话杜中宵的记忆里印象深刻,几乎尽人皆知,到处张挂。学校里有,部队里有,报纸书籍上更是常见。记忆中,这好像是从什么古籍中摘出来名言,现在自己成了古人,才发现并没有这句话。平仄不对,不应该出自严肃的诗中,也不应该是对联,更似是一句俗语,便挂了这里门两边。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实际上是一句出现时间很晚的俗语,是新中国建国之后的事情了。后一句梅花,全句七字除苦字全平,不可能出现在诗词里,也不可能是对联。跟后世的许多著名对联一样,是新时代文人的创作,而后套一个民间故事的壳子,广为流传。这种故事都有模板,要么是民间的落魄文人,要么是新登第的什么大臣,套一个历史名人的壳子,对出了对联,从而收获巨大名望和财富。
在这个年代,没人会认为这样两句话是名人所作,一看就知道是民间的励志俗话。
进了学校大门,王拱辰四处一看,果然跟前边看的步兵甲校同一种风格,营区不少牌子,写着各种通俗易懂的话。只是这里是军官学校,内容与兵营学校的甲校有很大不同。
进了大门之后,左右各有一块牌子。左边写着“官兵一致,责任分明。”右边写着“锻炼自己,研究敌人”。再向前几步,又有一块牌子“不打无把握之仗”,另一边是“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实践”。
这些话言简意赅,一个废字不用,意思简单而且直接。
到了官厅后,墙上又有几行大字:“在学习与实践中,发现战争规律,认识战争规律,理解战争规律,掌握战争规律。在战争中,依战争规律指挥、战斗。”
王拱辰看着这句话,想了好一会,才完全明白在说什么。学习、实践、规律这几个词,这个年代不能说没有,但跟墙上写的意思不能完全符合,让人一时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想通了后,就明白了讲的是什么,发现并没有其他的话和词能代替,不然意思就变了。
看了几遍,王拱辰对杜中宵道:“经略,如果我猜得不错,其实这句话不只在这里,其他几个学校一样要遵守的,是也不是?”
杜中宵道:“内翰说的不错。其实不只这里,在随州练兵时,就是遵从这个原则。只不过那个时候凭感觉行事,说不明白。等这里建了军校,才总结出这几句话,人人都要背诵。”
王拱辰对狄青和孙沔道:“太尉,上次演武大败,圣上和朝臣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看到了这几话,应该大致有数了。京城军校虽然精选人才,用的教材是来自于河曲路军中,但与河曲路军校的教法完全不同。这里的说的规律,其实就是朝廷说的兵法,不过更加准确。因为兵法之中,战例多,大而统之的内容也多,偏偏行军、作战的细节不多。即使有细节,也不知其所以然。墙上说的规律,就是从大的原则起,到行军作战的各种细节,全部成一个体系。河曲路的军校如此要求,哪怕不能人人做到,大多部分都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差距就大了。”
孙沔点了点头,虽然觉得王拱辰夸大了,不过还是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河曲路的军制、教材,其实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怎么来的?就是墙上写的,从学习和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总结出的内容,就是战争规律。表现出来的,是军队的编制、组织、指挥和各种条例、教材。
这个体系非常初级,很不完备,但对这个时代来说,对所有的军事理论、兵法及各种军队,都是碾压的。体系一旦行成,战斗力哪怕是下限,远高于其他军队的上限。战斗力的差别,可不只是火枪火炮对冷兵器的差别,而是科学规律对个人经验的差别。
杜中宵会不会打仗?练营田厢军的时候,他的军事经验几乎为零,怎么会打仗?一旦北上,连战连胜,当者无不披靡,除了火器犀利,还有军事体系对其他军队的压倒性优势。
军事是科学,当然有自己的客观规律。有冷兵器和火器共同遵守的一些规律,如保存自己,消灭敌人,集中兵力形成局部优势,诸如此类。还有两者不同的规律,比如交战距离,阵形由密集变为疏散。
杜中宵把自己的编制、教材、册子等等,全部都献到朝廷去了。很多大臣拿着当宝,以为照此办理就可以练出一支同的战无不胜的强军。许多人献计献策,觉得京城禁军,必然是河曲路禁军比不上的。却失去了最根本的东西,他们不知道杜中宵是怎么带出来这支军队,编出那些册子的。
看着墙上的几行大字,狄青有些茫然。教学和练兵中有什么不足,他可以学习改正,自己读书认字不多,可以使劲用功。自己成长于军营,对军中事务无比熟悉,总不会比不几个半路出家的将领。但墙上这几行字的意思,哪怕王拱辰解释了,自己还是不明白。什么是实践?什么是学习?什么是客观规律?好像明白,却又怎么想都不对。从经验上升为科学,原来的禁军体系,就完全没有用处了。
第99章 科学的胜利
离了武都军城,杜中宵纵马前行,看着远方高大的阴山,如同一条巨龙般。少年懵懂无知时,也曾想纵马天涯,也曾想刀斩黄沙,也曾想万里独行。今天自己为一方之帅,统十数万大军,威临四方时,才发现少年的梦想终究是梦想,现实里不会发生。
战争发生时,自己既不是纵马疆场,也不是指挥若定,而是帅帐里各种计算与军令。运筹帷幄,或许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吧,筹不就是算吗。战争没了计算,何谈战略。
胜利很风光,但打仗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意思,只是那个时候有些兴奋而已。
带着京城来的大城在军校里转了一圈,听了他们的话,杜中宵大致明白了张是怎么胜的。河曲路不管是在军校,还是军队中,所有人都是尽量理解一个科学的军事体系,完善这个体系。平时的训练,和战争时候的指挥,尽量符合战争规律。虽然战争规律理解的程度不同,掌握使用的水平不同,每一个人都尽量在这样做。军队的编制、组织、结构、人员组成,平时的各种条例,战时的军令,都不是哪个人凭空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群策群力,根据总结出来的战争规律得出来的。
京城的禁军刚好相反,完全没有这种认识,只是机械地照搬河曲路军队的编制、结构、教材,对战争规律完全没有认识,也没有总结、掌握战争规律的意识。这种情况下,双方根本是不同时代的军队,怎么能相比?张大获全胜,一点都不稀奇。只怕演习时,对方的各级指挥官根本不知道怎么指挥。按照以前熟悉的禁军指挥方式,可不就被张用同样的兵力全歼了。
哪怕武器全部都给你,编制让你照抄,连教材带教官都给你,手把手地教,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教会。与此相类似的,是历史上晚清民国时的编练新军,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用洋枪洋炮,请来洋人教官,翻译洋人教材,练出来的军队,还是用着新式武器的旧军队。
旧军队的武器再花样翻新,看起来威武雄壮,一遇像样的军队就被打得屁滚尿流。从最根本的军事思想上,就没有把军事视为一种科学。统军者考虑的不是科学训练,科学管理,科学的装备和体系,而只是考虑安插亲信,把控权力,变军队为私军。作战时,当然也就不能够按照战争的一般规律,进行科学的指挥。从外表来看,这样的军队用着先进的武器,有跟先进军队一样的编制、体系,其实图具其表,真正的内核上根本没有新式军队的气质,照猫画虎反类犬。
杜中宵现在明白,历史课上学来的对古代军事分析的知识,是完全靠不住的。编历史课本的人,对军事原理和理论一无所知,分析的手段和方法,完全从古代文人那里继承而来,加上从洋人的书本里东抄一句西摘一句。甚至一些历史结论,本就是由旧文人定下来,再被后来者奉为圭臬。
五代之后,其实是从中唐之后,中原王朝的军队就失去了对周边民族,特别是对北方游牧和渔猎民族的军事优势。从古人那里延续来的认识,再加上后人的发挥,说上因为从宋朝后“崇文抑武”,或者轻一点是“重文轻武”。这样的文化传统导致了军人地位低,军人地位低当然战斗力就低,战斗力低当然就打不过别人。这是典型的以文人话术,代替科学研究的表现,不管是述说还是论证,只能沦为简单的资料堆砌,不断地说车轱辘话,而没有明确的逻辑关系。
打不过别人,当然找军队的原因。从军事原理、理论、体系、编制及军事思想上,用科学的方法进行解释。坚持是因为崇文抑武,最明显的表现,是在民族危亡、中**队浴火重时,认识不清。国民党军队在被解放军碾压的情况下,还是有人认为是非战之罪,那支军队的战斗力很强。
那场战争,是新科学对旧军制的胜利,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是新时代的军事理论和体系,彻底碾压了拿着新武器的旧军队,不管这支旧军队外表看起来多么光鲜。
从外表看,国民党的军队装备更精良,大部分将领是从军校出来的,还有许多进过洋人军校,有人就以为这支军队更选进。实际只要从军事理论进行科学分析,就知道情况完全相反。
跟京城来的诸位大臣和大将讨论之后,王拱辰这个外人不论,其余人让杜中宵明白了,张是怎么大胜的。更深一层理解,是明白了前世对历史上一些军事问题的分析,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如果京城的军校不进行改变,杜中宵自信,河曲路的人任他们用,所有的教材给他们看,京城练出来的禁军还是不行。下次演武,仍然不堪一击。
当科学真正出现在了文明进程中,在各个领域,就对旧体系进行了碾压。不只是工业、农业、商业等等,而是表现在方方面面,当然包括战争。科学给战争带来的变化,不只是枪炮、车辆、坦克、飞机等等武器,还有科学的组织、训练、结构、后勤,也包括战争指挥。
科学的特点,就是承认客规律的存在,一切知识和行为服从于客观规律。河曲路军队对其他所有军队的优势,不是他们的枪炮,而是他们用科学的客观规律做武器。
张随在杜中宵的身后,走了许久,道:“节帅,是不是我京城获胜,给河曲路带来麻烦?”
杜中宵摇头:“军人就要获胜,不求胜利,还算什么军人!此事与你无关,不是你此次引出来,后边也会生出事非。无非一句话,河曲路的军队太能打,京城的禁军太不中用!”
张道:“末将到京城的时候,见京城军校纪律严明,还要胜过我们这里。他们选的人,唉,不瞒节帅,我们这里只能流口水。哪怕只是兵员,也是身材高大,气宇轩昂。还有许多学员,本身是落第的举人,满腹文章。对了,今年还有武举人,也全部编入军校里去了。”
杜中宵道:“有人才,也得教得好、用得好才行。现在看来,京城军校没这个本事。”
张道:“虽然如此说,但末将觉得,京城军校各方面实在是好。结果练出来的兵却不如末将带的兵,所有人都纳闷。末将愚昧,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那里军队一旦成军,与我们不同。”
杜中宵沉默了一会。张加入河曲路军中不久,理论知识远远不足,他更多靠的是耳濡目染,还有最后时刻杨文广的强力补课。当然,他手下的兵和将都出自河曲,用起来得心应手。
叹了口气,杜中宵道:“此事不会轻易过去,且看诸位大臣怎么向京城递奏章吧。这些日子你约束军中,任何人不得去打扰他们。哪怕以前熟悉也不得拜见。”
张允诺。不是杜中宵要孤立他们,而是要尽量避免接触,以免影响了这些人的看法。他们递奏章回京,将决定来朝廷的应对,必然涉及到杜中宵。
第100章 两使相遇
马蹄踏在披着寒霜的草木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崔度田拱起手吹了口气,道:“这是什么鬼天气,才刚刚八月,就这么寒冷。到了冬天,人还能活吗!”
陈希志陪着笑道:“将军,北地就是这个样子,夏短冬长,最是苦寒。哪里比得中原,听说那里气候温暖,冬天草木犹不凋谢。将军中原人,自然适应不了这里天气。”
崔度田道:“中原自然比这里暖和许多,不过冬天也要冷上些日子。越是向南,天气越暖。到了岭南,就全年无冬了,那里热死个人。”
陈希志道:“我们自小生在西域,中原的事情只是听说,岭南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崔度田笑了笑:“只要你们真心归顺朝廷,以后可以到中原看看,甚至到岭南看看,都是小事。”
陈希志摇头:“听说中原最繁华的东京城就在万里之外,路上要走几年,哪里能够去?”
崔度田道:“那是以前。现在不同了,只要到了胜州,坐上火车,两三天就到京城,极是方便。”
陈希志想了想,道:“常听到胜州去的人说那里通了火车,疾如奔马,又不用吃草料,可以昼夜不停地行驶。一日夜奔行千里,万里也不过数日可到。听是听了许多次,就想不出来这是何等神物。”
崔度田道:“不要着急,前面就见到了。今年火车通到了河州,现在正从河州修到黑水城来,路上正修呢,我们会遇到。此次去胜州,你不但会见到火车,还会看到怎么修的路呢”
正在两人边走边聊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马嘶声。崔度田脸色大变,一把抄起了马鞍边的骑枪,高声道:“警戒!后边来了什么人?怎么不见侦骑示警!”
一边的亲兵拨马,飞一般地向后奔去。不多时,从后面重又赶回来,向崔度田叉手:“将军,是我们的人。秦指挥使护着高昌来使,他们路上走得快,赶上来了。”
听了这话,陈希亮面色大变:“将军,后边来的可是回鹘人,北庭可汗的使节?他们是我们伊州的对头,可不能同行!我们赶得快一些,早一些到胜州。”
崔度田道:“你们不都是高昌国的?伊州使节西州使节,都是使节,一起去见节帅何妨!”
陈希亮面色不好,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道:“虽然都是高昌国,却是不同。我们是汉人,城主自唐时世守伊州,怎么跟回鹘人一样!”
崔度田不理,只等着后边的队伍上来。如果两拨人不能同行,赵滋在黑水城必然会把后边的使节拦下来,他们走得再快也不会赶上自己。能赶上自己,就说明赵滋认为可以同行。
等不了多少时候,就见到秦先朋伴着几个番人使节,急驰而来。崔度田迎上去,与秦先朋见礼。
叙礼毕,秦先朋指着身边的人道:“这是北廷汗王的使节,晚了你们几日到黑水城。太尉吩咐我路上走得急一些,赶上你们,一起到胜州见节帅。”
那使节行礼,向崔度田行礼,倒是能说一口流利汉语:“在下廉成,奉国王之命,出使上国。听闻胜州杜太尉,率大军北来,连败契丹党项,威加北地,我王特命我等出使见太尉。”
崔度田道:“那边是伊州来的使节,也正要到胜州见节帅,一起同行吧。”
说完,不等那廉成回答,便拨马回归本阵。本来宋军以为高昌那里是一国,当成一个整体看待。宋军占了黑水城,不见高昌派使节来,大家都以为头铁。没想到十几天前,先来了一拨,不说自己是高昌国派来的,只说是伊州使节。西域到中原的使节,经常使用地名,而不使用国名,大家也不再意。半路又被自称高昌什么北庭汗王派来的使节赶上,崔度田不用猜,两拨人必定有蹊跷。自己护送他们去胜州,只求一路平安,里有心情听他们讲故事。
两队合为一队,陈希亮对后面来的使节怒目布视,好像随时要跟他火并。崔度田和秦先朋见了,只是摇头,路上尽量让两拨人马分开,免得没胜州,他们先火并。
走了两日,看着前面高大的群山,崔度田出了一口气,道:“前面就是狼山,过了狼山,就到河州了。我们到河州坐上火车,一日夜就可以到胜州。”
陈希亮问道:“将军,不知河州到胜州还有多远?一日夜就到,岂不是很近?”
崔度田听了大笑:“很近?可不近了!黑水城到河州,比河州到胜州远不了多少路。不到河州已经通了火车,那可方便。上车我们饮些酒,美美睡一觉,听着小曲就到胜州了。”
陈希亮听了一脸迷茫。他实在想不出来,火车是个什么样子,跑得又快,还能这么舒服。
离着狼山越来越近,突然崔度山田发现前面出现人影。急忙招过亲兵,让他到前面察看一番。
不多时,亲近回来叉手道:“将军,前面是本朝修路的人,火车修到这里了。”
崔度田听了一喜:“修到这里了?不知冬天他们会不会一直修。如果这样卖命干,说不定下年火车就通到黑水城了。到了那时,我们不知方便多少!”
说完,对陈希亮道:“你不是没见过火车的样子?走,我带你去看铁路是怎么修的!”
催马前行,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修铁路的地方。
这里是到黑水城铁路的最前端,只有二三百人在这里,修整地基。旁边是他们的营地,带队的是一个小军官,急忙上来迎接。
叙礼毕,崔度田问道:“不是数万人在这里修路?怎么你们这里人如此之少?”
小军官叉手:“回将军,我们是最前面的,只是粗铺路基。后边还有夯土,有人铺碎石,再后面才是铺枕木的,铺铁轨的,队伍绵延过百里。铁路狭窄,铺路基用不了多少人。”
崔度田点头,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以前他也以为,数万人铺一条铁路,场面必然热烈,铺路的地方人山人海。其实铁路就那么窄,工作面有限,那么多人怎么干活?都是分成几道工序,各做各的,整个队伍绵延很长的距离。数万人撒在一百多里长的路上,看起来就没多少人了。
讨了口水喝,崔度田问道:“铺好的铁路已经到哪里了?能不能坐火车到河州?”
那小军官摇了摇头:“回将军,修好的路已经到狼山道的山中了。那里倒是有火车,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回,只怕将军等不起。”
崔度田听了,摇了摇头,有些失望。跟在施工队伍后面的火车,主要任务是运送物资,兼方便施工人员,没个时间,一般乘客哪里等得起。
陈希亮随在崔度田身边,一边骑马向前,一边不时回头。实在忍不住,问道:“将军,我看那里筑路的,不过是起路基,没什么特别。而且这路甚是窄小,只怕行不了车。”
听说还是要走到河州,才能坐上火车,崔度田意兴阑珊,道:“这是最前面,自然如此。一路走下去,你就会看到铁路是怎么铺起来的了。”
众人一路前行,不时见到施工的队伍。过了一夜,第二日进入狼山,后边就是铺好的道路了。
崔度田一直没有停下队伍,陈希亮骑在马上不住地观看旁边修好的铁路。走了半日,实在忍不住问崔度田:“将军,你们都说这是铁路。难道这路,真是铁铺成的?”
崔度田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口中道:“当然是用铁铺的。不是如此,有什么稀奇!天近正午,我们下马歇一歇,喝了两口水。出了狼山,再有两日就到河州了。回来一次路上十天,回去再十天,实在太过不方便。自从我到黑水城戍守,这才第二次回河州。”
陈希亮道:“将军,西域不比中原,地方广大,人烟稀少。出行走上十天半个月,不算路远。”
崔度田摇了摇头:“那是你们,我们是坐惯了火车的人。再是路远,车上不过数日,哪里受得了这样长时间赶路?修路的最好快一些,等上几个月,火车到黑水城就好了。”
陈希亮根本就不知道铁路修到黑水城意味着什么,只是随声附和崔度田。
伊州东接河西瓜州,是河西走廊进入西域的门户之地,也是黑水城进挨着进入西域的地方。黑水城一旦通了铁路,首当其冲的就是伊州。不管到时双方的关系如何,注定伊州再不能保持从前的面目了。
现在的伊州,就是后世的哈密一带,是汉时开拓西域最先建立的地方,称伊吾县。汉唐大量在这里移民屯田,很多时间是以汉人为主。晚唐五代,吐蕃陷伊州,吐蕃人走了回鹘西迁,汉人少了许多。张承奉建金山国时,曾派一千兵马收复伊州,最终失败。
张承奉虽然失败,但一千兵马就敢去进攻伊州,可想而知那里多大规模。